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娜娜(上)

  《娜娜(上)》
  〔法〕左 拉 著  

 
  夜里九点钟了,游艺剧院的演出厅里仍然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早到的观众在楼厅和正厅前座里在等候开演,在枝形吊灯的昏黄光线下,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坐在紫红丝绒套的座椅里,在一片昏暗之中,幕布被笼罩着,犹如一大块红色的斑点.舞台上静寂无声,成排的脚灯熄灭了,七零八落地摆着乐师们的乐谱架.只有四楼楼座里,发出阵阵喧嚣声,还混合着呼唤声和笑声.在金色框架的大圆窗下,坐着一些戴无沿帽或鸭舌帽的观众,在天花板上的圆形拱顶四周,画着一些女人和裸体儿童在天空中飞翔.煤气灯照耀下的天空,显现出一派绿色.不时出现一位女引座员,手里拿着票根,忙着将走在她前边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领到座位上.男的穿着礼服,女的身材颀长,挺着胸脯,他们把目光缓缓向四周扫视.
  正厅里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站着,环顾四周.
  "埃克托尔我对你是怎么说的?"年龄大的青年说道,这是个高个子,嘴上蓄着小黑胡子的青年."我们来得太早了,你应该让我抽完雪茄再来."
  一个女引座员打他们旁边经过.
  "哟!原来是福什利先生,"她亲切地说道,"再过半个钟头,戏才会开演呢."
  "那么,他们贴出的广告上为什么说是九点钟呢?"埃克托尔瘦削的脸上露出怒气冲冲的样子,低声埋怨道,"今天早上,在剧中担任角色的克拉利瑟还向我保证说,八点钟就开演呢."
  他们沉默了片刻,抬头察看昏暗中的包厢.不过,因为包厢壁上贴的是绿纸,里面显得更黯淡.向下看,在一片漆黑之中隐没着楼下包厢.楼厅包厢里,只有一位胖乎乎的妇女,疲乏地趴在罩丝绒的栏杆上.舞台的左右两侧,高高的柱子之间的包厢里没有一人.包厢外壁上挂着带有长长流苏的垂饰.金色和白色的大厅,衬托着嫩绿色,在水晶大吊灯的微弱灯光照耀下,空中仿佛弥漫着微尘.
  "你给吕西买了边包厢票吗?"埃克托尔问道.
  "买了,"另一个青年回答道,"但是,这票可很难买啊!哦!别担心,吕西不会来得太早的."
  他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沉默了一阵,说道:
  "你真走运,你还没有看过首场演出......今年的一件大事要算是《金发爱神》的上演了,这场戏人们已经谈论半年了.啊!亲爱的,多么动听的音乐!这出戏真吸引人!博尔德纳夫确实精明,这出戏被留到博览会期间才上演."
  埃克托尔认真地听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娜娜这个新明星,她应该演爱神,你认识她吗?"
  "问吧!问得好!还会有人问我!"福什利把两只胳膊向上一举,嚷道,"从今天早上起,人们就缠住我,问娜娜的情况.我遇到不下二十个这样的人,问娜娜这样,问娜娜那样!我什么也不知道,难道我认识巴黎的所有风骚娘儿们吗?......娜娜是博尔德纳夫的新发现.她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完,他平静下来.可是,空荡荡的大厅里,分枝吊灯发出的光线昏昏暗暗,一片教堂般的肃穆气氛,窃窃私语声,开关门的声音,这一切都使他烦躁不安.
  "啊!不对,"他突然说道,"在这里呆下去,人会变老的.我马上出去......我们下楼去,也许遇到博尔德纳夫,他会仔细跟我们讲的."
  在设在楼下铺着大理石的前厅内的检票处,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了.从敞开的三道栅栏门望出去,只见马路上非常热闹,在这晴朗的四月的夜晚,灯火通明.一辆辆马车在剧院前嘎的一声停下来,打开的车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人们三三两两地进场,在检票处滞留一会儿,然后走到前厅尽头,从左右两边的楼梯上楼,妇女们扭动着腰肢慢腾腾地上楼.前厅里有一些拿破仑时代的装饰,看上去颇像圣殿里纸板制成的列柱廊.灰白的墙壁上光秃秃地贴着黄色巨幅海报,大黑体字写的娜娜的名字.在煤气灯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一些男人经过那里,停下来,在那里看海报,另一些男人则站在那里聊天,堵在门口.而在靠近订票处的地方,有一个宽面颊,胡子刮得光溜溜的粗壮男子,正在粗声粗气地回答一些人的问题,他们在恳求他卖票给他们.
  "这就是博尔德纳夫."福什利一边说,一边走下楼梯.
  经理已经瞧见了他.
  "喂!你真够讲交情啊!"经理很远就对他大声嚷道,"原来你是这样给我写文章的......今天早上我翻开《费加罗报》一看,连一个字也没有."
  "再等会儿吧!"福什利回答,"在写文章介绍她之前,你的那位娜娜得让我先认识一下才行......何况,我什么都没有答应过你."
  然后,为了不让经理再缠住他,他就把他的表弟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介绍给博尔德纳夫.这是个到巴黎来求学的青年.经理看了青年一眼.埃克托尔却心情激动地观察着经理.原来他就是博尔德纳夫,这是个对女人像对狱卒一样耍女人的人,这是个头脑里总是想着做广告,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又吐唾沫,又拍大腿,是个厚颜无耻.专横跋扈的人.埃克托尔认为对这样的人得说句客套话,恭维恭维他.
  "您的剧院......"他用轻柔的声音说着.
  博尔德纳夫是一个喜欢说话直接的人,他用一句粗俗的话毫不掩饰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尽管叫我的妓院就是了."
  这时,福什利赞同地笑了,而拉法卢瓦兹的恭维话还没说完,被堵在喉咙里,他觉得经理的话很刺耳,却竭力装出一副欣赏这句话的样子.这时,经理急忙走过去与一个戏剧评论家握手,这是位专栏文章在社会上颇有影响的评论家.当经理回来时,年轻人心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担心自己显得过分拘谨,被别人看成乡巴佬.
  "人家告诉我,"他很想找些话来说,又说道,"娜娜有个好嗓子."
  经理耸耸肩膀,高声说道,"她呀,她有一副破锣嗓子."
  年轻人立即补充道:
  "而且听说她是个优秀的演员呢."
  "她呀!......简直是一堆肥肉,演戏时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儿."
  拉法卢瓦兹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弄得不知所措,结巴道:
  "无论怎样我也不会错过今晚的首场演出.您的剧院我早有耳闻了......"
  "就叫我的妓院好了."他的话又一次被博尔德纳夫打断了,态度冷漠而又固执,像一个非常自信的人.
  这时候,福什利一声不吭,他在注视着那些正在入场的妇女.当他发觉他的表弟呆在那儿,被弄得啼笑皆非,就过来替他解围.
  "你就按博尔德纳夫的意思叫好了,他叫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这样他才高兴呢......而你呢,老兄,别让我们在这儿久待了.如果你的娜娜既不会唱,又不会演,那么你的戏就肯定失败,只会失败.而且,我正担心这事呢."
  "失败!失败!"经理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叫道,"难道一个女人必须要会演会唱吗?啊!我的小老弟,你也太迂拙了......娜娜有别的长处,这是真的!这个长处抵得上任何长处.我已经发觉了,这是个在她身上很突出的长处,如果我觉察不出来,我就是白痴......你等着瞧吧,你等着看吧,只要她一出场,全场观众就会垂涎三尺."
  他兴奋极了,举起两只粗大的手,手都发抖了.然后,他感到很欣慰,低声自语道:
  "是的,她前途无量.啊!真见鬼!是的,她前途光明......她是个婊子.啊!她是个婊子!"
  接着,在福什利的诘问下,他便答应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他的粗俗不堪的言辞,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听后,感到非常不舒服.他认识娜娜后,就想把她推上舞台.就在这时候,他正好缺少一个人演爱神.他是不会太久地把精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的,因此希望她很快地被观众欣赏.不过,这个新来的高个子姑娘,在他的戏班子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他以前的明星叫罗丝.米尼翁,是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也是一个受人崇拜的歌星.她感到来了一个竞争对手,心里非常恼火,便用甩手不干来威胁他.为了海报上排名的问题,天哪!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他决定两个人的名字都用同样大的字体印在上面.别人别想来惹麻烦,只要他的小娘儿们......他是这样叫她们的......有一个人,不管是西蒙娜还是克拉利瑟,行动稍有差错,他就朝她们屁股上狠狠踢过去.不这样,他就没法维持生计.她们被他用来换钱,这些婊子,他懂她们的身价!
  "看!"他说完换了话题,"米尼翁和斯泰内来了,他俩总是形影不离.你们知道斯泰内开始讨厌罗丝了,因此,她的丈夫总是寸步不离斯泰内,生怕他溜走."
  剧院檐口上的一排煤气灯发出夺目的光芒,人行道被照得雪亮.两棵碧绿的小树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楚,强烈的灯光把一根柱子照得发亮,人们很远就能看见海报上的字,清楚得和大白天一样;远处街上的暮色越来越浓,星星灯火闪闪发光,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许多人还滞留在外面没有马上进场,一边聊天,一边抽雪茄.他们的脸被排灯的光线照得灰白,他们缩短了的身影在柏油马路上十分清晰.米尼翁是一个身材高大.宽肩的汉子,长着一个江湖艺人的方形脑袋,他从人群中挤出来,挽着银行家斯泰内的胳膊;斯泰内身材矮小,大腹便便,圆圆的面孔,下颔和两颊上长着一圈灰白色的络腮胡子.
  "怎么?"博尔德纳夫对银行家说道,"你昨天在我的办公室里已经见到过她."
  "啊!原来就是她,"斯泰内嚷道,"我想到是她.不过,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往外走,我几乎没有看清她."
  米尼翁耷拉着眼皮听着,一边使劲转动着手指上的大钻石戒指,他明白了,他们谈论的是娜娜.随后他的新来的明星的模样被描述了一番,银行家的眼里燃起了欲火.米尼翁终于插话道:
  "不要谈了,亲爱的朋友,一个娼妇!她会被观众赶走的......斯泰内,我的小老弟,你知道我的太太正在化妆室里等你呢."
  他想把斯泰内拖走,但斯泰内不肯离开博尔德纳夫.在他们面前,排成一条长龙的观众,挤在检票处,发出一阵阵喧闹声.在喧闹声中,不时响起娜娜的名字,这两个字就像唱歌一样响亮有力.男人们伫立在海报前,娜娜的名字被高高拼读着;另一些经过那里的人也用询问的口气把那名字读一遍.而妇女们呢,个个心情焦急,脸上挂着微笑,用诧异的神态一遍又一遍地小声读着娜娜的名字.可是谁也不认识娜娜.这个娜娜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于是,流言在人群中不胫而走,有些人还窃窃私语,开种种玩笑.这个名字,这个小名叫起来既亲切,又好听,所有的人都爱叫它.只要一发出这两个音,人们就高兴,脾气也好起来.人们被一种好奇的狂热驱使着要知道娜娜,这是巴黎人的好奇心,其疯狂程度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简直像热病发作似的.每个人都想看看娜娜.一位太太被挤掉了袍子的边饰,一位先生的帽子也被挤掉了.
  "啊!你们问得太多了!"博尔德纳夫大声说道,他被二十来个人围着提问题,"你们马上就会看见她的......我走啦,人家有事在等我呢."
  他见观众的兴趣被激起来了,非常高兴,一眨眼不见了.米尼翁耸耸肩膀,提醒斯泰内,说他的太太罗丝正在等他,让他去看看她在第一幕里穿的服装.
  "瞧!吕西,她在那儿,她正在下车."拉法卢瓦兹冲福什利说道.
  那个人果然是吕西.斯图华,她个儿不高,长相丑陋,大概四十来岁,脖子很长,面孔瘦削,两片厚嘴唇;但她性格活泼,态度和蔼可亲,反给她增添了很大魅力.卡罗利娜.埃凯和她的母亲被她带来了.卡罗利娜是个花容月貌.表情冷漠的女子;她的母亲态度庄重,行动缓慢.
  "你跟我们坐一起吧,我给你留了一个座位."吕西对福什利说.
  "啊!不!这里什么也看不清!"福什利回答道,"我有一张正厅前座票,我喜欢到正厅前排去坐."
  吕西生气了,难道他不敢在公众面前与她一起露面吗?接着,她很快平静下来,换了一个话题: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认识娜娜呢?"
  "娜娜,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这是真的?有人向我保证,说你同她睡过觉."
  站在他们前面的米尼翁,将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中间,暗示他们别吵了.吕西问他为什么,他指着一个走过去的年轻人,低声说道:"他是娜娜的情人."
  大伙望着那个年轻人.他很和蔼可亲,福什利认出他来了,他叫达盖内,在女人身上挥霍掉三十万法郎,此时只能在交易所里做些小投机,赚点钱,不时给她们买些花束,或请她们吃吃晚饭.吕西发觉他的眼睛很漂亮.
  "啊!布朗瑟来了!"她嚷道,"就是她对我说过,你同娜娜睡过觉."
  布朗瑟.德.西弗里是一个胖胖的金发女郎,漂亮的脸蛋儿胖乎乎的,陪她来的是个衣着考究的瘦弱男子,表现出一副高雅的神态.
  "他就是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福什利对德.拉法卢瓦兹低声说道.
  伯爵与新闻记者握了手.这时布朗瑟和吕西两人激烈地议论起来.别人的去路被她们镶边饰的裙子挡住了,一个穿着蓝裙子,另一个穿着玫瑰红裙子;娜娜的名字又回到了她们的嘴里,娜娜的名字被她们叫得那么响,以至别人都竖起耳朵倾听她们的谈话.德.旺德夫尔伯爵领着布朗瑟走了.人们等得越久,想见娜娜的心情就越急切.此时,娜娜的名字就像回声一样,在前厅的每个角落里回荡,而且声音越来越高.为什么还不开始?男人们掏出表来看.还没等车子停稳,迟到的观众就蹦下来,观众成群结对地离开人行道,过路人漫不经心地穿过煤气灯光下的一片空荡荡路面,伸长脖子朝剧院里张望.一个吹着口哨的顽童走过来,在剧院门口的一张海报前面用嘶哑粗俗的声音叫道:"喂!娜娜!"说完就扭着腰,趿拉着旧拖鞋走了.大家看见他那副样子,都笑起来.一些身份高贵的先生也跟着他叫起来:"娜娜!喂!娜娜!"观众拥挤不堪,检票处有人吵起来,嗡嗡嘈杂声一阵高过一阵,娜娜的名字被人叫着,要求见娜娜,这是人群中突然产生的愚蠢想法,也是一时性欲冲动的表现.
  在这片喧嚣声中,开演的铃声响了.喧嚣声马路上也听得见:"铃响了,铃响了."接着人群中你推我搡,每个人都想挤进去,检票处增加了维持秩序的人.米尼翁表现出焦急的神态,最后拉着斯泰内走了,他没有去看罗丝的演出服装.铃刚响,拉法卢瓦兹就拉着福什利,从人群中挤出来,生怕误了序曲.吕西.斯图华被观众迫不急待的样子惹怒了.这些粗野的人,竟然对妇女们也推推撞撞!她和卡罗利娜.埃凯母女两人走在人群的最后.前厅里的观众都进场了,大门外边马路上,仍然传来接连不断的隆隆声.
  "好像他们每出戏都精彩似的!"吕西一边走上楼梯,一边嘀咕道.
  在演出厅里,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在他们的座位前面站着,双眼又环顾四周.
  此刻,大厅里已经灯火通明.高高的煤气火头,发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焰,多枝水晶大吊灯被照得雪亮,灯光从拱顶上成细雨状地反射到正厅里.座椅上的石榴红丝绒跟漆一样闪闪发光,那些金色装饰闪烁着光芒,天花板上的色彩过分强烈,那些嫩绿色的装饰使耀眼夺目的光芒也显得柔和了.舞台前的一排脚灯被升高了,立即发出一大片光亮,幕布被映得通红,沉沉的紫红色幕布像神话中的宫殿一样富丽堂皇,跟舞台上的旧陋框架形成鲜明对照,有一道道裂缝的金色框架,露出了里面的泥灰.剧场内开始热起来了.乐师们对着乐谱架调整乐器的音色,笛子的轻快颤音,法国号的低沉呼鸣,小提琴的悦耳奏音交织在一起,在越来越高的嘈杂人声上空荡漾.每个观众都在讲话,彼此推推搡搡,竭尽全力找自己的位置,坐下来.过道里非常拥挤,以至每个过道口好不容易才能放进来一股源源不断的人流,观众相互打招呼,衣服相互摩擦,在女人们的裙子和帽子中间夹杂着男人们的黑色礼服或燕尾服.一排排座位上逐渐坐满了人.一个穿着浅色服装的女人被人看得特别清楚,她的面颊俏丽,低着头,头上留着发髻,发髻上的首饰闪闪发亮.一个包厢里,一个女人裸露着一角肩膀,白皙得像白绸缎.其余妇女安静地坐着,无精打彩地摇着扇子,瞅着拥挤的人群.一些年轻先生们站在正厅前座里,背心敞开着,钮扣洞里别着栀子花,用带着手套的手拿着望远镜观看.
  此时,两个表兄弟寻找熟悉的面孔.米尼翁和斯泰内一起坐在楼下一个包厢内,手腕靠在栏杆的天鹅绒罩上,并肩地坐着.楼下的一个侧面包厢被布郎瑟.德.西弗里一个人单独占了.拉法卢瓦兹特别注意达盖内,达盖内坐在他的前面,两人隔了两排座位,他坐在一个正厅前座内.达盖内的旁边,坐着一个小伙子,看上去只有十七岁,模样如同逃学的中学生,一双小天使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被福什利笑眯眯地打量着.
  "坐在楼厅里的那位太太是谁?"拉法卢瓦兹突然问道,"就是坐在穿蓝衣服姑娘身边的那位太太."
  他指着一个胖女人,她的胸衣裹得紧紧的,过去头发是金色的,后来变成了白色,此时又染成黄色.圆圆的脸上涂了胭脂,额上留着小姑娘式的刘海,脸像肿了一样.
  "那是加加."福什利简短地回答.
  表弟听了这个名字似乎觉得惊讶,于是他又说道:
  "你不认识她吗?......她在路易.菲力普在位初年,还是走红人物呢.现在,她不管到哪里都带着她的女儿."
  拉法卢瓦兹看也不看姑娘,却动情地把目光盯着加加;他认为她虽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只是没敢说出口来.
  此时,乐队指挥把指挥棒一举,乐师们便奏起序曲.还有不断进场地观众,骚乱和嘈杂声依然有增无减.特地来看首场演出的仍然是那些老观众,有的甚至关系还相当密切,他们见了面,非常高兴.一些老观众由于互相熟悉,态度很随便,有人不脱帽子就互相打招呼.这时,剧场成了巴黎的缩影,成了汇集巴黎文学界.金融界和寻欢作乐的人的场所.那里还有许多新闻记者,一些作家,交易所的投机家,也有一些轻佻的女人,她们比正经女人还多.他们奇异地聚集到一起,其中什么人都有,他们都染上了种种恶习,脸上都现出同样疲惫.同样兴奋的神态.福什利在他表弟的询问下,把报馆和俱乐部的包厢指给他看,并把那些戏剧批评家的名字都告诉他;其中一个人面孔瘦削,长着两片险恶的薄嘴唇,神情冷漠;他还特地指给他一个胖子,那人脸上露出一副和善的神情,懒洋洋地倚在身旁一个女人的肩上,用父爱的目光深情地望着这个天真纯朴的姑娘.
  他看见拉法卢瓦兹与坐在对面包厢里的人打招呼,便不再说下去了.他感到有点诧异.
  "怎么!"他问道,"你不认识缪法.德.伯维尔伯爵吗?"
  "哦!我早就认识他了,"埃克托尔回答,"我家的田地同缪法家的田地相距不远.我常到他们家去......伯爵与妻子和岳父德.舒阿尔侯爵住在一起."
  见表兄感到很惊奇,他心中暗暗高兴,他说得更加详细了:侯爵是国务参事,伯爵刚刚被任命为皇后的侍从长官.福什利拿起望远镜,看着伯爵夫人,她满头棕发,皮肤白皙,肌肉丰腴,长着一双美丽动人的黑眼睛.
  "你在幕间休息时给我介绍一下"福什利最后说道,"我已经见过伯爵,不过我希望每星期二到他们家去."
  从最高几层楼座里发出几声嘘声,叫人安静下来.序曲开始了,观众还在不停地进场,晚来者使得整排的观众站起来给他们让路,包厢的门发出吱吱的响声,有人粗大的嗓门在走廊里争吵.谈话声还没有停下来,犹如傍晚时分的一大群麻雀在叽叽喳喳叫着.场内一片混乱,人头攒动,胳膊在挥舞,一些人为了舒服一点就坐下去,另一些人则执意站着,想向四下再看上最后一眼."坐下!坐下!"震耳欲聋的喊声从光线昏暗的正厅后排发出来.每个人都感到身上在颤抖:他们终于要见到这位著名的娜娜了,巴黎已经为她忙了一整个星期了.
  虽然谈话声已渐渐停下来,但是偶尔还听到一些深沉不清的谈话声.在窃窃的低语声沉寂下来.叹息声正在消失时,乐队以欢快的小音符倏地奏起了一段华尔兹乐曲,曲子的节奏粗俗,里面还夹杂着猥亵的笑声.大家听得心里美滋滋的,都笑出声来.坐在后座前几排的剧院雇来的捧场者,使劲地鼓起掌来.幕布拉开了.
  "看!"一直不停说话的拉法卢瓦兹说道,"有一位先生与吕西坐在一起."
  他瞅瞅包厢的右侧,卡罗利娜和吕西坐在包厢的前边.后面人们看见卡罗利娜母亲的端庄面孔和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的侧影,他长着一头美丽的金色头发,衣冠整齐,无处可挑剔.
  "看呀!"拉法卢瓦兹又说道,"吕西和一位先生坐在一起"
  福什利决定把望远镜转向侧边包厢.可是,马上又掉过头来.
