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幻灭(中)

  《幻灭(中)》
  〔法〕巴尔扎克 著

  第二部 外省大人物在巴黎

  一 巴黎的第一批果实
  吕西安.德.巴日东太太.男当差冉蒂和女用人阿尔贝蒂娜,每一个人都没讲过那次路上的情形.可是不难想象,对一个想享受私奔情趣的情人,仆役不离左右的旅行是不会痛快的.吕西安还是生平第一回坐包车出门,打算作一年开销的钱在昂古莱姆到巴黎去的路上差不多全部花光了,把吕西安看得惊呆了.他可不应该像那种既有才华而又保持童年的妩媚的人一样,见了新鲜事儿大惊小怪,好不天真地表现出来.男人要在女人面前随便流露自己的感触和思想,非先把那女人彻底研究一番不可.唯有温柔同高贵不相上下的情妇才能知晓一个男人的孩子气,觉得好玩;万一她有点儿虚荣,尽管是很少的一点,就不能原谅情人的幼稚﹑虚荣或者渺小.很多妇女崇拜一个人的时候会竭力夸大,要她们的偶像始终象个神道.如果女子爱一个男人是爱对方本人而不是为她自己,她对男人的渺小和伟大会同样喜欢.吕西安还没有体会到德.巴日东太太的爱情是和骄傲连在一起的.他一路像小耗子出了洞穴似的活泼样儿不但没有抑制,反而尽情流露,叫路易丝抿着嘴唇微笑,吕西安不去推敲那些笑容的意义也是失招.天没有亮,一行旅客住进梯子街上的快活林旅店.两个情人都十分疲惫,路易丝只想睡觉,便睡下了.她让吕西安在她套房的上面一层开一个房间.下午四点吕西安才醒来.德.巴日东太太叫人唤他起来吃饭;他一知道钟点,急忙穿好衣服去见路易丝.巴黎尽管自命为处处讲究,还没有一家旅馆可以让有钱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路易丝住的那种可怕的房间纯粹是巴黎的耻辱.冷冰冰的屋子不见阳光,挂着褪色的窗帘,上蜡的地砖一派寒酸相,家俱破烂,式样恶俗,不是过时的,就是买的旧货.吕西安虽然是突然醒来,且眼睛还有点迷糊,在那个房里也认不得他的路易丝了.确实,有些人一离开他们周围的人物.家俱.场所,他们的面相和身价便大不相同.人的外貌自有一种特殊的氛围配合,好比一定要有弗朗德勒画派的明暗,艺术家凭着灵性安放在画面上的人物才有生气.外省人几乎全是这样.再说,此刻没有了障碍,圆满的幸福正好开始,德.巴日东太太也不该再有这派矜持和担心事的神气.吕西安不便抱怨,冉蒂和阿尔贝蒂娜正在侍候他们吃饭.饭菜不像外省那么丰盛,实惠.只为赚钱而尽量克扣的菜,由邻近的一家饭店供应,东西少得可怜,勉强够吃.对于财力不足,要在小事情上打算的人,巴黎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吕西安看着路易丝的变化感到莫名其妙,想着等到吃过饭后探明原因.他看得不错,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一桩严重的事,因为人的思考的确是精神生活中的大事.
  下午两点钟光景,西克斯特.杜.夏特莱到旅馆来,差人叫醒了阿尔贝蒂娜,说要见她主人.德.巴日东太太才梳洗完毕,他又上门了.娜依斯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万万没想到杜.夏特莱会撞来,好不诧异.她在三点左右接见了他.
  他一边行礼一边说道:"我不怕上司见怪,跟着你来,因为你的行动,我早就预料到了.不过就算我丢掉差事,但至少保全了你的名声."
  德.巴日东太太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特莱用一副自愿退让的温柔的神气说:"我看得很清楚,你爱上了吕西安;要不是热烈地爱一个男人,决不会不假思索,把体统忘得一干二净,而你是多懂得体统的人!亲爱的娜依斯,要是人家发觉你同一个青年像逃走一般离开昂古莱姆,尤其在德.巴日东先生跟德.尚杜先生决斗以后,你以为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巴黎无论哪一家,还会款待你吗?你丈夫住到埃斯卡尔巴去,很象是和你分居.遇到这一类情形,有身份的男人往往先为妻子决斗,然后让她自由.你爱德.吕邦泼雷先生也好,提拔他也好,喜欢怎么处置他都可以,就是不能和他住在一起!如果这儿有人知道你们一路同车,你想结交的人准会把你挡在门外.娜依斯,你还不能为一个青年作这样牺牲,你还没有拿他同别人作过比较,你还不曾试过他的心,他或许碰上一个他认为对他的野心更有帮助的巴黎女子,而把你忘掉.我不想损害你心爱的人,只请你允许我把你的利益放在他的利益之前,我劝你先研究他一番!要知道你的行动事关重大.万一人家不接纳你,太太们不招待你,至少你得有把握将来不会懊悔,觉得对方始终值得你作这许多牺牲,而他也能体会到你的牺牲.德.埃斯巴太太对人对事非常严格,看重体统,因为她自己就跟丈夫分居,谁也不清楚为什么;可是纳瓦兰家.布拉蒙.绍弗里家.勒农库家,所有的亲戚都站在她这一边,最古板的妇女也到她家里去,对她恭恭敬敬,好像过失是在德.埃斯巴侯爵方面.等你第一次去拜访她,便知道我所言不错.我熟悉巴黎,敢预先说一句:你一进侯爵夫人的大门就要提心吊胆怕地她知道你同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尽管他自称为德.吕邦泼雷先生......—住在快活林旅店.你在这儿会遇到其他一些对手,比阿美莉更刁猾更阴险;她们少不了要知道你是谁,住在哪儿,从哪儿来,干些什么.我看出你想瞒着人;可是像你这种人决不能隐姓埋名.你不是到处可以遇到昂古莱姆的人吗?国会正要开会,夏朗德省的议员在这里出席,将军在这里休假;只要有一个昂古莱姆人瞧见你,就能使你的前途莫名其妙地搁浅;那时你不过是吕西安的情妇.要是我派得上用场,无论什么事,我都帮忙,我住在圣奥诺雷城关街税务局长家里,同德.埃斯巴太太府上很近.卡里利阿诺元帅夫人,德.赛里齐太太,国务总理,我都相熟,可以替你介绍;不过你在德.埃斯巴太太家见到的人很多,用不着我引见.你不必自己想办法踏进这家那家的客厅,将来所有的人家都巴不得你光临呢."
  杜.夏特莱一口气地讲着,德.巴日东太太没有插一句嘴;她认为这些意见完全准确,心里很震动.昂古莱姆的王后的确打算不给人知道的.
  她说道:"亲爱的朋友,你说的很对;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夏特莱回答说:"让我替你找一个体面的,连家俱都出租的公寓;开销比旅馆省,而且是独门独户.你要是信得过我,今晚就可以搬过去."
  她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的车很容易认,而且我特意跟着你.送你来的马夫在塞夫勒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的马夫,你允许我替你当副官吗?等会我叫人捎个信来,通知你住哪儿."
  她说:"行,就这样吧."
  这句话听来无关紧要,其实意义深远.杜.夏特莱跟一个交际场中的妇女说的是交际场中的话.他的衣着是极漂亮的巴黎款式,坐着来的是一辆轻便双轮车,套着体面的牲口.德.巴日东太太靠在窗边考虑自己的处境,无意中看到过时的花花公子出门.稍后儿,吕西安突然醒来,匆匆穿起衣服,出现了;德.巴日东太太看他穿着隔年的南京缎裤子,紧窄的旧外套,长相固然美,可是打扮得很乡气.八角阁的阿波罗或者安提弩斯,穿上担水工人的服装,有谁还认得出是希腊或罗马雕塑家的杰作?我们的眼睛先要作一个比较,来不及让感情来纠正这个匆忙的不由自主的判断.吕西安和杜.夏特莱之间的对比太强烈了,不能不使路易丝感到刺目.六点左右,吃完晚饭,德.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面子是红地黄花的印花布;她做个手势示意吕西安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说:"我的吕西安,假如我们做了一桩糊涂事儿,使我们俩同归于尽,你不觉得应当想办法挽救吗?亲爱的孩子,我们在巴黎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让人怀疑我们是一路同来.你的前程多半要依靠我的地位,而我无论如何不能够破坏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今晚就要搬出去,离这儿很近.你照旧住这个旅馆.那我们可做到天天见面,而没有人好议论了."
  路易丝向吕西安解释上流社会的规矩,吕西安听着,眼睛睁得很大.他不知道是女人做了傻事后后悔,还是爱情起了变化;他只知道他已经不是昂古莱姆的吕西安了.路易丝口口声声只讲她自己,她的利益,她的声名,还讲到上流社会;她要遮掩她的自私,竭力叫吕西安相信一切是为了他.吕西安对路易丝谈不上拥有任何权利,而路易丝已经一下子恢复了德.巴日东太太的身份;更糟的是吕西安绝对作不了主.他不禁含着两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吕西安说:"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光荣;可是对我来说,你更重要得多,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希望,是我整个的前途.我本以为你既然分享我的成功,一定也会分担我的不幸;谁知我们现在就分手了."
  她说:"你批评我的行为,可见你并不爱我."她见吕西安望着她的神气极其痛苦,便改口说:"亲爱的孩子,你要是愿意,我就留在这儿,就让我们无依无靠,一同倒霉吧.不过将来我们俩一起落难,到处碰壁的时候,等到一事无成,......我们要预料到各种情况,......逼得我们退到埃斯卡尔巴去的时候,亲爱的人儿,你别忘了那结果是我早料到的,我也向你提议过按照上流社会的规矩,服从那些规矩来实现我们的目的."
  他拥抱着路易丝回答说:"你考虑得这样全面,我看着害怕.别忘了我是个小孩儿,完全听从你的意志.我自己准备尽我的力量奋斗,出人头地.假如靠着你的帮助,比我单枪匹马成功更快,将来我的功名利禄都出于你的赏赐,那我除了高兴再没有别的.请你原谅!我的一切都交给你了,不能不处处操心.我觉得分离是遗弃的先兆;而我受到遗弃是活不成的."
  她说:"可是,亲爱的孩子,社会并不要求你作多大牺牲.你不过是睡在这儿,可以整天待在我家里,没有人好批评."
  吕西安受了一番温存,平静下来.一小时以后,冉蒂送上夏特莱的一张字条,告诉德.巴日东太太在卢森堡新街找到一个公寓.她问了问街道的位置,原来离梯子不是太远,便对吕西安说:"咱们是邻居呢."过了两小时,德.巴日东太太坐上杜.夏特莱派来的车,往新屋去了.公寓华丽却并不舒服;家俱商布置这类屋子,专门租给在巴黎短期作客的议员或大人物.十一点左右,吕西安回到他的小旅馆,对于巴黎只看到卢森堡新街和梯子街中间的一段圣奥诺雷街.他在简陋的小房间里睡下,不由得把自己的卧室跟路易丝的漂亮公寓比较了一番.吕西安离开德.巴日东太太的当口,夏特莱男爵来了.他刚从外交部长府上出来,穿着一身光彩夺目的跳舞衣衫.他来报告代德.巴日东太太订的各项条件.路易丝隐隐发慌,眼前这个阔绰的排场使她害怕.她受着外省生活的影响,用钱谨慎而有条理,她的作风在巴黎简直近乎吝啬了.她带着税务局的一张汇票,接近两万法郎,打算贴补四年的额外开销;此刻她已经担心资金不足,要欠债了.夏特莱告诉她公寓只花她六百法郎一月.
  杜.夏特莱看见娜依斯浑身一颤,便说:"呃,小意思.......你还有一辆包车,每月五百法郎,连房租统共是五十路易.除此之外,你只消管衣着了.要同阔人交往的妇女只能这样.如果你有心替德.巴日东先生谋一个税务局长或者宫廷的职位,千万不能露出寒酸样儿.在这里,好处只给有钱的人.你有冉蒂做跟班,有阿尔贝蒂娜服侍,已经很幸运气了,巴黎的仆役是个大漏洞.至于伙食,像你这样不久就要走红的人是难得在家吃饭的."
  德.巴日东太太和男爵两人谈着巴黎.杜.夏特莱报告当天的新闻,以及杂七杂八的无聊事儿,你不知道就不成其为巴黎人.他又告诉娜依斯买东西应该上哪些铺子:头巾是埃尔博做的好,帽子和睡帽要向朱丽叶买;又提供给她一个女裁缝的地址,代替维克托莉;总之他让德.巴日东太太明白,昂古莱姆的乡气必须去掉.临走时他又想出一个好主意.
  "明儿我可以在戏院里弄到一个包厢,"他很轻松地的说,"我来接你和德.吕邦泼雷先生同去.让我在巴黎替你们当个向导."
  德.巴日东太太见他邀请吕西安,私忖道:"他有这点儿气度,我倒没想到."
  六月里,部长们的包厢无处安排:政府党的议员和他们的后台老板都收割葡萄或者监督收成去了,平时请托最多的熟人不是下乡就是出门旅行;那时巴黎各戏院最好的包厢便会出现一批古怪的客人,只露一次面,给人的印象赛过一张旧地毯.杜.夏特莱有心利用这机会,不用破费什么,请请娜依斯,而那些娱乐也最对外省人的爱好.第二天,吕西安第一次上门,没有遇到路易丝.德.巴日东太太正在外面买几样必需品.她听从夏特莱的指点,同那些大名鼎鼎,神气俨然的时装专家商量去了.她已经写信给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告知她到了巴黎.尽管她在外省当过长时期的领袖,自信很强,但这时照样提心吊胆,怕自己乡气.她相当聪明,知道女人之间的交际全靠第一面的印象;虽然她认为自己很快就能和德.埃斯巴太太那样高级的妇女并驾齐驱,但仍觉得开头还是需要人家包涵,讨人喜欢的因素一个都不能放过.因此她很感激夏特莱给她门道,让她能够配合巴黎的时髦社会.碰巧当时侯爵夫人的处境使她很乐意帮助丈夫的亲戚.不知为什么德.埃斯巴侯爵过着隐居生活,对产业.政治.家属.妻子不闻不问.侯爵夫人在可以自由行动的情形下,需要舆论的支持;有机会代替侯爵照顾他的家属,再高兴没有.她有意把这件事做得人人知道,格外显出丈夫的不是.她当天回了一封亲热的信给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德.巴日东太太.信里的话说得非常好听,你直到在社会上混了相当时间后才会发觉其内容是那样的空虚.

  久闻大名,不胜仰慕;有机会同家属相聚,更其高兴.巴黎的友谊并不可靠,所以很想在世界上多一个知己;否则长此与外人往还,未免过于虚妄.大姑倘有差遣,无不效劳.实因小恙,不能趋前拜访.辱承垂念,先布谢忱.
  吕西安第一次在几条大街跟和平大街之间溜达,如同刚到巴黎的人一样只顾看景致,来不及注意人物.在巴黎,首先引起注意的是其规模的宏大,铺子的华丽,房屋的高度,车马的拥挤,随处可见的极度奢华与极度贫穷的对比,先就让你吃惊.富于想象的吕西安想不到有这些同他不相干的群众,觉得自己大大地缩小了.在外省有些名气,无论到哪儿都感到自己是重要的人,突然之间变得毫无身价是很不习惯的.在本乡是个角色,在巴黎谁也不把你当人,这两个身份需要有一段过渡才行,太剧烈的转变会使你失魂落魄.青年诗人平素有什么感情.思想,总有人和他交流,听他倾诉,便是极小的感触也能产生心灵的共鸣;这样的人势必觉得巴黎一片荒凉,可怕得很.吕西安漂亮的蓝色礼服还不曾拿来,身上穿的即使不算破烂,至少也很寒酸,因此他等德.巴日东太太回家的当口再去的时候,有点感到拘束.杜.夏特莱男爵比他先到,随即带他们到牡蛎岩饭店吃饭.吕西安被巴黎天旋地转的速度搅昏了,对路易丝又不能说什么话,因为车上有第三者在场;他只能捏捏路易丝的手,路易丝态度和蔼,表示了解他的意思.吃过晚饭,夏特莱带两个客人去滑稽歌舞剧院.吕西安见到夏特莱便心中不快,恨天下竟有这种巧事,他也会到巴黎来.税务稽核所所长说他此番出门是为了施展抱负:希望能进任何一个衙门当个秘书长,在参事院兼一个评议官;他特意来要求人家履行诺言,像他这样的人材总不能老是做稽核所所长;他宁可闲着,不是当国会议员便是再进外交界.说话之间,他身价越来越高了.吕西安默默承认,过时的花花公子的确熟悉巴黎,是一个高明的交际家;更难堪的是吕西安吃饭看戏都沾了他的光.凡是使诗人惊惶失措的场合,前任的首席秘书都如鱼得水.吕西安的迟疑.惊奇.问话.未经世面而闹的笑话,叫他的情敌杜.夏特莱看着微笑,好比老水手笑新水手立脚不稳.吕西安第一次在巴黎看戏,很有兴趣,总算补偿了心慌意乱的不愉快.那个晚上很值得纪念,因为他对外省生活的观念在不知不觉中去掉了一大半.眼界扩大了,社会的规模不同了.邻座几个漂亮的巴黎女人打扮得多时髦,多娇嫩,吕西安觉得相比之下,德.巴日东太太虽然穿得还讲究,到底陈旧了:料子,式样,颜色,没有一样不过时.头发的款式,吕西安早先在昂古莱姆赞叹不已,此刻同那些妇女的细巧的花样一比,简直恶俗.他心里想:"她是不是就这样保持下去了呢?"不知道德.巴日东太太白天就在作脱胎换骨的准备.外省没有选择,没有比较;天天看惯的面孔自有一种大家公认的美.在外省被认为好看的女子,一到巴黎便没人在意,原来她的美像句老话说的:独眼龙在瞎子国里称王.吕西安拿戏院里的女人同德.巴日东太太作了一个比较,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德.巴日东太太把他和杜.夏特莱作的比较.在德.巴日东太太方面,她对情人也有许多别样的感想.虽然长相极美,可是可怜的诗人一点风度都没有.袖子太短的外套,外省的蹩脚手套,紧窄的背心,和花楼上的青年比起来,可笑至极;德.巴日东太太只觉得他一副可怜样儿.夏特莱却是很知趣地照顾她,无微不至的关切显得他情意深厚;穿扮大方,举止潇洒,好比一个演员回到了他原来的舞台;他在六个月中失去的阵地两天功夫都收复了.普通人不相信感情会突然变化,事实上两个情人的分离往往比订交更快.吕西安和德.巴日东太太相互之间的迷梦正在逐渐消失,而这是巴黎促成的.在诗人眼中,人生扩大了;在路易丝眼中,社会有了新的面目.只要出一起事故,双方就会斩断联系.这个对吕西安极可怕的打击不久就要来到.德.巴日东太太先送诗人回旅馆,然后由杜.夏特莱陪着回家,可怜的情人看了不大高兴.
  他上楼回到凄凉的卧室,一边想:"不知他们俩议论我些什么."
  车门关上了,杜.夏特莱微笑着说:"这可怜的青年庸俗透了."
  "凡是胸中和脑子里有一个幻想世界的人都是这样.他们长时期酝酿一些美丽的作品,有许许多多思想要表达;他们不太重视谈话,因为聪明才智作了零星交易会降低价值的."高傲的奈格珀利斯这么说着,还算有勇气替吕西安辩护,但多半是为她自己而不是为吕西安.
  男爵道:"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们是跟人过生活,不是跟书本过生活.亲爱的娜依斯,我看出你们之间还没有什么,我很高兴.就算你因为以前的生活缺少兴趣,有心找点儿补偿,可千万别把这个自封的才子当作对象.你要是看错了人怎么办呢?要是几天之内,亲爱的美人儿,你遇到一般真有才具,真正杰出的人物,跟他一比较,发觉你驮在凝脂般的肩头上捧出山的,并非什么有生花妙笔的诗人,而是一个小猢狲,没有风度,没有见识,愚蠢,狂妄,在乌莫可能还算得上聪明,在巴黎只是一个平凡之极的青年,那你岂不糟糕?这儿每星期都有诗集出版,便是最不行的也比沙尔东先生写的高明.我劝你耐心地等一等,比较一下!"夏特莱看见车子拐进卢森堡新街,又说:"明天是星期五,歌剧院有演出;德.埃斯巴太太可以占用内廷总管的包厢,她准会带你同去.我到德.赛里齐太太的包厢去观仰你的风采.明儿演的是《达那伊得斯》."
  她说:"好吧,再见了."  第二天,德.巴日东太太想穿上一套象样的晨装去见她远房的弟媳妇......德.埃斯巴太太.天气稍微凉了一些,她在昂古莱姆的旧衣服里找来找去,勉强挑出一件绿丝绒袍子,滚边相当火气.在吕西安方面,他觉得应当把那件贵重的蓝色礼服拿回来,他也厌恶身上穿的单薄的外套,又想到说不定会碰上德.埃斯巴太太,或者出其不意地到她家里去,不能不经常衣冠楚楚.他急于取回包裹,便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不到两小时就花了三四个法郎,使他对巴黎的开支大有感触.他穿上他最讲究的服装,走往卢森堡新街,在门口遇到冉蒂从屋内出来,陪着一个跟班小厮,小厮帽子上插着鲜艳的羽毛.
  冉蒂说:"先生,我正要到你那儿去,太太叫我送个字条给你."冉蒂在外省随便惯了,不懂巴黎的规矩和客套.
  小厮只道诗人是个当差的.吕西安拆开信来看了:德.巴日东太太成天都在侯爵夫人家,夜晚到歌剧院去,约吕西安在那儿相会;她弟媳妇很乐意请青年诗人看戏,在包厢中给他一个位置.
  吕西安私忖:"她是爱我的!我的提心吊胆根本是荒唐.今天晚上她就介绍我去见她弟媳妇了."他心花怒放,直跳起来.那时离快乐的夜晚还有一段时间,他想痛痛快快地消磨,便直奔杜伊勒里公园,打算散步到傍晚,再上韦里酒家吃一顿.他蹦蹦跳跳,快乐得飘飘欲仙,跨上斐扬平台,一边走一边打量游人,但见俊俏的妇女由她们的爱人和漂亮哥儿陪着,成双成对,手挽着手,跟熟人眉来眼去地打招呼.这个平台和美景街大不相同!栖在这华丽的架子上的鸟儿比昂古莱姆的不知好看多少!这里的是五色斑斓的印度鸟.美洲鸟,昂古莱姆的只是灰溜溜的欧洲鸟.吕西安在杜伊勒里待了两小时,简直是受罪一般.他把自己严格检查了一下,批判了一下.先是那些漂亮哥儿没有一个穿礼服的.偶尔看到一个穿礼服的人,只是没人理会的老头儿和穷苦的可怜虫,或是住在沼泽区靠利息生活的人,或是机关里的当差.容易激动,目光尖锐的诗人发现除了晚上的装束还有白天的装束,觉得自己的旧衣衫丑陋不堪:礼服的式样早已过时,蓝也蓝得不登大雅,领子特别难看,前面的衣摆因为穿久了,老是挤在中央;纽扣发红;而且有折痕的地方褪了颜色;总而言之是毛病百出,十分可笑.背心太短了,外省的裁剪更是不堪入目,吕西安急忙扣上礼服的纽子,遮住背心.最终他发觉只有普通人才穿南京缎裤子,有身份的人穿的不是上等花色细呢,便是一尘不染的雪白的料子.并且裤脚管都有带子扣在鞋底上;吕西安的裤脚偏偏和靴跟不合作,往上翻卷,似乎对靴子大有成见.他戴着角上绣花的白领带,当初妹子看见杜.奥图瓦先生和德.尚杜先生系着这种领带,赶紧替哥哥照样做了几条.可是巴黎人白天不用白领带,除非是老古板.上了年纪的金融家,或是一本正经的官吏.非但这样,可怜的吕西安从公园的铁栅望出去,看见里沃利街的人行道上走过一个杂货店的伙计,头上顶着一只篮子,领带两头有他心爱的女工绣的花!那时好象一棍打在吕西安的胸口,......这是我们感觉的中心,说不出是哪个器官的部位;人类自从有了感情以后,遇到强烈的快乐或痛苦,总要拿手去按那个地方.读者认为以上的叙述幼稚可笑吗?有钱的人从来没尝过这一类的痛苦,当然觉得我说的情形恶俗,荒唐.可是不能认为只有幸运儿和有权有势的人遭到困难,生活大起变化,才值得注意,而可怜虫的苦恼就不值得注意.小百姓受的痛苦不是和大人物一样多吗?痛苦能使一切变得伟大.如果改换一下名词,谈的不是服装的美丑,而是什么勋章.荣誉.头衔,这些看上去很小的事情,难道不也是叫功业彪炳的生涯大起风波吗?况且对一般想冒充阔佬的人,服装问题的确关系重大;因为往往先要摆了空场面,以后才能撑起真场面.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内廷总管的亲戚;各方面的名流,经过特别挑选的文人,都在她府上出入;吕西安想起晚上要穿着这套衣服在她面前出现,浑身不禁连冒冷汗.
  他看见圣日耳曼区的青年子弟个个风流.漂亮,搔首弄姿,便恨恨地想道:"我可真象药房老板的儿子,铺子里的小伙计!"那些哥儿们自有一种风度:俊秀的外貌,高贵的气派,脸上的神态显得他们彼此相像;可是又有各各不同的格局,显出每个人的特色.他们像台上的演员,会烘托自己的长处,这是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同样精通的诀窍.吕西安沾着母亲的光,出落得非常体面,这一点能给他多少便宜,他已经看清楚了;可惜他这块金子只是一块原料,不曾经过琢磨.他的头发剪得很难看.脖子里没有柔软的鲸鱼骨使他能高高地扬着脸,他觉得自己的尊容陷在衬衫的蹩脚的领子里头;软绵绵的领带毫无支撑的力量,只好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从昂古莱姆带来的靴子奇丑无比,哪个女人想得到里面的一双脚多么有样呢?他的所谓的礼服只能算一个蓝布套,把他苗条的身段改了样,哪个青年会羡慕他呢?人家雪白的衬衫上纽扣是多么漂亮,哪像他的纽扣黄里泛红!所有时髦贵族的手套都极其讲究,吕西安的手套却和警察戴的一样!有的拿着精工镶嵌的手杖挥舞;有的衬衫装着硬套袖,配着小巧玲珑的金纽扣.一个男的一边和女人聊天,一边扭着手里的马鞭子,穿着细腰身的外套,钉绉边的裤脚管上溅着几点泥浆,踢马刺在地下叮叮当当,表示他快要上马,一个小不丁点一般的小厮牵着两头牲口在一边等着呢.另外一个男人从背心袋里掏出一只表,像五法郎的银元一样薄,看钟点的神气仿佛到这儿来赴约早了一步,或者迟了一步.吕西安从来没想到这些美丽的小玩意儿,直到看见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大堆必不可少的却是无用的东西,才明白没有大笔资金休想当一个漂亮哥儿!想到这里他直打寒噤.他越欣赏那般得意而潇洒的青年,越感到自己怪模怪样,走在街上不知前面能通到什么地方,到了王宫市场还不晓得王宫市场在哪儿.向人打听卢浮宫,人家回答说:"就是这里."吕西安发现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着一条鸿沟,不知怎么跳过去,心里只想着变得和苗条文雅的巴黎青年一样.所有的贵公子遇到打扮和相貌都像天仙似的妇女,没有一个不打招呼;如果这些女子肯给他一个亲吻,便是象像科尼马克伯爵夫人的侍从一般头颅落地,吕西安也心甘情愿.与这般王后相比,路易丝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只能算一个老婆子.他遇到好几个妇女,后来全是十九世纪的历史人物,以才情.美貌.爱情而论,名气不会在前朝的后妃之下.吕西安看见一个才华出众的姑娘,......杰出的女作家德.图希小姐,她的笔名卡米叶.莫潘无人不知,她不但容貌出众,思想也高人一等;公园里男女游客都轻轻的提着她的名字.
  吕西安心里想:"啊!多有诗意!"
  那个天使浑身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光芒,前程远大,堆着温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像天空一般广阔,像太阳一般热烈;相形之下,德.巴日东又太太算得了什么呢!德.图希小姐和菲尔米亚尼太太有说有笑;菲尔米亚尼太太也是巴黎最风趣的一个女人.吕西安分明听见有个声音说:"聪明才智是拨动社会的杠杆."另外一个声音接着说:"聪明才智要靠金钱做支点."他眼看自己在公园里当场出丑,打了败仗,不愿意待下去了.他对本区的地形还没弄清,便问了路境,向王宫市场出发.他走进韦里酒家点了几样菜,尝尝巴黎的乐趣,同时排遣他的苦闷.一瓶波尔多红酒,一盘奥斯坦德牡蛎,一盘鱼,一盘鹧鸪,一盘意大利面条,几样水果,便是他nec plus ultra.他一边享受着这顿小规模的酒席,一边打算晚上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卖弄才情,拿渊博的学识来补救他不伦不类的猥琐的装束.饭店开出账单,总共是五十法郎,把他的梦惊醒了.他本以为五十法郎在巴黎可以过不少日子,谁知一顿晚饭就花掉他在昂古莱姆一个月的花销.他走出豪华的饭店,恭恭敬敬地带上门,决意从此不再来了.
  他穿过石廊回旅馆去拿钱,心里想:"夏娃说的不错,巴黎的物价不是昂古莱姆的物价."
  他一路走一路欣赏时装铺子,想着白天映入眼帘的装束."我这副不三不四的打扮决不能去见德.埃斯巴太太."他想罢,一阵风似的赶回快活林旅店,奔进房间,拿了三百法郎回王宫市场,预备从头到脚置办新装.他刚才看到有专门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背心的,理发的;体面的衣着打扮,在王宫市场分散在十来家铺子里.他随便闯进一家时装店,老板拿出大批礼服,让他尽量试穿,保证每件都是最新的式样.等他走出铺子时,已经买下一件绿色的礼服,一条白裤子,一件花色背心,总共花掉两百法郎.一会儿他又寻到一双非常漂亮而合脚的靴子.各式各样的必需品买齐了,他叫一个理发师到旅馆去;各家铺子的东西也陆续送到了.晚上七点,他跳上一辆出租马车赶往歌剧院,头发烫得象迎神赛会中的圣约翰,背心,领带,都好看极了,只是第一次穿在身上,赛过背了一个硬壳,有点发僵.他按照德.巴日东太太的嘱咐,说要进内廷总管的包厢.检票员看他的漂亮衣衫好像借来的,神态是活生生的男傧相,便问他要票子.
  "我没有票子."
  "那就不能进去,"检票员冷淡地回答.
  吕西安说:"我是德.埃斯巴太太的客人."
  "这个用不着告诉我们."检票员说着,和同事们会意地笑了笑.
  这时门口回廊下面来了一辆轿车.跟班的小厮,吕西安已经认不得了,放下踏板,车上走出两个盛装的女人.吕西安惟恐检票员出言不逊叫他让路,自动躲到一旁.
  检票员带着挖苦的口气对吕西安说:"先生,你说你认识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她不是来了吗?"
  吕西安狼狈得很,尤其换了新装,德.巴日东太太似乎不认识他了;直到吕西安走近去,她才微笑着说:"你这身打扮妙极了,来吧!"
  检票处的职员又变得正经起来.吕西安跟在德.巴日东太太后面.她一边走上歌剧院的大楼梯,一边把吕西安介绍给弟媳妇.内廷总管的包厢在正厅和侧厅的拐角儿上,看得见全场,全场也望得见这个包厢.吕西安坐在德.巴日东太太的弟媳妇背后,很高兴躲在黑影里.
  侯爵夫人口气怪亲热地说:"德.吕邦泼雷先生,你头一回来歌剧院,还是坐到前面这个位置上来,看得清楚些,不要客气."
  吕西安只得从命.歌剧第一幕快完了.
  路易丝看到吕西安变了样子,诧异之下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很会利用时间."
  路易丝还是原来的路易丝.不幸的是她和一个时髦女子,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巴黎的德.巴日东太太坐在一起,大大地吃了亏.光芒四射的巴黎女子使外省妇女的缺点格外明显.吕西安见识了这个豪华戏院中的风流人物,又看到身边这位名门闺秀,眼界大开,认清了可怜的阿娜依斯.德.奈格珀利斯的未来面目,同巴黎人眼中看出来的一模一样,只觉得她高大.干瘪.憔悴,皮肤长着红斑,头发也红得厉害,脸上到处是骨头,装腔作势,自命不凡,说话酸溜溜,土气十足,装束尤其难看!巴黎人的旧衣衫连褶裥都有个款式,有个名目,看得出原来的样子,外省人的旧衣衫却不知所云,只能叫人发笑.德.巴日东太太的相貌和衣服既不高雅,也不新鲜,丝绒和皮色同样斑驳.吕西安因为爱过这副乌贼鱼骨,心吕暗暗发愧,他想只要路易丝再装出贞洁的样子来,就跟她分手.吕西安眼力挺好,发现所有的手眼镜都在向他这个标准贵族的包厢瞄准.一般最时髦的妇女边说边笑,肯定是在打量德.巴日东太太.看着人家的笑容和手势,德.埃斯巴太太知道她们为什么嘲笑,可是她一点也不在乎.第一,谁都看得出她的女客是外省来的穷亲戚,这是巴黎无论哪一家都有的.其次,大姑曾经提到自己的装束,表示担心;她劝慰大姑,认为阿娜依斯打扮好了,巴黎人的举动态度很快就能学会.德.巴日东太太即使不懂交际场中的习惯,但天生有种贵妇人的高傲,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质,这可以说是种族的标记.下星期一她就能扬眉吐气了.况且侯爵夫人很有把握,只要大家知道这女的是她的大姑,就会把冷嘲热讽暂且收起,等重新考察过后再下断语.吕西安万万想不到,脖子里裹上一条围巾,穿上一件艳丽的衣衫,戴上一顶时兴的帽子,再加上德.埃斯巴太太的指导,路易丝会有怎样的变化.刚才侯爵夫人已经在楼梯上嘱咐大姑别扬着手帕走路.雅俗之分就在这类数不清的小地方,聪明的女子一来就懂,但某些女人永远不能领会.德.巴日东太太一心向上,绝顶机灵,完全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里.德.埃斯巴太太深信收下这个徒弟准有面子,也就乐于栽培.总之,两人之间有了联盟,彼此的关心使得联盟更加巩固.德.巴日东太太忽然对当今的偶像崇拜得五体投地,被她的风采,才情和周围的人物诱惑了,迷住了,为之神魂颠倒.德.埃斯巴太太有的是野心勃勃的贵妇人的神通,德.巴日东太太看出来了这一点,决意做她的卫星,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她不加疑虑地佩服弟媳妇.侯爵夫人看见有人一片天真地归附,当然高兴,觉得大姑无财无势,应当关照;并且她已经安排妥当,尽可以收个门徒,自成一派,巴不得叫德.巴日东太太做一个亲随,做一个奴隶,从心底里歌颂她;在巴黎妇女界中再见这种角色,比在文坛上找一个始终维护你的批评家还要不容易.可是大众的好奇心表现得太明显了,初次露面的太太也不能没有发觉;德.埃斯巴太太为了不让大姑难堪,故意把众人骚动的原因扯开去.
  她说:"只要有客人来,就好知道我们为什么引起那些太太们的注意......"
  德.巴日东太太笑道:"我疑心巴黎的女太太们是笑我的旧丝绒衫和我的昂古莱姆样的脸孔."
  "不,不是你;事情有点蹊跷,我弄不明白."德.埃斯巴太太说着,望了望诗人.她这是第一次瞧吕西安,觉得他衣服穿得有点异样.
  返老还童的老风流走进德.赛里齐太太的包厢,吕西安伸出手来指着他说:"那不是杜.夏特莱先生吗?"
  吕西安做了这个手势后,德.巴日东太太便恨恨地咬咬嘴唇;因为侯爵夫人诧异地瞪了一眼,微微一笑,仿佛很轻蔑地说:"这年轻人这样不懂规矩!"德.巴日东太太感到自己的爱情受了屈辱,对一个法国女人来说,这是最难以忍受的刺激,她不能原谅情人丢她的脸.在那个社会里,小事情都变成大事情,一个手势,一句话,可以断送一个初出道的角色.上流人物的文雅的举动,谈吐,其主要的优点是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样样都很融洽,没有一点棱角.即使出于无知或者一时的思想冲动,不遵守这门学问的规律的人,也懂得社交和音乐一样,一个不和协音就能毁掉整个艺术,不在细节方面履行所有的条件,艺术根本无法成立.
  侯爵夫人指着夏特莱问道:"那一位是谁?难道你们已经认识德.赛里齐太太了?"
  "哦!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德.赛里齐太太?事情闯了一大堆,还是到处有人招待!"
  侯爵夫人回答说:"这种情形从来没听说过,我看不是没有原因,只是没人肯说!最有势力的男人都是她的朋友,为什么?谁也不敢追根问底.......那位先生难道是昂古莱姆的时髦人物吗?"
  "杜.夏特莱男爵是大家谈论最多的人物,"阿娜依斯过去不承认崇拜她的人的爵位,到了巴黎,为了争自己的面子便承认了."他曾经和德.蒙特里沃将军出过远门."
  侯爵夫人道:"我每次听见蒙特里沃的名字,都要想起德.朗热公爵夫人,可怜她像流星一般消逝了."她又朝着一个包厢说:"那是德.拉斯蒂涅先生和纽沁根太太.她丈夫是个生意人,又是开银行,又是办企业,大规模地买进卖出,仗着财力挨进巴黎社会,听说纽沁根只要能扩充家业,不大考虑手段.他千方百计地表示对波旁家忠心.他想到我家里来,已经试探过了.他的女人认为继承了德.朗热太太的包厢,就能继承德.朗热太太的风度.才情和声望!还不是喜鹊戴孔雀毛的老笑话!"
  拉斯蒂涅在衣着上显出的高雅和奢华,叫吕西安看着感到奇怪,便对德.巴日东太太说:"我们都知道,德.拉斯蒂涅老夫妇的收入不到三千法郎一年,怎么供得起儿子在巴黎的花费呢?"
  侯爵夫人拿着手眼镜眺望,含讥带讽地说道:"听你的话就知道你来自昂古莱姆."
  吕西安没有听懂,只顾聚精会神地望着几个包厢,料定对德.巴日东太太的评论和对他的注意都是从那里来的.另一方面,路易丝因为侯爵夫人不把吕西安的相貌放在眼里,心中恼怒,私下想:"我本来以为他很美,原来也不见得!"一发觉他不怎么美,再进一步就会嫌他不怎么风雅.台上刚好演完第一幕.杜.夏特莱走过来问候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她的包厢就在德.埃斯巴太太的隔壁;夏特莱向德.巴日东太太行礼时,她也点头还礼.上流社会的妇女对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侯爵夫人觉得杜.夏特莱落落大方.这时她包厢里陆续进来了四个客人,......四个巴黎的名流.第一个是德.玛赛先生,出名得能让女性心颠意倒,长得像少女一般,是一种柔媚的,女性的美;可是他目光炯炯,沉着,严厉,带点儿杀气,象老虎眼睛,叫人对他又爱又怕.吕西安也很美,但眼神那么温柔,蓝眼睛那么明净,一望即知不可能有女性所喜爱的那种力量和气魄.而且我们的诗人还没有显露出他的长处;不象德.玛赛才气横溢,信心十足,不怕没人喜欢,衣着打扮和他的身材面貌非常合适,把周围的对手都比下去了.你们可以想象得出,在德.玛赛旁边,那矜持,拘束,窘相毕露,像身上的衣服一样新簇簇硬绷绷的吕西安,还成什么模样!德.玛赛说话尽可以肆无忌惮,因为他口角俏皮,而说话的姿态又妩媚动人.德.巴日东太太看侯爵夫人接待他的神气,便知道这个人势力不小.第二个是旺德奈斯两兄弟中的一个,杜德莱爵士夫人曾经被他弄得声名狼藉.这个青年性情和顺,风雅,谦虚;他的特点跟德.玛赛引以自豪的那一套正好相反;当初他是侯爵夫人的表姊德.莫尔索太太大力介绍的.第三个,蒙特里沃将军,便是断送德.朗热公爵夫人的人物.第四个是德.卡那利先生,当时最有名的诗人之一,年纪很轻,便开始走红;他对自己的贵族身份比对自己的才气更得意,故意向德.埃斯巴太太献殷勤,以遮盖他对德.绍利厄公爵夫人的痴情.他尽管装腔作势,做得温文尔雅,但照样看得出他热衷得厉害,后来果真卷入几次政治上的风暴.近于甜俗的漂亮,一味讨好的笑容,并不能掩饰他极端的自私和一刻不停的心计,因为他那时前途还有问题,但自从他看中四十开外的德.绍利厄夫人以后,居然得到宫廷的宠幸和圣日耳曼区的捧场,同时招来自由党的侮辱,被称为御用诗人.
  德.巴日东太太见了这四个特别出众的人物后,才搞清楚了为什么侯爵夫人不把吕西安放在眼里.听他们的谈话,每个人的思想都那么微妙,细腻,警言妙语比阿娜依斯在外省一个月中听到的内容更丰富,意义更深刻;大诗人还说了一句提到当时的科学成就的动人的话,说得富有诗意;路易丝这才明白杜.夏特莱隔天说过的话,吕西安变得一文不值了.个个人望着可怜的生客都不理不睬,冷淡得可怕;他坐在那里象一个不通言语的外国人,侯爵夫人看着也过意不去了.
  她对卡那利说:"先生,请允许我给你介绍德.吕邦泼雷先生.你在文坛上太有地位了,不会不照顾一个初出道的人.德.吕邦泼雷先生刚从昂古莱姆来,需要你在那些赞扬天才的人面前多多吹嘘.他还没有敌人攻击,无法借此成名.你们靠人家的仇恨得到的东西,他要靠友谊来得到,这不是很别致的事,很值得一试吗?"
  侯爵夫人说话的时候,四位客人才正观望着吕西安.明明近在咫尺,德.玛赛却拿起手眼镜来瞧他;眼睛在吕西安和德.巴日东太太之间来回打转,神气很刻薄,刻意把他们俩放在一起,使两人又羞又恨.德.玛赛打量他们象打量两个古怪的动物,脸上布满了笑容.这笑容等于把外省的大人物刺了一刀.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带着怜悯的神气.蒙特里沃瞪着吕西安,想看出他的底细.
  德.卡那利先生弯了弯腰,说道:"太太,我一定从命,虽然我们为了个人的利益素来不帮助同行;可是您即使要求奇迹,也不难实现."
  "好吧,那就请你赏光,下星期一到我家里去和德.吕邦泼雷先生一同吃饭,你们可以谈谈文学,比在这里谈得痛快一些.我再邀请几个文坛上的霸主,提倡风雅的名流,把《乌里卡》的作者和一般思想正确的青年诗人一齐请来."
  德.玛赛说道:"侯爵夫人推荐的是先生的才气,我倒看中他的相貌,愿意做他的参谋,使他成为巴黎最得意的漂亮哥儿.那个时候再做诗人还来得及."
  德.巴日东太太向弟媳妇看了一眼,表示感激.
  蒙特里沃对德.玛赛说:"没想到你还妒忌才子.有了幸福,诗人可完啦."
  "难道就为这个缘故,阁下想结婚吗?"德.玛赛问卡那利,借此想试试德.埃斯巴太太听了是否动心.
  卡那利耸耸肩膀;德.埃斯巴太太是德.绍利厄太太的朋友,听着听着便笑了.
  吕西安穿着新装觉得自己象放在匣子里的埃及雕像,又因为一句话都说不出,暗暗惭愧.终于他用温柔的声调对侯爵夫人说:"太太这样抬举我,那我非成功不可了."
  这时杜.夏特莱走进包厢.他急于抓住机会,要巴黎最得势的一个人,......蒙特里沃,在侯爵夫人面前撑他的腰.他向德.巴日东太太施了礼,请德.埃斯巴太太原谅他冒昧,说他和旅行的同伴分别太久了;蒙特里沃和他在沙漠中分手以后,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
  吕西安道:"啊,在沙漠中分别,在歌剧院里相会!"
  卡那利道:"真是戏剧式的团圆!"
  蒙特里沃把杜.夏特莱男爵介绍给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看见前任帝国公主的秘书在三个包厢中受到招待,便对他特别喜欢,德.赛里齐太太一向只接待有地位的人,何况杜.夏特莱还是蒙特里沃的同伴.这个资格的确太有作用,德.巴日东太太发觉四个客人的语气,眼神,态度,把杜.夏特莱毫不考虑地当作自己人.他为什么在外省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功势,娜依斯忽然弄明白了.最后杜.夏特莱看到了吕西安,冷冷地点点头.这种招呼的方式往往用来压低对方的身份,借此告诉上流人物他是个地位低微的家伙.夏特莱还露出冷笑的神情,仿佛说:"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意思立刻有人领会了;德.玛赛凑着蒙特里沃的耳朵说:"你问问他这个古怪的青年是谁,穿得象时装店门口的木头模型";说话的声音是有心要夏特莱听得见.
  杜.夏特莱在蒙特里沃耳边说了一会儿话,仿佛在那里叙旧,其实是把他的情敌攻击得体无完肤.吕西安想不到这些人才思敏捷,对答贴切.他佩服他们的警句,妙语,面对于谈吐的诙谐,态度的自然,尤其感到惊异.白天他看到衣着的豪华大吃一惊,此刻又见识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针锋相对的谈话,辛辣的议论,吕西安要考虑半天才想得出来,不明白他们有什么诀窍能脱口而出.五位交际家不仅言辞从容,穿着礼服也潇洒自如,衣服无所谓新,也无所谓旧.身上没有一点儿耀眼的东西,可是样样引人注目.豪华的装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天的,甚至明天的款式.吕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气好像生平第一次穿礼服.
  德.玛赛和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说:"朋友,你看,小家伙拉斯蒂涅扶摇直上,像风筝一般!现在进了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的包厢,越爬越高了.噢!他架着手眼镜瞧我们来着!"然后时髦哥儿眼睛望着别处,对吕西安道:"他或许认得阁下吧?"
  德.巴日东太太道:"他不会不知道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名字,我们都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感到骄傲;最近他给我们念了几首极其精彩的诗,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场."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和德.玛赛向侯爵夫人告辞,到旺德奈斯的姊姊,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的包厢去了.第二幕开始时,包厢中只剩下德.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吕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德.巴日东太太的来历告诉一般妇女,她们正在为着她大惊小怪;有的去报告说来了一个诗人,讥笑他的装束.卡那利回到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身边,不再来了.吕西安看着台上赏心悦目的表演很快活.德.巴日东太太为吕西安担的心事越发沉重,她看出弟媳妇对吕西安的客气有上下之分,和对待杜.夏特莱男爵的殷勤,性质完全不同.台上演第二幕的时候,德.利斯托迈尔太太的包厢里始终挤满着人,似乎为了议论德.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兴奋得很.年轻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里逗笑,让人开心.巴黎的风气每天都需要新鲜的材料取乐,急于把眼前的题目谈个痛快,一下子谈到腻烦为止.德.埃斯巴太太心绪不宁,料定说长道短的话很快会传到她得罪过的人耳朵里.她只等休息时间到来.像吕西安和德.巴日东太太那样对自己的感情开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内心的突变是按照一套后果迅速的规律进行的.杜.夏特莱从滑稽歌舞剧院回去,批评吕西安的那番又圆滑又巧妙的话,路易丝始终记得.他的话句句是预言,而吕西安还竭力证实每一句话.先是吕西安对德.巴日东太太的幻想,跟德.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幻想同样破灭了;其次,可怜的青年的命运有点象冉.雅克.卢梭,并且学卢梭的样,迷上了德.埃斯巴太太,对她一见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时期的成年人,都不难理解这一类的痴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条的女子,多么有气质,多么有地位,人人艳羡,像王后一般,小动作十分可爱,谈吐高雅,声音又那么细气,在诗人心目中等于在昂古莱姆见到的德.巴日东太太.吕西安逞着反复无常的习性,马上想投靠这个有权有势的后台,觉得最好是占有她,那么功名富贵,样样都会到手了!在昂古莱姆做得到的事为什么在巴黎就做不到呢?尽管歌剧院中的幻景对他非常新鲜,他的眼睛却受着雍容华贵的赛莉梅娜的吸引,总是情不自禁地望她那边溜过去,而且越看越想看!德.巴日东太太撞见吕西安的火辣辣的眼风,便暗暗留神,发觉他对台上远不如对侯爵夫人关切.吕西安若是为了达拉俄斯的五十个女儿变心,她倒还可以忍受;可是有一回吕西安的目光特别放肆,特别热烈,意义特别明显,让德.巴日东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忌妒了,虽然她的忌妒不是为了将来,而是为了过去.她在心里想:"他从来没有这样瞧过我.天哪!夏特莱说得不错!"于是她承认自己爱错了人.女人一朝后悔她不该心肠太软,就好比手里拿着海绵,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迹一起抹掉不可.吕西安看一眼侯爵夫人,德.巴日东太太便多一番气恼,可是表面上仍旧若无其事.
  休息时间,德.玛赛又来了,还带着德.利斯托迈尔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不一会儿都告诉骄傲的侯爵夫人,说她很是不幸,带在包厢里的那个穿着新衣服像傧相一般的家伙,根本不叫什么德.吕邦泼雷先生,正如犹太人根本没有受洗的名字.吕西安是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姓沙尔东.德.拉斯蒂涅先生熟悉昂古莱姆的情形,讥笑侯爵夫人称为大姑的那个木乃伊式的女人,说她大概要经常吃药才能维持她虚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随身带着药剂师.两个包厢的人听着高兴死了.巴黎人为了一时痛快所说的许多事过即忘的刻薄话,德.玛赛也搬了几句给侯爵夫人听;其实那些话背后躲着一个夏特莱,出卖朋友的勾当就是他干的.
  德.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着脸对德.巴日东太太说:"亲爱的,请你告诉我,你提升的那个青年是不是真的叫做德.吕邦泼雷?"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他跟他母亲的姓."
  "他父亲姓什么呢?"
  "沙尔东."
  "沙尔东是干什么的?"
  "是个药剂师."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认的亲属,巴黎没有人能开你的玩笑.可我不愿意同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在一起,让那些轻薄的家伙跑来看着开心.你如果是相信我的话,咱们俩一块儿走吧,马上就走."
  德.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态傲慢,吕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点上使她变了脸色.他只道是他的背心花色恶俗,那倒是事实;又道是礼服的式样过火,那也是事实.他暗自懊恼,认为他的服装非得另请高明不可.他决意明天去找一个最出名的裁缝,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见个高下.他虽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终盯在台上,留意第二幕.他一边看着华丽无比的场面,一边想入非非,在德.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热呼呼地想着新生的爱情,明知困难极大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必定能克服;不料对方突然冷淡,大大挫伤了他的积极性.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过头去,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刚才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动,原来是关包厢的门的响声;德.埃斯巴太太带着她的大姑走了.吕西安被她们突然之间留下,诧异得不得了;可是因为无法解释,也就不去多想.
  两个女人上了车,在黎塞留街上往圣奥诺雷城关进发,侯爵夫人发话时,隐然带着怒意.她说:"亲爱的朋友,你打的什么主意?要关切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也得等他真正出了名以后.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至今都没有承认卡那利是她的知心朋友,而卡那利已经名声远播,还是个世家子弟.这个青年既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是不是?"那骄傲的女子说着,明亮的眼睛把大姑追根究底地瞧了一眼.
  德.巴日东太太心里想:"还算幸运,不曾让那小子过分接近,什么也没有给他."
  侯爵夫人认为大姑的眼神就等于回答了她的话,便接着说:"那么,好,我劝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个旧家的姓?......这样轻举妄为的行动,社会决不轻易饶恕.我相信那的确是他母亲的姓;不过,亲爱的,你该想到只有王上有权下一道上谕,把吕邦泼雷的姓赐给他们族里的外孙.倘若那小姐嫁的是个身份低贱的丈夫,王上的特许便是极大的恩典,要有巨万的家私,不小的功劳,还得有大人物保举.他的打扮完全象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见他没有钱,也不是绅士;长相固然好看,可是傻得厉害,既没有风度,也没有口才,总之就是没有教养,你怎么会提升他的?"
  德.巴日东太太已经不认吕西安,正如吕西安暗暗否认她一样,她心惊胆战,惟恐弟媳妇知道她旅行的真面目.
  "唉,亲爱的弟媳妇,我连累了你,真过意不去."
  "我不会受连累的,"德.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替你着想."
  "可是你约他星期一吃饭呢."
  侯爵夫人气冲冲地回答:"到时我推说不舒服就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声.我会吩咐当差,不管他报出哪一个姓来,一律挡驾."
  吕西安在戏院里看大家利用休息时间到大客厅散步,也想去走走.先头来过德.埃斯巴太太包厢的人没有一个跟他打招呼,好像根本没看见他,叫外省诗人大为奇怪.接着,他想接近杜.夏特莱,杜.夏特莱却冷眼瞄着他,老是回避.最后吕西安看着在休息室中踱来踱去的人物,觉得自己的装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厢的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场他一会儿聚精会神,欣赏第五幕中场面宏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狱"一场尤其出名;一会儿凝心聚意地望着池子,把一个个包厢瞧过去;再不然就对着巴黎的上流社会沉思默想.
  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天下!这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会!"
  他走回旅馆,一路思索着那些跑来奉承德.埃斯巴太太的人说的话;他们的态度,举动,进来出去的架式,都回到他脑子里来,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的第一桩正经事儿是去找当年最出名的裁缝斯托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现钱,讲好衣服下星期一交货.斯托勃居然答应做一件绝顶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和一条长裤,赶上他那个重要的日子.吕西安在专做内衣的铺子里定了衬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头,让一个有名的鞋匠量了脚样做鞋子.靴子.向韦迪埃买了一根精致的手杖,向伊朗德太太买了手套.衬衫上的纽扣.总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装扮得一模一样.等到一心想望的东西备齐了,他就去卢森堡新街,可是路易丝出去了.
  阿尔贝蒂娜说:"她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吃饭,要很晚才回来."
  吕西安在王宫市场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两法郎一顿的晚饭,老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点,他去看路易丝,路易丝还没起床.下午两点,他又去了.
  阿尔贝蒂娜和他说:"太太还不见客呢,不过她留了个字条儿给你."
  "她还不见客呢,"吕西安重复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说话的态度显得很不客气.
  吕西安觉得诧异的还不是阿尔贝蒂娜的回答,而是德.巴日东太太有信给他.他接过来在街上看了,没想到是一封使他绝望的短信:  德.埃斯巴太太身体违和,星期二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还得换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对这个小小的波折感到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将来一定能凭着真才实学在社会上成名.

  "连签名都没有!"吕西安这么说着,到了杜伊勒里,根本觉不到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预感,吕西安疑心这封冷淡的信是大祸临头的预兆.他神思恍惚,只管向前走着,望着路易十五广场上的纪念像.那日天气很好.漂亮的车子川流不息,往爱丽舍田园大道进发.吕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后面,只见那一带和每个晴朗的星期日一样,挤满了三四千辆车,好比长野跑马场.马匹.服装.号衣,一派奢华的场面看得吕西安头晕眼花;他一路走来,到了正在动工的凯旋门前面.回来的时候,迎面瞥见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坐着一辆敞篷车,套着精壮的牲口,车后站着跟班的小厮,小厮头上羽毛招展,吕西安还认得他金线滚边的绿号衣.他愣了一下.前面交通阻塞,车辆一起停下了.吕西安这才发觉路易丝改头换面,认不得了:衣衫的颜色正好衬托她的皮肤;袍子美极了;头发梳得挺有样子,完全适合她的脸蛋;大方的帽子即便是在时装领袖德.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边也还显得别致.戴帽子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诀窍:过分往后显得放肆,过分往前近乎阴险,偏在一旁又显得轻佻;可是大家闺秀随心所欲地戴上去就很得体.这个难题,德.巴日东太太一下子就解决了.美丽的腰带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段.她学会了弟媳妇的举动和功架;坐也坐得和她一样,右手的手指上绕着一根绝细的链子,系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小香炉捏着玩儿,借此露出她细气的手和讲究的手套,而不象故意卖弄.总之,她的一举一动都和德.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样画葫芦的模仿,她不愧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对她的学生也很自豪.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男女女都在注意这辆华丽的车子,背对背竖的两块盾牌画着德.埃斯巴和布拉蒙.绍弗里两家的纹章.吕西安看见招呼姑嫂俩的人那么多,好不惊奇;他想不到巴黎二十来个沙龙组成的上流社会,都已经知道德.巴日东太太和德.埃斯巴太太的亲属关系.骑在马上兜风的青年过来簇拥着车子,陪姑嫂俩向布洛涅森林行去,吕西安认出德.玛赛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内.看他们的手势,不难猜想两个臭得意的哥儿正在恭维德.巴日东太太的变化.德.埃斯巴太太风头十足,精神饱满;可见她所谓的不舒服是假的,不愿招待吕西安是真的,因为她并不另约一个日子请他吃饭.诗人又气又恨,慢慢地朝着车子走过去,等两个女人瞧见他了,向她们行了一个礼,德.巴日东太太只做看不见,侯爵夫人拿手眼镜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理睬.巴黎贵族糟蹋人的方式,和昂古莱姆的贵族不一样:乡下绅士伤害吕西安,至少还承认他的力量,把他当作一个人;在德.埃斯巴太太眼中,他根本不存在.这不是宣判,干脆是不受理.德.玛赛架起手眼镜打量他的时候,可怜的诗人身子凉了半截;时髦哥儿放下手眼镜的姿势古怪极了,给吕西安的感觉仿佛是断头台上的铡刀直砍下来.车子过去了.诗人遭了蔑视,怒不可遏,心里只想报仇:要是他能抓住德.巴日东太太,准会把她当场勒死;他恨不能变作富基埃.丹维尔,把德.埃斯巴太太送上断头台;还要叫德.玛赛尝尝野蛮人想出来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看见卡那利骑着马走过,风流潇洒,俨然是个最会趋奉的诗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妇女打招呼.
  吕西安心里想:"天哪!钱!无论如何要有钱!这个社会只有见了黄金才下跪."接着又听见良心的呼声对他嚷着:"不!还是成名要紧,要成名就得用功.对,用功!大卫说的就是这句话.天哪!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可是我一定会成功!一定能坐在敞篷车上,带着跟班,在这条林荫道上兜风!一定能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这种一流的妇女弄到手!"
  吕西安说着这些气话,在于尔班饭庄吃了一顿两法郎的晚饭.第二天早上九点,他去路易丝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该那么冷酷无情,谁知非但德.巴日东太太不接见,门房还不准他上楼.他在街上张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特莱从德.巴日东太太家出来,眼角里瞥见吕西安,立刻躲开.吕西安气坏了,紧紧跟着他的情敌.杜.夏特莱眼看他快要追上了,只得掉过身来点点头,想打了招呼就溜之大吉.
  吕西安道:"对不起,先生,请你放慢脚步,让我说几句话.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过去的友谊份上,帮我一点小忙.你从德.巴日东太太家出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和德.埃斯巴太太忽然对我冷淡?"
  杜.夏特莱装着忠厚诚实的样子回答说:"沙尔东先生,两位太太把你丢在歌剧院,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可怜的诗人说.
  "告诉你,你从一开始就吃了德.拉斯蒂涅先生的亏.人家向他打听你的来历,他老老实实说你姓沙尔东,不是姓吕邦泼雷;说你母亲服侍产妇;你父亲生前在昂古莱姆的乌莫镇上开药房;你妹子是个挺可爱的姑娘,衬衫熨得再好不过,快要嫁给昂古莱姆的印刷商赛夏.上流社会就是这样.你想出头吗?他们要查究你的出身.德.玛赛先生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把你挖苦了一阵;两位太太生怕在你旁边受累,赶紧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们家去了.德.巴日东太太如果再和你来往,她的弟媳妇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报复吧.社会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会就是了.躲到阁楼上去,写出伟大的作品来,努力培养一种势力,大家便对你俯首贴耳;那时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样回敬.德.巴日东太太以前对你越好,以后越要躲开你.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问题不在于争回阿娜依斯的友谊,而在于别让她变成你的敌人,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她给你写的信,你统统还给她,这种君子作风她一定领情;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她,她不至于和你作对.至于我,我相信你前程远大,到处替你辩护;便是当前,只要有什么地方能替你效劳,我没有不乐意的."
  这时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气氛中返老还童了,他向吕西安冷冷地客客气气地告别;吕西安垂头丧气,脸色那么苍白,精神那么涣散,竟顾不上还礼.他回到旅馆,看见斯托勃等着.裁缝亲自上门,与其说替他试新装,......事实上也替他试了,......不如说向快活林旅店的老板娘打听陌生主顾的经济情况.吕西安来的时候坐着包车,上星期四德.巴日东太太用马车把他从滑稽歌舞剧院送回旅馆.斯托勃觉得情形不错,称吕西安为伯爵,又夸耀自己的手艺,说是把吕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显出来了.
  他说:"年轻人穿了这样的衣衫,尽可以上杜伊勒里散步,用不着半个月,准会娶到一个有钱的英国小姐."
  德国裁缝的笑话,高雅大方的衣服,细洁的料子,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风度,这许多小事情减少了吕西安的一些愁闷.他暗暗觉得巴黎有的是机会,相信自己不难碰到.他不是有一部诗稿,一部精美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吗?前途大有希望.斯托勃答应第二天送外套和别的衣衫来.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礼服的,一起带着发票来了.吕西安既不知道怎样打发他们,又没有忘掉外省的习惯,统统付了现款.付清了账,带来的两千法郎只剩三百六了,而他只不过来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样穿起衣衫,到斐场平台去走了一圈.他出了一口气.他穿得那么体面,那么漂亮,那么倜傥,好些妇女望着他,有两三个受他美丽的相貌吸引,还回过头来瞧他.吕西安揣摩青年们走路的姿势,动作,一边想着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边学那些高雅的姿态.
  晚上他独自待在房内,想把住在快活林旅店的生活问题弄清楚.平日他自以为省钱,在旅馆里吃最简单的早饭.他仿佛要搬走的样子,叫旅馆开账,发现他欠了上百法郎.第二天,他想起大卫说过拉丁区物价便宜,就往那儿赶去,找了半天,终于在克吕尼街,靠近索邦,找到一家破烂的旅馆,租下一个房间,租金正合乎他预定的数目.他马上付清快活林旅店的账,当天搬往克吕尼街.除了雇一辆街车,没有花别的搬家费.
  吕西安在他寒伧的房间里安顿停当,把德.巴日东太太的信集中一处,包起来置于桌上;没有动笔之前,先对这一个倒霉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认,在没有想到路易丝在巴黎会发生变化的时候,自己先糊里糊涂地变了心;他看不见自己的过失,只归咎于眼前的处境;责备德.巴日东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断送他.他愤恨交加,傲气十足,逞着一腔怒火写了一封信.  太太,有这么一个女人,不知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她看中一个可怜的胆怯的孩子,这孩子怀着许多高尚的,后来被人叫做幻想的信念;那女人卖弄风情,拿她的聪明机智和假装的母爱,引诱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语的许愿,叫孩子听得出神的空中楼阁,在她嘴里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带在身边,一会儿埋怨他信心不足,一会儿对他馅媚夸奖.等到孩子抛弃了家庭,闭着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却带他到汪洋大海边上,笑盈盈地叫他登上一条单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孤零零地在暴风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着,祝他一路顺风.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样纪念品,可能暴露你施舍的罪过和遗弃的恩典.一旦你碰见孩子在波涛中苦苦挣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经把他抱在怀中的话,恐怕你也免不了脸红.可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纪念品已经在你手中了.你尽可忘掉一切.当初你指着天上,叫我看着美丽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见悲惨的现实.将来你在显赫的社会里光彩夺人,受人敬爱;而我,被你带到了那个社会的门口,又被你丢在破烂的阁楼上直打哆嗦.你在欢乐场中说不定会受到良心的责备,想到被你投入深渊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内疚.那孩子尽管穷愁潦倒,还乐意把他仅有的一样东西奉送,就是在最后瞧你一眼的时候宽恕你.是的,太太,为着你,我弄得一无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无中生有造出来的吗?天才应当师法上帝,我学了他的宽容,不知是否能具备他的力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毋须担心;万一我堕落,你可逃不了责任.我要用工作去截取荣名,可惜那荣名绝对没有你的份了.

  这封浮夸的信充满着沉痛的傲气,那是二十一岁的艺术家往往表现得过分的.吕西安写完了信,一颗心飞回老家,看到大卫牺牲了一部分积蓄为他装修的美丽的房间;他曾经体味过的安静.朴素.小康的乐趣,历历在目;周围全是母亲.妹子.大卫的形象;他们临别的哭声又听见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为他一个人在巴黎,没有朋友,没有依靠.
  过了几天,吕西安写信给妹妹.

  亲爱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别不幸,只要听到献身于艺术的兄弟报告生活,心里总是愁多乐少,现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们不是都为我作了牺牲了吗?我不是把你们每个人都拖累了吗?我想着过去的日子,家中的快乐,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独.在巴黎品尝到了初步的苦难和初步的幻灭以后,我怎么能不超越我们之间的距离,像老鹰一般快快地飞回老巢,到真正爱我的环境中去呢?你们的灯光有没有闪动?灶肚里的木柴有没有落下来?耳朵里有没有嗡嗡的响声?母亲可曾问:......吕西安可想念我们?大卫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挣扎?亲爱的夏娃,这封信我只是写给你一个人.将来我遇到的善恶祸福也只敢告诉你一个人.说到善恶也真令人可叹:世界上应当善多恶少,而这里偏偏相反.你只要听我几句话就能知道许多事情:德.巴日东太太认为我丢了她的脸,到这儿的第九天就翻脸不认人,把我打发走了.她见了我就掉过头去;而我因为她要捧我出台,因为要跟着她踏进上流社会,在昂古莱姆好不容易张罗的两千法郎已经花去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问怎么花的吗?唉!可怜的妹妹,巴黎真是一个怪地方:十八个铜子可以吃顿饭,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郎的背心,有两法郎的裤子,时髦裁缝少了一百法郎不给你做.一旦雨天街上积水,过街要付一个铜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辆车至少要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过了繁华地段,如今搬到克吕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条小街,挤在三座教堂和索邦的古老建筑之间.我在克吕尼旅馆住在五层楼上的一个房间,一无所有,脏得厉害,房租还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块两个铜子的小面包,一个铜子的牛奶;晚饭在弗利谷多饭铺吃,二十二个铜子一顿,吃得挺好,铺子就在索邦广场.到冬天为止,每月开销控制不至于超过六十法郎之内.至少我是这么希望.开头四个月,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对付了.四个月内,《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大概能卖出去.因此你绝对不用为我担忧.目前固然是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酸,前途却是美妙的.富裕的.灿烂的.最近的变故使我受了伤害,但是没有把我压倒.多数大人物全受过这一类的挫折.伟大的喜剧诗人普劳图斯做过磨坊伙计.马基雅弗利的《君主论》是夜间写的,白天还不是和工人们在一起?了不起的塞万提斯在勒班陀战役中出过力,丢了一条胳膊,被当时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作下贱的独臂老头;不朽的《堂吉诃德》写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因为没有人愿意印刷.现在的局面不至于到这一步.只有怀才不遇的人才苦闷潦倒;作家出了名就会有钱,将来我一定有钱.我此时完全靠思想过日子,大半天的时间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补足我缺少的学识,不下这番苦功没有大发展.所以我差不多快乐了.仅仅几天功夫,我已经能高高兴兴地适应我的处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欢做的工作,不用担心生活;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学问.退出了上流社会,虚荣心不再时时刻刻受委屈以后,还有什么能伤害我呢?一个时代的伟人应当离群独居.他们不是森林中的鸟儿吗?只管歌唱,让自然界听着出神,不让一个人看见.我打算这样做,只要能实现我宏伟的计划.我失去德.巴日东太太毫不惋惜.这种作风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挂念.我也不懊悔离开昂古莱姆.那女人的把我扔在巴黎独自打天下,倒是对的.巴黎是作家.思想家.诗人的乡土.惟有这儿能培养一个人的声名;而声名所结出的美丽的果实,我已经看到了.惟有这儿,在博物馆中和私人的收藏中,作家才能看到以往的天才的不朽作品,使我们的想象受到鼓舞和激励.惟有这儿,在规模宏大.终年开放的图书馆中,才能找到知识和精神食粮.总之,巴黎的空气和一切极细微的事情都有一种精神,文艺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来的也就是这种精神.在咖啡馆或者戏院里谈半小时的话,比在外省住上十年学到的东西更多.确实,这儿样样值得你观看.比较,样样能提供你知识.物价贵到极点,也便宜极了,这就是巴黎.每只蜜蜂都能在这里找到它的蜂房,每颗心灵都有适合它的养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些,我并不后悔.美丽的远景就在面前,我的心虽然痛苦了一些时候,但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见了,亲爱的妹妹,别希望我经常写信.巴黎有一个特点,就是一个人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生活的速度快得惊人.我热烈拥抱母亲.大卫和你.

