梦中升起的小花──《预言》赏析
孙玉石
每个诗人对已经产生的作品都有自己的偏爱。何其芳谈到他的《燕泥集》中第一辑这个时期的作品时说:“这一段短促的日子我颇珍惜,因为我做了许多好梦。”收入《燕泥集》中的第一首诗《预言》,就是这梦中升起的一朵美丽的小花。作者写这首诗的时候才19岁!
《预言》写于1931年秋天。先是收在与卞之琳、李广田合出的《汉园集》中,总题为“燕泥集”。之后,又编入自己的第一本诗集,集子的名称就以此诗为题,叫做《预言》。由此,也可见那时作者对这首诗如何地珍爱了。
一首优美的抒情诗往往构成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诗人的人格和思绪就在这个世界中闪烁而升腾。这里,让我们追踪作者想象的脚步来探求在这个小小世界中所涌流的思绪的清泉。
诵读诗的开头,我们就被作者引进了一种梦幻般寂静而美好的境界。作者以一段犹如小夜曲似的满带柔情的旋律,倾诉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时刻的到来: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啊,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幻想世界中年轻的神和现实世界中年轻的人接近了。这个时候似乎盼望得太久太久了。当它真的实现的时候,诗人竟禁不住高兴得“心跳”起来。这位年轻的神是飘忽的,美丽的,诗人听得见她轻盈的脚步,而且熟知她有“银铃的歌声”。我们分明看见了诗人急切的期待和满怀欣喜的心境。
紧接着这段序曲,诗人为了展开几个带有连续性的深藏象征意味的乐章,便让自己想象的翅膀任意翱翔。先写这位年轻的神生活的地方是怎样的美丽和温暖。那里有美丽的月光和阳光。那里和煦的春风吹开了百花,呢喃的燕子痴恋着绿杨。现实中这个乌有的地方,诗人仿佛曾多次在梦中造访过。然而这毕竟是梦中的“天国”。如今只留给诗人深情的眷恋和恍惚的记忆了:“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诗人没有直接描写“年轻的神”的美丽、温柔、快乐,却写祈求“年轻的神”告诉她生活的地方怎样温暖和美丽,这样更衬托出自己对神的赞美倾慕的心情。
神的人化和人的神化在这里已统一融合为一种情绪:对美丽、温暖、光明的梦境般的世界的渴望与赞美。正因为此,诗人才对这位幻想世界的“年轻的神”,倾吐着热诚友好的感情。他让年轻的神停下疲劳的奔波,坐在温暖的虎皮的褥上,倾听自己的经历和心声:“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他劝年轻的神“不要前行”,因为前边那无边的森林里充满了阴森和恐怖,黑暗和沉寂。当这年轻的神不肯留下而执意前行时,诗人又愿与之结伴同行,以自己的不知疲倦的歌声,用自己的手和眼睛,给神以温暖和光亮:“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预言中年轻的神无语而又匆匆的来去,既给诗人带来了短暂的欢乐,也给诗人带来了无限的怅惘。在乐曲的最后一章,诗人用一种“如歌的行板”的曲调,委婉地吐露了自己如怨如诉的心声。请听这一段引人遐思的自白:“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啊,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预言中年轻的神走了,而诗人笔下这优美的形象却带着它深刻的寓意和动人的光彩留下来了。
比起那些粗犷深沉的战斗歌声来,《预言》是过于精致,过于纤弱了。但是,无边的旷野是不会拒绝任何一朵美丽的小花的。何况在这朵象征性的小花里也有令人深思的寓意在呢!
《预言》抒写了诗人对已经过往的爱情的眷恋与回想。诗中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的年轻的神,是爱神的象征,是诗人由渴望到怅惘的爱情的一段心灵历程的记录。诗人这时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学生,他那年轻的未曾觉醒的心灵曾经受到一阵爱情风暴的袭击。“一个夏天,一个郁热的多雨的季节带着一阵奇异的风抚摩我,摇撼我,摧折我,最后给我留下一片凄清又艳丽的秋光,我才像一块经过了琢磨的璞玉发出自己的光辉,在我自己的心灵里听到了自然流露的真纯的音籁。”(《梦中道路》)后来诗人又说自己那时“几乎绝望地期待着爱情”,那所谓“奇异的风”的抚摩和摇撼,“用更明白的语言说出来,就是我遇上了我后来歌唱的‘不幸的爱情’”(《刻意集》序)。两年以后即1933年,诗人在一篇短剧《夏夜》里,又通过男主人公的口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一场“梦”。女主人公诵读了这首《预言》的前两节,问道:“这就是你那时的梦吧。”然后是下面的一段有趣的对话:
齐 (被感动的声音)那也是一个黄昏,我在夏夜的树林里散步,偶然 想写那样一首诗。那时我才十九岁。十九岁,真是一个可笑的年龄。
狄 你为什么要让那“年轻的神”无语走过,不被歌声留下呢?
齐 我是想使他成为一个“年轻的神”。
狄 “年轻的神”不失悔吗?
齐 失悔是更美丽的,更温柔的,比较被留下。
狄 假若被留下呢?
齐 被留下就会感到被留下的悲哀。
狄 你装扮过一个“年轻的神”吗?