  "哦!那是拉博德特."福什利用毫不介意的语调嘀咕道,好像对观众来说这位先生在场是很自然的事,并且是不重要的.
  有人在他们后面嚷道:"别说话喽!"他们不得不静下来.此时,观众都静静地坐着.从正厅前座到楼座,一层层脑袋伸得笔直,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金发爱神》的第一幕发生在奥林匹斯山,用硬纸板做成山,山后乌云密布,右边是朱庇特的宝座,第一个出场的是彩虹女神和司酒童,他们在一群天上侍者的帮助下,一边唱着大合唱,一边为天上众神布置会场.发出阵阵喝彩声的只有剧院雇来的捧场者.观众感到迷惑不解,为什么金发爱神还不出场.但是,拉法卢瓦兹为克拉利瑟.贝尼鼓了一阵掌,她是博尔德纳夫的一个情妇,在剧中扮演彩虹女神,她身穿浅蓝色衣服,一条宽大的七色彩虹带子系在她腰上.
  "你知道,她为了系那条彩虹带,把衬衫全脱了,"拉法卢瓦兹向福什利大声说道,好让别人都听到,"今天我们在早上已经试过了......如果不脱掉衬衫,那胳膊下面和背上就露不出来."
  场内有点骚动起来.扮演月神的罗丝.米尼翁出场了.月神既黑又瘦,丑得像巴黎的可爱顽童;即使她的身材和面孔都不适合扮演这个角色,但却显得很迷人,似乎是在嘲讽剧中的这个角色.她上场时唱的调子和歌词差得简直要让人哭起来;唱词中,她埋怨战神玛尔斯,因为玛尔斯正要抛弃她去追求爱神.她唱时的神态拘谨而腼腆,拘谨中是那样充满轻佻的暗示,以至全场观众都活跃起来.她的丈夫和斯泰内并肩地坐在一起,并且十分得意地笑着.当深受观众喜爱的演员普律利埃尔扮演将军一登场,全场观众都大笑起来,他演的玛尔斯是田舍花园里的战神,头上插着一撮羽毛,腰间挂着一把军刀,军刀高得齐肩.月神对他大摆架子.他受尽了月神的气,月神发誓要监视他,并对他进行报复.他们的三重唱以一支滑稽逗乐的蒂罗尔山歌调结束,普律利埃尔唱得很好,也很逗趣,他发出如同被激怒了的公猫的声音.他是一个走鸿运的演青年角色的演员,显出一副自鸣得意神态,转动着眼睛,装成一个好汉,惹得包厢里的妇女们发出尖锐的笑声.
  然后,观众又冷静下来;下面几场戏令人厌倦.老演员博斯克出场了,他扮演笨蛋朱庇特,头上戴着一顶硕大无朋的帽子,脑袋象要被帽子压碎似的;为了厨娘报帐的事他与天后朱诺发生了口角,这时观众的愁眉舒展了一会儿.天神接二连三地出现,几乎把整个戏搞糟了.天神中有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等等.人们显得不耐烦了,越来越高的低语声令人不安,观众个个扫兴,向大厅内四处张望.吕西与拉博德特微笑着.德.旺德夫尔伯爵待在布朗瑟的宽大的肩膀后面,将头伸出高高的;福什利眼睛瞟着缪法夫妇,缪法伯爵表情严肃,好像还没看明白戏里的内容.伯爵夫人似笑非笑,耷拉着眼皮,她在沉思.在一片寂静之中,倏然间,捧场者鼓起掌来,掌声很有节奏,劈劈啪啪,就象一排士兵在放枪.娜娜终于使人们将目光转向台上.这个娜娜让人等得好苦呀.
  此刻,出场的是一群凡人的代表,由司酒童和彩虹女神领着,他们是一些受人尊重的资产者,都是戴绿帽子的丈夫,来向主神控诉爱神的,他们断言他们的妻子的欲火是被爱神煽燃的.他们的大合唱悲怆而逼真,中间还混合着充满忏悔的沉默,观众听了妙趣横生.剧场里只听见一句话:"他们是乌龟大合唱,他们是乌龟大合唱."对这句话观众感兴趣,大声叫道:"再来一次!"每个合唱者的面孔都很古怪,观众觉得他们的脸都配得上乌龟这个称号,尤其是一个胖子,脸圆乎乎的,极象一轮满月.此刻,火神怒气冲冲地来找他的妻子,她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了.合唱又开始了,这一次是他们向当乌龟的火神恳求.火神这个角色是丰唐扮演的,他是一个丑角,擅长演粗俗下流的角色,并富有独创性.他有极为丰富的想象力,走路时使劲扭动着腰部,他一幅乡村铁匠模样,头上戴着火红的假发,胳膊裸露着,上面刺着纹身:若干被箭刺穿的红心.一个女人嗓门提得高高的,嚷道:"啊!真是丑极了!"女人们都笑着一块鼓掌.
  下面的一幕似乎长得没完没了.主神朱庇特不断地召集众神会议,把那些戴绿帽子的丈夫的诉状提交会议讨论.还是不见娜娜的踪影!难道她在闭幕时才出场吗?等了这样长时间,观众终于不耐烦了.剧院里又响起了嘁嘁喳喳声.
  "这下糟了,"米尼翁高兴地对斯泰内说道,"你等着瞧吧,观众会让她看到厉害的!"
  此时,舞台后部的云散开了,爱神出现了.娜娜,对于她这个芳龄十八的女子来说,个子未免显得太高了,体格显得很壮.她身穿女神的白内衣,肩坎上自然地披散着长长的金发,她泰然自若地走向台口,向观众嫣然一笑,接着,她开始唱起主题歌:  "黄昏时分,爱神在徘徊......"
  她唱到第二句歌词时,观众都面面相觑.难道是在开玩笑吗?难道是博尔德纳夫的标新立异吗?观众从未听到过唱得如此走调的歌声,简直没有一点音法.她的经理说得好,她一唱就走调.她甚至连在舞台上如何站立都不会,她把两只手往前摆动,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观众认为很不得体,有失雅观."哟,哟"的叫声从后座和廉价座里发出来,还有人吹起口哨.此刻,前座里响起了一个少年发育期变嗓的声音,正经地嚷道:"真是棒极了!"
  全场观众都将目光转向他,原来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逃学的中学生,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一看见娜娜,金发下的面孔就兴奋起来.他见自己正被大伙盯着,顿时变得面红耳赤,不禁为自己无意识地高声嚷叫而羞愧.达盖内坐在他的旁边,笑着打量他,观众都笑起来,好象心情平静下来了,再也不想吹口哨了;娜娜的线条把那些戴白手套的年轻先生们弄得神魂颠倒,开始鼓掌.
  "对!真棒!好极了!"
  此时,娜娜看见全场人都在笑,自己也笑起来.气氛变得更加愉快了.这个漂亮的姑娘,仍然有吸引人的地方,她一笑,下巴上就出现一个逗人的小酒窝,她等待着,毫无拘束,随随便便,很快就与观众融洽起来;她眨眨眼睛,好像在说,演戏的本领连一个子儿都不值;然而,这倒没关系,她还具备别的长处.她向乐队指挥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说:"奏吧,我的老先生!"她于是开始唱第二段:  午夜里,爱神经过......
  她的声音一直那么酸溜溜的,不过,现在观众的胃口已被她掌握了,她能使观众兴奋得不时发出轻轻的颤抖.娜娜一直满面笑容,这让她的樱桃小口发出光彩,浅蓝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当她唱到某些比较欢快的歌词时,感到美滋滋的,鼻子也往上翘起,两边的玫瑰红鼻翼一起一伏,此刻,两颊上泛起红晕.她继续摇晃着身体,她只会做这个动作.恰恰相反,观众不认为这种动作难看,男人们拿起望远镜对准她看.她刚唱完这段歌词,就连一点声也发不出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坚持到底.而她并不慌张,将屁股一扭,屁股在薄薄的内衣下露出圆圆的轮廓,她又把腰一挺,胸部向前挺起,随后把两臂向前伸去.这时,掌声四起.她又马上转过身子,把颈背朝向观众,向舞台后部走去,颈背上长着棕红色的头发,就象动物的绒毛;这时响起更热烈的掌声.
  这一幕结束时,气氛变得比较冷落.随后众神举行了会议,决定由众神到人间去进行一次调查,再次对当乌龟的丈夫们作出令其满意的回答.此刻,月神偷听到爱神和战神在谈情说爱,就发誓要在下凡期间密切监视他们.这一幕里还有一场戏,由一个十二岁小女孩扮演爱神,她对任何问题,都用呜啦呜啦的哭丧声音回答:"是的,妈妈......不是,妈妈......"朱庇特发火了,他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子,将小爱神关在一间黑洞洞的房间里,让她把动词"爱"变位二十次.观众对结尾还是很感兴趣的,那是一场大合唱,演唱者和乐团都演得非常出色.帷幕落下来了,雇来捧场的人发出一阵掌声,想让演员谢幕一次,但是观众都站起来了,纷纷向外走.观众挤在一排排坐椅中间,互相推推搡搡,一边交换看法.他们都同声地说:
  "真糟糕."
  一个批评家说:"这出戏得大大删节."但是,人们谈论的重点是娜娜而不是剧本本身.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是第一批走出去的,他们在正厅前座的走廊里碰见了斯泰内和米尼翁.这条走廊既矮又窄,很像煤矿里的坑道,只有几盏煤气灯照明,里面让人感到窒息.他们在右边楼梯脚下停留一会儿,那儿是栏杆的拐弯处,这样,经过的人挤不着他们.楼上廉价座位的观众正向楼下走,皮鞋声响个不停,穿黑礼服的人流在向前移动;一个女引座员生怕被人推倒,拼命抓住一把椅子,因为她把观众存放的衣服都堆在椅子上面.
  "我可认识她!"斯泰内瞥见福什利时大声说道,"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我相信是在俱乐部里,她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有人挽扶着她."
  "我也记不大清了,"新闻记者说,"我和你一样,肯定见到过她."
  他压低声音,笑着又说道:
  "也许是在拉特里贡家里."
  "当然罗!那是个肮脏的地方,"米尼翁有点生气地说道,"让一个妓女上台演戏,观众还热烈鼓掌,真叫人恶心.不要太久,演戏的就没有正经女人了......对,终有一天,我将不让罗丝上台演戏."
  福什利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时,楼梯被沉重的皮鞋弄出的声响还没有停止,一个戴鸭舌帽的矮个子男人拉着长长的声调说道:
  "噢!拉,拉,她长得又高又胖!可有吃的啦."
  在走廊里,有两个年轻人,衣着很讲究,卷曲的头发是烫过的,脖子上套着两角往下翻的假领,在那儿争论.一个人连声说道:"糟糕透了!糟糕透了!"但并没有说出理由.另一个人只用一个词来回答:"精彩!精彩!"他也露出一副不屑讲出理由的样子.
  拉法卢瓦兹认为娜娜演得很好;于是又壮着胆量提了一个建议:如果娜娜再把嗓子练一练,那就更好了.斯泰内本来已不再听他们讲话,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就象从睡梦中惊醒.一切还得等着瞧.说不定在以下几幕里砸锅呢.这出戏让观众表现出了兴趣,但肯定没达到被它扣住心弦的程度.米尼翁断言戏演不到头,在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离开他们去楼上休息室时,他挽起斯泰内的胳膊,将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贴着耳朵说:"亲爱的,你去看看我妻子在第二幕里穿的服装吧......真是下流的服装!"
  楼上休息室里,三盏水晶分枝吊灯发出耀眼光芒.表兄弟俩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透过打开的玻璃门,可以从走廊的一头望到另一头;只看见,分成进出两股人流,不停地流动着.他俩终于进去了.里边有五六群人在指手画脚地高声侃侃而谈,在人流中不肯挪动一步;别的人排成队走着,打蜡的地板被他们的脚后跟重重地踩着.左右两边的仿碧玉大理石的圆柱中间,一些女人坐在红丝绒垫子的长凳上,用疲惫的神态看着过往的人流,似乎热得精疲力竭;在他们身后,有几面高大的镜子,她们的发髻也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在屋子的尽头,一个大肚的男人在一张台子前喝一杯果子露.
  福什利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走到阳台上去.拉法卢瓦兹在仔细观看照片框内的女演员们的照片,柱子中间相间地挂着照片框和镜子,最后,他也跟着福什利走到阳台上.剧院正门上边的一排煤气灯刚刚熄灭了.阳台上黑糊糊的,气温宜人,他们以为上面没人.在右边的门洞外边,一个青年独自呆在黑暗中,胳膊肘撑在石栏杆上,抽着烟,烟头不时地闪出火光.福什利认出他是达盖内,于是,他们握起手来.
  "亲爱的,你在这里干什么?"新闻记者问道,"你躲在这小小的角落里,每回看首场演出,你都不离开前排的座位."
  "我在抽烟,你看见了吗."达盖内回答.福什利想令他难堪,于是问道:
  "那么,你对这位新明星有什么看法?在走道里,人们对她的看法都不太好."
  "哦!"达盖内嘀咕道,"他们都是她不会要的男人!"
  他对娜娜的天才的全部评价就是这些.拉法卢瓦兹弯下身子向大街上望去.对面的一家旅馆和一家俱乐部的窗户里灯火辉煌;而在人行道上,黑压压的一群饮客围坐在马德里咖啡馆的桌子周围.夜已深了,行人依旧拥挤不堪;人们只能迈着碎步走路,从儒弗鲁瓦胡同里不停地拥出人流,街上车辆排成长龙,行人需要等五分钟才能穿过马路.
  "真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拉法卢瓦兹连连说道,巴黎还在使他吃惊哩.
  电铃已响了好长一阵子,休息室里已空无一人.走道里走着急勿勿的观众.幕布已拉开,还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进来,已经坐下来的观众很恼火.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上露出神采,又聚精会神地看戏了.拉法卢瓦兹首先看看加加;当他看见一个高个金发男子坐在加加身边时,他惊讶了一阵子,他那会儿还坐在吕西的边包厢里哩.
  "那位先生叫什么?"他问道.
  福什利还没看那位先生.
  "噢!看见了,他叫拉博德特."福什利终于用毫不在意的神态说道.第二幕的布景令人意外.那是一个名叫"黑球"的小酒店的舞场,舞场是用栅栏围成的.时间正值封斋前的星期二,即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人们戴假面具边唱轮舞曲边跳轮舞,唱到叠句时,就跺脚作伴奏.穿插这样粗俗的场面,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他们却看得那样投入,居然要求再来一次.虹神吹嘘自己熟悉尘世,愿为众神领路,结果众神都迷了路,于是,众神就在这里开始调查.为了隐姓埋名,众神都化了装.朱庇特化装成法兰克王达戈贝尔特入场,他倒穿着短裤,头上戴一顶马口铁的大王冠.太阳神摇身一变,变为朱莫驿站的马车夫.智慧女神装成诺曼底的奶娘.观众用一阵哄堂大笑迎接了战神,因为战神穿着一件瑞士海军上将的怪诞服装.可是,等到海神一出场,人们笑得更欢了.只见身着工作服的海神,头上戴着一顶鼓鼓胀胀的高大鸭舌帽,卷曲的鬓发贴在太阳穴上,脚上穿着拖鞋,他用沉浊的声音说道:"什么!一个人既然是美男子,就该有人爱!"此刻,场内发出了一阵"噢!""噢!"声.妇女们把扇子轻柔地摇着.吕西坐在包厢里,她笑得那样响亮,卡罗利娜.埃凯便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扑了她一下,让她安静下来.
  从这时起,这出戏得救了,获得巨大成功已经有望.这种众神参加的狂欢节,把奥林匹斯山拖进泥泞里,戏谑整个宗教,戏谑诗情画意对观众来说,似乎是一种不可言状的享受.这种亵渎神祗的狂热已经蔓延到一些看首场演出的文人墨客身上.传奇遭践踏,古代的人物形象遭摧残.朱庇特有一副和善的面孔,而战神变得疯疯癫癫.众神的王朝变成了笑剧,军队则成了戏谑的对象.朱庇特一下子爱上了一个身材苗条的洗衣女,开始与她跳起狂乱的康康舞来.洗衣女是西蒙娜扮的,她把脚踢到主神的鼻子上,怪声怪气地叫他:"我的胖老头!"这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剧院都差点被笑声震动了.在跳舞的时候,太阳神请智慧女神喝了几盆色拉酒;海神则端庄地坐在七八个女人中间,神色严肃.她们在请他吃糕点.观众抓住那些带暗示的台词,并加上一些猥亵的话语,一些无伤大雅的台词,只要池座里发出叫喊声,就改变了原来的意义.很久以来,观众没有在剧院里沉醉在比这更低级的荒唐举动中,这令他们感到闲适.
  这出戏就在这疯狂胡闹中继续下去.火神装扮成漂亮小伙子,穿一身黄色衣服,手套也是黄色,一只眼夹着单片眼镜,一直在追求爱神.爱神终于打扮成女鱼贩子上场,头上披着一块头巾,胸部隆起,上面挂满了大块金饰.白白胖胖的娜娜演这种大屁股.大嘴巴的人物是那样自然,她很快就征服了狂热的观众,并赢得了全场观众的赞叹.看到娜娜,人们就把罗丝.米尼翁忘了.罗丝扮演一个有趣的娃娃,头上戴着一顶柳条编的软垫帽,身着一条平纹细布短裙,她刚刚用迷人的音调诉说了对月神的怨恨.另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娜娜拍着大腿,跟母鸡一样咯咯叫着,向她的周围洋溢着一种生命的气息,散发出一种女人的无限的征服力,观众为之倾倒了.从第二幕开始,她随便怎样演都可以,她可以在台上举止粗野,可以连一个音符都唱不准,可以忘记台词;她只需扭扭身子,笑一笑,就能博得一阵喝彩声.每当她把尽人皆知的扭屁股动作一做,池座里的观众的情绪就沸腾起来,这股热情从楼座上一层层升上去,一直升到楼顶为止.所以,当她在小酒店的舞场里领舞时,就会取得辉煌的成功.她在舞台上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一手叉腰,是那样自如,仿佛把爱神搬到了道旁的阴沟里.音乐也仿佛是为了她那郊区口音而伴奏的,那是一种芦笛的吹奏声,使人联想到圣克卢集市上的卖艺人的音乐,还搭配上单簧管的喷嚏声以及短笛的欢快的颤音.
  有两段乐曲又重奏了一遍.开幕时演奏的华尔兹舞曲,节奏放荡,这时故技重演,把众神送走.扮成农妇的天后当场抓住朱庇特和洗衣女,撮了他耳光.月神突然看见爱神正在与战神幽会,她连忙去把他俩约会的地点和时间告诉火神,火神嚷道:"我自有办法."下面的内容就不太清楚了.这次下凡调查最后以加洛普舞曲结束.接着,朱庇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王冠也没有戴,他宣布说,人间的小妇人们都是甜美可爱的,而男人们都是有过错的.
  幕布落下来了,响起一阵喝彩声.另外还有一些人声嘶力竭地叫道:
  "全体演员都出来!全体演员都出来!"
  这时候,幕又升起,演员们手挽着手再次出现在观众面前,娜娜和罗丝.米尼翁紧靠着站在中间,向观众连连行屈膝礼.观众中响起一阵掌声,那些雇来捧场的人欢呼着,狂热无比.然后,场子里慢慢地走了一半观众.
  "我得去向缪法伯爵夫人问好."拉法卢瓦兹说.
  "对了,你把我给她介绍一下,"福什利说,"然后我们一起下楼."
  可是要走到楼厅的包厢里真不容易.在楼上的走道里,观众非常拥挤.在人群中间,要想往前走,必须侧转身子,用肘子开道,要有见缝插针的精神.那个胖胖的批评家背靠一盏燃着煤气火焰的铜灯下面,在一圈聚精会神的听众前面评论这出戏.经过的人互相低声转告他的名字.据走廊里的人传说,他在整整一幕演出中,笑个没完没了;然而,现在他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态,评论这出戏的风格和伦理问题.稍远一点,有一位薄嘴唇的批评家,他满怀善意地评论这出戏,但言词中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如同变酸的牛奶的味道.
  福什利用目光环顾了一下每个包厢,通过包厢门上的洞眼向里边看.德.旺德夫尔伯爵拦住他,问他想找谁;当他知道两个表兄弟要去向缪法伯爵夫妇问好时,他便对他指了指七号包厢,他刚从那儿出来.接着,他对新闻记者耳语道:
  "喂,亲爱的,这个娜娜一定就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普鲁旺斯街的一个拐角上遇见的那个女子......"
  "噢,你说对了,"福什利嚷道,"我说过我认识她!"
  拉法卢瓦兹给缪法.德.伯维尔伯爵介绍了他表兄,但伯爵的态度显得很冷漠.而伯爵夫人一听到福什利的名字,便抬起头来.她用一句有分寸的话来赞扬这位专栏作者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文章.她把双肘撑在丝绒罩着的栏杆上,轻盈地一扭肩膀,转了半个身子;然后,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话题是万国博览会.
  "那博览会肯定很精彩,"伯爵说道,他那端端正正的方脸上保持着官方人士的严肃表情,"今天我到玛尔斯广场去过,我回来以后,对它赞叹不已."
  "听说博览会还没有筹备好,"拉法卢瓦兹大着胆子说,"准备工作还杂乱无章,毫无头绪......"
  伯爵用严肃的语调打断了他的话:
  "会准备好的......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福什利兴致勃勃地说,有一天他到那儿去,为了搜集一篇文章的素材,那时,水族馆还正在兴建,他差点被困在那里.伯爵夫人莞尔一笑.她不时向楼下场子里张望一下,抬起一只戴白手套的胳膊,那手套一直套到胳膊肘,另一只手轻轻摇着扇子.空无一人的大厅好象昏昏欲睡了;正厅前座里的几位先生在漫不经心翻阅报纸,妇女们无拘无束地接待来问好的人,跟在家里一样.在水晶大吊灯下面,只听见一些知心朋友的窃窃私语声;吊灯的光线,透过幕间休息时观众随意走动扬起的灰尘,亮度减弱了.男人们聚集在各个出口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留在座位上的女人.他们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脖子伸得老长,白衬衫在胸前露出来.