  二 弗利谷多
  许多人都记得弗利谷多的名字,他的铺子可以说是解决饥饿,救济贫穷的庙堂.王政复辟最初十二年间住过拉丁区的大学生,很少不是弗利谷多的老主顾.晚饭一共三道菜,加上一壶葡萄酒或者一瓶啤酒,定价十八个铜子,多付四个铜子就能得到整瓶的酒.同行的招贴上印着"面包尽量"几个大字,就是说不怕客人"过量";这种营业方针使那位照顾青年的老板不曾发大财.好些显赫的要人都经过费利谷多的哺育.在索邦广场和黎塞留新街的拐角儿上,不少富贵名流一看见装着小格子的玻璃门面,心中便浮起许多无法形容的回忆,觉得意味深长.七月革命以前,弗利谷多的儿子孙子从来没改动过门面,玻璃老是那暗黄的色调,一派古老稳重的气息显示他们不喜欢招揽顾客的外表.现在的饭店老板几乎都拿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儿做广告,橱窗里陈列的有扎成标本一般,压根儿不预备烧烤的野味;有稀奇古怪的鱼,正如唱滑稽戏的说的"我瞧见一条出色的鲤鱼,要买不妨等上十天八天";还有名为时鲜而早已落市的蔬果,摆得五花八门,给士兵和他们的乡亲看着取乐.老实的弗利谷多从来不来这一套,只用一再修补的生菜盆装满煮熟的李子,让顾客看了眼睛舒服,知道别家饭店在招贴上大吹特吹的"饭后点心",在这儿不是一句空话.六斤重的面包切成四段,保证"面包尽量"的诺言.这就算是铺子的排场了.主人的姓大有文章可做,如果早生两百年,莫里哀准会替他扬名.弗利谷多饭店至今存在,只要大学生想活下去,那铺子一定能开下去.大家在那儿照常吃饭,东西不多不少;吃的时候也像工作的时候一样,心情或者阴沉,或者开朗,看各人的性格和情形而定.那间有名的铺子当时有两间又长.又窄.又矮的餐厅,凑成一个直角,一间面对索邦广场,一间面对黎塞留新街.桌子特别长,很有修道院风味,不知从哪个修道院饭厅搬来的,刀叉旁边的饭巾套着澄亮的白铁箍,刻着号码.在老弗利谷多手里,桌布每逢星期日更换一次,据说后来弗利谷多的儿子改作一星期换两次,由于同行竞争,老店受到威胁.这铺子好比一个工具齐备的工场,而不是豪华富丽.大开筵席的礼厅,客人吃完就走.店里忙得很,侍应的人来来往往,从来不闲着,大伙儿都在干活,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菜的品种不多.马铃薯终年不断,爱尔兰连一个马铃薯都没了,到处都绝迹了,弗利谷多照样供应:三十年来始终煎得黄黄的,象提香喜欢用的那个色调,上面撒了细末子的菜叶,面目不变,叫惟恐衰老的妇女看了眼红,一八一四年看到的马铃薯,你到一八四○年再去看,保证没有分别.店里的羊排和里脊牛排,相当于韦里酒家的松鸡和鲟鱼片,算是了不起的名菜,需要提前预定.母牛肉不少,小牛肉很多,做成各种新鲜花样.大批的鳕鱼和青花鱼在大西洋沿岸一出现,弗利谷多铺子就大批涌到.一切都跟蔬菜的交替和法国时令的变化密切相关,你在那里知道的事都是有钱的.有闲的.不关心自然界顺序的人从来想不到的.拉丁区的大学生在弗利谷多饭店里知道的季节最准确:他知道什么时候大豆和豌豆收获,什么时候白菜在中央菜市场泛滥,哪种生菜货源充足,萝卜是不是欠收.民间向来有种无稽之谈,说牛排的供应和马的死亡率有关;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时节又在流行这种话.像弗利谷多铺子里那种动人的景象,在巴黎很少有饭店看得见.那儿有的是青年人的朝气.信心.不怕穷苦的自得其乐的精神;当然,表情激烈.严肃,又阴沉又骚动的脸不是没有.大家穿着很随便.熟客一朝衣冠端整地上门,马上有人注意.谁都知道那不是去会情人,便是上戏院或者到上流社会去交际.据说后来成为名流的几个大学生,当初就是在那饭店里订交的,你们看下文就知道.除了为着同乡关系,在桌子尽头坐在一处的青年之外,吃饭的人大都一本正经,难得眉开眼笑,或许因为喝的是淡酒,兴致不高.弗利谷多的老主顾可能还记得某些神态抑郁,莫测高深的人,身上似乎裹着贫穷的冷雾,吃了两年饭,忽然像幽灵似的不见了,即便是最爱管闲事的熟客也摸不清他们的底细.至于在弗利谷多铺子交了朋友的人,往往到邻近的咖啡馆去喝一杯又浓又甜的杂合酒,或者品一盅搀烈酒的咖啡,借着暖烘烘的酒意巩固他们的友谊.
  吕西安搬进克吕尼旅馆的初期,像进教不久的人一样,行动拘谨,很有规律.他对高雅的生活有过惨痛的经验,把生活之本送掉以后,拚命用起功来.可是这股第一阵的劲头很快就要被巴黎的艰难困苦和繁华的诱惑打消的,不论过的是最奢侈的还是最清苦的生活;除非你真有才能并且拿得出坚强的毅力,或者为了雄心壮志下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吕西安下午四点半就上弗利谷多铺子,他发觉早去有好处,饭店里品种比较多,爱吃的菜还能叫到.他像一切富于想象的人一样,特别喜欢某一个位置,他挑的座儿证明他眼光不错.吕西安第一天走进饭店,从座客的相貌和偶尔听到的谈话上面,发现靠近账台的一张桌子坐的是文艺界的朋友.其次,他顺理成章地感觉到坐在账台附近可以同饭店主人攀谈,日久相熟了,手头不宽的时候也许能通融欠账.因此他拣了账台旁边的一张小方桌,桌上只放两份刀叉,两条白饭巾,不用箍儿,估计是招待随来随去的客人的.同桌的是个又瘦又苍白的青年,似乎跟吕西安一样穷,清秀的脸已经有些憔悴,破灭的希望使他的脑门显得疲倦,在他心上留下许多沟槽,而播的种子没有发出芽来.由于这些残余的诗意和无法抑制的同情,吕西安很想接近那个陌生人.
  他姓卢斯托,名叫艾蒂安.昂古莱姆诗人花了一星期的功夫,殷勤凑趣,跟他攀谈,交换一些感想,把他当作第一个谈话的对象.两年以前,艾蒂安象吕西安一样离开本土......贝里地区的一个城市.他指手划脚的动作,明亮的眼睛,有时很简短的说话,流露出他对文艺生涯有过些辛酸的经验.他从桑塞尔来的时候,带着他的一部悲剧,和吕西安同样受着荣耀.权势和金钱的吸引.这年轻人先是接连几日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过后却难得露面.吕西安隔了五六日重新见到他的诗人,希望他第二天再去,未曾想到第二天他的位置上换了一个新人.在青年人中间,第一天见过面,谈话的兴致第二天还接得上;有了间断,吕西安只能每次想法打破沉默,而且最初几星期两人的关系没有多大发展,因而更不容易亲密.吕西安向管账的女太太打听,知道他那未来的朋友在一家小报馆当编辑,写新书评论,报道昂必居喜剧院.快活剧院和全景剧场的戏.吕西安立刻觉得那青年是个人物,有心同他谈得亲切一些,不惜作些牺牲去换取一个初出道的人最需要的友谊.记者半个月不来吃饭.吕西安不知道艾蒂安只在没钱的时候才来弗利谷多饭店,因此老是沉着脸,没精打采地;吕西安看他冷淡,便竭力陪笑,挑好话来说.其实应不应该交这个朋友还值得慎重考虑;看来那无名的记者过着挥霍的生活:既要烧酒,又要咖啡,又要杂合酒,还得看戏.吃消夜.而吕西安住进拉丁区的初期,行事象一个可怜的孩子,被第一次巴黎生活的经验吓坏了.他研究了一下饮料的价钱,摸摸口袋,不敢学艾蒂安的样;他还在后悔过去的荒唐,惟恐再出乱子.他还没摆脱外省教育的影响,一有邪念,他的两个护身神......夏娃和大卫立刻出现,使他想起大家对他的期望:他不但要使老母亲幸福,也不能辜负自己的才能.白天他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钻研历史.经过初步研究,他发觉他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有些荒谬的错误.图书馆关了门,他回到又阴冷又潮湿的房间把他的作品修改,整理,重写,整章地删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过晚饭,他往下走到商业巷,在布洛斯办的文艺阅览室中读当代的文学作品,日报.期刊.诗集,了解流行的思潮;半夜前后回到破烂的旅馆,灯火和取暖的木柴便省掉了.那些读物大大改变了他的观念,他重新校阅歌咏花卉的十四行诗集,把他一向看重的《长生菊》,大加修改,保留的原诗不满一百行.可见吕西安最初过的是一般外省穷小子的生活,纯洁,无邪,觉得弗利谷多的饭菜比起老家的伙食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所谓消遣只是在卢森堡公园的走道上慢悠悠地散步,心里暖暖的,斜着眼睛望望漂亮的女人;从来不走出本区,只管想着前途,一本正经地用功.无奈吕西安天生是个诗人,欲望极大,看到戏院的招贴就心痒难熬,难以克制.他买楼下的后座,在法兰西剧院,滑稽歌舞剧院,多艺剧院,喜歌剧院,花了五六十法郎,看塔尔玛演他最出名的几个角色,这样的乐趣哪个大学生肯放弃呢?富有诗意的人一开始就爱戏剧,吕西安被戏剧迷住了.他觉得男女演员全是重要人物,不可能跨过脚灯去对他们随便张望.在吕西安心目中,那些使他快乐的名角儿简直像神仙一般,报纸上提到他们时,口气不亚于谈论国家大事.他渴望做一个戏剧作家,编出戏来叫人上演!有些大胆的人,例如卡西米.德拉维涅,居然实现了这样的美梦!吕西安转着这些创作的念头,时而信心十足,时而悲观绝望,精神上骚动不已,可是他继续过着用功和俭省的日子,不管有多少强烈的欲望在暗中激荡.他甚至过分谨慎,不敢走进王宫市场那样的销金窟,他不是曾一天之内在韦里酒家花掉五十法郎,做衣服花掉将近五百吗?即使苦熬不住,要去看弗勒里.塔尔玛.米旭或者巴蒂斯特弟兄演出,他也只敢买楼上黑洞洞的散座,五点半就去排队,迟到的人只好花十个铜子买一个靠近售票房的地盘.许多大学生往往等了两个小时,最后听见一声票子完啦!大失所望.散了戏,吕西安低着头走回去,不敢看街上的神女.或许他有过几回极简单的艳遇,在他年轻胆小的想象中显得重要无比.有一天吕西安把钱清点了一下,发觉所剩无几,大吃一惊;而想到要去找一个出版商,弄些工作来糊口,他又冷汗直流.他一厢情愿当作朋友的那个青年记者,不再上弗利谷多饭店.吕西安等着机会,但机会始终不来.巴黎只有交游广阔的人才能碰到巧事;熟人越多,各式各样成功的可能性越多,所谓幸运本来是趋炎附势的东西.吕西安还保持着外省人未雨绸缪的脾气,不愿意等到只剩几个法郎的时候,他决意壮着胆子去找书店老板.

  三 两种不同的书店老板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气相当冷,吕西安挟着两部手稿,从竖琴街往下走到奥古斯丁河滨道,沿着人行道踱过去,瞧瞧塞纳河,瞧瞧书店,似乎有个好心的神通在劝告他,与其投入文坛,还不如投河.从玻璃窗或店门口望到的脸相各各不同,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快活,有的抑郁.吕西安先是迟疑不决,懊恼得厉害,把那些脸孔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发现一家铺子,好些伙计在门口忙着打包,准备发货;墙上全是招贴,写着:本店发售......德.阿兰古尔子爵著:《孤独者》,第三版;......维克多.杜康热著:《雷奥尼特》,全五卷,上等纸精印,十二开本,定价十二法郎;......凯拉特里著:《道德综论》.
  "这些人可真幸运啊!"吕西安叫道.
  招贴是有名的拉沃卡想出来的新花样,那时初次在墙上大批出现.不久群起效仿,巴黎城内花花绿绿地贴满了这种广告,国家也增加了一项税源.在昂古莱姆那么威风,在巴黎那么渺小的吕西安,心里又激动又紧张,沿着屋子溜过去,鼓足勇气踏进那间书店,里头挤满了伙计,顾客和书店老板,......"说不定还有作家在内."吕西安私下想.
  他对其中的一个伙计说:"我要见维达尔先生或者波雄先生."
  他看见招牌上写着几个大字:维达尔.波雄合营书店,专营国内外图书发行及经销业务.
  忙碌的伙计回答道:"他们两位都有事."
  "我等着就是了."
  诗人在铺子里等了两个小时,打量整包整捆的图书,看看题目,打开书来东翻几页,西翻几页.最后他肩膀靠着一个用玻璃子围起来的小房间,挂着绿色的短窗帘;吕西安疑心维达尔或者波雄就在小房间内,因为他听见谈话的声音.
  "如果你愿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两部."
  "那么每部实价是多少呢?"
  "照原价减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说话的估计是维达尔或者波雄,对方是来兜销书的.
  "对."兜销的人回答.
  "是不是记账呢?"进货的人问道.
  "好家伙!难道你打算十八个月结账,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马上结清."不知是维达尔还是波雄回答.
  "什么期限?九个月吗?"说话的不是来兜销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两个经销人中的一个回答.
  双方不出声了.一会儿,陌生人叫道:"你太棘手了."
  "怎么,我们一年销得掉五百部《雷奥尼特》吗?"经销人对杜康热的出版商说."销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们就都是百万富翁了,亲爱的先生!无奈销路操纵掌握在大众手里.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只卖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书卖得更贵吗?要我帮你推广这部小说,需给我好处才行.......维达尔!"
  一个胖子耳朵上夹着一支笔,离开账台走过来.
  波雄问:"你上次出门,发了多少杜康热的作品?"
  "《加来的小老头儿》销出去两百部,为此不能不把两部回扣小一些的书跌价,现在都变了夜莺."
  吕西安后来才知道,凡是搁在货栈的架子上,冷清清无人问津的作品,书业中称为夜莺.
  维达尔接着说:"而且你知道,皮卡尔正在写小说;他的出版商向我们兜生意,为了要畅销,许诺比一般的批价多给两成佣金."
  杜康热的出版商听着维达尔告诉波雄的内幕消息,发了慌,可怜巴巴地回答说:"那么,一年就一年吧."
  波雄毫不含糊地追问一句:"这话当真吗?"
  "算数."
  出版商走了.吕西安听见波雄对维达尔说:"客户已经定下三百部;我们给他远期票子,把《雷奥尼特》五法郎一部卖出去,要人家付我们六个月的期票,这样......"
  "这样就能净赚一千五."维达尔说.
  "嘿!我看得出他手头很紧."
  "他糟糕透顶了!印两千部,给了杜康热四千法郎."
  吕西安走到小房间门口,打断了维达尔的话.
  他对两个合伙人说:"对不起,打搅你们......"
  两个老板对他似理非理似应非应.
  "我写了一部法国的历史小说,近于瓦尔特.司各特一派,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想请你们收买."
  波雄把手里的笔放在桌上,朝吕西安冷冷地望了一眼.维达尔虎着脸瞧着作者,回答说:"先生,我们不出版,只经销.如果我们自己出书的话,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并且只收买正经书,像历史和什么概论之类."
  "我的书非常正经,目的是把拥护专制政体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体的新教徒之间的斗争,写出一个真面目来."
  一个伙计在外面叫道:"维达尔先生!"
  维达尔走了出来.
  波雄不客气地挥了挥手,说道:"我不说你的小说不是杰作,但是我们只销现成的书.你去找买稿子的人吧,比如卢浮宫附近雄鸡街上的道格罗老头,便是出版小说的.你要是开口早一些,刚才就好见到波莱,他跟道格罗和一些木廊书店是同行."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波雄先生!"外面有人叫.
  "诗集?"波雄怒气冲冲地嚷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他朝吕西安冷笑一声,往铺子的后间去了.
  吕西安穿过新桥,想着许许多多的念头.刚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话,他听懂了一些,知道在书店老板的眼里,书不过是低价收进,高价售出的普通商品,同头巾店老板看待头巾一样.
  他想:"我找错了门路";可是发觉文学有这样一副恶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惊.
  他在雄鸡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实在的铺子,原来是刚才走过的,绿色的店面漆着几个黄字:道格罗书店.他记得在布洛斯阅览室中念过的小说,有好几部的封面插图底下有这个名字.吕西安忐忑不安地走进铺子,富于幻想的人遇到斗争总是这样.他看见一个很特殊的老头儿,帝政时代出版界中的一个怪物.道格罗穿着款式古老的黑礼服,前面是大方摆,后面是鳌鱼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织成颜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着一根链子和一把铜钥匙,在宽大的黑扎脚裤上晃来晃去.表的厚薄可能与玉葱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袜和银搭扣的皮鞋.他光着头,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颇有诗意.被波雄称为道格罗老头的那个人,从他的礼服.扎脚裤和鞋子来判断,象文学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袜子,又象是个做买卖的.他的相貌也有这股奇怪的混合味儿:威严而霸道的神气,凹下去的脸孔,俨然是个修辞学教师;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绪不宁的表情,分明是个书店老板.
  吕西安问道:"这位是道格罗先生?"
  "是的,先生......"
  吕西安道:"我写了一部小说."
  出版商道:"你很年轻啊."
  "先生,我的年纪跟写作无关."
  "是这个道理."老出版商说着,接过稿子."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题目不坏.好吧,先生,你简单地把内容说一说."
  "先生,这是一部瓦尔特.司各特式的历史小说.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斗争的性质,写成两种政体的斗争,王权在斗争中受到严重的挑战.我是赞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奇思异想.好吧,我可以读一读你的作品,我答应你.我更喜欢拉德克利夫太太一路的小说,不过你倘若工作认真,稍微有些风格,意境,思想和安排情节的能力,我很乐意帮忙.我们要求什么?......还不是优秀的稿子吗?"
  "什么时候听回音?"
  "我今晚下乡,后天回来,那时可以看完作品了,我要认为合适的话,后天就好谈."
  吕西安看他这样和气,转错了念头,又掏出《长生菊》来.
  "先生,我还有一部诗集......"
  "哦!你是诗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说了."老人还给吕西安稿子."诗人写散文总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废话充数,一定要写出些东西来."
  "可是瓦尔特.司各特也写诗啊......"
  "不错."道格罗又变得温和了.他看出这个青年很穷,便留下稿子,说道:"你住哪儿?我过一天去看你."
  吕西安写了地址,没想到老人是别有打算,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饿肚子的伏尔泰和孟德斯鸠锁在顶楼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说道:"我刚从拉丁区回来."
  吕西安告别的时候心里想:"这个人真好!对年轻人多热心,而且是个有眼光的行家.不是吗?我早就告诉过大卫,在巴黎只要有本领是容易出头的."
  吕西安又快活又轻松地回去,做着功成名就的好梦.他忘了在维达尔和波雄的账桌上听到的可怕的话,只道至少会到手一千二百法郎.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让他有准备新作品的时间.他从这个希望出发,定下不知多少计划!发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想!他把屋子安排整理了一下,差点儿没置办东西.他成天在布洛斯阅览室看书,耐着性子等回音.过了两天,道格罗对于吕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现出的风格感到惊异,赏识他的人物写得夸张,那在故事发生的时代也附合道理;也注意到他的想象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写处女作的时候往往有这种气魄;道格罗居然不摆架子,亲自上旅馆拜访他未来的瓦尔特.司各特.他决意花一千法郎买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权,另外订一份合同要吕西安再写几部.一看见旅馆,老狐狸马上改变了主意......."住这种地方的青年一定是个用功的读书人欲望不大,给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馆的老板娘听道格罗打听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回答说:"在五楼!"道格罗仰起头来,看见五楼以上就是天空,心里想:"这个年轻人长得漂亮,简直是个美男子,钱太多了会使他心猿意马,不用功的,为了咱们的共同利益,给他六百法郎吧,但不是期票是现金."他爬上楼去,在吕西安的房门上敲了三下,吕西安开了门.屋子里空无所有.桌上摆着一碗牛奶,一小块两个铜子的面包.天才的穷苦使道格罗老头看了微锁眉头.
  他私忖道:"这种朴素的习惯,菲薄的饮食,简单的欲望,但愿他保持下去."随即对吕西安说:"看到你我很高兴.先生,你同冉.雅克有好几点相像,他过的便是这样的生活.天才在这等地方才能显露才华,写出好作品来.文人的生活正该如此,万万不能进咖啡馆,上饭店,大吃大喝,糟蹋他们的光阴和才具,浪费我们的金钱."说着他坐下了."小朋友,你的小说不坏.我当过修辞学教师,熟悉法国历史;你的作品颇有些出色的地方.我看你是有前途的."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们可以合作.我愿意买下你的小说......"
  吕西安心花怒放,高兴得心在胸坎里扑通扑通直跳,他终究能出书了,要登上文坛了.
  "我给你四百法郎."道格罗说话的声音特别甜,望着吕西安的神气仿佛他是大发慈悲.
  "四百法郎?"吕西安问.
  "对,买这部小说."道格罗看着吕西安诧异并不奇怪,接着说:"我可是付你现款.你还得答应六年中间每年写两部.如果第一部在六个月之内销完,以后我给你六百法郎一部.一年两部,每月有一百法郎收入,这样你生活就有了保障,应该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说,我每部只给三百法郎.英国小说的译本,我只出两百.这个价钱在从前是惊人的了."
  吕西安连连叹气,说道:"先生,我们谈不成了,请你把稿子还给我."
  出版商回答说:"稿子在这里.先生,你不懂生意经.出版一个作家的第一部小说,会有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费和纸张费的风险.写一部小说比张罗这样一笔款子容易多了.我店里存着一百部稿子,可缺十六万法郎资金.唉!我开了二十年书店,还没赚到这个数目呢.可见出版小说发不了财.维达尔和波雄经销的条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费时间,我却要掏出两千法郎.habent sua bata libelli,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赔两千法郎;至于你,只消写一首诗骂一通愚蠢的群众.你会再来找我的,把我的话细细想过以后."吕西安不胜轻蔑地挥了挥手,道格罗正色重复了一句:"是的,你会再来找我的.你看清楚些,不但没有一个出版家肯为一个无名的青年人担两千法郎风险,也没有一个书店伙计肯看你乱七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了,能指出好几处文字的错误.应该说提醒的地方,你写着提到,而且后面应当用直接被动词,你却加了一个介词."两句话说得吕西安好不惭愧.道格罗又道:"你下次再来找我,可要损失一百法郎,我只给三百了."他说罢起身告辞,走到房门口回头又道:"你要是没有才能,没有前途,我要是不关心用功的年轻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好的条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虑考虑吧.一部小说丢在抽斗里,当然不一匹马关在马房里好对付,不用吃饭;可是老实说,也不会给你饭吃!"
  吕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上,嚷道:"我宁可烧掉,先生!"
  "你真是诗人脾气."老头儿说.
  吕西安吞下面包,喝完牛奶,走下楼去.因为如果不出去的话,房间太小了,他只能团团打转,象关在植物园铁笼里的狮子.

  四 第一个朋友
  吕西安准备上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平时他在那儿看见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每次坐在老位置上,埋头工作,从来不分心,不受干扰,一望而知是真正好学的人.他大概在图书馆出入久了,从馆员到馆长都对他很客气;馆长让他带书回去,吕西安看着勤奋的陌生人第二天把书送回.诗人认为他也是在穷苦和希望中挣扎的弟兄.他身材矮小,瘦弱,没有血色,英气勃勃的额角盖着又黑又浓而稍有些零乱的头发,一双手长得很美,使人注目的是他的相貌有点象翻刻罗贝尔.勒费弗尔原作的拿破仑像.那幅版画把抑郁的热情,抑制的野心与内在的活动,表现得极有诗意.你细看之下,准会发觉画上的人物天资极高而谨慎无比,心思很深而又气概不凡.眼睛像女人的一样机灵.目光好像只嫌视野不够,竭力想找困难来克服.就算版画下面不写明是波拿巴,你也会望上半天.那青年好比是画像的再现,平日穿着长裤,厚底皮鞋,料子很普通的外套,有白点子的灰呢背心,纽子一直扣到上面,打着黑领结,戴着一顶廉价的帽子.他显然不喜欢多余的装饰.神秘的陌生人额上闪着天才的光环.吕西安发觉他是弗利谷多铺子最有规律的常客,不喝酒,吃饭只为充饥,不在乎吃什么,店里的菜他似乎都很熟悉.大概他是有意识的关心一些伟大的事业,所以不论在饭店或者图书馆,处处表现出一种尊严,叫人不敢接近.目光带着深思的意味.长相高贵而俊美的脑门,显得他经常在静观默想.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看起东西来又深刻又迅速,表示他对事物有追根究底的习惯.他动作随意,态度庄重.吕西安不由自主地对他有种敬意.两人在图书馆和饭店进进出出,彼此瞧过好几回,好像预备说话,可是谁都不敢开口.沉默的青年坐在餐厅的尽头,靠索邦广场的一面.虽然对这个用功的朋友很向往,但吕西安没法和他结交,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高人一等的迹象.后来两人都承认,他们生来淳朴.胆小,动不动就害怕,而孤独的人却常表现这种羞怯的情绪.要不是吕西安碰了钉子忽然和他相遇,或许两人永远不会发生关系.吕西安走进砂岩街,看见那青年从圣热内维埃弗回来.
  他说:"先生,不知道为什么图书馆没有开门."
  吕西安那时心情沉痛,他对陌生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那种手势比说话更有力量,能沟通青年人的心.两人从砂岩街一同走向竖琴街.
  吕西安道:"那我就上卢森堡公园去散步.已经出了门,不想再回去用功."
  那青年接口道:"是啊,思想给打断了.先生,你好像心里不快活."
  吕西安道:"我刚才碰到一桩古怪事儿."
  他说出怎样到河滨道,怎样去见道格罗老头,他讲怎样的条件;又报出自己的姓名,大致讲了现在的处境.他一个月来吃饭花掉六十法郎,旅馆三十法郎,看戏二十法郎,阅览室十法郎,总共一百二;此时只剩一百二了.
  陌生人回答道:"先生,你的经历就是我的经历,也是一般年轻人的经历;我们每年从外省到巴黎来,数目有一千到一千二.咱们还不算最糟的呢.这所戏院,你瞧见没有?"他指着奥德翁的屋顶说."有一天,广场上的一所屋子里住进一个人,很有才气,穷得不堪设想;结了婚,幸好这一桩额外的苦难还没降临到你我身上;他和老婆感情很好,有两个孩子,......是祸是福,我也说不上来;他背了一身债,可是对写作颇有信心.他送往奥德翁一部五幕喜剧,人家不但接受了,还另眼相看,演员开始排练,经理热心促成.这五项运气等于五出戏,比写五幕喜剧更不易得.可怜的作者住在一个阁楼上,你从这儿望得见;他想尽方法在排戏的时期活下去,老婆的衣服全进了当铺,一家人光吃面包过日子.上演前夜,彩排那天,夫妻俩欠着面包店.牛奶房.门房五十法郎.作家只留着必不可少的衣着:一件礼服,一件衬衫,一件背心和一双靴子.他以为成功在望,拥抱着妻子,告诉她苦难快结束了,说道:现在再没有什么事跟我们捣乱了!老婆说:还有火呢,你瞧,奥德翁失火啦!......先生,奥德翁起火啦.因此你别抱怨.你还有衣服,没有妻儿子女,口袋里还剩一百二十法郎,一个钱都不欠人家.后来那出戏在卢瓦剧院演到一百五十场.王上给了作者一笔年俸.布丰说的好:所谓天才就是动心思性.的确,人的耐性同自然界化育万物的方法最相近.我问你,先生,什么叫作艺术?还不是经过凝炼的自然!"
  两个青年在卢森堡公园大踏步地走着.陌生人耐心安慰吕西安.吕西安不久就知道他姓阿泰兹,名叫达尼埃尔,后来声名显赫,成为当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而且也是个少有的人物,因为在他身上,借用某诗人的一句精彩的话来说就是:"卓越的才能结合卓越的性格完全一致."
  达尼埃尔声音柔和地对吕西安说:"一个人要伟大,不能不付出代价.天才的作品是用眼泪灌溉的.才华是有生命的东西,同一切生物一样有它多灾多病的童年.社会排斥残缺不全的才华,正如自然界淘汰衰弱或畸形的生物.要出人头地,必须准备斗争,遇到任何困难决不能灰心.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个殉道者,只是不死罢了.你脑门上印着天才的标记,"阿泰兹一览无余地瞧了吕西安一眼;"要是你没有天才的意志,没有那种超人的耐性,在命运看不到前途的时候,你不能继续向无限的前程趱奔,像乌龟不论在什么地方都爬向海洋一样,那就不如趁早放弃."
  "难道你准备受尽磨难吗?"吕西安问.
  "我准备受各式各样的考验:同道的毁谤.出卖.偏枉不公;生意场中的无耻.奸诈.残酷."达尼埃尔用饱经风霜的口气回答."只要你作品写得好,第一次碰个钉子有什么关系......"
  吕西安道:"你愿意念一念我的作品,审定一下吗?"
  阿泰兹回答道:"行.我住在四风街.我的屋子里住过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当代最了不起的一个天才,科学界的巨人,最伟大的外科医生德普兰.他最初就那儿苦熬,跟艰苦的巴黎生活和荣名作挣扎.我每天晚上想着他,第二天就有了勇气.在我那个房间里,他常常只吃面包和樱桃过日子,像卢梭一样,可是没有泰蕾丝.我等你,你过一小时去."
  两个诗人握了握手走开了,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和同情.吕西安回去拿稿子.因为天冷,达尼埃尔.阿泰兹把表送去当铺,买了两捆木柴,为招待新朋友在房里生起火来.吕西安准时前往,发觉达尼埃尔的屋子比他住的旅馆更糟,走完一条黑洞洞的小弄才是不见天日的楼梯.达尼埃尔的房间在六层楼上,两个破落的窗洞之间摆着一个颜色发黑的木书架,插着贴满标签的文件夹.房间尽头摆一张象中学生睡的油漆的小木床,床几是买的旧货;还有两把马鬃垫子的靠椅.方格的糊壁纸,象涂了一层油似的,年深月久地受着烟熏.一个窗洞和壁炉架之间,放着一张堆满纸张的长桌.壁炉架对面,有一口桃花心木的蹩脚的五斗柜.一条旧地毯把地砖全部铺满,有了这件奢侈品,屋内可以不用生火.桌子前面摆着一张普通的写字椅,红羊皮面子用久了,颜色已经泛白;另外还有六把旧椅子.吕西安看见壁炉架上有一个带罩子,插着四支蜡烛的,旧烛台,跟别的东西的寒伧大不相称.他问了一下,原来阿泰兹受不了油烛的气味.可见他知觉特别灵敏,是个极敏感的人.
  吕西安的小说念了七小时才完毕.达尼埃尔关切地听着,一声不出,不插一句嘴;这样的体贴在作家中是极少有的.
  吕西安把稿子放在壁炉架上,问达尼埃尔:"怎么样?"
  达尼埃尔郑重其事地回答:"你走的是正路,是大路,不过作品需要润色.你要不想照抄瓦尔特.司各特,就得另外创造一种手法;现在你是模仿他.你和他一样开场用长篇的谈话引入人物,谈话完了才有描写和情节.一切激动人心的作品都少不了这两个对立的因素,你偏偏把它们放在最后.为什么不颠倒一下呢?散漫的对话在瓦尔特.司各特笔下非常精彩,你却写得黯淡无光,我看还是干脆不用,拿描写来代替,我们的语言本来最宜于描写.但愿你的对话替你的上文做总结,是读者预期的后果,最好先写情节.或者从侧面对付你的题材,或者从结尾入手;各个场面都要有变化,避免千篇一律.就算把苏格兰作家对话式的戏剧借鉴到法国历史上来,你仍旧可以显得新颖.瓦尔特.司各特笔下没有情欲,他缺少这样东西,或许是他国内伪善的风俗不允许他提到.在他心目中,女人总是恪守妇道的.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他的一些女主人公简直千篇一律,照画家的说法,用的是一个标本:个个都是从克拉丽莎.哈洛脱胎的.他把所有的女人都归结到一个观念上,他只拿同一个模子来翻印,不过着色的浓淡有些参差罢了.可是,情欲变化无穷,女人就因为有了情欲才扰乱社会.你一描写情欲,办法就多了;伟大的司各特因为要古板的英国家家户户都看他的小说,不能不放弃这些手法.在法国,天主教的风流罪过,豪华的风气,在我们历史上情绪最骚动的时代,同加尔文教阴沉严厉的人物相比,正好是个极端.从查理曼起,每个名副其实的朝代至少需要一部作品来描写,有的还需要四五部,例如路易十四,亨利四世,弗朗索瓦一世.你可以写出一部生动的法国史,描写各个时期的服装.家具.屋子.室内景象和私人生活,同时刻划出时代的风气,而不必吃力不讨好,讲一些尽人皆知的事实.我们多数的国王被民间歪曲了,你正好纠正这种错误,成为你的特色.在你的第一部作品中,应当大胆地给卡特琳娜那样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本来面目;一般人至今对她存着偏见,而你现在是迁就他们,牺牲了卡特琳娜.至于查理九世,也该如实描写,不能同新教作家一个鼻孔出气.你只要奋斗十年,不难名利双收."
  时间已经到九点.吕西安并不知道新朋友为着他在房内生火,却是无意中学他的样,请他上埃东饭店吃饭,花了十二法郎.达尼埃尔在饭桌上说出他的希望和所做的学问.阿泰兹认为没有深刻的思辩能力,一个人不可能出类拔萃.那时他正在预备吸收融化古往今来的哲学宝藏,他要像莫里哀那样,先成为深刻的哲学家,再写喜剧.书本上的世界和活生生的世界,思想和事实,他都研究.他交的朋友有自然科学家,有青年医生,有政论家.艺术家,全是好学.严肃.有前途的人.他的糊口之计是替名人编辞典.百科辞典.自然科学辞典,写些认真而报酬微薄的稿子.他仅仅为满足生活和发展思想的需要写的不多不少.阿泰兹也在写一部小说,专为研究语言的变化;这部还没有完成的书时断时续,主要是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动笔,完全凭他高兴,他用小说的形式研究心理,内容很有份量吕西安已经觉得他近乎巨人了,虽然阿泰兹谈到自己时很谦虚.十一点钟走出饭店的时候,吕西安对这个朴实的君子,超群绝伦是并不以此自居的人物,十分钦慕.他听着达尼埃尔的劝告毫无异议,全盘接受.达尼埃尔的优秀才具已经成熟,一方面靠他的思想,一方面靠他在孤独生活中养成的批评精神;不说给别人听的是那些从未发表的只供他自己思考的批评.他替吕西安突然打开了一个美丽的幻想的宫殿.外省人好像被炭火烫了舌头,大吃一惊;巴黎的用功朋友说的话,在昂古莱姆诗人的头脑中碰到一块早已垦熟的土地.吕西安开始把作品彻底修改.

  五 小团体
  在举目无亲的巴黎,外省青年遇到一个和他感情同样热烈的人,实在太高兴了,钉着阿泰兹寸步不离,就跟缺少温暖的青年一样,他接阿泰兹一同上图书馆,晴天陪他在卢森堡散步,每天晚上和他在弗利谷多饭店同桌吃饭,吃过饭送他回那个寒伧的房间.总而言之,吕西安仿佛一个小兵在俄罗斯冰天雪地的平原上紧挨着他身边的弟兄.他结识达尼埃尔的初期,注意到达尼埃尔的一般亲密朋友,见了他都有点拘束,不免心中怏怏.阿泰兹和吕西安提到那般杰出的人,口气之间隐隐然有一股热情;但他们的谈话却有所保留,同他们明明很强烈的友谊不大相称.吕西安觉得这些陌生人(因为他们彼此都用名字相称)很奇怪,受到他们排斥又感到很苦闷,只得悄悄地走开.他们和阿泰兹一样脑门上有个标记,可以看出各自天才.直到经过达尼埃尔私下劝说,众人的异议平息之后,吕西安才被认为有资格加入这个优秀人物的团体.从那时起,吕西安才认识他们.他们以浓厚的感情和严肃的精神生活结合在一起,几乎每天晚上他们都在阿泰兹家聚会.他们有种预感,认为阿泰兹是个伟大的作家,奉他为领袖.在他之前的第一个领袖是当代最了不起的一个神秘气息极浓的天才,一个思想家,那时回了本乡,原因不必在此多叙;吕西安听见他们常常提到他,名字叫作路易.后来他们之中有几个半途夭折,另外一些和阿泰兹一样声誉卓著,单看成功的几个,就不难了解为什么那些人会引起诗人的兴趣和注意.
  至今在世的人中有荷拉斯.毕安训,那时在市立医院当住院医生,后来成为巴黎大学医学院的名教授,因为尽人皆知,不必再描写他的为人,说明他的性格和思想的性质了.其次是莱翁.吉罗,是个严肃的哲学家和大胆的理论家;所有的学说他都要探讨.检定.发挥.阐明,最后奉献给他崇拜的偶像,......人类.他始终伟大,便是犯的错误也因为其动机纯正而显得高尚.这位态度认真,孜孜不倦的学者,如今是某个伦理和政治学派的智囊,学派的价值只有让时间来判断.他的信念使他和小团体的同伴们分道扬镳,在另一方面活动,但仍然是他们忠实的朋友.在团体中代表艺术的是青年画派中最优秀的一个画家,名叫约瑟夫.勃里杜,他兼有罗马派的素描和威尼斯派的色彩,极有可能成为意大利画派的继承人,要不是过于敏感,无形中吃了亏,......当然,他还没有停止发展.爱情是他的致命伤,不仅影响他的心情,也浑沌他的头脑,扰乱他的生活,使他走着意想不到的弯路.如果约瑟夫为着短时期的情妇太快乐了或者太苦恼了,送去展览的作品就会失败,有的颜色厚重,掩没素描,只能算稿本,有的是在假想的痛苦中完成的图画,只注重素描而看不见他擅长的色彩.一般的观众,包括他的朋友在内,对他经常失望.霍夫曼准会喜欢他的任性,他离奇的幻想,艺术上的大胆创新.他的完美的作品的确令人钦佩,他受到钦佩也很高兴;可是一旦作品失败,在观众眼里并不存在他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的特色,因而得不到赞美的时候,他就不胜恼怒.脾气怪到极点,朋友们有一天眼看他毁掉了一件完成的作品,认为画得过头了,他说:"功夫太到家,太象小学生的作业了."他的性格与众不同,有时竟崇高之极;凡是神经质的人的长处.短处,他无不具备;而十足地道的神经质往往近于病态.他的头脑和斯特恩相似,而不象斯特恩对文学下过功夫.他的思想的闪光,他的谈吐隽永无比.他口齿伶俐,待人体贴,可是变化无常,在感情方面和绘画制作方面同样地任性.俗人可能指摘他的一些缺点,正是使他在小团体中受到喜爱的原因.还有一个叫做费尔让斯.里达,最富于诙谐滑稽的想象.他看不起名气,只拿极通俗的作品交给戏院,最精彩的戏剧都藏在脑子里留给自己和朋友取乐.他但求温饱,有了生活费就不愿再写作.他生性懒散,提起笔来却洋洋洒洒,象罗西尼;对任何事情都从正反两方面考虑,这一点象所有伟大的喜剧诗人,例如莫里哀和拉伯雷;他是怀疑派,觉得样样可笑,事实上他就是嘲笑一切.费尔让斯.里达精通人生哲学,精通世故,有观察的天赋,瞧不起他认为虚空的荣誉;他的心可并没因之冷下来.他对自己的利益满不在乎,对他人却非常热心,要有什么活动,总是为了朋友.他外表象拉伯雷,也不讨厌好酒好菜,可决不贪心.他心情又忧郁又快活.朋友们叫他联队里的看家狗,这个绰号形容他的为人再恰当不过.其余三个,至少和以上侧面介绍的四个朋友同样了不起,但不幸陆续夭折.第一是梅罗.居维埃和若夫华.圣伊莱尔那场有名的论战,便是他在去世之前引起的.居维埃提倡一种狭义的着重分析的科学,至今在世界在德国受到尊重的若夫华.圣伊莱尔却是泛神主义者;其实两人都是了不起的天才.他们所争论的大问题,在居维埃过世前的几个月使科学界分成两派.梅罗是路易的朋友,而路易不久就被死神带走了.这两个短命的人虽然学识和天才浩瀚无涯,但今日都无人知道.此外还得加上米歇尔.克雷斯蒂安,一个雄才大略的共和党人,他抱着欧罗巴联邦的梦想,为一八三○年代的圣西门运动出过不少力.政治才具不亚于圣茹斯特和丹东,为人像少女一般和顺,朴实;富于热情和幻想;优美的声音可以使莫扎特,韦伯,罗西尼倾倒;唱起贝朗瑞的某些歌曲来能唤起人的诗意.爱情或者希望.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穷得象吕西安,象达尼埃尔,象他所有的朋友,对于谋生和第欧根尼一样表现的旷达.他替大部头的著作编目录,代出版商写说明书,绝口不提自己的主张,正如坟墓决不泄漏死后的秘密.这个快活而落拓的知识分子,或许还是一个会改变世界面目的大政治家,后来像小兵一般死在圣梅丽修道院.不知哪个商人的子弹打中了法兰西最高尚的一个人物.并且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性命不是为他自己的主义牺牲的.他的欧罗巴联邦其实比共和党的宣传对欧洲贵族的威胁更大.一帮疯狂的青年自命为国民议会的继承人,提倡那种观念模糊的要不得的自由;克雷斯蒂安的理想可不象他们的荒唐,要合理得多.认识他的人莫不惋惜这个高贵的平民,时常想起这个无名的大政治家.
  这九个人组成一个小团体,他们各走极端的思想和主义,但相互的尊重和友谊从来不起冲突.达尼埃尔.阿泰兹是庇卡底的乡绅人家出身,对君主政体的忠诚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对欧罗巴联邦的信念一样坚定.费尔让斯.里达嘲笑莱翁.吉罗的哲学思想,吉罗向阿泰兹预言基督教和家庭组织必然要消灭.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笃信基督教,认为基督是平等的代言人;他在毕安训的解剖刀前坚持灵魂不死,而毕安训是最会分析的学者.大家辩论而不争吵;除了几个自己人没有别的听众,所以不计较面子.他们彼此说出工作的计划,以青年人的可爱的坦诚征求意见.遇到重大事故,思想对立的人会放弃自己的主张,转而拥护朋友的见解;凡是涉及本人思想以外的问题或作品,他们乐于帮助朋友,都大公无私.几乎每个人都秉性温和,能够容忍,这两个优点说明他们高人一等.我们破灭的希望,流产的才能,失败的事业,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积聚起来变为忌妒;而他们却不知忌妒为何物.并且他们走的是各自的道路.因此凡是像吕西安那样被他们接受的人,都觉得和他们相处很随和.真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决不矜持;他们的讥讽并不针对别人的自尊心,只是一种精神游戏.最初你因为佩服他们而不免心情激动,过了这个阶段就觉得处在这批优秀的青年中间不知有多少乐趣.他们尽管彼此很亲密,仍旧感到各有各的价值,非常尊重朋友;每个人都觉得可以率性而行,坦然而不以为意.谈话极有风趣,毫不勉强,题材无所不包.用的字像箭一般轻灵,不仅脱口而出,而且一针见血.物质方面的极端穷苦和精神方面的巨大财富形成奇怪的反差.他们想到现实生活,只作为朋友之间戏谑的资料.有一天,天气早寒,阿泰兹家来了五个朋友,不约而同地在大衣底下挟着木柴,仿佛举行野餐的时候,每个客人带一样菜,结果全带了肉饼.在他们的外表上都有一种内心美的反映,年轻的脸上因用功和熬夜发出黄澄澄的奇妙的光彩;某些骚动的线条被纯洁的生活和思想的火焰净化了,变得端正了.脑门像诗人一样宽广.眼睛又亮又有精神,证明他们的生活毫无污点.逢到特别艰苦的时候,大家还是不在意地忍受,兴致不减,脸上照旧清明恬静.年轻人要有这种气色,必须没有犯过重大的过失,不曾为了打熬不住穷苦,只想不择手段地成功,像一般文人那样肯宽恕或纵容叛变的行为,因而自暴自弃,干出下流的勾当.他们的友谊所以牢不可破,格外动人,是由于彼此的深信不疑,这一点是爱情所没有的.那些青年完全信得过自己:一个人的仇敌便是众人的公敌,不惜损害自己最迫切的利益,为了休戚相关的义气.没有一个人胆怯畏缩,谁要受到指控,个个人都敢出来替朋友否认,信心十足地为朋友辩护.他们心胸同样高尚,感情同样强烈,他们在学术和知识的园地中能够自由思索,互相倾诉,所以他们的关系才那么纯洁,谈话才那么畅快.因为相信对方,各人的脑子才能够称心惬意地活动;他们相互之间绝对不用客套,思想也罢,烦恼也罢,他们会说出自己的痛苦和快乐,都可以尽情表露.一般心胸伟大的人重视《两个朋友》的寓言,就是为了那种无微不至的体贴,而这种体贴在他们中间是常事.怪不得他们对新加入的人挑选得极严.他们不愿意让陌生人闯进来扰乱,深深体会到自己的伟大和幸福.
  这个以感情和兴趣结合的同盟持续了二十年,没有冲突,没有误会.除非死神才能削减这个"七星"社的成员,带走了路易.朗贝尔,梅罗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一八三二年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殒命的时候,荷拉斯.毕安训,达尼埃尔.阿泰兹,莱翁.吉罗,约瑟夫.勃里杜,费尔让斯.里达,不怕政治上的暴力,尽他们最后一些义务,冒着危险到圣梅丽去收尸.他们在夜里把心爱的朋友送到拉雪兹神甫公墓.毕安训为了这件事不避艰险,克服所有的困难,告诉部长们他和过世的联盟论者友谊深厚,要求他们帮助.替五位名人出过力的几个朋友,被他们的行事感动,始终不能忘记.你在那幽雅的坟场中散步的时候,可以看到有一块永久墓地,铺着草皮,立着一个黑木的十字架,上面刻着一行红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只此一个这种格式的墓碑.五位朋友觉得这个朴素的人应当用这种朴素的形式纪念.
  可见那寒冷的阁楼上就有最理想的友谊.弟兄们诚诚恳恳地互相指点,无所不谈,便是不正当的念头也直言不讳,在不同的学科中有同样卓越的成就.没有一个不是学识渊博,没有一个没经过贫穷的考验.吕西安被这些优秀人物接受且平等相待之后,在他们中间代表诗歌,代表美.他的十四行诗,很受欣赏.正如他要求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唱一支歌一样,人家有时要他朗诵一首诗.在荒凉的巴黎,吕西安终于在四风街上遇到了一片水草.

  六 贫穷的花朵
  十月初,吕西安正在卯足精神修改作品,把剩下的钱买了一些木柴,生活成了问题.达尼埃不屈不挠地熬着穷苦,只烧泥炭,没有一句怨言,他像老修女一般安分,像守财奴一般有规律.这股勇气鼓舞着吕西安,他极不愿意提到自己的窘迫,因为在小团体中是新人.有一天他去雄鸡街想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却没有遇到道格罗.吕西安还不知道头脑出众的人多么宽容.他的朋友们都体会到诗人特别会有些弱点,为了要表达观点而静观默想,精神过分紧张以后,往往会意志消沉.自己不怕吃苦的人对于吕西安的痛苦却心肠很软.他们猜到他没钱了.所以小团体的成员除了交换深刻的感想.丰富的诗意.知心的谈话,大家在知识领域中,各个民族的远景中,上下古今地自由翱翔,度过愉快的黄昏之外,还做出一桩事来,使吕西安太不了解他的一般新朋友.
  达尼埃尔道:"吕西安,昨天你没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我们知道为什么."
  吕西安忍不住冒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了下来.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我看你还是老毛病;你不信任我们......"
  毕安训道:"我们都找到了一些额外的工作:我替德普兰看护一个有钱的病人;给《百科杂志》阿泰兹发了一篇文章;克雷斯蒂安本想晚上拿着一块手帕.四支油烛,到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去卖唱,后来他接到一笔生意,替一个想当政客的人写一本小册子,指点他成功的秘诀,好到手六百法郎;莱翁.吉罗向他的出版商借了五十法郎;约瑟夫.勃里杜卖出几幅速写;费尔让斯的戏星期日上演,卖了满座."
  达尼埃尔道:"你拿去这儿的两百法郎,不用还."
  克雷斯蒂安道:"哎唷,他要来拥抱我们,仿佛我们做了什么善事!"
  这些心地纯洁,头脑像百科全书一般,各人在专业中养成一些特色的青年,可以从他第二天接到的两封信中看出来,吕西安和他们相处有多么快乐.他给家里写过一封动人的信,充满感情.意志和被苦难逼出来的惨痛的呼号;随后来了回信.
  大卫.赛夏致吕西安

  亲爱的吕西安,兹附上三个月期的票面两百法郎本票一张,你可以向赛尔邦特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先生兑现,他和我们有买卖来往.亲爱的吕西安,我们实在一无所有了.夏娃管着印刷所,她的热诚﹑耐性和勤谨,我只有感谢上天给我这样一个天使做妻子.她也觉得没法帮你的忙.可是朋友,你跟那样高尚伟大的人在一起,我相信你走的路太对了.既有梅罗.毕安训.里达几位先生指导你,又有达尼埃尔.阿泰兹.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莱翁.吉罗几位先生的卓越的才智帮助你,......你的朋友,我从你来信中都认识了,......你决不会耽误你的美好的前程.所以我瞒着夏娃签了这张期票,到时我一定会设法付款.千万别离开你眼前的道路,那虽然很艰苦,将来可是光荣的.我宁可受尽苦楚,也不愿意你掉入巴黎的泥淖,这些陷坑我见得多了.但愿你有勇气,像现在一样继续避开下流场所,避开小人﹑糊涂虫,以及某些文人;他们的底细我从前在巴黎看得很透.总之,希望你不要辜负那些高尚的朋友,力求上进.你已经使我对他们不胜敬爱了.你的行为很快会得到酬报的.再见了,亲爱的兄弟,我真高兴,我想不到你会这样勇敢.
  大卫.
  夏娃.赛夏致吕西安
  哥哥,我们读了你的信都哭了.你居然结交上了那些高尚的人物,靠善神指点,请你告诉他们:一个母亲和一个可怜的少妇将会为他们早晚祈祷,如果热烈的祷告能上达天庭,将来对你们必会有些好处.真的,哥哥,有一天我准会见到他们.他们的名字刻在我心上了,他们对你的友爱仿佛在我的伤口涂上了油膏,为了这一点,哪怕要走到巴黎,我也会去向他们道谢.我们在家像可怜的工人一样做活.我时时刻刻发现大卫的新的品德,愈来愈爱这个男子汉了.他放下了印刷所,原因我知道:你的穷,我们的穷,母亲的穷,使他难过到极点.咱们的大卫受着苦恼的侵蚀,好比被老鹰啄食的普罗米修斯.这个了不起的人不顾自己,他认为有希望挣一笔家业,每天都在试验造纸,让我照顾买卖,他一有空闲就来帮我.不幸我怀了身孕.虽是一桩极快活的事,但在眼前的情形之下只能使我发愁.可怜的母亲返老还童了,居然还有精力服侍病人,干那种辛苦的工作.如果不是为家业操心,我们可以算幸福了.赛夏老人一个小钱都不肯给儿子.大卫看着你的信急得没办法,预备接济你,去向他借钱.老人说:我知道吕西安的脾气,他会荒唐的,会糊涂的.......我老实不客气地把他顶回去,回答说:怎么!难道我哥哥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来吗?......吕西安知道那要使我痛苦死的.......母亲和我典押了一些东西,瞒着大卫,等母亲一有钱就赎回.我们凑起一百法郎,托驿车公司带给你.我没有复你的第一封信,请你不要见怪.我们忙得连晚上都不得休息,我干的活儿抵得上一个男人,唉!想不到我竟有这样的精力.德.巴日东太太,她既然从我们手中把你抢走,送进巴黎那样险恶的海洋,没有灵魂,没有心肝;就算她不再爱你,也该支持你.帮助你才对.幸亏吉人天相,在茫茫人海和利欲熏心的浪潮中,你遇到一般真正的朋友.她不值得惋惜.我只盼望你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女子像我一样关切你;不过知道你那些朋友像我们一样爱你,我也就放心了.亲爱的哥哥,把你美妙的天才施展出来吧.现在我们的爱都在你身上,将来我们的光荣也在你身上.
  夏娃.
  亲爱的孩子,你妹妹把话都说完了;我只有祝福你,并且告诉你:我的祈祷,我的心思,都被你一个人占去了,来不及再顾到我身边的人.在我心里,不在眼前的人总占着第一位.
  你的母亲.

  因此,朋友们多么体贴地借给吕西安的钱,过了两天就还掉了.也许在他看来,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美好;可是朋友们尖锐的目光和灵敏的感觉捕捉到他的自尊心的波动.费尔让斯道:"仿佛你只怕欠我们."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噢!他这种得意的表示,我认为很严重;本来我就觉得吕西安虚荣,现在证实了."
  阿泰兹道:"他是诗人啊."
  吕西安道:"我这种心情自然得很,难道要为此你们责备我吗?"
  莱翁.吉罗道:"他不瞒我们还是可取的,他很坦白;可是我担心他将来会提防我们."
  "为什么?"吕西安问.
  "因为我们看到你的心."约瑟夫.勃里杜回答.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有些事你明知道和我们的原则抵触,可是你心中有个算盘,会替你把那些事说作正当的.你将来不是在思想上强词夺理,而是在行动上以曲为直."
  阿泰兹道:"啊!吕西安,我就怕这一点.你思考问题的时候冠冕堂皇,表现得你很高尚,做出事来却偏偏不大正当......你永远知行不统一."
  吕西安道:"你们的责难有什么根据呢?"
  费尔让斯道:"亲爱的诗人,你爱虑荣的心难道那么强,即便是在朋友之间也摆脱不了吗?这一类的虚荣说明一个人自私得可怕,而自私就会毒害友谊."
  "噢!天哪!"吕西安叫道,"我多么爱你们,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如果你的爱和我们之间的友谊一样,你会把我们那么乐意给你的东西,这样郑重其事,这样急不可待地还我们吗?"
  "我们这儿只有互相赠送,绝对不借贷."约瑟夫.勃里杜不客气的说.
  "亲爱的朋友,"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我们不是对你严厉,而是为了预防,怕你有一天贪图痛快,不珍视我们纯洁的友谊,宁可来一下小小的报复.我劝你念一念歌德的《塔索》,......了不起的天才写的最伟大的作品;塔索喜欢华丽的衣着,盛大的宴会,爱声名,爱炫耀.唉!但愿你成为塔索而不像他那样放荡.万一受到世俗的繁华诱惑,希望你不要动摇,仍旧留在这里......你对虚荣的要求,不如转移到思想方面.就算荒唐,宁可思想荒唐,行为还是要正派;千万别像阿泰兹说的,做坏事,讲好话."
  吕西安低下头去:朋友们说的不错.
  他眼神挺妩媚地望着大家,说道:"我承认比你们柔弱,我的筋骨受不住巴黎的压力,没有勇气奋斗.各人的气质﹑能力,生来就有参差,而善和恶的另外一面,你们比谁都清楚.老实说,我已经很累了."
  阿泰兹说:"我们会支持你的,这种地方正用得着忠实的朋友."
  "我最近得到的接济只能应付一时,咱们彼此都一样穷,我不久又会遭到困难的.克雷斯蒂完全靠临时的主顾,在出版界中一点办法都没有.毕安训不在这个圈子里.阿泰兹只认识发行科学书藉和专门著作的书商,他们对专印新文艺的出版家毫无影响力.荷拉斯,费尔让斯.里达,勃里杜,在另一行当工作,同出版社隔着十万八千里.我非自己走路不可."
  毕安训说:"还是走我们的路吧,不要怕吃苦!拿出勇气来,相信你的工作!"
  吕西安很激动地回答:"在你们不过是吃苦,在我是绝望."
  莱翁.吉罗微笑着说:"鸡还没啼到三遍,这个人就要背弃工作,向懒惰和巴黎糜烂的生活投降."
  吕西安笑着问道:"你们这样用功又有什么出路呢?"
  约瑟夫.勃里杜说:"从巴黎出发到意大利,决不可能在半路上见到罗马.在你心目中,小豌豆长出来就该拌着牛油,是现成炒好的才行."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这种小豌豆只是贵族院议员的长子享受的.我们可是自己播种,自己浇水,味道反而更好."
  大家说着笑话,扯到别的题目上去了.这些目光犀利而感情细腻的人,有意让吕西安忘掉那场小小的争执.从此以后,吕西安知道要遮掩自己极不容易.不久他又悲观绝望了,只是竭力隐藏,不给朋友们发觉,认为他们是绝不妥协的导师.他的南方人脾气最容易在感情方面忽上忽下地波动,心情自相矛盾.
  他好几次说要投入新闻界,朋友们始终提醒他:"万万使不得!"
  阿泰兹说:"我们所认识的,所喜爱的,又美又文雅的吕西安,进了那个地方就完啦."
  "新闻记者的生活,享受和忍辱经常冲突,你决计抵抗不了,而抵抗是德性的根本.能够运用自己的势力,操着作品的生杀之权,会使你欣喜欲狂,不消两个月就变成一个十足地道的记者.当上记者好比在文艺界中当政客.什么都说得出的人,结果什么都做得出!这句名言是拿破仑说的,而且不难理解."
  吕西安道:"不是有你们在我身边吗?"
  费尔让斯道:"那时我们可守不住你了.一朝当了记者,你怎么还会想到我们?歌剧院的红角儿,受人崇拜,坐着绸里子的车厢,还会想到她的村子.母牛.木屐吗?记者的思想要有光彩,念头要转得快,这些优点你只多不少.你想到一句俏皮话就觉得非说不可,就算叫你的朋友伤心也顾不得.我在戏院后台碰到一般记者,只觉得恶心.报界是一个地狱,干的全是不正当的.骗人的.欺诈的勾当,除非像但丁那样有维吉尔保护,你闯了进去休想清清白白地走出来."
  小团体中的朋友愈阻止吕西安走这条路,吕西安愈想去冒险,尝尝生活的味道.他心中盘算着:毫不反抗而再受一次贫穷的袭击,不是很荒唐吗?第一部小说卖不出去,吕西安没有勇气再写第二部.况且写作的时候靠什么生活呢?他那点儿耐性已经被一个月艰苦的生活消磨完了.一般记者人格扫地,背信弃义干的事,难道他不能正正当当地干吗?朋友们的诚心明明是小看他,他偏要向朋友们证明他的坚强.或许有一天还能帮助他们,替他们的荣名当宣传员呢!
  一天晚上他和莱翁.吉罗送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家,对克雷斯蒂安说:"不敢和你共患难罪的人算得上是朋友吗?"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答道:"我们什么都不怕.你要一时糊涂,杀了情妇,我会帮你隐瞒,对你照样敬重;不过你要是做了奸细,,因为那种卑鄙无耻是有计划的,我就痛心疾首,跟你断交.新闻事业就是这么回事.为了感情犯的错误,不假思索的冲动,做朋友的可以谅解;可是如果拿灵魂.才气.思想做交易,我们绝对不能容忍."
  "我不是可以当了记者,等把我的诗集和小说卖掉以后,立刻脱离报界吗?"
  莱翁.吉罗道:"马基雅弗利做得到,但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做不到."
  吕西安道:"好吧,让我来证明我比得上马基雅弗利."
  米歇尔一边跟莱翁握手一边说:"啊!你这句话害了他了."又对吕西安道:"你现在有三百法郎,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三个月;还是用起功来,再写一部小说吧;阿泰兹和费尔让斯帮你计划,你会慢慢成熟,成为一个小说家.让我去踏进那些贩卖思想的妓院,当三个月记者,攻击某个书商的出版物,替你卖掉稿子,想办法捧你出台;我再写文章宣传,叫别人也写,这样你可以成名而始终是我们的吕西安."
  吕西安道:"原来你这么瞧不起我,认为你在那个圈子里就能够脱险,而我非送命不可!"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叫道:"噢!天哪,原谅他吧,他真是个孩子!"

  七 报馆的外表
  吕西安除了晚上在阿泰兹家谈天,活动活动思想以外,逐渐把小报上的文章和笑料做了一番研究,相信自己的笔墨至少抵得上最俏皮的记者,还偷偷地试了几回那一类的文字游戏.一天早上他兴冲冲的出门,决意去找新闻界的头面人物,申请入伍.他穿着最入时的装束过桥,以为作家.记者,所有未来的同道,一定比给他碰过钉子的两种书店老板的心肠软一些,不至于那样利欲熏心.他会遇到同情.善意.殷勤,和四风街上小团体中的情形差不多.他一路对自己的预感忽而深信,忽而否定,心情很矛盾,富于幻想的人往往是如此.他到了蒙马特尔大街附近的圣菲阿克街,找到那小报馆的屋子,好比年轻人踏进下流场所,一看就心儿直跳.他走进中二层上的办公室:第一间屋子用板壁一分为二,大小相等,下半截是木板,上面一直到天花板全是木栅.吕西安看见一个独臂的残废军人,嘴里衔着一本缴纳印花税用的小册子,头上顶着好几令纸,用他那独一无二的手扶着.可怜的家伙脸色蜡黄,长着红红的肉疱,因此外号叫苦葫芦;他向吕西安指了指柜台.柜台后面站着报馆的门神,一个戴勋章的老军官,花白的胡子盖住鼻尖,头上戴着一顶黑绸小帽,身上裹一件宽大的蓝外套,好似乌龟背着硬壳.
  "先生订报从哪一天开始?"帝政时代的老军官问.
  "我不是来订报的."吕西安回答,望了望和他进来的门相对的一扇门,看见有块牌子上面写着:编辑部,底下还有一行:闲人莫入.
  拿破仑手下的老兵接着说:"那么是来评理的了.啊!对不起:我们对玛丽埃特不大客气.那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要是来抗议,我随时奉陪."说着她向屋角瞟了一眼,那儿有手枪,有技击用的棍棒,交叉着挂在一起.
  "更不是了,先生.我是来拜访你们总编辑的."
  "四点以前,这儿没有人."
  "一点不错,吉鲁多,我数过了,每栏五法郎,一共十一栏,共应该是五十五法郎;我只收到四十,你还欠我十五法郎,怎么解释......,"
  说话的是个瘦瘦的年轻人,被退伍军人厚敦敦的身体遮住了;他长得小头小脸,神气狡猾,皮色象没有煮熟的蛋白;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阴险可怕;声音象猫叫,喉咙嘶嗄,又象害气喘病的斑条狗,叫吕西安听着毛骨悚然.
  退伍军官回答说:"不错,老弟;你连小标题和空白一齐算进去了;斐诺却要我把行数加起来,用每栏规定的行数去除.我这样一计算,你那篇文章就少了三栏."
  "他扣除空白,犹太!他跟合伙老板算账时,稿费明明是按整版算的.我去找艾蒂安.卢斯托,韦尔努......"
  军官道:"老弟,我不能违反规定.怎么,你写文章就跟我抽一支雪茄一样容易,难道为了十五法郎跟你主顾吵架不成?少请朋友们喝一杯杂合酒,或者在弹子台上多赢一局,不就得了吗?"
  "好,斐诺盘剥人,要不因小失大才怪!"作者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他这副气派倒象伏尔泰跟卢梭!"出纳员眼睛望着外省诗人,自言自语.
  吕西安说:"先生,我四点钟再来."
  吕西安趁两人办交涉的时候看了看壁上贴的人像,有邦雅曼.贡斯当.富瓦将军,还有十七位出名的自由党议员,另外还有一些攻击政府的漫画.他特别打量了一下编辑室的门,在他心目中,编辑室简直是一座圣殿:诙谐滑稽,给他每天取乐;有权嘲笑帝王,拿最正经的事打哈哈,一句俏皮话把什么都驳倒,准是在那屋里编的.接着吕西安到大街上去闲荡,逛马路对他也是一种新鲜的消遣,而且吸引力还挺大,钟表店钟上的针指着四点,他还没发觉没有吃过中饭.诗人急忙回到圣菲阿克街.老军人不见了,只有那残废的汉子坐在盖过印花税章的纸上啃一段面包,死心塌地地守着岗位.他像过去在军队里做勤务一样,替报馆当差,以前不懂拿破仑急行军的命令,现在也不知道报纸是怎么回事.吕西安要骗过严厉的职员,想出一个大胆的办法,即不脱帽子,直接过去推开门,仿佛他是报馆内部的人.他的馋的眼睛只看见编辑室里摆着一张铺绿呢的圆桌,六把樱桃木的椅子,草编的坐垫还新簇簇的.上过颜色的小方砖没有擦过,倒也干净,可见很少人出入.恶俗的座钟积满灰尘,壁炉架上挂一面镜子,一对烛台横七竖八地插着两支油烛,旁边扔着一些名片.桌上有个墨水缸,墨水干了,象漆;笔尖弯成月牙形,周围堆着乱七八糟的旧报纸.写在蹩脚纸上的文稿没法辨认,近乎象形文字,被排字工人撕掉一角,表示稿子已经排过了.桌上东一张西一张的灰色纸,画着有趣的漫画,大概客人在此枯坐,一双手闲得发慌,不能不糟蹋一些东西来消磨时间;吕西安欣赏了一会漫画儿.浅蓝的糊壁纸上用别针钉着九幅钢笔画,都是攻击《孤独者》的;那部书当时轰动欧洲,却惹得新闻记者厌烦透了.每幅画都标着题目:......
  ......《孤独者》,出现在外省,感到惊奇,女人们.......在古堡中,《孤独者》,有人看.......《孤独者》的作用,对家畜.......在野蛮人中,《孤独者》,经过解释,获得极大的成功.......《孤独者》译成中文,由原作者介绍,在北京,向皇帝.......被野山,埃洛迪强奸.
  吕西安觉得这幅漫画非常猥亵,可是也忍不住发笑.
  ......被报馆,《孤独者》放在华盖之下游行.......《孤独者》压坏了印刷机,大熊们伤了.......《孤独者》,倒读之下大感惊异,一般法兰西学院院士认为妙不可言.
  吕西安还看见从报上撕下的一片纸条,画着一个编辑拿着帽子伸出手,底下写着一句: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署名的人后来居然有了名气,可不是大名家.壁炉架和窗洞之间有一张斜面的书桌,一把桃花心木靠椅,一个字纸篓,地下铺着一条长方地毯,俗话叫炉前毯.窗上只挂小窗帘,到处都是灰土.书桌上堆着一二十本当天送到的书.画片.乐谱,盖子上刻着宪章的烟草匣,《孤独者》第九版的样书,......当时大家取笑的对象,还有十来封未拆的信.吕西安把这些有趣的家俱一样一样看过来,胡思乱想了一阵,钟已经敲五点了.他出去想问问残废军人.苦葫芦面包吃完了,像门岗一般耐着性子等那戴勋章的军官回来,军官也许正在大街上散步.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衣衫悉索的声音和轻巧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个女的.果然,一个女人在门口出现了,长得还好看.
  "先生,"她对吕西安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称赞维吉妮小姐的帽子.现在我先来订一年报,请你告诉我,她跟你们有什么条件......"
  "太太,我不是报馆里的."
  "啊!"
  "从十月份开始吗?"残废军人问.
  老军人忽然出现了,说道:"太太需要帮什么忙?"
  老军官和漂亮的帽子店老板娘开始谈判.过了一会,吕西安等得不耐烦,又走到前间来,听见最后几句:"好啊,先生,我们很高兴.弗洛朗蒂纳小姐尽管请过来,喜欢什么挑什么.缎带我们有的是.那么事情讲定了:你们再也别提维吉妮,她只会依样画葫芦,又翻不出什么花样,我可是有新发明!"
  吕西安听见柜子里掉进几块钱.随后老军人结算当天的账.
  诗人脸色很不高兴地说:"先生,我等了一个钟点了."
  "他们没有来,"老军人装作遗憾的样子敷衍吕西安."那也不稀奇.我几天没看到他们了.你知道,现在是月中.他们不是二十九,便是三十要拿钱才会来,."
  吕西安记得经理的名字,问道:"那么斐诺先生呢?"
  "他在费多街,在他家里.......苦葫芦,你送纸到印刷所去的时候,顺便把今天收到的东西一起带给他."
  吕西安自言自语地说:"那么在哪儿编的报纸呢?"
  苦葫芦把印花税的余款交还出纳员,出纳员一边收钱一边说:"报纸吗?......勃罗!勃罗!......喂,苦葫芦,记着,明儿六点上印刷所帮着发报.......编报纸吗,先生,街上.作者家里.印刷所都行,在十一点和半夜之间.当初王上在的时候,没有这种专门糟蹋纸张的铺子.他只要派一个班长带四个弟兄来就查封了,他才不让这般人胡说八道,跟他捣乱呢.得啦,废话少说.只要我外甥有利可图,只要大家写文章是为那个人的儿子,......勃罗!勃罗!......老实讲,那也不坏.哎,哎!看样子今天没有大队人马来订报纸;我要下班了."
  "先生,你好像很熟悉编辑的事."
  "我只知道有关经济的部分,勃罗!勃罗!"军人说着,清一清喉咙里的痰,"三法郎或五法郎一栏稿费,看你的本事;每栏五十行,每行四十字,空白不算.说到编辑,那些家伙可古怪呢,年纪轻轻的小子,做我勤务兵都不配,自以为能够在白纸上拉苍蝇屎,胆敢瞧不起帝国禁卫军的骑兵老上尉,退伍的营长,跟着拿破仑,到过欧洲每个京城......"
  拿破仑的旧部刷着身上的蓝外套,预备走了,把吕西安推向门口;吕西安鼓足勇气拦住去路,说道:
  "我是想来当记者的.我向你保证,我最敬重钢筋铁骨的好汉,帝国禁卫军的上尉,......"
  "说得好,老乡."军官拍拍吕西安的肚子,"可是你打算做哪一等的记者呢?"酒鬼反问了一句,绕过吕西安走下楼梯,在看门的屋子里停下来点雪茄,说道:"肖莱妈妈,如果有人来订报,你招呼一下,把姓名地址记下来."又回头告诉跟在背后的吕西安:"订户订户,我只关心订户.斐诺是我外甥,家属里头只有他一个人照顾我的生活.所以谁要是跟斐诺过不去,我吉鲁多上尉立刻出场,我先是桑布尔.默兹部队的骑兵,后来在意大利方面军第一骑兵师做过五年的剑术教官.谁要惹上门来,我一,二,马上叫他一命归阴!"吉鲁多说着,摆了个击剑的架式."不错,老弟,我们的记者有好几种:有写稿子拿钱的;有一个钱不拿,白写的,我们叫作志愿军;有的一字不写,那才是聪明人:不会写出不通的文章,照样打着作家的幌子,算是报馆的人,请我们吃饭,在各处戏院消遣,养着女戏子,好不快活.你打算做哪一种呢?"
  "当然是认真写稿,拿足稿费喽."
  "你象所有的新兵,一开场就想当法兰西元帅!我吉鲁多奉劝你一句话,还是向左转,快步走,像那个老汉一样到阳沟里去捡烂钉子吧,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当过兵的.唉,在炮口底下拼过上千回性命的老兵,只落得在巴黎街上捡钉子,你说惨不惨!我的天哪,这个化子难道当年没替皇帝出过力吗?再说,老弟,今天早上你见到的那个家伙,一月只挣四十法郎.你能挣得更多吗?斐诺还说是他手下文笔最俏皮的记者呢."
  "你从前到桑布尔.默兹去投军,肯定有人说你冒险."
  "当然!"
  "那么?"
  "那么你去找我的外甥斐诺吧,只要你能找得到,因为他游来游去,象条鱼.他是个好小子,你再也碰不到像他这样有义气的人.干他那一行不在于自己动笔,而是要叫别人动笔.看样子,大家宁可跟女戏子寻欢作乐,也不想糟蹋稿纸.噢!他们真是怪东西,再见."
  出纳员走开了,一路挥着装铅的手杖,......替《日尔玛尼古斯》保过驾的武器,让吕西安独自在大街上发愣.他看了编辑部的情形,和他在维达尔.波雄店里看见文学变成商品的情形同样诧异.吕西安上费多街拜访报馆经理安多希.斐诺,去了十来次都没有遇到.一清早,斐诺没回家.中午,斐诺上街了,据说在某某咖啡馆吃饭.吕西安赶到那家咖啡馆,忍着许多说不尽的难堪向老板娘打听,说是斐诺才走.终于,吕西安灰心了,觉得斐诺竟是一个莫须有的,虚构的人物,还不如在弗利谷多铺子等艾蒂安.卢斯托来得简单.青年记者是那个报馆里的人,肯定会把内部的秘密说给他听.