齐 装扮过。但完全失败。
剧中的人物不等于作者自己,但这抒情诗一样的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带有浓厚的诗人自况自剖的性质。由这一段富有诗意的对话,可以帮我们进一步理解《预言》这朵梦中升起的小花的象征内涵。这里有欢乐,有赞美,有眷念,有惆怅和叹息,但也有诗人对丑恶现实的不平。诗里同样表现了“一个年轻人对于幻想中的美满的爱情的歌颂和对于现实中的并不美满的爱情的怨言”(《写诗的经过》)。温郁的南方的美丽温暖和沉寂的森林的阴森恐怖的鲜明对比,正是诗人这种爱憎鲜明的美丑观念的表现。
何其芳写诗很讲究艺术的完善,他说:“颜色美好的花朵更需要一个美好的姿态。”何其芳用他“苦涩的推敲”为这朵小花找到了“美好的姿态”。
《预言》从“年轻的神”降临的脚步声引起自己欣喜地“心跳”,到在黄昏里最后消失了远去的足音,诗人有一个完整的艺术构思。一个序曲,一个尾声,加上中间的四个乐章,每一段有对“年轻的神”的倾诉的相对独立的内容,各段之间又如连环一样紧密相关。是抒情诗,又有情节的发展;是写“神”的行踪,又贯穿人的独白。开头的突然与警醒和结尾的惆怅与余韵,呼应得十分和谐而巧妙。作者曾倾心地阅读过济慈与雪莱的抒情诗。在以神话人物为抒情题材和注重抒情诗的戏剧情节性这些方面,《预言》的构思是有所借鉴的。但就这首诗形象的象征性来看,又更接近于法国象征派诗人的作品的特征。和戴望舒的《雨巷》比较起来,这位“年轻的神”的无语悄然的来去,和那位有丁香一样芬芳的姑娘的出现和消失,有类似的构思的影子。然而不同的是何其芳这位“年轻的神”带有更多欢乐的色彩,而没有《雨巷》中那么浓重的惆怅与颓唐,忧愁和寂寥。明丽的月色和日光,温暖的绿树和白杨,如梦境般的银铃的歌声,给人以欢快和喜悦,就是那“年轻的神”无语的别去,也没有染上一点儿灰暗的颜色,而是同样的温柔、宁静而透明:“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全诗由形象的选择、构思,到抒情的基调,都给人以舒缓、宁静、透明的感觉。作者说过,他虽然醉心于唐五代诗词“精致的冶艳”和法兰西象征派诗歌的神秘和颓唐,但写这首《预言》的时候,“我受那些鼓吹悲观、怀疑和神秘主义的世纪末文学的影响还不深”。诗人这时能用一种宁静、透明而又柔美的格调,表现自己内心世界的“微妙的感觉”,从而创造了一种“新的柔和,新的美丽”的艺术风格。这可以说是何其芳的《预言》,也包括他早期一些诗篇给新诗的国土带来一股“奇异的风”。
《预言》用和谐和富于音乐性的语言抒情,使这朵小花具有鲜明的音乐美感的特质。全诗每节均为六行,大体上一、二、四、六行押韵,各节的韵脚又不完全相同,随抒情需要换韵。有时四、六行的韵相同而与一、二相异。为了增强音乐的美感,也加重抒情的色彩,作者还自然而巧妙地运用诗句语言的重复。重复的方法又各有所异,不尽雷同。如有时是“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有时是“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而又高扬,/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有时又是“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同样的字句反复的手法又有多样变化的运用,就使诗的音乐性服从于情绪的表达而显出多姿的丰采。《雨巷》被誉为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那么可以说何其芳对新诗音乐美的追求又加宽了这个美的航道。
何其芳很注意诗歌的含蓄性的追求。他说:“我喜欢那种锤炼,那种色彩的配合,那种镜花水月。”“我曾有过一段多么热心的时间虽说多么短促。我倾听着一些飘忽的心灵的语言。我捕捉着一些在刹那间闪出金光的意象。我最大的快乐或辛酸在于一个崭新的文字建筑的完成或失败。”(《梦中道路》)在何其芳的创作过程中,不是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他心灵的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由于这种“镜花水月”的情调的追求,加上作者捕捉的闪光的意象和意象之间又省去了散文的联系,就造成了《预言》这首诗的朦胧的特征。但这不是那种令人不解的晦涩的朦胧,而是给人以更丰富的想象天地和咀嚼余味的美的朦胧。如开头四行:
第一行“心跳”前省略了“令我”两字;第四行全句前又省略了“不是”二字。这就给读者增加了想象的天地。又如第三节中的四行:“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而又高扬,/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第一行“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不仅是自然物的写照,也象征了诗人自己的生命经历;最末一句在《汉园集》中原为“火光样将落叶的一生诉说”,到了《预言》中才改为“将我的一生诉说”,这样改,是更容易明白,可是却失去了原句的象征含蓄的味道。
这首《预言》和其他的一些诗的出现,曾引起当时一些人的非难。就抒情内容的狭窄来说,这种批评是对的。就艺术探索来看,就未免是过于苛求了。何其芳回答说:“现在有些人非难着新诗的晦涩,不知道这种非难有没有我的份儿。除了由于一种根本的混乱或不能驾驭文字的仓皇,我们难于索解的原因不在作品而在我们自己不能追踪作者的想象。有些作者常常省略去那些从意象到意象之间的链锁,有如他越过了河流并不指点给我们一座桥,假若我们没有心灵的翅膀,便无从追踪。”(《梦中道路》)
何其芳后来虽然已经厌弃了“自己的精致”,唱出了更多与时代同步的夜歌和白天的歌,但我还是偏爱他这首梦中升起的小花,愿意插上心灵的翅膀,努力去追踪诗人美丽的想象!
(选自《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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