  "下星期二,我们等你来."伯爵夫人向拉法卢瓦兹说.
  她还邀请福什利,他向她鞠了一躬.他们不谈那出戏了,也不提娜娜的名字了.伯爵的脸上故意保持冶冷漠而庄重的神态,别人还以为他在参加立法会议呢.他把他们来看戏的原因,简短解释为他的岳父喜欢看戏.包厢的门只好总开着,因为刚才德.舒阿尔侯爵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来访者,出去还没回来.他站在包厢外,挺着高大的老人身躯,在宽边帽子下他的脸显得既松弛又苍白.他用模糊的目光瞧着过往的女人.
  福什利刚刚受到伯爵夫人的邀请,便告辞了,因为他觉得再谈那出戏是不合适的.拉法卢瓦兹最后走出包厢.刚才他在德.旺德夫尔伯爵的边包厢里,看见端端庄庄地坐着一头金发的拉博德特,他与布朗瑟.德.西弗里紧坐在一起说话呢.
  "啊!是这样,"他一赶上他的表哥就说,"这个拉博德特认识所有的女人吗?......他此刻又与布朗瑟凑到一块了."
  "当然罗!所有的女人他都认识,"福什利平静地回答,"亲爱的,难道你是外星人吗?"
  这时走道里的人已经少了些.福什利刚要下楼,吕西.斯图华便叫住他.她呆在走廊一头的她的边包厢门口.她说,包厢里太热了,于是她同卡罗利娜.埃凯母女俩留在宽宽的走廊里,嘴里嚼着糖杏仁.一个女引座员跟她们亲热地交谈着.吕西与新闻记者争执起来,她说他真殷勤,宁愿上楼去看望其他女人,也不问一问她们的感受!然后,她随口说道:
  "亲爱的,你知道吗?我觉得娜娜演得非常好."
  她想让他留在她的包厢里,陪她看完最后一幕;但是,他还是走了,只是同意等散场后在出口处等她们.在楼下剧院门前,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点燃了香烟.观众一个接一个从剧院台阶上走下来,挤在人行道上,在马路上渐弱的喧闹声中,享受着夜晚的新鲜空气.
  此刻,米尼翁拉着斯泰内进了游艺咖啡馆.他见娜娜获得了成功,便热情地谈论起她来;一边瞟着银行家,他对银行家了如指掌.他曾两次帮助银行家欺骗自己的妻子罗丝,等银行家的情欲一消失,他又把他带到罗丝的身边,这时银行家表现得既后悔又忠诚.咖啡馆里顾客很多,他们都挤在大理石桌子周围;有些人匆匆忙忙站着喝咖啡;横动的人影映在高大的镜子里,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狭窄的大厅里,三盏吊灯.仿皮漆布面子的长凳和铺着红地毯的螺旋楼梯都被无限放大了.斯泰内走到第一厅里,坐到一张桌子旁,这个厅由于临着大街,门已拆了,按时令来说,拆得未免早了一些.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从那里经过时,银行家叫住他们,说道:
  "和我们一起喝啤酒去吧."
  但是斯泰内的头脑里,总是有一个念头:他想叫人把一束鲜花递给娜娜.他终于叫来一个侍者,他亲密地管他叫奥古斯特.米尼翁一边听着,一边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斯泰内.他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期期艾艾说道:
  "去买两束鲜花,奥古斯特,交给那个女引座员,两个女主角各送一束,要在合适时交给她们,听明白了吗?"
  在咖啡厅的另一头,有一个姑娘,看上去年龄至多只有十八岁样子,她把颈靠在一个镜框上,一动不动地呆在一只空杯子前,她仿佛长时间等人未等到,神态迷惘了.她有一头美丽.灰色天然鬈发,模样像是处女,一双天鹅绒般的眼睛,显得温柔天真又可爱;她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绿绸袍子,头上戴一顶圆帽,由于经常挨耳光,帽子变破了.夜晚的凉风吹得她脸色苍白.
  "哟!原来是萨丹在这里."福什利瞥见那个姑娘小声说道.
  拉法卢瓦兹问福什利怎么回事.哦!她是大街上的一名暗娼,算不了什么.不过,由于她很下流,大家总爱逗她谈话.于是,新闻记者提高嗓门说道:
  "萨丹,你呆在这儿干什么?"
  "无聊呗!"萨丹眼都不眨,若无其事地回答.
  四个男人听了,开心得笑了.
  米尼翁向大家说,不用赶紧进场,因为第三幕布置布景要花二十分钟.可是表兄弟俩喝了啤酒,身上有些冷,因而想进场暖暖身子.于是,只剩下米尼翁和斯泰内两人,米尼翁把肘支在桌子上,面对面地对他说:
  "嗯?这就说定了,我们到她家里去,我给你介绍......你知道,只有我们知道这事,不必告诉我老婆."
  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回到座位上后,看见第二排包厢里坐着一位衣着端庄的美貌妇人.陪她看戏的是一个神态严肃的男人,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拉法卢瓦兹认识他,他在缪法家里见过他.而福什利呢,他确信这位太太就是罗贝尔夫人,一位正经女人,她只有一个情人,没有第二个,而且她的情人是一位总是受别人尊敬的人.
  他们只得转过身来.达盖内向他们得意一笑.现在娜娜已经获得了成功,达盖内不再躲躲闪闪了,那会儿他在走廊里还洋洋得意呢.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的逃学中学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他崇拜娜娜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他想女人就应该像娜娜这个样子.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情不自禁地把手套戴了又脱,脱了又戴.接着,他听见邻座上的观众在谈论娜娜,他便壮着胆子问道:
  "对不起,那位演戏的女子,先生,您认得吗?"
  "对,有点认识."达盖内对他的问话感到惊讶和犹豫,小声回答.
  "那么,她的地址你知道吗?"
  他这样生硬地问他,他气得真想打他一记耳光.
  "不知道."他用冷淡的口气回答道.
  接着他转过身子.那个金发少年觉得刚才问题问得有些唐突失礼,脸变得更红了,感到惴惴不安.
  开幕的铃声响了三次,女引座员非要把存放的衣服还给观众不可,她抱着皮大衣和短外套,在进场的人流中走动着.雇来捧场者一见这一幕的布景就开始鼓起掌来.
  布景是埃特纳火山金火山的一个山洞,山洞开凿在一个银矿里,山洞的两侧就象新铸的银币闪闪发光,在山洞的尽头,火神的锻炉里也发出光芒.在第二幕中,月神同火神商量好,让火神假装出外旅行,以便让出位置来给爱神和战神幽会.随后,场上只剩下月神时,爱神就出场了.观众见娜娜身上一丝不挂,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坦然大胆的.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舞台上,对自己的肉体的无比威力确信无疑.她裹着一身薄纱,她那圆圆的肩膀,高耸的乳房,像喷嘴一样挺直的粉红色的奶头,极其肉感并不停摆动的宽大臀部,肥胖的金发女郎的大腿,以及全部身体,在那轻盈的白得像泡沫的料子下面都能让人想象出来,看得清清楚楚.她犹如正从波涛中显露出来,除头发外,没有任何东西遮掩身体.每当娜娜举起臂膀时,在排灯的照射下,能清楚地看见她腋窝下的金色腋毛.这时舞台下没有掌声,笑不出来了.男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严肃的神态,肌肉绷得很紧,鼻子收缩,口干舌燥.好象有一阵微风吹过,风里蕴藏着一种无声的威胁.突然间,在这个姑娘的身上,出现了成年女人的特性,她变得使人烦燥不安,身上带着女性的狂热,开放了情欲的不可知的门户.娜娜一直微笑着,那是一种犀利的微笑,就象要把男人吞噬掉.
  "真没想到!"福什利简短地对拉法卢瓦兹说.
  此时,头上插着翎毛的战神,匆忙去幽会,他受到两个女神的夹攻.有一个场面,普律利埃尔演得很出色.战神一面受到月神的爱抚,月神在把他送交给火神之前,还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把他争取过来;另一方面,他又受到爱神的爱抚,因为情敌当前,爱神更愈精神.战神沉醉在这些脉脉温情之中,显出一副因受到百般照顾而怡然自得的神态.随后是一部三重大合唱结束了这场戏.就在这时候,一个出现在吕西.斯图华的包厢里的女引座员,向台上扔下两大束白丁香花.大家一块鼓起掌来.娜娜和罗丝.米尼翁向观众鞠躬致谢,普律利埃尔拾起两束花.池座里的一部分观众转过头来,冲着斯泰内和米尼翁的楼下包厢微笑.银行家的脸涨得通红,下巴的肌肉微微抽搐,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接下来的情节使全场观众昏昏欲醉.月神愤愤走了.爱神倏地坐到一张苔藓长凳子上,召唤战神到她身边来.人们从没有赶上演过这样大胆勾引男人的场面.娜娜用胳膊搂住普律利埃尔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演火神的丰唐此时出现在山洞的深处,他扮演一个当场抓住通奸妻子的丈夫,他那滑稽.愤怒的神态,把戴绿帽子丈夫的表情夸张了.他手里拿着那著名的铁丝网.他把网摇了一会儿,就如同渔夫撒网时的动作;他用一个巧妙的技法,使爱神和战神上当就擒.他们被铁丝网裹在里面,不能动弹,依旧保持一对幸福情人的姿势.
  低语声越来越响,就象一阵叹息声在慢慢高起来.有几个人鼓起掌来,所有的望远镜都对准爱神.娜娜慢慢地引起观众的仰慕,此刻,每个人都接受了娜娜.从她身上发出的一股春情,如同从发情期的动物身上发出来似的,总是在不断地扩散着,充斥了大厅.在这时,她的每个微小的动作都使人们能燃起欲火,连她的小指头的动作都能引起人们的肉欲.一些人弓着背,背在颤动着,好像有若干看不见的琴弓在肌肉上抽动;长在他们颈后的细发,好象被不知从哪个女人嘴里吹出来的温暖而飘忽的气息吹得微微飘动.福什利看见那个逃学的中学生,情欲的冲动,使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出于好奇心,他看看德.旺德夫尔伯爵,伯爵面色苍白,嘴唇抿得很紧,又看看胖子斯泰内,他那中风般的脸简直像死人一样,再看看拉博德特,马贩子似的,用神奇的神态用一只望远镜在欣赏一匹完美无缺的母马;而达盖内呢,两耳涨得通红,乐得摇头晃脑.随后,他又向后边看了会儿,他对在缪法夫妇的包厢里所看到的情景感到惊讶:在皮肤白皙.表情严肃的伯爵夫人后面,坐着伯爵,他把身子拉得高高的,张着嘴巴,脸上布满红色斑点;他的旁边,舒阿尔侯爵坐在黑暗里,混浊的眼睛变成了猫眼睛,发出闪闪金色磷光.人们感到窒息,大家的头上流着汗,头发变得沉甸甸的.观众在那里已经呆了三个钟头了,人身上的气味夹杂着呼出来的气息,使场内的温度升高了.在煤气灯的火焰般的光芒照耀下,空中的尘埃在大吊灯下变浓了,整个大厅开始摇晃起来,观众开始觉得头晕目眩,感到疲乏而兴奋,充满午夜时分的卧室中的朦胧睡意.对着一千五百个济济一堂.昏昏欲睡的观众,面对着这些演出结束时精神疲惫和神经异常的观众,娜娜凭借着她那大理石般的白皙的肌肤和她那强烈的性感,获得了胜利,这种性感足以毫无损害地摧毁全体观众.
  戏演完了.听到火神的胜利的呼唤,奥林匹斯山众神列队一边从一对情人面前走过,一边发出"啊!唉!""啊!唉!"等惊讶和快乐的喊声.朱庇特说:"我的孩子,你让我们来看这个,我觉得你有些轻浮了."下面,情节变得有利于爱神.被虹神带来了的乌龟合唱队,哀求主神不要审理他们的诉状了,因为自从他们的妻子呆在家里后,男人们简直没法在家里生活,他们当乌龟,反而高兴.这出戏的主题就是这样.于是,爱神被释放了.火神被判处夫妻分居.战神和月神言归于好.为了让家庭生活安宁,小洗衣女被朱庇特送到一个星座上去.人们总算把爱神从她的囚室中拉出来,她在那里时并未练习动词"爱"的变位,而是折摺纸鸡.闭幕时剧情发展到最高潮,乌龟合唱队跪在爱神面前,唱感恩歌;爱神微笑着,她那具有无比吸引力的裸体让她显得高大起来.
  观众站起来,走向门口.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有人叫着剧作者的名字,观众两次鼓掌要求演员谢幕."娜娜!娜娜!"的叫声震响着.接着,观众还未走完,大厅内就暗下来,成排脚灯熄灭了,大吊灯的光线变得暗了,从舞台两侧的包厢上落下来长长的灰色布罩,盖住了楼厅的金色装饰.那样炎热.人声鼎沸的大厅,仿佛顿时沉睡了,发出一股霉味和尘土的味道.缪法伯爵夫人站在她的包厢边沿,等待观众离去;她站得挺直,身着柔软暖和的皮衣,看着暗处.
  在走廊里,观众向女引座员们催要衣服,面对那些倒下来的衣服,她们个个忙得晕头转向.福什利和拉法卢瓦兹匆匆走在前头,想亲眼看一下观众散场时的情景.前厅里男人们排成一行,在两边的楼梯上,还有两队整齐而密集的观众没完没了地往下走.斯泰内拉着米尼翁,走到前边的人群中.德.旺德夫尔伯爵挽着布朗瑟.德.西弗里走了.加加与其女儿似乎不知该怎么走,拉博德特赶紧去为她们找了一辆马车,她们上车后,他还殷勤地为她们关上车门.谁也没有看见达盖内走过.那个逃学的中学生,脸上火辣辣的,决定到门前等演员们从剧场中出来,他向着全景胡同跑去,结果发现胡同的栅栏关着.萨丹站在人行道上,走过来用裙子撩擦他;由于心情糟糕,他粗暴地拒绝了她.她眼里噙着欲望和无奈的泪水,消失在人群中.一些观众抽着雪茄,边走边哼着:  黄昏时分,爱神在徘徊......
  萨丹又到了游艺咖啡店前面,侍者奥古斯特让她吃客人吃剩下的糖.最后,她被一个高高兴兴的胖男子带走了,一起消失在逐渐沉睡下来的大街的暗影中.
  还不时有观众从楼梯上走下来.拉法卢瓦兹在等候克拉利瑟.福什利曾经答应过等候吕西.斯图华和卡罗利娜.埃凯母女俩.她们来了,前厅整整一个角落都被她们占据了,在那儿大声说笑;而这时,缪法夫妇正神态冷漠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博尔德纳夫正好推开一扇小门出来,福什利正式答应他,要给他的戏写一篇评论文章.这时,博尔德纳夫汗流满面,满面红光,就象被成功陶醉了.
  "这出戏可以接连演二百场,"拉法卢瓦兹巴结他道,"巴黎人都会络绎不绝地来你的剧院看戏."
  可是博尔德纳夫生气了,他猛然抬起下巴,示意拉法卢瓦兹看看拥挤在前厅里的观众.这群吵吵嚷嚷的男人,都口干舌燥,眼睛红似火,他们浑身发热,心里还想着娜娜.接着,博尔德纳夫嚷道:
  "就称我的妓院吧,食古不化的家伙!"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娜娜仍然在睡觉.她住在奥斯曼大街的一座高大的新房子的第三层楼上.房东把它租给一些单身女子,她们成为新房子的第一批房客.一个莫斯科富商来到巴黎过冬,帮娜娜预付了六个月房租,把她安顿在那里.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显得太大了;里面的家具好象从没有配齐全过,陈设豪华但刺眼,几张金色的蜗形脚桌子和几张椅子与从旧货商那里买来的旧货......几张独脚桃花木制小圆桌.几盏模仿佛罗伦萨青铜制品的锌制菱形大烛台摆在一起,显得非常不协调.这令人联想到她早就被第一个正经丈夫抛弃了,后来又落到一些行为不正的情人手中.可谓旗开失利,第一次下海就失败,告贷无门,被人赶出住宅的威胁也缠绕着她.
  娜娜趴着睡觉,两只赤裸的胳膊搂着枕头,睡得发白的脸埋在枕头里.整套住宅里,只有卧室和盥洗室两个房间被本区一个装潢工人精心装潢过.一道熹微的光线从窗帘下照进来,照亮了卧室内的红木家具.帷幔和罩着锦缎套的椅子,锦缎的底色是灰色的,上面绣着一朵朵大蓝花.在这间沉睡.空气湿润的房间里,娜娜突然醒来,感到身边仿佛空空的,顿时大吃一惊.她看看枕头旁边的另一只枕头,在镂空花边枕套中间,还留下人头压陷了的痕迹,她用手摸摸,还有点热呢.接着,她用一只手摸索着,按了一下床头的电铃.
  "他走了吗?"她问进来的女仆.
  "对,保尔先生走了,还没到十分钟......因为太太很疲劳,他不想打扰您.他让我转告太太,他明天就回来."
  贴身女仆佐爱打开百叶窗,一大片阳光射进来.佐爱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头上扎着许多小头带,一副长长的脸,嘴巴长得像狗,脸色苍白,脸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扁鼻子,厚嘴唇,两只黑眼睛滴溜溜一直转.
  "明天,明天,"睡眼蒙胧的娜娜重复道,"明天该他来吗?"
  "是的,太太,保尔先生总是星期三来的."
  "嗳,不对,我想起来了!"年轻女人坐起来,大声叫道,"情况都变了.我原本想今天早上告诉他的......他如果星期三来,就会遇上那个黑鬼.我们可就麻烦喽!"
  "太太事先没有对我说,我无法知道,"佐爱嘀咕地说,"如果太太更改日期,最好事先告诉我一下,好令我知道......那么,那个老吝啬鬼就不是星期二来喽?"
  她们两人背后正经地用"老吝啬鬼"和"黑鬼"两个绰号来称呼两个花钱买嫖的男人;其中,一个是圣德尼郊区的商人,天生吝啬;另一人是瓦拉几亚人,自称是公爵,他从来没按时付过钱,而且钱的来路不明.达盖内让娜娜把他自己的日期安排在那个老吝啬鬼的后一天,因为那个商人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必须回到自己家里.这样,达盖内就能在佐爱的厨房里窥伺着,等老吝啬鬼一走,就钻进她的暖烘烘的被窝里,一直睡到十点钟才醒;然后,他再去办自己的事情.娜娜和他都以为这样安排很合适.
  "算了!"娜娜说,"今天下午我写信给他......假如他收不到我的信,明天他来了,你就拦住他,不让他进来."
  此时,佐爱在卧室内轻轻地走着.她谈起前一天演出的巨大成功.太太表现了超人才华,她唱得那么好!啊!太太现在可以放心了!
  娜娜把胳膊肘抵在枕头上,一声没出,只点头作答.她的睡衣滑了下来,头发松开,乱蓬蓬的,披散在双肩上.
  "也许吧,"娜娜露出沉思的样子,低声说道,"可是怎么来得及呀?今天我会碰到种种麻烦事......喂,今天早上,门房上过楼了吗?"
  接着,两个女人就一本正经地侃起来.娜娜欠了三期房金,房东扬言要扣押她的财产.此外,她还有一大群债主:一个马车出租人,一个洗衣妇,一个裁缝,一个卖煤的,还有别的人.他们每天都来,来了就坐在前厅的一张长凳上赖着不走.她最害怕的是那个卖煤的,他上楼梯时就大声嚷叫.但是,娜娜最伤心的事还是她十六岁时生的男孩小路易,她将他留在朗布依埃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请一个奶娘照管.奶娘让她付三百法郎才肯把小路易让她带回来.上次她去看望孩子后,大发母爱之心,头脑里产生一个想法,还清奶娘的帐,将孩子放到住在巴蒂尼奥勒的姑妈勒拉太太的家里;这样,她随时都可以去看孩子,可是她现在不能实现这个计划,所以感到很失望.
  这时候,贴身女仆提示她,说她早应该把经济拮据情况告诉老吝啬鬼.
  "唉!这情况我跟他讲过了,"娜娜嚷道,"他对我说,他有几大笔到期的票据要付款.他给我的钱,每个月都不超过一千法郎......另外,那个黑鬼吧,此时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想他是赌输了......至于那个可怜的咪咪,他还急需向别人借债呢;股票价格暴跌,他的钱损失得干干净净,连买花送我的钱都没有."
  她说的是达盖内.她才醒来,朦朦胧胧的,竟对佐爱吐露了真情.佐爱对这些知心话也听多了,听时总是很恭敬,对她还带着几分同情.既然太太愿同她谈知心话,她就大胆说出自己的真心话.首先,因为她很喜欢太太,因此才特意离开布朗瑟太太,谁知道布朗瑟太太动了多少脑筋想把她要回去!她相当有名气,不愁找不到活干!但是她要留在太太家里,哪怕太太现在经济有些拮据,因为她相信将来会好起来的.最后,她把自己的建议说得比以前更加明显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会干些蠢事.可这次,太太应当看清楚了,因为男人们只想寻欢作乐并不考虑其它东西.啊!太太很快就会如愿以偿!只需太太说句话,债主们就会消气了,她所需要的钱也就有了.
  "这番话一点不错,但现在怎么才能弄来三百法郎,"娜娜重复道,一边将手指头插进她散乱的发髻里,"今天我就需要三百法郎,而且立即就要......连一个弄到三百法郎的人都不认识,真无用!"
  她思索着.她原本约好早上等勒拉太太来,让她到朗布依埃去接孩子.但现在她临时想出的计划落空了,昨晚的成功,她觉得也没有味道了.向她喝彩的所有男人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十五个金路易!再说,我也不能平白接受别人的钱.天呀!她是多么不幸呀!她在谈话中,总是离不开孩子.她的孩子有一双碧蓝眼睛,像小天使,他才牙牙学语:"妈妈",声音那么让人发笑,真笑死人!