  八 十四行诗
  吕西安自从交了好运,和达尼埃尔.阿泰兹订交的那一天起,就弗利谷多铺子换了座儿;两个朋友并排儿坐在一起吃饭,小声谈着文学.写作的题材,讨论怎样处理,怎样开场,怎样结束.那时达尼埃尔.阿泰兹正在替吕西安修改《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某几章重新写过,加入了一些美妙的段落,写了一篇出色的序,把新兴文学说得非常明白,差不多成为了全书的重点.有一天,达尼埃尔在饭店里等着,吕西安随后赶到,握着朋友的手正要坐下,忽然瞧见艾蒂安.卢斯托抓着门上的拉手走进铺子,便立刻放下达尼埃尔的手,通知茶房,他要搬到账台前面的老位置上吃饭.达尼埃尔挺温柔地向吕西安瞟了一眼,埋怨中带着原谅的意味,诗人看了心中一动,又抓住达尼埃尔的手握着,说道:
  "我有要紧事儿,等会儿告诉你."
  卢斯托才坐下,吕西安也到了老位置上.他先招呼卢斯托,一谈起话来,两人谈得特别起劲,吕西安趁卢斯托饭还没有吃完,赶去拿《长生菊》的诗稿.那记者答应看看他的十四行诗,给它一个评价.吕西安看卢斯托表面上很殷勤,想托他介绍一个出版商或者引进报馆.他回到饭店以后,发觉达尼埃尔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肘子靠在桌上,神态忧郁地望着吕西安.吕西安受着贫穷的煎熬和野心的煽动,只做没看见小团体里的弟兄,跟着卢斯托走了.天色还早,新闻记者和新学生一同到卢森堡公园的树荫下坐定,地段在天文台街和西街之间.那条西街当时等于一条狭长的泥坑,两旁全是菜园,直到靠近沃日拉尔街才有住家.公园中那个区域游人稀少,在大家吃晚饭的时间,两个情人尽管在此吵架,讲和,不怕被人撞见.唯一可能的打扰是在西街小铁门口站岗的老兵,可敬的军人来回踱步说不定有些变化,多走一段路.艾蒂安就在这走道附近,两株菩提树中间的凳上坐下,让吕西安从《长生菊》中挑出几首十四行诗,作为样品念给他听.艾蒂安.卢斯托实习过两年,已经闯入新闻界,和当时的几个名流有些交情,这在吕西安眼里俨然是个要人了.因此外省诗人翻开诗稿的时候,认为需要来几句开场白.
  "先生,十四行诗是诗歌中最难的一种体裁.这种短诗的形式,大家早已放弃了.法国没有一个诗人比得上彼特拉克,因为意大利文比法文的伸缩性大得多,允许思想纵横驰骋,不受我们的实证主义的束缚,(原谅我用这个名词).因此我觉得用一部十四行诗集做处女作,比较别致.维克多.雨果采用颂歌,卡那利擅长短诗,贝朗瑞独霸歌谣,卡西米.德拉维涅专门写悲剧,拉马丁专作沉思."
  "你是古典派还是浪漫派呢?"卢斯托问.
  吕西安一脸惊愕的神气说明他完全不了解文坛的情形,卢斯托认为应该指点他一番.
  "朋友,文坛上正在展开一场恶战,你要加入应当立刻打定主意.第一,文学有好几个区域;我们的大人物们却分为两个阵营.保王党是浪漫派,自由党是古典派.文艺意见的分歧加之政见的分歧,在刚出头的名人和失势的名人之间引起一场大战,各种武器都用到了:浪潮似的墨水,尖刀般的讽刺,凶狠的诽谤,恶毒的绰号.奇怪的是保王党要求文艺自由,推倒我们文体的规律;自由党倒要保持古典的题材,戏剧的三一律,十二音节诗的气势.可见每个阵营的文学主张是同它的政治主张矛盾的.假如你是折衷派,就没有一个人支持你.你打算站在哪一边呢?"
  "哪一方面势力更大?"
  艾蒂安回答说:"自由党的报纸比保王党和政府党的报纸订户多得多;然而像卡那利那样,尽管拥护君主专制,拥护宗教,但受宫廷和教会提拔,他还是冒出来了."艾蒂安看见吕西安觉得要在两面旗帜中挑选很惊慌,便道:"呃!十四行诗是布瓦洛以前的体裁,你最好还是做浪漫派吧.浪漫派都是年轻人,古典派都是老顽固:将来准是浪漫派获胜."
  老顽固是浪漫派报纸想出来的丑化古典派的名词.
  吕西安在开宗明义,最最切题的两首十四行诗中挑了第一首,念道:《雏菊》!

  田间的雏菊,你的色彩种类繁多,
  不只为悦人眼目而开放,
  还道破我们心中的愿望,
  指出人心的趋向,用你的诗歌;
  白银的边框镶着你黄金的花心,
  暗示世间的珍宝,人人着魔;
  花丝上的血迹不知是何缘故,
  岂不是要成功,先得尝遍苦辛!
  难道你为了要等开放那天,
  复活的耶稣在更美好的世界上重现,
  崇高的德行布满尘寰,
  所以秋天又看到你又短又白的花瓣,
  向我们的眼睛揭露欢乐的虚幻,
  或者叫我们想起少年的荣华一去不返?

  卢斯托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听着,吕西安看了暗中生气;他还没领教过这种难堪的冷漠,不知道这是批评家的职业所养成的,新闻记者对散文.韵文.戏剧,腻烦透了,都有这种表现.听惯了掌声的诗人只得把失意的心情收起,又念了德.巴日东太太和小团体中某几个朋友最热衷的一首.
  "他听了这一首或许会开口了."吕西安心上想.

  长 生 菊
  诗集第二首

  满目芳菲,野花铺满了草坪,
  我长生菊本是田野的花魁,
  只凭我的秀丽博人喜爱,
  我的生命象是永远的黎明.
  不幸我新添了一样本领,
  摆明在脸上惹祸招殃;
  命运教我吐露事情的真相,
  我便受难身亡,为了知识而丧生.
  从此不得清净,不得安宁,
  情人逼我说出将来的究竟,
  揉碎我的心,要知道对方的情分.
  等我泄漏了机密,立即被人遗弃,
  摘下我洁白的冠冕任意作践;
  惟有我此花受尽摧残无人怜惜.

  诗人念完了,瞅了一下严厉的批评家.艾蒂安.卢斯托只管对着苗圃中的树木出神.
  "怎么样?"吕西安问.
  "怎么样?朋友,你念吧!我不是在听吗?在巴黎,一声不出地听着就等于赞美."
  吕西安道:"你不要再听了吗?"
  "往下念吧."新闻记者的口气有点生硬.
  吕西安念了下面一首,心里可是说不出地难过;卢斯托的高深莫测的镇静使他口齿迟钝.要是他在文坛上多一些经验,就会懂得一个作家在这种场合的沉默和说话生硬,是表明妒忌好作品,赞美倒是说明作品平庸,叫同行放心.

  山茶
  诗集第三十首

  天地的奇妙,每种花里都有消息可听:
  蔷薇诉说爱情,歌颂美,
  紫罗兰逗引多情而纯洁的心,
  百合花凭着素雅独放光辉.
  惟有山茶这古怪的花卉,
  似蔷薇而无香露,似百合而缺乏庄严,
  独独在严寒的季节盛开,
  也许是为了处女的情怀难遣.
  可是在戏院的包厢中间,
  雪白的山茶仪态万千,
  凝脂似的花瓣为贞洁加冕,
  等在黑发蓬松的少妇头上,
  有如菲迪亚斯的白石雕像,
  在纯洁的心中引起一缕深情.

  吕西安直接了当地问道:"对我这些不高明的诗,你有什么看法?"
  卢斯托道:"你愿意听老实话吗?"
  吕西安回答道:"我还年轻,当然喜欢听老实话,我也极想成功,不至于听了生气,不过失望是难免的."
  "朋友,第一首有些做作,显而易见是在昂古莱姆写的,大约你花了很多功夫,不肯割爱.第二第三首已经有巴黎气息了;你再念一首行吗?"卢斯托说着,打了一个手势,外省大人物觉得妩媚得很.
  吕西安受到鼓励,念起来也就颇有信心.阿泰兹和勃里杜最爱这一首,也许是为了诗中的色彩.

  郁 金 香
  诗集第五十首

  我吗,我是郁金香,在荷兰是花中极品,
  我的艳丽克服了弗朗德勒人吝啬的脾气,
  买我一个球根,出到比钻石还高的价钱,
  只要品种优良,枝干高挺.
  我外貌封建,象西西里的王后
  曳着宽大的长裙,织着无数的绉裥;
  我身上画着贵族的纹章,五色斑斓,
  红地银条,金星点点,还有深紫的斜纹.
  天上的园丁用他的神手编织,
  织出太阳的光轮,帝王御用的紫色,
  做成我这件锦绣的衣衫.
  园林中谁也比不上我的华丽,
  只可惜造物不给我香味,
  古瓶似的花草没有芬芳可散.

  卢斯托一声不响,吕西安觉得那段静默的时间长得令害怕,终于问道:"你怎么说啊?"

  九 忠告
  吕西安从昂古莱姆带来的靴子已经穿旧,卢斯托瞧着他的靴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劝你还是用墨水涂靴子,省点儿鞋油;写字的笔不妨改成牙签咬在嘴里,当你走出弗利谷多饭铺,在这个公园的幽雅的走道上散步的时候,好让人家知道你吃过饭.我还劝你好歹找一个职业,有勇气的话,不妨做执达员的助手;腰背扎实的话,就做铺子里的伙计;倘若喜欢听军乐,就去当兵.你这块料做三个诗人也足够了;可是要靠写诗吃饭,你没有出头先得饿死六次.听你没有经验的话,你是有心把墨水瓶当摇钱树.我不批评你的诗,那比所有堆在书店仓库里的作品高明多了.那些漂亮的夜莺,因为用了仿小牛皮纸,定价高得很,几乎全都集中在塞纳河边.你不妨去听听他们在唱些什么,要是你愿意长长见识,在河滨道上巡视一番,从圣母桥热罗姆老头的书摊起,到王家桥为止,各种各样的诗你都能看到,什么《灵感集》啊,《超越集》啊,《赞歌》啊,《歌谣》啊,《叙事曲》啊,《颂歌》啊,反正七年来的出品应有尽有.诗神身上盖满灰土,溅着街车的泥浆,受所有过路人的亵渎,因为他们都要看看内封的铜版.你没有一个熟人,一家报馆都走不进去,你的《长生菊》只好保持清高,把花瓣闭起来,像你现在拿在手里一样,休想在天地宽敞的印刷世界中开放,象木廊商场的大王,专门收名家著作的书店老板,鼎鼎大名的道里阿那样加上大批花饰.可怜的朋友,我到巴黎的时候和你一样抱着许多幻想,爱艺术的心和追求光荣的热诚鼓励着我;结果看到了这一行的真相,出版界的困难,千真万确的贫穷.当时的狂热(此刻压下去了),初期的兴奋,使我看不见社会的机构;可是非看见不可,一定要撞到每个齿轮,碰到每根轴梗,身上满是机油,听见链子和操纵盘的声音.你将来要像我一样地发觉,在你梦想的美好的东西之下,都有人.有野心.有生活的逼迫,在暗中兴风作浪.你不能不卷入丑恶的斗争,作品跟作品的斗争,人跟人的斗争,党派跟党派的斗争;你必须有计划地厮杀,才不致被自己人遗弃.这些卑鄙的战斗使你良心败坏,让你看破一切,弄到精疲力尽而一无所得;你花的气力往往帮助别人成功,而那个人正是你所痛恨的,你明明怀恨在心而不能不称之为天才的二等角色.文坛有文坛的内幕.池子里的观众看见有人成功只晓得拍手叫好,从不问那成功是盗窃得来的还是凭真功夫得来的.藏在幕后的是涂脂抹粉的龙套.鼓掌队和打杂的工役.卑鄙龌龊的手段.你此刻还在池子里,还来得及悬崖勒马,千万别踏上台阶,抢那群雄逐鹿的宝座,别像我这样为了生活而丧尽人格和自尊."卢斯托说到这儿眼泪汪汪."我靠什么生活,你知道没有?"他又恨恨地往下说."家里所能供给我的一点儿钱,很快就吃完了.法兰西剧院收了我的一个剧本,可是我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就算有什么亲王或者内廷大臣撑腰,你还是不能叫法兰西剧院对你另眼相看,演员只怕能伤害他们荣誉的人.如果你有势力,能散布谣言说某个男主角害气喘病,某个女主角身上长着瘘管,扮侍女的配角口臭难当,那么你的戏明天就好上演.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不知道再过两年能不能有这样的力量,那不知要交多少朋友才行.肚子饿起来,我只想着怎么挣口饭吃,到哪儿去挣.这样那样的尝试各种谋生之道,也写过一部不署名的小说,卖给了道格罗,得了两百法郎,道格罗也没赚到多少钱;后来我觉得只有当新闻记者可以活命.可是怎么混进去呢?我不再告诉你那些白费气力的奔走和钻营;也不想提我做六个月候补记者的辛酸,我尽量地讨好读者,人家还说我吓了他们.这些羞辱也不必谈了.如今我替斐诺的报纸跑大街上的戏院,写的剧评几乎不拿稿费.斐诺是报纸的主编,那混蛋每个月还在伏尔泰咖啡馆吃两三顿中饭,那地方我们一辈子也光顾不了.戏院经理要我在报上帮点小忙,送我戏票,出版商送我新书,要我写评论;我就靠卖戏票和赠书过活.换句话说,我可以拿各行各业进贡的货色做交易,等斐诺的欲望满足了,写的文章是捧是骂,全听斐诺指挥.驱风药水,女苏丹油膏,护发油,巴西混合膏,都肯出二三十法郎买一篇替它们吹捧的稿子.书店送的书少了,我便对书店老板汪汪大叫,因为报馆要两份,归斐诺卖;我还要两份.要是出了一部好作品,舍不得送书的老板就得挨骂.这当然卑鄙,可是像多少人一样,我靠此活命!不要以为政界比文坛干净,这两个世界都是交易盛行:每个人不是行贿,便是受贿.有什么规模大一些的出版计划,出版商怕我攻击,便送钱给我.因此我的进款跟出版物的说明书有关.说明书大批出现,黄金就潮水般地滚进我的腰包,我便请客作乐.书店不做新买卖,我只能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女演员也出钱买捧场的文章,她们最怕人家一字不提,最精明的一批还出钱买批评.你写一篇攻击的稿子,比看过即忘,干巴巴的赞美效果更好,你得到的报酬也更多,因为一份报有了批评,别的报就好反驳.朋友,你该知道,报刊上的论战是名人的垫脚石.我替工商界.文艺界,戏剧界做宣传工作,做争名夺利的工具,挣到一百五十法郎一月,我的小说也可以卖到五百法郎一部了,也有人忌惮我了.等到有朝一日,我不需要住在佛洛丽纳家里,间接靠一个暴发的药材商供养,等到我进了一家大报,有了自己的屋子,手中有份副刊的时候,告诉你,朋友,佛洛丽纳马上走红;至于我自己,那时可不知道变成什么:或者当部长,或者做一个诚实君子,都可能.(卢斯托满脸屈辱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望着树上的叶子,眼神又绝望又愤慨.)我写过一部出色的悲剧,戏院也接受了!旧纸堆里还有一部永远不会出版的诗稿!我本是个好人!心地纯良!当初梦想美妙的爱情,交攀上流社会最高雅的淑女,如今只弄到一个全景剧场的女戏子做情妇!并且我明明认为出色的作品,为了书店不肯送我一部,便把它说得一文不值!"
  吕西安被深深打动,含着眼泪紧紧握着卢斯托的手.
  记者站起身子,走向通向天文台的大路;两人似乎要痛痛快快地呼吸一下,一块儿踱过去.
  卢斯托又道:"称呼各种才具的话,所谓时行.走运.得势.声望.成名.群众的拥护,只是达到荣誉的各个踏级,还算不得真正的荣誉;可是在文艺界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要爬到任何一级所作的残酷的斗争.显赫的声名总是无数的机缘凑成的,机缘的变化又极其迅速,从来没有两个人是走同样的路子成功的.卡那利和拿当的经历完全不同,以后也不会重复.埋头苦干的阿泰兹将来也要靠另一种机会出名.人人渴望的荣誉差不多永远是个走红的娼妓.低级的文艺好比在街头挨冻的神女;第二流的文艺是受人豢养的情妇,刚刚脱离新闻界,由我做幌子的那个下流地方;交运的文艺仿佛风头十足.态度狂妄的交际花,有住宅,有家俱,有穿号衣的仆役,有车马,向国家纳税,交结王公贵人,对他们尽可以怠慢急迫的债主,或者款待,或者冷淡.啊!从前的我,现在的你,还有许多别人,都把声名当作天使,戴着雪白的头巾,长着五色的翅膀,一手握着青枝绿叶的棕榈,一手亮着宝剑;既象神话中虚幻的人物,住在井底里,又象清白穷苦的姑娘,隐居在郊区,除了贞洁和勇气,没有别的财产,将来会白璧无瑕地飞回天上,假定她没有在贫民窟中受着污辱而死,遭到强暴而死,永远不为人知的话!抱着这种信念的人的脑壳有神灵保护,尽管残酷的经验像大风雪般打在他们身上,一颗心照样热呼呼的,这等人在这个地方可少得很了."卢斯托一边说,一边拿手往下指着在暮色苍茫中闪烁的巴黎.
  吕西安眼中闪过小团体的形象,心中一动;卢斯托却继续大发牢骚,使吕西安听着出神.
  "在这个各色的大染缸里,我说的那种人寥寥无几,和金融界中来路清白的财产一样少,和真正的情人一样少,和新闻界中洁身自爱的人一样少.我今天告诉你的经验,从前也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没有用,正如我的经验对你也不会有用.外省每年有一批年轻的野心家,受着同样热忱的鼓动,扬着头,逞着傲气,赶到这儿来,就算不是愈来愈多,至少也是每年相仿;来干什么?来投机时行的风气.时行的风气好似《一千零一日》中的图兰杜克特公主,个个青年都想做卡拉弗王子!可是一个都猜不中她的谜.大家掉入苦难的沟壑.报界的泥坑.书业的沼泽.这些要饭的文人,替报纸写写小品﹑社会新闻﹑传记性质的稿子,或者受精明的字纸商操纵,写一些小册子,......出版商不欢迎要相当时间才能出售的杰作,都喜欢半个月内销完的无聊东西.这批小青虫没有变成蝴蝶就被踩死了,他们只求活命,顾不得什么羞耻.下贱,对一个新出台的人材咬一口也好,捧一阵也好,但凭《宪政报》.《每日新闻》.《辩论报》的大老板的吩咐,只听出版商的号令,或者受一个嫉妒的同道请托,为的是什么呢?不过为了吃一顿.一朝过了关,早先的苦处全忘了.我替一个混蛋做了六个月的刀笔吏,写出我最有才气的文字,算是他写的;他凭着这批样品当上一份副刊的主编,非但不请我合作,连五个法郎也没给我,而我见了他还不能不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吕西安傲气十足地说道:"为什么呢?"
  卢斯托冷冷地回答:"因为说不定有一天要他的副刊发表我一两篇稿子.总而言之,朋友,在文坛上飞黄腾达的秘诀不在于自己的才华,而在于利用别人的工作.报纸的老板是承包商,我们是包身工.一个人越平庸,成功得越快;因为他毫无廉耻,样样受得了,看见文坛上的霸主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欲望,尽量迎合;比如那个刚从利摩日来的埃克托.曼兰,已经在一家中间偏右的报馆里当上了政治编辑,也替我们的小报写稿;我亲眼看见他替一个总编辑捡帽子.这家伙只要不得罪人,趁一般野心家争名夺利,自相残杀的机会,自会钻空子溜过去.你叫我看了可怜.在你身上,我见到了我从前的影子,而且我敢说一句,一两年之内你会变得和现在的我一样.我的沉痛的劝告,说不定你认为是出于暗中嫉妒,或者从个人的利益出发;其实那是绝望的表现,因为我堕入了地狱,脱不了身.我向你吐露的痛苦,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我的心伤透了,像坐在灰堆上的约伯那样叫着:瞧我的伤口!"
  吕西安说:"我一定要奋斗,不管在哪个阵地上."
  卢斯托接着说:"你该记住!这场斗争是无止境的,如果你有些才具的话;没有才具才算你运气.如今你心地纯洁,可是碰到一批支配你前途的人,只消一句话就能给你生路而偏不肯说,那时你的一丝不苟的良心就会动摇.你可以相信我的话,现在的作家对待新人比最粗暴的出版商更蛮横,更冷酷.出版商只愁赔本,而作家更怕同业竞争;出版商不过打发你走路,作家刚要把你踩死才罢.可怜的朋友,你为了创作优秀的作品,尽力挤出你的温情.元气.精力,在情欲.感情.字句上表现出来!你只管写作,不去活动;只管歌唱,不去斗争;你在书中发泄你的爱.你的恨,你整个儿生活在作品里;等到你把财富给了你的风格,把金银绯紫给了你的人物,然后你变得衣衫褴褛,在巴黎街上溜达,满心欢喜,自以为和出生登记簿一样创造了一个人物,叫做什么阿道尔夫.柯丽娜.克拉丽莎.曼侬,为了哺育那个人物,你的生活杂乱无章,把胃都弄坏了;临了你却发觉他或她受到新闻记者的毁谤.欺骗.出卖,流放在孤岛上叫人遗忘,被你最知己的朋友们埋葬.也许你的人物以后会醒过来,名声远扬,可是谁去唤醒他呢?什么时候呢?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等到那一天吗?我们有一部出色的书,怀疑派的Pianto,叫做《奥贝曼》,孤苦伶仃地呆在荒凉的仓库里,被出版商用挖苦的口吻叫做夜莺;哪一天这部书才能复活呢?没有人能说得上.别的不谈,你先试试给你的《长生菊》找一个出版家,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承印?问题还不是拿到稿费,只是把书印出来.你去试一下,稀奇古怪的戏才够你瞧呢."
  这番刻薄的议论,说的口吻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情绪,像大风雪般打在吕西安心上,冷不可当.他不声不响站了一会,然后那些淋漓尽致.骇人听闻的苦难描写,似乎鼓动了吕西安,使他突然振作起来.他紧握着卢斯托的手嚷道:"我非打胜仗不可!"
  卢斯托道:"好!斗兽场中又来了一个舍身的基督徒.朋友,今晚全景剧场上演新戏,八点钟开幕,现在六点;你把你最好的衣衫穿起来,整理得象个样子,到我家里去跟我一块儿走.我住在竖琴街,塞尔韦尔咖啡馆上面,五层楼上.等会儿咱们先上道里阿那儿走一走.你决心干这一行,是不是?我今晚介绍你见一个出版界中的巨头,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看完戏,有些朋友在我情妇家吃夜霄;刚才的那一顿算不得晚饭.你可以碰到斐诺,我报纸的老板兼总编辑.你知道吗?滑稽歌舞剧院的米奈特说时间是个瘦长子,对我们来说,机会也是个瘦长子,要到处去碰的."
  吕西安说:"我终身铭记着这个日子."
  "你的手稿随身带着,穿得体面一些,不是为了佛洛丽纳,而是为了那个书店老板."
  卢斯托大声疾呼地描写了文坛上的斗争,接下来这样爽直亲热,让吕西安感动的程度不亚于以前阿泰兹在同一场所说的那番严肃真诚的话.毫无经验的青年看到马上就要投入战斗,十分兴奋,对于卢斯托揭露的堕落腐化的实质根本不曾体会.他不知道面前摆着小团体和新闻界各自所代表的两条不同的道路,两种不同的方法:一条路是漫长的.清白的.可靠的;一条路是危险的.布满暗礁.臭沟,会玷污他的良心的.他的天性使他挑了最近的.表面上最舒服的路,采用了效果迅速,立见分晓的手段.吕西安这时完全看不出阿泰兹的高尚的友谊和卢斯托的轻易的亲热有何区别.他轻浮的头脑认为新闻事业是一件挺适合他的武器,自己很会运用,恨不得立刻据为已有.新朋友懒洋洋地跟他握手的神气,他觉得亲切极了;那些建议更使他入迷;哪里知道新闻界中个个人需要朋友,就像将军需要小兵一样!卢斯托看他决意投身报界,便有心拉拢,想把他留在身旁.那记者是交上第一个朋友,吕西安是遇到第一个保护人:一个想做班长,一个只想当兵.

  十 第三种书店老板
  新学生高高兴兴地回到旅馆打扮起来,周到细致,和他倒霉那天准备上歌剧院进德.埃斯巴太太的包厢一样,不过这一回衣服合身多了,他已经适应了.上面是夜礼服,底下穿一条紧身浅色长裤,一双有子的漂亮靴子,是当初花四十法郎买的.又浓又细的淡黄头发找人烫了一下,洒了香水,亮晶晶的头发卷儿梳成波浪式.他自认为有本事,有前途,昂昂然扬着脸.一双细气的手保养得很好,杏仁般的指甲显得干净.红润.黑缎子的衣领衬托着雪白滚圆的下巴,光采奕奕.从拉丁区出来的青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了.
  吕西安像希腊的神道一样俊美,他雇了一辆街车,七点前一刻赶到塞尔韦尔咖啡馆门口.看门的女人叫他爬上五楼,说了一遍复杂的地形.他一一记着,好容易在一条又长又黑的走道尽头发现一扇门打开着,一望而知是拉丁区最常见的房间.不管是这里,是克吕尼街,是阿泰兹家还是克雷斯蒂安家,吕西安到处只看见青年人的穷苦.可是到处有一股特别的气氛反映各种穷人的性格.这里的穷是穷得阴森森的可怕.一张没有帐幔的胡桃木床,床前铺一条旧货店里买来的愁眉苦脸的毯子;通气不好的壁炉的烟和雪茄的烟把窗帘熏黄了;壁炉架上有一盏卡赛尔牌子的煤油灯是佛洛丽纳送的,还不曾进当铺;一口桃花心木的五斗柜黯淡无光;桌上堆着纸张,扔着两三支羽毛翻卷的笔,图书只有前一天或当天带回的几本.所谓家俱如此而已.房内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几双旧靴子在一个屋角张着嘴打呵欠,破袜子象镂空的花边;另外一角是压扁的雪茄,肮脏的手帕,一件变做两件的衬衫,颜色模糊的领带.总而言之是一个文人的帐棚,摆的东西有名无实,简直是四壁皆空.床头的小几上摆着几本白天看过的书﹑一个菲玛德圆筒打火机.壁炉架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把剃刀.两支手枪和一只雪茄烟匣.一块木板上吊着一个击剑用的面罩,底下挂着几根交叉的铁棍.此外还有三把单靠,两把椅子,即使放在那条街上最下等的旅馆里也不大合格.房间又脏又凄凉,说明住的人过着不安静不严肃的生活:只是为了睡觉,急急忙忙工作,迫不得已才住的,巴不得赶快离开.这种不要面子的.乱七八糟的景象,跟阿泰兹的清洁整齐,不失体统的贫穷比起来,不知有多大差别!......吕西安隐隐然想起阿泰兹的劝告,可是他不加理会,因为艾蒂安嘻嘻哈哈地乱扯一阵,掩盖他堕落生活的丑恶.
  他说:"这是我的狗窝,我的大场面在邦迪街.我们的药材商替佛洛丽纳布置了一所新屋子,今晚开幕."
  艾蒂安.卢斯托穿着黑裤子,擦过鞋油的皮靴,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颈窝;衬衫给丝绒领遮掉了,大概要等佛洛丽纳替他更换;他刷着帽子,想弄得新一点.
  吕西安道:"咱们走吧."
  "别忙,我还要等一个书店老板,要弄几个钱.等会也许要打牌,我一个子儿都没有;另外还得买手套."
  这时两个新朋友听见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
  卢斯托道:"他来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用什么姿态出现在诗人面前,你等着瞧吧.你还没领教这时髦出版商道里阿的威风,先来见识见识奥古斯丁河滨道上的老板.他又开书店,又做银钱生意,贩卖文学界的废纸堆,这个诺曼底人原来是卖生菜出身."卢斯托随即高声叫道:"进来吧,蛮子!"
  "来了."对方声音象破钟,嗄着嗓子回答.
  "带了钱吗?"
  "钱?铺子里没有钱了."一个年轻人说着,走进屋里,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吕西安.
  卢斯托接着说:"你早先欠我五十法郎.这儿有两部《埃及游记》,内容妙极了,插图很多,包你好销;斐诺已经收下钱,要我写两篇稿子.还有沼泽区的红人维克多.杜康热新出的两部小说.还有初出道的保尔.德.科克写的第二部小说,也是两部,跟杜康热是一种风格的.还有两部《陶尔的缔瑟》,把外省生活写得挺好.定价总共一百法郎.所以,巴贝,你得给我一百法郎."
  巴贝瞧着书,检查书边和封面.
  卢斯托道:"噢!放心,书都保存得挺好.《埃及游记》没有裁开,保尔.德.科克,杜康热,还有壁炉架上的《论象征》,都没有裁.那本讲象征的书免费奉送,空想的东西让人丧失兴趣,我要趁早送掉,免得生出蛀虫来."
  吕西安道:"那你怎么写书评呢?"巴贝好不诧异地望了望吕西安,回头对卢斯托讪笑道:"一听就知道这位先生不是文人,运气好."
  "告诉你,巴贝,他是个诗人,而且是个大诗人,准会压倒卡那利,贝朗瑞,德拉维涅.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除非他投河自尽,那也要漂到圣克鲁呢."
  巴贝道:"我劝先生暂搁诗歌,写散文吧.河滨道上根本没有人要诗集了."
  巴贝穿着一件粗呢大氅,只有一个纽子;领口全是油腻;脚下穿着皮鞋,在室内不脱帽子,背心敞开一半,露出一件料子结实的粗布衬衫.滚圆的脸还算和气,嵌着一双贪财的眼睛,看起人来有些慌张,凡是有钱而经常有人向他要钱的人都是这副神气.他的精明被一身肥肉遮盖了,你还以为他爽直呢.巴贝当过伙计,两年以前在河滨道上盘下一家破烂的小店,老钉着新闻记者.作家.印刷商,把书店送给他们的样书低价收进,每天赚一二十法郎.他既有积蓄,又猜得到每个人的利益,专找赚钱的机会.巴贝给手头不宽的作家兑现出版商的期票,他们贴现,收一分半到两分利息;第二天他到那家书店去挑一批好销的书,照现款交易讲好价钱,然后用那书店开的期票付账.巴贝念过书,有生意经,尽量不收诗歌和现代小说.他喜欢做小买卖,收全部版权只要上千法郎,销路很有把握的实用书,例如《儿童版法国史》,《簿记二十讲》,《青年妇女适用的植物学》等等.他曾经错过两三部好书,叫作者到他店里谈了几十回,始终不敢收买稿子.你埋怨他胆小,他却给你看一本他出版的书,叙述一桩有名的案子,都是报上登过的,不花一个钱的稿费,却赚到两三千法郎.
  巴贝做生意谨小慎微,平日只吃面包和核桃;很少出票据,尽量在发票上打主意,克扣应付的款子;他印的书都自己送出去,不知道送哪儿,倒也照样能分发.收账.印刷所老板见了他最害怕,不知怎么对付;他们急等着用,付款时硬要七折八扣,把人家开的账除去一部分;他占了你一回便宜,下回决不和你再打交道,怕受暗算.
  卢斯托道:"怎么样,这种交易咱们还要做下来吗?"
  "唉!老弟,"巴贝用亲昵的口气回答,"六千部书存在于我的铺子当中.书业界有个老前辈说得好:存的书不等于存的钱.生意清淡啊."
  艾蒂安道:"亲爱的吕西安,别听他胡说.你上他的铺子去瞧瞧就知道.他的橡木柜台是一家破产的酒店拍卖出来的;他要节省,点的油烛从来不剪烛芯.在那种若有若无的亮光下,架子上一无所有.一个穿蓝布上装的学徒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拿嘴巴凑着手掌呵气,不是跺脚,便是磨拳擦掌地取暖,象坐在街车顶上的马夫.哼!他的书就不比我这儿多.鬼晓得他做的什么买卖!"
  巴贝听着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盖过印花税章的纸,说道:"这是一百法郎的本票,三个月期头,你的书我带走了,销路不好,我拿不出现款.想到你要派用场,我又没有钱,才签了这张期票帮帮你的忙,我可是不喜欢出票据的."
  卢斯托道:"这样,你还要我尊重你.感谢你吗?"
  巴贝回答说:"尽管感情当不得现钱,我照样接受你的敬意."
  卢斯托道:"我要买手套,花粉店老板才不那么大方,肯收你的票据呢.喂,五斗柜第一个抽里有一幅挺好的版画,值到八十法郎,是初印,我还为那版画写过一篇滑稽的稿子.真的,《希波克拉底拒绝阿塔克塞尔塞斯的聘礼》很有文章可做.巴黎的阔佬往往拿出惊人的聘金来,有些不希罕聘金的医生正好引用画上的典故.版画下面还有二三十份流行歌曲的谱子.你一起拿去,给我四十法郎."
  "四十法郎!"书店老板叫起来,声音象受惊的母鸡.接着说道:"至多二十法郎,没准我还要赔本呢."
  卢斯托说:"二十法郎在哪儿呢?"
  "还不一定凑得起来."巴贝说着在身上摸了一阵,"啊,有了.你把我挤干了,碰到你真没办法......"
  "好,咱们走吧,"卢斯托招呼吕西安,吕西安的诗稿他随手拿起,用墨水在绳子底下画了一条线,带着出门.
  "还有别的东西吗?"巴贝问.
  "没有了,小夏洛克,改天再让你做笔好交易......(叫你蚀掉三千法郎,你这样剥削人,得教训教训你才好.)"卢斯托最后几句是轻轻地对吕西安说的.
  两人坐着街车向王宫市场进发,吕西安问:"那么你的书评呢?"
  "嘿!怎么写书评,你知道吗?拿《埃及游记》来说,我不裁书边,从缝隙里东零西碎地看上几段,就发现十一处文字的错误.这就好写上一栏,说作者也许懂得刻在华表上的怪文字,却不懂他祖国的语言;我可以提出证据来.不久,我说与其谈博物学.考古学,不如讨论埃及的前途,文明的发展,怎样使埃及回到法国的怀抱等等;埃及即然在我们手中得而复失,还可能在精神上受我们的影响,归附我们.然后来一套爱国主义的滥调,什么马赛啊,近东啊,我们的贸易啊,扯上一通."
  "如果作者在书里就是这样写的,你又怎么说呢?"
  "那就说他不该喋喋不休地谈论政治,应当关心艺术,当地的形势也可描写一下,风景.批评家借此感慨一番.他可以说:我们被政治包围了,腻烦死了,到处只听见政治.我真想读读有趣的游记,叙述航海的艰苦.土峡的风光.赤道上奇妙的景致和从来不出门的人需要知道的事情.我一边赞美这一类的游记,一边取笑有些旅行家大惊小怪,把掠过的鸟.飞鱼.桃子.高地.经过勘测的海湾,当作大事一般夸说.批评家还责备作者不曾提到和一切艰深.神秘.不可解的事同样引人入胜的.莫名其妙的科学问题.看过评论后读者笑了,我们的责任也就完成了.至于小说,佛洛丽纳是世界上少有的小说迷,她替我分析内容,我按照她的意见写评论.直要她嫌作者絮烦,觉得讨厌,我才考虑作品,向出版商再讨一部样书,出版商当然照送,有希望得到一篇好书评,他还有不高兴的吗?"
  吕西安脑子里装满了小团体的朋友们的观念,说道:"天哪!但是真正的批评.神圣的批评在哪里呢?"
  卢斯托道:"亲爱的朋友,批评这把刷子不能刷单薄的料子,否则会一扫而光的.得啦,写作的内幕不谈了.你瞧见这记号没有?"卢斯托指着《长生菊》的原稿问."我用墨水沿着绳子在包皮纸上画了一道线,要写道里阿打开来看了,绳子不可能扣在老地方.所以你的原稿等于被密封了一样.你要实地试验,这办法不无用处.我还得说一句,如果你没人撑腰,甭想单枪匹马闯进道里阿的铺子,多少青年跑上十来家书店,连一声请坐都听不到......"
  这一点吕西安有过经验,知道这是事实.卢斯托下车给了马夫三法郎.吕西安看卢斯托刚才穷得要命,此刻这样摆阔,好不诧异.两个朋友走进木廊商场,专出所谓时髦书的书店当时就是气派十足地设在那儿.

  十一 木廊商场
  那个时期,木廊商场在巴黎赫赫有名,是个挺好玩的地方.那区藏污纳垢的集市值得描写一番,因为它在三十六年之间对巴黎生活的影响极大,四十岁左右的人看了我的叙述都很感兴趣,虽则年轻人觉得难以置信.原来的场子今天变了开阔的奥尔良回廊,又高又冷,赛过没有花草的花房.当初盖着一些木屋,说准确些只是薄板搭的棚子,胡乱盖上一个顶,开间很小,朝着院子和花园,有些钉死的玻璃窗,象城门口的小酒店里最脏的窗子,透进来一缕阳光.三排铺子留出两条走廊,大约有十二尺高.中间一排夹在两条走廊之间,空气恶浊;走廊顶上的玻璃老是乌七八糟的,底下更没有多少光线.蜂房似的铺面尽管小得可怜,有几间不过六尺宽,八尺到十尺深,可是供不应求,租金要三千法郎一年.靠院子和花园取光的棚屋都有绿漆的矮木栅保护,大概怕群众走近,把破落的后壁撞倒.有二三尺空地在本棚,长着奇形怪状,科学家都认不得的植物,跟同样茂盛的各色工艺品混在一起.印刷车上试过大样的字纸,盖在一株蔷薇上,修辞学的华彩沾着流产的鲜花的香味.小菜园灌饱了无人照料的臭水.植物枝条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缎带,各种商品的传单.帽子店的零料和废品压得植物喘不过气来:一簇绿叶托着一个缎子的结,扎成大丽菊的样子,叫人看了把花的观念弄糊涂了.不论在院子那边还是在花园那边,这座古怪的宫殿让你见识到巴黎最龌龊.最奇怪的面目:雨水淋坏的粉刷,补过的土墙,陈旧的油漆,令人想入非非的招牌.面朝院子和花园的木栅也被巴黎的群众糟蹋得污秽不堪,好象替铺子镶了一条难看而又难闻的边,叫感觉灵敏的人不要走近;谁知感觉灵敏的人并没有被这些丑恶的景象吓退,正如童话中的王子不怕恶魔放在公主身旁的毒龙和危险的障碍.那时的木廊像现在的奥尔良回廊一样,中央有一条过道;也像现在一样,可以穿过两座有成行柱子的游廊进去.大革命以前开始修建的游廊,后来由于缺乏经费,没有完成.如今通往法兰西剧院的壮丽的石廊,当年是一条狭窄的甬道,高得异乎寻常,屋顶盖得极其马虎,雨天常常漏水.大家称那为玻璃廊,免得和木廊混淆.所有破烂店房的屋顶都非常糟糕;有一个经营开司米和呢绒的出名商人,一夜之间货物淋了雨,损失巨大,把业主奥尔良王室告了一状,打赢了官司.有些地方,顶上只盖两重柏油布.不论是木廊,还是舍韦酒家在那儿起家的玻璃廊,底下都是天然的泥地,加上过路人的靴子.鞋子带来一层人造泥土.愈踩愈硬的泥地经过商人们的不断打扫,那些陵谷是由于多岗峦变成的,一年四季绊你的脚,初去的人很不容易走路.
  地上是一堆堆可怕的泥巴,玻璃窗风吹雨打,粘着灰土,平顶的棚屋披着褴褛的衣衫,砌了一半的围墙肮脏无比;整个景象叫人想起波希米亚人的帐幕.集市上的木棚.围在巴黎大建筑四周的临时工程,......始终没有盖起来那些大建筑物.奇丑的外貌同内容非常相称:藏垢纳污的廊子底下热闹,嘈杂,各种行业鳞次栉比,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到一八三○年的革命为止,做的买卖为数惊人.交易所设在对面王宫市场的底层,有二十年之久.舆论的趋向,显晦的声名,政治和金融的波动,都在这个地方酝酿.交易所开市以前,收市以后,许多人都约在廊下见面.巴黎的银行家和商人往往挤在王宫市场的院子里,雨天便拥进木廊.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建筑物,回声特别响亮,哄笑的声音到处都听得见.这一头有人口角,那一头就知道为什么口角.商场中只看见书店,诗集.政论.散文,帽子店,以及夜晚才来的马路天使.这儿有的是新闻.图书.新老牌子的名人.议会的阴谋.说谎话的书店.新书在这儿发卖,群众也固执得很,新书一定要上这儿来买.保尔.路易.库里埃写的政论小册,或是奥尔良向路易十八的宪章放的第一炮,《一个公主的奇遇》,一个黄昏在这里能销掉几千册.吕西安在那儿露面的时代,有些铺子已经装上了漂亮的玻璃橱窗,不过只限于靠院子和花园的两排商店.在建筑师封丹纳动工拆造,把这个古怪的居留地消灭之前,两条走廊之间的店铺门户洞开,象外省集市上的临时摊子,只靠木柱支撑;从商品或者玻璃门中望出去,一眼就可以看到走廊的两旁.室内不能生火,商人都用脚炉取暖,消防也由他们自己负责;一不小心,这个木板搭成的小天地一刻钟内就能化为灰烬.板屋在太阳底下晒干了,还有卖淫业的欲火烘烤,堆着满坑满谷的纱罗.纸张,有时再加上过堂风助威.帽子店摆满了奇怪的帽子,似乎专为陈列,不是出卖的,上百顶地挂在香菌式的铁钩上,花花绿绿,把几条走廊都点缀到了.二十年来的游人都暗暗纳闷,想不透这些吃饱灰尘的帽子到哪些人的头上去找归宿.做帽子的女工多半又丑又放荡,按照中央菜市场的习惯和谈吐,用俏皮话兜搭来往的妇女.一个伶牙俐齿,眼睛骨碌碌的姑娘,站在圆凳上招揽顾客:"太太,为什么不来买一顶漂亮帽子呢?"......"先生,照顾一笔买卖好不好?"高低不同的声调,眼神,对过路人的评头论足,使她们丰富生动的词汇更有变化.书店老板和开帽子店的妇女相处很好.在那个名字堂皇,叫做玻璃廊的商场里,有的行业稀奇古怪.有讲腹语的,有各式各样走江湖的,有拿新奇的景致逗人看的,或者叫你花了钱一无所见,或者给你看到全世界.一个到处赶集.发了七八十万家财的人,当初就是在这儿开场的.他的招牌是一个太阳在黑圈子里打转,周围写着红字:这里你能看到上帝看不见的东西,收费两个铜子.招揽生意的伙计从来不让你单独进去,也不让两个以上的人进去.到了里面,你劈面看到一面大镜子,一阵怪声把霍夫曼吓了一跳,像机器开了发条一般地直叫:"你们两位看见了上帝永远看不见的东西,就是说你们看见了同胞.上帝却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的."你只能暗暗惭愧地走开,不好意思给人知道你做了傻瓜.每扇小门旁边都有与此相似的叫叫嚷嚷的声音,请你去看高斯摩喇嘛.君士坦丁堡风景.木偶戏.机器人下棋.会辨别美女的狗.腹语大王费兹.詹姆斯在跟着综合理工学院学生到蒙马特尔去送命之前,在这里的博雷尔咖啡馆表演,生意兴隆.商场中还有女人卖花.卖水果,一家著名的成衣铺,军装上盘的花边在夜晚金光闪闪,象太阳.下午两点以前,木廊商场静悄悄的,黑洞洞的,不见人影.商人们在讨价还价,像在家里一样.巴黎人在这个地方的约会要三点左右才开始,正当交易所开市的时间.等到大批的人涌到,就有酷爱文艺而身无分文的青年在陈列新书的摊子上看"白书".守摊子的伙计心地慈悲,穷小子一页页地翻阅.象《斯玛拉》,《皮埃尔.施莱米》,《约翰.斯博迦》,《约谷》,一类十二开本的两百页的书,两次就狼吞虎咽地读完了.当年没有阅览室,要看书不能不花钱去买;因此那时小说的销数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对求知欲旺盛的穷青年施舍精神食粮,纯粹是法国作风.一到傍晚,邪气十足的商场便充满淫荡的诗意.大批的马路天使在附近的大街小巷和商场之间来来往往,多半是没有报酬的闲荡.巴黎各个地段的娼妓都得跑王宫.木廊商场属于领照妓院的范围,捐税老板们付了,把装成公主般的女人陈列在某个拱廊之下,或是花园中正对某个拱廊的地方.木廊是卖淫业的公共地盘,俗语用王宫市场作为妓院的代名词,木廊部分是主要的.一个妓女可以跑来带走她的俘虏,高兴带到哪儿就到哪儿.因为有这帮妇女吸引,木廊里人山人海,只能一步一步挨着走,好比参加迎神赛会或者假面舞会.这样慢吞吞的走路既不妨碍别人,又可以从容细看.那些女人穿的服装现在早已绝迹;前胸后背特别袒露;梳得奇形怪状的头发,引人注目:有诺曼底乡姑式,有西班牙式,有的鬈得象哈叭狗,有的一绺绺挂下来;一双大腿穿着长统白袜,不知为什么会露出来叫人看见,而且露得正是时候.这一类妖艳的诗意如今一去不复返了.粗野的问答,同环境很调和的无耻的表现,在时下的假面舞会和非常出名的舞会中,再也听不见看不到了.那时那个地方的确又丑恶又热闹.男人几乎老是穿着深色衣服,女人肩头和胸部的肉便格外耀眼,成为鲜艳的对比.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在花园中央就听得见,一片低音伴奏似的,穿插着娼妓的狂笑或者偶尔发生的争吵.上等人和最有身份的人,照样被满脸横肉的汉子推推搡搡.这些牛鬼蛇神的集会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再冷静的人也不能不动心.所以直到最后一个时期,上下三等的巴黎人源源而来;建筑师要造新屋子的地窖,在路面上铺了木板,游人就在木板上熙来攘往.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毁的时候,大家还异口同声,惋惜不已呢.
  几条走廊的半中腰有一条过道,拉沃卡新近在过道和走廊的拐角儿上开了一家书店,面对道里阿的铺子.现在没人知道的道里阿原是很有气魄的青年,后来同行做得很发达的事业是他首创的.道里阿的铺子座落在靠花园的一排上,拉沃卡书店靠着院子.道里阿的店房一分为二:很大的一间做铺面,他的办公室在另外一间.吕西安还是第一次在晚上来,跟外省人和年轻人一样,看着眼前的形形色色目瞪口呆,一转眼就和同伴走失了.
  一个妓女指着吕西安对一个老头儿说:"你要是长得跟这个小伙子一样漂亮,我就掏出心来给你."
  吕西安听着,羞得象瞎子养的狗.逛市场的人像潮水一般,他跟在后面,愣头傻脑的神气和紧张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女人的目光直盯着他,白白胖胖的肉引诱着他,袒露的胸部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拚命挟着稿子,惟恐被人抢走,这天真的孩子!
  吕西安突然觉得有人抓住他的胳膊,只道他的诗集被什么作家看中了,不由得叫起来:"哎!怎么啦,先生?"
  他一看原来是他的朋友卢斯托,对他说:"我知道会到这儿的!"

  十二 一家木廊书店的外表
  正走在书店门口的诗人,被卢斯托一把拉了进去.铺子里挤满了人,等着要见书业大王.开印刷所.开纸铺的.画插图的,那些伙计围着店主,打听正在进行或正在计划的业务.
  卢斯托对吕西安说:"你瞧,那个就是斐诺,我那家报纸的经理.同他谈话的青年很有才能,叫做费利西安.韦尔努,心思的恶毒像隐藏的疾病一样."
  斐诺和韦尔努一块走过来,对卢斯托说:"喂!朋友,有一出新戏要你报道.可是我的包厢让出去了."
  "卖给勃罗拉吗?"
  "卖给他又怎么样?反正他们会帮助你的.你来找道里阿干吗?啊!对了,我们讲好替保尔.德.科克捧场.道里阿批进他两百部作品.维克多.杜康热不让道里阿印他一部小说.道里阿要捧出一个路子和他差不多的作家来.你一定要把保尔.德.科克说成比杜康热高明."
  卢斯托道:"但我和杜康热合编了一个剧本,预备在快活剧院上演呢."
  "告诉他文章是我写的,你说我原来的评论很凶,你已经改得缓和了,这样他还欠你的情呢."
  卢斯托道:"这张一百法郎的本票,你能不能叫道里阿的出纳员给我贴现?你明白吗?等会儿咱们一块儿吃消夜,庆祝佛洛丽纳搬新屋子."
  "啊!不错,你请客,"斐诺似乎好容易才想起来.他接过巴贝的票子递给出纳员,说道:"迦比松,替我拿九十法郎给他.......老兄,来,票子背后签个字."
  出纳员数钱的时候,卢斯托拿起出纳员的笔签了字.吕西安睁着眼睛,竖着耳朵,把他们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艾蒂安说:"亲爱的朋友,咱们是生死之交,我不谢你了.还有一件事:我要介绍这位先生见道里阿,你能帮忙吗?"
  "什么事啊?"斐诺问.
  "为了一部诗稿,"吕西安回答.
  斐诺做了个诧异的姿势,叫了声:"啊!"
  韦尔努望着吕西安道:"大概这位先生才开始同书店打交道,也许早已把他的诗集束之高阁了."
  这时走进来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爱弥尔.勃龙代,才加入《辩论报》,几篇极有份量的文章早已被发表了.他向斐诺和卢斯托伸出手来,对韦尔努略微点点头.
  卢斯托说:"等会请你吃消夜,半夜在佛洛丽纳家."
  那青年回答:"一定到.还有谁呢?"
  卢斯托说:"有佛洛丽纳.药材商玛蒂法.编剧杜.勃吕埃,佛洛丽纳在他的戏里第一次弄到一个角色;还有小老头儿卡陶.他的女婿卡缪索;另外是斐诺......"
  "你那药材商招待得周到吗?"
  "不给我们吃药就是了."吕西安插了一句.
  勃龙代望着吕西安一本正经地说:"先生很风趣.他还一块吃消夜认错吗?卢斯托?"
  "有他."
  "那咱们好大大地乐一下了."
  吕西安听了面红耳赤.
  勃龙代敲敲道里阿办公室的玻璃子,叫道:"道里阿,一下子还不得空吗?"
  "马上就来,朋友."
  卢斯托对吕西安说:"有希望了.这青年差不多和你一样年轻,进了《辩论报》,是批评界的一个权威:大家都怕他三分,等会儿道里阿要来巴结他的.咱们借此机会跟镂版业和印刷业的总督谈谈你的诗集.要不然等到十一点还轮不到咱们.会有愈来愈多的人找他."
  吕西安和卢斯托走近勃龙代.斐诺.韦尔努,一块儿到铺子的另外一头去谈天.
  领班伙计站起来招呼勃龙代,勃龙代问道:"迦比松,老板有什么事?"
  "有一份周刊他想盘问一下,改组一下,跟只捧艾默里的《密涅瓦报》和浪漫派气息太浓的《保守党人》对抗."
  "他稿费出得多不多?"
  "同平常一样......总是太高!"出纳员回答.
  这时走进一个青年,他新近出版了一部精彩的小说,轰动一时,很畅销完了,道里阿正在印第二版.那青年的举动态度很古怪,完全是艺术家气息,吕西安对他很注意.
  卢斯托咬着外省诗人的耳朵说:"这个就是拿当."
  年富力强的拿当虽则骄气十足,但他脱下帽子,在记者勃龙代面前可以说是毕恭毕敬,以前他还不曾和这个批评家会过面.勃龙代和斐诺照样戴着帽子.
  "先生,我很高兴,碰巧有机会......"
  费利西安.韦尔努对卢斯托说:"你看他有多么紧张,说出话来叠床架屋."
  "......向先生你表示感激.先生在《辩论报》上对我的评论太好了.我的成功有一半是靠先生的力量."
  "哪里,朋友,哪里,"勃龙代表面上和气,骨子里却以保护人自居,"你确实有才气,我能够认识你,太高兴了."
  "先生的评论已经发表,我不至于再有趋炎附势的嫌疑;咱们尽可以自由来往.你能赏脸明天和我一同吃饭吗?请斐诺作陪.卢斯托,你也不会推辞吧?"拿当慢慢说着,和艾蒂安握握手;又回头对勃龙代说:"啊!先生,你走的路子太好了,继承了迪索.菲埃韦.若夫华的传统!霍夫曼对他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克洛德.维尼翁提到你,说只要《辩论报》永世不朽,他死也暝目了.他们给你的稿费很高吧?"
  勃龙代回答说:"每栏一百法郎.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我要看许多书,看到上百部才遇到一部像你这样的大作,值得我动笔.说句良心话,你的作品我看了很愉快."
  "还给他一千五百法郎的收入."卢斯托对吕西安说.
  拿当接着说:"一些政论性的文章你也写吧?"
  勃龙代回答:"东零西碎地写一些."
  吕西安在这里好像一个小娃娃,他很少欣赏拿当的书,把作者当作神道一般地崇拜;谁知拿当见了一个吕西安没听见过名字的评论家,而且这个批评家也不会有多大势力,竟然奴颜婢膝到这个田地,吕西安看得呆住了.他心上想:"难道我将来也得这样吗?非得放下自己的尊严不可吗?......喂,拿当,干吗连帽子都不敢戴上呢?你写了一部出色的书,批评家只写了一篇文章."吕西安转着这些念头,浑身发热.他时时刻刻看见一般怯生生的青年,穷苦的作家,跑进铺子求见道里阿,发现满屋子的人,觉得没有希望,说一声"下回再来",走了.有些政界名流围在一处,其中两三个政客谈着国家大事和召开国会的问题.道里阿准备买进的周报可以议论政治.这一类的报刊在那时已经为数不多.办报的特权和开戏院的特权同样是大家争夺的目标.那群政客中间有一个是《宪政报》的最有势力的股东.卢斯托做向导做得很到家.吕西安一句一句听着,觉得道里阿的地位愈来愈高,文学和政治也在这个铺子里合流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拍一个记者的马屁,亵渎艺术,正如娼妓在丑恶的木廊底下卖淫,备受屈辱;外省大人物受着这些教训,毛骨悚然.整个的谜只要一个字就可道破,就是钱!吕西安感到自己孤独,谁也不认得他,只凭着一些毫无把握的交情,同功名利禄拉上一点儿关系.他怪怨小团体中一般多情的真正的朋友,一个不现实的世界被他看到了,不让他拿着笔杆冲进这个战场......."否则我早成了勃龙代了."他私下想.卢斯托刚才在卢森堡高岗上像受伤的鹰隼一般哀号,吕西安觉得他非常伟大,如今可变得渺小了.在这里,吕西安认为惟有时髦的出版商,掌握作家生活的书店老板,才是重要人物.诗人挟着稿子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好像心里害怕.他看见铺子中央,漆成云石色的木座子上供着几个半身像,有拜伦,有歌德,还有卡那利.道里阿希望出版卡那利的一部诗集,有心要他到这里来的时候看看出版家把他抬得多高.吕西安不知不觉贬低了自己的价值,逐渐消失了勇气,只感到他的命运操纵在道里阿手中,急于等道里阿出现.

  十三 第四种书店老板
  "喂,朋友们,我盘进了一份周报,眼前能够花钱买下的只有这一份,总共有两千订户."说话的是个矮胖子,脸孔象当年罗马帝国的总督,假扮的和气很容易叫浅薄的人上当.
  "别胡扯!"勃龙代说."印花税证明只有七百订户,那已经很不错了."
  "天地良心,足足有一千二."他向勃龙代轻轻补上两句:"我说两千,是由于有纸店和印刷所老板在场."随后又高声说:"没想到这样冒失的你,老弟."
  斐诺问:"要不要招人合伙啊?"
  道里阿说:"看条件.三分之一的股份作四万法郎,你要不要?"
  "行,只要您接受我编辑部的名单:爱弥尔.勃龙代﹑克洛德.维尼翁.斯克里布.泰奥多尔.勒克莱克.费利西安.韦尔努.杰伊.儒依.卢斯托......"
  "干吗不加上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外省诗人大胆地说了一句.
  "还有拿当."斐诺结束的时候说.
  "干吗不把这儿的游人一起请来呢?"出版商掉过身子,皱着眉头向《长生菊》的作者说."这一位是谁?"他很不客气地望着吕西安问.
  卢斯托回答说:"道里阿,他是我介绍来的.趁斐诺考虑他的合伙问题,让我先来谈一谈."
  威风凛凛的书业大王对斐诺直呼为你,尽管斐诺对他称您;他把人人忌惮的勃龙代叫做老弟,向拿当伸出手去的气概象王爷,并且还表现出亲昵的样子,吕西安看他冷冰冰的一副生气的面孔,吓得连衬衫都湿透了.
  道里阿嚷道:"啊!老弟,又来了一笔交易.你应该懂得,我手头有一千一百部稿子.诸位先生听见没有?作家们送来一千一百部原稿,不信问迦比松!不久我竟要另外设一科专管稿件了,辟一个审稿室负责审查.开会讨论.投票表决都得签到,这个审稿人;还要有一个常任秘书向我提出报告.那等于法兰西学院的分院,而院士们出席木廊商场的报酬比出席学院的还要高."
  勃龙代道:"倒是个主意."
  道里阿道:"坏主意!你们之中凡是当不了资本家,做不成靴匠,不会当兵,不会做跟班,既不做官,也不做吏的人,都想当作家,搜索枯肠硬要写文章;我才不清理他们的工作呢.无名小卒不必光临!你们打定了天下,自有大把的黄金捧给你们.两年功夫我一手捧出三个,结果三个都是没良心的!拿当的书再版,要我六千法郎版税;我请人写书评花掉三千,此刻一千都不曾收回.勃龙代的两篇稿子花了我一千法郎,请一次客,又是五百......"
  吕西安听说道里阿为《辩论报》上的评论花到那个数目,对勃龙代的估价马上一落千丈.他道:"但是先生,如果所有的出版家说话都像先生您一样,作家的第一部书怎么印出来?"
  吕西安向道里阿陪着笑脸,道里阿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这与我不相干.我才不高兴随便印一部书,为了赚两千法郎而冒两千法郎的险呢.我拿文学做投机,宁可挑四十卷的大书印一万部,象庞库克和博杜安弟兄的做法.我有权势,又能收买评论,尽可以经营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买卖,干吗要推销一部两千法郎的小书呢?捧出一个新人,一部新作品,跟推销挣大钱的《外国戏剧选》.《胜利实录》.《大革命回忆录》比起来,并不少费气力.我开铺子不是替未来的大人物做垫脚石的,而是为了赚钱,赚了钱送给出名的人.我花十万法郎买的稿子,事实上比出六百法郎买无名作家的稿子便宜!就算我不是提倡文艺的贵人,文艺界至少得谢谢我,稿费被我提高了一倍以上.老弟,我告诉你这些道理,由于你是卢斯托的朋友."道里阿说着,拍拍诗人的肩膀,狎昵的态度叫人受不了."如果我同所有上门兜稿子的作家谈谈说说,那我只好关门大吉,把全部时间花在怪有意思的谈话上面.可惜代价太高了,我还不那么富裕,没法听每个人自吹自捧的独白.那只能搬上舞台,放在古典悲剧里."
  这些正确得可怕的话,加上道里阿的奢华的装束,给外省诗人的印象愈发深刻.
  "什么稿子?"道里阿问卢斯托.
  "一部优秀的诗集."
  道里阿做了一个名演员塔尔玛式的姿势,转身向迦比松说道:"迦比松,从今天起,谁要来兜稿子......喂,你们几个听见没有?"他又对另外三个伙计说;东家冒火的声音三个伙计都听见了,从书堆里探出头来.老板瞧着他漂亮的手和手指甲,往下说:"谁要送稿子来,先问清楚是诗还是散文.是诗,立刻打发掉,免得把书店蛀空了!"
  新闻记者都嚷起来:"好啊!道里阿说得妙啊!"
  出版商手里拿着吕西安的原稿,在铺子里走来走去,嚷道:"我说的是事实,诸位先生,你们不知道,拜伦.拉马丁.维克多.雨果.卡西米.德拉维涅.卡那利.贝朗瑞的走红,真是害人不浅.他们出了名,给我们招来一大批蛮子.我相信这时送到书店去要求出版的诗稿有上千部,开场总是断断续续的故事,没头没尾,模仿拜伦的《海盗》和《莱拉》.年轻人由于好奇为名,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章节,叙事诗明明是德利尔的老调,新派作家居然自命为创新!这两年诗人多得象金壳虫.去年我为诗歌亏本亏了两万!不信问迦比松!不朽的诗人可能世界上真有,我也看见过,脸孔白白嫩嫩,还没长胡子呢."道里阿朝着吕西安说."可是小朋友,对出版界来说,只有四个诗人:贝朗瑞,卡西米.德拉维涅,拉马丁,维克多.雨果;还轮不到卡那利......他是靠报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捧出来的."
  在场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听了哈哈大笑,吕西安不敢在他们面前挺起腰来表示傲气,惟恐受人奚落,下不了台.但是他心痒难熬,恨不得扑上道里阿的脖子,撕下他那个整齐得可恶的领结,扯断他挂在胸口的发亮的金链,把他的表踩在脚下,把他的人撕成两半.一个人伤了面子没有不想报复的,吕西安对出版商装着笑脸,心里却把他恨得要死.
  勃龙代说:"诗歌好比太阳,能够帮助万古长青的森林成长,也能产生蚊虫和苍蝇.世界上没有一桩好事不带来一桩坏事.出版家是由文学而产生的."
  "还有新闻记者."卢斯托说.
  道里阿听着大笑.
  他指着稿子问:"那是什么东西?"
  卢斯托回答:"一部十四行诗的集子,会叫彼特拉克脸红的."
  "怎么解释你这句话?"道里阿问.
  "还不是跟大家一样?"卢斯托回答,他发见众人脸上都挂着俏皮的笑意.
  吕西安没法生气,只是暗暗地出汗.
  "好吧!我看一遍就是了."道里阿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仿佛他的让步是天大的情面."小朋友,要是你的十四行诗够得上十九世纪的标准,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一个诗人的."
  国会里最有名的一个演说家正在同《宪政报》的编辑兼《密涅瓦报》的经理谈话,他插进来说:"只要他的才气比得上他的相貌,这风险你也担不了."
  道里阿回答说:"将军,叫一个人出名,报刊的评论要花一万二,请客要花三千,不信你问《孤独者》的作者.假如邦雅曼.贡斯当先生肯为这个青年诗人写一篇书评,这笔交易我决不犹豫."
  外省大人物听见又是将军,又是大名鼎鼎的邦雅曼.贡斯当,感到这铺子里的气派简直同奥林匹斯差不多.
  斐诺道:"卢斯托,我要与你商量点事,等会咱们在戏院见面.......道里阿,这笔买卖我可以做,不过有条件.咱们上办公室去谈吧."
  "来吧,老弟!"道里阿让斐诺走在前面,向十多个等着他的人挥了挥手,表明他忙得不可开交.他正要进办公室,吕西安急起来,拦着他问:
  "先生留下我的稿子,我什么时候能收到回信?"
  "哎!我的小诗人,过三四天再来.咱们瞧着办."
  吕西安被卢斯托拉着就走,来不及向韦尔努.勃龙代.拉乌尔.拿当.富瓦将军.邦雅曼.贡斯当等等告辞.那时贡斯当刚刚发表了他关于百日时期的著作,他做了二十年德.斯塔尔夫人的情人,先攻击拿破仑,又攻击波旁家,等到胜利的时候,由于精疲力尽死了.吕西安只对他匆匆一瞥,印象不过是一头淡黄头发,眉清目秀,长方脸上,长着一张样子可爱的嘴巴.