  就在这时,大门上的电铃响了.佐爱出去看了又回来,神色神秘地说道:
  "是个女人."
  佐爱见过这个女人许多次了,可是她装作从来不认识,也不知道她与那些手头拮据的女人之间的关系.
  "她将名字告诉我了......她是拉特里贡太太."
  "拉特里贡太太!"娜娜大声说,"喂!真是她,我早把她忘记了......把她请进来吧."
  佐爱带进来的老太太,高高的个子,满头鬈发,模样简直像一个使诉讼代理人厌烦的伯爵夫人.随后,佐爱不见了,她没出声响地走了,她从房间出去的动作像水蛇一样敏捷,如同来了一个男客,她立刻退出房间一样.不过,她不走也不要紧,因为拉特里贡太太连凳子都没坐,她只跟太太说了几句话.
  "今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客人......你答应吗?"
  "同意......多少钱?"
  "二十个金路易."
  "几点来?"
  "三点钟来......好,就这样决定了?"
  "就这样决定了."
  尔后,拉特里贡太太说起天气,她说现在天气很干燥,出去走走倒挺惬意的.因为她还得去拜访四五个人,她打开一个小笔记本,看了看就走了.剩下娜娜一个人,她似乎松了口气.她的肩膀轻轻哆嗦了一下,然后又钻进暖和的被窝里,她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活生生象一只怕冷的猫.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想到第二天把小路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颜.她又入睡了,跟昨天晚上一样,她又作起狂热的梦,梦中一片经久不息的喝彩声,持续了很久的雷鸣般的喝彩声,犹如低沉的音乐伴奏,淡淡消除她的倦意.
  到了十一点钟,佐爱带着勒拉太太进来了,这时娜娜还在梦中.不过,她一听到声音就醒了,立刻说道:
  "是你呀......今天你到朗布依埃去吧."
  "我就是专为这事来的,"姑妈说,"十二点二十分有一趟火车.我坐这班车还赶得上."
  "不行,我要到今天下午才有钱."少妇伸个懒腰,挺着胸脯说道,"你先吃午饭吧,别的事等等再说."
  佐爱带来一件晨衣.
  "太太,"她低声说,"理发师来了."
  可是娜娜不愿到梳妆室去理发.她亲自叫道:
  "请进来吧,弗朗西斯."
  门被推开,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了进来,鞠了个躬.这时,娜娜正好赤裸着腿从床上下来.她不慌不忙伸出手,让佐爱把晨衣的袖子套上.弗朗西斯呢,神态自如,表情严肃,站在那里等待着,并未转过头去.然后,她坐下来,弗朗西斯用梳子梳第一下时,说道:
  "太太可能没有看报吧......《费加罗报》上登了一篇很好的文章."
  他买了一份《费加罗报》.勒拉太太把眼镜带上,站在窗户前,大声朗读那篇文章.她的身子像警察那样挺得笔直;她每读一个美丽的形容词,鼻子就抽缩一下.这是一篇专栏评论文章,是福什利看了戏后写的,整整两栏都被占去,文章措辞热烈.作为演员,他对娜娜作了幽默的讽刺;作为女人,他却大加赞赏.
  "妙极了!"弗朗西斯连连喊道.
  文章中讽刺她的嗓音,娜娜毫不在乎!这个福什利,为人倒挺好;他对她这样好,她是一定要报答的.勒拉太太又把那篇文章念了一遍,接着,她宣称道:所有男人的腿肚里都藏着魔鬼;她不想对这句轻薄的讽喻作解释,意思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弗朗西斯把娜娜的头发撩起来,然后绑好.他鞠了个躬,平静地说道:
  "我还会留心晚报上的文章的......跟平常一样,还是五点半钟来,是吗?"
  "带一瓶发蜡和半公斤糖杏仁来,我要布瓦西埃店里的!"弗朗西斯走出去,正在关大门时,娜娜隔着客厅冲他喊道.
  这时候,只剩下娜娜和勒拉太太在房间里了,她们想起来见面时没有拥抱,于是她俩相互在脸上用力吻了几吻.那篇文章使她们兴奋不已.娜娜一直昏昏欲睡,听姑妈读了文章后,立即欣喜若狂,这时又被胜利的喜悦所包围.啊,妙极了!罗丝.米尼翁今天早上日子可难过啦!她姑妈不愿到剧院看戏,据她说,她的情绪一激动,就会伤胃,于是娜娜就把昨天晚上的演出情况告诉她,她一边讲,一边还洋洋得意呢,仿佛整个巴黎都被掌声震塌了.突然她收住话头,笑着问道:当年她在金滴大街扭着屁股闲荡的时候,是不是有人说她会有今天这个样子呢.勒拉太太摇摇头.不,不,人们从来没有预料到她会有今天的好光景.现在勒拉太太开口了,她神态庄严,深情地叫娜娜"女儿";既然娜娜的生母去见九泉下的爸爸和奶奶了,难道她不是娜娜的第二个母亲吗?娜娜听到姑妈这样叫她,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但是勒拉太太反复强调,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啊!那是肮脏的过去,不要再常提它了.她很久不来看望侄女了,因为她在家里,有人责备她,说她经常同娜娜在一起,会把自己同娜娜一起毁了.真是天晓得!什么秘密的事情她都没问过娜娜,她总认为她过去生活得很规矩.现在呢,她看到她情况非常好,对儿子又怀着一片爱心,也就感到欣慰了.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诚实和工作才是最珍贵的.
  "这个孩子的爸爸是谁?"她换了话题,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娜娜感到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沉默了须臾,回答道:
  "是一位绅士."
  "啊!听说这个孩子是你跟一个泥水匠生的,你还经常遭他毒打哩......总之,你终有一天要把这事说清楚;你知道我是守口如瓶的!......唉!我来照料孩子,我要将他当成亲王的儿子来照料."
  卖花原来是勒拉太太的本行,现在不卖了,依靠自己的积蓄生活.她有六百法郎的年金收入,那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蓄起来的.娜娜允诺过,给她租一座小小的漂亮住宅;另外,每月还要付给她一百法郎.一听到这样的数目,姑妈心里美滋滋的.她大声对侄女说,说他们既然已被她掌握在自己手里,就要紧紧卡住他们的喉咙;她所说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男人.接着,她们拥抱起来.然而,娜娜在高兴之时,又把话题转到小路易身上,一件事闪现在她脑海中,脸上露出沮丧的神色.
  "这不是麻烦事吗?三点钟时我还得出去一趟,"她嘀咕道,"真是受苦役!"
  这时,佐爱进来了,叫太太去吃饭.大家走进餐厅,发现餐桌边已经坐了一位老太太.她没脱帽子,身穿一件深色袍子,颜色模糊不清,处于棕褐色与浅绿黄之间.娜娜见她在那里,并不感到诧异,只问她为什么没到她的卧室里来.
  "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说话.我想你肯定有客人."
  她是马卢瓦太太,举止庄重,大家看上去很尊敬她.她是娜娜的老年朋友,平时陪伴她,外出时陪她一起走.起初,勒拉太太在场似乎使她忐忑不安.后来她得知勒拉太太是娜娜的姑妈,便淡淡一笑,用温和的目光打量她.此刻,娜娜说她肚子饿得咕咕叫,拿起一根小红萝卜,还没等到面包端上来,就大口嚼起来.勒拉太太变得讲究礼节起来,她不愿吃萝卜,说吃萝卜会生痰.不一会,佐爱端来排骨,娜娜小口小口地吃肉,但津津有味地吸骨髓.她朋友的帽子不时闪现在她的视线中.
  "这是我送你的新帽子吗?"她终于开口说道.
  "是的,它被我改过了."马卢瓦太太嘀咕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这顶帽子的样子非常古怪,前面的帽边很宽大,帽顶上插着一根长长的羽毛.马卢瓦太太有一种怪癖,她把她的新帽子都要改制一番;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样的帽子对她才合适.眨眼间,她就把一顶漂亮的帽子改成一顶鸭舌帽.娜娜当初给她买这顶帽子,是为了带她出去时别给自己丢脸,现在她把帽子改成这样子,她差点发火.她嚷道:
  "你一定要把帽子取下来!"
  "不用取,谢谢,"老太太理直气壮地说,"我丝毫不觉得它碍事.我戴着它吃饭挺好."
  上过排骨之后,又上了一道花菜,还有一点剩下来的冷鸡.但娜娜在上每道菜时都撅着嘴,犹豫一会,用鼻子闻闻,盘子里的菜她一点也没吃.这顿午饭她只吃了点果酱.
  餐后点心吃了很久,餐具还没被佐爱端走,咖啡就端了上来.太太们把自己的盘子一推.她们总是谈昨天晚上精彩的演出.娜娜卷了几支烟,她边抽烟边摇摆着身子,接着往椅子上一躺.佐爱留在那儿没走,背靠着餐具橱,闲着没事干,大家就要求她讲一下自己的身世.她说自己是贝西一个接生婆的女儿,接生婆这行当很不景气.开始一个牙科医生雇她到家里干活,尔后又到一个保险经纪人那里当帮工;但是这两处的活对她全不适合,然后她还带着几分傲气列举了她为其当贴身女仆的一些太太的名字.佐爱说起这些太太时,认为她们的命运攥在她的手里.可以断言,如果没有她,不止一个人要闹出笑话来哩.比如,有一天,布朗瑟太太正在和奥克塔夫约会时,布朗瑟老爷从外边回来了;佐爱的对策是什么呢?她在经过客厅时,假装晕倒,老头子连忙赶过来,跑到厨房里端来一杯水,于是奥克塔夫先生趁机溜了.
  "啊!她真好!"娜娜自言自语道,她听得津津有味,对佐爱非常佩服.
  "我吗,我也吃过不少苦头......"勒拉太太开口说话了.
  她把身子贴近马卢瓦太太,方糖被她俩蘸过咖啡后吃了.但是马卢瓦太太只愿了解别人的秘密,对自己的隐私却一向只字不提.有人说她靠一笔来路不明的年金生活,谁都没有进过她的卧室.
  忽然,娜娜生气了.
  "姑妈,别玩弄刀子了......你知道,我会为此伤心的."
  勒拉太太刚才无意之中把两把刀子摆成十字架形状.虽然娜娜不承认自己迷信.例如,盐打翻了,她不以为意,星期五干什么事情也不忌讳,但是刀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从来没有不应验的.毫无疑问,她会碰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她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态说道:
  "已经两点钟了......我应该出去一下.我真是烦死了!"
  两位老太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三个人点了点头,没吭一声.的确,生活中不是每件事都称心的.娜娜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两个老太婆很知趣,抿着嘴唇,一声不出.
  "你出去吧,我们来打一会牌,我们等你回来."马卢瓦太太沉默很久,说道,"这位老太太会打牌吗?"
  当然,勒拉太太不但会打牌,而且打得很好.佐爱已经出去了,不用麻烦她了;只要桌子的一块角落就够了;于是,桌布被她们往上一撩就盖住脏碟子了.但是,在马卢瓦太太去拿碗橱抽屉里的牌时,娜娜说,在打牌之前,马卢瓦太太如果替她写一封信,就帮了她的忙了.娜娜很怕写信,另外,她对单词也拼不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却能从她的老朋友手中随手而就.她到房间里找了一些好信纸,一张桌子上放着价值三个苏的一瓶墨水,一支积了墨锈的羽笔.这封信是写给达盖内的,马卢瓦太太没问娜娜一句,便用斜体字写道:"我亲爱的小男人",然后告诉他明天不要来,因为"明天不是时候";但是,"不管他在远处还是在近处,她时刻都在惦念着他."
  她喃喃说道."我要拿'一千个吻,来结尾."  马卢瓦太太每写一句话都点点头,自我赞赏一番.她的眼睛射出熠熠光芒.她对别人恋爱之类的事情很感兴趣.况且,她也想把自己的话写到信里,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浮显在她脸上,喁喁私语道:
  "一千个吻,吻你漂亮的眼睛."
  "是的,一千个吻,吻在你漂亮的眼睛上!"娜娜又喃呢了一遍.两个老太太的脸上显出怡然自得的神态.
  娜娜按了一下电铃,让佐爱来,叫她把那封信拿到楼下,交给一个当差送去.当时,佐爱正在同剧院的一个跑龙套的人谈话,他给娜娜送来一张剧院的赠券,他早上忘记送了.娜娜叫他进来,让他回剧院时,顺便把这封信带给达盖内.接着,他被娜娜问及一些问题.啊!博尔德纳夫先生非常开心;一个星期的票子已经预订完了.太太没想到,从今天早上起,有那么多人在打听她的住址.那个跑龙套的人走后,娜娜说顶多她在外面待半个钟头.要是有人来拜访,佐爱就让他们等一会儿.她说话时,电铃响了.来人是债主马车出租人;他一来便一屁股坐在候见厅里的长凳上,这个人能在那里什么也不干,神态闲怡的一直呆坐到天黑.
  "唉,振作起来吧!"娜娜说.她又变得懒洋洋的,又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我该去那儿了."
  然而,她一动没动.她还在看她的姑妈打牌.姑妈说她手上已有四张A,够一百分了.娜娜手托下巴,看得入了迷.忽然,她听到时钟敲了三响,不禁大吃一惊.
  "他妈的!"一句粗话无意中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此时,正在计算分数的马卢瓦太太,用温柔的声音鼓励她说:
  "我的小宝贝,你最好立即出去一趟,算了事."
  "快去吧,"勒拉太太一边洗牌一边说,"如果在四点钟之前你把钱拿回来,我就乘四点半钟的火车."
  "啊!这可不能耽搁."娜娜自语道.
  不到十分钟,佐爱就帮她穿上裙子,戴上帽子.穿好穿坏她也不介意.她正要下楼时,电铃又响了.这次来的是那个卖煤的.好啦!这下他们可都有人作伴了,寂寞不再笼罩着她们了.但是,她怕遇到他们会吵起来,便穿过厨房,从便梯那边跑了.她经常从这道便梯走,只要把裙子撩起来就行了.
  "一个人只要有慈母般的心肠,她可以原谅任何事情."马卢瓦太太像引用格言似地说道.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与勒拉太太两人.
  "我摸到四张王,共有八十分."勒拉太太说道,她打牌简直着了迷.
  于是,两个人没完地打下去.
  还没有谁把桌子上的餐具拿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浊的蒸汽,还混合着午饭的气味和香烟的烟雾.两个太太又开始吃蘸过酒的方糖,她们边打牌边吃糖,已经过了二十分钟,电铃响了三次,佐爱突然跑进来,跟对待老朋友一样,把她们推开.
  "喂,又有人按门铃了......你们不能再呆在这里了.要是来很多讨债人,就要把这套房子挤满了......你们赶快走吧,越快越好!"
  马卢瓦太太想把一局打完,但是佐爱露出一副要扑到牌上的样子,她便决定不将牌弄乱,原封不动地拿走,白兰地,玻璃杯和方糖则紧紧地被勒拉太太拿在手里.她们两人很快到了厨房,在桌子的一旁坐下来,恰好坐在几块晾着的抹布和一个盛满洗碗水的水池中间.
  "我们刚才打到三百四十分......现在轮到你出牌了."
  "我出红桃."
  佐爱又来了,她发现她们在一股劲儿打牌.大伙静默了一阵子,勒拉太太洗牌时,马卢瓦太太问道:
  "谁来啦?"
  "啊!没有人来,"佐爱若无其事地回答,"是个小男孩......我真想把他撵走,不过他长得很漂亮,嘴上还没毛哩,一双蓝蓝的眼睛,模样儿像女孩,我叫他在那里等着......他手里有一大束花,一直不肯放下来......若是别人,我真要打他几下耳光,一个流鼻涕的毛娃娃,也许还在中学念书呢!"
  勒拉太太去拿来一大瓶水,把水掺在白兰地里;她被方糖整得口干舌燥.佐爱顺便说,不管怎么样,她也要喝一杯.她说她嘴里苦得仿佛有胆汁似的.
  "喂,你让他呆在......?"马卢瓦太太问道.
  "哼!我叫他待在最里边的那间小屋里,就是没有家具的那一间,那里只有太太的一个箱子和一张桌子,我每次都让没有教养的人待在那里.
  她往掺水的白兰地里使劲加糖,电铃又响了,她吓了一跳.他妈的!难道连安安静静喝杯酒都不成?若现在就铃声不断,那还得了!但是,门还是由她打开的.她回来时,看见马卢瓦太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便说道:
  "没什么,是一束花,一个男孩送来的."
  三个女人一起喝起酒来,并相互点头致意.佐爱终于清理桌子了,她把桌上的碟子一个个拿到洗碗槽里,铃声又连续响了两次.但是,这些铃声没有什么要紧的.她总是把厨房里的情形告诉太太们,她又说了两遍她那句不以为然的话:
  "没有什么,不就是有人送来一束花."
  两位太太在两局牌之间,听着佐爱讲到花送来后,那些坐在候见厅里的债主们的表情时,都笑了起来.太太回来后,会瞥见梳妆台上这些花.只可惜这些花虽然很贵,却变不成一个子儿.总之,那么多的钱算是白白浪费了.
  "以我来说,"马卢瓦太太说,"每天无数打的花由男人的手转到女人的手,花了那么多钱,若这些钱给我,我就高兴了."
  "我觉得你是很容易满足的,"勒拉太太小声说,"你只要搞到一子子儿,你就......亲爱的,我拿到四张王后,六十分."
  已经四点差十分了.佐爱感到蹊跷,不明白太太为何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往常太太下午非出去不可时,她总是匆忙办完事情就回来.可是,马卢瓦太太说,一个人干事,不会事事如愿嘛.勒拉太太说,在人生道路上,的确会碰到一些障碍.等待是最佳的选择;她的侄女在外不回来,一定有什么事情让她回不来,是吗?何况我们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厨房里很舒服.勒拉太太正好手中没红桃了,打了一张方块.
  铃声又响了.佐爱回来时激动得脸都红了.
  "太太们,胖子斯泰内来啦!"她一进门就小声说,"我让他呆在小客厅里."
  于是,马卢瓦太太跟勒拉太太谈起银行家来,勒拉太太不认识这位先生.他是否正在抛弃罗丝.米尼翁?佐爱点点头,这种事情佐爱倒是了解的.不过,她来不及说话,得马上再去开门.
  "唉!真倒霉!"她回来时嘀咕道,"黑鬼来了,我跟他说了几遍,太太出去了,这话他听也不听,就在卧室里坐下来......我们本来约他晚上来的."
  已经到四点一刻,娜娜还没回来.她会有什么事呢?她真糊涂.这时又有人送来了两束花.佐爱等得不耐烦了,看看是否还剩些咖啡.对了,再等下去,两位太太会主动把咖啡喝完的,咖啡会给她们提精神.由于她们弯腰驼背躺在椅子里,没完没了地掏牌,动作又单调的很,差点要睡着了.已经四点半钟了.太太肯定是出了事了,她们嘁嘁喳喳谈论着.
  忽然,马卢瓦太太高兴地叫起来:
  "我满五百分了!......我有了王牌大顺子!"
  "别作声!"佐爱气乎乎地说,"被那几位先生听见了,还成何体统?"
  这时,厨房里静了下来,两个老太太放低嗓门争论着,同时,便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娜娜可回来了.她还没推开门,就已听到她气喘吁吁的声音.她进来时,脸色通红,样子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事.裙子的束腰肯定是扯断了,裙子底边拖在楼梯的梯级上,边饰浸在一潭污水里,一定是从二楼流下来的,二楼的女佣真是一个邋遢鬼.
  "你终于回来啦!这还算不错!"勒拉太太说道,她撅着嘴,马卢瓦太太得了五百分,她仍然在生气哩,"让人家等在这儿,你可高兴喽!"
  "太太确实有点不懂事!"佐爱加了一句.
  娜娜早已经不高兴了,又受到这样的指责,便恼火了.她已经受了一肚子窝囊气,难道大伙就这样来欢迎她吗!
  "住嘴!哎,让我安静会儿!"她大叫道.
  "嘘!太太,有人在等你."女仆说.
  这时,娜娜压低了声音,她气喘吁吁,磕磕拌拌说道:
  "你们以为我在外边玩吗?这事还没有了结呢.如果你们在场就好了......我可被气坏了,我真想打他几个耳光......回来时连一辆马车都没有.幸好离这儿不远.这也难不倒我,我一口气跑回来了.
  "你拿着钱了吗?"姑妈问道.
  "哎!这问题!"娜娜答道.
  她在坐在靠近炉子的一张椅子上,两条腿跟跑断了似的;她还没等喘过气来,便从胸衣里掏出一只信封来,里面盛着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从信封上折道宽宽的裂口,可以看见那几张票子,裂口是她用手指猛然一下撕开的,想看看里边装的是什么东西.三个女人围着她,目光盯住那只信封,信封已被她戴手套的小手弄得又皱又脏.时间不早了,勒拉太太只能明天去朗布依埃了.娜娜开始详细讲起事情的经过.
  "太太,有客人在等您."女仆又说.
  娜娜又发火了.客人可以等一等.等一会儿,我把事情办完,就去接待客人.姑妈伸手去拿钱时,娜娜说道:
  "啊!不行,不能全部给你,三百法郎给奶妈,五十法郎给你做路费和零用,这是三百五十法郎......我还得剩五十法郎."
  最大的困难是找零钱.家里连十个法郎都没有.马卢瓦太太漠不关心地听着,她身上一向只带够乘公共马车的六个苏,她们问也不问她.末了,佐爱走出去,说她去看看箱子里是否有零钱,她总共拿来面值是一百个苏的一百法郎.她们在桌子的一端把钱数了一下.勒拉太太答应第二天把小路易带回来,说完活就走了.
  "听你说有客人?"娜娜又说,她仍然坐着休息.
  "对,太太,有三个人."
  佐爱第一个说到银行家.娜娜撅了撅嘴.
  这个斯泰内,是不是以为他昨天晚上扔给她一束花,她就可以让他来烦她吗?  "再说,"她说,"我受够了.我不再接待任何人了.出去对他说,叫他走吧."
  "请太太考虑一下,太太还是接待斯泰内先生吧."佐爱没走,用严肃的神态说道,她见女主人就要做出一件愚蠢的事,很生气.
  然后,她讲到那个瓦拉几亚人,他待在卧室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娜娜一听,火冒三丈,更加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不想见任何人!谁给她送来这样一个纠缠不休的男人来!
  "把这些家伙都赶出去吧,我要和马卢瓦太太打一会牌.我宁可玩牌,也不愿见他们."
  电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糟糕透了,又来了一个讨厌鬼!她不让佐爱去开门.佐爱不听她的话,走出厨房,她回来时,交给娜娜两张名片,用权威的神情说道:
  "我已告诉他们太太会接见......两位先生现在就在客厅里."
  娜娜愤怒地站起来.可是当她看见名片上的名字是德.舒阿尔侯爵和缪法.德.伯维尔伯爵的时候,又平静下来了,她沉默了一阵.
  "这两个人是谁?"娜娜最后问道,"你认识他们吗?"
  "我认识那个老一点的."佐爱很谨慎,说完就抿起嘴.
  见女主人还是不相信地望着他,她又说道:
  "我在什么地方曾见过他."
  这句话仿佛使娜娜下了决心.她遗憾地离开了厨房,离开了这个温暖的藏身处,在那里,她们可以聊天,可以沉湎于正在残余的炭火上热着的咖啡的气味之中.她剩下马卢瓦太太走了,马卢瓦太太现在用纸牌占卜;她一直没脱头上的帽子,只是为了舒服一些,她那会儿解开帽带,把帽带扔到肩上.
  在梳妆室里,佐爱帮娜娜很快穿上了晨衣,娜娜低声骂了一些粗话,报复那伙男人,因为他们给她带来很多烦恼.这些话贴身女仆听了心里难过,因为她还不安地看到,太太还没很快改掉当初的放荡生活.她便大胆地请求太太要冷静一点.
  "啊!呸!"娜娜语气生硬地回答道,"他们是些下流货,他们才喜欢听粗话哩."
  这时候,她俨然是一位公主,她经常这样自诩自己的神态.她向客厅走去时,佐爱挡住她,她自愿去把舒阿尔侯爵和缪法伯爵带到梳妆室来,她说这样做好一些.
  "先生们,"娜娜用比较自然的口气说道,"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两个男人施了礼,接着坐下来.一条绣花罗纱窗帘把房间里的光线调节得若明若暗.这是这一套房子里最漂亮的一间,墙上挂着浅色的帷幔,有一个大理石梳妆台在里面,室内有一面细木镶边的活动穿衣镜,一张躺椅和几张蓝缎扶手椅.梳妆台上有许多花束,有玫瑰,丁香,风信子,花堆得像要坍塌下来,散发着一股股浓郁的沁人心脾的芳香;室内空气湿润,洗脸池中散发出的一股淡淡气味中,不时飘出一阵刺鼻的香味,那是从一只高脚杯底部的九根碎干广藿香茎中发出来的.娜娜蜷缩着身子,把未扣好的晨衣扣好,样子很像梳妆时被人突然撞见似的:潮湿的皮肤,满面的笑容,身上裹着花网眼花边,见人进来,吓了一跳.
  "太太,"缪法伯爵正经地说道,"请您原谅,我们执意要见到您,因为是为募......这位先生和我,我们俩都是本区赈济所的成员."
  德.舒阿尔侯爵赶忙恭维道:"我们知道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一位大艺术家后,就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请她关心我们的穷人......天才人物总是有慈悲心的."
  娜娜装出谦虚的样子.一边微微点头作答,一边在迅速考虑他们的问题.她想肯定是那个老家伙把另一个人带来的;老头子的眼神很好色.不过,另一个人也值得怀疑,他的太阳穴高得出奇;他也可能是一个人来的.对了,他们一定是从门房那儿知道她的名字的;于是,他们就相互怂恿着来了,他们来找她,都有各自的目的.
  "当然罗,二位是无事不来的."她和蔼地说道.
  这时电铃又响了,她哆嗦了一下.又来了一个人,佐爱光开门就够忙的了!她继续说道:
  "我是很愿意帮助别人的."
  事实上,她是受人恭维后,才会说这话的.
  "啊!太太,"侯爵又说,"您知道,他们是多么的穷!我们区里的穷人有三千多,居然还算是最富裕的区之一哩!您想象不出他们穷到何种地步:孩子们没饭吃,妇女们疾病缠身,又无人救助,眼看就要冻死啦......"
  "他们可真是可怜!"娜娜怀着一颗同情心,大声说道.
  她那样怜悯他们,美丽的眼睛里不禁含满了泪水.这时,她也无心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了,一下子弯下身子;晨衣敞开了,露出了脖子;双膝一伸直,圆圆的屁股从一层薄薄的料子下露出来.侯爵的灰色面颊上露出微微红晕.缪法伯爵刚要开口,见此情景,耷拉下眼皮.房间里热得如同暖房,闷热又不通风.玫瑰花凋谢了,高脚杯底发出一股广藿香味,让人陶醉.
  "遇到这种情况,我巴不得自己很有钱,"娜娜补充说,"总之,每个人应当尽自己的全力......请二位相信我,若我早知道的话......"
  她感动得差一点脱口说出蠢话来.因为经济拮据,她才没把话说完.她尴尬了一会儿,她想不起来在脱连衣裙时,把那五十法郎放到哪个地方了.接着,她突然想起来了:那钱可能放在梳妆台的一个角落上,上面压上了一只倒放着的发蜡瓶子.她刚站起身来,门铃又响了一大阵.好呀!又来一个!这可没有个完了.伯爵和侯爵也跟着站起来,侯爵向大门口竖起耳朵,他们可能熟悉这种按门铃的声音.缪法瞅瞅他;接着,他们都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们感到局促不安,但立刻又镇静下来.他们当中,一个虎背熊腰,健壮的体格,浓密的头发;另一个挺着瘦削的肩膀,头上光秃秃的,一圈稀疏的白发披在肩上.
  "实在不好意思,"娜娜说,她拿来十枚大银币,心里就要笑出来了,"劳驾二位了......这是我送给那些穷人的......"
  她的面颊上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她的样子显得非常天真,毫无做作的样子.一只手掌上放着一摞埃居,伸手把钱递给两个男人,好象在说:"喂,谁拿这些钱?"伯爵动作较敏捷,他伸手拿了那五十法郎;不过还剩下一块,他又伸手去拿,手不得不触到少妇手掌的皮肤上,那皮肤又温暖又柔软,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娜娜快乐极了,笑个没完.
  "就这点钱,两位先生,"她又说,"下次,我会多给一点的."
  此时他们不得不走了,他们施了礼,向着门口走去.然而,他们正要出门时,门铃又响了.侯爵不禁淡淡一笑,伯爵脸上显出了阴郁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娜娜让他们稍留一会儿,以便让佐爱再找一个地方把新来的人安顿下来.她讨厌客人在她家里相互碰面.不过这一次,家里可能坐满了吧.当她看到客厅里还空着时,才松了口气,难道佐爱将客人都藏到衣柜里了吗?
  "再见,先生们."她站在客厅门口说.
  她在他们的面前笑个没完,并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们.缪法伯爵鞠个躬,他的阅历虽然很丰富,还是不免有些慌张,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梳妆室使他感到头晕目眩,花香和女人身上的香味令他窒息.他向梳妆室外走去,舒阿尔侯爵跟在他后边,他认为伯爵不会看见自己,便壮着胆子向娜娜眨眨眼,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
  娜娜回到梳妆室,佐爱拿着信件和名片在等她.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嚷道:
  "这两个穷鬼居然抢走了我五十法郎!"
  她一点也没有生气,不过,她觉得男人们拿走她手中的钱,是件可笑的事.总之,他们是猪猡,她现在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不过,她看见那些信件和名片时,她又生气了.写信嘛,还说得过去,都是昨天晚上给她鼓掌捧场的先生们写来的,现在他们向她求爱了.至于那些拿着名片来访的客人.可以滚蛋喽!
  佐爱把访客四处塞;她对大家说,这套房子很适用,每个房间的门都通走廊.这和布朗瑟太太家不一样,进出房间必须经过客厅,所以给布朗瑟太太带来诸多不便.
  "你把客人统统给我撵走,"娜娜按自己的想法说道,"要先从黑鬼开始."
  "黑鬼嘛,太太,我已把他撵走很长时间了,"佐爱嫣然一笑,说道,"他只想跟太太说一下,他今晚来不成了."
  娜娜听后,非常高兴,拍起手来.他不来,可真走运!这样,她就自由了!她深深地舒了几口气,她感觉轻松多了,仿佛被从最残酷的苦刑中解脱出来.她首先想到的是达盖内.这只可怜的小猫咪,她刚才还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等到星期四哩!快点!叫马卢瓦太太马上再写一封信!但是佐爱说,马卢瓦太太跟往常一样,不告而辞了,谁也没发现她走了.于是,娜娜说派一个人去告诉达盖内,说了这句话后,她又犹豫起来.她非常疲惫.要能睡上一整夜觉,那该多好呀!轻松舒服一下的想法终于在她的头脑中占了上风.她能轻松一下啦!
  "今晚我从剧院一回来就睡觉,"她用贪婪神态嘀咕道,"中午之前别来叫我."
  然后,她提高嗓门叫道:
  "去吧!给我把其他人都赶下楼!"
  佐爱没有走.她不敢直接地向太太提建议,但是,每当太太好像要发火时,她总是设法用自己的亲身经验来说服她.
  "包括斯泰内先生吗?"她口气生硬的问道.
  "那当然!"娜娜回答道,"头一个就是他."
  女仆仍然呆着不走,想让太太再考虑一会儿.如果太太能从她的情敌罗丝.米尼翁手中将这位如此有钱.在每家剧院里都赫赫有名的先生抢过来,难道不感到自豪吗?
  "你快去,亲爱的,"娜娜又说,她完全理解女仆的想法,"去告诉他,我不喜欢他."
  但是,她突然又改变想法了;明天,她也许会要他的.她像个淘气的孩子,做了一个手势,又是笑,又是眨眼睛,大声叫道:
  "总之,要使我得到他,最简便的办法还是先把他赶出去."
  佐爱感到惊讶.她瞧瞧太太,产生了一种油然的敬佩,接着,她便毫不犹豫地去驱赶斯泰内.
  娜娜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就如同她平常所说的,给女仆一点时间"清扫地板".她真没想到受到这么多客人的突然来访.她伸出头望望客厅,里面已空无一人.餐厅里也是空荡荡的.她继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察看,最后确信客人都走光了,才放下心来.当她打开一个小房间的门时,忽然看见一个小家伙.他安静地坐在一只箱子上,样子挺乖的,膝盖上有一大束花.
  "哎哟!天哪!里面还有个人呢!"
  小青年一看见她,就跳到地上,顿时脸涨得通红.他把花束从一只手里推到另一只手里,不知放在哪里是好,一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见他那样年轻,那样尴尬,又是那副滑稽样子,娜娜的心软了,她乐呵呵地笑起来.这么说,就连孩子也来找她了?难道襁褓中的小男孩也来找她吗?她一下子变得无拘无束,露出一副亲切.慈母般样子,一边拍着大腿,一边逗趣地说道:
  "你要我给你擦鼻涕吗,小宝宝?"
  "要的."小家伙用低沉.恳求的声音说道.
  这样的回答使她很开心.他名字叫乔治.于贡十七岁.昨天晚上,他也在游艺剧院里看戏.现在他来看她.
  "这些花都是送给我的吗?"
  "是的."
  "那就递给我吧,小傻瓜!"
  然而,就在她伸手去拿花时,他以青春期的那股贪婪劲儿猛扑过来吻她的手.她只得打他一下,让他松开手.这个淌鼻涕的毛孩子干事可犟呢!她边骂他,边脸上泛起了红晕,嘴角上挂着微笑.她将他打发走了,不过允许他再来.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高兴地都找不到门了.
  娜娜刚刚回到梳妆室,弗朗西斯接着也来了,他是来给她完成最后一道理发工序的.娜娜要到晚上才穿衣打扮.她坐在镜子前,低着头,听任理发师一双灵巧的手来梳剪,她默不作声,陷入沉思之中,佐爱此时进来了,说道:
  "太太,有一个人不愿走."
  "那么,让他留下来吧."娜娜平静地回答.
  "这样下去,会不断有人来."
  "嘿!就让他们等吧.等他们肚子饿了,他们自然会走的."
  她的思想开窍了.让男人们空等,她才开心呢.最后她想出一个开心的办法:她从弗朗西斯的手下溜出来,跑去亲手把门闩上;现在,让他们在隔壁屋子里挤在一起,他们不会把墙凿穿吧.佐爱可以从通到厨房里的那道小门进来.此时电铃响得越发频繁了.每隔五分钟,就响一次,铃声急促而又清脆,并且颇有节奏,像一台正常运转的机器.娜娜为了轻松一下,数着电铃响的次数.但是,她忽然记起一件事:
  "给我买的糖杏仁呢,带来了吗?"
  弗朗西斯也把糖杏仁的事忘了.他赶紧把糖杏仁从礼服的一只口袋里掏出来,跟上流社会的男人,小心谨慎地送礼物给女友那样,把糖杏仁送给了娜娜.不过,如同记每笔帐一样,他把糖杏仁记到了帐上.娜娜把那包糖杏仁放在双膝中间,开始嚼起来,理发师轻轻的推动她的头,转来转去.
  "真见鬼!"她沉默一会后,低声说道,"来了一大帮人."
  门铃接连响了三下,铃声越来越急促.这些铃声有些是温柔的,跟初次求爱者那样,吞吞吐吐,颤颤栗栗;有的放肆,铃被手指头猛一按就颤动起来;有的铃声很急促,急速的震荡声划破天空.佐爱说得好,这是真正的大钟齐鸣,它的声音足以传遍全区,许多男人接踵而来,按那象牙电钮.爱开玩笑的博尔德纳夫,果然把娜娜的地址告诉了太多的人,昨晚全剧院的观众都要来了.
  "噢!对啦!弗朗西斯,"娜娜说,"你有五个路易吗?"
  他往后退了一下,仔细地瞧瞧她的头发,然后平静地说道:
  "五个路易,这要看具体情况."
  "啊!你知道,"她继续说,"如果你要担保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将手一扬,指了指隔壁的几个房间.弗朗西斯借给她五个路易.在理发间歇当儿,佐爱进来给太太梳妆.她马上就要给太太穿衣服了,而理发师还在那儿等着,他还要把她的头发再最后梳理一下.但是,电铃响个不停,干扰了女仆,她给太太系带子,只系了一半,袜子只穿了一只,就跑去开门.她虽然有丰富经验,这时也搞得晕头转向了.她把客人安置在各个地方,连最小的角落都利用上了,她刚才不得不把三四个男人安顿在一起,这是违背她的原则的.要是他们相互吃了,活该!这样可以腾出地方!娜娜把门闩得紧紧的,待在屋子里嘲笑他们,她说她还听到他们的喘息声呢.他们的相貌一定非常和善,人人伸着舌头,就像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的一群狗.这是她昨晚成功的继续,这群男人像猪似的跟着她追来了.
  "只要他们不打碎任何东西就行."娜娜小声说道.
  他们热乎乎的呼吸透过门缝传进来,使她感到惴惴不安.佐爱把拉博德特引进来,少妇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他想告诉她,他在治安裁判所里,为她结了一笔帐.她并不听他讲话,连声说道:
  "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吃晚饭......再从那儿,你陪我到游艺剧院,九点半钟才有我的演出哩."
  这个好心的拉博德特,他来得正好!他从不向女人提出任何要求.他只做女人们的朋友,连女人们的一些芝麻小事,他也肯帮忙.他刚才经过候见厅时,把那些债主都打发走了.而且,这些老实的债主并不是来讨债的;相反,他们呆着不走,是因为太太昨晚获得了巨大成功,他们来对她表示祝贺的,并亲自来为她提供新效劳.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娜娜说道,她已把衣服穿好了.
  这时,佐爱进来了,嚷道:
  "太太,我不去开门了......楼梯上排满了人."
  楼梯上排满了人!弗朗西斯尽管平时装得像英国人那样冷静,也笑起来了,他在整理他的梳子.娜娜挽起拉博德特的胳膊,推着他走向厨房.她终于逃出来了,摆脱了男人们的纠缠,她感到很高兴,因为她知道拉博德特单独与自己在一起,不管在哪儿,也不会有麻烦事了.
  "回来时你要把我送到家门口,"他俩下便梯时,娜娜说道,"这样,我就会安全了......你会想到吧,我真想安安稳稳睡上一整夜觉,我一个人睡一整夜.这是我一时的愿望,亲爱的."

  
  人们习惯于把缪法德.伯维尔夫人称为萨比娜伯爵夫人,以避免与前一年逝世的伯爵母亲的称谓相混淆.萨比娜伯爵夫人每星期二都在她的公馆里接待客人,公馆坐落在米罗梅斯尼尔街,就在庞蒂埃夫街的拐弯处.这一座方形大建筑,缪法家已经住了百余年了.房子的正面临街,又高又黑,毫无生机,阴森得像座修道院,高大的百叶窗,几乎一直关得严严的;屋子的后边,有个土壤湿润的花园,花园的一端,长着几株树,长得又高又细,仿佛在寻找阳光,枝桠比石板瓦房顶都高.
  本周星期二,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客厅里才来了十来个客人.如果来的客人都是亲朋好友,她就既不开小客厅,也不开餐厅.这样,大家显得更亲密一些,还能围着火炉聊天.客厅又大又高,有四扇窗户朝向花园开关,现在已是四月底了,天气多雨,虽然壁炉里燃着大块劈材,大家依旧感到花园里有一股湿气袭来;白天,淡绿色的光线把房间里照得若明若暗;可是,到了夜晚,台灯和吊灯都点亮后,这间客厅里却露出一派庄严气氛;陈设有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笨重桃花心木家具,有黄丝绒的印着光滑如缎的大图安的帷幔和椅套.进了这间客厅,好象置身于冷冰冰的庄严气氛中,置身于古老的习俗之中,置身于一个已流逝了的散发着虔诚宗教气息的时代中.
  壁炉的一边,有一张方形扶手椅,木质坚硬,椅罩布面粗糙,伯爵的母亲去世时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在壁炉的另一边,即那张扶手椅的对面,萨比娜伯爵夫人坐在一张深座椅子上,椅垫是红绸做的,柔软得如同鸭绒.这是客厅里唯一的现代家具,在严肃的氛围中,摆着这样一件新奇的东西,显得非常不协调.
  "这么说来,"年轻的伯爵夫人说道,"波斯沙赫将到我们这里来喽......"
  她们谈论着那些要来巴黎参观万国博览会的王公贵族们.几位太太围着壁炉坐着.杜.荣古瓦太太有个兄弟是外交官,已经完成出使东方任务归来,此刻由她来介绍纳札尔.埃丹宫廷的详细情况.
  "你有点不舒服吗,亲爱的?"尚特罗太太见伯爵夫人打了一个哆嗦,脸色发白,问道.她是个冶金作坊主的妻子.
  "不,一点也不,"伯爵夫人笑着回答道,"我有点发冷......这间客厅生火后,要好久才能热起来!"
  她目光忧郁的望着墙壁,一直望到天花板.她的十八岁的女儿爱丝泰勒,已到青春期,身材颀长,毫不引人注目;她从圆凳上站起来,悄然走来把一块滚落的劈柴扶起来.但是萨比娜在修道院时的女友.比她小五岁的德.谢泽勒太太高声说道:
  "啊!我倒想有你这样一间大客厅!至少,你可以拿它来接待客人......如今,造的房子全像小盒子......如果我是你的话......"
  她说话很冒失,手舞足蹈.她说如果是她的客厅,她就要把屋内的东西统统换成新的,然后举行舞会,让全巴黎的人都来参加.她的丈夫在她的后面,一本正经地听她说话,他是一名行政官员.据说,她偷人从来不瞒丈夫;但是大家都原谅她,依然接待她,因为听说她神经不太正常.
  "这个莱奥妮德!"萨比娜伯爵夫人只嘟哝了一句,脸上露出淡淡的一笑.
  她做了一个懒洋洋的手势,以补充她所没有表达的想法.当然,要改变客厅的样子,也不会在这里住了十七年才来改变,此时,她要让客厅保持她婆婆在世时所要求保留的样子.随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别人还告诉我,普鲁士国王和俄国皇帝肯定也会来的."
  "是的,已经宣布还要举行盛大庆祝活动哩."杜.荣古瓦太太说道.
  银行家斯泰内是刚刚被熟悉全巴黎社交界人士的莱奥妮德.德.谢泽勒领来的,他坐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张长沙发上,正在与人谈话呢;他正向一个众议员提问,他很想从他的口中,巧妙地套出一些有关交易所的消息,斯泰内已觉察到交易所的一些新动向了.缪法伯爵站在他们前面,一声不吭,听他们两人谈话,脸色比平常难看.门边有四五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围着格扎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他正在低声向他们讲故事.这则故事的内容大概很下流,因为几个年轻人低声笑个不停.在屋子的中间,一个胖男人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睁着眼睛在打盹,他是内务部办公室主任.不过,其中一个青年对这个故事显得有些怀疑,旺德夫尔增大嗓门说道:
  "你是个完全的怀疑派,富卡蒙;这样,你就破坏了你的乐趣."
  他说完便笑眯眯地走到太太们这边来.旺德夫尔是一家名门望族的后代,气质像是女性,聪明而又诙谐,他挥金如土,坐食祖宗留下来的遗产,贪婪的欲望抑制不了.他饲养的赛马,算得上巴黎最有名的赛马,这是一项高得惊人的花费;他每月在帝国俱乐部赌输的钱也使人震惊;他的情妇们不管年成好坏,每年要吃掉他一个农庄.数公顷土地或森林,挥霍掉他庇卡底的大批产业的一部分.
  "我劝你干脆把其他人也都称作怀疑派吧,而你自己就怀疑一切,"莱奥妮德说道,一边在自己旁边腾点地方给他,"是你破坏了自己的乐趣."