  十四 后台
  吕西安踏上街车,挨着卢斯托坐下,说道:"真是个鬼地方!"
  卢斯托吩咐赶车的:"全景剧场,越快越好,给你一法郎半."不久他在吕西安面前摆着前辈的架子,很得意地说道:"道里阿这混蛋一年做十五六万法郎的生意,好比当着文艺部部长.他和巴贝一样贪心不足,可是专门捞大笔头的油水.道里阿有气派,很豪爽,也很虚荣;他那点儿风趣是拿别人的话凑起来的.这个铺子真是个好地方,值得走动,你可以同当代的优秀人物攀谈.告诉你,一个青年在那儿呆一小时,比读十年书,弄得面黄肌瘦,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大家在那边讨论报刊上的文章,找题材,交攀名流或有势力的人物,将来好派用场.当今之日,要成功全靠交游广阔.一切要靠机会,你不是看见了吗?最要不得是有了聪明才智,孤零零地守在冷角落里."
  吕西安说:"他狂妄极了!"
  艾蒂安回答说:"哼,我们都拿道里阿打哈哈.他被人求到,他就踩在你肚子上;他要用得着《辩论报》,勃龙代要他怎样就怎样,好比转陀螺.唉,你进了文艺界,这种角色有的看呢!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
  吕西安道:"是啊,你说得不错,但是尽管听过你的预告,我在铺子里受的气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干吗要痛苦呢?凡是我们消耗了生命,为之坐到深更半夜,绞尽脑汁的题材,或是我们在精神世界中漫游,用足心血造起来的大建筑,在出版商眼里不过是一桩赚钱生意或者蚀本生意.书店老板只晓得你的书好销不好销.他们只操心这一点.对他们说来,印一部书是拿一笔资本去冒险.作品越好,卖出的机会越少.优秀的人总是比群众高明,他的作品要过相当时间,受人赏识以后,才能风行.哪个出版商愿意等呢?最好今天印的书明天就卖完.既然是这种制度,真有份量,要慢慢地受到推崇的作品,出版商决不接受."
  吕西安嚷道:"阿泰兹说的不错."
  卢斯托道:"你认识阿泰兹吗?像他那种生活孤独,自以为能叫群众帮助他们的人,我认为最危险.这些要到身后才出名的人,用信心把青年的幻想鼓动得如醉如狂,因为我们开始都自以为力量大得不得了,听了他们的话很投机,就不去利用还能行动.还能有所收获的年纪去打天下.我可赞成穆罕默德的办法,他叫山走过来,说道:你不过来,我来!"
  这个论点被提得非常尖锐,使吕西安在两种办法之间打不定主意:一个办法是小团体的朋友们提倡的安贫乐道的生活,另外一个是卢斯托提出的战斗的生活.一直到神庙街,昂古莱姆的诗人一声不出.
  现在全景剧场经过拆造,变了民房;当初是一所漂亮的戏院,座落在神庙街,正对夏洛街.两任经理都失败了,也没做过这笔买卖.继承滑稽名角波蒂埃的维廖勒,五年以后大红特红的佛洛丽纳,最初倒是在全景剧场登台的.剧院和人一样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全景剧场要同昂必居喜剧院.快活剧院.圣马丁门剧院,以及专演歌舞剧的一些戏院竞争;它经不起同业的倾轧,营业执照的限制,而且精彩的剧本又不够.剧作家不肯为了一家前途渺茫的戏院而把别的戏院得罪了.那时经理室正想靠一出带点滑稽的杂剧来卖座,作者是个青年,叫做杜.勃吕埃,曾经同几个名人合作过,这次他自称是一个人执笔专门为佛洛丽纳初次登台编的.佛洛丽纳一向在快活剧院做跑龙套的,最近一年担任一些小角色,稍稍有人注意,但始终没当上主角;全景剧场便要她跳槽.另外一个女演员柯拉莉也在这出戏里第一次露面.来到戏院的两个朋友,吕西安发觉报纸竟有那么大的势力,先自吃了一惊.
  "这位先生是我带来的."艾蒂安告诉检票处,检票处的职员都弯了弯腰.
  "今晚不容易腾出位置,"检票处的头目说,"仅在经理的包厢还能安插."
  艾蒂安和吕西安在游廊里走了一转,和女招待交涉了几次,都没有什么结果.
  "咱们进场找经理去,他会请我们坐他的包厢.另外我还要介绍你见见今晚的女主角佛洛丽纳."
  卢斯托做了个手势,管乐队池子的人摸出小钥匙,在厚实的墙上开了一扇门.吕西安跟着朋友,从灯火通明的游廊忽然进入了一个漆黑的窟窿.在剧场和后台之间,几乎每家戏院都有这样一条过道.外省诗人跨上几步潮湿的踏级,走进后台,看见许多意想不到情形:狭窄的支柱.高耸的天顶.挂油灯的柱子.挺可怕的舞台装置.满脸白粉的演员.式样古怪,料子粗糙的服装.上衣沾满油迹的工人.挂在空中的绳索.高高吊起的布景.戴着帽子踱来踱去的后台监督.随便坐着的跑龙套.还有消防人员,总起来说是一大堆滑稽.凄惨.肮脏.丑恶.刺眼的东西,和吕西安在台下看到的大不相同,使他诧异不已.台上快要演完一出歌舞剧,叫做《贝特朗》,仿照麦图林的悲剧编的.诺迪耶.拜伦.瓦尔特.司各特都很重视麦图林的原作,但是在巴黎却不受欢迎.
  艾蒂安嘱咐吕西安:"仔细搀着我的胳膊,要不你不是踩着活门掉下去,就是一座森林从天而降,套在你头上,再不然你就会撞翻宫殿,拖倒茅屋."
  一个女演员听着台上的对白准备出场,艾蒂安对她说:"小宝贝,佛洛丽纳可是在更衣室里?"
  "是的,亲爱的,谢谢你在报上说我的好话.佛洛丽纳到这里以后,你更和气了."
  卢斯托道:"小家伙,别误了你的事.上台吧,好好念你的两句台词:住手,混蛋!今天卖座卖到两千法郎呢."
  女演员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嚷道:"住手,混蛋!"吕西安看着愣住了,那声音吓得他全身发冷.她的确变了一个人.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这就叫戏院."
  卢斯托回答道:"戏院同木廊书店和报纸一样,书店当中的装配工场就是文学."
  拿当出现了.
  卢斯托问道:"你是为谁来的?"
  拿当说:"替《法兰西新闻》跑跑小戏院,聊胜于无."
  卢斯托说:"今晚和我们一同去吃消夜,希望你对佛洛丽纳多多照应,以后回敬你就是了."
  "一定帮忙."拿当回答.
  "你知道,她搬到邦迪街去了."
  刚才的女演员从台上回到后台,说道:"小卢斯托,和你同来的漂亮青年是谁?"
  "啊!亲爱的,他是个大诗人,将来要出名的.......拿当先生,你们今晚同席,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
  拿当说:"先生,你的姓很漂亮."
  艾蒂安招呼他的新朋友:"吕西安,这位是拉乌尔.拿当先生."
  吕西安道:"真的,先生,我两天以前拜读了大作,没想到你写了这样的书,写了那样的诗集,对一个新闻记者会那么恭敬."
  "等你第一部书出版了,看你的吧,"拿当很含蓄地笑了笑.
  韦尔努瞧见他们三个在一起,嚷道:"呦!呦!极端派同自由党握手了."
  拿当回答:"我的报纸白天我对他说话,晚上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天黑了,个个记者都是灰色的."
  韦尔努对卢斯托说:"艾蒂安,斐诺与我同来,正在找你呢......噢......他来了."
  斐诺说:"嗳,嗳,咱们没有位置吗?"
  女演员满面春风地笑着说:"你的位置永远在我的心坎里."
  "哦,佛洛维尔,你的爱情倒是结束得快.听说你被一个俄国亲王拐走了."
  佛洛维尔便是那个大叫"住手,混蛋"的女演员,她回答说:"这个年月还能拐走女人吗?我们在圣芒德住了十天,亲王给了经理室一点钱."她又笑着说:"我看经理巴不得上帝多派几个俄国亲王来,让他拿些补偿费,只有收入,没有支出."
  一个漂亮的乡下姑娘在一旁听着,斐诺对她说:"那么你呢,小妹妹,耳朵上的两颗金刚钻是从哪里来的?可是搭上了什么印度亲王?"
  "没有.不过是个做鞋油生意的英国人,已经走了!觉得家里无聊,资财上百万的生意人,不是随便碰得到的,像佛洛丽纳和柯拉莉那样才福气呢!"
  卢斯托道:"佛洛维尔,你要误场了,你朋友的鞋油迷了你的心窍."
  拿当道:"你要台下叫好,别像疯子般直嚷:他得救了!最好安安静静地进去,走到台边,用丹田的声音说:他得救了,象芭斯塔在《唐克雷蒂》里念:噢!祖国一样.好,去吧!"拿当说着推了她一下.
  韦尔努道:"来不及了,她误场了!"
  卢斯托道:"场子里在拚命拍手,她怎么啦?"
  跟过鞋油商的女演员道:"她的看家本领被她拿了出来,跪下去露出胸脯来了."
  斐诺告诉艾蒂安:"经理请我们上他的包厢去,我在那儿等你."
  卢斯托带着吕西安在舞台背后绕来绕去,穿过迷魂阵似的甬道和楼梯,走到四楼上的一个小房间,拿当和费利西安.韦尔努随着他们.
  佛洛丽纳道:"诸位先生好."又转身对坐在一边的一个矮胖子说:"先生,这几位都是我命运的主宰,我的前程操在他们的掌心里;但是我希望明儿早上他们一起躺在我们的饭桌底下,只要卢斯托先生样样安排好......"
  艾蒂安说:"当然安排好!《辩论报》的勃龙代,货真价实的勃龙代,他也请来了."
  "噢!小卢斯托,那我非拥抱你不可,"佛洛丽纳上前搂着卢斯托的脖子.
  胖子玛蒂法看着沉下脸来.佛洛丽纳十六岁,瘦削的身材.她的美象一个含苞未放的花蕾,只有喜欢稿本胜过完工的图画的艺术家才赏识.这个迷人的女演员的相貌之间处处流露出秀气,很象歌德笔下的迷娘.玛蒂法是伦巴第街上有钱的药材商,他以为大街上一个年轻的女戏子不需要多少钱,不料十一个月中间,佛洛丽纳已经花了他六万法郎.老实的商人坐在一角,象看守田园的忒耳弥诺斯神,叫吕西安看着好不奇怪.十尺见方的更衣室里糊着美丽的花纸,放一个普绪喀女神的像,一张半榻,两把椅子,一条地毯,一个壁炉架,好几口衣柜.女用人正好替佛洛丽纳穿扮完毕,一身装束是西班牙的,佛洛丽纳在那出情节复杂的戏里扮一个伯爵夫人.
  拿当对费利西安说:"再过五年,这姑娘准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员."
  佛洛丽纳转身对三个记者说:"啊!心肝宝贝是你们这些人,明天要好好捧我一下才对.今夜你们都要醉得人事不知,我已包好车子预备送你们回去.玛蒂法弄了好酒,同路易十八喝的不相上下;他还找了普鲁士公使的厨子."
  拿当说:"我们一看见先生,就知道有好东西请我们."
  佛洛丽纳说:"他知道请的客人是巴黎最危险的人物."
  玛蒂法神色不安地瞧着吕西安,看他长得这样美,不免暗暗忌妒.
  佛洛丽纳也发现了吕西安,说道:"我不认识这一位.你们哪一个把八角阁的阿波罗从佛罗伦萨带来了?他长得和吉罗德画的人物一样漂亮."
  卢斯托道:"小姐,我忘了介绍,这位是外省来的诗人.今晚你太美了,我连最起码的礼数都想不起来了......"
  佛洛丽纳道:"他能做诗人,大概很有钱吧?"
  "穷得像约伯一样."吕西安回答.
  "真有意思."佛洛丽纳说.
  剧本的作者,年轻的杜.勃吕埃突然闯了进来,穿着大礼服,个子矮小,身体灵活,看上去象公务人员,又象业主,又象经纪人.
  他说:"小佛洛丽纳,台词记熟了吧?嗯,别临时忘了.特别要注意第二幕,要泼辣,要尖刻!我不爱你那一句要说得好,跟我们排练的一样."
  玛蒂法对佛洛丽纳说:"干吗你要扮演这个角色,说这种话呢?"
  大家听着药材商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她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又不是对你说的,傻瓜!"佛洛丽纳又望着记者们说:"听他胡说八道真好玩.我要是不怕破产,还愿意花钱收买,他说一句糊涂话给他多少钱."
  药材商回答:"但是你说这句话时把眼睛瞪着我,像你背台词的时候一样,我看着害怕."
  她道:"那容易,下回我望着卢斯托就是了."
  过道里响起一阵铃声.
  佛洛丽纳道:"你们一起请出去,我要温温台词,把意思弄清楚."
  吕西安和卢斯托最后走出去.卢斯托亲了亲佛洛丽纳的肩膀,吕西安听见佛洛丽纳说:"今晚不行.老头儿告诉他女人,说他下乡去了."
  艾蒂安问吕西安:"你看她可爱不可爱?"
  吕西安道:"但是,朋友,那个玛蒂法......"
  卢斯托回答说:"呃,孩子,你还一点不了解巴黎的生活.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只能忍受!比如你爱一个有夫之妇,不是一样吗?人总得有点理智."

  十五 药材商的用处
  艾蒂安和吕西安走进楼下紧靠前台的包厢,戏院经理和斐诺都在里面.对面的包厢里坐着玛蒂法和他的朋友......柯拉莉的后台老板.做丝绸生意的卡缪索,另外一个小老头儿是卡缪索的丈人.正厅里乱烘烘的,不大放心的三个买卖人,正擦着手眼镜张望.上演新戏的第一晚,包厢里的看客总是无奇不有:新闻记者带着情妇,外室带着情夫,有爱看新戏的老观众,也有喜欢找这种刺激的上流人物.一个最好包厢被一位司长和他的家属占据了;剧作家杜.勃吕埃靠那司长的力量,在财政部门弄到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吕西安自从吃过晚饭之后,到一处诧异一处.两个月来他看到文艺生涯是那么穷困,在卢斯托屋子里那么丑恶,在木廊商场那么低微同时又那么威风,总之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豪华和奇奇怪怪的面目.得意和失意.昧着良心的妥协.权势和吹拍.欺骗和享乐.光荣和屈辱,全都混在一起,弄得吕西安目瞪口呆,好像看一幕从来未有的活剧.
  斐诺问经理:"你认为杜.勃吕埃的戏能赚钱吗?"
  "情节很曲折,杜.勃吕埃有心模仿博马舍.大街上的观众只求刺激,不喜欢这一套.他们不懂风趣.今晚全靠柯拉莉佛和洛丽纳的,她俩长得漂亮,极有风情;穿着短裙跳起西班牙舞来,准能抓住观众.这次演出是碰运气.如果报上来几篇有趣的评论,一炮打响了,我可以赚到三万法郎."
  斐诺说:"我懂了,这出戏要内行才会赏识."
  "近边的三家戏院打发一批人来捣乱,少不得大喝倒彩;我已安排好对付的办法,把对方雇的人收买了,要他们无的放矢,乱吹了一阵.对面包厢的三个老板要佛洛丽纳和柯拉莉成功,每人买了一百张戏票送给熟人,他们能把捣乱分子轰走.捣乱分子收了很多钱,也会听让我们轰走.这个办法可以博得群众的好感."
  斐诺道:"两百张戏票,这些人才宝贵呢!"
  "对!再多两个漂亮的女演员,像佛洛丽纳和柯拉莉一样有阔人供养,我就过关啦."
  两小时以来,吕西安听见样样要靠金钱决定.无论在戏院里.书店里.报馆里,从来不提艺术和荣誉.造币厂的大锤子连续不断地砸在吕西安的头上心上.序曲由乐队奏着,他不禁把池子里乱烘烘的掌声和嘘叫声,跟他在大卫的印刷所里所体会的.恬静纯洁.诗意盎然的境界,作了一个对比:那时他和大卫只看到艺术的神奇.天才的光辉的胜利.翅膀洁白的荣誉女神.他回想到小团体中的晚会,冒出一颗眼泪.
  艾蒂安.卢斯托问道:"你怎么啦?"
  吕西安回答道:"我看见掉在泥坑里的诗歌."
  "唉!朋友,你还存有幻想."
  "难道非得这么下贱,侍候大腹便便的玛蒂法和卡缪索,像女演员侍候新闻记者,我们侍候出版商一样吗?"
  "小朋友,"艾蒂安咬着吕西安耳朵,指着斐诺说:"你瞧这个蠢家伙,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才气,可是贪得无厌,只会不择手段地发财,做起买卖来特别精明,在道里阿铺子里要我四分利,还好像帮了我的忙......他收到一些有才气的青年写的信,为了一百法郎不惜向他下跪."
  吕西安厌恶透了,心里一阵抽搐,想起留在编辑室绿呢桌毯上的那幅漫画: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
  "还是死了好!"他说.
  "还是活着好!"艾蒂安回答.
  幕启的时候,经理站起身来,到后台吩咐事情去了.
  于是斐诺对艾蒂安说:"道里阿答应了,周报三分之一的股份归我,付他三万法郎现款,条件是我担任经理兼总编辑.好极了,这桩买卖.勃龙代告诉我,上面正在起草限制新闻事业的法案,只允许现有的报纸维持下去.半年之内,要花一百万法郎才能办一份新的报刊.所以我马上决定了,虽然我手头只有一万法郎.如果你能叫玛蒂法拿出三万来买我一半股份,就是说认六分之一的股,我就让你当我小报的主编,两百五十法郎一月薪水.对外由你出面.编辑部的权我是始终不放弃的,我的利益也全部保留,只是关系才是表面的.稿费按五法郎一栏算给你;你只付三法郎,再加上一些不要报酬的稿子,你每天有十五法郎外快,一个月就是四百五.报纸对人对事或攻击,或保护,都由我决定;你要做人情,出怨气也可以,只要不妨碍我的策略.我或许加入政府党,或许加入极端派,此刻还不知道;但是我同自由党的关系暗地里仍要维持.因为你直心直肠,所以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我替另外一份报纸跑的国会新闻,说不定将来会让给你,我怕兼顾不了.所以你得利用佛洛丽纳做牵线工作,要她狠狠地逼一逼药材商;万一我凑不足款子,一定在四十八小时内退股.道里阿把另外三分之一让给他的印刷所老板和纸店老板,作价三万.他白到手三分之一股份,还赚进一万,因为他统共只付出五万.但一年之内,这份周报卖给宫廷好值二十万,假如宫廷真像外面说的那么聪明,想削弱新闻界的力量的话."
  卢斯托道:"你真是运气太好了."
  "要是你尝过我从前的苦处,就不会说这话了.在这个时代,我倒的霉简直无法挽回:我是一个帽子师傅的儿子,我爹至今还在雄鸡街上开店.让我出头,只有来一次革命,否则就得挣上几百万家私.不知道这两桩事情比起来,是不是革命还容易一些.只要我姓了你那朋友的姓,事情就好办了.嘘!经理来了,再见."斐诺说着站起身子."我要上歌剧院,明天要跟人决斗也难说:我写了一篇稿子,签上一个F,让两个舞女大大地攻击了一阵.她们都有将军撑腰.我向歌剧院老实不客气地开火了."
  "啊!为什么?"经理问.
  "是吗,每个人都同我斤斤较量,"斐诺回答,"我的包厢减少了,那个都不肯订五十份报纸.我给歌剧院发了最后通牒,要他们付一百份订报费,每月给我四个包厢.要是成功了,我就有了八百订户.一千份报纸的收入.再找两百订户我还是有办法的,明年正月就有一千二了......"
  经理说:"这样下去,你要叫我们破产了."
  "你订了十份报就叫苦吗?我已经叫《宪政报》替你登出两篇捧场文章."
  经理说:"我不怨你啊."
  斐诺接着说:"卢斯托,明天晚上在法兰西剧院听你的回音.那边有新戏上演;我没空写稿,报馆的包厢给你吧.我有心成全你,你为我累得满头大汗,我很感动.费利西安.韦尔努愿意放弃一年薪水,出两万法郎买我报纸三分之一的股份;可我喜欢一个人作主.再会了."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这个人姓斐诺倒也名副其实."
  "噢!这该死的家伙一定出头."艾蒂安说,不管那正在关包厢门的精明角色听见不听见.
  经理道:"他吗?......将来准是百万富翁,到处有人尊重,说不定还有朋友......"
  吕西安道:"我的天哪!简直是强盗世界!你真要的为这件事叫这个甜姐儿做说客吗?"他指着佛洛丽纳说.佛洛丽纳正在向他们暗送秋波.
  卢斯托回答:"而且她准成功.你才不知道这些可爱的姑娘有多忠心,多聪明呢."
  经理接着说:"她们爱起人来,那种爱情简直没有穷尽,没有边际,她们所有的缺点.过失,都抵销了.女演员的热情同她的环境是个极强烈的对比,因此更加动人."
  卢斯托说:"那好比是在污泥之中找到一颗钻石,有资格镶在最尊严的王冠上."
  经理说:"哎,不好了,柯拉莉在台上心不在焉.我们的朋友被柯拉莉看上了,他自己不觉得.她的花招儿使不出来了,已经忘了回答,两次提示都没听见.先生,坐到这边来.要是柯拉莉爱上了你,我叫人告诉她说你走了."
  卢斯托说:"不!还是告诉她这位先生等会儿参加消夜,都是由她来支配的,那她就演得同马尔斯小姐一样了."
  经理走了.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朋友,斐诺花三万法郎买来的股份,你怎能下得去手呢?要佛洛丽纳小姐劝药材商拿出三万来买它的一半呢?"
  吕西安来不及说完理由,就被卢斯托拦住了.
  "亲爱的孩子,你真是个乡下佬!那药材商又不是人,但是爱情送来的一口银箱!"
  "你的良心呢?"
  "朋友,良心这根棍子,我们用来专打别人,不打自己的.哎啊!你闹什么别扭啊?我等了两年的奇迹,你运气好,在一天之中就碰上了,倒讲起手段来了!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在这个社会里准会像闯江湖的知识分子一样,思想很洒脱;谁知你牵出良心问题,仿佛修女埋怨自己吃鸡子的时候动了贪欲......佛洛丽纳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是总编辑,按月有二百五十法郎的收入,专跑大戏院,把一些歌舞剧院让给韦尔努,交给你大街上这几家戏院,你不是上了路了吗?三法郎一栏稿费,你每天写一栏,一个月三十栏,便是九十法郎;还有六十法郎的样书卖给巴贝;再向戏院按月要十张送票,一共四十张,卖给戏剧界的巴贝,收进四十法郎,做戏票买卖的人我自会自我介绍的.这样你每月就有两百法郎了.再帮衬一下斐诺,还能在他新买的周报上发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子,如果你才能出众的话;因为那儿要正式署名,不比在小报上写稿好胡扯.那时你每月就有三百法郎.亲爱的朋友,便是一般真有才能的人,例如天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可怜的阿泰兹,也要熬上十年才能挣到这个数目.凭你的一支笔,一年稳收四千法郎;倘若再替书店写稿,还有别的进款.一个县长只拿三千法郎的年俸,呆在县里不死不活.我对看白戏不感兴趣,那是你很快就要厌倦的;可是四家戏院的后台让你自由进出.开头一二个月,不妨态度严厉,口角俏皮,人家便争着请你吃饭,和女戏子们一同玩儿;她们的情人都要来勾引你;你只有袋里空空如也,连三十个铜子都掏不出,外边也没有饭局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铺子.今天下午五点,你在卢森堡公园无聊得要死,明儿就有希望变作特权阶级,上百个统治法国舆论的人中间就有你一个.要是我们的事情成功了,不出三天,你就能用三十句刻薄话,每天发表两三句,让一个人坐立不宁,过不了日子;你的吃喝玩乐全在你跑的几家戏院的女演员身上.你能把一出好戏打入冷宫,叫一出坏戏轰动巴黎.如果道里阿不肯印你的《长生菊》,也不送你一笔钱,你能叫他低声下气地上你那儿,出两千法郎买去.只消你有才能,在三家不同的报纸上登出三篇稿子,拿道里阿的几笔大生意或者他打算畅销的一部书开刀,他如果想爬上你的阁楼,不像藤萝般缠着你不放才怪!还有你的小说,此刻个个出版商把你敷衍两句打发走,将来他们会到你府上去排队,把道格罗老头只估四百法郎的原稿抬价抬到四千!这是当新闻记者的好处.因此我们不让新人接近报馆.要进新闻界,不但要有才能,还得运气好.没想到你却跟你的好运闹别扭!......不是吗?咱们俩今天要不在弗利谷多铺子见面,你还得像阿泰兹那样在阁楼上呆三年,或者干脆饿死.等到阿泰兹像贝尔一样博学,成了卢梭那样的大作家时,我们早已挣了家业,他的家业和声名就可以支配了.那时斐诺当上议员,做了一家大报馆的老板,而我们也都称心如意了:不是进贵族院,便是背了债进圣佩拉日."
  "那时,斐诺把他的报纸卖给出价最高的部长,正像此刻他把吹捧的话卖给巴斯蒂安纳太太,阴损几句维吉妮小姐,告诉读者,巴斯蒂安纳的帽子比报上早先称赞过的维吉妮做得高明!"吕西安这么说着,想起他亲眼目睹的一件事.
  "朋友,你是个傻瓜,"卢斯托冷冷地回答."三年以前,斐诺走在街上只有靴统,没有靴底,在塔巴尔饭庄吃十八个铜子一顿的饭,为了挣十个法郎替人写商品的单据;他的礼服怎么还能穿在身上,竟像圣灵感应的怀胎一样,是个猜不透的秘密.现在斐诺有一份独资的小报,值到十万;有白送报费不要报纸的订户;除了正式的订报收入,还有他舅舅代抽的间接疑:这两项给斐诺两万法郎一年的收入,天天吃着山珍海味的酒席,从上个月起有了自备马车;明儿又想当一份周报的经理,白到手六分之一股权,每月五百法郎薪水,还能揩油上千法郎稿费,人家尽义务写的文章,他叫股东们照样付钱.如果斐诺答应给你五十法郎一页,你第一个会高高兴兴替他白写三篇稿子.等你爬到差不多的地位时,你再来衡量斐诺吧,一个人只能受同等地位的人的衡量.如果你闭着眼睛跟你的帮口走,斐诺喝一声打,你就打;喝一声捧,你就捧,包你前途无量!你要报仇出气,只消和我说一句:卢斯托,你这家伙我要揍死你!咱们就在报上每天登上一句两句,叫你的敌人或者朋友不得超生.你还能在周报上发表一篇长文章拿他再开一次刀.万一事情对你关系重大,而斐诺又觉得少不了你的话,他会让你利用一家有一万到一万二订户的大报,把你的敌人一棍子打死."
  吕西安听得入迷了,说道:"那么你以为佛洛丽纳一定能叫药材商做这笔交易了?"
  "当然罗.现在正是休息时间,我先去嘱咐她两句,事情今夜就好决定.经过我的指点,佛洛丽纳除了她自己的聪明,还会把我的聪明一起用上去."
  "嗳,这实在的商人在那里张着嘴欣赏佛洛丽纳,做梦也不会想到人家要算计他三万法郎!......"
  卢斯托道:"你又说傻话了!为什么不干脆说我们抢劫呢?但是,亲爱的,如果政府收买报纸,药材商的三万本钱十个月之内就可能变成五万.何况玛蒂法的目的不在于报纸,他只为佛洛丽纳着想.外边一知道玛蒂法和卡缪索做了某某杂志的老板,......由于这笔交易他们俩要合做的,......所有的报刊都会说佛洛丽纳和柯拉莉的好话.佛洛丽纳马上会出名,说不定别的戏院会出一万两千包银和她订合同.玛蒂法也不必再请客.送礼,每个月在记者身上可省掉千把法郎.你不了解人,也不懂生意经."
  吕西安道:"愚蠢的家伙!他原是想快快活活地过一夜的呢."
  卢斯托接口说:"佛洛丽纳却会搬出一大堆理由来跟他纠缠不休,直到他买下斐诺的股份,让佛洛丽纳看到收据为止.这么一来,我第二天便当上总编辑,一个月挣到上千法郎了.我的苦日子过完啦!"佛洛丽纳的情人叫起来.
  卢斯托离开包厢,丢下神思恍惚的吕西安,叫他去胡思乱想,在现实世界的上空飘荡.外省诗人见识了出版界在木廊商场的把戏和猎取声名的手段;又在戏院后台走了一趟,看到漆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关键和各种事情的内幕.他眼睛欣赏着台上的佛洛丽纳,心里羡慕卢斯托的艳福,一下子已经把玛蒂法忘了.他愣在那里说不出有多久,也许仅有五分钟,他却觉得长得无穷无尽.火热的念头烧着他的心,女演员的形象挑起了他的欲火:淫荡的眼睛四周涂着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艳的短裙.肉感的绉裥,大腿在裙子底下裸露着,穿着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有意刺激台下的观众.两股腐蚀的力量齐头并进,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仿佛两条瀑布要在洪水中汇合;诗人坐在包厢的一角,胳膊放在包红丝绒的栏杆上,耷拉着手,定睛望着台上的幕,听凭那两股力量的吞噬;因为以前过着用功.单调.隐晦的生活,象漆黑的夜晚,此刻受着又有闪光.又有乌云.象烟火般灿烂的生活的照耀,他愈加支持不住了.

  十六 柯 拉 莉
  忽然幕上露出一个缝隙,一双多情的眼睛光芒闪闪,射在吕西安的漫不经意的眼睛上.正从迷惘中醒来的那个诗人,认出是柯拉莉的眼睛,不由得浑身发热,低下头去,望着卡缪索,卡缪索正好回到对面的包厢.
  那位女性鉴赏家是个大胖子,布尔东奈街上的丝绸商,还担任商务法庭的裁判;家里有四个孩子,老婆是续弦,一年有八万法郎的进款;年纪已经五十六,满头花白,象戴着一顶帽子,是一个假作正经而及时行乐的人;他一生在生意场中受过很多委屈,离开世界之前一定要快活一阵.颜色像新鲜牛油般的额角,像修士般红润的脸颊,好像还不够容纳他心花怒放的快乐.卡缪索趁老婆不在身边,准备拚命鼓掌,捧柯拉莉.富商的虚荣心集中在柯拉莉身上,他在小公馆里撑的场面不亚于从前的王侯.他认为女演员的成功的一半是他的功劳,由于他是出钱的老板.既然有岳父在场,卡缪索的行动等于得到了批准.岳父是个矮小的老头儿,头发扑着粉,眼睛色迷迷的,可是神态庄严.吕西安看着不胜厌恶,想起自己一年来对巴日东太太的爱情是何等纯洁,热烈.因此那种诗人式的爱情展开雪白的翅膀,无数的回忆像浅蓝的天色一般围绕着昂古莱姆的大人物.他又沉入幻想中去了.第二幕刚刚开始.柯拉莉和佛洛丽纳都在台上.
  柯拉莉对答的时候,佛洛丽纳和她轻轻地说:"亲爱的,他脑子里才没有你呢."
  吕西安忍不住笑了,望着柯拉莉.她是巴黎女演员中最可爱.最有趣的一个,能同佩兰太太和弗勒里埃小姐相比,不但面貌相象,命运也差不多.这一类的姑娘有本事随心所欲地迷惑男人.柯拉莉在犹太女人中是最杰出的典型,一张长长的鹅蛋脸,淡黄的皮肤带着象牙色,鲜红的嘴唇赛过石榴,细腻的下巴象杯子的边.眼皮包着火辣辣的黑玉般的瞳子,睫毛往上翻卷.从眼皮和睫毛底下,不难想像那副懒洋洋的眼神,必要时沙漠中的火焰会闪出来的.橄榄色的眼圈上面,弯弯的眉毛很浓.两股紫檀色的头发从中间对分,照着灯光,光艳如漆;棕色的脑门藏着卓越的思想,仿佛很有才气.其实柯拉莉同多数女演员一样,虽然会讲一套后台的俏皮话,人并不聪明;虽然有应酬的经验,却谈不上什么知识;她凭直觉感到自己很聪明,心肠好是因为她多情.可是她滚圆光滑的胳膊.像纺纱的锭子般的手指.黄澄澄的肩膀.像《雅歌》中咏叹的那种胸脯.曲线优美.动作灵活的脖子.穿着红丝袜.长得多漂亮的大腿,叫人看了目眩神迷,怎么还会追究她的精神生活呢?这些富于东方诗意的美,被舞台上流行的西班牙装束的衬托之下,越发显著了.她系着短裙扭来扭去,把裙子扭出许多淫荡的皱痕,观众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腰部和臀部,非常高兴.吕西安发觉这女的只在为他一个人表演,再也想不起卡缪索,正如楼厅上的野孩子再也不想苹果皮;他把肉欲的爱放在纯洁的爱情之上,把享受放在爱慕之上,恶魔似的淫欲引起他许多邪念.
  吕西安暗暗想道:"花天酒地.穷奢极侈的爱情,一点我也不知道.我多半在思想中过活,很少过现实生活.一个人要描绘一切,应当就这样认识一切.今晚我第一回参加大场面的消夜,同一帮奇奇怪怪的人作乐.前一世纪的大贵族沉湎酒色,留下许多佳话;我为什么不尝尝那种乐趣呢?就是要移用到真正的爱情中去,也该领教一下交际花和女戏子的爱情,看看其中有什么快乐.妙处.激动.技巧.奥妙.归根结蒂,这不是销魂荡魄的诗意吗?两个月以前,这些女人在我眼中好比有毒龙看守的女神;刚才我还为着佛洛丽纳而羡慕卢斯托;眼前这个比佛洛丽纳更美;她既然有意,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地接受呢?达官贵人不惜拿最珍贵的东西孝敬她们,博一夕之欢.大使们一进那些魔窟,把昨天明天都忘了.我现在还没爱上这些人,倒比一般王侯还多出些顾虑,岂不是傻瓜!"
  吕西安再也不去想卡缪索了.对于最可耻的合伙,他曾经向卢斯托表示深恶痛绝,此刻他也跌进了这个臭沟.吕西安受着热情的煽动,听凭自欺欺人的理由勾引,在一片欲海中浮沉.
  卢斯托回到包厢,说道:"柯拉莉发疯似的爱上了你.你的相貌比得上希腊最有名的雕塑,弄得后台的人个个神魂颠倒.朋友,你真够幸运的了.柯拉莉才十八岁,凭她的姿色不久就能挣到六万法郎的包银.她还挺安分.三年以前被母亲卖了六万法郎,一向很痛苦,只想追求幸福.她进戏院是迫不得已.她恨死她的第一个主子德.玛赛了.不久她被花花太岁丢了,总算脱离苦海,碰上这个忠厚的卡缪索;柯拉莉心里并不喜欢,但是卡缪索像父亲对女儿一般对她,她也就容忍了,接受他的爱.有人用大笔财产引诱她,她拒绝了,宁可跟着卡缪索,至少不受折磨.所以她对你还是初恋.噢!她一看见你,心上好像中了一颗子弹;她因为你的冷淡,在更衣室里哭起来,佛洛丽纳才劝她来着.这出戏眼看就要砸了,柯拉莉把台词都忘啦;卡缪索替她谋的竞技剧场的合同没有希望了!......"
  吕西安听着这些话,虚荣心满足了,非常得意,说道:"唔?......可怜的姑娘!......真的,朋友,我一生十八年中遇到的事,还没有这一个黄昏遇到的多."
  随后吕西安说出他和德.巴日东太太的恋爱和对夏特莱男爵的仇恨.
  "好啊,眼前报纸就缺少一个对头,正好抓住他.这男爵是帝政时代的美男子,此刻又是政府党,对我们很合式,我在歌剧院常常见到的.对于你那个贵族太太,我也面熟得很,她常在德.埃斯巴太太包厢出现.你的旧情人活像一块乌贼鱼骨,男爵还在追求她.事情真巧,斐诺才送信来说,报纸连一份抄本都没有;我们的一个记者,小坏蛋埃克托.曼兰,由于人家扣除了他稿子上的空白,跟斐诺捣乱.斐诺急坏了,正在赶写一篇攻击歌剧院的稿子.朋友,这里的剧评由你来写,你先听一听,想一想.我到经理室去准备三栏文章,对付你的冤家和瞧你不起的美人儿,叫他们明天不得安宁!......"
  吕西安道:"原来报纸是在这种地方这样编出来的?"
  卢斯托回答说:"事情总是这样.我在报馆里十个月,总是到晚上八点连一份抄本都没有."
  印刷业的行话把发排的手稿叫作抄本,大概假定作者只交作品的副稿.也许是拿拉丁文的copia(意义是丰富)译作反话,由于报馆里老是闹稿荒!......
  卢斯托又道:"最理想是预先编好几期,但是这计划永远实现不了.此刻已经十点了,还一个字都没有.为了把这一期编得精彩,我要去通知韦尔努和拿当,叫他们写一二十条小品,挖苦一下议员.部长.枢密大臣克吕佐,必要的话把朋友也放进去.遇到这种情形,便是糟蹋自己的老子也顾不得了,比如海盗要活命,连抢来的金洋也不能不当作弹药装进大炮.你的稿子要是写得风趣,就能在斐诺面前站稳脚跟;他给人的情分都是从利害关系出发.除了收据之外,根据利害关系的情分也是最好最靠得住的东西."
  吕西安道:"新闻记者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难道一坐到桌子前面,文思就会源源不绝地来吗?......"
  "完全像点灯一般......点到灯尽油干为止."
  卢斯托正推开包厢的门,戏院经理和杜.勃吕埃来了.
  剧作者对吕西安说:"先生,让我去代你通知柯拉莉,你和她一起吃消夜;要不然我的戏就完啦.可怜的姑娘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样下去,应当笑的时候她会哭,应当哭的时候她会笑.台下已经在喝倒彩了.你还能挽回局面.反正让你快活,又不是受罪."
  吕西安道:"我不习惯同人家平分秋色."
  经理望着杜.勃吕埃说:"这话可别告诉她.柯拉莉这孩子的脾气,会把卡缪索轰走的.金茧号的老板很厚道,每月给柯拉莉两千法郎,还负担全部衣着和鼓掌队的费用."
  吕西安神气俨然地说:"好在你许的愿约束不了我,你先挽回了戏再说吧."
  杜.勃吕埃央告道:"这个可爱的姑娘你可千万别冷淡."
  诗人说:"我懂了,我又要为你的戏写评论,又要对你年轻的女主角装笑脸.行,就这样吧!"
  作者向柯拉莉递了一个暗号,出去了.柯拉莉从此演戏演得很精彩.布斐那天扮一个西班牙老法官,第一回显示出他演老头儿的本领;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他出场了,说道:"诸位先生,我们演的这出戏是拉乌尔同德.居尔西两位先生合编的."
  卢斯托说:"呦!原来拿当也是作者,怪不得他在这里."
  "柯拉莉!柯拉莉!"正厅的观众发狂似地叫喊.
  两个商人的包厢中发出打雷般的声音,叫道:"佛洛丽纳!"
  接着好几个人又喊起来:"佛洛丽纳!柯拉莉!"
  幕重新升起,布斐陪两个女演员出来谢幕.玛蒂法和卡缪索各自向台上丢了一个花圈,柯拉莉捡起她的花圈伸向吕西安.在戏院里的两个钟点,吕西安相当于做了一场梦.他一进后台就开始迷迷糊糊,虽然后台那么丑恶.心地还纯洁的诗人呼吸到一片混乱和肉欲的气息.肮脏的走道中堆满机关布景,油灯冒着黑烟,似乎有一种腐蚀人心灵的瘟疫.那儿的生活既不清白,也不现实.所有的正经事儿都变成了玩笑,所有的荒唐事儿倒像是真的.吕西安好像吃了麻醉品,而后柯拉莉又使他快活得神魂颠倒.吊灯熄了.只有女招待在场子里搬开小凳,关上包厢,闹出一片古怪的响声.几十盏脚灯一下子给吹熄了,臭气扑鼻.台前的幕高高卷起,屋梁上放下一盏灯笼.消防队和戏院的工友开始巡查.台上的神仙世界,在包厢中有许多美女,眩目的灯光,富丽堂皇的布景和新装,完全不见了,只剩下寒冷.丑恶.阴暗和空虚,叫人不堪忍受.
  吕西安的惊愕和诧异简直无法形容.
  卢斯托在台上喊道:"喂,你来吗,老弟?......从包厢里跳上来吧."
  吕西安身子一纵,上了舞台.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已卸下戏装,包着大衣,里面穿着普通的棉袍,帽子上罩着黑纱,好比蝴蝶又变了幼虫.吕西安差不多认不得她们了.
  "请你搀着我好不好?"柯拉莉打着哆嗦问.
  "好啊."吕西安回答.他扶着柯拉莉的胳膊,感到她的心像小鸟一般地乱跳.
  柯拉莉偎傍着诗人,好比一只猫又热烈又温柔地靠着主人的腿厮磨,说不出有多么舒服.
  她对吕西安说:"啊,我们一同去吃消夜了!"
  四个人走出去,看见在戏院后门口,两辆街车停在神庙沟街上.卡缪索和他的老丈人卡陶已经在一辆车上等着;柯拉莉让吕西安上去,也让杜.勃吕埃占了一个位置.戏院经理和佛洛丽纳.玛蒂法,还有卢斯托同车.柯拉莉说:"这些街车真要不得!"
  杜.勃吕埃说:"你为什么不自备一辆呢?"
  "为什么?"柯拉莉口气不大高兴,"我不好意思当着卡陶先生的面说出来,他的女婿准是他一手教导的.你想得到吗,卡陶先生人这么矮,年纪这么大,可是他只给弗洛朗蒂纳五百法郎一月,她刚刚好够吃饭,住房子,买木屐.德.罗什居德老侯爵一年有六十万进款,两个月来口口声声地说要送我一辆轿车.我可是演员,不是低三下四的姑娘."
  卡缪索一本正经地说:"小姐,后天你就会有自己的车;只是你从来没向我开口."
  "这也要人家开口吗?怎么,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却让她踩着街上的垃圾,不怕她扭断腿吗?只有卖衣料的老板才喜欢女人衣角上沾上泥浆."
  这些牢骚叫卡缪索听着好不难受.柯拉莉一边说一边碰到吕西安的腿,趁势把自己的腿靠上去,还抓起他的手握着.她不出声,好象一心一意体味着无穷的快乐.对于这一类可怜虫,这种快乐等于把一切过去的悲伤和不幸都补偿了,一股诗意在心中燃起,那是别的妇女体会不到的,因为她们运气好,不曾有过这么强烈的对比.
  杜.勃吕埃对柯拉莉说:"最后你演得和马尔斯小姐一样好."
  卡缪索说:"是啊,小姐开场好象心里有疙瘩;但是从第二幕后半段起,她把人都给迷住了.你的戏成功一半是靠小姐."
  杜.勃吕埃说:"小姐的成功一半也靠我."
  "你们都在抢别人的功劳,"柯拉莉说话的声音并不自然.
  车子经过一段黑洞洞的街道,柯拉莉把嘴唇对着吕西安的手亲了一下,掉了几滴眼泪在他手上.吕西安感动得不得了.交际花动了感情会这样谦卑,伟大的精神连天使都不如.
  杜.勃吕埃对吕西安说:"先生写剧评时,正好为我们的柯拉莉写一段好文章."
  卡缪索道:"噢!请你帮帮忙,我会感激不尽的."他的声音完全是在恳求吕西安.
  气恼的柯拉莉说道:"别干涉先生的自由,他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卡缪索,我要你买车,但不要你买人家的夸奖."
  吕西安客客气气地回答:"我的赞美用不着你破费.我从来没有在报上写过一个字,不知道报界的作风,我为你破例儿第一遭动笔......"
  杜.勃吕埃道:"那才妙呢."
  小老头卡陶说:"邦迪街到了."他被柯拉莉抢白了几句,狼狈得很.
  柯拉莉趁着大家下去,车厢里只有她和吕西安两个人的时候,说道:"你为我第一次动笔,我为你第一次动情."

  十七 小报是怎么编的
  柯拉莉到佛洛丽纳房中穿扮,有人早把她的衣衫送来了.商人有了钱要享福,在女戏子或情妇家摆阔的场面,吕西安还没见识过.尽管玛蒂法的家业比不上他的朋友卡缪索,气派不大,但已经使吕西安看着惊奇.餐厅的装修很精致,糊壁的绿呢嵌着黄澄澄的帽钉,点着漂亮的灯,花架上供满了鲜花.客厅糊的是棕色镶边的黄绸,摆着时行的家具,有托米尔出品的吊灯,有波斯图案的地毯.座钟,烛台,壁炉用具,都很美观大方.屋内的装修,玛蒂法都托青年建筑师葛兰杜代办;他正在替玛蒂法盖住宅,知道这套房间的用途,也就格外用心.玛蒂法到底是做买卖的,动用每样东西都小心冀翼,好像账单上的数字摆在眼前,他看待奢华的陈设有如珍贵的首饰拿到了匣子外面,多少有点儿冒险.
  卡陶老头的眼神表示他心里在想:"看来我也不能不替弗洛朗蒂纳布置这样一所屋子."
  吕西安忽然明白,为什么卢斯托不在乎平时住的破烂房间.这些宴会和这些漂亮东西,事实上都归艾蒂安享受.难怪他摆着一副主人翁面孔,站在壁炉架前面和戏院经理交谈,经理正在恭维杜.勃吕埃.
  斐诺进来嚷道:"稿子!稿子!一个字在报馆里都不会出现.我的文章已经在排字工人手里了,马上排完啦."
  艾蒂安道:"我们才到.佛洛丽纳的小客厅里有桌子,有火;只要玛蒂法先生给我们纸张墨水,趁佛洛丽纳和柯拉莉穿扮的时候,我们的文章就能赶出来."
  卡陶.卡缪索.玛蒂法,一齐离开客厅去拿笔和小刀,替两位作家张罗文房用具.当年最漂亮的一个舞女蒂丽娅,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对斐诺说:
  "亲爱的,你要他们订一百份报,他们同意了;不用经理室开支,全部由歌唱队.乐队.舞蹈队分摊.你的报真有趣,每个人都爱看.你要的包厢也给你了;第一季的订报费在这儿,"蒂丽娅递给斐诺两张钞票,"你可别跟我捣蛋啦!"
  斐诺嚷道:"糟糕.我骂歌剧院的稿子不得不抽掉,这一期的头条文章又落空了......"
  勃龙代带着克洛德.维尼翁,后来还有拿当和韦尔努,跟着蒂丽娅进来.勃龙代说道:"拉伊斯,你的身段美极了!小宝贝,你非得和我们一块儿吃消夜,要不我掐死你这个花蝴蝶.你是跳舞的,这儿没有人和你竞争.至于漂亮,他们都非常聪明,不会当众吃醋的."
  斐诺叫道:"喂,朋友们!杜.勃吕埃,拿当,勃龙代,救救我吧.我还缺五栏稿子."
  吕西安道:"我的剧评可以写两栏."
  卢斯托道:"我的题材占一栏."
  "那么,拿当,韦尔努,杜.勃吕埃,你们负责剩下的两篇俏皮文章.勃龙代替我第一版写两小栏.我马上赶往印刷所.蒂丽娅,多亏你是坐自己的车来的."
  蒂丽娅说:"对,可是车上还有雷托雷公爵和德国公使."
  拿当说:"就请公使和公爵一齐来吃消夜吧."
  勃龙代说:"德国人酒量都不错,也喜欢听人议论,咱们尽量和他说些放肆的话,让他去报告给他的宫廷."
  斐诺说:"你们中间哪一个正经一些,能下去跟德国公使打交道?杜.勃吕埃,你是个小官儿,你搀着蒂丽娅一块儿下楼,去请德.雷托雷公爵和公使.呃,我的天!蒂丽娅今晚多漂亮!......"
  "咱们一共是十三个了!"玛蒂法说着,脸色苍白.
  "不是十三,是十四."弗洛朗蒂纳闯进来说,"我要监视卡陶大爷."
  卢斯托道:"另外,勃龙代还带着克洛德.维尼翁呢."
  勃龙代端起一个墨水缸说:"我是带他来喝酒的."又对拿当和韦尔努说道:"今晚有五十六瓶酒,咱们非卖力不可.别忘了鼓动杜.勃吕埃,他专写轻松的喜剧,刻薄的嘴皮,一定要他来说些俏皮话."
  吕西安极想在这些出众的人物面前显显本领,伏在佛洛丽纳小客室内的一张圆桌上,凑着玛蒂法点的几支粉红蜡烛,写着他的第一篇稿子.

  全 景 剧 场

  三幕杂剧《法官受窘记》第一次上演......佛洛丽纳小姐
  和柯拉莉小姐初次登台......布斐
  台上的人进来,出去,七嘴八舌,来来往往,东寻西找,一无所得,乱烘烘地闹成一片.法官不见了女儿,找到了小帽子;法官头上戴个小帽子并不合适,大概是贼的.贼在哪儿?大家进来,出去,七嘴八舌,来来往往,上天下地地找.临了法官找到了一个男人,却没有女儿;找到了女儿,却没有男人.法官满意了,观众不满意.台上静下来,那男人被法官盘问,坐在法官的大靠椅上,整理他的法官的衣袖.世界上只有西班牙法官才有那种大袖子,脖子里裹着羊肠领.在巴黎的舞台上,光是羊肠领就代表半个西班牙法官.踅着小步,害肺气肿的老法官,原来是青年演员布斐,波蒂埃的继承人,扮老人惟妙惟肖,连最老的老头儿看了也笑痛了肚子.光秃的脑袋,发抖的声音,皆隆特式的身体,瘦小的大腿:扮一百个老人也绰绰有余.这青年演员老得厉害,老得可怕,他们害怕他的老态象瘟疫一般传染.他演的法官可真妙!笑容慌张得可爱!做的糊涂事儿重要无比!庄严的态度愚蠢透顶!迟疑得真有道理!这家伙知道得很清楚,天下事都可真可假.他有资格在立宪政体之下做一个大臣!法官问一句,陌生人反问一句;布斐的审问变成了回答,法官的问话表明了剧情.这一幕滑稽突梯,大有莫里哀风味,满场的观众都乐开了.剧中人好象意见一致了;我可没法儿告诉你们哪些事分明,哪些事儿糊涂.法官的女儿站在面前,是个地道的安达卢西亚女子,西班牙女子,长着西班牙眼睛,西班牙皮色,西班牙腰身,走路是西班牙式,从头到脚都是西班牙味儿:吊袜带上拴着短刀,心中充满爱情,胸口的缎带上挂着十字架.一幕剧演完了,有人问我这戏怎么样,我回答说:......我只看见绿头绿跟的红袜子,脚只有这么一点儿,套着漆皮鞋,美丽的大腿在安达卢西亚找不出第二双!啊!这个法官的小姐叫你看了真是馋涎欲滴,只好跳上台去把你穷小子的茅屋和热呼呼的心献给她,或者送她三万法郎进款,写文章歌颂.这安达卢西亚姑娘是巴黎最漂亮的女演员,芳名柯拉莉,能做伯爵夫人,也能做风骚的女工.到底扮哪个角色更好,我也说不上.反正她演什么象什么,天生的全才,对一个大街上的女演员,还有什么更好的话可以赞美?       第二幕出现了一个巴黎的西班牙女人,脸蛋象宝石上的浮雕,眼睛杀气腾腾.这一下轮到我来打听她的来历了.听说她是从后台来的,名叫佛洛丽纳小姐;我可不信,看她那动作多泼辣,爱情多热烈!正好同法官的女儿见个高下.丈夫是阿勒玛维华式的贵族,他那块料,扮大街上几百个贵人都行.佛洛丽纳没有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没有漆皮鞋,但是有西班牙式的披肩,一块轻纱裹在身上多有样,她本来就是贵夫人嘛!她叫你看到母老虎能变做猫咪.两个西班牙妇女舌剑唇枪,你一句,我一句,一听就知道是在争风吃醋.一切都要解决了,不料法官糊涂,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拿火把的,跟班的,狡猾的仆役,财主,绅士,法官,小姐,太太,再开始寻找,来来往往,到处乱转.剧情又复杂起来;我管不了剧情,只是被两个女的......嫉妒的佛洛丽纳和得意的柯拉莉,把我卷进她们的裙子,披肩里,用她们的小脚踩着我的眼睛.
  好容易挨到第三幕,警察没有干涉我们的事,也不曾叫看客们觉得我伤风败俗,足见公众的和宗教的道德很有力量.可笑的是我们的国会对这些问题操心得厉害,仿佛法国到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地步.我最后才弄明白了,原来有个男人爱上了两个女人,而两个女人并不爱他,或者是两个女的爱他,而他并不爱两个女的;那男人不喜欢法官,或者是法官不喜欢那男人.那男的可是恪守本分的贵族,他的确心有所爱,不是爱他自己就是爱上帝,因为他后来出家做了修士.诸位欲知详情,快去全景剧场.你们看了上文已经知道,第一回去应当见识一下绿头绿跟的红袜子,小脚前程非常远大,眼睛漏出来的光就象一道阳光;乔装安达卢西亚姑娘的巴黎女子,乔装巴黎女子的安达卢西亚姑娘,多么聪明伶俐,也该领教一番.第二回去应当欣赏戏文,那老头儿会把你笑死,那多情的贵人会叫你痛哭流涕.在这两点上戏剧都很成功.作者编这本戏听说还请了一个大诗人合作,利用两位动了爱情的姑娘使作品成功.池子里的看客如醉若狂,差点儿乐死了.两个姑娘的大腿似乎比作者更有魔力.不过两个争风的妇女走开了,对话在剧中照样很风趣,可见戏文着实精彩.台上报出作者姓名,鼓掌的声音害得戏院的建筑师提心吊胆,惟恐屋子被震倒;作者德.居尔西先生却若无其事,他听惯了维苏威火山在大吊灯底下沸腾.两个女主角还跳一支塞维利亚的包列罗舞,当年参加宗教会议的神甫们......最爱看,今日的检查官也批准了,虽然姿势淫荡,不无危险.仅仅这场舞蹈就能吸引一切人老心不老的老人;我有句话分奉劝他们,就是手眼镜务必擦得干净.

  吕西安写出了这篇手法新颖,风格独特,在报刊文字中别开生面的稿子,同时卢斯托也写了一篇所谓风俗小品,题目叫《过时的美男子》,开头是这样写的:  帝政时代的美男子总是细挑身材,很好的体格,经常束腰,得过荣誉勋位勋章,姓什么波特莱之类.帝国的男爵现在为了讨好王室,在姓氏之前要加上一个杜字,叫做杜.波特莱;万一遇到革命,仍旧可以回复本姓,称作包波特莱.他的姓是骑墙派,做人也是骑墙派:早年在某公主的闺房中当过风流的差使,又得宠,又得力,公主的兄长我不便道出姓名来;如今男爵又在圣日耳曼区结交权贵.杜.波特莱一方面否认替帝国的公主出过力,一方面又向他亲密的女施主高唱情歌......

  这种人身攻击的小品当时很流行,内容荒谬,往后却大有进步,特别是《费加罗报》贡献最大.夏特莱男爵正在追求德.巴日东太太;作者用乌贼鱼骨跟德.巴日东太太作了一个滑稽的比较,但是读者用不着认识讽刺的对象也感到好玩.夏特莱被卢斯托说成鹭鸶,说他衔着乌贼鱼骨吞不下去,掉在地下碎做三段,叫人看了忍俊不禁.这场玩笑写成几篇稿子登出来,在圣日耳曼区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促成取缔新闻法案的原因之一.一小时后,勃龙代,卢斯托,吕西安,回到客厅.德.雷托雷公爵,德国公使,四个女的,三个商人,戏院经理,斐诺,三位作家,都在客厅里谈天.一个头戴纸帽的学徒跑进来催稿.
  他说:"稿子再不送去,工人要走了."
  斐诺说:"我给你十法郎,你拿去给他们,要他们等着."
  "先生,他们有了钱便喝得烂醉,报纸完啦!"
  斐诺说:"这小孩儿这样世故,叫我害怕."
  德国公使正在预言那小厮将来一定很有出息时,三位作家进来了.勃龙代念了一篇攻击浪漫派的俏皮文章.卢斯托的稿子叫大家听着直高兴.德.雷托雷公爵劝作者间接吹捧一两句德.埃斯巴太太,免得圣日耳曼区的贵族过分生气.
  斐诺问吕西安:"那么你呢?我们来听听你写的."
  吕西安战战兢兢地念完了,客厅里掌声雷动.两个女演员拥抱这个新出道的作家,他被三个商人紧紧搂着,险些儿透不过气来;杜.勃吕埃含着眼泪和他握手,戏院经理约他吃饭.
  勃龙代说:"夏多布里昂先生已经把维克多.雨果称为才华盖世的孩子,孩子二字不能再用了,我只好老老实实说你有才情,有魄力,有气派."
  "我请先生加入我们编辑部."斐诺说着,向艾蒂安道谢,狡猾的眼神表示他又想利用人了.
  "什么妙文你们这样写?"卢斯托问勃龙代和杜.勃吕埃.
  拿当道:"杜.勃吕埃的稿子在这里."

  德摩斯梯尼子爵看见大家都在注意A子爵,昨天对人说:也许我该好好清静一下了.
  一位极端派抱怨帕斯基埃先生的演说仍旧继续德卡兹的政策,一位太太回答说:是啊,不过看他的腿肚子,确实是个保王党.
  斐诺道:"行了行了,这样的开场准是妙文,不用再听下去了.......赶快拿去吧,"他吩咐学徒;又转身对几位作家说:"这期报纸有点七拼八凑,但是也是很精彩的一期."那些作家已经带着阴险的意味望着吕西安.
  勃龙代说:"这家伙,他还聪明."
  克洛德.维尼翁说:"文章写得也不错."
  "咱们吃饭吧!"玛蒂法嚷着.
  德.雷托雷公爵扶着佛洛丽纳,柯拉莉搀着吕西安,蒂丽娅走在勃龙代和德国公使之间.

  十八 半 夜 餐
  "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攻击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男爵,听说夏特莱男爵当上了夏朗德省省长兼参事院评议官."
  卢斯托道:"德.巴日东太太把吕西安当做坏蛋一样撵出大门."
  德国公使道:"怎么?这么漂亮的一个青年!"
  饭桌上用的是全新的银器,塞夫勒窑的瓷器,丝光斜纹的台布,一派豪华阔绰.菜是舍韦酒家包的,酒是圣贝尔纳河滨道上最有名的酒商挑选的,他是卡缪索,玛蒂法和卡陶的朋友.吕西安第一次看到巴黎的奢侈,感到样样出乎意外,幸亏他象勃龙代说的那样,是个有才情,有魄力,有气派的人,不至于大惊小怪.
  柯拉莉走出客厅的当口咬着佛洛丽纳的耳朵说:"替我灌醉卡缪索,让他睡在你这里."
  "难道你跟那新闻记者搭上了吗?"佛洛丽纳用了一句她们那种女人的口头语.
  "不,亲爱的,我是爱上他了!"柯拉莉说着,微微耸了耸肩膀,姿势优美极了.
  吕西安动了欲念,感觉格外灵敏,这些话都听见了.柯拉莉衣衫穿得十分讲究,她的装束很巧妙地衬托出她的特色,因为每个女人都有一种特殊的美.她的袍子和佛洛丽纳的一样,用的上等衣料在市面上还没见过,名叫蝉翼纱.卡缪索是金茧号的老板,里昂绸厂的货色要经过他在巴黎推销,时新货在他铺子里总是最先出现.爱情和装扮等于女性的胭脂花粉,称心如意的柯拉莉也就格外迷人.期待中的快乐是最能诱惑青年的.花街柳巷的魔力,或许就因为那儿的欢娱是十拿九稳的缘故;长时期对一个人忠诚,恐怕也是由于这一点.纯洁真实的爱,生平第一次的爱,再加上可怜的女演员们常有的狂热,以及对吕西安美貌的倾慕,使柯拉莉变得聪明起来.
  她坐在饭桌的时候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哪怕你又丑又病,我还是爱你!"
  在诗人听来,这句话多有意思!卡缪索消失了,吕西安望着柯拉莉,再也看不见卡缪索.一个渴望享受,感觉敏锐的人,厌恶外省的单调,受着巴黎魔窟的吸引,被贫穷和迫不得已的禁欲生活折磨够了,克吕尼街上的修道院生涯和毫无结果的工作使他厌倦不堪,一朝面对豪华的筵席,怎么肯推却呢?吕西安一只脚踏在柯拉莉的床上,一只脚踏进了他再三奔走都没有能够接近的报馆.他在桑蒂耶路空等了多少次,如今办报的人就在筵席上饮酒作乐,兴高采烈,并且脾气挺随和.他受过多少气,多少痛苦,都没法报仇;现在靠着人家一篇文章把怨气出尽了,第二天登出去就可以撕破两个人的心.他望着卢斯托私下在想:"这是我的朋友!"谁知卢斯托已经在忌惮他,感到他是个可怕的敌手.吕西安不应该太露锋芒;倘若只写一篇平淡的稿子,对他反而更好.幸亏勃龙代劝斐诺对待这样一个出色的人才迁就一些,把卢斯托的嫉妒冲淡了.卢斯托决意继续和吕西安做朋友,再跟斐诺来个默契,尽量剥削这个危险的新人,不让他手头宽裕.这是卢斯托和斐诺咬耳朵谈了两句,心照不宣定下来的策略.
  "他有才干."
  "我看他是不容易满足的."
  "噢!"
  "对!"
  德国公使在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家见过勃龙代,当下装出一副忠厚.安详.庄重的神气望着他说:"同法国记者吃消夜,我老是心惊胆战.勃吕歇说过的一句话,你们应验了."
  "什么话啊?"拿当问.
  "一八一四年萨肯和勃吕歇走上蒙马特尔高地,......对不起,诸位,我向你们提到那个不愉快的日子,......萨肯是老粗,他说:咱们一把火把巴黎烧了吧!......勃吕歇回答说:万万使不得,只有巴黎才能断送法国!......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你们的大创口,在塞纳盆地上热腾腾地冒烟."公使停了一会儿又道:"谢谢上帝,我们国内没有报纸.刚刚那个戴纸帽的小家伙才不过十岁,头脑就跟老资格的外交家一样,我至今想起来害怕.今天晚上,我觉得是和狮子老虎一块儿吃消夜,只是承它们的情,不伸出爪子来罢了."
  勃龙代道:"不错,我们可以凿凿有据地向欧洲报导,说阁下今晚嘴里吐出一条蛇,险些儿没钻进我们最漂亮的舞蹈明星......蒂丽娅小姐的身体;而后我们对夏娃,《圣经》,原始罪恶,基本罪恶,发一通议论.可是放心,您是我们的客人."
  斐诺道:"那才滑稽呢."
  卢斯托道:"我们可以发表一批科学论文,从人身体上和人心中的各种蛇说起,说到外交界的蛇."
  韦尔努道:"我们可以说,这样的一条蛇就装在这个盛樱桃酒的玻璃瓶子里."
  维尼翁对公使说:"临了您也会相信实有其事."
  德.雷托雷公爵嚷道:"诸位的爪子不要伸出来了!"
  斐诺说:"报纸的影响和势力现在才不过刚开始,新闻事业还没脱离童年时代,慢慢会长大的.十年之内,样样要受广告统治.会指导一切的思想,思想......"
  "思想要摧残一切,"勃龙代打断了斐诺的话.
  克洛德.维尼翁说:"这话有理."
  卢斯托说:"帝王是由思想来制造的."
  德国公使说:"思想也能推翻君主专政的国家."
  "所以,"勃龙代说,"如果本来没有报纸,就不应该发明;既然有了,我们就要靠此为生."
  德国公使说:"结果是你们为之送命.你们开导过群众,越来越占优势,个人更不容易出人头地;你们在下层阶级散播思考的种子,将来的收获是大众的反抗,第一批牺牲品便是你们.请问巴黎暴动的时候毁坏了些什么?"
  拿当道:"路灯杆子.我们这种人太渺小了,不用害怕,大不了受点儿轻伤."
  公使道:"你们的民族聪明过分,无论哪种政府都不让其发展.要不然,你们在欧洲没有能用刀枪保住的天下,可以再用笔杆子去征服."
  克洛德.维尼翁道:"报纸固然是祸水,祸水也好利用;政府偏要把它消灭.那就发生斗争.哪一方面会被打败呢?是个问题."
  "我一口咬定是政府,"勃龙代说,"在法国,聪明才智比什么都强;报纸不但具备所有聪明人的才智,还有答尔丢夫那样作假的本领."
  斐诺道:"勃龙代!勃龙代!你这话太没遮拦,报纸的订户现在还有呢."
  "你开着贩毒的铺子,当然害怕;我才不理你们这些黑店呢,虽然我靠此活命!"
  克洛德.维尼翁道:"勃龙代说得不错.报纸不尽传教士的责任,仍然变做党派的工具,报纸用这个工具做生意,无法无天,象所有的买卖一样.勃龙代说的好,报纸是用说话做商品的铺子,专拣群众爱听的话向群众推销.如果有一份专门给驼背看的报,准会从早到晚说驼背怎么美,怎么善,怎么必要.报纸的作用不再是指导舆论,而是讨好舆论.过了相当一段时期,所有的报纸都要变成无耻,虚伪,下流,都要撒谎,甚至于行凶;扼杀思想,制度,人物;而且靠着这种行为一天天的发达.报纸是法人,占着法人的便宜:做了坏事谁也不用负责任;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维尼翁,你是卢斯托,勃龙代,斐诺,不是阿里斯泰提,便是柏拉图,或是卡图,总之是普卢塔克传记中的圣贤豪杰;我们个个清白,丑事扯不到我们身上.这种道德的或者不道德的现象,随你怎么称呼,拿破仑曾经有过解释;他研究了国民议会,得出一个极妙的结论,他说:集体犯的罪恶,牵连不到个人.报纸尽可干出些最残酷的事,没有一个人感到自己沾着血腥."
  杜.勃吕埃道:"可是官方能订出惩罚的法令,目前正在起草之中."
  拿当道:"呸!法律怎么能够对付得了法国人的聪明才智!那是渗透力最强的溶解剂."
  维尼翁又道:"思想只能用思想去消毒.仅有恐怖政策和专制手段才压得住法国人的特性.法国语言特别宜于暗示,说双关话;越是用法令禁止,聪明才智越是爆发得厉害,好似蒸汽给关在装着活塞的机器里.王上做的一桩好事,报纸如果反对国王,就说好事是部长做的;倘若反对部长,就把事情反过来说.凡是造谣毁谤,报馆都说是从外边听来的.当事人抱怨吧,报馆说声放肆了事.告到法庭吧,报馆推说当事人并未要求更正;要求更正吧,它又一笑了之,认为它的罪恶不足挂齿.被害人胜诉的话,报纸再挖苦他一顿.万一报馆被判了罪,要付出巨额罚金,就向大众指控你跟自由,祖国,知识作对.报上可以刊登一篇文章,解释某先生如何如何是国内最诚实的君子,骨子里却暗示他是个贼.因此,对报纸里犯的罪不足挂齿!侵犯报纸的人才是罪大恶极!在某个时期之内,报纸要读者相信什么,读者就得相信什么.报纸不喜欢的事决不可能是爱国的;并且报纸永远不会错的.它用宗教攻击宗教,用宪章攻击国王;司法机关得罪了报纸,就要被挖苦;迎合了大众的偏见,就受赞扬.为了招揽订户,不惜造出激动人心的谎话,做出逗笑的把戏,象有名的丑角鲍贝什.办报的宁可拿自己的老子活活地开刀,作为取笑的资料,也决不放过吸引群众,叫群众开心的机会,好比演员要哭得逼真,如同儿子的骨灰被放进匣子里,也好比一个女子为着情人什么都肯作出牺牲."
  勃龙代插进来说:"总而言之,报纸是表现在印刷品上的平民大众."
  维尼翁接着说:"而且是虚伪的,平民大众的气量都很狭窄.他们放逐有才能的人,同雅典人放逐阿里斯泰提一样.我们等着瞧吧,开头由正人君子主办的报纸后来会落到最庸俗的人手里,因为他们有耐性,肯卑躬屈膝,象橡皮,有才华的人缺少的就是这副本领,或者受油酒杂货商控制,由于他们有钱收买作家.眼前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形!不到十年,便是中学毕业生也要自命为大人物,在报上打前辈的嘴巴,拉他们的腿,抢他们的位置.拿破仑压制言论,真有道理.我敢打赌,反对派的机关报自己捧上台的政府,只要对它们有一点儿违拗,它们就用此刻攻击王上的政府以同样的理由,同样的文章,拼命攻击.你向新闻记者越让步,报纸越贪得无厌.成功的记者将来要被又穷又饿的记者代替.这个创口是没法医的,只会愈来愈恶化,愈来愈凶横;而且祸害越大,越受容忍,直到报纸有一天多于牛毛,陷于混乱为止,象当年的巴比伦一样.我们都知道,报纸比帝王还要无情无义;它做的投机生意,打的算盘,比最肮脏的买卖还要狠;它每天早上榨取我们的智力,做成麻醉品出卖;但是我们每个人替报纸写稿,好比开水银矿的工人明知要送命,照样采掘.瞧柯拉莉身边的那个青年......他叫什么名字?吕西安!他长得漂亮,是诗人,是才子,这一点更难得;嗳,他马上要踏进那贩卖思想的下流地方,所谓报馆了,他要浪费他精彩的思想,绞尽脑汁,自甘堕落,暗地里干一些卑鄙事儿,在思想战争中等于佣兵头子的战术,焚烧掳掠,改变舰艇的方向.等到他象成千上百的人一样,为着股东消耗了一部分才华,那些贩毒的商人便让他口渴的时候渴死,饿极的时候饿死."
  斐诺道:"你愈说愈不象话了."
  克洛德.维尼翁道:"唉,天哪!这些我明明知道,我坐着苦役监,看到一个新犯觉得很高兴.勃龙代和我,比拿我们的才具做投机的某甲某乙强得多,但永远被他们剥削.我们除了聪明,还有心肝,偏偏缺少剥削别人的狠毒.我们懒洋洋的,喜欢沉思默想,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人家喝了我们的血,还骂我们品行不端!"
  佛洛丽纳嚷道:"没想到你这样杀风景!"
  勃龙代道:"佛洛丽纳说得很好,公众的病应当交给吹牛的政客医治.沙尔莱有句话,叫做:砸破自己的饭碗吗?才不这么傻呢!"
  卢斯托指着吕西安说:"你们知道我听了维尼翁的话作何感想?他象鹈鹕街上的大胖女人对一个中学生说:小弟弟,你小小年纪,还不配到我这里来......"
  这句俏皮话引得大家都笑了,柯拉莉听了更是暗暗欢喜.三个商人一边吃喝一边听着.
  德国公使对德.雷托雷公爵说:"多古怪的民族,多少的善善恶恶集中在他们身上!诸位先生,你们是浪子,倾家荡产也不会吗?"
  可见吕西安掉下险坡之前,由于机缘凑巧,各方面的教育都受到了.开始是阿泰兹带他走上用功的路,激发他不怕艰难的志气.便是卢斯托也由于自私自利而告诉他报界和文坛的真相,希望他不要参加.吕西安先还不信真有这许多黑暗的内幕,但是又听到记者们大声诉苦,亲眼看见他们工作,不惜剖开乳母的肚子预言报界的前途.那天晚上他的确见到了事情的真面目.巴黎的腐败被勃吕歇形容得那么贴切,吕西安目睹腐败的内幕却并不深恶痛绝,反而如醉若狂的欣赏这批风趣的人物.那些了不起的人把他们恶劣的品行当做华丽的甲胄披在身上,把清静的分析当作湛亮的头盔;在吕西安眼中他们竟比小团体中正经严肃的成员高出一等.并且他初次体会到财富的乐趣,受着奢华的诱惑,珍馐美味的影响,他轻浮的本能突然觉醒了;极品的佳酿,名厨的手段,他都是第一回领教;他看见一个公使,一个公爵和他的舞女,同记者混在一起,佩服他们的恶势力;吕西安不禁心痒难熬,只想控制这些无冕之王,自认为有力量压倒他们.最后是柯拉莉,听了他几句话就不胜快慰;吕西安借着席上的烛光,从菜肴的热气和醉眼的雾中把她打量之下,觉得她妙不可言;这姑娘本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员,真情娇艳极了.小团体尽管代表崇高的智慧,怎敌得过这样多方面的诱惑!内行的夸奖满足了作家的虚荣,连未来的敌手都在恭维他.文章的轰动和柯拉莉的倾心,尽管不象吕西安这样新出道的人也不免为之得意忘形.高谈阔论的时候,大家吃得很多,喝的酒尤其可观.卢斯托坐在卡缪索旁边,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他的葡萄酒里加了两三次浓烈的樱桃酒,说话之间还激他多喝.做得很巧妙的手法,卡缪索根本没有发觉,他自以为卖弄狡狯也有一手,不亚于新闻记者.甜点心和美酒一道一道的上来,尖刻的话也多起来.大吃大喝的宴会临了都不免丑态百出;机灵的德国公使发觉那些风雅的人语无伦次,快要撒野了,便向德.雷托雷公爵和舞女递了个眼色,那三个人很快溜走了.柯拉莉和吕西安在席面上始终象一对十五六岁的情人,发现卡缪索酩酊大醉,便奔下楼梯,踏上一辆街车.卡缪索横在饭桌底下,玛蒂法只道他陪着女演员走了,也就趁佛洛丽纳回房睡觉的当口跟着退席,让客人们自顾自抽烟,喝酒,说笑,争论.天亮时分,全班好汉只剩一个酒量最大的勃龙代还能说话,向呼呼大睡的同伴提议为红光满天的曙色干杯.

  十九 女演员的住家
  吕西安没有巴黎人闹酒的习惯,下楼神志还清楚,一吹风,马上醉得不成模样.女演员住在旺多姆街一所漂亮屋子的二层楼上,柯拉莉只得和她的女用人把诗人扶上去.吕西安差点儿没在楼梯上发晕,非常难过.
  柯拉莉嚷道:"沏茶,贝雷尼斯,赶快沏茶."
  吕西安道:"没关系,仅是吹了风.并且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
  "可怜的孩子!纯洁得象羔羊!"贝雷尼斯说.她是诺曼底人,其胖无比,相貌的丑陋跟柯拉莉的美正好是极端.
  吕西安迷迷糊糊被她们放倒在柯拉莉床上.柯拉莉让贝雷尼斯帮她替诗人脱衣服,那种细致,温存,赛过母亲照顾小孩儿.吕西安老说着:"没关系,只是吹了风.谢谢你,妈妈."
  "他叫妈妈叫得多好听!"柯拉莉说着,亲了亲他的头发.
  贝雷尼斯说:"小姐,爱上这样一个天使才快活呢?你在哪儿找来的?想不到会有个男人跟你一样美的."
  吕西安只想睡觉,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柯拉莉给他竭了几杯茶,让他睡了.
  柯拉莉问贝雷尼斯:"看门的女人没看见我们吧?别人也没有看见吧?"
  "没有,我在门口等你呢."
  "维克图瓦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贝雷尼斯回答.
  过了十小时,吕西安在中午时分醒来,看到柯拉莉眼睁睁地看着他睡觉!他是诗人,当然猜想得到.女演员还穿着她的漂亮衣衫,但弄得污秽狼藉,不成样子了,后来被她收起来做为纪念品.吕西安知道惟有真正的爱情才会这样热心.体贴,而那爱情正在等待报酬,他便望着柯拉莉.柯拉莉一眨眼便脱了衣服,象青蛇一般躺在吕西安身旁.下午五点,诗人在温柔梦乡中睡去.女演员的寝室,他看了一个大概,只觉得豪华富丽,白色和粉红色充满了周围;陈设的美妙,可爱,讲究,比他在佛洛丽纳家欣赏的更高一级.柯拉莉已经起床,为了扮演安达卢西亚女人,必须七点钟到戏院.诗人心情欢畅地睡熟了.柯拉莉还望着他出神,她为高尚的爱情陶醉了,可是并不满足,感情和肉体的结合使感情和肉体愈加兴奋.在尘世感受的时候是两个人,在天上相爱的时候变成一体;这个由凡俗进而演变为圣洁的过程补赎了所有的罪孽.更何况见到吕西安这样姿容绝世的美男子,谁能够不动心呢?柯拉莉跪在床前,想着自己的爱情非常快慰,觉得自己变圣洁了.不幸这快乐的心情被贝雷尼斯破坏了.
  她道:"卡缪索来了,他知道你在家."
  吕西安马上跳起来,他非常厚道,不愿伤害柯拉莉.贝雷尼斯拉开一条幔子,吕西安躲入一间华丽的盥洗室.贝雷尼斯和女主人抢着把吕西安的衣服送进去,手脚之快无以复加.卡缪索走进卧房的时候,柯拉莉看到诗人的靴子不曾收起;贝雷尼斯偷偷地上过油,放在火炉前面烘着,主仆两人都忘了这双泄漏秘密的靴子.贝雷尼斯同女主人慌慌张张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出去了.柯拉莉坐在沙发上,叫卡缪索坐在对面的大靠椅上.老实人热爱柯拉莉,瞧着靴子,不敢抬起头来望他的情妇.
  "要不要为了这双靴子生气,跟柯拉莉分手呢?那未免太小题大做了.靴子到处都有.这一双要是放在鞋店橱窗里,或者给一个男人穿着在大街上溜达,不是更合适吗?空荡荡的摆在这儿便大有文章,犯了嫌疑.对,我已经五十岁,应该象爱情一样盲目."
  这段毫无骨气的独白当然说不过去.换了一双目前流行的半统靴,粗心大意的人也许会看不见;那双靴子却是当时的款式,靴统很高,又系着子,非常漂亮,多半是配着浅色的贴肉裤,象镜子一般照得出周围的东西,但是使忠厚的丝绸商觉得触目,而且老实说,还刺心呢.
  柯拉莉问道:"你怎么啦?"
  他回答说:"没有什么."
  柯拉莉看卡缪索没有勇气道破,微笑着说:"替我打铃."诺曼底女人一进来,柯拉莉就说,"贝雷尼斯,把鞋拔子找出来,等一会我会穿这双要命的靴子,别忘了今晚送往更衣室."
  卡缪索松了一口气,说道:"怎么?......是你的靴子吗?......"
  "不是我的是谁的?"柯拉莉虎着脸回答."傻胖子,难道你以为......"她回头对贝雷尼斯说:"噢!他真的起了疑心.有个家伙编了一本戏,要我扮成男人,我可从来没穿过男鞋.戏院的鞋匠量了我的尺寸,先送这双来试一试;他帮我穿上了,我疼得要死,脱下了;不过还是得穿上去."
  "不舒服就不穿吧,"卡缪索说,他刚才就为这双靴子大不舒服.
  贝雷尼斯道:"是吗?小姐还是不穿的好,免得我们象刚才那样受罪;先生,她疼得哭了!我要是男人,决不让我心爱的女人哭出来!小姐的靴子要用极薄的摩洛哥皮才行.经理室舍不得花钱!先生应当替她定做一双......"
  "是的,是的."卡缪索说着,又问柯拉莉:"你刚起来吗?"
  "才起来.清早六点才回家,到处找你没找到,你叫我白白包了七个钟点的车.算你会照顾人!见了酒就把我忘了.现在我不能不小心保养,只要大法官那出戏赚钱,就得天天登台.我不愿意辜负那个青年写的评论."
  卡缪索道:"那孩子,他真好看."
  "你说好看吗?这种男人我不喜欢,太娘娘腔了;又不懂得爱,不比你们做买卖的老头儿.你们平常的生活多单调!"
  "先生陪太太吃饭吗?"贝雷尼斯问.
  "不,我嘴里还腻得很呢."
  "昨天你醉得不成体统.告诉你,老头儿,男人喝酒我并不喜欢......"
  卡缪索说:"你得送一样礼物给那个青年."
  "是的,我宁可这样酬谢他们,也不喜欢佛洛丽纳的办法.好,亲爱的坏东西,你去吧,要不就给我一辆车,免得我浪费时间."
  "明儿你就可以坐着去牡蛎岩饭店,同你的经理吃饭.到星期日也不会上演新戏."
  "来吧,我要吃饭了."柯拉莉拉着卡缪索走出卧房.
  过了大约一小时,贝雷尼斯放出吕西安.贝雷尼斯是柯拉莉小时候的同伴,身体臃肿,但是聪明透顶,机灵得不得了.
  她对吕西安说:"你留在这里.柯拉莉等会儿一个人回来.你要讨厌卡缪索,她情愿和卡缪索一刀两断.不过,孩子,你心肠太好了,不会叫她走上绝路的.她跟我说,她打算丢掉一切,离开这里的天堂,跟你到阁楼上去住.唉,那些忌妒你,羡慕你的人,早告诉她,说你一个钱都没有,住在拉丁区.我自然跟你们一块儿去,替你们洗衣服.做饭.可是我刚才把可怜的孩子安慰了一番.不是吗,先生,你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啊!你慢慢地就会发觉,那胖子只占着她身体,你才是她的心肝宝贝,被她当做天上的神道,她连灵魂都给了你.你才想不到,柯拉莉要我帮她背台词的时候多么有趣,这个小娃娃真招人喜爱!老天爷送一个天使给她受用也是应当的,她常常觉得活着没意思.她在妈妈手下受了多少罪,挨打挨骂,临了还给卖出去!是啊,先生,还是她的亲娘呢!我要是有个女儿,一定象服侍柯拉莉一样服侍她.此时我就把柯拉莉当做自己的孩子.这是我第一回看见她快活,第一回在戏院里看见有人这样捧她.听说读了你那篇文章,人家要在下一场雇一大批人来喝彩.你睡觉的当口,勃罗拉来跟她商量过了."
  "哪个勃罗拉?"吕西安好象听见到过这名字.
  "鼓掌队的头子.他和柯拉莉商量好,演到什么地方拍手.佛洛丽纳尽管表面上是柯拉莉的朋友,难保她不弄神捣鬼,把好处一个人独占.你那篇评论在大街上引起了轰动啊!这样的床铺真是王孙公子睡的......"贝雷尼斯说着,便在床上铺了一条镂空纱的床罩.
  她点起蜡烛.吕西安在烛光底下迷迷忽忽,认为真的进了神仙洞府.帐帷窗帘都是卡缪索在金茧行里挑选的最华丽的料子.诗人踏着最讲究的地毯.烛光射在紫檀木器的沟槽中闪闪浮动.白云石的壁炉架上摆着贵重的小玩意,床前铺着一条貂皮镶边的天鹅绒脚毯.红绸里子的黑丝绒软鞋告诉诗人有多少欢娱等着他.糊着花绸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玲珑可爱的灯.到处都有做工精致的花架,供养着名贵的鲜花,铁树的白花,没有香味的山茶.到处是天真无邪的形象.谁想得到这儿住的是个女演员,过着舞台生活呢?吕西安诧异的神气被贝雷尼斯觉察了.
  她温和体贴地说:"屋子真美,是不是?在这儿谈恋爱不是比阁楼上好得多吗?你千万不能把她给宠坏了."贝雷尼斯说着,端了一张漂亮的独脚圆桌放在吕西安面前,桌上的菜都是在女主人的晚饭中偷偷地捡来的,不给厨娘疑心家里躲着一个情人.
  吕西安一顿晚饭吃得挺舒服:贝雷尼斯在旁侍候,碗盏不是刻花的银器,就是有画儿的瓷器,值一个金路易一个.吕西安看到这派奢华,正如中学生看到马路天使的裸露的肉,笔挺的白袜.
  吕西安道:"卡缪索真快活!"
  贝雷尼斯回答:"快活?哼!他要是能处在你的地位,拿他花白的头发换你年轻的淡黄头发,便是放弃家私也心甘情愿的."
  她给吕西安喝了波尔多供应英国财主的极品好酒,又劝他趁柯拉莉还没回家之前再睡一会,打个盹儿;吕西安十分羡慕床铺,也想躺一会儿.贝雷尼斯看诗人眼睛里有这个欲望,替女主人暗暗高兴.十点半,吕西安醒来,发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朝他望着.柯拉莉穿着娇艳的睡衣站在面前.吕西安睡足了,吕西安为爱情沉醉了.贝雷尼斯退出去的时候问:"明天几点钟起床?"
  "十一点,你把早饭端到床前来;两点以前,有人来一律挡驾."  第二天下午两点,柯拉莉和情人两人穿扮齐整,面对面坐着,好象是诗人特意来访问他赏识的女演员.柯拉莉帮吕西安洗澡,梳头,穿衣,要他上柯利厄铺子买了十二件上等衬衫,十二条领带,十二条手帕,还有装在檀香匣子里的一打手套.她听见门口有马车声,便和吕西安扑向窗口,看见卡缪索从一辆体面的轿车中走出来.
  她说:"想不到我对一个男人和奢侈的享受会恨到这个地步......"
  吕西安听着暗暗惭愧,只得说:"我太穷了,不能让你走上绝路."
  柯拉莉搂着吕西安说:"可怜的小宝贝,这么说你真的爱我了?"随后指着吕西安对卡缪索说:"我约先生今天来看我,我想咱们可以一同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去试试新车."
  "你们去吧,"卡缪索没精打采地说,"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现在是我女人的生日,我忘了."
  柯拉莉勾着商人的脖子说:"可怜的卡缪索!那你要无聊死了!"
  她想到能单独和吕西安试车,单独和吕西安去布洛涅森林,快活极了;她趁着一时高兴,做出疼爱卡缪索的样子,和他着实亲热了一番.
  可怜的卡缪索说:"我真想每天送你一辆车."
  吕西安满面羞惭,柯拉莉做了一个媚态十足的手势安稳他,说道:"咱们走,先生,已经两点了."
  柯拉莉挽着吕西安奔下楼梯,吕西安听见卡缪索走路象海豹似的掉在后面,追不上他们.诗人快乐得飘飘然:称心如意的柯拉莉更加美丽了,高雅大方的装束叫所有的眼睛看得出神.爱丽舍田园大道上的巴黎人望着这对情侣啧啧称羡.在布洛涅森林中一条小路上,他们的车遇到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的敞篷车,她们俩瞧着吕西安觉得诧异,吕西安目无表情的瞪了她们一眼,表示他这个诗人快要成名,发挥威力了.他被两个女子挑起来的仇恨,闷在心里苦恼不堪,和她们俩照面的当口总算发泄了一部分;这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刻,或许也决定了他的命运.吕西安又受骄傲鼓动,想重新踏进上流社会扬眉吐气.从前由于和小团体的人做朋友,刻苦用功,一切世俗的卑鄙的念头都给压了下去,此刻又在他心中抬头了.他这才体会到卢斯托代他发动的攻击的力量有多大,卢斯托满足了他的情欲;小团体的集体导师却压制他的情欲,要他修身养性,努力工作,而吕西安已经觉得德行可厌,没什么可干的.对于醉心享受的人,用功不是要他们的命吗?作家不是最容易沦为游手好闲,在女演员和轻佻的女人堆里花天酒地,过糜烂的生活吗?吕西安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要把那两天放荡的生活继续下去.
  牡蛎岩饭店的菜肴特别精美.吕西安看到同桌的还有佛洛丽纳家的一帮人,少了公使,公爵,舞女,卡缪索,多了两个名演员,还有埃克托.曼兰和他的情妇,叫杜.瓦诺布勒太太.她是个妙人儿,在巴黎那个特殊社会中算得上最美最高雅的女子,今天我们很文雅地把这般女人称为交际花.吕西安四十八小时以来进入极乐世界,可现在又知道自己的文章大出风头.诗人受到奉承,妒羡,不由得信心十足;他谈笑风生,变为今后几个月内在文坛和艺术界中走红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斐诺看人极有眼力,嗅觉灵敏,好像妖魔闻得出新鲜的人肉;他对吕西安大灌迷魂汤,想把吕西安拉进他手下的一小帮记者队伍.吕西安上钩了.柯拉莉看得出这个思想贩子的把戏,要吕西安防他一着.
  她说:"孩子,别立刻答应;他们要剥削你;今晚咱们先商量一下再说."
  吕西安回答说:"嘿!我有本事同他们一样狠毒,一样精明."
  斐诺并没为了空白的稿费和曼兰闹翻,介绍了吕西安.柯拉莉和杜.瓦诺布勒太太一见如故,打得火热.杜.瓦诺布勒太太约了日子请吕西安和柯拉莉一块儿吃饭.
  那天同桌的记者要数埃克托.曼兰最可怕.他矮小,干瘪,抿着嘴唇,有一肚子的野心,无穷的醋意,专门幸灾乐祸,挑拨离间,从中取利;他人很聪明,但意志不强,代替意志的是暴发户猎取财富和权势的本能.吕西安同他彼此都没有好感.理由很简单.原来曼兰把吕西安私下想的对吕西安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那些自命为高人一等的角色,仿佛都变了生死之交.新进的吕西安更是他们笼络的对象.大家毫无顾忌地谈话.只有曼兰一个人不嘻嘻哈哈.吕西安问他为什么这样冷静.
  他回答说:"我看你抱着幻想投入文坛,投入新闻界.你相信真有什么朋友可以信赖.其实我们彼此是朋友还是敌人,完全看情形而定.照理只用来打击敌人的武器,我们先用来打击朋友.你很快会发觉,凭你高尚的情感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你要是心地慈悲,先得变得凶恶,要有计划地恨人家.这条最要紧的规律要是还没人告诉你,就让我来告诉你,也不能算无关紧要的心腹话.你想得到爱情,每次离开你的情妇都得让她掉几滴眼泪.要在文坛上飞黄腾达,就该伤害所有的人,也有你的朋友在内,刺痛他们的自尊心,这才能叫大家趋奉你."
  这些话在初出道的人听来好比心中挨了一刀,埃克托.曼兰从吕西安的表情上面看出这个效果,心里暗暗高兴.接着大家打牌.吕西安把身上的钱输得精光.他被柯拉莉带回家,爱情的快乐使他忘了赌博的剧烈的刺激;但是后来他终于做了赌博的牺牲品.第二天他离开柯拉莉回拉丁区,走在路上发觉赌输的钱仍旧在钱袋里.他先是为了柯拉莉的好意心中难过,想回去退还这笔难堪的赠予;可是他已经到了竖琴街,也就继续向克吕尼旅馆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柯拉莉的这番情意,认为是那一类的女子参在爱情中的母爱.她们的爱往往包括所有的感情.吕西安想来想去,终于找出一个理由来接受那笔钱:"我不是爱她吗?我们就要象夫妻一般过日子;并且我永远不会丢掉她的!"

  二十 最后一次访问小团体
  吕西安踏进旅馆,走上那满是泥巴,臭气触鼻的楼梯,旋开门上的锁,看到龌龊的地砖,寒伧的壁炉架,穷苦丑恶,一无所有的卧房,他心中的感触,除了第欧根尼,大概谁都体会得到.他发现桌上摆着他小说的原稿,还有达尼埃尔.阿泰兹的一个字条:

  亲爱的诗人,我们这帮朋友对你的作品大致满意.比较放心这样拿出去,不论给朋友看还是给敌人看.你为全景剧场写的这些有趣的稿子,我们都读了,你将要在文坛上引起的嫉妒,和在我们中间引起的遗憾不相上下.
  达尼埃尔
  "遗憾!这话是什么意思?"吕西安嚷着,看到信上客气的口吻感到奇怪.难道他和小团体不是一家人吗?从戏院后台的夏娃手中尝到甜果以后,他愈加重视四风街上朋友们的友谊和敬意.他把目前在这间房内的生活,和将来在柯拉莉房内的生活,细细想了一下.一会儿转着高尚的念头,一会儿转着堕落的念头,迟疑不决.随后他坐下来,看着朋友们还给他的作品.一看之下,他大吃一惊.那些尚未成名的大人物热心又巧妙地替他一章又一章润色过后,本来贫乏的东西变得丰富了,对话也充实,紧凑,简炼,有力了;同那些富于时代精神的谈吐比较之下,原来写的简直是废话.他勾勒的人软弱无力,现在变得线条遒劲,色彩鲜明;生理方面的观察,表现得很细腻,使各种人物都和人生奇怪的现象有了关系,于是有了生命!这一部分准是毕安训的手笔.本来很空洞的描写有了内容,生动活泼了.吕西安创造的是个体格残缺,衣衫不整的女孩儿,如今变为俊俏的姑娘,穿着洁白的袍子,束着腰带,披着粉红围巾,总之是成了一件绝妙的创作.他含着眼泪看到天黑,对着伟大的境界茫然失措,体验到这个教训的可贵,佩服他们的修改,使他在文学艺术方面比四年的阅读,比较,研究,学到更多的东西.笨拙的草图经过修正,点铁成金的实例,永远比理论和批评更有意义.
  吕西安收起稿子叫道:"这样的朋友!这样的热心!我多幸福!"
  富于幻想而轻浮的性格天生容易冲动,吕西安凭着这股冲动赶去看达尼埃尔.他上楼的时候看到任何诱惑都不能使那般朋友离开正路,他远远比不上他们.他耳朵里听见有个声音说,如果达尼埃尔爱上柯拉莉,决不肯连卡缪索一同接受的.吕西安也知道小团体的成员痛恨新闻记者,而他现在多多少少是个记者了.他看到除了刚出去的梅罗以外,所有的朋友都在场,个个脸上都有一副伤心绝望的表情.
  吕西安问道:"你们怎么啦?"
  "我们刚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现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我们最心爱的朋友,我们在精神上要他指导了两年......"
  吕西安接着说:"路易.朗贝尔......"
  毕安训说:"他得了瘫痪症,没有希望了."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庄严的补充说:"他肉体失去了感觉,脑子在天上,到死都是这样了."
  阿泰兹说:"活也罢,死也罢,对他已经没有分别."
  莱翁.吉罗说:"爱情在他浩瀚无边的脑子里等于放了一把火,它被烧坏了."
  约瑟夫.勃里杜说:"是的,他受着爱情鼓动,他好象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看不见他了."
  费尔让斯.里达说:""这是我们的不幸."
  吕西安叫道:"也许他会好的."
  毕安训道:"据梅罗告诉我们的病情,确实是不治之症.他脑子里有许多现象在活动,药物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阿泰兹道:"总该有些东西能发挥作用......"
  "不错,"毕安训回答,"眼前他身体瘫痪,我们能使他脑子也瘫痪,变成白痴."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可惜别人不能代替他!要不然我很愿意牺牲我的脑子!"
  阿泰兹道:"那你的欧罗巴联邦怎么办呢?"
  "啊!不错,"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先要献身人类,再想到个人."
  吕西安道:"我特意来向大家表示感谢.你们把我的作品点石成金了."
  毕安训道:"咱们之间谈得上感谢吗."
  费尔让斯道:"我们只觉得快活."
  莱翁.吉罗道:"这一下你当了记者?你的第一篇稿子引起的议论,拉丁区也听到了."
  吕西安回答道:"还没有正式下海呢."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道:"那还好!"
  阿泰兹道:"我早告诉你们,良心平安的可贵,吕西安是知道的.一个人上床睡觉的时候能够对自己说:我没有对别人的作品下断语,没有叫任何人不放心,没有把我的聪明才智当作刀子一般在清白无辜的人心中乱搅;没有说什么刻薄的话破坏别人的幸福,便是对痴呆混沌的人也不干扰他的快乐,没有向真正有才气的人无理取闹;不屑用俏皮话去博取轻易的成功;总的说来从来不曾违背我的信念......能够对自己这么说不就是极大的安慰吗?"
  吕西安道:"可是我认为替报纸写稿照样能做到这些.要是我没有别的办法谋生,早晚要走这条路."
  "噢!噢!噢!"费尔让斯说一个字提高一个调门."那就是投降."
  莱翁.吉罗很严肃地说道:"他非做记者不可.唉!吕西安,要是你愿意在我们的圈子里当记者,我们不久也要办一份刊物,真理和正义永远不会被侵犯,只宣传有益人类的学说,也许......"
  吕西安很世故地插嘴道:"你们一个订户都不会有的."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只要五百订户就抵得上人家的五十万."
  吕西安道:"你们还需要资金."
  阿泰兹道:"不,对于献身的精神我们很需要."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做着滑稽的样子嗅了嗅吕西安的头,说道:"真象一个香粉铺.有人看见你坐上华丽的车子,套着漂亮哥儿的骏马,带着一个王孙公子的情妇,柯拉莉."
  吕西安道:"怎么!难道这还有什么不好吗?"
  毕安训道:"这话就表示你心虚."
  阿泰兹道:"我只希望吕西安遇到的是一个贝阿特丽克丝,一个高贵的女子,在人生中可以支持他......"
  诗人道:"可是,阿泰兹,只要是爱情,不是到处都一样吗?"
  "啊!"相信共和政体的克雷斯蒂安说,"在这一点上我是贵族脾气.我不会爱一个被男演员当众亲吻的女人,在后台被人用亲昵的称呼乱叫,对台下哈腰屈背,满脸堆笑,掀起裙子跳舞,做男人的动作,把我只想一个人看到的姿势公诸大众.要是我爱上了这样一个女子,一定要她脱离戏院,让我用爱情把她清洗干净."
  "她不能脱离戏院又怎么办呢?"
  "那我要伤心,嫉妒,痛苦死的.割断爱情不象拔掉一颗牙齿那么容易."
  吕西安沉着脸想起心事来,想道:"他们要是知道我容忍卡缪索,瞧不起我那是肯定的."
  铁面无情的克雷斯蒂安又直率又尖刻地说:"告诉你,你可能成为大作家,不过永远是轻骨头."
  说完拿起帽子走了.
  诗人道:"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真严厉."
  毕安训道:"又严厉又慈悲,赛过牙医的钳子.米歇尔看到你的前途,也许此刻在街上为你伤心呢."
  阿泰兹态度温和,体贴,想法鼓励吕西安.过了一会儿,吕西安烦恼不堪地走了,他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叫着:你一定要做记者!好比麦克白听见女巫说:你一定要做国王!到了街上,吕西安望了望坚韧不屈的阿泰兹的窗子,映着微弱的灯光;他凄凄凉凉,心神不定地回家.他有种预感,觉得这是那批真正的朋友最后一次和他推心置腹了.从索邦广场走进克吕尼街,他看见停着柯拉莉的车子.女演员要看看她的诗人,向他问好,就老远从神庙街赶到索邦.吕西安的情妇看着阁楼直掉眼泪,她要跟他一同吃苦,一边哭一边替他把衬衫,手套,领带,手帕,放进破旧的五斗柜.她的悲痛非常真实,非常强烈,感到她感情深厚,所以吕西安虽然被人责备爱上一个女戏子,还是认为柯拉莉是不怕贫穷折磨的圣女.招人疼的女孩子为了要来看吕西安,推说卡缪索.柯拉莉和吕西安吃过玛蒂法,佛洛丽纳和卢斯托的半夜餐,要回请他们,特意来通知吕西安,问他要不要请几个他应当联络的人.吕西安回答说,他先得和卢斯托商量一下.柯拉莉一会儿就走了,不想让吕西安知道卡缪索在底下等着.

  二十一 另外一种记者
  第二天清早八点,吕西安去找艾蒂安,艾蒂安不在,便赶到佛洛丽纳家.记者和女演员象夫妇一般占据着漂亮的卧房,就在房内接待他们的朋友,三个人一同吃了一顿挺讲究的中饭.
  吕西安在饭桌上说到柯拉莉要请他们吃消夜.卢斯托回答:"老弟,我劝你跟我一同去看费利西安.韦尔努,约他吃饭,尽量同他联络,非如此对这个小人不可.他替一份带有政治性的报纸编副刊,说不定肯介绍你进去,登你的长篇稿子,那你便优哉游哉,日子好过了.那份报和我们的一样都督属于自由党,将来你总是自由党的人,这是最得人心的党派;等到人家对你害怕以后,再倒向政府也便宜得多.埃克托.曼兰和他那位杜.瓦诺布勒太太,......在她家里出入的有几个大贵族,漂亮哥儿,百万富翁,......他们不是邀请你和柯拉莉吃饭吗?"
  "是的,"吕西安回答,"也请你跟佛洛丽纳."
  吕西安和卢斯托在星期五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星期日参加经理的饭局的时候,彼此已经称兄道弟,亲热无间了.
  "好吧,咱们可以在报馆里碰到曼兰,这家伙准会死盯着斐诺;你最好敷衍敷衍他,请他和他的情妇吃消夜,也许他不久之后就能帮你忙,心里有怨恨的人用得着所有的人,他可能先帮你一下,再在必要的时候利用你写稿."
  佛洛丽纳对吕西安说:"你第一件事做得相当出色,眼前尽可通行无阻,我劝你趁热打铁,要不人家很快会把你忘掉的."
  卢斯托说:"那笔大生意做成了!一无所能的斐诺变成"道里阿周报"的经理兼总编辑,白到手六分之一的股份,还有六百法郎一月薪水.我从今天起做了我们那份小报的主编.经过情形就跟我前天晚上预料的一样.佛洛丽纳本领很好,便是塔莱朗亲王也要让她三分."
  佛洛丽纳道:"男人要寻欢作乐,我们利用这一点抓住他们,外交家只能利用人的自尊心.一般人在外交家面前装腔作势,在我们面前专做傻事,因此我们的力量很大."
  卢斯托道:"玛蒂法认股的时候说:反正这桩买卖不出我的本行!我看他做了一辈子药材生意,从来没说过这样风趣的话."
  吕西安道:"我疑心是佛洛丽纳教他的."
  卢斯托道:"所以,好朋友,你这一下是脚踏马镫,上了正路了."
  佛洛丽纳道:"你生来命好.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在巴黎呆了几年,一篇文章都登不出来!你的稿子将来可以跟爱弥尔.勃龙代的一样走红.我想象得出你六个月以后神气活现的面孔,"她用了一句俗语,含讥带讽地笑了笑.
  卢斯托道:"我不是在巴黎呆了三年吗?到昨天才当上主编,斐诺一个月才给发三百法郎;五法郎一栏稿费,他的周报给我一百法郎一页."
  佛洛丽纳望着吕西安说:"喂,怎么不开口啊?......"
  吕西安说:"我要考虑一下."
  卢斯托气恼地说:"朋友,我当你亲兄弟一般看待,样样替你安排好;但是斐诺的事,我不敢担保.两天之内,自愿跌价,想加入他报纸的人准有几十个!我在斐诺面前替你一口应承了,你要不愿意,你去回绝吧."停了一会儿又道:"你是得福不知.在咱们这个帮口里,弟兄们能够在好几份报纸上攻击敌人,互相帮衬."
  吕西安急于联络那些鹰犬,说道:"咱们得先去找费利西安.韦尔努."
  卢斯托叫人雇了一辆车,两个朋友坐着去芒达尔街.韦尔努在一所有过道的屋子里住着三楼上的一套房间.尖刻,傲慢,官架十足的批评家,正在和家里人吃饭;女的长得太丑了,一定是正式的配偶;两个小孩儿爬在两张围着栏杆的高椅上;恶俗不堪的饭间,糊着方格的花纸,每隔一段有一簇青苔,几个金漆的框子嵌着镂版画.吕西安看着这排场很奇怪.费利西安的晨衣是用老婆的旧印花布衫改做的,他因为这副装束被人撞见了,脸上不大高兴.
  "吃过饭没有,卢斯托?"韦尔努一边招呼,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让吕西安坐下.
  艾蒂安说:"我们刚从佛洛丽纳家吃了来."
  吕西安只顾着打量韦尔努太太.她象个老实的大胖厨娘,皮肤还白,长相还算可以.头巾下面,一顶睡帽用带子扣在下巴上,腮帮的肉被带子箍紧了,拚命往外挤.没有腰带的梳妆衣只在领圈上扣着一个纽子,阔大的褶裥挂下来,穿在身上不三不四,让人想起路旁的界石.身体好得异乎寻常,脸颊差不多红得发紫,手指头粗得象螺丝钉.吕西安看了这女人,忽然懂得为什么韦尔努在交际场中那么拘谨.他既厌恶自己的婚姻,又没有勇气丢掉老婆孩子,但是还存在相当幻想,不能不为着老婆经常苦闷,所以他恨别人成功,对什么都不满意,也不满意自己.醋意十足的脸冷冰冰的老是不高兴,话中带刺,一会儿就出口伤人,象锋利的匕首;韦尔努这些表现,吕西安完全了解了.
  费利西安站起来说:"到我书房去,你们来大概是为稿子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卢斯托回答."朋友,主要是为了请你吃晚饭."
  吕西安说:"我代柯拉莉来请你......"
  韦尔努太太听见这个名字,抬起头来.
  吕西安接着说:"......请你吃消夜,从现在算起还有一星期.还是佛洛丽纳家的原班人马,只是多了杜.瓦诺布勒太太,曼兰,还有另外几个人.咱们也有牌局."
  韦尔努的女人对丈夫说:"朋友,那天我们约好要去玛乌多太太家."
  韦尔努说:"那有什么关系?"
  "咱们不去,玛乌多太太会不高兴的,你不去书店吗?"
  韦尔努对客人说:"朋友,你看竟会有这样的女人,不知道半夜餐跟十一点散场的晚会并不冲突."随后补上一句:"我总是在她身边写文章的."
  吕西安道:"你的想象力真了不起!"这句话惹恼了韦尔努,此时恨死了吕西安.
  卢斯托道:"那么你一定去了?还有一件事:德.吕邦泼雷先生现在是咱们的人了,希望你在你报馆里帮衬他一下,告诉人家说,他能写纯文艺的作品,每个月他至少要发表两篇文章."
  韦尔努回答说:"行,只要他站在我们一边;我们攻击他的敌人,他也得攻击我们的敌人,保护我们的朋友.今晚我到歌剧院去就提到他."
  "好吧,明儿见,"卢斯托好不亲热地和韦尔努握握手."什么时候出版这本书?"
  "那要看道里阿了,"韦尔努回答,"我可是完工了."
  "你满意吗?......"
  "又满意又不满意......"
  "我们捧场就是了."卢斯托说着,站起来向同事的老婆行了礼.
  客人这样急匆匆地告辞,由于两个小孩大吵大闹,拿羹匙掏着面包汤互相泼在脸上.
  艾蒂安对吕西安说:"朋友,你看见了吧,那个女的无意中在文坛上闯了不少祸.可怜的韦尔努为了他的老婆心绪恶劣,跟我们过不去.咱们应该替他打发掉,当然不是为他,而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这么一来,我们不至于再看到没结没果的刻薄文章,咒别人成功,骂别人交运.家里放着这样一个女人,加上两个丑巴怪,怎么不会是这个结果?皮卡尔有出戏叫做《彩票行》,你看过没有?其中有个角儿里戈丹......告诉你,韦尔努同里戈丹一样,自己不打架,专门叫别人动手;只要能挖掉他好朋友的一双眼睛,即便他自己挖掉一只也愿意.你瞧着吧,他会踩着人家的尸首前进,看着人家的苦难高兴;他是平民,因此要攻击亲王,公爵,侯爵,贵族;为着他那个老婆,他气不过单身的名流,满口仁义道德,宣传家庭的乐趣,提倡公民的责任.总之,这位品行多好的批评家对每个人不客气,连小孩儿在内.他住在芒达尔街上,老婆有资格扮《贵人迷》中的土耳其贵人,两个小韦尔努难看得象树上长的疮;他瞧不起圣日耳曼区,由于他一辈子都进不去,他笔下的公爵夫人开起口来都象他的女人.这个家伙只会直着嗓子骂耶稣会,骂宫廷,说它要恢复封建特权,长子特权,号召大家来一次十字军争平等,自己却是跟谁都不想论平等.如果他是个单身汉,能出入上流社会,气派同那些受公家津贴,挂着荣誉勋位勋章的保王党诗人一样,他准是个乐天派.新闻记者的出发点都差不多.那是一架靠琐琐碎碎的仇恨推动的大弩炮机.你看了这榜样还有意思结婚吗?韦尔努没有心肝,怨毒把什么都淹没了.所以他是一个标准记者,是一只老虎,不过长着两只手,见一样撕一样,仿佛他的笔得了神经病."
  吕西安道:"他怕女人.......他的能力怎么样?"
  "他很俏皮,是专写报刊文章的作家.韦尔努脑子里,笔底下,全是报刊文章,也只有报刊文章.他用足苦功也没法把他的散文发展成一部书.费利西安不会构思.布局,不会按照一个有头有尾,向一桩重要事故进展的计划,把人物和谐的配合起来.他有思想,不知道事实如何;书中的主角不是代表哲学的乌托邦,便是代表自由思想的乌托邦;风格标新立异,浮夸的句子好比一戳即破的气球,经不起批评家的讽刺.于是他最怕报纸,凡是那些需要乱吹乱捧的赞美才能浮在水面上的人都是这样."
  吕西安道:"这个批评可厉害了!"
  "老弟,这种话只能闷在肚里,万万不能说出来."
  "这是你当总编辑的口气."吕西安说.
  "你在哪儿下车?"卢斯托问他.
  "柯拉莉家."
  卢斯托说:"啊!你真的动了感情.不行哪!对待柯拉莉最好象我对待佛洛丽纳一样,把她当做管家婆.自己非得保持自由不可!"
  吕西安笑道:"你连圣徒都要送入地狱!"
  卢斯托道:"原来是魔鬼,用不着再送地狱."
  这位新朋友轻薄而风趣的口吻,应付人生的方式,议论较怪异,夹着巴黎式的老奸巨猾的格言,无形中影响了吕西安.诗人觉得那种思想在理论上固然危险,事实上应用起来倒很有帮助.车子进入神庙街,两个朋友约好四点至五点之间在报馆相会,大概埃克托.曼兰也会去的.

  二十二 靴子对私生活的影响
  不错,吕西安被交际花真正的爱情迷住了,觉得非常快乐.这等女子能抓住男人心中最软弱的地方,有一套百依百顺的软功,迎合男人的懒散的习惯,她们的力量就是从这一点上来的.吕西安已经少不了巴黎的享受,喜欢在女演员家坐享现成,过那种富裕奢华的生活.他进门发现柯拉莉和卡缪索两人欢天喜地.竞技剧场请柯拉莉从明年复活节开始登台,合同的条款写得明明白白,待遇也超过柯拉莉的期望.
  卡缪索说:"先生,这是你的功劳."
  柯拉莉说:"当然喽!没有他,大法官早完了,不会有什么剧评!我在大街上还得呆上六年."
  她说完,当着卡缪索的面勾着吕西安的脖子.女演员的热情急不可待的发泄出来,不知有多么温柔,她的得意忘形不知有多么甜蜜:她到了极点!卡缪索和一切痛苦不堪的人一样,低下头去,发现吕西安漆黑发亮的靴统从上到下有一道深黄的缝线,认出那是一般出名的鞋匠用的.早先卡缪索对着柯拉莉壁炉前面那双奇怪的靴子暗暗寻思的时候,就曾经注意到缝线的颜色,也看到洁白柔软的里子上有几个黑字,印着当年有名的鞋店牌号:盖依皮鞋公司,米绍迪耶尔街.
  "先生,"他对吕西安说:"你的靴子很好看!"
  "他身上没有一样不好看,"柯拉莉回答.
  "我很想找你的靴匠定做几双."
  "噢!"柯拉莉道,"向人家打听买东西的铺子,多俗气!难道你想穿青年人的靴子,做漂亮哥儿吗?象你这样成家立业,有老婆,孩子,情妇的人,还是穿你的翻统靴合适."
  "不管怎样,先生要愿意脱下一只靴子来给我看看,倒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卡缪索固执地说.
  "没有鞋拔子,我脱了穿不上,"吕西安红着脸说.
  "叫贝雷尼斯去买一个,这儿也用得着,"卡缪索神气得厉害地挖苦.
  柯拉莉满脸瞧不起的样子,恶狠狠地瞪着他说:"卡缪索老头,拿出勇气来,别鬼鬼崇崇的!把你心里的话一齐说出来吧.你认为他的靴子象我的,对吗?"她回头对吕西安说:"我不许你脱.......是的,卡缪索先生,那天放在壁炉架前面的就是这一双,先生还躲在我盥洗室里等着穿它呢,他隔天是在这儿过夜的.你心里这样想,对不对?好,就这样想吧,我要你这样想.这是事实.我骗了你又怎么样?我喜欢嘛,我!"
  她并不生气,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望着卡缪索和吕西安,他们俩却不敢照面.
  卡缪索道:"只要你要我相信的事,我才相信.别开玩笑,我就认错了."
  "我或者是一个不要脸的小淫妇儿,心血来潮看中了他,或者是个可怜虫,破例儿第一遭动了真情,那是每个女人追求的.不管我是哪一等人,反正咱们得一刀两断,要不然你甭想管我,"她说着,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不把卡缪索放在眼里.
  "真的吗?"卡缪索看吕西安的态度知道柯拉莉不是开玩笑,他只希望人家骗他一下,把事情蒙过去.
  吕西安说:"我是爱小姐的."
  柯拉莉听着这句声音激动的话,扑上诗人的脖子,抱得他紧紧的,掉过头去朝着卡缪索,让他看到一幅两人相爱的画面.
  "可怜的卡缪索,你给我的东西统统收回去吧,我一样不要,我发疯地爱着他,不是为他的才气,而是为他的漂亮.我宁可跟他过苦日子,也不要你的百万家财."
  卡缪索倒在靠椅上,两只手捧着头一声不响.
  "你要我们走吗?"柯拉莉的口气狠得不得了.
  吕西安听到要负担一个女人,一个女演员和一个家,身子凉了半截.
  "住下去吧,柯拉莉,一切照旧,"卡缪索有气无力的痛苦的声音完全是从他心底里发出来的."我一样都不收回.这里的家具值到六万法郎,但是想到我的柯拉莉吃苦,我就受不了.而你是很快要吃苦的.先生再有才干也维持不了你的生活.唉,我们老头儿都是这个下场!柯拉莉,让我不时来看看你行不行?我还能帮助你.而且老实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可怜他就在自以为最快活的时候,全部幸福归于泡影;他和顺的态度,使吕西安十分感动,柯拉莉却不以为然.
  她说:"好,可怜的卡缪索,你要来尽管来吧,我不欺骗你了,反而更喜欢你."
  卡缪索没有被逐出尘世的天堂,感到高兴;在这个天堂上当然不免痛苦,但他存有卷土重来的希望,相信巴黎的生活变化多端,吕西安也抵抗不了周围的诱惑.狡猾的商人认为这漂亮青年早晚要喜新厌旧;为了暗中窥探,让柯拉莉识破吕西安,成为他们的朋友很高兴.这样忍气吞声说明他真是痴情一片,叫吕西安看着害怕.卡缪索约他们到王宫市场韦里酒家吃晚饭,他们答应了.
  卡缪索走后,柯拉莉叫道:"多快活啊!你可以留在这里,不用再住拉丁区的阁楼了,咱们从此不分开了.为了体统,你不妨在夏洛街上租一个小公寓;别的都不用管,听其自然就是了!"
  她兴高采烈,一腔热情无法抑制,跳起她的西班牙舞来.
  吕西安道:"我好好地工作,每月可以挣到五百法郎."
  "我在戏院里也有这个数目,津贴还很高.卡缪索照样会替我做衣服,他才爱我呢!每个月有一千五进款,咱们的生活还不跟克雷絮斯一样吗?"
  吕西安道:"还有马,马夫和佣人,开销如何?"
  柯拉莉道:"我可以借债."
  她说完,又拉着吕西安跳了一支快步舞.
  吕西安道:"那么斐诺的条件非接受不可了."
  柯拉莉道:"让我去换一件衣衫,送你上报馆,我在车里坐着."
  吕西安坐在沙发上瞧着柯拉莉装扮,想起正事来.照他的心思,他宁可让柯拉莉自由,不愿和她同居,给自己加上一副担子;但是看她是这样美,身段这样好看,这样动人,吕西安又觉得这种放荡的生活别有风趣,决意不顾一切,向命运挑战了.柯拉莉把吕西安搬家的事交给贝雷尼斯去办,然后得意扬扬地,又漂亮又快活,拉着她心爱的情人,她的诗人,穿过巴黎城往圣菲阿克街进发.

  二十三 报纸的秘密
  吕西安脚腿轻健地上楼,神气俨然地走进报馆.苦葫芦仍然在头上顶着印花税票,吉鲁多依旧假痴假呆,告诉他报馆没有人了.
  吕西安说:"各位编辑约好在这里见面,商谈报纸的事."
  "那也可能,编辑部我们是不管的,"帝国禁卫军上尉说着,只顾核对他的订户签条,嘴里勃罗勃罗,哼个不停.
  不知对吕西安来说是有幸还是不幸,碰巧斐诺进来,想要向吉鲁多说明他是假装下台,要吉鲁多维护他的利益.
  斐诺同吕西安握握手,然后和舅舅说:"别打官腔,先生是报馆的人."
  吉鲁多看着外甥的手势觉得奇怪,不由得说道:"啊!先生在报馆里工作!怎么,先生,你进报馆这么容易."
  斐诺神气很含蓄地望着吕西安说:"我要替你安排好,免得艾蒂安把你当傻瓜."接着又回头吩咐吉鲁多:"先生所有的稿子,包括剧评在内,一律给三法郎一栏."
  "你从来没给人这样的待遇,"吉鲁多说着,诧异地瞧着吕西安.
  斐诺道:"大街上的四家戏院都归他,别让人家揩油他的包厢,交给他戏票."他转身对吕西安说:"最好叫人直接送到你家里吧.......先生除了剧评,还要在一年之内每个月写十篇小品,每篇大约两栏,一个月支付五十法郎.......你感到合适吗?"
  "行,"吕西安迫于当时的形势,只好答应了.
  斐诺对出纳员说:"舅舅,把合同准备好,等我们下楼的时候好签字."
  "请问这位先生尊姓?"吉鲁多站起身来问道,并脱下他的黑丝绒便帽.
  斐诺说:"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评大法官的稿子就是由他写的."
  老军人拍拍吕西安的脑门,说道:"小朋友,你这里头藏着金矿.我不懂文学,但你的评论我可看过了,我觉得十分有趣.嘿,了不起!逗人们开心吗?......我说:"这样的文章准会替我们招揽订户.果然我们多销了五十份."
  斐诺问:"我跟艾蒂安.卢斯托的合同可曾誊好两份,可以签字了吗?"
  "誊好了,"吉鲁多回答道.
  "我和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合同要填昨天的日子,这样才会叫卢斯托受条款的约束."斐诺说完,抓着新编辑的胳膊,装作很亲热,让诗人看着心里受用.他拉着吕西安走上楼梯,说道:"这样一来,你的地位稳了.等会在我的编辑面前,我亲自替你介绍.晚上再叫卢斯托陪你上戏院,介绍一番.你在我们小报上写稿每月有一百五十法郎;小报将来归卢斯托负责,你得和他好好相处.那小子看我跟你订好合同,使他受到约束,已经要对我不满了.可是你有才华,我不愿意当主编的人独断独行,叫你吃亏.你不妨给我的周报每月写两页稿子,我付你两百法郎的稿费.这件事对谁都不能说,否则人家看见一个新出道的人运气这样好,我会被他恨死的.你可以用两页篇幅写四篇稿子,两篇用真名,两篇用假名,省得同道们说你抢了他们饭碗.你得到这个地位全靠勃龙代和维尼翁,他们认为你有前途,因此别把事情弄糟了.尤其要提防你的一般朋友.至于咱们俩,永远不能有一点儿误会.只要你帮我忙,我一定会帮你.你的包厢和戏票可卖到四十法郎,赠书六十法郎.这两笔数目加上你的稿费,每月约有四百五.凭你的聪明,替书店老板写些稿子和提要等等,少说也能再捞两百法郎的外快.但是你是我的人了,我尽可信托你,是不是?"
  吕西安喜出望外,不住地跟斐诺热烈握手.
  走到六层楼一条长长的过道尽头,斐诺推开一间阁楼的门,贴着吕西安的耳朵说:"别让人看出咱们之间有什么默契."
  吕西安发现屋内生着很旺的火,桌上铺着一条绿呢毯子,周围坐着卢斯托,费利西安.韦尔努.埃克托.曼兰和两个陌生的编辑,他们有的坐着单靠,有的坐着圈椅,抽烟的抽烟,说笑的说笑.桌上堆满纸张,墨水缸这一回倒是货真价实,墨水已装满了,还有几支破笔给编辑们使用.新来的记者一看就知道报纸是在这儿编的.
  斐诺说:"诸位先生,今天开会的目的是宣布我必需脱离本报,主编的职位由亲爱的卢斯托接替.我那份杂志的使命你们是知道的,既然要去当总编辑,我的意见不免有所更改,但信念可是始终如一,咱们也照样是朋友.我还是你们的人,你们也还是和我一伙.尽管形势变了,原则永远不动.原则就是那转动政治气压表指针的轴心."
  所有的编辑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卢斯托问道.
  "勃龙代,"斐诺回答.
  曼兰道:"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阴天晴天,咱们始终走在一起."
  斐诺说:"行了,别老打比喻,把咱们弄糊涂了.凡是送稿子来的,我斐诺无不欢迎."接着向众人介绍吕西安道:"这位先生是你们的同事.卢斯托,我和他谈过了."
  每个人祝贺斐诺的高升和新开辟的道路.
  在吕西安不认识的两个记者中有一个说:"如今你这里骑着一匹马,那里又骑着一匹马,变作雅吕斯了."
  韦尔努说:"但愿他不要变作雅诺."
  "我们尊敬的冤家对头,你允许我们攻击吗?"
  斐诺说:"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嗳!"卢斯托说,"我们可不能退缩.夏特莱先生恼火了,咱们可要连续攻击他一星期."
  "怎么啦?"吕西安问道.
  韦尔努说:"他来质问过了.帝政时代的美男子遇到吉鲁多老头,吉鲁多若无其事地说,稿子是菲利浦.勃里杜写的.菲利浦要男爵指定时间和武器.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准备在明天的报上向男爵'道歉,,每句话都要刺他一下."
  斐诺说:"你们咬着他别放,他会来找我的.接着由我出来调停,就算帮了他的忙;他接近政府,咱们好捞些油水,不是候补教授便是烟店的缺分,他发急,我们很高兴.我的周刊需要一篇社论批评拿当,你们谁愿意动笔?"
  "交给吕西安吧,"卢斯托说."再让埃克托和韦尔努在他们的报上各写一篇."
  "诸位,我走啦,咱们回头在巴尔班铺子再见,"斐诺笑着说.
  有几个编辑祝贺吕西安迈进新闻界这个有势力的集团,卢斯托对大家说他是个可靠的朋友.
  "诸位,吕西安请你们全班人马吃宵夜,在他的情妇柯拉莉家."
  "柯拉莉要进竞技剧场了,"吕西安对艾蒂安说.
  "喂,诸位,咱们当然捧柯拉莉,是不是?各人在自己的报上写几行,报道她接了新合同,谈谈她的才艺.对竞技剧场的经理室也该称赞几句,说他们有眼力,有手腕,是不是也能说他们聪明呢?"
  曼兰回答道:"行,就说他们聪明吧.弗雷德里克和斯克里布合编的一本戏也在他们那里."
  韦尔努道:"这么说来,竞技剧场的经理倒是最有眼光.最精明的投机商了."
  卢斯托道:"请各位注意,写拿当的书评,咱们事先得商量一下,要替新朋友出把力.吕西安有两部稿子要卖,一部十四行诗集,一部小说.他想靠报刊文章的力量在三个月之内成为一个大诗人,咱们正好用他的《长生菊》把《颂歌》.《叙事曲》.《沉思集》,和全部浪漫派的诗歌一齐压下去."
  韦尔努道:"如果十四行诗集毫无价值,那才妙呢!吕西安,你觉得你的十四行诗怎么样?"
  两个陌生编辑中的一个问道:"告诉我们,你对自己的作品有什么看法?"
  卢斯托道:"凭良心说,写得不错."
  韦尔努道:"好,我听了高兴.那些保王党的诗人真讨厌,我要利用吕西安的作品跟他们对着干."
  "要是今晚道里阿不收下《长生菊》,咱们就把稿子一篇接一篇地登出去,攻击拿当."
  吕西安说道:"拿当又要怎么说呢?"
  五个编辑听了哈哈大笑.
  韦尔努说:"他才高兴呢.我们怎么安排,你就等着瞧吧."
  吕西安不认识的两个编辑中的一个说:"那么先生我们是一家人了?"
  "当然,当然,弗雷德里克,不是开玩笑."艾蒂安又对新角色说:"吕西安,你看我们是怎样待你的,你将来可不能临阵退缩.我们都喜欢拿当,可是照样要攻击他.现在让咱们来分疆划土,安排一下.弗雷德里克,法兰西剧院和奥德翁给你,你看怎么样?"
  弗雷德里克说:"只要各位先生同意就行."
  大家点点头,但吕西安发觉他们的眼神忌妒得厉害.
  韦尔努说:"我照旧担任歌剧院.意大利剧院和喜歌剧院."
  卢斯托说:"那么,所有的通俗歌舞剧院归埃克托吧."
  另一个吕西安不认识的编辑说:"那么我呢?我就没有戏院了吗?"
  卢斯托说:"埃克托让出多艺剧院,吕西安让出圣马丁门剧院给你."接着告诉吕西安:"他迷上了法妮.鲍普莱,就把圣马丁门剧院让给他吧.我给你奥林匹克杂技剧场.鲍比诺.杂耍.萨基,这几家戏院归我了.明天的报有些什么内容?"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请诸位施展才华,帮我编好第一期.夏特莱男爵和他的乌贼骨,有一星期的材料可写.挖苦《孤独者》的题目也用的太杂了."
  韦尔努说:"德摩斯梯尼子爵的笑话也没有噱头了,大家都在抄我们以前的老文章."
  弗雷德里克说:"是啊,咱们要有新的箭靶子才行."
  卢斯托说:"诸位,咱们拿右派的道学家开开玩笑怎么样?比如说,德.波纳尔先生脚臭."
  埃克托.曼兰说:"咱们先来一组政府党议员的肖像吧."
  卢斯托说:"行,老弟,就请你动笔.你和他们同一个党派,对他们很了解,党内有倾轧,你也好代别人出出气.就拿伯尼奥﹑西里埃斯.德.梅兰哈等来开刀.文章可以预先写好,省得闹稿荒."
  埃克托说:"再编几个不准埋葬的故事,把情节多少说得严重一些,行不行?"
  韦尔努说:"最好别走人家的老路,立宪派的几家大报都有讽刺教士的漫画,多半是鸭子."
  "鸭子?"吕西安问.
  埃克托回答说:"所说的鸭子,是无中生有而情节逼真的故事,当遇到社会新闻太单调的时候,我们就用它来点缀一下.这是富兰克林的创作,避雷针,鸭子,共和国,都是他的新发明.这个新闻记者的海外鸭子,连百科全书派的学者都上了他的当,雷纳尔的《印度哲学史》把富兰克林的两桩无稽之谈当做了事实."
  韦尔努说:"这个我倒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据说有个黑人女子救了一个英国人的性命,英国人为了多赚几个钱,让她有了身孕再把她卖出去.但怀孕的少女慷慨激昂的辩诉,把官司打赢了.富兰克林到巴黎的时候,在内克家里承认这故事是他杜撰的,弄得法国的一般哲学家狼狈不堪.由此可见新大陆两次败坏旧大陆的人心."
  卢斯托道:"只要是可能的事,报纸一律当真.我们就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韦尔努道:"判刑事案子何尝不是如此?"
  曼兰道:"好吧,晚上九点再见,还是在这里."
  大家站起来互相握手,在非常友好的气氛中散会.
  艾蒂安下楼的当口问吕西安:"你对斐诺用了什么手段,他会同你订约?除了跟你,他从来没有让自己受过什么约束."
  "我没有什么行动,是他向我提议的."吕西安回答.
  "不管怎么样,你和他讲妥了,我非常高兴,咱们两个的势力只会更大."
  到了底层,艾蒂安和吕西安遇到斐诺,斐诺把卢斯托拉往那间名为编辑部的办公室.
  吉鲁多拿出两份贴着印花的文件,对吕西安说:"合同由你来签了吧,让新任经理以为是昨天订的."
  吕西安念着合同的条文,听见艾蒂安因为报馆勒索人家的实物,同斐诺争论很历害.吉鲁多抽的税,艾蒂安也要从中分肥.最后斐诺和卢斯托一团和气地走出来,大概是条件讲妥了.
  艾蒂安对吕西安说:"八点钟在木廊商场道里阿那儿等我."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人要求替报纸写稿,胆小而又焦急的神气跟过去的吕西安一模一样.吉鲁多用当初愚弄吕西安的办法对付那青年,吕西安看着暗自欢喜.为了切身利益他只能这样,一定要玩这套戏法才能筑起深沟高垒,不让新角儿闯入阁楼上的禁地.
  他对吉鲁多说:"当编辑的本来就没有多少钱."
  上尉回答道:"人多了,你们每个人的收入就少了,不是吗?"
  退伍军人挥着装铅的手杖,喉咙里勃罗勃罗地出门了.大街上停着华丽的马车,吕西安踏上车去,吉鲁多看着不由一愣,说道:
  "如今你们成了军人,我们都是老百姓了."

  二十四 又是道里阿
  吕西安对柯拉莉说:"凭良心讲,没有比这再好的年轻人了.现在我当了记者,只要拼命地干,一个月六百法郎收入是稳稳的.两部稿子一定能卖出去,将来还可以再写.朋友们预备捧场,保证我成功!所以,柯拉莉,我认同你的说法:顺其自然吧!"
  "孩子,你一定会成功.不过你人这样漂亮,心肠可不能太好,否则你要吃亏的.对人要狠才是办法."
  柯拉莉和吕西安上布洛涅森林兜风,又碰见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男爵.德.巴日东太太瞧着吕西安,脉脉含情的神气很像打招呼.卡缪索定下最好的酒菜.柯拉莉恢复了自由,对可怜的丝绸商十分喜爱;丝绸商记不起和柯拉莉同居的十四个月间,有没有看见过她这样亲切,这样动人.
  他私下地想:"无论如何,还是不离开她好."
  卡缪索有一笔六千法郎利息的存款瞒着他老婆,他偷偷对柯拉莉说,只要继续同他相好,他愿意把这笔钱以柯拉莉的名字存入国债基金库;柯拉莉和吕西安的爱情,卡缪索可以不闻不问.
  "让我欺骗这样一个天使吗?......你瞧瞧他,再瞧瞧你自己,长得真不好看!"她向卡缪索指着诗人说.吕西安已经被卡缪索灌得半醉了.
  当初因贫穷送给卡缪索的女人,卡缪索决意等贫穷再把她送回来.
  "那么我们只能做朋友了,"他吻着柯拉莉的额角说.
  吕西安别了柯拉莉和卡缪索,去木廊商场.他参与过报纸的秘密,精神上大起变化.他和潮水般的群众混在一起不再惊慌;由于有了情妇,就变得目中无人;因为做了记者,走进道里阿铺子神态自若.他遇到许多名流,同勃龙代.拿当.斐诺,以及一星期来混得很熟的作家们握手.吕西安觉得自己不仅是个人物,而且还比同伴高出一等;略带几分酒意对他很有帮助,他谈笑风生,表示也会张牙舞爪地吓唬人.但是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大家明里暗里对他并不赞许;相反,他发觉众人有些嫉妒;他们不一定是为他而恐慌,却是心中好奇,要看看这个能干的新人能爬到什么位置,在新闻界中能捞到什么油水.只有把吕西安当作摇钱树的斐诺,自命为可以支配他的卢斯托,向吕西安堆着笑脸.卢斯托拿出总编辑的气派,使劲地敲了敲道里阿办公室的玻璃窗.
  出版商在绿窗帘上探出头,见是卢斯托,便道:"一会儿就来,朋友."
  一会儿事实上是一小时.随后,吕西安和卢斯托走进圣殿.
  新任的总编辑问道:"喂,咱们朋友的事你考虑过没有?"
  "当然喽,"道里阿在靠椅中气派十足地欠身回答,"稿子我翻了一遍,还请一位有眼力的人,请一个行家看过,我并不冒充内行.告诉你,朋友,我只收买成名的作家,像那个英国人买爱情一样.老弟,你的诗才跟你的品貌不相上下.以我老实人的名誉打赌,......我不说出版商,注意没有?......你的十四行诗妙极了,看不出雕琢的痕迹,一个有灵感.有才气的人难得做到这一点.你有新派诗人的长处,很会押韵.你的《长生菊》写的的确好得很,可惜不成其为生意经,而我是只做大生意的.老实地说,你的诗集我不愿意接受,没有办法推销,也赚不多少,犯不上花钱推广.何况你也不会再写诗,你的集子只是孤零零的一部.你还年轻,小朋友!你们总是把第一部诗集送到书店来,其实哪个文人离开中学的时候不是多多少少写过一些?开始他们看得很重,后来都不当一回事.比如,你的朋友卢斯托,一定也有一部诗稿塞在破袜子堆里.嗯,卢斯托,你不是写过自以为了不起的诗吗?"道里阿意义深长地瞧着卢斯托问.
  卢斯托道:"唉!我那个年纪,怎么可以写散文呢?"
  道里阿接着说:"你瞧,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可以看见咱们这位朋友对出版业和生意经是内行."他又装作讨好的神气对吕西安说:"在我这方面,问题不在于知道你是不是大诗人;你有的是才气,而且是才华出众;要是我初办书店,准会冒冒失失印你的作品.但是时至今日,我的合伙老板和垫款的股东先要断绝我的粮草;只因去年我印的诗集蚀掉两万法郎,他们就不愿意再听到诗歌两字;他们是我的老板,叫我有什么办法!何况问题还不在这里.我承认你是大诗人,可是你出作品多不多呢?十四行诗能经常写成吗?将来能写上十部吗?是不是可以当一桩生意做呢?嗳!才不会呢,你将来是个出色的散文家,你才华那么横溢,决不肯自暴自弃,写那些拼凑字数的歪诗.难道你不去替报纸写稿,弄上三万法郎一年,反倒靠胡诌的诗勉强挣到三千法郎吗?"
  卢斯托说:"你知道,他是我们报馆的人."
  道里阿说:"我知道,他的文章我拜读过了;由于为他的利益着想,我才不接受他的《长生菊》.是的,先生,我六个月之内请你写稿子,你挣的稿费比你销不掉的诗集要多几倍呢!"
  "那怎么成名人?"吕西安叫起来.
  道里阿和卢斯托不约而同笑了.
  卢斯托道:"糟糕!他还存着一些幻想."
  道里阿回答说:"声誉是要花十年苦功去换的,对出版商来说,不想赚进十万便是亏掉十万.如果你碰到一些疯子肯印你的诗,一年之后听听他们做了多少生意,你准会佩服我的."
  "我的原稿在这里吗?"吕西安冷冷地问.
  "在这里,朋友,"道里阿对待吕西安的态度变得非常温和.
  吕西安觉得道里阿的神情明明是把他的诗集看过了,接了原稿也就不去查看绳子.他同卢斯托走出来,既不诧异,也不气恼.两位朋友一道里阿一起走出办公室,谈着他的刊物和卢斯托的报纸.吕西安心不在焉地拿着《长生菊》的稿子在手里翻弄.
  艾蒂安咬着吕西安的耳朵问:"你相信你的诗集道里阿真的看过,或者叫人看过吗?"
  吕西安说:"我想是的."
  "你看看我做的暗号."
  吕西安发现绳子紧靠着墨水画的线,根本就没有动过.
  他又气又恨,铁青着脸问出版商:"你特别欣赏的是哪一首呢?"
  道里阿答道:"噢,朋友,没有一首不精彩,写长生菊的一首尤其好,最后一段的思想细腻极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写散文必定成功,因此立刻把你介绍给斐诺.你还是替我们写些书评吧,我们给的报酬很高.一个人固然应当求名,但也不能不讲实际,碰到机会总不能放过.你有了钱再作诗还来得及."
  诗人只怕自己按捺不住,因而忽然走向木廊商场,心里异常气愤.