  "你说得对,"他回答道,"我正是要让别人从我这儿吸取经验教训."
  此刻,大伙不让他再说下去,因为他惹怒了韦诺先生.这时,太太们坐得散开了一点,大家透过空隙看到坐在一张长椅的一端的年届花甲的小老头,他露出一口坏牙齿,脸上堆满狡黠的微笑.他呆在那儿就像在家里一样,一声不吭,听着大家讲话.他摆摆手,说他并没生气.于是,旺德夫尔又神气起来,郑重地接着说道:

  "韦诺先生非常了解我,我只相信应该相信的东西."
  他这是表明自己信仰宗教.莱奥妮德听了好象很满意.坐在客厅后面的那些年轻人也不笑了,客厅里的人都显出郑重的样子,没有什么好笑的.一阵冷风吹过,在一片寂静中,只听见斯泰内的带鼻音的说话声,参议员说话非常谨慎,终于使斯泰内大为恼火.萨比娜伯爵夫人瞅了一会儿炉火,接着,她又往下说道:
  "去年我在巴登看见普鲁士国王.在他这种年龄,精力还算旺盛的."
  "俾斯麦伯爵会陪同他一道来,"杜.荣古瓦太太说,"你们认识俾斯麦伯爵吗?在我兄弟家里,我与他共吃过午餐.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才只是普鲁士驻法国的大使......这样一个人,最近居然接连取得成功,我真搞不懂."
  "为什么?"尚特罗太太问.
  "老天爷!叫我怎么对你说呢......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样子粗鲁,又没有教养.而且,我认为他有些愚蠢."
  于是,大家都说起俾斯麦伯爵来.对俾斯麦的看法,众说纷纭.旺德夫尔认识他,而且说他酒量很大,赌技出色.但是,到了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门开了,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进来了.福什利跟在他后面,他走到伯爵夫人面前,鞠了个躬,说道:
  "夫人,对您的热情邀请,我永远铭记在心......"
  伯爵夫人莞尔一笑,说了句客套话.新闻记者行过礼后,在客厅中间站了一会儿,他觉得人地生疏,客人中他只认识斯泰内.旺德夫尔转过身子,走过来和他握手.遇到旺德夫尔,福什利顿时高兴起来,他想跟他说句心里话,便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
  "定在明天,你去不去?"
  "当然罗!"
  "夜里十二点去她家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与布朗瑟一块去."
  他打算离开福什利,回到太太们那儿去,提出一个新的证据,为俾斯麦辩护,但被福什利拉住了.
  "你肯定猜不出她托我邀请谁到她家里去."
  接着,他将头冲着缪法伯爵微微一指,这时伯爵正在与参议员和斯泰内讨论国民预算上的一个问题.
  "不可能!"旺德夫尔惊喜交加地说.
  "我敢发誓!我还得向她保证把斯泰内带到哩.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一个目的."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暗暗地笑了,而旺德夫尔又匆匆忙忙跑到太太们圈子里来,他大声嚷道:
  "我可以肯定,正好相反,俾斯麦先生是非常风趣的人......比如说吧,有天晚上,他在我面前说了一句逗人的话......"
  他俩讲话很快,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很小,但拉法卢瓦兹都听见了.他注视着福什利,希望他过来解释一下,但福什利一直没过来.他们说的是谁呢?明天半夜他们要干什么呢?于是,他再也不离开他的表哥.福什利走过去坐下来.他特别感兴趣的是萨比娜伯爵夫人.以前时常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她的名字,她是十七岁结婚的,现在大概三十四岁了,婚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成天见到的人只有丈夫和婆婆.在上流社会里,有人说她冷若冰霜,像个虔诚的信徒,也有人非常同情她,说她在嫁到这座深宅老院前,笑声朗朗,目光炯炯有神.福什利一边注视着她,一边思量着一件事.他有个朋友,最近在墨西哥战死,死时是上尉,就在他出发前夕,同福什利共进晚餐;饭后,他无意中向福什利吐露了一段隐情,这种隐情,即便是最谨慎的男人,在某些时候,也是会泄露出来的.但是,这事在福什利的回忆中已变得模糊了;那天晚上,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此刻,他见伯爵夫人坐在古色古香的客厅的中央,身着黑色衣服,安详地微笑着,心里起了怀疑.她身后有一盏灯,把她那丰腴.微黑的面孔侧面照得轮廓分明,脸上只有嘴唇有点厚,显出一种急切的情欲要求.
  "他们总谈俾斯麦,有什么用!"拉法卢瓦兹嘀咕道,他装出一副在社交场合中露出的那种无聊的神态,"在这儿,真要命.你的想法真怪,偏要到这里来."
  福什利突然问他道:
  "喂!伯爵夫人不同任何人睡觉吗?"
  "啊!不,啊!不,亲爱的,"他结结巴巴说道,显得不知所措,忘了做出装腔作势的样子,"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儿!"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这样生气有失风度,就往长沙发里一躺,补充说道:
  "当然罗!我说没有,但是我知道的情况也不多......那边有个小家伙,名叫富卡蒙,四处都能见到他,也许他比我知道的多.比这更加不堪入耳的事,肯定也有人见过.我吗,是不管这种事的......总之,如果伯爵夫人真的以不端行为来消愁解闷,她就够机灵了,因为这件事没张扬出去,也没有人谈起过."
  还没等福什利开口问他,拉法卢瓦兹就告诉他自已所知道的缪法家的事.太太们继续围着壁炉交谈着,他们两个人压低了嗓门说话;倘若她们看见他俩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呆在那里,她们还以为他俩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呢.拉法卢瓦兹很了解缪法伯爵的母亲,她是个令人难以容忍的风流老太婆,总是呆在神甫们家里;此外,只要她摆摆架子,做一个权威性的手势就能使任何人在她面前屈服.至于缪法,他是被拿破仑一世封为伯爵的一位将军晚年所生之子,因此十二月二日以后,他当然得宠了.他也是一个神情忧郁的人,但他却以诚实.正直著称.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陈腐的观念,对他在宫廷里所担任的职务,他的尊严和德行都认为了不起,把头仰得高高的,俨然是个圣人.是缪法老太给他以良好的教育:他每天必须做忏悔,不许逃学,不让犯青年人易犯的过失.他参加宗教仪式,他有一种多血质型的强烈的对宗教狂热,发作时就跟热病一样.最后,为了用最后一个细节来形容他,拉法卢瓦兹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不可能!"表兄说道.
  "别人还向我赌咒发誓,说是真的......他在结婚的时候,还有这种事哩."
  福什利笑着,一边瞧着伯爵.伯爵的脸上留着络腮胡子,上唇上却没留小胡子,脸显得更方了.这时,他把次数都报给了斯泰内,神态很冷漠,斯泰内在尽力反驳他的话.
  "老实说,他的长相很像是这样的人,"他低声说道,"这算得上他送给他的老婆的一件漂亮礼物!......啊!可怜的小娘们儿,她一定已厌烦他了!我敢打赌,她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哩!"
  就在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跟他讲话.他似乎没听见,因为他觉得缪法的事是那么有趣,那么不寻常.她又对福什利问一遍:
  "福什利先生,你不是发表过一篇描写俾斯麦先生的文章吗?......你跟他谈过话吗?"
  他赶紧站起来,走到夫人们那边,尽力使自己平静一下,才悠然自得地找到了一句答话:
  "我的天!夫人,坦率对你说吧,我那篇文章是根据德国出版的一些传记本写的......我没见过俾斯麦先生."
  他呆在伯爵夫人的身边.他边和她谈话,边继续思索着.她的外貌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要让别人说,绝对不超过二十八岁,特别是她的一双眼睛,依然保持着青春的光焰,长长的睫毛在眸子里投下了蓝色的影子.她生长在一个夫妻不睦而分居的家庭,她同舒阿尔侯爵生活过一个月,又跟侯爵夫人生活过一个月;她母亲死后,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这也许是她的父亲促成的,因为她在他的身边很碍他的事.侯爵是个可怕的人,虽然他很虔诚,但是外面流传着他的一些风流韵事!福什利思量他今晚是否有幸会见侯爵.她的父亲肯定会来的,不过,也许很迟才会来;因为他非常忙.这位新闻记者知道这个老头子晚上会在什么地方消磨时光,却装出一副严肃的神态.他大吃一惊,发现伯爵夫人左面颊靠近嘴巴长着一颗痣.娜娜的脸上恰好也有一颗.这真奇怪.痣上还长着鬈曲的汗毛.只是娜娜痣上的毛是金色的,而伯爵夫人痣上的毛像黑玉一般黑.这倒没关系,因为这个女人与娜娜不同,没听说过有男人同她睡过觉.
  "我一直想能有幸认识一下奥古斯塔王后,"伯爵夫人说,"听说她为人很好,又非常虔诚......你认为她会陪同普鲁士国王一起来吗?"
  "夫人,我想是不会的."他回答.
  她不跟任何男人睡觉,这可以看出来.只要看看坐在她旁边圆凳子上的女儿,再看看她那副毫不出色.拘拘束束的样子就知道了.这间阴森森的客厅,隐隐地散发出一股教堂般的气息,这就足以表明她是一直屈服于什么样的铁腕人物,一直过着怎样的呆板生活.在这座阴暗而潮湿的古老住宅里,她没有亲自安排任何陈设,一切都由缪法作主.他用他虔诚的教育.他的忏悔和斋戒统治着这里.但是,福什利忽然发现一个矮老头儿,满嘴坏牙齿,脸上满是狡黠的微笑,他坐在太太们身后的一张扶手椅上,这个发现向他提供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论据.这个人物他认识,是泰奥菲尔.韦诺,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专门处理教会的诉讼案件,退休时拥有一大笔财产,过着一种相当神秘的生活;不管到哪里,都有人接待他,都对他毕恭毕敬.人们甚至对他有一点畏惧,仿佛他代表着一种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别人能感觉出来的隐藏在他背后的神秘力量.此外,他还表现得异常谦逊,他是圣玛德莱娜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依他而言怕闲得无事做,才接受了第九区副区长的职务.真是活见鬼!伯爵夫人被团团围住了,任谁都别想打她的主意.
  "这里真叫人受不了,"福什利对他的表弟说,他已从夫人们的圈子里走出来了,"我们走吧."
  缪法伯爵和参议员刚刚离开了斯泰内,就看见斯泰内气乎乎地走来,他满头是汗,小声嘟哝道:
  "他妈的!他们什么都不肯说,那么,他们就不说呗......我会找别人对我说的."
  说完,他拉新闻记者到一个角落里,换了种语气,高兴地说道:
  "喂!那就明天吧......老朋友,算上我一个!"  "哦!"福什利感到纳闷,低声应道.
  "你还不知道吧......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为这事,米尼翁还拚命盯住我哩!"
  "但是米尼翁夫妇也要去呀!"
  "对,她告诉我了......总之,我被她接见了,她也邀请我了......午夜十二点整,剧院散场后."
  银行家脸上喜气洋洋.他眨眨眼睛,又加上一句,每个字都被他故意说得带有特别含义:
  "这回你可得手了吧!"
  "你说什么?"福什利说道,他假装不懂他的话的意思,"为了感谢我的那篇为她捧场的文章,她才到我家来的."
  "是的,是的......你们都有福气,人家总得酬谢的......对啦,谁明天做东道?"
  新闻记者把两只胳膊一伸,表示这个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此时旺德夫尔呼唤斯泰内,因为他是认识俾斯麦先生的.杜.荣古瓦太太这时差不多服气了,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给我的印象很不好,我觉得他有一副凶相,......不过我承认他很聪明,要不然他怎么会取得那么多成就."
  "可能是这样,"银行家幽幽一笑,说道,"他是法兰克福的一个犹太人."
  此时,拉法卢瓦兹壮着胆诘问他的表兄,他搂着他的脖子紧紧跟着他:
  "明天晚上是在一个女人家吃夜宵吗?在谁家里,嗯?到底在谁家里?"
  福什利打了一个手势,暗示要他注意点,有人听见他们讲话.这时,客厅的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位老太太,身后边跟着一个小伙子,新闻记者认出他就是那个逃学的中学生,在演《金发爱神》的那天晚上,他大喊了一声"妙极啦!",现在还被人们传为佳话呢.老太太刚到,客厅里顿时热闹起来,萨比娜伯爵夫人连忙迎上前去,抓住她的双手,并称呼她为"我亲爱的于贡太太."拉法卢瓦兹瞅见他的表兄好奇地看着这一场面,为了感动他,便简略地向他介绍老太太的情况:于贡太太是一个公证人的遗孀,目前隐居在她家的老庄园丰垡特,离奥尔良不远;可她在巴黎还保留一个落脚点,在黎塞留街拥有一座房屋.目前她在那儿,要住几个星期,以便把读法科一年级的最小的儿子安排好.她以前是德.舒阿尔侯爵夫人的挚友,亲眼看见伯爵夫人出生,在伯爵夫人结婚之前,她曾经邀请她在家里住了整整几个月,至今她还用"你"字称呼她哩.
  "我为你把乔治带来了,"于贡太太对萨比娜说,"我相信他已经长大了."
  年轻人模样颇像女孩子装扮成的男孩,有一双明澈的眼睛,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他大方地向伯爵夫人行了礼,还提醒她说,两年前,他们还一同在丰垡特打过一场羽毛球呢.
  "菲利普现在在巴黎吗?"缪法伯爵问道.
  "哦!不!不在,"老太太回答,"他一直驻防在布尔日."
  接着,老太太坐下来,洋洋得意地说起了菲利普他的长子;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出于一时的兴致,入了伍,进步很快,不久前晋升为中尉.她周围的太太们都用敬佩.赞赏的神色看着她.大家又接着谈话,不过谈话变得更亲切,更高雅了.令人尊敬的于贡太太坐在那里,她两鬓染霜,慈祥的脸上显现着和善的微笑,福什利不禁觉得自己刚才怀疑萨比娜伯爵夫人的行为不端未免太可笑了.
  然而,他对伯爵夫人坐的那张红绸软垫椅子有一些特别的思考.他觉得在这间雾气腾腾的客厅内,这张椅子显得很不入眼,而且使人想入非非,扰乱人的思绪.可以断定,这件给人以安逸淫乐之感的家具绝不是伯爵添置的.或者可以说,这是一种尝试,是欲望和享乐的开始.这时他竟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陷入了沉思,回想起那天晚上,在一家饭店的小客厅里,他的上尉朋友对他吐露的那段隐情.他急切盼望到缪法家里来,是因为他受到这种色情的好奇心的驱使.既然他的朋友已经长眠在墨西哥,又有谁会知道呢?等着瞧吧.他到这里来可能是干了一件蠢事,不过,他一直被这个愿望缠住,他意识到自己着了迷了,他身上的恶习又死灰复燃了.此刻,他看见那张大椅子垫面旧得起皱,椅背向后仰得很厉害,他觉得蛮有趣的.
  "怎么样,我们走吧?"拉法卢瓦兹问道,他打算出门后,就要问明白到哪个女人家去吃夜宵.
  "等会儿再走吧."福什利回答.
  他并不急于马上就走,借口说人家托他邀请一个客人,但此时提出来还不合适.太太们这时正在谈论修女入会的事,仪式非常动人,三天来感动了所有巴黎上流社会人士.她们说的是德.福日雷男爵夫人的长女,受了不可违抗的神召,前不久入了加尔默罗会当修女.尚特罗太太与福日雷家有点表亲关系,听她说,男爵夫人由此伤心得泣不成声,举行仪式后的第二天便卧床不起了.
  "我当时观看的位置很好,"莱奥妮德说,"认为这情景很稀奇."
  但是,于贡太太怜悯那位可怜的母亲,就这样失去她的女儿,该是多么痛心啊!
  "我被人指责太虔诚了,"她安详而又坦率地说道,"尽管如此,孩子们这样固执地去自杀,我仍觉得太残酷了."
  "对呀!这算是件可怕的事,"伯爵夫人低声说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身子往对着火炉的那张大椅子里缩了缩.
  这时,太太们还在谈论着.但她们的声音放低了,她们严肃的谈话不时被轻轻的笑声打断了.壁炉上罩着粉红色的灯罩,发出微弱的光线,将她们照亮;在远一点的几件家具上,只有三盏灯,宽敞的客厅笼罩在暗淡而柔和的光线里.
  斯泰内觉得有些无聊,让福什利讲了娇小的德.谢泽勒太太的一件风流韵事.平常他只叫她莱奥妮德,而且他就站在太太们的椅子后边,压低了声音,叫她"臭娘们儿".福什利看看她,她穿一件宽松的浅蓝缎料连衣裙,古怪地坐在扶手椅的一个边角上,她非常瘦削,性格放肆,像个男孩,最后福什利居然很奇怪的发觉,为什么在这里看到她呢.客人们在卡罗利娜.埃凯家里,举止就文雅一些,因为卡罗利娜的母亲治家很严厉.这方面的题材足够写篇文章,巴黎的上流社会好一个无奇不有的世界!居然连最古板的客厅也会高朋满座.泰奥菲尔.韦诺呆在那儿只笑不出声,露出满口坏牙齿,很明显他是作为已故老伯爵夫人遗留下来的客人;客人中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如尚特罗太太,杜.荣古瓦太太,四五个呆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老头子.缪法伯爵带来的客人,不外乎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员,是杜伊勒里宫的人所喜爱的;譬如其中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一个人呆在客厅的中间,胡子刮得光光的,双目无神,身上紧紧的衣服,简直不能动弹一下.差不多所有的年轻客人和几个举止高雅的人都是舒阿尔侯爵引荐来的,侯爵在归附并进入行政法院后,与正统派仍然保持着联系.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和斯泰内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就是剩下来的他们跟安详.和蔼可亲的于贡老太太形成鲜明对照.于是,福什利题目叫做《萨比娜伯爵夫人的客厅》的文章也就蕴酿好了.
  "还有一次,"斯泰内低声说,"莱奥妮德的男高音歌手被她叫到蒙托邦,她自己却住在两法里外的博尔科的别墅里,每天乘坐一辆两匹马拉的敞篷马车,到他住的金狮旅馆去看他,她在旅馆门前下车......车子停在那里等她,莱奥妮德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一些人凑在那儿观看那两匹马."
  大家又沉默了,在高高的天花板下面,这间客厅里有了片刻的肃穆气氛.窃窃私语的两个年青人,但立即又住了口,这时只听见缪法伯爵在客厅里轻轻踱步的声音,灯光似乎暗淡下来,炉里的火灭了,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们被阴森的光线笼罩着;四十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坐在扶手椅上.就是这样,在大家的交谈中,客人们似乎感到已故的伯爵的母亲来到了她们中间,她仍旧带着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态.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又开腔了:
  "总之,流言蜚语......那个小伙子可能是死了,这也许是说明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进修道院的原因.此外,这桩婚事从来末曾被福日雷先生同意."
  "外面传说的事情可真不少啊."莱奥妮德冒失地大声说道.
  接着,她笑起来,不愿讲出那些传闻.萨比娜也被她逗乐了,赶紧用手绢掩嘴笑起来.在这间宽敞.庄严的客厅里,使福什利感到吃惊,犹如水晶玻璃破碎时发出的声音.很明显,裂痕就从这里开始.此刻,她们每个人都开腔了,不同的看法被杜.荣古瓦太太提出,尚特罗太太知道他们原来打算成亲的,但是,后来婚事一直没办.男人们也大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在好几分钟内,众说纷纭.客厅内,有的是拿破仑派,有的是正统派,还有的是世俗怀疑派,他们都混在一起,一起讲话,各抒己见.爱丝泰勒按了电铃,劈柴被拿了些来,添在壁炉里,仆人把每盏灯的灯芯挑高一些,客厅好象从沉睡中醒来.福什利,似乎感到自己在微笑中起来了.
  "自然喽!她们不能嫁给她们的表兄弟,那么,就嫁给上帝吧,"旺德夫尔嘀咕道.他听腻了这个争来争去的问题,便去找福什利,问道:"亲爱的,你见过一个有人爱的女子去当修女的吗?"
  他心里烦透了,不等到福什利回答,就低声说道:
  "喂,明天我们有多少人?......有米尼翁夫妇,斯泰内,你自己,布朗瑟和我......除此以外,到底还有谁?"
  "我想还有卡罗利娜......西蒙娜,可能还有加加......到底确切人数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场合,大家以为来二十人,实际上要来三十人."
  旺德夫尔瞧瞧太太们,突然变了个话题:
  "这个杜.荣古瓦太太,十三年前一定很漂亮......那个瘦得可怜的是丝泰勒,将她放在床上,倒是一块好床板!"
  他顿了一会,然后又回到第二天吃夜宵的话题上来:
  "在这些场合,令人扫兴的是,老有那么几个女人......应当有几个新鲜货色才好.你想法子搞一个新的来吧......喂!我记起来了!我去请那个胖子帮忙,让他把那天晚上被他带到游艺剧院去的那个女人带来."
  他说的胖子就是正在客厅正中间打盹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福什利呆在远处,兴致勃勃地听他们交涉.旺德夫尔坐在胖子的身边,胖子保持着一副十分庄重的神态,一会儿,他们似乎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是要明白那个女孩进修道院当修女的真正感情.随后,旺德夫尔伯爵回来了,他说:
  "这不可能.他说他发誓她是个正派女人.她肯定不会答应......但是我敢打赌,我曾经见过她在洛尔饭店."
  "怎么?你也经常去洛尔饭店!"福什利笑着低声说道,"那类地方你竟然也敢去?......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可怜虫......"
  "哎!我的朋友,什么都应见识见识嘛."
  于是他俩冷冷一笑,眸子里闪闪发光,互相详细地谈起洛尔饭店里的饭菜情形.让那些手头拮据的小娘儿们被肥胖的洛尔.彼尔德费尔留在那里就餐,每人只收三法郎.那可是个偏僻的地方!所有小娘儿们见了洛尔太太都要与她亲吻.此刻,萨比娜伯爵夫人偶然听见他们一句谈话,便掉过头来,他们马上向后退了几步,两人互相推推撞撞,高兴得涨红了脸.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乔治.于贡就在他们旁边偷听他们谈话,脸色变得绯红,就像一道红潮从耳根一直延伸他那姑娘般的脖子上.这个孩子感到又羞怯又高兴.自从他被妈妈带到客厅以后,他就在谢泽勒太太的身后转来转去,他认为谢泽勒太太是客厅里唯一漂亮的女人.但是,娜娜比她还漂亮呢!
  "昨晚,"于贡太太说,"乔治带我去看戏.对啦,我的确已有十年末去游艺剧场了.这个孩子挺迷恋音乐......音乐嘛我是没有兴趣的,但他听音乐是那样开心!......当今,上演的戏真古怪,并且音乐也打动不了我,这我承认."
  "怎么?你不喜欢音乐,太太!"杜.荣古瓦仰头望着天空,大声嚷道,"居然还会有人不喜欢音乐!"
  她的话博得了大家的喝彩.但是大家都避而不谈游艺剧院上演的那出戏,善良的于贡太太全然不懂这出戏;这些妇女很了解这出戏,但她们都只字不提.忽然,大家把话头全都转到音乐大师们的身上,她们侃侃而谈对大师们的看法,引得个个对他们都无限景仰,几乎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杜.荣古瓦太太只喜欢韦伯的作品,可是尚特罗太太却喜欢意大利音乐家.这时太太们的声音柔和.微弱起来,可能有人会说,这声音仿佛是教堂中发出的默祷,是小教堂里发出的低沉的.令人神往的赞美歌.
  "喂,"旺德夫尔嘀咕道,一边把福什利带向客厅中央,"我们明天还应该邀请一个女人来,要不要问问斯泰内?"
  "啊!斯泰内呀!"记者说道,"他要是能搞到一个女人那一定是巴黎人都不要的女人."
  旺德夫尔四下张望,仿佛在找什么人.
  "等会儿,"他又说道,前几天我碰到富卡蒙同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在一起,我得去跟他说说,让他把她带来."
  随后,富卡蒙被他叫到.他俩很快说了几句话.可能这事发生了麻烦,他俩蹑手蹑脚地走着,跨过女士们的拖到地上的长裙,去找另一个年轻人.他们走进一个窗口,跟那个年轻人继续谈话.福什利一人呆在壁炉那儿,这时杜.荣古瓦太太向大家声称,一听到韦伯的音乐,她眼前马上就会浮现出一片景象:湖泊,森林,在浸透露水的田野上的日出.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拍了一下,一个人在他身后说道:
  "你太不友好了."
  "什么?"他叫道,一边掉过头来,认出那个人是拉法卢瓦兹.
  "明天晚上的夜宵......你本来能叫人通知我一声,让我也参加."
  福什利刚要说明,旺德夫尔走到他面前,说道:
  "那个女人看起来不是富卡蒙的朋友,而是那儿一位先生的姘妇......她不能来.真不够劲!......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抓住了富卡蒙.他总该设法把路易丝从王宫剧院里带来."
  "德.旺德夫尔先生,"尚特罗提高声音问道,"是上星期天举行的瓦格纳音乐会上被人喝了倒彩的那个女人吗?"
  "哦!倒彩喝得可厉害呢."旺德夫尔走上去恭敬地回答道.
  说完,太太们再没人与他谈话,他便离开了,接着与记者耳语道:
  "我再去拉几个人来......那边几个年轻人一定认识一些小娘儿们."
  此时,只见他微笑着兴高采烈的样子,走到客厅里每个角落,努力地找男人们谈话.他钻到人群中间,同每个人附耳说一句话,又回过头来眨眨眼睛,打个暗号.他那副不慌不忙的神色,像在传递一道口令.他的话传开了,大家都同意赴约;不过,女士们兴致勃勃的高谈阔论声把这种热情拉人赴约的悄悄谈话声给淹没了.
  "行了,不要谈你那些德国音乐家了,"尚特罗太太叠叠不休说道,"唱歌,快乐,这才是光明......你听见过帕蒂唱的《理发师》吗?"
  "好极了!"莱奥妮德低声说道,"这些轻歌剧曲子她平时只在钢琴上弹."
  萨比娜夫人按了铃.每逢星期二,若来访客人不多,茶点就摆到这间客厅里来.伯爵夫人一边叫一个男仆收拾小圆桌,一边看着旺德夫尔.她一丝微笑渐渐挂在她的嘴角,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当伯爵走过她身边时,她责问道:
  "德.旺德夫尔伯爵,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搞什么啦,太太?"他镇定地回答,"我没有搞鬼呀."
  "啊!......我看你那忙碌的样子......行啦,你来帮我吧."
  一本照相簿被她放到旺德夫尔的手中,让他递到钢琴上面.但是他仍然想出一个办法低声告诉福什利,说他明天将塔唐.内内也带来,在冬季里,她是胸部袒露得很美丽的女人,还有玛丽亚.布隆,不久以前,在游乐剧院她首次登台演出.然而,他每走一步,拉法卢瓦兹都跟着他,等待旺德夫尔的邀请.最后,他等得没耐心了,只好毛遂自荐.旺德夫尔马上同意邀请他;不过,让他答应把克拉利瑟也带去;当拉法卢瓦兹装出一点顾虑时,他立刻安慰道:
  "既然我邀请你了,还担心什么!"
  拉法卢瓦兹非常想知道女主人的名字.这时伯爵夫人叫旺德夫尔过去,问他英国人沏茶的方法.因为他经常到英国去,他的马还曾经在英国参加过比赛呢.据他说,只有俄国人才会沏茶;因此他就告诉她俄国的沏茶秘诀.之后,他在说话的时候,好象心里还在盘算着怎样沏茶,他转了个话题,问道:
  "顺便问一句,侯爵呢?我们今晚可能见到他吧?"
  "你们会见到他的,我父亲明确答应我他一定回来,"伯爵夫人回答道,"我此刻担心起来了......他一定有公务在身,无法走开."
  旺德夫尔悄悄地笑了,他仿佛想到德.舒阿尔侯爵在做什么样的公事,他想起有时一位漂亮女子常被侯爵带到乡间去.也许明天他会来吧.
  福什利认为现在该是邀请缪法伯爵的时候了,可以试试看.因为晚上活动已进行一段时间了.
  "真的吗?"旺德夫尔问道,他还认为福什利在开玩笑.
  "当然是真的......假若我完不成这个差使,她会把我的眼睛挖掉的.她暗恋上他了,你知道吧."
  "那么,我就帮你一下吧,亲爱的."
  已经到十一点钟了,在她女儿的帮助下,伯爵夫人才将茶点端来.因为来的都是知交密友,茶杯和盛点心的碟子都很随便地传递下去.太太们不离开自己的扶手椅,坐在火炉前,不经心地品尝着茶,嚼着指头抓着的点心.话题从音乐一下子换到供应商身上.卖易溶于口的糖果的只有布瓦西埃,供应冰淇淋的应数卡特琳店的好;但尚特罗夫人却认为拉丁维尔的最好.她们谈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客厅里的人都疲倦了,个个昏昏欲睡.斯泰内将那位众议员扶在一张椭圆形的双人沙发的一端,又开始对他做工作.韦诺先生可能是爱吃甜食,弄坏了牙齿,一口一口地吃着干点心,如同老鼠啃东西,发出轻微的响声;而那个内务部办公室主任,嘴巴不离杯子,不停地喝茶.伯爵夫人不慌不忙地走到每个人面前,给客人们送茶点,客人们吃不吃,自便,她在每个人面前站上一会儿,用询问的神色瞅瞅客人,然后嫣然一笑就走开了.壁炉里的旺火把她的脸烤得通红,乍看上去像是她女儿的姐姐,她女儿与她相比显得即干瘪又呆板.福什利正在和她的丈夫旺德夫尔谈话,当她走到他面前时,她发现他们闭口不说了,所以她又走过去一点,将那杯茶递给了乔治.于贡.
  "想请你们吃夜宵的是位夫人."新闻记者高兴地对缪法伯爵说.
  缪法伯爵一晚上脸色都灰沉沉的,听了这话,不禁惊讶起来,问道:"是哪个夫人?"
  "哎!是娜娜!"旺德夫尔说道,他希望缪法伯爵快点接受邀请.
  伯爵变得更加严肃起来.眨了几下眼,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从额头上看出,似乎偏头痛发作了.
  "可是我不认识她."他低声说道.
  "行啦!你还去过她家哩."旺德夫尔提醒他.
  "怎么!我去过她家!......啊!对啦,有一天,我是代表赈济所去的.我记不起来了......去过又怎样,我不认识她,不能接受她的邀请."
  他脸上显出一副冷漠样子,想让他们知道,和他开这种玩笑,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到那样的女人家里吃饭的.旺德夫尔大声说:"这是艺术家招待的夜宵,天才人物是原谅一切的."福什利说,曾经有一次晚餐,苏格兰王子,坐在一个在咖啡歌舞厅里曾当过歌手的女人旁边.伯爵对他的话根本不想再听下去,再三拒绝接受邀请.虽然他是很讲礼貌的人,但是仍显出气乎乎的样子.
  乔治和拉法卢瓦兹面对面地站着喝茶,听到了旁边的谈话.
  "哦!原来是在娜娜家里,"拉法卢瓦兹低声说道,"我早该料到!"
  乔治没出声,但是他的热情已经燃起来了,他的金发飘拂着,他的蓝蓝的眼睛像蜡烛似的闪闪发光.几天以来他所陷进去的堕落念头,让他激动,让他心绪不宁.他终于进入他所梦想的境界了!
  "可惜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拉法卢瓦兹说.
  "她住在奥斯曼大街,在拉卡德路与帕基埃之间的一幢楼的第四层楼上."乔治没停顿地说出来.
  拉法卢瓦兹惊异地看看他,满脸绯红,既得意又尴尬,说道:
  "我也接到了邀请,是今天早上邀请我的."
  此刻,客厅里骚动起来.旺德夫尔和福什利无法继续劝说伯爵了.舒阿尔侯爵进来了,大家都连忙站起来迎接.侯爵两腿发软,步履艰难地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两眼一眨一眨,好像刚从光线暗淡的胡同里出来,被刺眼的灯光照得无法睁开眼睛.
  "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爸爸,"伯爵夫人说道,"您要是不来,我会担心到明天哩."
  他只是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好象没有听懂她的话.他的鼻子非常大,在他那胡子刮得光光的脸上,鼻子像肿起来的大疙瘩;而他的下嘴唇下垂着.于贡夫人见他这样疲乏,对他很同情,说道:
  "您太劳累了.您应该好好休息......像我们这样的年龄的人,应该把工作让年轻人来做."
  "工作,啊!是的,工作,"侯爵结结巴巴说话了,"我总是有许多工作......"
  他的精神渐渐恢复了正常,驼着的背挺直了,用习惯的动作,把一只手放在白发上捋了捋,那稀疏的几绺鬈发在他的耳后飘动着.
  "您做什么工作,做到这么晚?"杜.荣古瓦太太问道,"我还认为您去出席财政部长举行的招待会了呢."
  伯爵夫人打断道:
  "我父亲正在查阅一项法律草案."
  "对的,是一项法律草案,"他说,"一项法律草案,一点也没错......我一个人关起门来研究,是有关工厂的法律.希望大家都遵守星期日的休息.政府不愿全力执行这项制度,这种做法的确不够体面.星期日教堂里空无一人,我们正在走向灾难."
  旺德夫尔看看福什利.他们都待在侯爵的身后,他们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气味.旺德夫尔终于找到了机会,把侯爵叫到一边,问他带到乡间去的那个美人儿是谁,老头子装出诧异的样子,也许有人看见他和德克尔男爵夫人在一起,有时他到维罗弗莱去,在她家里住几天.旺德夫尔对他搞忽然袭击,这是他独特的报复办法:
  "告诉我吧,您去哪儿啦?您的臂肘上都是蜘蛛网和石灰."
  "我臂肘上,"他神色慌张,支吾道,"哦!真是这样......有点脏......大概是我在家里下楼时弄脏的."
  有好几个人告辞了.时间已近午夜.两个仆人一声不吭地把空茶杯和盛糕点的碟子端走,太太们在壁炉前面又围成一圈,但圈子小了,在无精打采的气氛中,晚会快结束时,她们聊得更随便了.连客厅好象也昏昏欲睡了,一道道阴影从墙上慢慢投射下来.于是,福什利要告辞了.不过,他看着萨比娜伯爵夫人,又将时间忘记了.她作为东道主操劳了半天,这时她做在她经常坐的椅子上休息着,她默默不语,凝望着木柴烧成炭火,她的脸色那样苍白,表情那样不好理解,使福什利心里又生起疑窦.在炉火的照耀下,她嘴角上的那颗痣上的黑毛映成了金黄色.那就是娜娜的痣,连颜色都一样.他不由自主地凑到旺德夫尔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说实话,旺德夫尔从来没有注意到.因此,他们两人继续把娜娜和伯爵夫人作比较.他们发现她们的下巴和嘴巴也有些相像,不过,两只眼睛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另外,娜娜看上去是个天真的姑娘,而伯爵夫人呢,却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几乎可以说她是一只正在熟睡的母猫,爪子缩进去,几条腿有点神经质般地在微微颤动着.
  "不管怎样,和她睡觉还行."福什利说道.
  旺德夫尔用目光透过她的衣服看着她的肉体.
  "是的,还是可以的,"他说道,"但,你知道,我怀疑她的屁股长得怎样.她的屁股一定不丰满,你敢打赌吗!"
  他住了嘴.福什利猛地撞了他一下胳膊肘,向他指向爱丝泰勒,她坐在他们前边的一张圆凳子上.刚才他俩大声说话,没有看见她,她或许听见了.但是,爱丝泰勒的身体依然坐得笔直,一动也不动,这个长得特快的姑娘的瘦脖子上,没一根汗毛动一下.因此他们走开了三四步.旺德夫尔说,他保证伯爵夫人是个正派的女人.
  这段时间,壁炉前面的说话声音大了起来.杜.荣古瓦太太说道:
  "我已经同意您的看法,俾斯麦可能是一个聪明人......不过,如果您还要把他说成天才......"
  太太们都重新回到她们最初的谈话题.
  "怎么!又谈俾斯麦先生呀!"福什利嘀咕道,"这次我可真的要走啦."
  "等一下,"旺德夫尔说道,"我们必须让伯爵给我们最后一个的回答."
  缪法伯爵同他的岳父和几个神态严肃的人在说话.旺德夫尔把他拉过来,再一次向他发出邀请,支持他去,并说他也将参加夜宵活动.一个男子汉到处都可以去嘛,不会引起风言风语,最多引起人们的好奇.伯爵耷拉着眼皮,默默听他讲道理.旺德夫尔觉得伯爵有些动摇了,这时候,带着疑问的神态的德.舒阿尔侯爵走过来.侯爵了解了是怎么一回事,福什利邀请他也参加,他悄悄瞟了瞟自己的女婿.大家显得很尴尬,沉默了许久.他们两人这时都鼓起了勇气,倘若缪法伯爵没有瞥见韦诺先生使劲地注视着他,他们也许接受邀请了.这个矮老头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脸色发灰,两眼跟钢一样寒光逼人.
  "不去."伯爵马上用肯定的语气回答,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接受邀请了.
  于是,侯爵用更加严肃的语气拒绝了邀请,他说起了道德的问题.上层阶级应当树立榜样.福什利淡淡一笑,他握了握旺德夫尔的手,也没等他,转身就走了,因为他还要到他的报社里去哩.
  "明天半夜十二点,在娜娜家里见面,对吗?"
  拉法卢瓦兹也要跟着走.斯泰内与太太们挥手告别.其他男人也跟着他们一起告辞.在走向候见室去拿外套时,大家都说相同的话,都重复道:"明天半夜十二点,在娜娜家里见面."乔治站在门口等着和他妈妈一起走,告诉大家娜娜的确切地址是在四层楼,左边的门.不过,福什利在离开客厅前,又回过头望了最后一眼.旺德夫尔再次坐到太太们中间,与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开玩笑.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又参加她们的谈话,而那个慈祥和善的于贡太太却在打瞌睡.韦诺先生消失在女人们的裙子后边,身子显得更小了,脸上重新露出了笑颜.在宽大而庄严的客厅内,十二点钟慢慢地敲响了.
  "怎么!怎么!"杜.荣古瓦太太说道,"你们认为俾斯麦先生会来打我们,来打我们......这说得太严重."
  尚特罗夫人周围的人都笑着,因为俾斯麦要打仗之事是她刚才说的,是在阿尔萨斯听到的,她的丈夫在那里有一座工厂.
  "我们有皇上,真幸运."缪法伯爵用一副官员的神态说道.
  这是福什利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又一次回头看了萨比娜伯爵夫人一眼,然后把身后的门拉上.她与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正在漫不经心地谈话,而且看得出对这个胖子的谈话很感兴趣.显然,福什利搞错了,这个家庭很团结.真遗憾.
  "喂,你还不下来吗?"拉法卢瓦兹从前厅里向他喊道.
  大家到了人行道上,便分道扬镳了,口里都说:
  "明天在娜娜家里见面."

  
  一大早,佐爱就让一个大饭店的侍应部的领班去布置整个套间,他是布雷邦饭店派来的,还带来一班助手和侍者.布雷邦饭店提供一切:将夜宵,餐具,水晶玻璃杯,餐巾,台布,鲜花,甚至还包括椅子和圆凳.娜娜的橱子里,几乎连一打餐巾也没有,在她初次演出成功后,还没来得及配齐各种用品,但她又不愿意到饭店去请客,宁愿把饭店搬到自己家里.这样在她看来好象显得别具一格.她想用夜宵来庆祝她作为明星的伟大成功,好让世人传为佳话.因为她的餐厅太小,侍应部领班就把饭桌摆到客厅里,桌上摆了二十五套餐具,未免显得挤了一些.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娜娜半夜回到家里,问.
  "啊!我不知道,"佐爱语气好象很恼火,生硬地回答,"谢天谢地,我什么都不管了.他们把厨房和整个房子弄得天翻地覆......见此情景,逼得我和他们吵了一架.另外,那两个老家伙又来了.说实话,他们被我赶走了."
  佐爱所说的老家伙是以前供养娜娜的两位先生,一个是商人,另一个是瓦拉几亚人.娜娜早已决定把他们打发走,因为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又如她说的,她希望改邪归正了.
  "两个厚脸皮家伙!"她嘀咕道,"如果他们再来,你要吓唬他们,就说去报告警察局."
  然后,她去叫达盖内和乔治,他们落在两个老家伙的后面,还正在候见厅里挂外套.她碰见他们两人都是在全景胡同的演员出口处;于是,她就叫出租马车把他们一起带回来了.因为还没有一个客人到,她便叫他们到梳妆室里,这时,佐爱正在准备给她梳妆打扮.娜娜的连衣裙也没换,就匆匆忙忙撩起头发,将几朵白玫瑰在发髻上和胸衣上别上.梳妆室里塞满了从客厅里搬过来的家具,那是不得已.几张独脚小圆桌,几张长沙发,几把扶手椅,全都四脚朝天,聚在一起.她刚匆忙打扮完,裙子被一件家具的小脚轮钩住了,撕了一道口子.于是,她发火了,破口骂起来;这倒霉事情恰巧都被她碰上.她气乎乎的,脱了连衣裙,那是一件白绸缎裙,款式很简单,既软又薄,穿在身上就像穿着一件长衬衫.但是,马上她又穿上它,因为她找不出其它更合适的裙子.她气得几乎哭起来,说自己如同个捡破烂的.达盖内和乔治不得不用别针把那道口子别起来,佐爱则给她梳头,他们三个人在她身边忙个不停;尤其是小家伙乔治,他跪在地上,将两只手插在她的裙子里.达盖内安慰她说,由于她省略了台词,跳过了一些唱段,草率演完了《金发爱神》的第三幕,所以现在时间不超过午夜一刻,此刻她才平静下来.
  "对这一群群傻瓜来说,演得太好了,"她说道,"你看见了吗?今天晚上这样的人很多!......佐爱,我的姑娘,你呆在这儿,别去睡觉,我可能还会叫你......哎哟!时间到了,已经有人来了."
  她走出去,乔治还跪在地上,他的衣服的底摆拖在地板上.他看见达盖内在注视着他,霎时脸变得通红.不过,他们却彼此产生友情.他们站在一面大穿衣镜前,将领带结结好,互相刷掉对方从娜娜那里沾上的白粉.
  "人家还会说这是白糖哩."乔治嘟囔道,笑得如贪食的婴儿.
  那天晚上客人们被临时雇来的听差,领到小客厅里,客厅很小,只有四把扶手椅没搬走,以便容纳更多客人.旁边的大客厅,传来了摆放碗碟和银餐具的声音,门底下的细缝里透出来一道强烈的光线.娜娜一进门,就发现克拉利瑟.贝尼已经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是拉法卢瓦兹带来的.
  "哟,你是第一个!"娜娜说道,自从她演出获得成功后,和克拉利瑟亲热起来.
  "嘿!就怪他,"克拉利瑟回答,"他总是担心迟到......要是全听他的话,我不等卸装就来了."
  拉法卢瓦兹是头一次见到娜娜,他对她鞠个躬,并说了一番客套话;接着,他说起自己的表哥,由于他十分彬彬有礼,内心的不安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但是,娜娜根本不听他讲话,因为不认识他,只同他握手,就很快向罗丝.米尼翁走去.她顿时显得高贵起来.
  "啊!亲爱的太太,你真赏脸!......我多么希望你光临呀!"
  "我跟你说真话,高兴的应该是我."罗丝说道,态度也很温柔.
  "请坐......您需要什么?"
  "不需要什么,谢谢......啊!我把扇子忘在皮大衣里了.斯泰内,你去看看右边口袋里有没有."
  斯泰内和米尼翁是跟在罗丝后面进来的.银行家转身出去,很快,他拿着扇子进来了.此刻,米尼翁正亲密地拥抱娜娜,并一定让罗丝也去拥抱娜娜.说实在,在戏院里,大家还不都是一家人吗?接着,他眨眨眼睛,似乎在鼓励斯泰内也象他一样做;但是罗丝用炯炯的目光瞟了瞟斯泰内,他心里有点发乱,只在娜娜的手上吻了一下.