  二十五 初试身手
  卢斯托跟着他走出来,说道:"哎呀!孩子,别急躁,人本来是我们的工具,你把人看做工具就行了.你想报复吗?"
  诗人回答道:"非报复不可."
  "拿当的作品明天要发行第二版了,刚才道里阿给我的这本样书,你再去看一遍,赶出一篇稿子来把它打下去.韦尔努最讨厌拿当,认为拿当走红会妨碍他将来的作品.心胸狭窄的人总有一种古怪的想法,仿佛太阳底下容不得两件作品同时成名.韦尔努在一家大报工作,准会拿你的稿子去发表."
  吕西安道:"可作品挺好,你怎么能说不好呢?"
  卢斯托笑道:"啊!亲爱的,你该学学手艺了.哪怕这部书是杰作,在你笔下也得变成荒唐的.危险的.不健康的."
  "怎样来做呢?"
  "把优点说成缺点就行了."
  "我可没有这本领."
  "朋友,新闻记者好比走绳索的,你要想办法适应吃这行饭的难处.我脾气不好,让我来告诉你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对付.你仔细听着,老弟,开头你认为作品很好,尽可以老老实实发表你的意见.群众心里想:这个批评家不嫉妒人,想必是大公无私的.从此他们以为你说的是良心话.你得到了读者的信任,就用遗憾的口吻指责某种体系,那是这类书必然要把法国文学带进去的.全世界的思想不是受法国支配吗?你不妨这样说.至此为止,法国作家凭着强劲有力的风格,表达思想的独特方式,几百年来使欧洲走着分析的和哲学思考的道路.说到这里,为了讨好布尔乔亚,你歌颂一下伏尔泰.卢梭.狄德罗.孟德斯鸠.布丰等.你给大家解释,法国语言多么尖刻,是涂在思想外面的一层油漆.接着搬出一套公理来,比如说法国的大作家必然是个伟人啦,语言使作家不能不多用思想啦,别的国家并不如此啦.然后提出证明,拿冷嘲热讽的德国道德学家拉贝纳同我们的拉布吕耶尔作比较.提到一个陌生的外国作家,最能抬高批评家的声望.康德就被库赞当作台阶.问题转到这方面,你就可以造出一个名词,一方面总括,一方面让一般傻瓜懂得,咱们上一世纪的天才体系,把他们的文学叫做观念文学.你用这个做幌子,搬出一切过世的名人压在现代作家的头上.你指出今日的新文学滥用对话(最容易的一种体裁).滥用描写,代替了思想.你作一个对比:伏尔泰.狄德罗.斯特恩.勒萨日的小说,内容何等充实,何等深刻;现代作品却全靠形象来表现,在瓦尔特.司各特笔下尤其夸张.这样的作品,只有首创的人站得住.瓦尔特.司各特派的小说是一个作品种类,不是一个体系,你不妨这样说.你痛骂一顿这个该死的品种,说它分解思想,破坏思想,替各式各样的人大开方便之门,谁都可以利用这个形式进行投机取巧,成为作家.最后替这一派别起个名字,叫做形象文学.你把这套理论应用在拿当身上,指出他的才华只是浮表的,实际是模仿别人.他书中没有十八世纪的紧凑雄伟的风格,他用事故代替情感.然而动作并非生活,画面并非思想,这种话说出去,群众自然会附和.拿当的作品虽然有它的长处,在你眼里是有害的.危险的,替群众打开了光荣的庙堂,势必叫大批小作家争着效仿,学这个方便的文体.于是你慷慨激昂,慨叹格调的卑下,借此对艾蒂安.儒依.蒂索.高斯.杜瓦尔.杰伊.邦雅曼.贡斯当.埃尼昂.巴乌.劳米安.维勒曼.拿破仑派自由党的头目.韦尔努的报纸的后台,恭维一阵.你说这个光荣的队伍不怕浪漫派的狂潮冲击,坚持观念和风格,形象和废话遭到抵制,继承伏尔泰的传统,反对英国派.德国派正如十七位左翼议员为了国家的利益,同右翼的极端分子斗争.绝大多数的法国人拥护左翼的反对党,崇拜上面提到的那些人物;因此你用他们的名字做护身符,很容易压倒拿当.他的作品固然是很美,但不应该把毫无思想内容的文学带到法国来占据地盘.说到这里,问题就不在于拿当,更不在于他的书,而在于法兰西的威望了,你明白没有?正直勇敢的作家应当坚决反对这些外国东西进口,这句话是奉承读者.依你看来,法国人机警得很,决不轻易受人暗算.虽然出版商凭着一些我们不愿深究的理由,弄神捉鬼,靠这部书捞了一笔钱,真正的群众很快就会发觉,四五百个冲在前面的傻瓜是完全错误的.出版商能销完一版是侥幸,印第二版是胆大妄为,想不到如此精明的一个书店老板竟不懂得同胞的心理.以上是你文章的骨干.你一边说理一边加些风趣的穿插,放些酸醋,烧热锅子,不把道里阿烤焦才怪!临到结束,别忘了对拿当流露一些惋惜的意思,说他如果不走这条路,准能替当代文学产生美妙的作品."
  吕西安听着卢斯托的话发愣了:新闻记者的议论使他睁开了眼睛,在文学方面发现了许多他没有想到的真理.
  他嚷道:"你说的非常有道理,非常中肯."
  卢斯托道:"要不怎么能打倒拿当的作品?告诉你,老弟,这是打击作品的最重要手法,叫作批评家的棍子.除此以外,窍门还多得很!慢慢地你自会精通.有时候,报纸的股东或者主编迫不得已,非要你谈论一个你不喜欢的作家,你就可以用消极手段打发这种所谓社论式的文章.你用书名做评论的标题,发出一段空泛的议论,乱扯一通希腊罗马的作家,最后再说:以上的讨论归结到某某先生的大作,等下一篇文章再谈,而下一篇文章始终不出来.那部书被你开头一句诺言,结尾一句诺言,无形中就腰斩了.这一回你写稿子不是对付拿当,而是对付道里阿,所以要用棍子.好作品挨了棍子满不在乎,不像坏作品一蹶不振;在前一个场合你只伤害出版家,在后一个场合你帮了读者的忙.这些文学批评的方式在政治评论中同样管用."
  艾蒂安给吕西安赤裸裸地上过一课,吕西安便开了心窍,对这一行的手艺完全了解了.
  卢斯托道:"朋友们全在报馆里,咱们去商量一下怎样对拿当发起攻势,这件事准会叫他们乐死,你等着看吧."
  到了圣菲阿克街,两人一起走到阁楼上的编辑室.朋友们不但答应攻击拿当的作品,而且还表示高兴,吕西安看着又惊又喜.埃克托.曼兰在一片小方纸上写了几行,准备带回他的报馆:......

  拿当先生的作品就要再版.本报原拟保持缄默,惟鉴于本书流行颇广,不能不发表评论,主要不是为了作品,而是为了新兴文艺的趋向.
  卢斯托也写了几句,准备登在第二天的小报上,登在讽刺小品栏中作为第一条.......  出版商道里阿竟然把拿当先生的作品印了第二版.原来他不知道司法界有句成语,叫作NON BIS IN IDEM?执迷不悟的勇气倒也值得敬佩!

  艾蒂安的一席话对吕西安的作用好比一个火把,他一心一意要向道里阿报仇泄忿,出一口恶气的想法给了他意念,给了他灵感.他三天一直在柯拉莉房内,足不出户,在火炉旁边写作,一切由贝雷尼斯服侍,疲劳的时候还有不声不响.体贴入微的柯拉莉给他安慰.过了三天,书评写好了,大约占到了三栏版面,内容意想不到的精彩.到了晚上九点,他赶往报馆,见到许多编辑,他对他们念了稿子.他们很认真地听着.费利西安一声不出,抓着原稿奔下楼梯.
  "他怎么啦?"吕西安问道.
  "到印刷所去发稿啊!"埃克托.曼兰回答到."你这篇书评简直是杰作,一个字不能减,一个字也不能加."
  卢斯托说:"看来对你只要指指路就行了!"
  "我真想瞧瞧,拿当明儿看了评论,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另外一个编辑说着,神情很得意.
  "可见你是不好惹的,"埃克托.曼兰说.
  "真的不差吗?"吕西安很迫切地问.
  "若勃龙代和维尼翁看了,心里很难受,"卢斯托回答.
  吕西安又说:"我还替你写了一篇小文章,如果读者欢迎,可以继续再写."
  卢斯托说:"念给我们听听看."
  吕西安念出一篇美妙的稿子,斐诺的小报后来靠着这类文章大出风头,版面占到两栏,专谈巴黎生活的花花絮絮,描写一个人物.一个典型,再不然是平常的或者古怪的事.那篇样品题目叫做《巴黎的过路人》,笔调新颖.别致,表达思想的方式是用意义相反的字句放在一起,利用音调铿锵的副词和形容词的配合,引人入胜,与批评拿当的严肃而深刻的文字比较起来,正像《波斯人信札》和《法意》一样完全不同.
  卢斯托道:"你是天生的新闻记者.这一篇明天就发表,以后你爱写多少篇就写多少篇."
  曼兰道:"喝!我们在道里阿他铺子里扔了两颗炸弹,他气坏了.我刚从他那里来;他正在破口大骂,对斐诺暴跳如雷,斐诺说小报卖给你了.我把道里阿拉到一边,悄悄地对他说:你为着《长生菊》因小失大了.明明来了一个有本领的角色,我们都在拍手欢迎,而你却把他撵走了!"
  卢斯托对吕西安说:"道里阿看到你的书评,更要昏倒了.孩子,什么叫报纸,你瞧见了吗?你报仇有了结果啦!夏特莱男爵今天向我们来打听你的住址,早上我们登了一篇鲜血淋淋的文章,过时的美男子沉不住气,急得无可奈何.你没看过报吗?文字挺滑稽的,瞧这个题目:鹭鹚出殡,乌贼骨痛哭流涕.德.巴日东太太在社交场中正式有了乌贼骨的绰号,夏特莱变成了鹭鹚男爵."
  吕西安拿起报来,读了韦尔努那篇滑稽的文章,忍不住笑了.
  埃克托.曼兰道:"他们快要投降了."
  最后,报纸还需要一些俏皮话和风趣的东西做补插,吕西安兴致十足,也来凑上几句.大家一边抽烟,一边闲扯,谈谈当天的新闻,同伴们的笑话,以及暴露他们性格的琐碎事儿.从这些冷嘲热讽.轻薄有趣的谈话中,吕西安悉知了文坛上的风气和人物.
  卢斯托道:"趁印刷所排稿的时候,我陪你走一趟,到你需要进出的各个戏院去,向检票处和后台打个招呼.过后咱们再上全景剧场找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到她们更衣室去聊一聊,玩一下."
  两人便手挽着手,一个接一个戏院走过来,宣布吕西安当了编辑.经理们吹捧他;女演员们架起手眼镜打量他;她们全知道吕西安一篇剧评登出来,柯拉莉就被竞技剧场出一万两千法郎一年请去,佛洛丽纳得到全景剧场的合同,八千法郎一年.这些小规模的群众捧场使吕西安认为自己声价十倍,同时估量出自己的势力.十一点钟,两个朋友到了全景剧场.吕西安一派潇洒的风度令人叫绝.拿当也在那里,他向吕西安伸出手来,吕西安和他握了手.
  "啊,两位大师,"拿当看着吕西安和卢斯托说,"你们要把我打下去吗?"
  "等明天再说,亲爱的,吕西安怎么对付你,你就等着瞧吧.我相信你肯定高兴.这样严肃的批评对作品没有坏处."
  吕西安听后窘得面红耳赤.
  "文章厉害吗?"拿当不安地问.
  "相当严重,"卢斯托回答道.
  拿当说:"不至于叫人倒霉吧?埃克托.曼兰在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里说,我被攻击得体无完肤."
  "别听他的,你等着瞧吧,"吕西安说完后,随着柯拉莉溜入更衣室.她穿着迷人的服装正好从前台走下来.

  二十六 出版商拜访作家
  第二天,吕西安正跟柯拉莉吃中饭,一辆轻便两轮车在他们那条幽静的街上停下来,听那干脆的声音就知道是辆漂亮车子,牲口步子轻快,站住也有一种特殊的方式,显而易见是纯血种的好马.吕西安从窗口一看,果然看见道里阿的那匹出色的英国马,道里阿把缰绳递给那小厮,下了车.
  吕西安对他的情妇嚷道:"书店的老板来了."
  柯拉莉立即吩咐贝雷尼斯:"让他等一会."
  年轻的姑娘把吕西安的利益看作自己的一般,应付事情又这样伶俐,吕西安看着她微微一笑,走过去把她热烈拥抱,觉得她聪明极了.狂妄的书店老板会急急忙忙赶来,投机商中的大头儿肯突然屈服,原是迫于形势,这种形势现在大家已经忘了,因为十五年来书业的情形大不相同了.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七年间,出版界除了托人在报纸的正文或副刊上发表文章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宣传.一八二七年左右,原只租阅报刊的阅览室才另收费用,供给新书;而报刊在重重捐税的压迫之下,也想出招登广告的办法.到那时为止,法国的日报篇幅有限,既使是大报的规模也未必超过今日的小报.为了抵抗新闻记者的霸道,道里阿和拉沃卡两人首先发明招贴以此来吸引主顾,用奇怪的字体,五花八门的颜色,加上各种花边.后来还有石印的图画,把招贴弄得赏心悦目,叫读者上当,送钱给书店.以后招贴愈变愈奇,一个有收藏癖的人竟然收藏全套的巴黎招贴.这一类的宣传品最初限于铺子的橱窗,大街上陈列样品的摊子,随后遍及全国,直到报纸行刊登广告的办法,方始减少.但是当报上的广告以及广告上登的作品被人遗忘的时候,招贴始终在你眼前,所以至今有人采用,尤其从漆在墙上的招贴出现以后.出了钱谁都可以刊登广告,使报纸的第四版对于国库和投机商同样成为生财之道.其实广告就是印花税条例,邮政章程创办报刊必须缴纳保证金的制度促成的.维莱勒先生当政时间,定出那些限制,把报纸看作商品,很可能扼杀报纸;不料事实正相反,因为条例苛刻,几乎没有办法再办新的刊物,原有的刊物便变成一种专利品.因此,一八二一年左右的报刊操着思想界和出版界的生杀大权.一直等到花了惊人的代价,才能在本市新闻栏中登出几行宣传文字.先是编辑室内部的把戏层出不穷;而夜晚拼版,决定哪篇稿子采用,哪篇稿子抽掉的当口,印刷所又变成了各显神通的战场;到后来,资力雄厚的书店竟雇用一个文人,专写短小的稿子,用极少的话来表达大量的意思.这些无名记者要等稿子见报才拿到稿费,往往在印刷所通宵等待,把不知怎么弄来的长文章,或仅有寥寥数行的短稿所谓义务广告,登出来.出版商.作家.追求荣誉的殉道者以及要一直走红才有饭吃的可怜虫,当初为了争报上的地盘,着实花过一番力气,使尽勾引笼络.卑鄙龌龊的手段.如今文坛和书业的风气完全变了,许多人听到从前的事只当作是无稽之谈.事实上那时大家对新闻记者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奉承巴结,无微不至.批评界和出版业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不必一再申说,只需要讲一桩故事就可以明白.
  当时有一个气派十足,存心要做政治家的人,他年少风流,当着一份大报的编辑,成为某家名书店的贵宾.有一天正是星期日,有钱的书店老板在乡下招待各报的重要记者,年轻美貌的主妇把那赫赫有名的作家带往屋外的大花园.书店的掌柜是个德国人,冷静.古板.做事有条理,一心想着买卖,手挽着一个副刊编辑边散步,边商量一桩生意.谈话之间,两人出了花园,走近树林.德国人瞥见林木深处有个人很像老板娘,他拿手眼镜一照,急忙挥手叫年轻的记者不要开口,赶紧调头,他自己也小心翼翼地退回来.记者问:"你看见什么啦?"他回答说:"没有什么.我们的长篇书评不用担心了,明儿《辩论报》至少会给我们三栏版面."
  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报刊文学的势力.夏多布里昂先生曾写过一部关于斯图亚特后人的书,没人请教,在书店里变成夜莺.一个青年仅在《辩论报》上发表一篇书评,七天之内那部书就销售一空.社会上还不曾有出租图书的机构,要看书就得花钱去买,有些自由党作家的著作,靠着全体反政府派报纸的吹嘘,能销到一万;不过要补充一句,那时比利时的书商还没有翻印我们的书.吕西安的朋友们先打一阵冲锋,补上吕西安的评论,完全可以使拿当的作品无人问津.拿当不过是扫了面子,并无损失,他稿费早已到手;道里阿却可能赔掉三万法郎.专印所谓时髦书的买卖,归纳起来只有一个公式:一令白纸的成本是十五法郎,印成书如果不变成五法郎,便是三百法郎,依销路而定.这个盈亏问题当时往往取决于报刊上的一篇书评是捧还是骂.道里阿要推销五百令纸的书,不能不赶来同吕西安讲和.出版商由小霸王降为奴隶,咕哝着等了一会,尽量闹出响声,一边跟贝雷尼斯交涉,总算见到了吕西安.骄横的出版商像朝臣进宫一般,满面笑容,同时摆出洋洋得意而又很随便的神态.
  他说:"亲爱的孩子们,对不起,打搅你们了.哎哟,两只小鸟儿多可爱啊!简直是一对斑鸠!小姐,你看这家伙文文雅雅像个小姑娘,其实他是老虎,长着钢铁般的爪子,撕破一个人的声名跟撕破你的梳妆衣一样容易,如果你不赶快脱下的话."道里阿大声笑着,没有把打趣的话说完,便挨着吕西安坐下来,叫了声:"老弟......"又回头对柯拉莉说:"小姐,道里阿就是我."
  出版商发觉柯拉莉的招待不够热情,认为必须放一炮,报出他的大名来.
  女演员道:"先生吃过中饭没有?和我们一起吃行不行?"
  "好啊,"道里阿回答,"在饭桌上谈起话来就痛快了.再说,扰了你这一顿,将来我请我的朋友吕西安吃饭,不怕你不赏脸,因为以后,咱们的交情就像手跟手套一样."
  柯拉莉叫道:"贝雷尼斯,来些牡蛎.柠檬.新鲜牛油,还有香槟酒."
  道里阿看着吕西安说:"你太聪明了,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来意."
  "可是来买我的诗集的?"
  "是的,"道里阿回答."首先让咱们放下武器."
  他从袋里掏出一只漂亮的皮夹,拿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放在一个盘子里,眉开眼笑地送到吕西安面前,问他:"先生满意吗?"
  诗人想不到有这样一个数目,不由得浑身舒畅,感到从所未有的快乐,回答说:"行."
  吕西安好容易忍住了,心里就想蹦蹦跳跳地唱起歌来.他相信世界上真有神灯和一切奇妙的力量,尤其相信自己确有天才.
  出版商道:"那么诗集归我所有了?凡是我出版的书,你不可以再攻击了."
  "诗集是归你了,但我可不能保证以后的这支笔.朋友们的写作要听我的调度,我这支笔也要听朋友们的指挥."
  "反正你是我的作家了.凡是我的作家都是我的朋友.就算你要损害我的买卖,动手之前也应该通个消息,好让我有个打算."
  "好吧."
  道里阿端起酒杯,说道:"祝你成功!"
  吕西安说:"我的确知道你是把《长生菊》看过了的."
  道里阿声色不动地回答:"老弟,不看内容就收买稿子,就是出版家对作者最了不起的恭维.要不了六个月,你准是个大诗人;人家忌惮你,自有文章会替你捧场,我不用费心就能销掉作品.今天的我同四天以前并没有什么分别.我没有变,而是你变了;上星期,你的十四行诗在我眼中等于菜叶,今天你的地位使那些诗成了《梅赛尼安纳》."
  吕西安有了美丽的情妇,已经快活得像苏丹一样,此刻有了成功的把握,他更加刻薄,放肆起来,他说:"你没有读过我的诗,至少看过我的书评."
  "是的,朋友,要不我会这样急冲冲赶来吗?算我倒霉,你那篇可怕的文章写得真好.老弟,你是大才.趁你当令的时候尽量利用一下吧."道里阿这句话好像是出于好心,骨子里非常无礼."报纸送到了没有?你看到吗?"
  吕西安说:"还没有,长篇的散文我还是首次发表.大概埃克托叫人捎往夏洛街,送到我家里去了."
  "那么你看看吧,"道里阿说着打了一个塔尔玛演曼纽斯的手势.
  吕西安刚接过报纸,就被柯拉莉抢了去.
  她笑着说道:"你说过你的处女作是献给我的."
  道里阿忌惮吕西安,谄媚逢迎,无所不至;他周末本要大请客,招待新闻记者,于是也就请了吕西安和柯拉莉.他拿着《长生菊》回去之前,要他的诗人有时间上木廊商场转一转,签订合同,文件他会准备好的.他素来气派十足,借此吓唬浅薄的人,同时还要表示他是提倡文艺的阔佬,不是普通的出版商,当即留下三千法郎,不要收据;吕西安写给他,他做了个洒脱的手势拒绝了.他临走前亲了亲柯拉莉的手.
  柯拉莉听吕西安说起过他以前的生活,便说:"亲爱的,如果你呆在克吕尼街上的破屋子里,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死啃书本,你能看到这些钞票吗?我看,你那些四风街上的小朋友全是傻瓜!"
  说他小团体里的弟兄们是傻瓜!吕西安听着居然会笑!他把印在报上的书评看了一遍,体会到作者的那种无法形容的喜悦,第一次品尝到踌躇满志的快感,而且这快感一生也不会有第二次的.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对文章的力量和牵涉的范围感觉得更清楚了.手稿经过印刷,好比女人登上舞台,优点和缺点一起暴露:既能给你生命,也能制你死命,即使只有一个错误,也和美妙的思想同样令人触目.吕西安心神陶醉,再也想不起拿当,拿当只是他的垫脚石.他沉浸在快乐中,自以为变成了富翁.原来他寒瑟瑟的在昂古莱姆走下美景街的石级,回到乌莫,踏进波斯泰尔的阁楼,一家一年只靠一千二百法郎过活;对这样一个孩子,道里阿送来的款子简直是波托西.有一桩事对他还印象鲜明,只是被巴黎日以继夜的欢娱湮没了,那时忽然浮现脑海,使他的心回到了桑树广场,想起他的美丽的.有情有义的妹子夏娃,他的大卫,他的可怜的母亲.他马上拿一张钞票叫贝雷尼斯去兑换,趁此给家里写了一封短信,打发贝雷尼斯赶往驿车公司,好像迟了一步就不能把五百法郎寄给母亲似的.在他看来,在柯拉莉眼中,寄给家里这笔钱是做了桩好事.女演员认为吕西安是孝子贤兄,抱着他百般抚爱;这些好心的姑娘都很厚道,喜欢这种的行为.
  她说:"这个星期咱们天天有饭局,你也很辛苦,来一次小小的狂欢吧."
  柯拉莉有了每个妇女见了都眼红的吕西安,只想欣赏他的美貌,认为他的衣衫不够漂亮,于是带他上斯托勃铺子.走出成衣铺,两个情人到布洛涅森林兜风,紧接着又回来赴杜.瓦诺布勒太太的饭局.吕西安在席上碰到拉斯蒂涅.毕西沃.德.吕卜克斯.斐诺.勃龙代.维尼翁.德.纽沁根男爵.博德诺.菲利普.勃里杜.大音乐家孔蒂,反正是些艺术家.投机商,不但要做大事业,还要追求强烈刺激的人.他们对吕西安都很称赞.吕西安信心十足,谈笑风生,但没有一点卖弄的意味;大家用酒肉朋友常用的恭维话,称赞他气魄不小.
  "嘿!不知他肚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泰奥多尔.迦亚对一个诗人说.那诗人受着宫廷保护,正想办一份小型的保王党刊物,也就是后来的《觉醒报》的前身.
  吃过晚饭,两个记者陪着各自的情妇上歌剧院;曼兰有个包厢,全部客人跟着一起去了.几个月前,吕西安在歌剧院栽过一个大斤斗,此番再去可是威风八面.他在休息室中挽着曼兰和勃龙代的手臂,眼睛直瞪着以前捉弄他的公子哥儿,夏特莱他更不放在眼里!当时的一般狮子,德.玛赛.旺德奈斯.玛奈维尔,对吕西安摆出傲慢的神气,吕西安不甘认输,照样回敬.拉斯蒂涅在德.埃斯巴太太的包厢里耽搁了好久,侯爵夫人和德.巴日东太太架着手眼镜打量着柯拉莉,可见那儿在谈论风流潇洒的吕西安.德.巴日东太太见了吕西安是不是心中后悔了呢?这个念头老是在诗人的脑子里打转;他一看到昂古莱姆的柯丽娜,立刻想到报复,像那天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受到这女人及其弟媳妇小看的时候一样.

  二十七 出尔反尔的技术
  几天以后,早上十一点光景,吕西安还没有起床,勃龙代跑进来说:"你从外省来的时候是不是身上带着符咒?"他亲了亲柯拉莉的额角,指着吕西安说道:"这个美男子真是迷人,从地下室到顶楼,上上下下都被他扰乱了."勃龙代和诗人握握手,说道:"我是受人之托来动员你的,朋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昨天在意大利剧院嘱咐我带你到她家里去.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人邀请你,在她府上还能遇到上流社会的名流们,你还不会拒绝吧?"
  柯拉莉道:"要是吕西安待我好,就决不去见你的伯爵夫人.他为什么要在上流社会里抛头露面?他会发烦的."
  勃龙代道:"你是想管束他?难道你忌妒良家妇女吗?"
  "是的,"柯拉莉回答说,"良家妇女比我们更差劲."
  勃龙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猫咪?"
  她说:"从她们丈夫那里啊.你忘了我和德.玛赛打过六个月的交道."
  勃龙代说:"孩子,难道我真的愿意把这样一个美男子介绍给德.蒙柯奈太太吗?如果你要反对,刚才的话就算我没有说.但我相信,问题不在于什么样的女人,而是要吕西安宽宏大量,饶赦那个可怜虫,在吕西安的报上变做箭靶子的家伙.夏特莱太不聪明,竟把那些文章当真了.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加上德.蒙柯奈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都关心鹭鹚,我答应替洛尔.彼特拉克.德.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讲和."
  吕西安好象浑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报仇雪耻的快感使他陶醉了,他答道:"啊!他们终究被我踩在脚下了!我感谢我这支笔,感谢我的朋友们,感谢新闻界的可怕的威力.我自己还没有写过对付乌贼鱼和鹭鹚的文章呢.老弟,我可以去,"他把手放在勃龙代腰上,"是的,我可以去,不过要先他们领教一下,我这样轻飘飘的东西有多少分量!"他把写拿当书评的笔扬了一扬,"明儿我简短地写上两栏摆布他们一顿,以后咱们再走着瞧.柯拉莉,你放心!这不是谈恋爱,是报仇,我一定要报得彻底."
  勃龙代道:"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对什么都厌倦的巴黎社会难得会这样噪动的.吕西安,你知道了这一点,也可以自豪了.你将来肯定是个大混蛋,"勃龙代用了一个有分量的字眼,"这样下去,还会怕不成功."
  柯拉莉道:"他一定会成功的."
  "他六个星期以来已经走了许多路了."
  柯拉莉说:"等到吕西安只差一个尸首的距离就能登上宝座的时候,他就可以拿我柯拉莉的身体做垫脚石了."
  勃龙代说:"你们这样相爱,倒像太古时代的人物."又看着吕西安道:"你的大作我很佩服,其中颇有些新东西.这一下你出名了."
  卢斯托.埃克托.曼兰.韦尔努,一齐来看吕西安,吕西安看他们对他这样巴结,得意极了.费利西安.韦尔努送来一百法郎稿费.报馆要拉拢作者,认为一篇这样出色的稿子应当多给一些报酬.柯拉莉一看见这帮记者,就派人到距离最近的蓝钟餐厅要了一桌菜;她听见贝雷尼斯报告全都准备好了,就把客人请入华丽的餐室.饭吃到一半时,大家喝着香槟,有了酒意,朋友们把来意透露了.
  卢斯托道:"你总不愿意让拿当和你作对吧?他是记者,有很多朋友,你第一部作品出版,就跟你捣乱.你不是还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要脱手吗?我们今天早上碰到拿当,他急坏了.你最好再来一篇评论,把赞美的话痛快淋漓地浇在他头上."
  "怎么?"吕西安说,"我刚写了文章攻击他,你们又要......"
  爱弥尔.勃龙代.埃克托.曼兰.艾蒂安.卢斯托.费利西安.韦尔努,全都哈哈大笑,打断了吕西安的话.
  勃龙代说:"你不是请他后天到这里来和你一起吃宵夜吗?"
  卢斯托说:"你上一篇书评没有署名.费利西安不像你初出茅庐,替你写上一个C,以后你在他报上都可用这个名字.他的报是清一色的左派,我们全是反政府党.费利西安特别慎重,替你的政治主张留着余地.埃克托的报纸属于中间偏右的一派,你可以署名L.攻击用假名,捧场尽可用真名实姓."
  吕西安回答:"署名倒没什么,可是我对那部书没说一句好话."
  埃克托说:"难道你的意见真的跟你文章上写的一致吗?"
  "是的."
  勃龙代说:"啊!老弟,我还以为你是不凡的人呢!真的,看你的额角,你魄力不小,很像思想卓越的人,而且秉性坚强,有本事对样样事情从两个方面考虑.朋友,文学上每种观念都有正有反,没有人能断定哪一面是反面.在思想领域中,所有也都是双重的.任何观念都是二元的.一个身体两个面孔的神道雅吕斯,正好做批评的比喻,天才的象征.只有上帝才有三个方面!莫里哀和高乃依所以和一般的人不同,就在于有本领提出一个问题叫阿尔赛斯特肯定,菲兰特否定,而叫奥太维肯定,西拿否定.卢梭在《新爱洛伊丝》中写了一封赞成决斗的信,又写了一封反对决斗的信,卢梭的真意如何,你说得上吗?在克拉丽莎和洛弗拉斯之间,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之间,谁能够下断语?究竟哪一个是荷马的英雄?理查逊的用意怎样?所谓批评,应当根据作品原有的面貌去观察.总而言之,我们是审查官."
  韦尔努带着讪笑的神气对吕西安说:"你写出来的意见,你真的坚持吗?我们是拿文章去做买卖,以此为生的.如果你想写一部伟大的.精彩的书,真正的作品,那么你自然可以放进你的思想.灵魂,去重视你的作品,保护你的作品.至于今天阅读过,明天就忘掉的报刊文章,我觉得只有拿稿费去衡量它的价值.若这样无聊的东西也值得看重,那么你替人写一份说明书,先得划一个十字,向圣灵做祷告了!"
  众人看吕西安有顾虑,觉得有些奇怪,便一齐动手,帮他把童年的服装撕得粉碎,穿上新闻记者的大人衣衫.
  卢斯托说:"你知道拿当读了你的评论用什么话来安慰自己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
  "拿当说,零碎文章过目即忘,成功作品始终存在!......这家伙过两天要到这里来吃宵夜,你应当叫他扑在你脚下,吻你的脚跟,让他说你是个大人物."
  吕西安道:"那太滑稽了."
  勃龙代又说:"不是滑稽,而是很有必要的."
  略有醉意的吕西安说道:"诸位,我很愿意听你们的话,但是怎么办呢?"
  卢斯托道:"你不妨在曼兰的报上写三栏出色的文章,驳斥你自己的主张.我们刚才看到拿当发火,先乐了一阵,接着告诉他不久就会感谢这场激烈的论战,帮他把书在八天之内销完.此刻你在他眼中是奸细.恶棍.坏蛋;后天你可变成了大人物,本领高超,竟是普卢塔克传记中的英雄了!拿当还要来拥抱你,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道里阿来过,三千法郎到手,戏法变完了.现在你的问题是要得到拿当的尊重和友谊.我们只会托累出版商,只能损害我们的敌人.若要对付一个不经我们手而冒出来的角色,一个有才能但强头倔脑,非把他消灭不可的人,我们决不写了批评再自己推翻.可拿当却是我们的朋友,勃龙代先叫人在《信使报》上攻击,再自己出面在《辩论报》上进行反驳;拿当的第一版书就这样销完了!"
  "各位,说句良心话,我现在对这部书连一个赞美的字也写不出来......"
  曼兰说:"你还有一百法郎到手,就是说拿当替你挣了十个路易;将来你在斐诺的周刊上写一篇文章,再拿一百法郎稿费,道里阿再送你一百;一共是二十路易!"
  "但是说些什么呢?"吕西安问.
  勃龙代定了定神,说道:"孩子,让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可以这样说,好果子要长虫,好作品要招忌;拿当的书有人忌妒,想搞破坏.批评界吹毛求疵,不能不为这部书发表一些理论,分什么两种文学:一种以观念为主,一种以形象为主.老弟,你说最高的艺术是要把观念纳入形象就行了.你想办法去证明形象最富于诗意,同时抱怨我们的语言诗意的东西太少,怪不得外国人责备我们的风格偏重实证主义;然后赞美卡那利和拿当的贡献,说他们使法国语言不至于太平淡.然后你推翻你上次的论证,指出我们比十八世纪进步,要把进步两字多做文章,叫布尔乔亚听着入迷!新兴文艺运用许多画面,集中所有的体裁,包括喜剧.戏剧.描写.性格的刻画.对话,用有趣的情节作关键,把那些因素镶嵌起来了.小说是近代最了不起的创造,既需要情感,也需要风格和形象.喜剧受着旧规律的限制,不适应现代人的生活习惯,只能由小说来代替.小说在构思的过程中就包括事实和观念,也需要拉布吕耶尔式的才智和他的严格的道德观念,要像莫里哀一般刻画性格,要有莎士比亚式的伟大结构,描绘最微妙的情欲,......那是前辈人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同十八世纪那种冷冰冰的.数学式的讨论.枯燥的相互比较,小说不知要高明多少.你尽可一本正经地宣布:小说是有趣的史诗.你举《柯丽娜》为例,提出德.斯塔尔夫人作根据.十八世纪怀疑一切,十九世纪不能不下结论,而十九世纪就凭现实......生动活泼的现实下结论,并且同时也发挥情欲的作用,这个因素是伏尔泰不知道的.接下来批评一顿伏尔泰.至于卢梭,他仅仅把议论和主义穿上衣衫,朱丽和克莱尔没有血肉,只是完满的典范.然后声东击西,说我们全靠和平跟波旁王室的统治,才有这派别具一格的新文艺,因为你是替中间偏右的报纸在写稿.对一般开口体系闭口体系的人,尽可讽刺一番.你不妨装出漂亮的姿势大喝一声:我们的同道错了,说的都是胡话!为什么呢?因为要贬低一部优秀作品的价值,欺骗大众,使一部应该畅销的书销不出去!Proh pudor!你这样说就是了,这句话准会刺激读者.最后你对批评界的没落表示感慨.结论是:只有一种文学,即有趣的文学.拿当走的是一条新路,他懂得时代,能适应时代的需要,时代要求戏剧式的故事.目前的政治便是一出无穷无尽的哑剧,在这样一个时代,大家当然要看戏剧了.二十年来我们不是看到大革命.执政时期.帝政时期和王政复辟四场戏吗?说到这里,你大捧一阵拿当的作品,不用怕肉麻,他的第二版要不马上销完才怪呢!对你说,下星期你再替我们的杂志写一篇,签上德.吕邦泼雷,一字都不要省略.你说好作品的特点在于能引起广泛的讨论.本星期某报对拿当的书说了如此这般的话,另外一份报纸则加以有力的反驳.你把C和L两位批评家一块批评几句,顺便称赞一下我替《辩论报》写的书,最后肯定拿当写出了本时代最美的作品.大家对每本书都这样说,因此说了也等于没说.一个星期之内,你除了到手四百法郎,并且说出一些真理.有头脑的人或者赞成C,或者赞成L,或者赞成吕邦泼雷,说不定对三个人都赞成.人类最伟大的发明,神话,把真理放在井底,那不是要用吊桶去吊出来吗?现在你不只是给人一个吊桶,而是给了三个!孩子,我的话完了.你动手吧!"
  吕西安愣住了.勃龙代亲了亲他的腮帮,说道:"我要到铺子里去了."
  各人上各人的铺子去了.在那些好汉的眼里,报馆只不过是个铺子.晚上大家还得在木廊商场见面,吕西安要到道里阿书店签一份合同.杜.勃吕埃在王宫市场请全景剧场的经理吃饭,佛洛丽纳和卢斯托,吕西安和柯拉莉,勃龙代和斐诺,都有份儿.
  客人都有走了,吕西安对柯拉莉道:"他们说的不错!英雄好汉应该拿别人做工具.三篇书评换到四百法郎!我花两年心血写的一部书,道格罗也只出到这个价钱."
  柯拉莉道:"你就写评论吧,乐得开心!我不是今晚扮安达卢西亚女人,明儿扮波希米亚女人,后天扮男人吗?你跟我一样办就是了,看在金钱份上,他们要你做鬼脸你就做鬼脸,只要咱们日子过得快活就行."
  吕西安被这些似是而非的怪论迷惑了,精神振奋,仿佛骑上了一匹使性的骡子,......飞马珀伽索斯和巴兰的驴子交配出来的牲口.他在布洛涅森林中兜风,思想也在奔腾驰骋,发现勃龙代的论调颇有独到的地方.他兴高采烈地吃过晚饭,在道里阿那儿签了合同,并且把《长生菊》的版权全部出让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随后上报馆去转一转,匆匆忙忙写好两栏稿子,回到旺多姆街.他如同那般元气充沛.精力还没有怎么消耗的人,隔天的念头第二天早上已经计划妥当.他快快活活地考虑书评,一团高兴的动起手来.既是翻案文章,笔下自有一些精彩的段落.他幽默,诙谐;对文艺上的情感.观念.形象等等,不断有新的见解.他又巧妙,又机灵,想起在商业巷上的阅览室中第一次读那部书的印象,用来赞美拿当.他只用几句话就由苛刻的批评家,滑稽的嘲弄者,一变而为诗人:抑扬顿挫的字句好比提着满炉的香朝着神坛来回摆动.
  吕西安把他在柯拉莉梳妆时写的八页稿子在柯拉莉面前一亮,说道:"又是一百法郎,柯拉莉!"
  他趁着才思焕发的当口,细磨细琢地写了一篇向勃龙代预告过的恶毒的稿子,攻击夏特莱和德.巴日东太太.那天上午吕西安体会到了做新闻记者的最大的乐趣:字斟句酌讽刺的警句,把寒光闪闪的刀锋磨得锐利无比,拿敌人的心窝当作刀鞘,还雕刻刀柄给读者欣赏.群众只晓得赞美刀柄的做工,却看不出恶意,不知道俏皮话的锋芒浸着仇恨的毒素,把敌人的自尊心乱翻乱搅,戳成无数的窟窿.这种阴森森的作恶的快感......只有私下咂摸而无人知道的快感,好比同一个不在眼前的人决斗,用笔杆子能把对方杀死,也好比做记者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为所欲为,像阿拉伯故事中身藏符咒的人物.冷嘲热讽是仇恨的结晶,而仇恨是集邪欲之大成,好比爱是集美德之大成.没有一个人不感到爱的快乐,也没有一个人在报复的时候不绝顶俏皮.虽然这种聪明在法国极其普遍.不足为奇,可是始终受人欢迎.吕西安这篇文章一定会替小报助长阴险恶毒的名声,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刺到两个人的内心深处,大大地伤害了他的情敌夏特莱和他以前的洛尔,德.巴日东太太.
  柯拉莉对吕西安道:"好啦,咱们上布洛涅去兜风.马早已套好,等得不耐烦了.你也不能太辛苦."
  "咱们先把批评拿当的稿子送给曼兰.真的,报纸居然象阿喀琉斯的神枪,把人伤了能把他治好的."吕西安一边说一边又改动几处文字.
  一对情人出发了,在巴黎城中炫耀他们阔绰的排场.从前大家眼里根本没有吕西安,现在开始注意他了.既然懂得这个都市有如汪洋大海,要在里头当个角色是多么困难,吕西安受到注意自是心花怒放,快乐得如醉如痴.
  柯拉莉道:"孩子,到你裁缝那儿转一转,倘若衣服做好了,就试试样子,要不也得催一下.你去见那般漂亮的太太,就要你把魔王德.玛赛,小拉斯蒂涅,阿瞿达一潘托,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旺德奈斯,把所有的公子哥儿一齐比下去.别忘了,你的情人是柯拉莉!另外,你不会对我不忠实的,嗯?"

  二十八 报纸的威风与屈辱
  过了两天,恰恰是吕西安和柯拉莉请朋友们一起去吃消夜的前夕,昂必居喜剧院上演新戏,轮到吕西安写剧评.吕西安和柯拉莉吃过晚饭,从旺多姆街走往全景剧场,经过土耳其咖啡馆那一段神庙街......当时最时髦的散步场所.吕西安一路听人夸他的艳福,赞他的情妇美丽.有的说柯拉莉是巴黎最美的女人,有的认为吕西安也能配得上柯拉莉.吕西安如鱼得水,觉得这种生活才是他的生活.至于阿泰兹的小团体,几乎已经不在他心上.两个月以前,他很佩服那些思想出众的人物,此刻想到他们的主张和禁欲主义,竟然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些愚蠢了.柯拉莉随随便便说过他们是傻瓜,这句话在吕西安脑子里长了芽,结了果.他把柯拉莉送往更衣室,自己在后台闲逛,气派象王爷:所有的女演员都用热烈的眼神和好听的话奉承他.
  他说:"我就要到昂必居喜剧院上班了."
  那晚昂必居客满,吕西安找不到座儿.他就到后台去发牢骚,埋怨人家不给他安排位置.舞台监督还不认识吕西安,告诉他两个包厢的票子早已送往报馆,说完就不理他了.
  "那么好吧,我对今天的戏就按照我的印象来报导,"吕西安气愤地说.
  年轻的女主角对舞台监督说:"你好糊涂!他可是柯拉莉的情人啊."
  舞台监督立刻转过身来对吕西安说:"先生,我去报告经理."
  可见报纸在小事情上也显出无边的威力,使吕西安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经理出来和德.雷托雷公爵和舞蹈明星蒂丽娅商量,请求把吕西安安插在他们紧靠前台的包厢里.公爵看是吕西安,答应了.
  年轻的雷托雷提及夏特莱男爵和德.巴日东太太,说道:"两个人被你摆布得好苦啊."
  吕西安道:"再看明天吧.到现在,都是我的朋友出场,只能算轻装的步兵,今晚我才亲自放炮.明天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取笑波特莱.文章的题目叫作《从一八一一年的波特莱到一八二一年的波特莱》.在不认恩主.向波旁家卖身投靠的人里面,夏特莱是个典型.我的本事要他们完全领教过,再上德.蒙柯奈太太家."
  吕西安和青年公爵谈话时尽量卖弄才华,急于向这位爵爷证明,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瞧他不起是有眼无珠,一错再错.可是他终于显出了原形:他想自称为德.吕邦泼雷,而德.雷托雷公爵偏要捉弄他,叫他沙尔东.
  公爵说:"你应该做保王党.你已经显出了你的才气,现在要表示你识时务了.要得到王上的诏书准许你改用母系的姓氏,唯一的办法是先为宫廷出一番力,然后要求这个恩典.自由党永远不能使你成为伯爵!真正可怕的力量......报刊,早晚要被政府压倒的.报刊非加以箝制不可,这件事已经拖延太久了.言论自由此刻到了最后阶段,你应该尽量利用,造成你的声势.几年过后,在法国用姓氏和头衔做资本,比才干更为可靠.有了这两样,一切都不成问题:才智,门第,美貌,要什么有什么.你这时候做自由党,目的只应该是将来投靠保王党的时候能多沾一些便宜."
  公爵告诉吕西安,他在佛洛丽纳的半夜餐席上遇到的一位公使,要请他吃饭,希望他不要拒绝.吕西安被公爵的议论感动了;几个月之前以为永远走不进去的上流社会向他敞开了门,更使他喜出望外.他暗暗赞叹笔杆子的力量.报刊,才智,竟是现代社会的敲门砖.吕西安心时里想,说不定卢斯托正在后悔,不该把他引进庙堂.吕西安为自己计划,已经觉得需要筑起壁垒,把从外省赶到巴黎来的野心家拦在外面.他不敢问自己,倘若有个诗人像他当初投奔艾蒂安那样来找他,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吕西安忧心重重的神气瞒不过年轻的公爵,原因也被他猜到了;因为公爵向这个缺乏意志而欲望不小的野心家揭露了政治舞台的远景,正如早先记者们象魔鬼要样把耶稣带到圣殿的顶上,让吕西安看到文坛和文坛的财富.吕西安不知道被他的小报伤害的一些人正在谋划对付他,其中也有德.雷托雷公爵参加.公爵向德.埃斯巴太太圈子里的人提到吕西安的才气,叫他们听了吃惊.他受德.巴日东太太委托,先试探一下,本来希望在昂必居喜剧院遇到吕西安.其实上流社会也罢,新闻记者也罢,都谈不到深谋远虑,别以为他们的陷阱经过了什么周密的安排.他们并未定下方案,奸诈的权术也不过做到哪里是哪里,主要是计存于心,随机应变,不管好事坏事,都准备利用,但等对方在情欲摆弄之下自己送上门来.在佛洛丽纳家吃消夜那天,青年公爵就摸到吕西安的性格,刚才便觑准他的虚荣心进攻,同时用他来练练自己的外交手腕.
  散了戏,吕西安赶往圣菲阿克街写剧评,有心写得泼辣.尖刻,想试试自己的力量.那出戏比上回全景剧场的那一出高明.可是他想知道是否真象人家说的,一篇剧评就能够把一本好戏压下去,把一本坏戏捧出来.第二天他和柯拉莉吃着中饭,一翻开报纸,他跟昂必居喜剧院捣乱的事已经先和柯拉莉说了.吕西安念了他攻击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的文章,然后很奇怪地发现,他的剧评一夜之间忽然变得非常缓和,除掉他极其风趣的分析原封不动之外,结论竟然是赞美.这出戏尽可使剧院大大的赚上一笔.吕西安的气恼简直没法形容,决意向卢斯托抗议.他已经以为人家少不了他了,他可不愿意做傻子,任人指使,任人宰割.吕西安为了肯定自己的势力,替道里阿和斐诺的杂志写好一篇文章,把批评拿当作品的议论归纳起来,做了一番比较.答应给小报长期执笔的小品,也乘兴写了一篇.年轻的记者都有一股热情,写稿很仔细,往往很冒失地拿出自己的全部精华.全景剧场的经理贴了一出新排的喜剧,让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当晚轮空.吃消夜之前还要赌钱.吕西安看过新戏彩排,预先写好评论,以免临时闹稿荒;卢斯托上门来拿稿子.小报曾靠吕西安写的巴黎花絮风行一时.吕西安把才写的一个有趣的短篇念给卢斯托听了,卢斯托亲着他两颊,说他真是新闻界的一位天使.
  "那么干嘛你忽发奇想,要改我的稿子呢?"吕西安问.他写那篇精彩的文章原是想泄泄他的怨气的.
  "我改你的稿子?"卢斯托叫起来.
  "那么是谁改的?"
  艾蒂安笑道:"朋友,你还不懂怎样做生意.昂必居订我们二十份报,实际上只送去九份,就是经理,乐队指挥,舞台监督,他们的情妇,另外还有三个股东.大街上的戏院每家都在用这个方式报效我们报馆八百法郎.白送斐诺的包厢也顶得上这个数目,演员和编剧订的报还不算在内呢.坏蛋斐诺在大街上捞到八千法郎.小戏院如此,大戏院就可想而知!你明白没有?咱们不能不尽量客气."
  "我明白了,我没法照我所想的写稿子......"
  卢斯托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只要你油水捞够就行了.再说,你对戏院有什么过不去呢?要砸掉昨天的戏,总得有个理由.为了破坏而破坏,只能损害报纸.按照孰是孰非去打击人,报纸还有什么作用?可是经理招待得不周吗?"
  "他没有帮我保留位置."
  "好吧,"卢斯托道,"我可以给经理看看你的原稿,说我劝了你一番,你才消了气;那比登出你的文章对你更实惠.明儿你再问他要戏票,包管每月给你四十张空白票子;我再替你介绍一个人,商量着怎么销出去;他会全部收进,照票面打一个对折.市面上既有图书贩子,也有戏票贩子.这一行也有一个巴贝,他是鼓掌队的头目,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咱们还有时间,去走一遭吧?"
  "可是朋友,斐诺在文化界抽取这种间接税,不就成了混账了?早晚......"
  卢斯托嚷道:"哎唷!你真是乡曲!你拿斐诺当什么人?别看他假装忠厚,神气象杜卡莱,一窍不通,荒唐可笑,本质上他仍是帽子司务的儿子,精明着呢.在他鸽笼式的报馆里,你不看见那帝政时代的老军人,斐诺的舅舅吗?那舅舅非但不老实,还会装傻.凡是不清不白的银钱出入,都由他经手.在巴黎,一个野心家身边有人肯充当他的替死鬼,准能发大财.政界跟报界一样,有许多场合当头儿的永远不能犯嫌疑.一但斐诺做了官,他的勇舅便是他的秘书,人家为着大笔头的买卖孝敬科室的钱,都由秘书代收.吉鲁多初看似乎是个蠢东西,其实很狡猾,正合做一个神秘莫测的助手.现在他正当着警卫,我们才不至于被大声的叫嚣,刚出名的作家,跑来评理的当事人,吵得头昏脑胀.我相信别的报馆就没有他这样的角色."
  吕西安道:"他做功很好,我已经领教过了."

  二十九 戏剧作家的钱庄老板
  艾蒂安和吕西安走往神庙城关街,总编辑就在一所漂亮的屋子前面站住了.
  "勃罗拉先生在家吗?"他问看那门的.
  "什么先生!"吕西安说,"鼓掌队的头目难道也称先生吗?"
  "朋友,勃罗拉一年有两万进项,大街上的编剧都有票据在他手里,把他当做钱庄老板,在他那儿开着一个往来户.编剧拿到的戏票,专门请客地送票,都能卖掉变钱.这样商品就归勃罗拉经销.告诉你,统计学很有用处,只要你不滥用的话;我们不妨统计一下.每家戏院每晚发出五十张送票,一天就是二百五;票价统扯两法郎,勃罗拉每天上花一百二十五法郎向编剧收进票子,还能够净赚一百二十五.单靠编剧手中的戏票,勃罗拉每月差不多有四千法郎进账,一年就是四万八.假定损失两万,因为他的票子不能全部卖完......"
  "为什么呢?"
  "啊!除了不保留座儿的送票,还有群众直接向戏院买的票子.并且定座权始终操在戏院手里.有些日子天气很好,但戏码不好.因此勃罗拉在这桩生意上也许只赚三万一年.除此以外他还有一种企业,叫做鼓掌队.佛洛丽纳和柯拉莉都是他的主顾;她们要不送他津贴的话,每次上场下场哪里来的掌声!"
  卢斯托一边上楼一边轻轻地向吕西安解释.
  吕西安发现每个角落都有金钱的影子,说道:"巴黎可真是一个怪地方."
  一个着装整洁的女佣人带两位记者去见勃罗拉.戏票商面对着一张有拉盖的大书桌,坐在写字椅上,见了卢斯托站起身来.他穿着灰色厚羊毛外套,有鞋罩的长裤,大红的软底鞋,真脱象个医生或者诉讼代理人.吕西安看出他是平民出身的暴发户:一张俗气的脸,灰色的眼睛很狡猾,一双手用来鼓掌正合适,肤色说明他过惯放荡的生活,象屋顶淋惯雨水一样,头发花白,说话的声音很沉闷.
  他说:"你准是为佛洛丽纳小姐来的,这位先生则是为柯拉莉小姐."又对吕西安说:"我对你很熟悉.先生,你放心,竞技剧场的地盘我买下了,一定会替你情人帮忙,如果有人捣乱的话,会预先通知她的."
  卢斯托说:"亲爱的勃罗拉,你的好意,我们当然接受,不过我们是为戏院的送票来的,包括大街上所有的戏院.我是以总编辑身份拿的票子,这位先生是专往跑戏院的记者."
  "对,斐诺的报纸出让了,这笔生意我知道.他混得不坏,斐诺.本星期末我请他吃饭.你们要是肯赏光的话,不妨带你们的女伴一块儿来.大家开怀畅饮,闹他个通宵.客人有阿黛尔.迪皮伊,杜康热,弗雷德里克.迪珀蒂.梅雷,还有我的情妇米约小姐,咱们要玩得痛快,酒也喝得痛快!"
  "杜康热大概手头很紧,他输了官司."
  "是的,他向我借了一万法郎,等《卡拉》那出戏叫座以后再还我;所以我拼命捧场.杜康热有才气,有天分......"吕西安听见这家伙赏识作家的文才,只道是做梦.勃罗拉显出内行的样子对吕西安说:"柯拉莉进步了,只要她脾气好,我一定暗中帮忙,不让她第一天在竞技剧场登台遭人暗算.我可以安排一批衣冠端整的人坐在楼厅上,笑嘻嘻地交头接耳,引起观众的彩声.替女人捧场,这是一个办法.我喜欢柯拉莉,她心肠善良,你也该满足了.嘿!不管是谁,只要我高兴,都可以叫他一个斤斗栽下来......"
  "咱们先把戏票生意谈妥了吧?"卢斯托说道.
  "行!每个月月初我会到这位先生府上去拿.先生是你的朋友,我对他跟你一样对待.你有五家戏院,三十张票子,大约合到七十五法郎一月.或许你要预支一些吧?"戏票商回到书桌旁边,打开抽屉,里面装得全是现洋.
  卢斯托说:"不用,不用了,我们留着这笔钱防饥荒......"
  勃罗拉对吕西安说:"先生,这两天我要去和柯拉莉商量正事,我们一定谈得可以."
  勃罗拉的办公室里有一口书柜,挂有版画,摆着体面的家具,吕西安看着很诧异.他穿过客室,发觉陈设既不寒伧,也不太奢华.最讲究的是饭厅,吕西安因此说奉承了几句.
  卢斯托道:"你不知道勃罗拉是讲究吃喝的专家.他请客的场面跟他的家私完全相符,戏文里也提到过呢."
  勃罗拉谦逊地回答:"我的酒还不坏."他听见楼梯上有嘶嗄的说话声和特别的脚声,便道:"啊唷!捧角的喽罗出场了."
  吕西安走出来碰到一帮鼓掌队和戏票贩子,身上臭不可挡,头戴鸭舌帽,裤子快破了,外套露出经纬,一副囚犯面孔,青不青,蓝不蓝,乌七八糟,形容憔悴,留着长胡子,眼神又蛮又谄媚.这批丑恶的家伙平时拥在大街上,白天兜售挂钥匙的链子,二十五锅子一件的金首饰,夜晚在戏院的挂灯底下拍手,总之巴黎不管什么肮脏事儿他们都干.
  卢斯托笑道:"这些就是罗马人!女演员和戏剧作家的名气就是这样来的.他们的内幕细看起来也不比我们光彩."
  吕西安一边回家一边回答:"反正在巴黎对什么都不能存幻想.样样要抽税,样样好卖钱,样样能制造,连名气也不除外."

  三十 新闻记者的洗礼
  吕西安请的客人有道里阿,全景剧场的经理,玛蒂法和佛洛丽纳,卡缪索,卢斯托,斐诺,拿当,埃克托.曼兰和杜.瓦诺布勒太太,费利西安.韦尔努,勃龙代,维尼翁,菲利普.勃里杜,玛丽埃特,吉鲁多,卡陶和弗洛朗蒂纳,毕西沃.他也邀请了们贝小团体的朋友们.舞蹈明星蒂丽娅据说对杜.勃吕埃不太冷淡,也出席饭局,只是没有和她的公爵同来.此外还有几家报纸的老板,拿当,曼兰,维尼翁和韦尔努的东家.来客一共有三十位,柯拉莉的饭厅容纳不下更多的人了.八点左右,灯火通明,屋内的家具,壁上的花绸,供的鲜花,全都喜气洋洋,使巴黎式的那派豪华象个梦境.吕西安眼看自己做了这个地方的主人,弄不明白这奇迹是靠的什么法术,谁的力量变出来的,只觉得说不出的幸福,得意,还充满无穷的希望.佛洛丽纳和柯拉莉拿出女演员的手段,打扮得雍容华贵,不知有多么讲究,朝着外省诗人微笑,仿佛两个仙女特意来替他打开梦中的宫殿之门.而吕西安也差几乎在做梦了.几个月功夫他的生活改了样子,从极端的贫穷变成极端的富裕,而且是突如其来,变得那么快,有时他甚至心中惊慌不安,像正在做梦而明知睡着的人一样.可是面对着美丽的现实,他的眼神充满着信心,在忌妒的人说来也许是臭得意.他本人也起了变化.天天在温柔乡中消磨,肤色苍白了,眼神软绵绵,懒洋洋的,用德.埃斯巴太太的说法,他的神气是享尽了艳福.他因之更加俊美了.有了爱情和经验,眉宇之间表示他对自己的威势和力量感觉很明白.他瞪着眼睛望着文坛和上流社会,自以为尽可以象主人翁一般出入.惟有遭到患难才肯反省的诗人,认为眼前没有什么值得操心的.顺利的事业正在使他的小艇扬帆前进,实现计划的工具听凭他调度:一个现成的家庭,一个人人羡慕的情妇,车辆马匹,还有他笔下无法估计的财富.他的灵魂,他的心地,他的头脑,也都发生了变化,他看到这样辉煌的成绩,再也不考虑手段了.住过巴黎的经济学家准会觉得吕西安的排场大有问题,所以我们得说明一下,女演员和她的诗人的物质享受到底建筑在什么基础之上,不管这基础是多么薄弱.原来卡缪索要求供应柯拉莉的一些铺子给柯拉莉至少赊三个月账,可是他不出面作保.因此,车马,仆役,全部尽情享用,好象有魔术似的,对两个只图享受的孩子毫不缺少,而他们俩也只管欢天喜地地享受.柯拉莉挽着吕西安的手,要他先见识见识饭厅里意想不到的变化:富丽堂皇的桌面,点燃着四十支蜡烛的烛台,精致超群的点心,舍韦酒家的菜单,吕西安把柯拉莉搂在怀里,吻着她的额角.
  他说:"孩子,我一定成功,一定会报答你这般的深情,这般的忠心."
  柯拉莉说:"你对此满意了吗?"
  "要是再不满意也说不过去了."
  "好啦,你的笑容就是我的报酬,"柯拉莉说着,象蛇一般扭着身子把嘴唇递到吕西安嘴边.
  他们看见佛洛丽纳,卢斯托,玛蒂法和卡缪索在忙着布置牌桌.朋友们陆续来了,因为所有的来客都自称是吕西安的朋友.大家从九点赌到半夜.吕西安侥幸赌博的玩意儿一样都不会.卢斯托输了一千法郎,向吕西安借,既是朋友开口,吕西安当然不便拒绝.十点左右,来了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费尔让斯,约瑟夫.勃里杜.吕西安陪同他们走到一边去聊天,觉得他们即使不显得勉强,也是冷冷的一副正经面孔.阿泰兹正在赶写他的书,没法来.莱翁.吉罗为他的杂志忙着编创刊号.小团体派了三个艺术家来,在吃喝玩乐的场合他们不像别的几个感到拘束.
  吕西安略微带着卖弄的口吻说:"喂,朋友们,轻骨头也会变成大策略家,你们等着瞧吧."
  米歇尔道:"但愿我以前是看错了."
  费尔让斯问:"你是不是在过渡期间和柯拉莉同居?"
  "是的,"吕西安装出天真的样子回答,"本来有个做买卖的老头儿迷上了柯拉莉,被柯拉莉打发了."他又望着约瑟夫.勃里杜补上两句:"我比你的哥哥幸福,他没有本事控制玛丽埃特."
  费尔让斯道:"现在你跟别人没什么分别了,一定会成功."
  吕西安回答:"不论在什么情形之下,我对你们永远和从前一样."
  米歇尔和费尔让斯互相望了望,冷笑一下;吕西安才发现自己的话说得可笑.
  约瑟夫.勃里杜说:"柯拉莉真美,画成肖像可出色呢!"
  "而且心地好,"吕西安回答,"说良心话,她纯洁得很.你就为她画个肖像吧.只要你愿意,你画老婆子带一个姑娘去见参议员的作品,不妨拿她做模特儿,代表那个威尼斯姑娘."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女人动了真感情都是很纯洁的."
  这时拉乌尔.拿当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亲热得不得了,抓着吕西安的手握着.
  他说:"好朋友,你不但伟大,而且有良心,这时候良心比天才更难得.你对朋友真够义气.从此我跟你是生死之交了,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星期你帮我的忙."
  吕西安受到这样一位名流吹捧,禁不住心花怒放,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气望着小团体里的三个朋友.捧拿当的稿子将在明天的报上发表,曼兰先给拿当看了清样,拿当才有这番表现.
  吕西安对他小声说:"我当初答应攻击你的时候就提出过条件,要让我自己来反驳.我向来是你朋友."
  吕西安回到小团体的三个朋友身边.费尔让斯刚才听着他的话就在冷笑,现在拿当的事帮他辩白了,他因此很高兴.
  "阿泰兹的书一出版,我就好帮他出力了.仅为这一点原因,我也要留在新闻界."
  米歇尔道:"你能作得了主吗?"
  吕西安假装谦虚,回答道:"只要人家还用得着我,就能够办到吧."
  半夜前后,客人一齐入席,开始大吃大喝起来.他们在吕西安家谈话比在玛蒂法家更放肆,谁也没想到小团体的三个代表和报界的代表志趣不相投.那些年轻的记者出尔反尔成了习惯,早已心术败坏,当下便舌剑唇枪,交起锋来,用新闻界的骇人的理论作为诡辩的根据.克洛德.维尼翁主张维护批评的尊严,反对小报界专门作人身攻击的倾向,说后果是作家只会贬低自己的价值.卢斯托,曼兰,斐诺,公开维护那个办法,报界的俗话叫作寻开心,认为这是标识一个人的才能的戳子.
  卢斯托说:"经得住这个考验的就是真正的好汉."
  曼兰说:"大人物受到欢呼的时候也得有人叫骂,像罗马的胜利者一样."
  吕西安说:"那么受到嘲笑的人都可以自认为胜利者了!"
  斐诺说:"这话不是与你自己有关吗?"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咱们的十四行诗不是理应跟彼特拉克的一样轰动吗?"
  道里阿说:"黄金(洛尔)已经帮助了一把力,帮助诗集成功."
  大家听了这句双关语后一致叫好.
  吕西安微笑道:"Faciamus experimentum in animaVii."
  韦尔努道:"新闻界对有些人毫不争论,一出台就送他们花冠,这样的人才霉气呢!那好比圣者被关进神龛,从此没人理睬."
  勃龙代道:"原来尚瑟内兹看见德.冉利侯爵一往情深地望着老婆,对他说:得了吧,好家伙,人家已经给了你了.社会上对一开场就顺利的人也会说这种话."
  斐诺道:"在法国,成功可以制人死地.我们彼此忌妒得厉害,只想忘记别人的胜利,叫大家也跟着把它给忘掉."
  克洛德.维尼翁说:"但是有矛盾,文学才会有生命."
  费尔让斯说:"与自然界一样,生命的来源是两种原素的斗争.有一个原素胜利了,生命就完了."
  "政治也如此,"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插上一句.
  "我们最近证明了这一点,"卢斯托道."一星期之内道里阿就好销完两千部拿当的作品.为什么?因为受到攻击的书必定有人全力保护."
  曼兰拿着明天报纸的清样说:"有了这样的稿子,一版书还用怕销不完吗?"
  道里阿说:"读给我听听.我离不开本行,吃宵夜也忘不了出版事业."
  曼兰念出吕西安的得意之作,全场一致鼓起掌来.
  卢斯托说:"没有上一篇的话,怎么能写得出这一篇!"
  道里阿从他的口袋里掏出第三篇稿子的清样,念了一遍.这篇评论将要在斐诺的第二期杂志上发表,斐诺凝神听着,因为他是主编,把文章捧得更过火.
  他说:"诸位,博叙埃即便生在今天,也只能这样写."
  曼兰说:"当然罗.博叙埃生在今天,也是要当记者的."
  克洛德.维尼翁端起酒杯,向吕西安含讥带讽地行着礼,说道:"为博叙埃第二干杯!"
  吕西安向道里阿举起杯说:"为我的哥伦布干杯!"
  "太棒了!"拿当叫道.
  曼兰狡猾地望着斐诺和吕西安,问:"是个绰号吗?"道里阿道:"你们这样下去,我们要搞糊涂了."又指着玛蒂法和卡缪索道:"这两位怎么会听得懂?波拿巴说的好:笑话好比纺棉纱,纺得太细,是要扯断的."
  卢斯托道:"诸位,咱们亲眼目睹一桩重大的.出乎意想的.闻所未闻的.真正的怪事.我们这位朋友从外省人变做新闻记者有多么快,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道里阿道:"他是天生的新闻记者."
  斐诺拿着一瓶香槟站起来说:"弟兄们,咱们的主人初出场的时候,大家都为他撑腰,给他鼓励,现在他的事业超过了我们的期望.他两个月之内显了本领,写出那些大家知道的好文章;我提议给他举行洗礼,正式称他为新闻记者."
  "再来一个蔷薇花冠,祝贺他的双重胜利."毕西沃望着柯拉莉说.
  柯拉莉向贝雷尼斯挥了挥手,贝雷尼斯进去在女演员的帽匣内找出一些旧的纸花.胖老妈子捧到外面,大家马上编成一个花冠,醉得特别厉害的客人还抢着纸花乱戴,样子挺滑稽.大祭司斐诺在吕西安漂亮的淡黄头发上洒上几滴香槟,装着一张怪有趣的正经面孔,仿照宗教仪式宣布:"我以印花税,保证金,罚款的名义,命名你为新闻记者.但愿你写起稿子来觉得更轻松愉快!"
  曼兰接着道:"并且稿费不会扣除空白!"
  这时吕西安瞥见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约瑟夫.勃里杜,费尔让斯.里达,三个人怏怏不乐的拿起帽子,在一片咒骂声中走了.
  曼兰道:"看见没有?这班怪物!"
  卢斯托道:"费尔让斯脾气蛮好,可惜被那些道学家教坏了."
  "谁?"克洛德.维尼翁问道.
  勃龙代回答:"一群古板的青年集在四风街上一个小酒店里讨论哲学,宗教,操心人类的前途......"
  "噢!噢!噢!"
  勃龙代往下说:"......他们想知道人类是在老地方停步不前还是在进步.走的到底是直线还是曲线,他们决定不下,只觉得《圣经》上的三角荒唐可笑;于是他们发现一个先知,说人类走的路线是螺旋形,"
  吕西安有心给小团体辩护,说道:"这不算什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可能会发明更危险的玩意儿呢."
  费利西安.韦尔努道:"你不要认为那些理论是空话,临了不是变成子弹就是断头台."
  毕西沃道:"眼前他们还不过在香槟酒里找天意,在裤子里追求人道主义,寻找推动世界的小家伙.他们重新抬出过时的大人物,什么维柯啊,圣西门啊,傅立叶啊.我真怕他们把可怜的约瑟夫.勃里杜迷昏了头了."
  卢斯托道:"毕安训是我的同乡,又是中学同学,受了他们的影响对我冷淡了......"
  曼兰问:"他们可传授什么训练思想矫正思想的技术吗?"
  斐诺回答说:"很有可能.毕安训不是把他们的梦想当现实吗?"
  "不管如何,"卢斯托说,"毕安训将来准会是了不起的名医."
  拿当说:"他们出面的领袖不是叫做阿泰兹.恨不得把我们一齐吃掉的一个青年吗?"
  "他是个天才!"吕西安嚷道.
  "我倒更喜欢来一杯赫雷斯酒,"克洛德.维尼翁微笑说.
  那时每个人争着向邻座的人解释自己.等到风雅人物肯作自我介绍,向你吐露心曲,那一定是醉得不成样了.过了一小时,同桌的人都变成了最知己的朋友,认为彼此都是大人物,英雄好汉,前途无量.吕西安因为是主人,还保持着清醒,听着他们的诡辩很感兴趣,他的已经败坏的心术也更加败坏了.
  斐诺道:"弟兄们,自由党非重新挑起笔墨官司不可,此时没有材料好攻击政府,你们知道这对反对派是多么不利.你们之中谁愿意写一本要求恢复长子特权的小册子,让我们借这机会,说是宫廷的阴谋?小册子的报酬从丰."
  曼兰道:"我来写吧,恢复长子特权本是我的主张."
  斐诺回答说:"不行,你党内的人会说你拖累他们的.费利西安,还是你动笔,道里阿负责印刷,咱们保守秘密就行了."
  "给多少稿费呢?"韦尔努问道.
  "六百法郎!落款用C......伯爵."
  "行!"韦尔努道.
  "你们在政治上也培养鸭子,"卢斯托说.
  "不过是拿夏博案子搬到思想方面去利用一下,"斐诺回答,"我们说政府有某种用意,发动舆论反对政府."
  克洛德.维尼翁说:"我始终弄不清楚,一个政府怎么可能会听凭我们这批无赖支配大家的思想."
  斐诺接着说:"倘若内阁轻举妄动,出场交手,我们就狠狠地斗它一斗;要是它生气,我们就把事情闹大,让政府大失人心.反正政府动辄得咎,报纸永远不承担风险."
  克洛德.维尼翁说:"在没有取缔报纸之前,法国只好继续瘫痪着."又对斐诺说:"你们每小时都在前进,将来会象耶稣会一样,差别只在于没有信仰,没有固定的主张,没有纪律,没有团结."
  大家又坐上牌桌,不久东方发白,室内的烛光变得黯淡了.
  柯拉莉对她的情人说:"你那些四风街上的朋友愁眉苦脸的,像判了死刑的囚犯."
  "不是囚犯,而是审判官,"诗人回答.
  "审判官还比他们有趣得多."柯拉莉道.

  三十一 上流社会
  一个月之内,吕西安不是出去吃中饭,就是吃晚饭,吃宵夜,或是参加晚会,时间就这样消磨了.他被一股不可抵抗的浪潮卷进漩涡,除了吃喝玩乐,只做些轻松的工作.除此之外别无打算.在复杂的人事中间能够计算筹划原是意志坚强的标记,不是富于幻想的人,懦弱的人,或者单单是风雅的人,所能假装的.吕西安与多数新闻记者一样,过一天算一天,挣多少花多少.巴黎的定期开支对落拓的文人压力最重,吕西安索性不去想它.他的服装气派比得上最出名的花花公子.柯拉莉与狂热的信徒一样,只想装扮她的偶像,不惜倾其所有,替亲爱的诗人置办了他第一次逛杜伊勒里公园时不胜羡慕的漂亮行头.新奇的手杖,美丽的手眼镜,金刚钻的纽子,扣领带的别针,阔镶边的戒指,吕西安全有了;鲜艳的背心数量足够搭配衣衫的颜色.不久他成了漂亮哥儿.赴德国公使的宴会那天,吕西安脱胎换骨的变化引起在座的青年暗暗妒羡,例如德.玛赛,旺德奈斯,阿瞿达.潘托,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拉斯蒂涅,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博德诺,玛奈维尔等等,全是时髦社会中的领袖人物.交际场中的男人和女性一样彼此嫉妒.当夜的宴会主要是请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和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吕西安坐在她们俩中间,被她们灌足迷汤.
  "为什么你离开上流社会呢?"侯爵夫人对他说,"大家正准备好好招待你,欢迎你来着.我不能不生你的气,你答应来看我,我等到现在.前几天我在歌剧院瞧见你,你竟不屑过来看我,连打个招呼也不乐意."
  "太太,令亲毫不含糊地下了逐客令......"
  德.埃斯巴太太打断吕西安的话,回答说:"你不了解女性.你伤害了我认为是最纯洁的一颗心,最高尚的一个人.你不知道路易丝预备替你出多少力,定了多么巧妙的计划."她看见吕西安不声不响地表示不信,便道:"噢!她的确有希望成功.路易丝的丈夫不是早晚要让她恢复自由吗?这一回果然闹消化不良死掉了,那也是活该.你想路易丝怎么肯做沙尔东太太?德.吕邦泼雷伯爵夫人的名衔才值得争取.你明白没有?爱情是极其的虚荣,必须和其他方面的虚荣相配合,尤其为了婚姻大事.就算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愿意嫁给你,要我称为沙尔东太太可令人受不了.这一点你同意吗?此刻你看到了巴黎生活的难处,知道要拐多少弯儿才能达到目的.你不能不承认,路易丝要为一个无名的没有财产的男人,求一个几乎没有希望的恩典,就必须把问题安排周到.你固然聪明绝顶,不过我们一旦动了真情,比最聪明的男人还要聪明.我大姑想利用那可笑的夏特莱......"说到这里她插进两句:"你可真会逗笑,你挖苦他的文章,我看着乐死了!"
  吕西安听着莫名其妙.他只见识过新闻界的欺骗和奸诈,不知道上流社会的欺骗和奸诈,所以他尽管眼力不错,还是大亏照吃不误.
  他大为惊奇地说道:"怎么,太太,你不是在提拔鹭鹚吗?"
  "我们在交际场中不能不敷衍最凶狠的敌人,见了讨厌的家伙也得表示愉快,而为了更好的帮助朋友,往往表面上要把他们牺牲.难道你竟如此不通世故?你要做作家,怎能连交际场中一些普通的骗局都不知道呢?我大姑好象为了鹭鹚而牺牲你;可是不这样办,怎么能利用他的势力来帮助你呢?因为在眼前这个政府底下,他很得宠.我们向他解释,你的攻击在某种限度之内对他有好处;我们这样说,准备将来替你们俩讲和.上面看他受你羞辱,给了他补偿.德.吕卜克斯告诉部长们:报纸跟夏特莱捣乱,政府可以清静一段时期."
  正当侯爵夫人说完话,让吕西安去推敲的时候,德.蒙柯奈太太和他说话了:"勃龙代先生告诉我,你不久会到我家里去赏光.你将能遇到一些艺术家,作家,还有渴望认识你的德.图希小姐.她的才华在我们女人中间是难得的,将来你一定会上她家里去.德.图希小姐,或者用她的笔名称为卡米叶.莫潘,有巨万家私,她的沙龙是巴黎最出名的一个.她听人说起你的风雅和相貌不相上下,一心想见你."
  吕西安只能一叠连声地道谢,不胜羡慕的望了望勃龙代.气派人品象蒙柯奈伯爵夫人那样的女子跟柯拉莉的差别,不亚于柯拉莉同街头神女的差别.这位年轻.俊俏.风雅的伯爵夫人,有一种特殊的美:皮肤象北方女子,异乎寻常的白;她的母亲出身是赛布洛夫公主,德国公使在饭前对伯爵夫人很恭敬,招呼周到.
  德.埃斯巴太太旁若无人地咂完了一只鸡翅膀,对吕西安说道:"可怜的路易丝当初对你太好了!她为你设计的美好的前途,我完全清楚.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没想到你会还她的信,表示你瞧不起她到这个田地!我们能原谅人家的残酷,人家伤害我们实际只是忘不了我们;可是漠不关心如同南北极的冰山一样,把一切都埋葬了.你不能否认你做错了事,损失重大.你为什么要决裂呢?就算受到轻视,你不是还得求功名,取富贵吗?路易丝把这些问题都想到了."
  "那么为什么对我一字不说呢?"吕西安问.
  "哎!天哪,那是我劝她瞒着你的.老实说,那时看你不曾经过世面,我很替你担心,怕你缺乏经验,感情冲动,可能破坏她的计划,把我们的方案打乱.当时你是怎样的人,你记得不记得?真的,如果你今天能看到当初的你,准会同意我的意见.现在你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我们唯一的错误就是不曾料到这一着.可是既有这样了不起的聪明才智,又有这样了不起的适应力的人,一千个之中也未必能遇到一个.我过去不相信你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例外.谁知转眼的功夫你就脱胎换骨,轻而易举地学会了巴黎气派,上个月我在布洛涅森林竟认不得你了."
  吕西安听着这个贵妇人的谈话,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她夸奖人的时候充满着一副完全信任你的.天真的.活泼的神态,似乎对吕西安的关切真是无微不至.吕西安只道又遇到了奇迹,象他第一次在全景剧场的遭遇似的.从那个幸运的夜晚起,所有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他以为自己的青春真有符咒一般的魔力.可是他打定主意不落圈套,要把侯爵夫人底细摸清.
  他说:"太太,你所谓变成了一场空的计划,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路易丝本想向王上求一道诏书,请求允许你改用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头衔.她要埋葬沙尔东的姓.这一步当时很容易做到,而对你说来是一笔资本;但此刻你的言论差不多把这条路断送了.或许你认为这些念头是幻想,不值得一提,可是我们多少懂得一些人生,知道伯爵的头衔加在一个漂亮人物,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身上有多少好处.好比在这里当着几百万家财的英国小姐或是有陪嫁的姑娘们通报:沙尔东先生或者德.吕邦泼雷伯爵,反应完全不同,伯爵哪怕债台高筑,还是能打动人心,英俊的外貌也格外惹人注目,象一颗精工镶嵌的钻石.沙尔东先生可干脆没人注意.我们并不曾制造这观念,而是发现这观念到处占着优势,便是在布尔乔亚中间也很普遍.而今你是跟好运背道而驰.你瞧那个英俊青年,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子爵,他是王上两个机要秘书中的一个.王上挺喜欢有才干的青年,这一位当初从外省来的时候行装不见得比你多;而你的聪明才智胜他百倍;可是你是不是世家出身呢?有没有显赫的姓氏呢?你不是与德.吕卜克斯相识吗?他的本姓跟你的差不多,叫做沙尔丹;他在吕卜克斯的那块田产,便是给他一百万也不肯出让;将来他准是德.吕卜克斯伯爵,等到他孙子一辈或许竟是大贵族了.你走上了歧路,再继续走下去就完啦.爱弥尔.勃龙代比你乖巧得多了,他加入一份拥护政府的报纸,当前的权贵都对他另眼相看;他思想正确,跟自由党来往没有危险;他一定会成功,只是时间问题,因为他的政见,他的靠山,都挑选得很好.坐在你旁边的漂亮太太是特雷维尔家的小姐,家族中有两个贵族院议员,两个国会议员,她靠着门第攀上一门有钱的亲事;如今在家广结交游,培养势力,将来要帮这位小小的勃龙代先生拉拢政界要人.你依靠一个柯拉莉有什么出路?几年之后还不是背上一屁股债,对寻欢作乐感到厌倦为止?你的爱情放错了地方,生活没有安排好.这就是德.巴日东太太前天在歌剧院对我说的话,而你还伤害她,并作为一种乐趣.她惋惜你滥用才气,糟蹋你的青春,当然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你着想."
  吕西安说道:"啊!太太,要是你说的是真话!"
  "你想我骗你能有什么好处?"侯爵夫人冷冷的瞪着吕西安,神态傲慢,令他无处容身.
  吕西安愣住了,不敢再开口;侯爵夫人怄了气,不再和他交谈.他心中恼恨,却也承认自己鲁莽,决定想办法挽回.他转过身和德.蒙柯奈太太谈论勃龙代,称赞青年作家的才干.伯爵夫人对他很客气,德.埃斯巴太太向伯爵夫人送了一个眼色,伯爵夫人便邀请吕西安参加她下一次的晚会,问他是否愿意见见德.巴日东太太;她虽然孝服在身,但还是会来的.那不算大规模的招待,只是平时的小叙,来的朋友都是较为亲近的.
  吕西安说道:"侯爵夫人认为错处都在我这方面,那不是还得由她的大姑来原谅我吗?"
  "只要你叫人停止攻击,讲和不成问题;那些荒唐的谰言使她为着夏特莱大大地受累,其实她根本不把那男人当真.听说你自以为受她欺骗,我却看见她因为你薄情而伤心异常.她可是真的同你一起离开外省,并且是为着你才离开的吗?"
  吕西安笑嘻嘻地望着伯爵夫人,不敢回答.
  "一个女人为你作了这样的牺牲,你怎么能怀疑她?何况像她这样漂亮,这样风雅的人物,无论在什么情形之下都是值得爱的.德.巴日东太太爱你的才华胜过爱你的相貌.说实话,女人爱的是才,美还在其次,"伯爵夫人说着,偷偷地瞧了瞧勃龙代.
  吕西安在公使府上看出高等社会和他近来所处的特殊社会的差别.两种豪华没有一丁点儿相似,没有一个共同点.屋子是圣日耳曼区最阔绰的一所,房间的高度,分配的格局,客厅里古老的描金,堂皇的装饰,贵重的附属品,在吕西安眼中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幸而他对于奢侈的享用很快就习惯如常,不曾流露出诧异的神气.他的态度既没有自命不凡的得意劲儿,也没有卑躬屈节,曲意逢迎的意味.诗人举止大方,叫毫无恶意的人看了称赞,只有那些青年由于他突然闯进上流社会,又漂亮,又受人器重,对他感到嫉妒.离开饭桌的时候,吕西安搀扶德.埃斯巴太太,德.埃斯巴太太并不反对.拉斯蒂涅发现侯爵夫人讨好吕西安,便走过来和他攀同乡,提到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初次相会的话.看来这青年贵族有心结交他本省的名人,约定了日期请吕西安吃中饭,准备替他介绍几位时髦公子.吕西安答应了.
  "我也邀请了勃龙代,"拉斯蒂涅说.
  德.龙克罗尔侯爵,德.雷托雷公爵,德.玛赛,蒙特里沃将军,拉斯蒂涅,吕西安,围在一块谈天,公使也过来了.
  他故意装出一派德国人的忠厚样儿,把他的精明厉害给遮盖住,对吕西安说:"好极了,你同德.埃斯巴太太讲和了,她对你很高兴,而我们都知道,"他望着周围的人说,"要讨她喜欢极为不容易."
  拉斯蒂涅说:"对,不过她最爱才,而我的这位大名鼎鼎的同乡就在拿才气做交易."
  勃龙代抢着说:"他很快就会发现他做的买卖并不好,他会站到我们这边来,迟早是我们的人."
  吕西安听见周围你一句我一句,都在这个题目上发挥.几个正经人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了几句深刻的话,年轻人们拿自由党作笑料.
  勃龙代道:"我相信他当初在党派问题上是象拈阄一般决定的,这下可要挑选一下了."
  吕西安回想起在卢森堡公园和卢斯托的谈话,笑了.
  勃龙代又道:"他找的向导叫作艾蒂安.卢斯托,小报界的一个打手,写文章只能拿到五法郎一栏的稿费;他相信拿破仑会回来,更可笑的是他相信左派的头目爱国,将来会酬劳他们.吕西安既然要姓吕邦泼雷,应该有贵族色彩;要做新闻记者也该拥护政府;不然的话他永远姓不成吕邦泼雷,当不了秘书长."
  公使请吕西安抽一张牌打惠斯特,吕西安回答说此道不通,大家听了很惊异.
  "朋友,"拉斯蒂涅咬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你到我家吃便饭那天,早点儿去,我来教你惠斯特.咱们昂古莱姆也是王者之都,不能丢它的面子.我可以引用塔莱朗先生的一句话:如果不学会这玩意儿,老来定会大大的吃苦."
  当差通报德.吕卜克斯来了.他是个得宠的参事院评议官,为部长们干一些机密事儿,人很精明,又有野心,什么地方都能混进去.他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见过吕西安,当下装得很亲热地招呼吕西安,吕西安信以为真.德.吕卜克斯在政治上对谁都拉拢,免得措手不及,受人暗算.他发觉吕西安在场,知道吕西安要在上流社会像在新闻界一样得势.他看出诗人是个野心家,便对他大献殷勤,表示友好.关切,仿佛是他的老朋友,不让吕西安看穿他空口白舌的许愿和说话.德.吕卜克斯抱定主张,凡是可能成为自己的敌手而需要摆脱的人,都得摸清性格.因此,吕西安在上流社会中大受欢迎.他很明白,一切都是仰仗德.雷托雷公爵,德国公使,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的力量;动身之前又特意和两位太太分别谈了一会,极力地卖弄才情.
  德.吕卜克斯等吕西安走开了,对侯爵夫人说:"看他那副得意劲儿!"
  "他来不及成熟就会烂掉的,"德.玛赛对侯爵夫人笑着说."你使他头脑发昏,想来是别有用心."
  吕西安的车停在院子里,柯拉莉在车上等着;吕西安看她这般体贴,很感动,告诉她当晚的情形.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已经在他脑子里活动的崭新的主意,柯拉莉表示赞成,竭力怂恿他转入政府党.
  "你跟自由党走只会挨打,他们诡计多端,暗杀了德.贝里公爵.可是他们能够推翻政府吗?休想!你依靠他们将来一事无成;投靠另一方面才能成为德.吕邦泼雷伯爵.再为政府出出力,包你当上贵族院议员,娶到一个有钱的老婆.还是做极端派吧.并且这样才有气派."在柯拉莉心目中,最要紧的是气派."那天我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吃饭,听她说过泰奥多尔.迦亚正在筹划一份保王党的小报,叫作《觉醒报》,用来反击你们的和《明镜报》的恶作剧.据瓦诺布勒说,维莱勒先生和他的一派不出一年就要登台.你应该利用这个变动,趁他们还没有站稳脚跟就站在他们一边.只是对艾蒂安和别的朋友们一个字都别提,他们会跟你捣乱的."
  八天以后,吕西安到德.蒙柯奈太太家里去.他同从前爱得要命,而最近被他嘲讽,大大伤害过的女人,重新见着了,心里激动得了不得.路易丝也脱胎换骨了!她又变成了尊严的贵夫人,似乎从来没住过外省.她穿着孝服别有一番风韵,另有一套讲究的打扮,可以推测她做了寡妇很快活.吕西安觉得路易丝的卖弄风情多少是为了他,这倒是事实;可是他好比吃过鲜肉的妖魔,整个黄昏迟疑不决,在美丽.多情.娇滴滴的柯拉莉,和干瘪.高傲.狠心的路易丝之间,不知道怎样选择.他不能打定主意,为着名门贵妇而牺牲柯拉莉.德.巴日东太太眼巴巴的等了他一晚上,希望他作这个牺牲.她看见吕西安这样幽雅,这样俊美,又动了爱情;不料她勾引撩拨的说话,卖弄风情的眉眼,完全没起作用,她便走出客厅,决心要报复了.
  "喂,亲爱的吕西安,"她的慈祥的态度既有巴黎女人的风度韵味,也显得尊贵,"我没有分享你的光荣,反倒做了你的第一个牺牲品.不过,孩子,想到你这样拿我出气说明你还没有完全忘情,我就会原谅你了."
  德.巴日东太太气概不凡地说到最后一句,又占了优势.吕西安自以为底气很足,原来是错尽错绝.他写的那封措辞激烈的决绝的信,以及决绝的原因,都不曾提及.上流社会的妇女有一套巧妙的本领,能够在谈笑之中缩小自己的错处.或是淡淡一笑,或是故作惊奇反问一句,把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她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件件事情都能辩解,忽而诧异,忽而发问,这里申辩几句,那里夸大一番,再不然就跟你争论一场,临了她们的过失便烟消云散,象用肥皂洗去污迹一样:你明知道她们浑身漆黑,一眨眼却变得雪白干净.至于你这方面,如果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大大的侥幸.一会儿吕西安和路易丝之间又抱有幻想,用朋友的口吻谈起心来.可是吕西安正为着虚荣心满足而陶醉,为着柯拉莉而陶醉,......老实说,他靠着柯拉莉,生活才会这样好过,......所以路易丝吞吞吐吐叹了口气问"你幸福吗?"的时候,他竟然不能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他带着伤感的意味说一声不,从此就能够飞黄腾达.偏偏他自作聪明,向路易丝解释柯拉莉,说她完全是爱他的人,还加了许多痴情的傻话.德.巴日东太太听着咬咬嘴唇.事情就此定局.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走到路易丝身边来.吕西安发现自己成了当晚的红人:三个妇女使尽手腕笼络他,奉承他,宠他,捧着他.可见他在豪华显赫的社会中跟他在新闻界中同样成功.美丽的德.图希小姐,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卡米叶.莫潘,经过德.埃斯巴和德.巴日东两位太太的介绍,请吕西安在星期三,在她经常招待宾客的日子,到她家里去吃饭.她看了吕西安名不虚传的相貌似乎也动心了.吕西安竭力炫耀,表示他的才华胜过他的美貌.德.图希小姐的赞叹表现得十分亲切.天真,加上那种热烈的浮华的友谊,往往叫一般没有彻底认识巴黎生活的人上当;殊不知巴黎人连续不断的享乐已成了习惯,特别喜欢新奇.
  吕西安对拉斯蒂涅和德.玛赛说:"如果她对我的情意跟我对她的情意不相上下,我们的小说可以缩短......"
  拉斯蒂涅回答道:"你们俩都太会写小说了,不宜于亲自上场.作家同作家能够谈恋爱吗?双方早晚会说出刻薄的话来伤害对方."
  德.玛赛笑道:"你这个梦做得不错.确实,这位迷人的小姐已经三十岁了,可是有将近八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她使起性子来着实可爱,她那种姿色可以维持一段很长的时期.告诉你,朋友,柯拉莉是个傻丫头,只能替你装装门面,因为漂亮哥儿不能没有情妇;但是你要不在上流社会交上一个美人儿,日子久了,和女戏子同居对你而言只有害处.所以,亲爱的,你还是代替等会要同卡米叶.莫潘一同唱歌的孔蒂吧.从古到今,诗歌一向占音乐上风."
  吕西安听了德.图希小姐和孔蒂的表演,他的希望立即被打消.
  "孔蒂唱得太棒了,"他对德.吕卜克斯说.
  吕西安回到德.巴日东太太身边,德.巴日东太太领他往另外一间客厅去找德.埃斯巴太太.
  "喂,你说,你可愿意提携他吗?"德.巴日东太太问她的弟媳妇.
  侯爵夫人态度既傲慢又温和,回答说:"只要沙尔东先生改变他目前的地位,不要连累他的保护人.如果他想得到王上的诏书,允许他扔掉那可怜的父亲的姓,改用别的姓,不是至少先得靠到我们这边来吗?"
  吕西安说:"两个月之内我一切都可以安排好的."
  侯爵夫人说:"好吧,那时我去见我的父亲和表叔,他们都在王上身边当差,能够向掌玺大臣提到你."
  当过外交官的夏特莱和这两位太太完全看透了吕西安的弱点.贵族阶级的光彩迷了诗人的心窍,发觉踏进交际场的人物个个有头衔,有响亮的姓氏,自己被称为沙尔东说不出有多么的难堪.几天之内痛苦常常伴随着他.仗着柯拉莉的车马随从,在上流社会体体面面的出现过了,再去干他的本行,他心里格外的不舒服.他学会了骑马,能挨着德.埃斯巴太太,德.图希小姐,德.蒙柯奈伯爵夫人的车马奔驰,这是他初到巴黎的时候不胜艳羡的特权.斐诺很乐意为他的主要编辑弄到一张歌剧院的送票,让吕西安浪费了不知多少个夜晚.自此,在当时那个漂亮哥儿的畸形社会中,他也算得上一个人物了.他请了一顿很象样的中饭,回敬拉斯蒂涅和交际场中的一般朋友,不幸他做错了事,酒席摆在柯拉莉家里.吕西安太年轻,诗人气息太重,太单纯,太不懂得某些处世的分寸;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演员,心肠再好也没法教他通达人情世故.在对他不怀好意的青年前面,外省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员在金钱方面有默契:这是每个年轻人心中忌妒而嘴里批评的.当天晚上为此挖苦吕西安最厉害的是拉斯蒂涅,他虽然用着同样的手段在交际场中混过日子,做事却十分得体,所以尽可把难听的议论当作毁谤.吕西安很快学会惠斯特.他对赌博入了迷.

  三十二 浪子
  柯拉莉惟恐吕西安被人抢去,非但不反对他生活放荡,反而变本加厉,鼓励的时候与一般痴情的人一样盲目,只顾现在,为了当前的快活牺牲一切,甚至于牺牲前程.真正的爱情始终和童年的情形相仿:轻率,冒失,放荡,由着性子哭哭笑笑.
  在那时形成一帮年轻人,穷富不等,全都无所事事,社会上称为浪子.他们过的醉生梦死的生活的确不可思议,胃口奇好,酒量惊人.他们见了钱赛过冤家对头,拚命的花,再加撒野胡闹,生活不仅荒唐,竟是发疯;任何做不到的事都要尝试一下,还夸耀自己的胡作非为,可是也不敢过分越轨;捣乱时用别出心裁的聪明掩饰,叫人不能不加以原谅.复辟政府把青年人逼上腐化堕落的道路,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很清楚.他们的精力没有地方发泄,不仅消耗在新闻事业,政治阴谋,文学方面和艺术方面,而且年轻的法国人精力旺盛,还要做出奇奇怪怪的过火的事来.用功的人要求权势和享受,从事艺术的人要求金银财富,游手好闲的人要求情欲的刺激;他们非要一个位置,政府却不给他们安插.所谓浪子几乎都有一些出众的才能,有的经不起生活的消磨,丧失了能力;有的顶过去了.其中最出名最风趣的一个,拉斯蒂涅,后来跟着德.玛赛,走上正路,居然出人头地.那帮青年闹的笑话闻名遐迩,给人做了好几出戏剧的题材.吕西安被勃龙代引进浪子集团,同毕西沃两人确实干出一番事业.毕西沃是当时说话最尖利的家伙,开口便口若悬河.整整一冬,吕西安的生活赛过长时期的沉醉,清醒的时候只替报纸做些容易的工作;他继续供应他的巴黎小品,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几篇费心的精彩的评论.而这种情形只是例外,诗人要迫不得已才肯用功;中午和晚上的宴会,花天酒地的作乐,上流社会的应酬,打牌赌钱,占去了他所有的时间,剩下的一部分又被柯拉莉占去.吕西安不让自己想到明天.他看见一般自称为他朋友的人行动和他一样,代出版商起草报酬优厚的内容提要,为投机事业写写稿子,赚一些外快作为开销,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好在他们也不在乎前程.吕西安发觉,在报界和文坛上一朝受到和别人同等的待遇之后,更上一层楼则又难了不少:个个人答应他平起平坐,谁也不愿意他高人一等.他不知不觉地放弃了靠文学成名的念头,以为进政界会更容易发迹.
  吕西安已经同夏特莱言归于好,有一天夏特莱和他说:"权术不象才干能挑起那么多利欲的冲突,暗地里的活动不会引人注意.并且才干比不过权术,能够无中生有地打出一个局面来;能干角色有了天大的本事,往往惹祸招殃."
  在俾昼作夜的狂欢生活中,吕西安总是完不成人家的工作,只抱着一个主要的念头:他不断地出入上流社会,趋奉德.巴日东太太,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蒙柯奈伯爵夫人,不会错过任何一次德.图希小姐的晚会.他或是出席了作家或出版商的饭局,在参加后半夜的宴会之前赶往上流社会;或是从上流社会的客厅中出来,还有人输了东道请吃宵夜.沉湎无度的生活只给他留下不多的思想和精力,而这点儿思想和精力还要消耗在巴黎式的谈天与赌博上面.诗人丧失了清明的理智,冷静的头脑,也就无法洞察四周,再没有暴发户所必不可少的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他分辨不出什么时候德.巴日东太太对他回心转意,什么时候对他生气.回避,什么时候原谅他,什么时候又责备他.夏特莱发现他的情敌还有机会成功,便使出浑身解数与吕西安亲近,引诱他继续放荡,浪费精力.拉斯蒂涅嫉妒他的同乡,又觉得和男爵结成党羽比吕西安更为可靠得力,也就站在夏特莱一边.昂古莱姆的彼特拉克和洛尔相会几天以后,拉斯蒂涅在牡蛎岩饭店请一顿场面阔绰的宵夜,趁此替诗人同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劝和了.吕西安经常天亮回家,中午起床,对于近水楼台的爱情无法克制.他的懒惰使他把看清自己处境的时候的英勇的决心抛之脑后,消磨自己的意志动力,终于完全消灭,到了贫穷潦倒的紧要关头再也得不到意志的帮助.柯拉莉先是鼓励他游荡,以为一手养成了他的嗜好,他就会受着自己束缚,长时期内不会变心,因此看见吕西安作乐很高兴.到了后来,温柔和顺的柯拉莉也鼓着勇气,劝诫情人别忘了工作,好几次迫不得已的提醒他本月份没有挣多少钱.两个情人亏空的速度惊人.出卖诗集剩余下的一千五百法郎,吕西安开头挣的五百法郎,很快地花完了.三个月之内,诗人自以为做了许多工作,其实稿费并没超过一千法郎.可是吕西安已经用浪子般轻佻的态度对待债务.殊不知二十五岁的青年背债还表示他们风流,过后就没人原谅了.值得注意的是,某些意志薄弱而真有诗人气质的人,为了要用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只知道感觉,而完全缺乏作任何观察都需要的道德观念.诗人只接受自己的印象,不愿深入别人的内心,去研究思想感情的作用.吕西安从不追问那批浪子,他们当中怎么有些人会销声匿迹;他也看不见他的酒肉朋友的前程,有的遗产已经到手,有的十拿九稳,有的才能已经得到社会的承认,有的对自己的前程抱着坚定的信念,有心玩弄法律.吕西安对于自己的前途只是相信勃龙代说过的一些至理名言:
  "船到桥头,自会直.......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什么可损失.......大不了我们追求的家业到不了手!......随波逐流,到头总有一个归宿.......有才气的人只要踏得入上流社会,随时可以发迹!"
  在那个尽情欢乐的冬天,埃克托.曼兰和泰奥多尔.迦亚正好用来为《觉醒报》筹措基金,创刊号到一八二二年三月才出版.这件事就是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策划成功的.那漂亮风趣的交际花曾经指着她华丽的屋子说:"这不是'一千零一夜,吗?"她在保王党的银行家,作家和大贵族中间有些势力,他们常常在她家里聚会,商量一些别处不便商量的事.克托.曼兰内定为《觉醒报》的总编辑,要吕西安做他的副手.吕西安变成他的知己,还有希望进一家政府党的报馆编副刊.吕西安一边私下活动,一边作乐,准备转移阵地.天真的孩子自以为精明透顶,把这桩惊人的把戏瞒得紧紧的;他一心指望政府党慷慨解囊,给他弥补亏空,消除柯拉莉暗地里的烦恼.女演员老是笑盈盈的,不透露出心中的焦急;贝雷尼斯却大着胆子告诉吕西安.未来的大人物和所有的诗人一样,看到苦难临头,一下子动了感情,说要用功了,结果却是句空话,他用吃喝玩乐来排遣暂时的愁闷.柯拉莉有一天发现情人愁云满面,便埋怨贝雷尼斯,告诉诗人风浪已经平静.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只等吕西安改变党派,她们说那时就托夏特莱请求部长,把他渴望已久的诏书弄到手,允许他改姓.吕西安向侯爵夫人许愿,要把《长生菊》题献给她,她表示很高兴.自从作家在社会上成为一股势力以后,这一类的献礼难得看到了.晚上吕西安去见道里阿,打听他的诗集进行得如何,出版商振振有辞地说出一番理由,认为暂时不宜付印.道里阿手上有好几桩买卖,一时间忙不过来;卡那利有一部新的集子要出版,你不能跟他唱对台戏;拉马丁先生的第二部《沉思集》正在印刷,两部重要的诗选不宜于同时出现;何况作者应当相信出版家的手腕.吕西安急着用钱,只能向斐诺通融,预支一部分稿费.晚上吃宵夜的时候,兼做新闻记者的诗人同一般酒肉朋友谈起他的境况,他们一边说笑打趣,一边用香槟酒解除他的心事.背债吗?哪个有气魄的人不背债!债务是说明你的需要和嗜好得到了满足.一个人只有在贫穷的铁掌压迫之下才可能发迹.
  勃龙代对吕西安嚷道:"最感激大人物的是当铺!"
  毕西沃道:"样样要,即样样赊欠."
  "不是的,"德.吕卜克斯道,"样样赊欠,也就是样样享受过了!"
  那些浪子向天真的孩子证明,他肩负的债务是一条黄金的鞭子,可以鞭策他的坐骑去追求荣华富贵.他们搬出老故事来,说恺撒欠过四千万元债,弗里德里希二世从老子手里只领到一个杜加的月费,还举出许多大人物的败坏人心的,出名的榜样,揭露他们行为恶劣的一面,却不提他们的勇气和想象的力量!最后,柯拉莉欠了四万法郎,马匹,车辆,家具,被几家债主查封了.吕西安赶紧向卢斯托讨还一千法郎,卢斯托拿出几件公文来,说明佛洛丽纳的境况跟柯拉莉差不多.卢斯托还有几分情意,自愿代他活动,想法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
  吕西安问:"怎么佛洛丽纳会落到这一地步的?"
  卢斯托回答道:"玛蒂法着了慌,抛下我们不管了.他来这一手,我们也有办法报仇,只要佛洛丽纳愿意.事情会慢慢讲给你听."

  三十三 第五种书店老板
  吕西安在卢斯托家空跑一趟以后,过了三天,两个情人在漂亮的卧室内靠着火炉垂头丧气的吃中饭;贝雷尼所在壁炉上替他们煮了几个鸡子.马夫,厨娘,当差,都走了.查封的家具没法变卖.屋子里的真正值钱的东西,金银器皿,一样都不剩了,全都变为当铺的收据,可以钉成一册小小的八开本,增长我们的见识.贝雷尼斯保存着两份刀叉.小报帮了吕西安和柯拉莉极大的忙,男女裁缝和做帽子的还跟他们维持着关系,惟恐得罪了记者,影响营业.吃饭其间,卢斯托进来叫道:"好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万岁!孩子们,我卖了一百法郎的书,咱们来对分吧!"
  他给柯拉莉五十法郎,要贝雷尼斯去要一席丰盛的饭菜.
  "昨天我同埃克托.曼兰与几个书店老板吃饭.我们旁敲侧击,费了一番功夫推销你的小说,说你正在跟道里阿谈判,你要六千,道里阿苛刻,只肯出四千法郎印两千部.我们把你说得比瓦尔特.司各特伟大两倍,肚子里不知还有多少部精彩的小说!你不是给人家一套稿子,而是一笔大交易;你这个作家不是只写一部有趣的小说的人,将来会写出一部丛书!发生效果的就是这句话.所以你别忘了你的台词:你存的稿子有《蒙邦蒂埃公爵夫人,一名路易十四朝的法兰西》,......《王后和红衣主教,一名福隆德党时代的巴黎景象》,......《柯蒂翁一世,一名路易十五的初期》,......《孔契尼的儿子,一名黎塞留的一桩阴谋》......这些名目将来在封面上做预告.我们这个手法叫做钓鱼.书名在封面上不断地登下去,弄得大家都知道,那你没有写的书可以比你已经写的书使你名气更大.印刷中三个字可以在文坛上做抵押品!好吧,快活一下吧.......噢,香槟来啦.告诉你,吕西安,那几个家伙听着,眼睛睁得象你的碟子那么大......哦,你居然还有碟子?"
  柯拉莉道:"碟子也被查封了.""我明白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卢斯托接着说,"书店老板只要见到一部稿子,随你说还有多少部他都相信.出版商老是问你讨稿子看,好像要拿去拜读.其实是装腔,他们根本不看书,否则也不会出版那么多了!埃克托和我两人露了些口风,说给你五千法郎发行两版,印三千部,大概你是会答应的.你把《弓箭手》的原稿给我,后天咱们到出版商那儿吃中饭,叫他们上钩就是了!"
  "他们是些什么人呢?"吕西安问.
  "两个合伙老板,脾气不错,做交易还算痛快,一个姓卡瓦利埃,一个姓方当.方当在维达尔和波雄的铺子里做过领班伙计,卡瓦利埃是奥古斯丁河滨道上最能干的掮客.两人合伙开店才开了一年,印过几部翻译的英国小说,赔掉一点儿资金,现在想改做国产小说了.听说两个做字纸生意的只拿别人的本钱冒险,我想你也未必真关心是谁拿出来的稿费."  第三天,两个新闻记者应邀到赛尔邦特街去吃中饭.吕西安住过那个城区,卢斯托还保留竖琴街上的房间.吕西安先去接他的朋友,发现卢斯托的情况同他第一次进文艺界的那天晚上没有什么分别,可是这下吕西安不以为奇了:他受的教育使他懂得记者生活的动荡,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就拿外省大人物自己来说吧,他在牌桌上送掉了多少稿费,连带把写作的兴致也扫尽了.最初和卢斯托从竖琴街到王宫市场,一路上听他描写一套巧妙的手法,吕西安已经用那套手法写过不少稿子.如今他不但仰仗勃罗拉和巴贝两人,拿赠书和戏票做买卖;并且要他写无论什么捧场文章或者骂人文章,他都不会推辞了.那时他还觉得,在脱离自由党之前尽量利用一下卢斯托非常痛快,认为对自由党人看得越透,将来攻击起来就越有力.至于卢斯托,他也沾了吕西安的便宜,以佣金的名义从卡瓦利埃和方当手中拿到五百法郎现款,因为他替正在访求法国司各特的两个出版商觅到了未来的瓦尔特.司各特.
  卡瓦利埃和方当一点资金都没有就开起铺子来.当时这类书店很多,将来也不会绝迹,只要印刷所和纸铺继续赊账,让书店老板能发行七八种新书来博一博.那个时候与现在一样,收买作者原稿是出的六个月,九个月,一年的期票,这种付款的方式是根据书店收账的方式,书店同业之间出的票据期头还要长.书店老板欠的印刷费和纸张费,也用期票支付,所以一年之内能不花一个钱就出到一二十种作品.假如有两三种书畅销,赚的钱正好贴补冷门货,老板就能把书一部接一部的印出来,维持下去.万一每桩买卖都成问题,或者正倒霉碰上一些好作品,要等真正的读者赏识和爱好之后才能脱手,或者送去贴现的票据出了岔子,再不然受了别人破产的累,他们便满不在乎的宣告清理,一点不着急,这个结局本在他们意料之内.可见无论什么局面都对他们有利,在投机的赌台上下的注是别人的资本,不是他们的.卡瓦利埃和方当的铺子就是这种情形.方当有的是巧妙的手段,卡瓦利埃有的是做生意的门道.所谓合伙的本钱倒是名副其实,是他们的情妇熬辛吃苦攒下的几千法郎;两人从中支一份优厚的薪水,小心翼翼的花,或者用来请作家和记者吃饭,或者上戏院,据说这也是为了做生意.两个半真半假的骗子似乎都有一手,可是方当比卡瓦利埃更狡猾.卡瓦利埃不辜负他的姓氏,专门跑码头;方当专管巴黎的业务.这样的合作关系也免不了钩心斗角,两个书店老板碰在一起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赛尔邦特街上有些古老的住宅,两个合伙人就在这样一幢屋子里租了一个底层,原来的几间大客厅改成货栈,后面一部分做办公室.他们出过好几部小说,例如《《贝那兰斯的商人》,北塔》,《丹格里》,《墓地喷泉》,以及在法国不受欢迎的英国作家高尔特的小说.自从瓦尔特.司各特风行以后,出版界特别注意英国出品,书店老板都拿出诺曼人的本色,想征服英吉利,拼命物色瓦尔特.司各特的著作,正如后来大家在砂砾区找柏油,在沼泽地带寻找沥青,拿计划中的铁路做投机.巴黎的商人犯一样极其可笑的毛病,想做同样的生意发财,实际上只有走相反的路才行.他们不知道第一个人的成功阻碍了别人的成功,尤其在巴黎.卡瓦利埃和方当在《斯德累列兹民兵,一名百年前的俄罗斯》的题目底下,用大字印着:瓦尔特.司各特派小说.他们急于要一部畅销的作品,一本好书能够帮助他们出清存货;能在报纸上有些文章吹嘘他们的出品,对他们更是一种诱惑.那时图书的销路主要靠报纸推广,而读者买书很少是为了一部书本身的价值,一部作品能够出版也往往不是为了内容精彩.卡瓦利埃和方当看中吕西安是新闻记者,以为把他的书销掉一版就好帮他们渡过一个月的关.两位记者在办公室里见到两个老板,合同早已写好,期票也签了.事情办得这样迅速,吕西安喜出望外.方当是个瘦瘦的矮个子,神气象蒙古族的卡尔梅克人,相貌阴险:额角又低又窄,瘪嘴巴,塌鼻梁,一双小眼睛很有神,脸孔歪歪扭扭,皮色难看,声音象破钟,总之,老奸巨猾的外表一应俱全.可是他有办法补救这些缺点,他嘴巴很甜,能够用花言巧语来达到他的目的.卡瓦利埃身子滚圆,你看了只道是赶班车的,没想到他会开书店;头发似黄非黄,肩背厚实,脸色很红,满嘴都是掮客的说辞.
  方当朝着卢斯托和吕西安说:"咱们不用费口舌,我看过作品,文学气息很浓,对我们再合适没有,原稿已经发给印刷所了.合同是按谈好的条件订的;其中的细目我们决不违反.我们出的本票有六个月的,九个月的,一年的,贴现很方便,利息由我们负担.改书名的权利我们保留,《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个题目,我们不喜欢,不能刺激读者的好奇心,好几个国王都叫查理,中世纪的弓箭手也多的是!如果叫《拿破仑的兵》,当然谁都明白,《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可不同了!......将来卡瓦利埃到外省去推销,简直得讲一堂法国史."
  卡瓦利埃说:"你们不知道我们接触的是怎样的人."
  方当说:"改成《圣巴托罗缪之夜》就好多了."
  卡瓦利埃说:"再不然叫作《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或者查理九世时代的法兰西》,那就更象瓦尔特.司各特的题目."
  方当说:"等书印好了再作决定吧."
  吕西安回答:"只要我认为题目合适,随你们吧."
  合同宣读了,签过字,双方各执一份;吕西安心满意足了,把票据放进口袋.然后四个人上楼到方当家吃了一顿极普通的中饭:炸牛排,牡蛎,香槟煨腰子,布里乳饼;酒倒不错,因为卡瓦利埃认识一个做酒生意的掮客.正要入席,排小说的印刷商来了,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带来开头两页校样.
  "我们想尽快进行,"方当告诉吕西安,"我们对你的作品怀着很大的希望,我们急于要一部畅销书."
  一顿饭从中午开始,一直吃到五点.
  "哪儿去弄现钱呢?"吕西安问卢斯托.
  "找巴贝去,"艾蒂安回答道.
  两个朋友热烘烘的带着酒意,走向奥古斯丁河滨道.

  三十四 敲 竹 杠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柯拉莉听说佛洛丽纳倒霉,诧异得不得了.佛洛丽纳昨天才告诉柯拉莉,说被你害苦了,她气得要命,甚至说要跟你拆伙了."
  卢斯托一时冒失,向吕西安说出真话来.他道:"不错.吕西安,你是我的朋友,你借给我过一千法郎,只问我讨过一次.我劝你一句话:千万不要赌.我要不赌钱,日子能过得挺舒服.如今欠了一身债,被商务法庭的差役到处盯着,上王宫市场也得绕一个远儿了."
  在浪子的嘴里,在巴黎绕远儿的意思是不在债主门前走过,或者避开可能遇到债主的地方.吕西安也不能在每条街上随便出现了,他懂得这门道,只是不知道名称.
  "难道你欠的钱很多吗?"
  "小意思!"卢斯托回答."只需三千法郎就好解围.我打算戒赌,从此收心.为了料清账目,我敲了一下竹杠.
  "什么叫做敲竹杠?"吕西安没听见过这句话.
  "敲竹杠是英国出品,最近才进口到法国来的.敲竹杠的人总是有办法控制报纸的人.总编辑和经理从不插手,只让吉鲁多和菲利普.勃里杜一流的角色出面.这帮好汉去拜访一般为了某些理由不愿被人提到的人物.好多人良心上有些小疙瘩,有的则比较普通,有的性质比较特别.来历不明的财产,走着不合法或者合法的路子,往往还是用犯罪的手段弄来的家业,巴黎多的是,说起来全是怪有趣的故事,例如富歇手下的宪兵包围警察总署的暗探,因为暗探不知道假造英国钞票的底细,跑去搜查秘密的印刷厂,不想印刷厂有部长做靠山.还有加拉蒂奥讷公主的钻石案,奠勃勒伊案,蓬布勒通遗产案等等.敲竹杠的人拿到一些证据,一宗重要文件,去跟发横财的人约期面洽.如果当事人拿不出一笔钱来,就给他看报纸的清样:揭露秘密,向他开火的文字也已排好.有钱的家伙害怕了,只得破财.事情也就得手了.再不然你正在经营一桩担风险的买卖,惟恐报上来几篇文章拆你的台,那时便有敲竹杠的朋友来你我,请你收买稿子.有些部长和敲竹杠的人谈判,要求报纸攻击他们的政治措施,而不是攻击他们本人,或者宁可本人受攻击而要人放过他们的情妇.你认识的那个漂亮的评议官,德.吕卜克斯,每天同新闻记者开这一类谈判.那小子靠着各方面的关系,在政府里很有地位:他既是报界的代理人,又是部长们的全权代表,忙着替人遮着,甚至把这种交易扩展到了政治方面,疏通报界不要提某一项借款,不要披露某一桩私相授受的好处,既不许别人竞争也不张扬,只是让自由党金融界的豺狼独吞的.你也敲过道里阿竹杠,他给你三千法郎,要你停止诽谤拿当.十八世纪,新闻事业还在摇篮里的时候,敲竹杠的方法是印小册子,叫一般勋贵近臣买去销毁.发明敲竹杠的始祖是一个伟大的意大利人,阿雷蒂诺,我们此刻要挟演员,他当时要挟国王."
  "你用什么法子敲诈玛蒂法三千法郎?"
  "我让人在六家报纸上攻击佛洛丽纳,佛洛丽纳去向玛蒂法诉苦,玛蒂法托勃罗拉打听捣乱的原因.勃罗拉上了斐诺的当.我本是为斐诺的利益敲竹杠的,斐诺却告诉药材商,说是你吕西安为着柯拉莉而破坏佛洛丽纳.另一方面,吉鲁多跑去点醒玛蒂法,如果他肯把斐诺杂志的六分之一股权作价一万法郎出让,就能风平浪静.事情成功的话,斐诺给我三千法郎.玛蒂法正要应允,以为三万法郎的投资大有问题,能够收回一万也很侥幸了.前几日他听佛洛丽纳说,斐诺的杂志销路不好,非但分不到红利,还需要股东增资.不料全景剧场的经理在宣告清理以前,有几张徇情票据要托玛蒂法周转,把斐诺的把戏告诉玛蒂法.玛蒂法这个精明的生意人,看透了我们的主意,便丢开佛洛丽纳,留着六分之一的股权.斐诺和我急得直嚷嚷,算我们倒霉,碰到那家伙不在乎姘头,竟是个没肺没心的混账东西.可恨玛蒂法做的买卖不受报纸管辖,不怕我们会损害他的利益.药材不象帽子,时装用品,文艺.戏剧,可以任意中伤.可可粉,胡椒,颜料,染料,鸦片,你没法叫它们贬值.佛洛丽纳走投无路,全景剧场明天关门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吕西安道:"既然全景剧场关了门,过几天柯拉莉就能在竞技剧场登台了,可以帮佛洛丽纳的忙."
  "才不会呢,"卢斯托说,"柯拉莉尽管没有头脑,也不会傻到那地步,肯荐个角儿去同自己竞争!我们的事糟糕透了!斐诺又迫切地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权......"
  "为什么呢?"
  "因为是笔好生意啊,朋友.杂志有希望作价三十万,盘出去.斐诺除了到手三分之一,还有合伙人给的佣金让他和德.吕卜克斯两个平分.所以我要向斐诺提议再敲一笔竹杠."
  "难道敲竹杠象拦路抢劫,要不留下头路钱就要人性命不成?"
  "比这个更可怕,"卢斯托回答."不留下买路钱叫你身败名裂.前天有一家小报因为老板向人借款碰了钉子,便登出一条新闻,说巴黎某名人有一只镶满钻石的打簧表,不知怎么落在王家卫队的一个士兵手里了,内幕离奇不亚于《一千零一夜》,不久就好向读者报导.那位名人赶快约小报的主编吃饭.主编当然得了好处,只可惜近代史上少了一段打簧表的掌故.每逢你看到报纸拼命攻击某个有势力的人物,就该知道幕后准是借钱不遂,或者拒绝了什么请托.英国的财主最怕涉及隐私的敲诈,英国报纸的秘密收入多半是这个来源,他们的新闻界比我们的不知要腐败多少!相形之下,我们只是小孩儿!在英国,有人花到五六千法郎收买一封名誉攸关的书信,拿去转卖."
  吕西安道:"你有什么法子要挟玛蒂法呢?"
  "告诉你,朋友,"卢斯托回答,"这个下流的杂货商给佛洛丽纳写过一些挺好玩的信:拼法,内容,文字,没有一样不是滑稽透顶.玛蒂法怕老婆怕得厉害,他自以为在家太平无事,我们偏偏跑进他家庭里去伤害他,不提姓名,让他没法控告.我们编一段短短的社会小说,题目就叫做:《一个药材商的痴情》,只要登出第一篇,你想他看了会急成什么样子!我们派人坦坦白白地通知他,说他有些信件恰巧落在某报的主编手中,他在信里提到什么小爱神,把从来写作重来,说佛洛丽纳帮他渡过人生的沙漠,口气仿佛佛洛丽纳是一匹骆驼.总之,这批笑话百出的书信可以让读者笑痛肚子,消遣半个月.我们再吓他一下,说要给他老婆写匿名信,报告这桩妙事.问题在于佛洛丽纳肯不肯跟玛蒂法公然作对.现在她还讲道德,就是说还怀着希望.也许她要把信抓在自己手中,分点儿好处.她是我的徒弟,精明得紧.可是等她知道差役上门不是儿戏,等斐诺送她一份相当的礼,或者答应她弄一份戏院合同,她包准会交出信件,让我卖给斐诺,斐诺再转给他舅舅,由吉鲁多去叫药材商投降."
  这番心腹话使吕西安头脑清醒了.他先是觉得他的一帮朋友非常危险,其次认为不可与他们闹翻,万一德.巴日东,德.埃斯巴太太太太和夏特莱对他不守信用,还是用得着他们的恶势力.说话间,卢斯托和吕西安在河滨道上到了巴贝那个破烂书店前面.

  三十五 贴 现 商
  艾蒂安对书店老板说:"巴贝,我们拿到卡瓦利埃和方当的五千法郎本票,期头有六个月的,九个月的,一年的.你愿不愿贴现呢?"
  "我出三千法郎收进."巴贝特别冷静的回答.
  "三千法郎?"吕西安叫起来.
  "这个数目只有我才肯出,"书店老板接着说."那两位先生在三个月之内要破产.我知道他们店里有两部好书,一时销不出,他们又等不及.我用现钱去批发,拿他们的票据付账,我进货的成本才可以减少两千法郎."
  艾蒂安问吕西安:"你肯不肯损失两千法郎?"
  这第一笔交易把吕西安吓了一跳,他说:"不行!"
  "你错了."艾蒂安答道.
  巴贝说:"他们的票子,随你去哪儿都换不到现钱.你的书是卡瓦利埃和方当的最后一张牌,出了书还得押在印刷所里,要不然根本就没法印.一本畅销书也不过让他们拖六个月,早晚要倒掉的!那些家伙卖出去的书还没有灌在肚里的老酒多!他们的票据对我来说是一笔交易,所以出的价比任何一个贴现商都高.换了别人,不要估计一下票子上每个签名值多少钱吗?你的票子只有两个人签名,而每个人的身价还抵不到票面的十分之一."
  两个朋友听得面面相觑,没想到贴现的关键被这个酸溜溜的家伙三言两语道破了.
  卢斯托说:"废话少说吧.我们找哪个去贴现呢?"
  "方当上个月底是向圣米迦勒河滨道上的夏布瓦梭老头调的头寸;你们不肯接受我的条件,不如上他那儿去试试.可是你们仍旧要回来的,那我就只给两千五了."
  夏布瓦梭专门做出版业的贴现.吕西安和艾蒂安在圣米迦勒河滨道上找到一幢有过道的屋子,夏布瓦梭住在二楼,室内的陈设非常别致.等级虽低却也有百万家财的银行家爱好的希腊式风格.墙角顶上的嵌线是希腊式.紫红帐帷按照希腊款式沿壁挂垂挂下来,象大卫画上的背景;样式很标准的床还是帝政时代的出品,那时件件东西都是这个派头.桌子,靠椅,油灯,烛台,零星杂物,全是从木器店里精心挑选得来的,有一种古代的细巧.苗条.典雅的风味.带着神话色彩的轻巧的陈设,和贴现商的生活成为一个奇怪的对比.值得注意的是,银钱帮中很有些不可思议的怪物.他们可以说在思想上纵欲贪欢.因为要什么就有什么,对样样东西感到腻味,他们要花足气力才能摆脱那种麻木的心情.你如果善于研究,准能发现他们都有一种僻好,心坎里必定有一个地方可以打动.夏布瓦梭似乎把古希腊作为藏身之处,当作他的堡垒.
  "有怎么样的招牌必有怎么样的人物,"艾蒂安笑着对吕西安说.
  矮小的夏布瓦梭头发上扑着粉,穿着似绿非绿的外套,黑扎脚裤,栗色背心,花袜子,一双皮鞋踏在地上格吱格吱直响.他接过票据,仔细看了看,郑重其事的交还吕西安.
  他声气柔和地说:"卡瓦利埃和方当两位先生人都挺好,年纪轻轻,人又很聪明,可是我手头没有钱."
  艾蒂安答道:"我朋友对贴现的条件很迁就的."
  "条件再好我也不收这些票子."小老头儿回答卢斯托的话,象断头台上的刀子吹在头上.
  两个朋友就告辞了,夏布瓦梭小心翼翼地送他们到穿堂.开过书店的贴现商在穿堂里放着一堆买来的旧书;吕西安眼睛一亮,看见建筑师杜塞尔索的一部著作,描写有名的古堡和法国的王宫,图样画得非常准确.
  吕西安问道:"这部书能让给我吗?"
  "可以,"做贴现的夏布瓦梭又变成了书店的老板.
  "多少钱呢?"
  "五十个法郎."
  "好贵啊,书倒用得着,可是付不出钱,你又不收我的票子."
  夏布瓦梭道:"你有一张六个月期五百法郎的票子,我就可以收下来."他大概有这样一个零数要跟卡瓦利埃和方当清账.
  两个朋友回到希腊式的房间,夏布瓦梭开好一张单子,写明六厘佣金,六厘利息,一共扣除三十法郎,再去掉杜塞尔索的书价五十法郎.他打开柜子,里面全是雪白的现洋,拿出四百二十法郎.
  "啊!怪了,夏布瓦梭先生,一样的本票,或者全要不得,或者全都要得.为什么别的几张你不肯贴现呢?"
  老头儿说:"我这不是贴现,而是要收一笔账."
  吕西安和艾蒂安到道里阿书店的时候还在笑话夏布瓦梭,始终不明白这个人.卢斯托在书店里要迦比松介绍一个贴现商.两个朋友拿着介绍信,雇了一辆街车,讲明按钟点计算,就直奔鱼贩子大街.按迦比松说来,对方是个最古怪最特别的怪物.
  他说:"萨玛农要不收你们的票据,就没有人会收的了."
  萨玛农在楼下卖旧书,二楼卖旧衣服,三楼卖违禁的画片,另外还做押款.瓦尔特.司各特笔下凶恶的守财奴,哪怕是霍夫曼小说中的人物,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同巴黎社会产生的这个人相比,假如萨玛农还能算一人的话.干瘪的小老头儿,骨头差不多要戳穿暗棕色的皮,脸上青一块黄一块,好似你近看一幅提香或者保尔.韦罗内兹的油画,吕西安见了浑身一震.萨玛农一只眼亮晶晶的很精神,一只眼冷冰冰的一动不动,.吝啬鬼仿佛是用那只死人眼睛做贴现,用另外一只眼睛卖猥亵画片.头上戴一副小小的扁平的假发,黑里带红,底下露出白头发;黄黄的脑门有股杀气,腮帮完全瘪了,只看见凸出的牙床骨,牙齿还算白,似乎长在嘴唇外面,象打呵欠的马.两只表情相反的眼睛,歪七扭八的嘴巴,看上去狰狞可怖.又尖又硬的胡子像针一样,准会刺人.紧窄的外套经纬毕露,同火绒差不多,褪色的黑领带被胡子磨烊了,露出火鸡一般打皱的脖子,说明他并不想用穿着来补救他凶恶的长相.两个记者看到他坐在一张肮脏透顶的账台后面,在拍卖来的旧书背后贴标签.卢斯托和吕西安对着这样一个人物不知有多少感想,彼此对望了一眼.他们向萨玛农打了个招呼,把迦比松的信,连同卡瓦利埃和方当的票据递过去.萨玛农看着信,黑洞洞的铺子里忽然走进一个极有才气的人,短小的外套用许多不相干的东西打满补钉,硬得像白铁皮.
  他给萨玛农一张号码卡,说道:"我要拿我的礼服,缎子背心和黑裤子."
  萨玛农抓着铜钮拉了一下铃,楼上走下一个女的,肤色红里泛白,大概是诺曼底人.
  萨玛农吩咐道:"把这位先生的衣服借给他."一边向作家伸出手去,说道:"跟你打交道我很高兴;可是你有位朋友介绍一个年轻人来,让我上了一次大当."
  "他哪会上当!"作家用一个挺滑稽的手势指着萨玛农对两位记者说.
  那不勒斯的穷光蛋往往向当铺出了钱把自己的衣服借出去穿个一天,那个大人物也付了三十铜子,贴现商伸出蜡黄的开裂的手接过去,丢进钱柜.
  "你这种交易倒挺古怪!"卢斯托对那艺术家说.那艺术家抽上鸦片,只管腾云驾雾,欣赏仙山楼阁,不想创作或是不能创作了.
  他回答说:"向萨玛农当东西比一般当铺钱多一点.他还有这种可怕的慈悲心,肯让你需要穿扮的时候把衣服借出去.今晚我要带着情妇上凯勒弟兄家吃饭.三十铜子比两百法郎好张罗,所以我来借我的衣服.六个月到现在,我的衣服已经帮这位慈悲的债主赚到一百法郎.萨玛农一本一本的吞掉了我的藏书."
  "也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吞掉的,"卢斯托笑着说.
  "你的票据,我出一千五百法郎收进."萨玛农跟吕西安说.
  吕西安直跳起来,仿佛被萨玛农用一根烧红的铁签戳进胸膛.萨玛农瞧着票面,查看日期.
  贴现商说:"不过我还得跟方当谈一谈,叫他送书来抵押.你谈不到什么身价,"他对吕西安说,"你和柯拉莉同居,家具都被查封了."
  卢斯托只见吕西安抓起票据,从铺子里直冲到大街上,说道:"难道是魔鬼吗?"诗人呆呆的望了一会那个小破店.可怜巴巴的门面,又单薄又脏的小木箱插着贴好标签的旧书,每个过路人看着都要微笑,心里想:"这里头做的什么生意啊?"
  一会儿,了不起的陌生人,十年以后参加圣西门派那个没有根基而伟大的事业的人,衣冠楚楚地出来,朝两个记者笑笑,和他们一同走到全景巷;他要把浑身上下都收拾干净,预备在那儿叫人替他擦靴子.
  他和两位作家说:"做纸生意的,开书店的,开印刷所的,只要一看见萨玛农上门就完啦.那时萨玛农就像殡仪馆的执事跑来量棺材的尺寸."
  艾蒂安对吕西安说:"现在你不用想着贴现了."
  陌生人说:"萨玛农拒绝了,没有人再会接受,他说的是ultima ratio!他是羊腿子,帕尔马,韦布律斯特,高布赛克,一切在巴黎市场上游来游去的鳄鱼的爪牙.不论你是谁,在成家立业或者倾家荡产的时候,都得碰上这些鳄鱼."
  艾蒂安接着说:"你的票据连对折都贴不到,必须全部兑现."
  "用什么办法呢?"
  "把票子给柯拉莉,由她交给卡缪索."卢斯托看见吕西安直跳起来打断他的话,又道:"你听不下去了,真是孩子气!难道这样无聊的顾虑抵得上你的前途吗?"
  吕西安说:"反正我手头这笔钱是可以交给柯拉莉的."
  卢斯托说:"又胡闹了!你要四千法郎才能应付,四百又有什么用!不如上赌台去,先留下一个数目,赌输了咱们还可以大醉一场."
  了不起的陌生人说:"这个主意不错."
  他们离开弗拉斯卡蒂只有几步路,这几句话的作用就象磁石一样.两个朋友打发了车子,走进赌场.先赢到三千,退到五百;又赢到三千七;后来只剩五法郎,接着又回到两千,想马上倍一倍,把两千法郎全部押"双",连续五次不出"双"了,不料出来的又是"单".卢斯托和吕西安神魂颠倒地消磨了两小时,奔下那所有名的屋子的楼梯.他们还有保留的一百法郎.门外是个小小的廊子,只有两根柱子,上面是铁皮顶;瞧着顶棚灰心绝望或者得意扬扬的人不止一个.卢斯托站在台阶上看见吕西安两眼通红,便说:"咱们只吃五十法郎吧."
  两个记者回到楼上,不到一小时赢了三千法郎."红"连出了五次,想到刚才连出六次"单",害他们输了钱,这回说不准会出第六次"红",便把三千法郎一齐押上,结果事与愿违.那时正是下午六点.
  吕西安说:"咱们这回只吃二十五法郎吧."
  不久就结束了这回新的冒险,押了十次,二十五法郎全部赔光.吕西安发疯似的把最后二十五法郎押在他年龄的数目上,赢了.庄家把赔的钱一块一块丢在桌上,吕西安抓起耙子收钱,手索发抖的样子简直没法描写.他给卢斯托十个路易,说道:"马上去韦里酒家!"
  卢斯托懂得吕西安的意思,上饭馆定菜去了.吕西安独自留下,把三十路易押了"红",赢了.赌徒耳朵里有时会听见一个声音给他指点门道;吕西安受着这声音鼓励,连本带利再押一次"红",又赢了.他肚子里热得发烫.接着他不听那声音劝告,把一百二十路易押"黑",输了.他经过那阵可怕的激动,反倒浑身舒畅了;赌棍做了多少短促的梦,弄到无可再输,离开灼热的迷宫的时候,都有这个感觉.他与卢斯托相会于韦里酒家,像拉封丹说的直扑菜肴,把烦恼淹没在酒里.到九点,他完全醉了,不懂为什么旺多姆街上的看门女人要打发他上月亮街.
  "柯拉莉小姐搬走了,纸上有地址."
  吕西安醉得厉害,听了不以为意,踏上来时的街车,转往月亮街,还对着这个街名想起许多双关语.当天早上,全景剧场宣告破产.柯拉莉着了慌,马上得到债主同意,把全部家具转让给卡陶老头,屋子被卡陶派作同样的用场,安插了弗洛朗蒂纳.柯拉莉还清所有的欠账,房租也付清了.正当她赶着办这些手续,象她所谓来一次大清洗的时候,贝雷尼斯出去买一些必不可少的旧家具,在月亮街上紧靠竞技剧场的地方,一所屋子的五层楼上,布置了一套三个房间的小公寓.柯拉莉在那儿等候着吕西安.她在大风浪中保住了她纯洁的爱情,还拯救出了一千两百法郎.吕西安醉醺醺地把他的倒霉事儿讲给柯拉莉和贝雷尼斯听了.
  女演员抱着他说:"你做的对,小宝贝.贝雷尼斯准会有办法拿你的票子去向勃罗拉商量."

  三十六 转移阵地
    第二天,吕西安早上醒来,受着柯拉莉的抚慰,十分快活.女演员对他格外的温柔,恩爱,似乎想要用最丰富的感情补偿他新生活的清苦.那天她娇艳无比,又白又嫩,团皱的头巾底下露出几绺头发,眼睛笑眯眯的,兴高采烈的说话,象窗里射进来的阳光,把这个寒伧而动人的场面蒙上一层金光.卧房还过得去,墙壁上是红镶边的湖色花纸,有两面镜子,一面在壁炉架上,一面在五斗柜上面.贝雷尼斯不听柯拉莉阻止,自己花钱买来一条旧地毯,遮盖住光秃寒冷的地砖.一口有镜子的大橱和一口五斗柜放着两个情人的衣衫.桃花心木的家具钉着蓝布的面子.贝雷尼斯在患难中抢救出一只座钟,一对瓷花瓶,四套银刀叉,六把小羹匙.卧室外面的餐厅,同年薪一千二的公务员家里的不差上下.厨房在楼梯台对面.贝雷尼斯睡在厨房顶上的阁楼上.房租不超过三百法郎一年.难看的屋子,临街的大门有一扇被堵死了,改做看门人住的小房间,开着一个小窗洞监视十七个房客的进出.在公证人嘴里,这种鸽笼式的屋子叫做生息的房产.吕西安发现屋内摆着一张书桌,一把靠椅,纸笔墨水应有都有.贝雷尼斯相信柯拉莉在竞技剧场登台一定会成功,柯拉莉看着用蓝缎带钉的台词本子,她们俩都兴致蛮好,把诗人酒醒以后的忧急跟愁闷一扫而空.
  他说:"只消上流社会还不知道我这个斤斗,咱们就好爬起来.不管怎么样,眼前还有四千五百法郎!我要在几家保王党的报纸上尽量利用我的地位.《觉醒报》明天创刊,现在我对新闻界可内行了,要好好的干一场!"
  柯拉莉吻着吕西安,从话里觉得一片深情.贝雷尼斯在火炉旁边摆好桌子开饭,端上几样家常菜:一盘炒鸡子,两块猪排,还有咖啡和奶油.有人敲门了.进来三个真心朋友:阿泰兹,莱翁.吉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吕西安既诧异又感动,于是请他们坐下来一同吃饭.
  "不客气,"阿泰兹说."我们有事找你,比慰问更要紧.我们才从旺多姆街来,你的事都知道了.吕西安,我的主张,你很清楚.在别的情形之下,看见你采取我的政治立场,我只有高兴;可是以你眼前的地位,参加了自由党的报纸再变为极端派,你无法保持人格,一辈子都洗刷不清你的污点.希望你看在我们的友谊份上,不管这友谊减淡了多少,请别这样污辱自己.你攻击过浪漫派,右派,政府,如今不能再替浪漫派,右派,政府辩护了."
  吕西安说:"我的行动自有不平凡的想法为根据.只要目的正当,任何手段都行."
  莱翁.吉罗说:"或许你还不清楚目前的局势.政府,宫廷,波旁王室,专制派,总之一句,一切反对立宪制的政体,尽管对于镇压革命的方法分为许多不同的派别,至少在必须取缔舆论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觉醒报》,《霹雳报》,《白旗报》的创立,都是为反对自由党的诽谤﹑侮辱和嘲笑.这些行为我也不赞成.正因为作家的神圣的天职受到亵渎,我们才要创办一份态度严正的刊物,不久就将发生显著的影响,成为一股有威信的,受人尊重的势力."吉罗顺便插进这几句."保王党和政府派的炮火是报复的第一步,准备对自由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吕西安,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报纸的订户多数在左派方面.舆论与战争同理,总是人多的一方得胜.将来你们全是无赖,说谎的人,国民公敌;对方却是卫国的战士,正直的君子,殉道的圣者,其实他们或许比你们更虚伪,更恶劣.这种以毒攻毒的方法势必助长报纸的恶势力,把新闻界最卑鄙的行为肯定为正当的.谩骂啊,人身攻击啊,都是报纸的应有权利,用来迎合订户的利益,而且因为双方都用,变成了没法推翻的力量.等到祸害的范围全部显出来了,为了贝里公爵被刺而颁布的,从国会开幕以来又暂停执行的,限制和取缔的法令,又要恢复.临了法国公众如何看待两派报纸的论战,你知道吗?他们会听信自由党的暗示,以为波旁家有意取消大革命的物质成果,大家已经到手的成果,他们早晚要起来把波旁家赶走的.你不但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将来还落在被打败的一面.你年纪太轻,在报界中资格太浅,对于幕后的策动,种种的阴谋诡计,认识不够,而嫉妒你的人只嫌太多,自由党的报刊对你一齐喊打的时候,你抵挡不住.你势必卷入党派的恶斗.那些党派至今还在发高热,不过他们的疯狂从一八一五和一八一六年的暴行转到了思想方面,变成议会中的舌战以及报上的笔战."
  "各位朋友,"吕西安说,"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糊涂虫,诗人.不论将来有什么遭遇,反正好处已经落到了我手里,那是自由党即使成功也不可能给我的.等到你们胜利,我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了."
  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笑着道:"我们可以割掉你的......头发!"
  吕西安回答:"那时我已有了孩子,割掉我脑袋也毫无作用."
  三个朋友不懂吕西安的意思.他自从交结了上流社会,贵族的骄傲和虚荣心发展到顶峰.诗人看得很准,认为仗着德.吕邦泼雷伯爵的姓氏和头衔,他的美貌和才气可以成为一笔巨大的财产.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德.蒙柯奈太太,用这根线像小孩儿拴一个金壳虫一般拴着吕西安.吕西安再也飞不出那个固定的圈子.三天以前,德.图希小姐的客厅里有人说道:"他是我们的人,他的思想正确!"叫吕西安听着得意非凡,何况德.勒农库,德.纳瓦兰,德.葛朗利厄三位公爵,拉斯蒂涅,勃龙代,美丽非凡的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德.吕卜克斯,一帮最有势力的人物,在宫廷中最得宠的保王党,都祝贺他转移阵地.
  阿泰兹道:"话已说完了.将来你的清白跟自尊心,比谁都不容易保持.即使你真心对待的人也会瞧你不起,那时会令你非常痛苦,我知道你的性格."
  三个朋友和吕西安告别,没有向他亲热地伸出手来.吕西安看上去郁郁不乐,愣了一会.
  "嗳!别把那些傻瓜放在心上,"柯拉莉说着,跳上吕西安的膝盖,用鲜嫩美丽的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人生是场戏,他们竟如此的投入!何况你马上要成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伯爵了!必要的话,我可以和掌玺局勾搭一下.我也有办法攻下那色迷迷的德.吕卜克斯,要他把诏书弄到手.我不是早说过吗,如果你只差一块垫脚石达到你的目标,只管踩在柯拉莉的尸首上!"  第二天,吕西安同意《觉醒报》将他列入撰稿人的名单.政府发出十万份说明书,提到吕西安的名字仿佛保王党又收服了一个人.吕西安应邀参加庆功宴,在弗拉斯卡蒂附近的罗贝尔酒家吃了九个钟点,出席的全是保王党新闻界的要人:玛丹维尔,奥日,德斯坦,还有迄今在世的一大批作家,照时下流行的说法,他们都跟君主政体和教会勾搭上了.
  埃克托.曼兰说,"咱们一定要给自由党一点颜色看看!"
  拿当打算搞戏剧,认为在这方面打天下不能让官方跟自己作对,也就投入这个阵营.他说:"诸位,要同他们开仗就得一本正经地干,不能拿软木塞当子弹!所有古典派的自由党作家,不管年龄性别,都是我们笑骂的对象,不能有漏网之鱼."
  "咱们要清清白白,不受出版商的样书.礼物.金钱的勾引.整顿一番新闻事业."
  "对,"玛丹维尔说,"Justum et tenacem propositi vi.rum!要跟敌人势不两立,说话越尖刻越好.我要把拉斐特的真面目揭穿,说明他是吉勒一世!"
  吕西安道:"我嘛,我来对付《宪政报》上的英雄,梅尔西爱军曹,儒依先生的全集,以及有名的左派议员!"
  清晨一点,撰稿人一致通过要跟自由党拼个你死我活,一边喝着火剌剌的杂合酒,把他们各种不同的见解和所有的主张淹没了.
  站在饭店门口,浪漫派中最出名的一个作家说:"我们为了颂扬君主政体和教会,说了不知有多少废话."
  这句有历史意义的话被参加宴会的一个出版商泄漏了,第二天登在了《明镜报》上,透露的人变成了吕西安.自由党报纸大骂吕西安的叛变;吕西安变成他们的死冤家,遭到最恶毒的攻击:他们讲他的十四行诗如何如何碰钉子,告诉读者道里阿宁可损失三千法郎,也不愿意印出来.他们称吕西安为空头诗人!
  有一天,就在吕西安发表辉煌的处女作的报上,吕西安读到下面一段文字,显而易见是写给他看的,对这种讽刺群众是不可能了解:

  未来的法国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虽然出版家道里阿坚决不肯印,我们做敌人的倒愿意宽宏大量,腾出篇幅来发表.下面一首是从作者的朋友那儿得来的,我们读了这件作品,不难想象他的诗歌是多么有趣.

  说明后面登着一首十四行诗,吕西安读了抱头大哭一场.

  一株瘦小的植物,模样儿鬼鬼祟祟,
  忽然有一天在花坛中探出头来,
  自称凭着华丽的色彩,
  将来能证明她种子高贵.
  大家也就勉强容忍.谁知她不知感谢,
  反而把美丽的姊妹作践.
  她们气不过她耀武扬威,
  要她把家世仔细交代.
  她居然开了花.哪知整个庭园
  对恶俗的花朵厉声嘘斥,
  连下贱的小丑也未曾受过这种羞辱.
  主人过来,顺手把她连根拔起,
  黄昏时只有一匹驴子在她墓旁哀叫,
  原来她只是一棵难登大雅的蓟草.
  韦尔努提及吕西安好赌,预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是一部反民族的作品,说作者袒护杀人不眨眼的旧教徒,把加尔文主义者攻击受难对象.不到一星期,报上的叫骂变本加厉了.吕西安只道他的朋友卢斯托会替他解围,卢斯托欠他一千法郎,还同他有过默契;谁知卢斯托也变成了吕西安的死敌.内情如此:三个月以来,拿当爱上了卢斯托的命根子佛洛丽纳,想不出办法把她从卢斯托手中抢过去.那女演员没有戏院聘请,境况艰苦,心里很焦急.拿当既是吕西安的同道,便去找柯拉莉,要她约佛洛丽纳在拿当编的一出戏里充个角色,拿当负责安排她进竞技剧场,作为编剧向戏院提的条件.雄心勃勃的佛洛丽纳一口答应了.她早已看透卢斯托.拿当在文坛上政界上都有野心,欲望不小,魄力也大,不像卢斯托的意志完全被坏习气消磨了.女演员只想登台露面,重放光辉,把药材商的信给了拿当,拿当叫玛蒂法交出斐诺觊觎的六分之一股单,赎回信件.于是佛洛丽纳住进高城街上一所华丽的公寓,当着新闻界和戏剧界的面投靠了拿当.卢斯托为此承受打击,朋友们安慰他,请他吃饭,吃到末了他哭了.在那次大吃大喝的席面上,在座的人都认为拿当是明枪交战.有的作家,如斐诺,韦尔努等等,早知道拿当迷着佛洛丽纳,可是吕西安从中牵线,按众人的说法,是违反了朋友之间最神圣的原则.党派观念和巴结新朋友的心思,使初进保王党的吕西安变得无计可施.
  毕西沃道:"拿当是动了情,身不由主,外省大人物却象勃龙代说的,完全是因为阴谋!"
  于是吕西安成为混进队伍的捣乱分子,是想把所有的人一齐吞掉的小坏蛋,大家一致同意要打倒他,还制定了周密的计划.韦尔努素来讨厌吕西安,决意钉着他不放.斐诺有心赖掉卢斯托三千佣金,埋怨吕西安不该把对付玛蒂法的秘密告诉拿当,使他斐诺没有赚到五万法郎.事实上拿当听着佛洛丽纳劝告,为了要斐诺撑腰,仍然把六分之一的股权卖给斐诺,得了一万五.卢斯托三千法郎没拿到,再也不肯原谅吕西安使他在经济上受如此大的损失.一个人伤了面子,再加银钱的氧化作用,伤口越发医不好了.

  三十七 弄神捣鬼
  作家的自尊心受伤以后的愤怒,或者中了讽刺的毒箭以后所表现的力量,无论用什么话都无法表现.凡是受了攻击而鼓足力量抵抗的人,很快就要倒下来的.惟有头脑冷静,把报上的辱骂看作过目即忘的东西,才真正表现出一个作家的勇气.弱者初看强者,其实只能抵抗一时.最初半个月,吕西安怒不可遏,在他和埃克托.曼兰两人分担批评的保王党报刊上,像下冰雹一般发表一大堆文章.他每天伏在《觉醒报》的垛口后面,为了能向敌人开火拿出他所有的才情,同时有玛丹维尔从旁支持.没有企图而真心帮助他的作家只有这么一个,人家也不让玛丹维尔知道,始终维持关系的两派记者在酒后说笑的时候,在木廊商场的道里阿书店或在戏院的后台见面的时候,默契在彼此间存在.吕西安跨进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谁也不再当他是朋友,只有保王党的人跟他握手.可是拿当,埃克托.曼兰,泰奥多尔.迦亚,见了斐诺,卢斯托,韦尔努,以及通常号称为脾气随和的记者,照样很亲热的样子.那个时期,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是文坛上飞短流长的大本营,近乎女太太们的小客厅,看得着各党各派的人,有政客,有法官.在某次司法官会议上,庭长指责一位同僚不该跑到戏院后台,有亵渎法官尊严之嫌.受批评的法官事后在滑稽歌舞剧院休息室中遇到这位庭长,原来他也亵渎了法官的尊严.卢斯托终于在那儿跟拿当握了手.斐诺几乎每晚必到.吕西安空闲的时候也会去研究敌人的意向,倒霉的孩子始终只看见冰冷的敌意.
  党派的意气所产生的仇恨,当时比现在严重得多.现在发条上得太紧,样样成为强弩之末,反而劲头不大了.如今批评家打击了某人的作品,依旧向他伸出手去.作者受到了鞭挞,还得拥抱刽子手,否则就被人笑话,说他脾气坏,相处太难,死要面子,没法接近,只晓得记恨,报仇.如今一个作家受到暗算,背上挨了刀子,或者看破了别人的虚假,不上圈套,或者吃了最卑鄙的手段的亏,凶手不但会向他问好,还自以为应当得到作者的尊重,超出友谊.在美德变做缺点,某些缺点则成为美德的时代,一切都可原谅,都可辩解.同道之间的亲昵,在各种自由中变了最神圣的一项.政见截然不同的一些领袖,彼此间交谈措辞都很温和,俏皮话也说得很客气.可是在过去那个时代,倘使我们还能记得的话,某些保王党作家和自由党作家的确要有些勇气才敢在同一个戏院露面.那时他们会听到咬牙切齿的挑战.恶狠狠的眼睛比上膛手枪的子弹还要厉害,一点儿火星就能挑起一场恶斗.每个党派都有几个人在对方眼中是众矢之的,他们一入场,你旁边的看客立刻大声咒骂,这种情形不是谁都见过的吗?当时只有两派,保王党和自由党,浪漫派和古典派,这是同一仇恨的两种面目,这仇恨可以使你对国民议会的断头台有所了解.吕西安一开场是狂热的自由党和伏尔泰派,此刻变为狂热的保王党和浪漫派,压在玛丹维尔身上的敌意也就压在了吕西安身上.玛丹维尔是那当时自由党深恶痛绝的人,同样也是唯一维护而喜欢吕西安的人.他的帮助害了吕西安.党派对手下的哨兵素来不讲情意,子弟们倒了霉就一脚踢开.尤其在政界,想向上爬的人非跟大队人马走不可.小报界的坏主意主要是拿吕西安同玛丹维尔配对,就是说自由党硬把这一个推入另一个怀抱.这番友谊,不管是真是假,替两人惹来韦尔努许多恶毒的文章.韦尔努看见吕西安在上流社会走红,气愤难过,并且和诗人所有过去的伙伴一样,以为他不久就要高升.所谓诗人的叛变,被他们添枝加叶地加上一些严重的罪状,更显卑鄙.吕西安被称为小犹大,玛丹维尔被称为大犹大,因为有人指控玛丹维尔,也不知道有无根据,说他替外国军队做过向导,带他们过佩克侨.吕西安笑着回答德.吕卜克斯,说他吕西安的确把驴子带过了桥.吕西安的奢华生活虽是空架子,而且只建筑在未来的希望上面,朋友们看了却大为反感,对于他以前在旺多姆街上的阔绰,高车肥马,招摇过市的排场,绝对不肯原谅.在他们心目中,吕西安始终坐着车子.大家隐隐然觉察到,一个风趣十足,年轻貌美,被他们一手教坏的人,快要万事如意了,因此要用尽手段打倒他.
  正是柯拉莉在竞技剧场登台的前几天,埃克托.曼兰和吕西安手挽着手走进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曼兰埋怨他的朋友不应帮拿当勾引佛洛丽纳.
  "卢斯托和拿当成了你的两个死对头,这都是你自己招来的.我劝过你一番好话,你却不听.你赞美人家,帮人家的忙,你做的好事只会受到残酷的惩罚.柯拉莉和佛洛丽纳同在一个戏院登台决不会和睦,将来只想你压倒我,我压倒你.你只有咱们的报纸替柯拉莉撑腰.拿当除了能以编剧的身份占到便宜之外,在戏剧方面还能调动自由党的报刊,而且他在新闻界混的时间比你长."
  吕西安暗地里担心的事被这句话说中了.无论是迦亚,是拿当,对他都并不坦白,照理他是有权利要人推诚相见的;可是他无法抱怨,他才投到这边来,资格太浅了!迦亚告诉他,新人要经过长时期的考验才能取得党内的信任,吕西安听了很丧气.在政府派和保王党报纸的内部,诗人发现他从来没想到的嫉妒,那些人在赃物面前竟像群犬争食一样的张牙舞爪,狺狺狂吠,本性毕露.作家们暗中玩着层出不穷的手段,在当局面前相互阴损,指控别人对党不够热心;为了排挤一个对手,什么恶毒的计策都想得出来.自由党政权不在手中,没有好处可得,也就没有引起内讧的题目.吕西安看出保王党内错综复杂的野心,没有耐性去理出一个头绪来,也没有勇气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去对付.他既不能做阿雷蒂诺,也不能做弗雷隆或博马舍,他只存着一个愿望,就是拿到诏书,以为改了姓准能攀上一门有钱的亲事.可见他的前程除了俊美的相貌多少有些帮助之外,完全要靠运道.过去多么信任他的卢斯托完全知道他的秘密,知道在哪一点上可以击中昂古莱姆诗人的要害;那一天曼兰带着吕西安上滑稽歌舞剧院,艾蒂安就设下一个可怕的圈套,这孩子钻了进去,摔倒了.
  斐诺正在和德.吕卜克斯聊天,看见吕西安便挽着德.吕卜克斯过来跟他握手,一副奉承讨好的神气装得很逼真,说道:"啊,我们的漂亮吕西安来了.象他这样一步登天的人,我从来没见过,"斐诺说着望望吕西安,望了望德.吕卜克斯."在巴黎,发迹有两种:一种是精神方面的,包括交游.地位.进入某个阶层,那是有些人财运再好也走不进的,一种是物质方面的,就是谁都可以捞到的金钱,而我的那位朋友......"
  "我们的朋友,"德.吕卜克斯插进一句,好不亲热地瞟了吕西安一眼.
  斐诺轻轻拍着吕西安的手,往下说:"我们的朋友在这方面的成功简直了不得.吕西安的手腕.能力.聪明,的确比所有对他眼红的人高出一层,再加他长得这样美;他过去的一些朋友看他走红,心里不服气,说他是运气好."
  德.吕卜克斯说:"这种运气永远轮不到饭桶或傻瓜头上.嘿!波拿巴的一生,能够用好运气来解释吗?在他之前,统率意大利方面军的将领有过一二十个,正如此刻想踏进德.图希小姐府上的青年有上百个;可是交际场上已经把她和你看做天生的一对了,亲爱的朋友!"德.吕卜克斯说着,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啊!你真是大红特红了.德.巴日东太太,德.埃斯巴太太,德.蒙柯奈太太,都为你着迷了.今天菲尔米亚尼太太家的晚会不是请了你吗?明天你不是要上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家应酬应酬吗?"
  "是的."吕西安说.
  "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位年轻的银行家,杜.蒂耶先生,他跟你差不多,短时间内挣了一笔可观的家产."
  杜.蒂耶和吕西安彼此打了招呼,谈起话来,银行家定了日子约请吕西安吃饭.滑稽歌舞剧院的休息室里摆着几张半榻,斐诺和德.吕卜克斯朝一张半榻走过去,看来要继续他们刚才的谈话.两人都极富心计,而且知己知彼,永远不会反目.他们让曼兰,吕西安,杜.蒂耶,拿当,另外在一块儿谈话.
  斐诺对德.吕卜克斯说:"喂,老实告诉我,亲爱的朋友,吕西安可是真的有人在帮衬?我的编辑都把他当作眼中钉,我还没决定支持他们,先要向你讨教一下,假定破坏我的编辑们的计划,反过来帮吕西安,是不是更好呢?"
  谈到这里,斐诺和参事院的评议官聚精会神,对视了一会.
  "怎么,朋友,"德.吕卜克斯回答道,"你以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夏特莱,德.巴日东太太,受过吕西安的攻击,还肯原谅他吗?德.巴日东太太帮夏特莱男爵谋取到夏朗德省省长的缺,让他封了伯爵,准备得意扬扬地回昂古莱姆.两位太太就是要毁掉吕西安,才送他进保王党的.此刻大家正在找借口把答应过这孩子的话推翻;只要你想得到办法,便是帮了两个女人的大忙,她们不会忘记你的好处的.我知道两位太太的心思,她们恨这个小家伙恨到这个田地,我也觉得奇怪.当初吕西安很可以把他凶狠的敌人,德.巴日东太太,完全解决掉,只消在报上停止攻击之前,提出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接受的条件,你明白没有?他漂亮,年轻,尽可用爱情来淹没对方的仇恨,那么一来,他就成了德.吕邦泼雷伯爵,乌贼鱼还会替他在宫中谋一个差事,领干薪呢!叫吕西安做路易十八的内廷侍读,岂非妙得很吗?再不然就当个图书馆馆员啊,挂名的评议官啊,宫廷的娱乐总管啊,都可以嘛.傻小子错过了机会.人家不原谅他也许就在这一点.他自己不提条件,反而接受了别人的条件.人家答应他活动王上的诏书,他相信了.从那天起夏特莱就迈了一大步.柯拉莉把这个孩子断送了.吕西安会仍旧要乌贼鱼,假如没有柯拉莉爱他,而且准保成功."
  斐诺道:"那么我们好把他打下去了."
  "用什么方法呢?"德.吕卜克斯漫不经意地问,他想先拿这件事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邀功.
  "他签好合同,不能不替卢斯托的小报写稿,此时他一个钱都没有,要他动笔更容易.如果有篇俏皮文章把掌玺大臣给得罪了,再有人证明作者是吕西安的话,掌玺大臣必定认为他不配得到王上的恩典.为了叫外省大人物着慌,我们已经做好手脚赶柯拉莉下台,让吕西安眼看他的情妇被人大喝倒彩,没有戏做.等到王上的诏书无限期地被搁置以后,我们再取笑他痴心妄想做贵族,谈谈他那个开药房的老子,做收生婆的娘.吕西安只有一些浮面的勇气,实际上不堪一击,我们要不打发他回家乡去才怪了呢.玛蒂法所有的六分之一的杂志股份,拿当叫佛洛丽纳弄来卖给我了,纸商的一份也被我收回了,现在只剩道里阿和我两个.我和你不难讲好条件把刊物转个方向,靠拢宫廷.我为了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权,才给佛洛丽纳和拿当撑腰.他们既然把股权卖给我了,我就得帮衬他们,不过先要知道吕西安的地位到底怎么样......"
  德.吕卜克斯笑道:"你真是名副其实.说实话,我就喜欢你这种人......"
  "那么你能替佛洛丽纳弄到一份正式的合同吗?"斐诺问评议官.
  "没问题,不过你先要解决吕西安;德.玛赛和拉斯蒂涅不愿意再听到他的名字."
  斐诺说:"你放心.迦亚答应拿当和曼兰,他们俩的稿子有一篇就登一篇,可不让吕西安发表一个字,这样一来我们就断了他的生路.他只能利用玛丹维尔的报纸保卫柯拉莉跟他自己.一份报对抗所有的报,管什么用!"
  "我可以把部长的痛疮告诉你,将来你让吕西安写的文章,原稿要交给我,"德.吕卜克斯回答斐诺,他根本不提答应吕西安的诏书根本就是个骗局.
  德.吕卜克斯离开了休息室.斐诺去找吕西安,说明为什么他不能放弃预约的稿子,那种亲切的口气,不少人上过当.斐诺不愿意打官司,损坏吕西安在保王党内的希望.斐诺喜欢有魄力的,不怕改变主张的人.吕西安和他见面的日子不是还长得很吗?需要彼此帮点儿小忙的地方不是多得很吗?吕西安应当在自由党内有个可靠的朋友,万一极端派或政府派不讲交情了,可以替他报仇.
  最后斐诺还说:"如果人家玩弄你,你怎么办?如果有个部长认为你叛变了自由党,从此他便拴着你的脖子,对你不再理睬,不再忌惮,你不是得放出几条狗去咬他的腿肚子吗?可是你已经跟卢斯托闹翻了,他恨不得砍下你的脑袋.费利西安和你,见了面连话都不说了.同你来往的人只剩我一个了!干我这一行的,最要紧的是同真有魄力的人和睦相处.我在新闻界帮你的忙,你在你的圈子里回敬我.不过正事第一,闲话少说!你得给我送几篇纯文艺的稿子来,对你丝毫没有妨碍,同时你履行了咱们之间的约定."
  吕西安觉得斐诺的建议除了算盘精明之外,还是有几分交情的.德.吕卜克斯和斐诺的恭维使他心情快活,他还向斐诺道谢了呢!

  三十八 生死关头
  凡是要靠别人和形势的帮助,凡是有野心的人,要依赖一个或多少经过安排.贯彻.坚持的行动方案才能成功的人,一生必有一个危险时期,有种莫名其妙的威力给他们受一些艰苦的考验:样样事情同时失败,各方面的线不是断了就是搅乱了,来来去去都是倒霉事儿.遇到这种精神上的骚乱,只要心里一慌就万事皆休.顶得住恶劣的形势,能站定脚跟等风暴过去,拚命爬到高地上去躲避的人,才算得上真有魄力.无论是谁,除非是生来就有钱的,都有他的生死关头.拿破仑的生死关头是莫斯科的溃退.现在这个危险时间临到吕西安头上了.他前后在上流社会和文坛上的遭遇太顺利了,他太得意了,如今要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一齐跟他作对.第一阵痛楚最难受最剧烈,伤害到他自以为是最安全的地方,伤害到他的心和他的爱情.柯拉莉也许谈不上风雅,却有一个高尚的灵魂,能在热情冲动之下表现出来,这冲动便是造成名演员的主要因素.这种奇怪的现象,在没有经过长期的应用而成为习惯之前,捉摸不定的气质就会完全受支配它,也往往受羞耻心支配,而在一般年纪还轻的女演员身上,这种值得赞美的羞耻心是很强的.柯拉莉表面上轻狂.放肆,和普通的女角儿没有分别,骨子里却胆怯,天真,而且还充满了爱情,她对于自己在舞台上的嘴脸本能地感到厌恶.表达感情的艺术是一种崇高的做作,柯拉莉还不能让这作假的艺术克服她的本性.她不能老脸钝皮,把只属于爱情的东西向观众公开.此外她还具有真正的女性所特有的一个弱点:明知道自己压得住台,依然需要观众的称许.她怕面对不喜欢她的群众,上台老是战战兢兢,看客的冷淡可以使她毛骨悚然.因为情绪这样紧张,她每次扮一个新角色都等于第一次登场.掌声使她心神陶醉,她并非要满足自尊心,而是要用来鼓起自己的勇气.场子里咕咕哝哝表示不满,或是静悄悄的表示观众心不在焉,她的本领会消失无踪.倘若卖了满座,台下聚精会神,对她只有友好和钦佩的目光,她就精神兴奋,可以和观众高尚的品质进行交流,觉得自己有感动人心的力量,能使它们向上.这一类的消沉和兴奋说明她有着神经质的性格和天才的素质,也显出这可怜的女孩子的温柔和敏感.吕西安终究赏识了她的内心的宝藏,看出了他的情妇还是单纯的少女.柯拉莉没有一般女角儿弄虚作假的能耐,无法抵抗同事之间的倾轧,后台的钩心斗角,不像佛洛丽纳是此中老手,她的阴险可怕同柯拉莉的忠厚慷慨正好是两个极端.柯拉莉担任角色是要人家邀请的,她生性高傲,不肯央求作家,接受他们的屈辱的条件,不会因为有什么记者用爱情和笔杆子威胁她而投降.在性质非常特殊的舞台艺术中,卓越的才能已经是极其少有,但只不过是成功的条件之一.假使象柯拉莉那样不同时具备玩弄手段的本领,才能反而使人长期受累.吕西安料到柯拉莉在竞技剧场第一次出台的痛苦,不惜一切代价要保证她成功.变卖家具剩下的款子和吕西安的稿费,统统拿去布置更衣室,置办服装,开发第一次出场的各种费用.几天前,吕西安为爱情所迫,做了一件屈辱的事:他带着卡瓦利埃和方当的票据,到布尔东奈街上的金茧子铺子去见卡缪索,要求贴现.诗人还没堕落到能够满不在乎地干这种勾当.他一路受着痛苦煎熬,想着许多可怕的念头,翻来覆去地对自己说着:去吧......不去!临了还是走进一间又黑又冷,只靠天井取光的办公室:里面一本正经坐着的可不是那个迷着柯拉莉的老头儿,忠厚没用,游手好闲,爱女人,不信宗教,吕西安一向认识的卡缪索,而是一个严肃的家长,规矩而又精明的商人,摆着一副商务裁判的道学面孔,用冷冷的老板神气做挡箭牌,周围簇拥着伙计,出纳,绿的文件夹,货样,发票,还有他的老婆保驾,还有他的衣着朴素的女儿陪着.吕西安走近去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因为尊严的商人将他瞅了一眼,那副冷淡傲慢的目光就是吕西安在一般贴现商脸上领教过的.
  卡缪索坐着,吕西安站着说:"先生,你若肯收下这几张票子,我将非常感激."
  卡缪索说:"先生,我记得,你曾拿过我的东西."
  吕西安凑着丝绸商的耳朵悄悄地说出柯拉莉的处境,卡缪索连屈辱的诗人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卡缪索没有意思让柯拉莉栽斤斗.他一边看着票据上的签名一边听,微微一笑,他是商务法庭的裁判,知道两个出版商的情形.卡缪索给了吕西安四千五百法郎,要他在票子上再加一个背书,写明付丝绸账.吕西安马上又去找勃罗拉,把保证柯拉莉成功的办法谈妥了.勃罗拉答应彩排的时候到场(那天他的确到了),相约在哪些段落叫他的罗马人鼓掌,使柯拉莉成功.吕西安把余下的钱,不说向卡缪索调来的,交给柯拉莉,让贝雷尼斯和她安下心来,她们已经不知道怎么维持生活了.玛丹维尔是当时精通戏剧的行家,好几次跑来帮柯拉莉排练.吕西安请了几个保王党记者写文章捧场,他们应允了,所以他想不到会出乱子.柯拉莉上台的前一天,吕西安却遇到一桩极其不幸的事.阿泰兹的书出版了.埃克托.曼兰的报纸的主编把作品交给吕西安,认为由他来评论最合适:他批评过拿当,算他倒霉,出名会写这一类稿子.办公室里人很多,全体编辑都在场.玛丹维尔为了攻击自由党报刊,有问题需要商量,也在那儿.曼兰,拿当,所有参加《觉醒报》的记者正在谈论莱翁.吉罗的《半周刊》,认为那刊物措辞谨慎,有节制,有分寸,所以对社会的影响更为有害.那时大家开始注意四风街上的小团体,叫它新国民会议.保王党的刊物决定同这帮危险的敌人展开一场有计划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后来这些敌人果然组成理论派,成为一个决定大局的党团,等到保王党内最有才华的作家出于卑鄙的报复心理和他们联盟以后,把波旁家推翻了.外边不知道阿泰兹主张专制政体,把阿泰兹包括在他们认为是死敌的小团体内,作为第一个开刀的对象.他的书,按那时流行的说法,非一棒子打死不可.吕西安不肯写稿.在场聚会的保王党要人不胜愤慨,认为他的拒绝毫无道理.他们老实告诉吕西安,刚转变过来的新党员谈不上自由,他要感到投靠王上和教会不方便,尽可以回到他原来的阵营.玛丹维尔和曼兰把吕西安拉过一边,好意点醒他,失去了保王党和政府派报纸的援助,等于听凭自由党报刊拿柯拉莉出气.不然的话,柯拉莉可以引起一场激烈的笔战,借此出名,这正是所有的女演员求之不得的.
  玛丹维尔对吕西安说:"你完全不懂此中奥妙.她将来在两派报刊交锋的期间上演三个月的戏,再利用三个月假期到外省去走一遭,就可以捞进三万法郎.你那些顾虑一定要消除,否则你当不了政治家,只会断送柯拉莉,砸破你的饭碗,破坏你的前途."
  吕西安发现对阿泰兹和柯拉莉没有两全的办法:如果不在大报和《觉醒报》上扼杀阿泰兹,就得牺牲自己的情妇.可怜的诗人回到家里伤心之极;他坐在卧房的火炉旁边念着阿泰兹的书,近代文学中最美的一部作品.他一边哭一边看,每一页上都留下了泪痕,迟疑了半天.可是他终于用他的拿手好戏写下一篇含讥带讽的稿子,像孩子抓着一只美丽的鸟,拔掉羽毛,叫它受尽毒刑.他的恶毒的嘲笑完全是损害作品.等到把精彩的原作再读一遍的时候,吕西安所有的高尚的情感又冒起来了.他在半夜里穿过巴黎城赶往阿泰兹家.这个真正的大人物的始终不渝的操守,他是佩服的;阿泰兹窗上的烛光,他从前抱着敬仰的心情不知望过有多少,此时他又透过窗子看到那道摇曳不定的纯洁的微光.他没有勇气上楼,靠着路旁的界石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受着良心鼓励,敲了敲门,进去了,发现阿泰兹正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看书.
  阿泰兹见是吕西安,问道:"出了什么事啊?"他猜到吕西安只有在大祸临头才会来.
  吕西安眼泪汪汪地回答:"你的书不错,他们却要我攻击."
  阿泰兹道:"可怜的孩子,你这碗饭可不容易吃啊!"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别让人家知道我到这儿来过.就让我在地狱里做苦工吧.也许良心上不长点儿肉茧永远也成不了事."
  "你还是老脾气!"阿泰兹说.
  "你以为我没有骨气吗?不,阿泰兹,我只是被爱情缠住了,我只是一个孩子."
  接着他说出了他的处境.
  阿泰兹听到柯拉莉的情形,感动了,说道:"让我来看看你的文章."
  吕西安拿出原稿,阿泰兹读着笑了笑,叹道:"聪明误用到这个田地!"他见吕西安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的确很痛苦,便不再说下去了.一会儿又道:"我替你修改一下行不行?明天还你.轻薄的讪笑是侮辱作品,严肃认真的批评有时无异赞美;我能使你的书评保持你我的尊严.并且我的缺点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一个人爬上荒凉的山坡,渴得要死的时候,偶然会发现一个果子给他解渴,这个果子就是你!"吕西安说着,扑在阿泰兹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他的额角."我把自己的良心寄存在你这里了,将来再还我吧."
  阿泰兹庄严地说道:"我以为定期的忏悔是个骗局.那么一来,忏悔变了作恶的奖品.忏悔可是一种贞操,是我们对上帝的责任.最可恶的伪君子是忏悔过两次的人.我怕的是你只想用忏悔来抵消你犯的罪孽!"
  吕西安听了这几句话失魂落魄,慢吞吞地走回月亮街.第二天,稿子经过阿泰兹修改,送回来了,吕西安带往报馆.至此他郁郁不乐,有时面上也遮掩不了.晚上他看见竞技剧场客满,少不得感到第一次登台的激动,再加他对柯拉莉的爱情,情绪就越发紧张.各式各样的虚荣心成了问题,他眼睛望着观众的表情,像被告望着陪审员和法官的脸:听见场子里一有唧唧哝哝的声音就发抖;台上有一丁点儿小事,柯拉莉上场下场,声音略微有些高低,都使他心惊胆战.柯拉莉演的是一出开始可能失败而以后仍会走红的戏,那天可是失败了.柯拉莉出场没人鼓掌,正厅里冷冰冰的使她吃惊.除了卡缪索的包厢,别的几个都没有掌声.二楼和三楼的人把卡缪索嘘了好几回.鼓掌队拍手的方式分明过火,被楼厅的看客喝住了.玛丹维尔很勇敢地鼓掌,虚情假义的佛洛丽纳,拿当,曼兰,在旁附和着.戏完全演糟了.柯拉莉的更衣室里来了一大批人,他们的安慰使她愈发难受.女演员回去,灰心绝望,主要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吕西安.
  "咱们被勃罗拉出卖了."吕西安说.
  柯拉莉内心受到打击,发了一场高烧,第二天没法登台.她的艺术生涯眼看搁浅了.吕西安藏起报纸,躲在饭间内拆看.所有的副刊编辑都说,戏失败的责任在于柯拉莉:她对自己估计太高,她在大街上讨人喜欢,可不适合进竞技剧场;她固然有心向上,可惜自不量力,不该担任那个角色.吕西安看到许多评论柯拉莉的文章,跟他当初对付拿当的一套虚伪的手法没什么分别.他好比克罗托内人米龙劈开了橡树,一双手被树干卡住了一样,气得脸色发紫.他的朋友们用殷勤.关切.仿佛是一片好心的话,替柯拉莉出了一些极其恶毒的主意.他们劝她演另外几种角色,正是奸诈的记者明知道跟她的路子完全相反的角色.这些保王党刊物的论调,定是拿当教唆出来的.至于自由党的大报和小报,用的又是吕西安常用的一些卑鄙和龌龊的手段.柯拉莉听见一两声抽噎,从床上起来走到吕西安身边,发现了报纸,便拿来看了,看完一声不响又去睡了.佛洛丽纳跟打击柯拉莉的一伙通同一气,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已把柯拉莉的台词背熟了,还由拿当帮她排练.戏院当局不肯放弃这出戏,打算叫佛洛丽纳接替柯拉莉.经理来探望可怜的女演员,她流着眼泪,生气全无,等到经理当着吕西安的面说出当晚不能不照常开演,佛洛丽纳能够担任柯拉莉的角色,柯拉莉却一骨碌坐了起来,跳下床,叫道:
  "我照样能演."
  说完她就晕过去了.佛洛丽纳补了她的缺,一举成名,因为她把戏救活了,受到所有的报纸赞扬,从此成了人们都知道的名角儿.吕西安看见佛洛丽纳成功,简直气坏了.
  他对柯拉莉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是你给她的饭碗呢!竞技剧场要是愿意,完全可以取消你的合同.等我做了吕邦泼雷伯爵,发了财,就和你正式结婚."
  "废话!"柯拉莉说着,两眼无神地瞅了他一下.
  "废话?"吕西安叫道,"不出几天,你就能住进一所漂亮的屋子,有自备马车;让我来给你写个剧本!"
  他拿着两千法郎奔往弗拉斯卡蒂.倒霉鬼一连呆了七小时,心情激动得象发疯,面无表情地装做若无其事.从白天到上半夜,他不知经过多少风浪:最多赢到三万,出门的时候一文不剩.回去发现斐诺在他家中等着,要他的小品文.吕西安仍不聪明,在斐诺面前发牢骚.
  斐诺回答说:"嗯!情况不妙,是不是?你这次向后转,转得太快了,当然要失去自由党报刊的支持,他们的力量比保王党和政府派的报纸大得多.事先如果不留好退路,补偿你意料中的损失,就不应该转移阵地.无论如何,聪明人总是先去看看朋友,说明自己的理由,把脱党的事跟他们商量一下,那他们就会变成你的同谋,向你表示好感,约好互相帮助.拿当和曼兰对他们的伙伴就用这个办法.虎狼虽狠,不伤同类.你对付这件事却老实得象羔羊.你在新加入的党内要不张牙舞爪,休想分到一根骨头一个翅膀.人家为着拿当自然要牺牲你了.老实告诉你吧,你攻击阿泰兹的文章惹动了公愤,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和你相比,马拉竟是圣人了.大家正在布置,预备向你进攻,将来你的书非被他们搞臭不可.说起你的小说,进行得如何啦?"
  吕西安指着一包校样说:"这是最后几页."
  "政府派和极端派报刊上抨击阿泰兹的文章,有些没有署名,大家说是你写的.此刻《觉醒报》天天向四风街上的一帮人放冷箭,讽刺的话说得挺滑稽,所以更加恶毒.莱翁.吉罗的刊物背后,确实有一个小小的政治集团,态度很严肃,我看那一派早晚能抓到权柄."
  "我八天没进《觉醒报》的门了."
  "啊!别忘了我的小文章.马上写五十条来,稿费一次给你,不过得配合报纸的色调才行."接着斐诺随便讲了一个关于钦差大臣的小故事,说是在交际场中流传,正好给吕西安做题目,以写一篇逗笑的稿子.吕西安虽然疲倦,为了挣回赌输的钱,照样头脑清醒,思想敏捷,一口气写出了三十条,每条两栏.稿子写完,吕西安带着上道里阿书店,打算碰到斐诺,私下底交给他;同时也想问问出版商,为什么他的诗集搁着不印.他看见铺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他的对头.他一进去,大家都悄无声息不说话了.吕西安发觉自己被新闻界列入黑名单,反而勇气倍增,象以前在卢森堡走道上一样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胜利!"道里阿态度不软不硬,只是嘻嘻哈哈,推说他有他的道理:印《长生菊》要趁他高兴,要等吕西安的地位能保证诗集畅销,他是把全部版权买下来的.吕西安指出按照合同规定,道里阿有印《长生菊》的义务.道里阿的意见正好相反,说是在法律上谁也不能强制他做一桩他认为会亏本的生意,时机是否恰当只有他能决定.此外,有一个无论哪个法院都会同意的办法:吕西安不妨归还三千法郎,把作品收回交给一个保王党的出版商印.
  吕西安走出铺子,觉得道里阿缓和的口气比第一次见面时的傲慢更可气.这么一来,诗集要等吕西安有一个强大的帮手撑腰,或者他本人有权有势的时候,才能出版的了.诗人慢吞吞的回家.倘若一有念头马上行动的话,他那时的绝望竟可以使他自杀.他发现柯拉莉躺在床上,面无人色,病得很厉害.
  贝雷尼斯对吕西安说:"要不让她登台,她就活不成啦."那时吕西安正在打扮,要到勃朗峰街去赴德.图希小姐家的晚会,他可以在那儿遇到德.吕卜克斯,维尼翁,勃龙代,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
  那晚会是为普通歌唱家举行的:先是大作曲家孔蒂,业余歌唱家中声音最好的一个,还有森蒂,芭斯塔,加西亚,勒瓦瑟,以及两三个在上流社会里出了名的好嗓子.吕西安溜到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的大姑和德.蒙柯奈太太的位置旁边.落泊的青年表面上装做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同他全盛时期一样,不愿意露出需要人帮忙的样子.他滔滔不绝地谈到他替保王党立的功,提出自由党对他的咒骂作为证明.德.巴日东太太宛然一笑,说道:"朋友,你一定能得到充分的回报.后天你同鹭鹚和德.吕卜克斯上掌玺局去领王上的诏书.掌玺大臣明儿将亲自送到宫里去签字,宫中有会议,他回家比较晚;我要是当夜知道结果,就立刻派人给你报信.你住哪儿呢?"
  "还是我自己来吧."吕西安不情愿说他住在月亮街.
  侯爵夫人接口道:"勒农库和纳瓦兰两位公爵在王上面前提到你,称赞你一心一意,毫无保留地效忠王室,说应当给你一个特殊的荣誉,才能报复自由党对你的侮辱.况且吕邦泼雷的姓氏和爵位是你在母系方面应得之权利,将来还要在你身上光宗耀祖.陛下当晚吩咐掌玺大臣起草上谕,允许吕西安.沙尔东以最后一个吕邦泼雷伯爵的外孙身分改姓,承袭伯爵的头衔.幸而我大姑记得你那首歌咏百合花的十四行诗,抄给公爵,王上看过后说:平达斯山上的蓟鸟应当提拔.......德.纳瓦兰先生回答说:"是的,尤其在陛下创造奇迹,化蓟鸟为鹰隼的时候."
  换了另一个不象路易丝.德.埃斯巴.德.奈格珀利斯那样受过严重伤害的女子,看着吕西安脸表涕零的表现,准会心肠软下来.可是吕西安越美,路易丝报复的心越强.德.吕卜克斯说的不错,吕西安不够警觉,识不透所谓诏书根本是德.埃斯巴太太设下的骗局.成功的消息和德.图希小姐的另眼相看,使他大起胆子,在德.图希府上守到深夜两点,打算和女主人单独谈谈.吕西安在保王党报馆里听说德.图希小姐暗地里同人家合编一个剧本,将要由当时的名角儿小费伊演出.客厅里人走空了,他和德.图希小姐坐在内客室的沙发上,述说他和柯拉莉的不幸,故事说得非常动人,那位颇有男子气质的女作家听了后,答应把她剧中的主角派给柯拉莉.  第二天,柯拉莉听到德.图希小姐的许诺很快活,有了精神,正在和她的诗人一同吃中饭.吕西安看着卢斯托的小报,讽刺掌玺大臣夫妇的那个凭空编造的故事登出来了.文章诙谐反讽,骨子里是恶毒透顶.路易十八也被吕西安很巧妙地牵引出来,写得很可笑,只是检察署没法干涉.自由党有心把下面的事说得逼真,其实只是在他们俏皮的毁谤中间多添了一桩毁谤而已.
  路易十八特别喜欢同人家交换文字细而多情的书信,其中掺和着情歌和挑拔的话.吕西安的小品文把这个嗜好说作路易十八的风流到了最后阶段,变为纯粹的理论,从行动变为思想了.受过贝朗瑞猛烈抨击,被他称为奥太维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情人,近来大惊失色,因为王上的来信变得无精打采了.奥太维越卖弄才情,她的情人的态度就越冷淡越灰色.奥太维终于发现她失宠的原因是王上有了一个新的通信对象,掌玺大臣的太太,新鲜的刺激动摇了奥太维对王上的信心.据说那贤慧的大臣太太事实上连一个便条都不会写,可知幕后必有一个大胆的野心家捉刀,她不过是出面的傀儡罢了.躲在她画屏后面的人到底是谁呢?奥太维留神观察之下,发觉王上原来是跟他的大臣通信.于是她定下计划.靠着一位忠心的朋友帮助,她有一天让大臣在议会里被激烈的辩论绊住,她自己单独去见王上,说穿骗局,激恼王上的自尊心.路易十八的火气不愧为波旁家出身,他对奥太维大发雷霆,不相信她的话.奥太维提议当场验证,请王上写一个条子去立等回音.可怜的大臣夫人猝不及防,派人到议会去请丈夫,可是一切都算准了,大臣正在讲坛上.那女的只得满头大汗,冥思苦想,好容易才挤出一点聪明写了回信.王上大失所望,奥太维笑着说:"下文如何,让大臣向陛下说明吧."
  内容虽是无中生有,那篇文章却大大地伤害了王上和掌玺大臣夫妇.据说故事是德.吕卜克斯杜撰出来的,可是斐诺始终替他保守秘密.自由党和王弟的一派看了这篇诙谐尖刻的小品乐不可支,吕西安只当做有趣的谣言,除了觉得可笑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第二天他去找德.吕卜克斯和杜.夏特莱男爵一同出发.男爵要向掌玺大臣道谢.他当上了参事院特别参议,封了伯爵,上面还答应他补夏朗德省省长的缺,现任省长再做几个月,能领到最高额的养老金的时候就要退休.杜.夏特莱伯爵......他的"杜"字已经正式写在上谕上,......邀请吕西安坐上他的马车,让他平起平坐.要没有吕西安攻击他的那些文章,也许夏特莱不会爬得那么快.自由党的迫害等于做了他加官晋爵的梯子.德.吕卜克斯先到部里,等在秘书长的办公室内.那位官员一见是吕西安,诧异得直跳起来,眼睛望着德.吕卜克斯.
  "怎么!先生,你还敢上这儿来?"秘书长对吕西安说,吕西安心里诧异."部长大人把准备好的上谕撕掉了,你瞧!"他随手指着一张已撕成几片的纸."部长要追究昨天那篇该死的文字究竟是谁写的,我们把手稿找来了."秘书长说着,给吕西安看他的原稿."先生,你说你是保王党,事实上你同这份万恶的报纸合作,这份报害得部长们白了不少头发,给中间派添了许多烦恼,把我们推入泥沼.你拿《海盗报》,《明镜报》,《宪政报》,《邮报》当中饭,拿《每日新闻》和《觉醒报》当晚饭,再同玛丹维尔吃宵夜;玛丹维尔是跟政府做对最凶的人,他要王上走专制的路,那不是要煽动革命,同倒向左派一样快吗?你是一个挺幽默的记者,可是永远当不了政治家.部长已经报告给王上,那篇稿子是你写的,王上气愤之极,责备他的内廷供奉德.纳瓦兰公爵.这一下你招来了不少冤家,他们过去越器重你,现在就越憎恨你!敌人做出这种事来倒还罢了,你却自称为政府的朋友,岂非可怕!"
  德.吕卜克斯道:"亲爱的,难道你是小孩儿吗?你使我受累不浅.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德.蒙柯奈太太,都举荐过你,她们要气坏了.德.纳瓦兰公爵要埋怨侯爵夫人,侯爵夫人要责备她大姑.我劝你别去拜访她们,过一阵再说吧."
  秘书长道:"大人来了,赶快出去!"
  吕西安站在旺多姆广场上呆若木鸡,仿佛当头挨了一棍.他从大街上一路走去,一路反省.他发觉被一帮嫉妒,贪婪,奸诈的人玩弄了.在这个名利场中他是怎样的人呢?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贪快乐,爱虚荣,为了这两样牺牲一切;不过是个诗人,不会作深刻的思考,象飞蛾扑火似的到处乱撞,没有固定的计划,完全被形势左右,想的是好主意,做的却是坏事情.
  他的良心变了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并且他的钱花光了,只觉得工作和痛苦把他折磨得精疲力尽.报纸先要登载曼兰和拿当的文章再轮到他的.他信步走去,胡思乱想,出神了.他一边走一边瞧见某些阅览室的招贴,那时才刚出新办法,图书和报刊同样可以借阅.广告上有一个奇怪的,对他完全陌生的题目,底下写着他的姓名: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著.他的小说出版了,他可不知道,报上一个字都没提.他耷拉着胳膊,一动不动的站着,没看见前面来了一群最潇洒的青年,其中有拉斯蒂涅,德.玛赛,另外还有几个熟人.他也不曾留意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和莱翁.吉罗两个朝着他走了过来.
  "你是沙尔东先生吗?"米歇尔说话的声音使吕西安听了不免胆战心惊.
  他脸色发白,回答道:"你认不得我了?"
  米歇尔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这就是你写文章骂阿泰兹的所得.如果每个人为自己为朋友像我一样的做法,报纸就不敢胡来,就能成为值得尊重并且受人尊重的讲坛!"吕西安身子一晃,靠在拉斯蒂涅身上,对拉斯蒂涅和德.玛赛说:"请你们两位做我的证人.不过我先要回敬一下,让事情没法挽回."
  米歇尔猝不及防,被吕西安狠狠地打了一耳光.几个花花公子和米歇尔的朋友扑上来把共和党人和保王党人拉开,以免两人的争吵变成扭殴.拉斯蒂涅抓着吕西安,带到泰布街上他的家里去,离开出事的根特大街只有几步路.幸而那是吃晚饭的时间,没有人凑过来看热闹.德.玛赛跑来找吕西安,和拉斯蒂涅两人硬把他拉往英国咖啡馆去快快活活的吃饭,临了三个人都喝醉了.
  德.玛赛问吕西安:"你剑法高明吗?"
  "从来没上过手."
  "手枪呢?"拉斯蒂涅问.
  "一辈子不曾放过枪."
  德.玛赛道:"那你运气一定好.你这种敌人最可怕,会将对方致于死地的."

  三十九 一文不名
  吕西安回去,亏得柯拉莉已经上床,睡着了.她临时演了一出小戏,受到群众的鼓掌,吐了一口气,因为那掌声不是花钱买来,而是凭她的艺术赢来的.那天晚上的演出,敌人没料到.经理看到成绩,决意让柯拉莉担任卡米叶.莫潘剧中的主角.柯拉莉第一天登台失败的原因,经理也弄明白了.他鉴于佛洛丽纳和拿当暗中捣鬼,想打倒一个他重视的女演员,十分恼火,答应从今以后支持柯拉莉.
  清早五点,拉斯蒂涅来陪吕西安出发.
  "亲爱的,你住这条街再合适不过,"拉斯蒂涅用这句话代替寒暄."咱们最好先到,地点在通往克利尼昂库尔堡垒的大路上,到得早表示有风度,咱们应当立个好榜样."雇的街车经过圣德尼城关的时候,德.玛赛说:"让我把节目告诉你.你们俩用手枪决斗,距离二十五步,各人可以随便向前,到相隔十五步为止.各人走五步,放三枪,不能再多.不论结果如何,事情从此了结.对方的手枪由我们上子弹,他的证人替你上子弹.武器是四个证人在一家军火铺里共同挑选的.我向你担保,我们确实想促成你的运气,挑了骑兵用的手枪."
  在吕西安看来,人生变成一场恶梦,活也好,死也好,对他都无所谓.自杀的勇气使他在目睹决斗的人看来大有英雄好汉的气概.他站在他的位置上动也不动.这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仿佛他胸有成竹,大家觉得这诗人厉害得很.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向前走了五步.两人同时开枪,因为双方受的侮辱相等.第一枪,克雷斯蒂安的子弹擦过了吕西安的下巴,吕西安的子弹比对方的头高了十尺.第二枪,米歇尔的子弹打中诗人外套的脖领,幸好领子是细针密缝的,里面还衬一层硬麻布.第三枪,吕西安胸部中了子弹,倒了下去.
  "他死了吗?"米歇尔问.
  "没有,"外科医生回答,"他死不了的."
  "糟糕!"米歇尔说.
  "噢!是的,糟糕."吕西安用力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中午,可怜的孩子给抬进卧房,放在床上,人家花了五个钟点,费了好多周折才把他送回家.虽然伤势不重,还是得小心照料,热度可能会引起危险的并发症.柯拉莉把悲痛和忧急咽在肚里.在朋友危急的期间,她从头至尾和贝雷尼斯两人陪床,念着她的台词.吕西安的危险期共有两个月.可怜的姑娘有时上演快活的角色,心里却想着:"亲爱的吕西安或许就在这个时候死了!"
  那时吕西安由毕安训看护,他的性命就靠这位好心朋友挽救的.毕安训虽然受过吕西安严重的伤害,阿泰兹却告诉他吕西安上门的事,替不幸的诗人澄清事实.毕安训怀疑阿泰兹宽宏大量,便在吕西安神志清醒的时候盘问他,因为他一度发过神经性的高热,病情严重.吕西安说只有在埃克托.曼兰的报上发表过那篇严肃的批评,此外不曾写过别的稿子伤害阿泰兹.第一个月终了,方当和卡瓦利埃的合营书店宣告破产.这个可怕的打击,毕安训吩咐柯拉莉不给吕西安知晓.《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那部有名的小说,换了一个让人不解的题目出版,一点市场都没有.方当在清理之前要赚一笔现款,瞒着卡瓦利埃把作品整批卖给杂货商,杂货商三钱不值两文地转卖给货郎担.吕西安的书那时摊在巴黎桥头和河滨道的石栏杆上.奥古斯丁河滨道的书业批进不少,市价暴跌,入不敷出:四册十二开本的小说进价四法郎五十生丁,只能卖到两法郎半.书商急得直嚷,而报上始终绝口不提.巴贝没想到这阵跌风,他相信吕西安的文才,一反平时习惯,进了两百部.眼看要蚀本了,他暴跳如雷,大骂吕西安.同业尽管削价脱手,他却狠了狠心,拿出守财奴的固执脾气,把两百部书送进栈房存起来.后来到一八二四年,靠着阿泰兹那篇出色的序,小说本身的优点,莱翁.吉罗的两篇评论,作品的价值便显出来了;巴贝的存货一部部的零卖,卖到十法郎一部.贝雷尼斯和柯拉莉尽管提防,也没法拦着埃克托.曼兰不来看他病势严峻的朋友.曼兰把那碗苦味的肉汤一滴滴的给吕西安喝下去.象方当和卡瓦利埃那样,印一个初出茅芦的作家的书而做的倒霉生意,在书业的行话叫做肉汤.忠于吕西安的朋友只有一个玛丹维尔,他写了一篇出色的书评认同吕西安的作品,可是不论政府派还是自由党,都痛恨这位《评论报》,《王旗报》和《白旗报》的主编,所以玛丹维尔虽是猛士,自由党骂一句,他要回敬十句,他的帮助对吕西安反倒不利.英勇的保王党人的攻击无论如何凶狠,也没有一份报纸出来应战.柯拉莉,贝雷尼斯和毕安训,把所谓吕西安的朋友一律送客,听凭他们大呼小叫地生气;可是执达员上门是不好阻拦的.方当和卡瓦利埃破产了,他们的票据需要立即兑现,商法上这一条规定对第三者损害最大,剥夺了他们票子没有到期没有责任的权利.吕西安被卡缪索告了一状,逼得很紧.柯拉莉看到原告的姓名,才明白她曾认为多么天真的诗人做过一件又可怕又屈辱的事,她因之更爱吕西安了,可是她还不愿意去求卡缪索.商务警察上门传被告,看见被告病在床上,不敢将他带走,在请示庭长指定一所疗养院,把债务人送往寄押之前,先去告诉卡缪索.卡缪索立即赶往月亮街.柯拉莉下楼见他,回来手里拿着法院的公事,公事根据吕西安的文件,确定吕西安是商人身分.柯拉莉用什么方法从卡缪索手中拿到这些文件的呢?许了什么愿呢?她沉着脸不出一声,回到楼上象个死人一般.她演了卡米叶.莫潘的戏,半男半女的名作家那一次的成功,多半是柯拉莉的功劳.扮这个角色也是这明星的最后一道光彩.演到二十场,正当吕西安身体恢复,开始散步,吃饭,说要重新工作的时节,柯拉莉经受不住暗中的折磨,病倒了.贝雷尼斯始终相信,柯拉莉因为要救吕西安,答应卡缪索将来会回到他身边去.柯拉莉眼看她担任的角色被佛洛丽纳抢去,又羞又恨.拿当恐吓说,要不让佛洛丽纳补缺,就向竞技剧场开火.柯拉莉竭力抵抗,一直演到最后一刻,因此元气大伤.她在吕西安病中向戏院预支过钱,此刻已不能再要;吕西安虽有决心,但还不能工作,同时他也得服侍柯拉莉,减轻贝雷尼斯的负担.可见这一家的生活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幸亏还有毕安训这样一个高明而热心的医生,替他们向药房讲情,让他们赊账.柯拉莉和吕西安的境况不久传到房东和街坊上的小商人耳里,家具查封了.男女裁缝也不再怕新闻记者了,要求法院严追两个穷艺人的欠账.最后只剩药房和猪肉铺让两个可怜的孩子赊帐.吕西安,贝雷尼斯和病人吃了一星期左右的猪肉,老板把供应的花色都弄尽了.猪肉火气大,柯拉莉的病越发重了.吕西安穷愁交迫,只得去找那出卖他的朋友卢斯托,讨还一千法郎.在他连续遭难期间,那一次的奔走最是难堪.卢斯托已经回不了竖琴街,晚上睡在朋友家里,象野兔似的被人搜索,追踪.带吕西安踏进文坛的该死的经纪人,吕西安只能在弗利谷多铺子里才能找到.果然,卢斯托坐在老位置上,和吕西安不幸碰到他而离开阿泰兹的那天一样.卢斯托请吕西安吃饭,吕西安竟然接受了!
  那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还有克洛德.维尼翁,以及向萨玛农典押衣服的那个了不起的陌生人.卢斯托和吕西安同他们一起走出饭馆,想到伏尔泰咖啡馆去喝咖啡,大家把口袋里叮叮当当的零钱统统掏出来,还不足三十铜子.四人便往卢森堡公园瞎逛,希望能碰上一个书店老板.果然有个当时最出名的印刷商被他们撞见了,卢斯托向他借了四十法郎,平均分作四份,每个作家拿一份.吕西安人穷志短,一点傲气都没了,对三个艺术家淌眼抹泪,倾述他的苦难;谁知这些同伴都有一段惨痛的经历说给他听;各人吐完了苦水,四个人中还算吕西安受的打击最轻.因此他们都需要忘掉痛苦,尤其忘掉使他们苦上加苦的思想.卢斯托奔向王宫市场,拿剩下的九法郎做赌本.了不起的陌生人虽然有天使般的情妇,也不得不到一个下等地方追求危险的快乐去了.维尼翁走往小牡蛎岩饭店,打算喝两瓶波尔多酒,叫理智和记忆力失去效用.吕西安不愿参加宵夜,在饭店门口和维尼翁告别.从来没有跟吕西安作对的记者只有这一个,外省大人物一阵心酸,握着他的手问道:"怎么办呢?"
  大批评家回答:"只有逆来顺受了.你的书很精彩,可是遭到忌妒,你的奋斗必定时期很长,很艰苦.天才是一种可怕的病.所有的作家心坎里全有一个妖魔,胜过胃里的绦虫,一边发展一边吞掉你的感情.将来到底哪个能得胜呢?是疾病战胜人还是人战胜疾病?当然,天才要跟性格斗争,只有大人物才办得到.才能一天天的长大,感情一天天的枯萎.除非是巨人,除非有赫丘利式的肩膀,一个人不是没有心肝,就是没有才能.你身体又瘦又娇,我看你是支撑不住的,"维尼翁走进饭店补充一句.
  吕西安一路上想着这番沉痛的议论回家,其中有些千真万确的道理使他把艺术生涯看透了.
  "要钱啊!"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叫道.
  吕西安开了三张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各一张,每张票面一千法郎,写着自己的抬头,签上大卫.赛夏的字,笔迹学得像极了,还加上背书.第二天他拿着期票送给赛尔邦特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梅蒂维埃毫不刁难,给他兑了现款.吕西安写一封短信通知妹夫,说是给了他这笔负担,吕西安答应按照生意上的规矩,到期把款子还给纸铺.柯拉莉和吕西安还清欠账,还剩下三百法郎,诗人交给贝雷尼斯收起,吩咐她如果他开口要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他怕自己赌性又发作.

  四十 告别
  吕西安憋着一肚子愤怒,脸上冷冷的一声不响,守着柯拉莉在灯光底下写出几篇最富风趣的文章.他一边思索一边望着他心爱的柯拉莉,只见她面色白得象磁器,那种美是将死的人的美;她咧着惨白的嘴唇向吕西安微笑,眼睛很亮,凡是被病魔和悲伤同时压倒的女子都会有这种眼神.吕西安叫人把文章送往报馆,因为自己没法上办公室去逼总编辑,稿子就发.等到他亲自出马,从前竭力拉拢他而利用过他的出色的稿子的泰奥多尔.迦亚,对他很冷淡.
  迦亚说:"亲爱的,你小心点儿,你的文章没风趣了.别灰心,拿出才情来!"
  费利西安.韦尔努,曼兰,以及一切恨吕西安的人,在道里阿书店或者滑稽歌舞剧院提到他时,总说:"吕西安那小家伙,肚子里仅有一部小说和开头几篇文章.现在送来的稿子,简直要不得."
  新闻界有句行话,叫作肚子里空空如也,其影响等于终审判决,一朝宣布就不容易推翻.这句话传来传去,把吕西安说得一文不值,吕西安蒙在鼓里,他疲于应付的烦恼太多了.除了繁重的工作,用大卫.赛夏的名义签出去的票据又被人追索,只能去请教有老经验的卡缪索.柯拉莉过去的朋友倒还义气,肯帮吕西安的忙.焦头烂额的时期共有两个月,法院的公文送来一大堆,吕西安听着卡缪索指点,一齐交给诉讼代理人德罗什,他是毕西沃,是勃龙代,德.吕卜克斯的朋友.
  八月初,毕安训告诉诗人,柯拉莉没有希望,活不了多久了.那几天悲冷的日子,贝雷尼斯和吕西安只会哭,在病人面前顾不得再掩盖.可怜的姑娘想到自己快死,为着吕西安伤心得不得了.她忽然心思一转,打发吕西安去请教士.女演员要恢复信仰,平平安安地死去.她终于象基督徒一样结束了她的生命,表示真诚忏悔.临终和死亡的景象把吕西安的精力和勇气消耗尽了.诗人呆若木鸡,坐在柯拉莉床前一张靠椅上,一刻不停地望着柯拉莉,直到她的眼睛被死神阖上为止.那是清晨五点.一只鸟飞来停在窗外的花盆上,吱吱喳喳唱了一阵.贝雷尼斯跪下来吻着柯拉莉的手,眼泪直掉在逐渐冷却的手上.壁炉架上只有十一个铜子.悲痛绝望的心情逼着吕西安出门,想用募化的法子埋葬他的情妇,不是去见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杜.夏特莱伯爵,德.巴日东太太,德.图希小姐,扑在他们脚下,便是去央求刻薄的花花公子德.玛赛.那时他既没有傲气,也没有精神了.只要能弄到几个钱,便是叫他当兵也愿意!他垂头丧气,跌跌撞撞地走着,完全是倒霉鬼的形景;他不觉得自己衣冠不整,一直走进卡米叶.莫潘的住宅,要求通报.
  当差回答说:"小姐早上三点才睡,她不打铃,谁也不敢进房去."
  "她几点钟会打铃呢?"
  "最早十点钟."
  吕西安写了一封凄惨的信留下,在那种信里,落魄的漂亮哥儿再也顾不得脸面了.有一天晚上,卢斯托讲起某些有才气的青年央求斐诺,吕西安还不肯相信那种低三下四的态度,如今他的一支笔或许比他们迫于患难的表现还要更胜一步.他浑身火热,像呆子似的从大街上走回去,根本不觉得刚才绝望之下写出了一封惨绝人寰的信.他路上遇到巴贝.
  他伸出手说:"巴贝,给我五百法郎好不好?"
  "不,只能给两百."书店老板回答.
  "啊!你真是好心人."
  "对,可是我有我的打算."巴贝接下来告诉他方当和卡瓦利埃的倒账,说道:"你害我损失了许多钱,应该帮我赚回来."
  吕西安打了一个寒颤.
  书店老板接下去说:"你是诗人,应该各式各样的诗都会写.我现在要一些艳情的歌,拿来跟别的现成歌曲混在一起,不让人家控告我盗版,我想印这样一部有趣的集子,在街上卖十个铜子一本.你要是明天交出十支出色的酒歌或者色情的小调......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就给你两百法郎."
  吕西安回家看见柯拉莉直僵僵地横在一张帆布床上,裹着一条粗布被单,贝雷尼斯一边哭一边缝.诺曼底的胖老妈子在床的四角点了四支蜡烛.柯拉莉面上光采闪烁,平静到了极点,叫活着的人看了十分感动.她很像害贫血症的少女:暗红的嘴唇有时好象还会张开来,轻轻的叫几声吕西安.她咽气之前就念着上帝和吕西安的名字.吕西安让贝雷尼斯上殡仪馆办手续,开销不能超过两百法郎,还得包括在简陋的佳讯教堂举行的丧事弥撒.贝雷尼斯一出门,诗人便坐在书桌前面,靠近可怜的女朋友的尸体,预备按流行的曲调写十首快活的诗.他苦不堪言,花了多少气力没法动笔,后来总算开窍,救了他的急难,仿佛他根本不曾有过痛苦.克洛德.维尼翁关于感情和头脑分离的现象发表过的沉重的议论,此刻在吕西安身上应验了.教士替柯拉莉做着祷告,可怜的孩子凑着灵前的烛光,为狂欢的酒会推敲歌词.那一夜不知他是怎么过的!第二天早上,吕西安写完最后一首,想配一个当时流行的调子,贝雷尼斯和教士听见他唱起歌来,只道他疯了:

  朋友们,歌词要带说教,

  我听着受不了.
  要人快活和开心,

  为何又要讲理性?
  复唱的词儿句句精彩,
  叫我们无忧无虑干杯:

  古希腊的哲人也是这般议论.
  我们用不到高雅的辞藻,
  掌酒行令自有酒神代劳.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名医常说,谁要能长醉不醒,

  包管他长命百岁.
  怕什么老态龙钟,

  两腿蹒跚走不动,
  赶不上健步如飞的青春年少!
  只要能满满的金樽高举,

  双手轻便岁岁相同;
  只要能沉湎醉乡直到老,
  交杯换盏意兴豪.

  劝你们尽情欢笑莫停杯,
  万事皆空休挂怀.
  若要问,我们从哪条道上来,

  倒很容易说明白;
  欲知身后何处去,

  休问我辈贤与愚.
  何必思前想后多愁闷,
  有福且享莫忧郁,

  享尽荣华才不算虚度此生.
  天年有数命难逃,
  一息尚存趁今朝!

  劝你们尽情欢笑杯莫停,
  万事皆空休挂怀.
  诗人唱到凄惨的最后一节,毕安训和阿泰兹来了,发见吕西安伤心之极,眼泪象潮水一般涌出来,没有力气再把歌词抄写清楚.等到他抽抽噎噎的说出他的处境,听的人眼睛都湿润了.
  阿泰兹道:"这一下许多罪孽都可补赎了!"
  教士正色道:"在现世能见到地狱的人还是幸福的."
  美丽的死者对着永恒的世界微笑,情人用艳丽的歌词替她换来一块坟地,巴贝付了她的棺木,穿着短裙和绿头绿跟的红袜,煽动过整个戏院的女演员,如今被四支蜡烛围绕着,教士带她回到了上帝身边,正预备回教堂去替这个多情的女子做一台弥撒.这些既庄严又恐怖的场面,这些被急难压制的痛苦,把大作家和大医生看得惊心动魄,坐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时走进一个当差,报告德.图希小姐来了.这个美丽的了不起的女子对一切都很明白,急忙过来和吕西安握手,塞给他两张一千法郎的票子.
  "太晚了."吕西安说着,死气沉沉的望了她一眼.
  阿泰兹,毕安训,德.图希小姐,临走说了许多温暖的话安慰吕西安,怎奈他生命的动力都消失了.中午,小团体的朋友们,除了克雷斯蒂安(他也已经知道吕西安并没真正地出卖朋友),一齐来到小小的佳讯教堂,还有贝雷尼斯,德.图希小姐,竞技剧场的两个小角儿,服侍过柯拉莉化装的女仆,伤心的卡缪索.男客们把女演员送往拉雪兹神甫公墓.卡缪索泪流满面,向吕西安发誓,一定买一块永久墓地,立一个小小的石碑,刻上以下几个字:柯拉莉,享年一十九岁......一八二二年八月.
  吕西安一个人留在那儿,直到太阳下去的时候,他站在高岗上了望巴黎,心里想着:"现在还有谁会爱我呢?那些真正的朋友瞧不起我了.只有在此长眠的人觉得我的所作所为都是高尚的.好的.如今只剩下我的妹妹,大卫和母亲了!他们在家乡对我作何感想呢?"
  可怜的外省大人物回到月亮街,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堪忍受,搬到同一条街上的一家小旅馆.德.图希小姐的两千法郎,凑上变卖家具的钱,付清各方面的欠账,剩下一百法郎,贝雷尼斯和吕西安维持了两个月.吕西安精神崩溃,像病人一样:他既不能动笔,也不能思索,一味往痛苦里钻,叫贝雷尼斯看着可怜.
  吕西安想起母亲,妹子和大卫.赛夏,不禁长叹了一声,贝雷尼斯听着问道:"你要是回家乡,怎么去呢?"
  他说:"走回去."
  "可是一路也得要吃,要住.一天走四五十里,至少也得二十法郎."
  他说:"我会想法子的."
  他留着身上要穿的几件必不可少的衣衫,把礼服和讲究的内衣送去给萨玛农,萨玛农出价五十法郎.吕西安恳请放高利贷的多给一些,让他能够坐班车回去,萨玛农始终不肯答应.吕西安气愤之下,立即赶往弗拉斯卡蒂碰运气,结果又把钱输得精光.他回到月亮街上破烂的卧房,问贝雷尼斯讨柯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姑娘看他眼神不对,又听说他赌输了钱,猜到这可怜的诗人已无路可走,想上吊寻死了.她说:"你疯了吗,先生?你先去散散步,半夜再回家.我来替你弄盘缠,不过你只能待在大街上,别走向河滨."
  吕西安在大街上闲荡,痛苦得如醉如痴.他望着华丽的车马,行人,看他们受着巴黎成千上万的利益鞭策,像旋风般打转,更感到自己无依无靠,渺小到极点.夏朗德河畔的景色在脑子里闪过,他忽然渴望家庭的欢乐,精神为之一振.性格近于女性的人最容易把这种冲动当做勇气.他不愿意就此屈服,先要向大卫.赛夏倾诉心里的话,听听仅有的三个亲人的看法.他正走着,冷不防瞅见贝雷尼斯打扮得整整齐齐,在泥泞的佳讯大街和月亮街的拐角儿上同一个男人说话.
  吕西安看到诺曼底姑娘便起了疑心,担心起来,问道:"你干什么?"
  她把四枚五法郎的钱塞在诗人手里,说道:
  "二十法郎你拿去吧,代价不小,不过你总算可以动身了."
  贝雷尼斯转身走了,吕西安还来不及看清她走的方向.我们还得说句公道话,吕西安天良未泯,觉得那几块钱烫手,想还给她,结果他不能不收下,这是巴黎生涯的最后一个创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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