  这时,旺德夫尔伯爵与布朗瑟.德.西弗里来了.彼此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娜娜显得非常客气,把布朗瑟带到一张扶手椅坐下来.同时,旺德夫尔笑着对大家说,福什利正在楼下与人争吵,因为门房不让吕西.斯图华的马车进来.人们听到吕西在候见室里骂门房是没有教养的贱货.但是,等到听差把门打开,她便笑眯眯地走进来,一边拉娜娜的手,一边作自我介绍,说她第一次见到娜娜就喜欢她了,并说娜娜是值得自豪的天才.娜娜第一次充当东道主,心里很高兴,感谢他们光临,但确实有些不好意思,福什利来到后,她好象有些惶惶不安.她一走到他面前,便低声问道:
  "他还来吗?"
  "不,他不愿来."记者唐突回答道,尽管他事先编了一段话,关于缪法伯爵不来的解释,但被她突然一问,一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看见娜娜的脸色一下变白了,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于是竭力想纠正刚才说的话.
  "他不能来了,今晚他要带伯爵夫人去参加内务部举办的舞会."
  "好吧,"娜娜喃喃说道,她怀疑福什利办事不尽力,"我的小宝贝,我以后要跟你算这笔帐."
  "啊!随你说吧,"福什利接着说,这种威胁伤了他的心,"这类差使,我不喜欢你去找拉博德特干吧."
  气得他们两个人都转过身子.这时,米尼翁把斯泰内推到娜娜旁边.等到娜娜旁边没人时,米尼翁就悄悄对娜娜说,他是在帮朋友寻找乐趣,说话时露出天真无邪.恬不知耻的神态.
  "你知道,他快想死你啦......不过,我老婆能吓怕他.你会保护他的,不是吗?"
  娜娜的表情跟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她瞧着罗丝,她的丈夫和银行家.接着,她对银行家说:
  "斯泰内先生,过会儿你坐到这儿来."
  笑声.私语声和一阵阵快乐谈话声,从候见厅中传出来.如同一所修道院女子寄宿学校的女生都躲到了那里.拉博德特来了,他的后边跟着五个女人,用吕西.斯图华的话来说,就是他的全体寄宿女生都来了.她们中间有加加,她穿着紧紧裹在身上的蓝色天鹅绒长裙,神态庄重;有卡罗利娜.埃凯,她总是穿着一件镶着尚蒂伊网眼花边的黑缎裙;有莱娅.德.霍恩,她跟平常一样,穿得怪模怪样的;有胖子塔唐.内,她是一个胸部发达得像个奶娘的善良的金发女郎,人们经常嘲笑她;最后是玛丽亚.布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长得很瘦,脾气很坏,像个小淘气鬼,是游艺剧院首次登台的明星.她们经拉博德特的邀请同乘一辆马车;她们还笑刚才在马车里拥挤的那番情景,玛丽亚.布隆被挤得坐在别人的腿上.但是她们见了娜娜,都抿紧嘴唇,互相握手,互相行礼,都显得举止得体.她们装作一副孩子模样,由于她太矫揉造作,说话连字都吐不清楚.只有塔唐.内内感到不快乐,因为在路上时,有人告诉她,六个一丝不挂的黑人为娜娜侍候夜宵,她要求见见这些黑人,她被拉博德特称为笨蛋并让她闭嘴.
  "博尔德纳夫呢?"福什利问.
  "唉!你不知道我多么遗憾,"娜娜道,"我们的活动他不能来参加了."
  "是的,"罗丝.米尼翁说道,"他的脚踩到舞台地板上的一个活板门里,扭伤得非常厉害......你们没有看他那副样子,一只伸在椅子上的腿被绑着!嘴里骂这骂那!"
  于是,大家为博尔德纳夫的缺席而遗憾.他不来,夜宵就像少了什么.最后,大家尽量不谈他了.大家换了话题,此时,听见一个嗓门粗大的声音叫道:
  "什么!什么!你们就想这样将我埋葬掉!"
  接着,听见一声叫声,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脸色通红的博尔德纳夫.他脸色通红,一条腿直挺挺的,站在门口,倚在西蒙娜.卡比罗什的肩上.目前,西蒙娜与他同居了.这个小女孩受过教育,会弹钢琴,会讲英语,体质娇弱,头发金黄,娇小可爱,博尔德纳夫身体沉重,将她压弯了腰,不过,她还是笑眯眯的,一副乖顺的样子.博尔德纳夫觉得他俩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便在那里干脆呆了一会儿.
  "嗯?我还喜欢你们,不管如何."他继续说道,"我怕闷得慌,便对自己说:还是去吧......"
  他说到这儿,骂了一句:
  "臭狗屎!"
  西蒙娜一步迈得太快,不小心碰到他那只受伤的脚上.他把她猛一推.她依然满脸笑容,低下她那娇美的脸庞,活像一头驯服的牲口.她使出一个金发女郎的所有力量来搀扶他.在一片欢呼声中,大伙都匆忙走过来帮忙.娜娜和米尼翁推来一张扶手椅,博尔德纳夫一屁股坐下去,其他女人又推过来一张让他搁脚的扶手椅.在场女演员自然都挨个过来吻他.他还在唉声叹气,小声埋怨.
  "他妈的!他妈的!......不过,你们走着瞧吧,我的肠胃总还算好,你们等着瞧吧."
  别的客人也到了.屋子里挤得水泄不通.碗碟声和银刀叉的响声已经停止;从大客厅里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大动肝火的侍应部领班,在那里训斥人.娜娜没有什么客人好等了,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还不开饭,便叫乔治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她看到又有一些人进来,有男客,也有女客,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感到很惊讶.她很尴尬,就问博尔德纳夫.米尼翁和拉博德特是否认识这些人.他们也不认识.她又去问旺德夫尔伯爵,他突然回忆起来了,这些年轻人是来自拉缪法伯爵家中.娜娜很感谢他们,连声说:很好,很好.只是,这样一来,到用餐时就太挤了,她便请拉博德特去叫人再拿七套餐具来.她才走,听差又带来三个客人.这次可不成了,实在挤不下了.娜娜神色傲慢,生气地说,这太不像话了.但是当她看见又来了两个人时,却笑起来,她觉得这太滑稽可笑了.活该!要挤到什么样子就挤到什么样子吧.大家都站着,博尔德纳夫一个人就占了两把扶手椅,只有加加和罗丝.米尼翁两人坐着.屋子里一片嗡嗡声,大家都在小声说话,气闷得打起呵欠来.
  "你说吧,姑娘,"博尔德纳夫问道,"客人不是到齐了吗?该入席了."
  "呵!是的,客人总算到齐了."她笑着回答道.
  她四下张望,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她感到很奇怪,似乎还有一个人未到.可能是缺了一位她根本没有提到过的客人.还得再等一会儿.过了几分钟,客人们在他们中间,看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先生;他面容庄重,蓄着漂亮的银须,最令人奇怪的是不知从那儿走来的,他可能是从卧室的一扇门溜进小客厅的,那扇门一直是半掩着的.客厅里先是鸦雀无声,后来是窃窃私语.旺德夫尔伯爵无疑知道他是谁,他们俩刚刚联系过;可是,旺德夫尔对女士们问那人是谁,她们都一笑了之.于是,卡罗利娜.埃凯低声断言道,那是一位英国爵士,第二天就要回伦敦去结婚;她对他很熟悉,她还曾经把他弄到手;这种说法在女客中间不胫而走.不过,玛丽亚.布隆说他是一位德国大使,根据是他经常跟她的一个朋友睡觉.在男客当中,寥寥数语,就对他作出了评价.看样子他是一位严肃的人.他可能付了今晚的夜宵帐.这非常可能,看起来像,管它呢!只要夜宵丰盛就行!最后,大家依然蒙在鼓里,等到侍应部领班打开大客厅的门时,人们已经把白胡子老人忘了.
  "夫人该入席了."
  娜娜挽起斯泰内伸过来的胳膊,没有答理老头子伸胳膊的动作,于是他就一个人走在娜娜的后面.而且,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乱糟糟地往大客厅里走,没有排成行,还以小市民那种天真而不拘礼仪的做法大开玩笑.屋子里的家具都搬走了,大厅里只摆了一张长桌,桌的长度与大厅一样长,这样大的桌子还是显得太小,因为盘子摆得一只紧挨一只.四盏枝形大烛台,放在桌子上.每盏上点十支蜡烛,照亮桌上的餐具;其中有一个烛台是包金的,左右两边还饰有花束.这样的奢华是饭店式的:瓷器上用金线作装饰,没有以主人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银器已经用旧了,失去了光泽,水晶玻璃杯也是在任何市场上都可以买到的东西.这种情景让人联想到一个暴发户,一切还没安排就绪,就开办宴席欢庆搬迁之喜.屋子里缺少一盏枝形大吊灯;枝形大烛台上的蜡烛太高,烛花根本没剪过,发出淡黄色的光亮,在对称.间隔地摆好的高脚盘.平底盘和缸子上,分别盛着水果.蛋糕和蜜饯.
  "请吧,"娜娜说道,"各位随意入座......这样会更有意思."
  娜娜站在餐桌边的正中间,当她安排斯泰内在她的左边就座时,那个大家不认识的老先生已经在她的右边坐下来.有的客人开始入座了,这时竟听见小客厅里有人在骂人.原来人们把博尔德纳夫忘了.他从扶手椅上用尽全身力气才站起来,一边咒骂,一边呼唤无用的西蒙娜,她竟然不声不响地与别人溜走了.于是女人们都跑过来,都对他很同情.博尔德纳夫被卡罗利娜.克拉利瑟.塔唐.内内.玛丽亚.布隆搀搀抬抬进了客厅.他被大家花了不少的气力才安顿下来.
  "让他坐在中间,坐在娜娜对面的位置上!"有人喊道,"博尔德纳夫坐在中间!请他来主持!"
  于是,那几个女人就把他安顿在中间.但还需一张椅子给他搁脚.两个女人把他的一条腿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它平放在椅子上.这可没有什么妨碍了,他可以侧着身子吃嘛.
  "他妈的,"他抱怨道,"到底是脚不灵便啦!......啊!我的小猫咪们,爸爸就全靠你们照顾啦!"
  罗丝.米尼翁坐在他的右边,吕西.斯图华坐在他的左边.他们两人答应很好照料他.此时大家都全入座了.旺德夫尔伯爵福什利坐在罗丝.米尼翁和卡罗利娜.埃凯中间.桌子的对面,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不顾克拉利瑟的召唤,匆忙坐到加加旁边;与斯泰内之间只隔着布朗瑟,寸步不离斯泰内的米尼翁左边是塔唐.内内,再旁边一个位置上就是拉博德特.最后,在长桌的两头,是一些年轻男女乱糟糟地挤在一起,他们中间有西蒙娜,莱娅.德.霍恩,玛丽亚.布隆.愈加亲密的他们在那儿了,两人都笑眯眯地瞧着娜娜.
  只是,还有两个人没有座位,不得不站在那里.有人开起玩笑来.男人们说,他们的膝盖可以作凳子.被挤得连胳膊肘都动弹不得,克拉利瑟对旺德夫尔说,她指望不着他给自己喂饭呢.而这个博尔德纳夫,一个人就占了两张椅子的位置,最后大家又尽量挤紧一些,这样,大家才全坐下来;只是,米尼翁又打趣说,大家就像挤在罐头中的沙丁鱼.
  "伯爵夫人式笋酱,德司里尼克清炖肉汤."侍者边报菜名,边端着盛得满满的碟子在客人们的身后送菜.
  博尔德纳夫大声建议喝清炖肉汤,此时,门外传来叫嚷声,接着是抗议和发火的吵闹声.门打开了,天哪!又进来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三个迟到的客人.啊!不行,这几个人实在坐不下了!娜娜没有离开座位,眯着眼睛看他们,竭力想弄清自己是否认识他们.那个女人名叫路易丝.维奥莱纳.而她却从来没见过那两个男人.
  "亲爱的,"旺德夫尔说,"这位是富卡蒙先生,海军军官,我的朋友,是我请他来的."
  富卡蒙向大家落落大方地施了礼,接着旺德夫尔说道:
  "我又冒昧地带来了我的一位朋友."
  "啊!太好啦,太好啦,"娜娜说,"请坐......喂,克拉利瑟,你们那里坐得太松了,你往后退一下,......那边尽量挤一下......"
  大家又坐紧了一些,就在桌子的一个小小边角上富卡蒙和路易丝挤下来,而富卡蒙的朋友只好坐得不紧靠自己的刀叉,吃东西时,就伸长胳膊,越过邻座客人的肩膀去取菜.侍者将汤撤了,又端来茭白烩小兔肉灌肠和巴马乳酪拌通心粉.博尔德纳夫用打趣的话说,他曾经一度想把普律利埃尔.丰唐和老博斯克也带来.娜娜板起了面孔,冷冰冰地说,如果他们来了,她会不会好好接待他们,她还拿不准.如果想请同事们,她自己会邀请的.不行,不行,那些蹩脚演员不会被请的.老博斯克总是喝得半醉,普律利埃尔过于自命不凡;至于丰唐呢,他在社交场合,总是大声嚷嚷,说些蠢话,叫人受不了.而且,你们也清楚,这些先生与那些蹩脚演员在一起,总是合不来的.
  "对,对,真是这样."米尼翁说道.
  围着餐桌而坐的先生们,个个打着白领带,身着礼服,端庄得体,他们的脸色苍白,面带倦容,更显得高雅.那位老先生举止慢条斯理,总是笑吟吟的,如同在主持一个外交官会议.旺德夫尔像在缪法伯爵夫人家里一般,彬彬有礼的对待他两旁的女宾.早上,娜娜还对姑妈说,她的男客再理想不过了,都是贵族或富人,总之,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至于女宾们呢,则都举止文雅,衣着得体.只有布朗瑟.莱娅.路易丝几人,是穿着袒露得过分了一点的衣服来的,加加是尤其过分了一点,因为对于她这样的年纪,还是一点不袒露为好.现在,每人终于都有位子了,笑声和逗趣声渐渐听不见了.乔治在想,他在奥尔良的一些市民家里,参加过的一些晚宴的欢乐气氛比这里浓多了.在这里,大家很少交谈,男人们都互不相识,只是互相打量,女人们也寡言少语,这不能不令他诧异.现在他觉得他们太"规矩"了,他本来还以为他们一见面就会立即拥抱哩.
  接着又端上两道菜来,分别是尚波尔式莱茵河鲤鱼和英国式狍子里脊,这时,布朗瑟大声说道:
  "亲爱的吕西,星期天我遇见了你那又长高了的奥利维埃."  "当然罗!他已经十八岁了,"吕西回答道,"这可不会再让我觉得自己年轻了......他昨天回学校去了."
  她一提到他是海军学校学生,就非常得意.于是,大家便把话题转到了孩子身上.每个太太都动了感情.娜娜说孩子是她的最大快乐:他的宝贝小路易眼下放在她的姑妈家里,每天上午快到十一点钟时,姑妈就会把他带来,她将他抱到床上,让她的卷毛狗吕吕同他一起在上面玩,看见他们两个钻在被窝里的样子,真笑死人了.真没想到小路易会变得那么调皮逗人.
  "啊!可真令人感到愉快呀!"罗丝.米尼翁接着说道,"你们想象一下吧,我到夏尔和亨利的寄宿学校去找他们,他们非要我晚上带他们到剧院去看戏......他们跳着,拍着小手说道:我们要看妈妈演戏喽!我们要看妈妈演戏喽!......啊!那副高兴的样子,高兴的样子."
  米尼翁乐滋滋地微笑着,眼眶里含着父爱的泪水.
  "观看演出的时候,"米尼翁继续妻子的话题说道,"他们表现出跟大人一样严肃的神态,眼睛盯着罗丝不放,还问我,妈妈为什么要光着大腿."
  这一句将全桌的客人都说得笑起来,当父亲的自豪感得到了满足,米尼翁感到乐不可支.他宠爱他的孩子,但唯一使他操心的事情,就是用管家人的严格办法,管理好罗丝在剧院和其他地方挣来的钱,使他们的财富不断增加.他是在当歌舞杂耍咖啡馆里的乐队指挥的时候娶的她,她则是里面的一名女歌手,他俩热烈地相爱着,目前他们还是一直相亲相爱.他们商定:她呢,尽一切努力多干工作,充分施展她的才智和花容月貌的作用;他呢,为了更好地帮助他,他放弃了小提琴手的职位,让她在演员和女人方面都做出成就来.到哪儿也找不到比这对夫妻更讲实际.更和睦的夫妻了.
  "大孩子今年多大了?"旺德夫尔问他说.
  "亨利九岁了,"米尼翁回答,"哦!他长得非常壮实哩!"
  然后,因为斯泰内不喜欢孩子,他与斯泰内开起玩笑来,他大着胆子冷静地对斯泰内说,他一旦当了父亲,就不会这样愚蠢地糟蹋自己的财产了.他边说,边把目光从布朗瑟的肩膀上面投向银行家,观察他的反应,看他是否与娜娜也如胶似漆.可是,看到正在和福什利交头接耳谈话的罗丝,他恼火了.罗丝可能不会花时间干这样的蠢事吧,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要进行干涉的.他用他那漂亮.戴着钻戒的手扎了一块狍脊肉吃起来.
  他们继续谈孩子的问题,坐在加加旁边,感到坐立不安的拉法卢丽兹,询问加加她女儿的情况,说他还是在游艺剧院看戏时,才有幸见到她的女儿.莉莉身体很好,只是,她还是孩子气十足!他听说莉莉已经十九岁了,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在他的心目中,加加变得更使人肃然起敬了.他问她为什么不把莉莉也带来,她沉着脸回答:
  "啊!不能,不能,绝对不能!她好不容易才从寄宿学校中出来,出来还没三个月......现在我想马上把她嫁出去......可是她是那么的爱我,我只好再养着她,唉!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的."
  她边谈她女儿的婚事,边不停眨着她那有着蓝蓝的眼皮和焦黄眉毛的眼睛.到了她这样的年纪,竟然还没有积下一个子儿,总是不停地接待男客,特别还要接待一些年轻男客,她简直能当他们的祖母,确实,她如果嫁了一个好丈夫,肯定比现在强得多.说着她把身子向拉法卢瓦兹侧过去,她把裸露.搽了粉的宽厚肩膀向他压过来,他被羞得脸通红.
  "你知道,"她小声说,"如果她要步我的后尘,那可不是我的过错......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是非常古怪的."
  不少人在餐桌周围走动.侍者们忙个不停.汤后的那道菜上过后,端来了正菜:元帅夫人母鸡.酸辣鳎鱼脊肉和鹅肝片.侍应部领班叫人斟的都是默尔索酒,尚伯坦酒和莱奥维尔酒被侍者拿出来.在换菜的轻轻嘈杂声中,乔治越来越感到惊讶,他问达盖内,这些太太是否都有孩子.达盖内觉得他问得很有意思,便向他作详细介绍.吕西.斯图华是一个英国血统的加油站工人的女儿,父亲在巴黎北火车站工作;女儿今年三十九岁,天生马脸一张,可是挺可爱的,患有肺结核,但总是死不了,这些女人中她是最风流的一个,还接待过三位亲王和一位公爵哩.卡罗利娜.埃凯,出生在波尔多,她的父亲是小职员,女儿的行为使他羞愧而死;她非常幸运,有一个有头脑的母亲,她开始常被母亲骂,但是经过一年的考虑,最终还是与她和好了,因为母亲想,这样至少能捞回一笔财产.当年女儿二十五岁,冷若冰霜,以花容月貌而闻名遐迩,她的卖身价格不变;她的母亲做事非常有条理,负责帐务,管帐很严格,把收入和支出记得一清二楚.她还负责料理家务,她住的房子比她女儿的高出两层,房间很小,她还在那里设立了一个专做裙子和内衣的裁缝铺.至于布朗瑟.德.西弗里,她的真实姓名是雅克琳.博杜,她来自一个亚眠附近的村庄,她很美丽,可是很蠢,爱扯谎,自称是一个将军的孙女,不承认自己有三十二岁;俄国人很赏识她,因为她长得很富态.随后,别的女人的情况达盖内就三言两语地说一下:克拉利瑟.贝尼,是被一个太太从海滨圣欧班带来作女仆的,之后她被那个太太的丈夫送出来当了烟花女;西蒙娜.卡比罗什是圣安托万郊区的一个家具商的女儿,在一所很大的培养小学教员的寄宿学校中长大;玛丽亚.布隆.路易丝.维奥莱纳和莱娅.德.霍恩都是被迫走上巴黎街头,沦为娼妓的.还没说到塔唐.内内呢,直到二十岁,她还在穷乡僻壤的香槟省放牛呢.乔治边听,边瞧这些女人,他的耳朵里被灌进这些赤裸裸的介绍,不禁使他惊讶与兴奋;这时,在他的背后,侍者们用恭敬的口气连连说道:
  "元帅夫人式母鸡......酸辣鳎鱼脊肉......"
  "亲爱的,"达盖内根据自己的经验,对乔治说,"别吃这鱼,在这样的时候吃鱼没有意思......尽管喝莱奥维尔酒好了,这酒的后劲不大."
  从几盏大烛台上,从递送的菜盆上,从整个桌子上,一股热气升起,三十八个人简直感到喘不过气来;侍者忘记了一切,只顾在地毯上跑来跑去,油渍被滴在地毯上.但是,这顿夜宵吃得并不开心.女人们小口小口地吃,肉剩下一半.只有塔唐.内内一个人狼吞虎咽,什么都吃.在这深更半夜里,肚子饿只是神经性的,是胃功能不正常的象征.那位坐在娜娜旁边的老先生,端给他什么菜他都不愿吃;他只喝了一匙肉汤,坐在他的空盘子前一声不出,向四处张望.有人在暗暗打呵欠.不时有人耷拉着眼皮,面色变得灰白.拿旺德夫尔的话来说,人总是被这种夜宵搞得精疲力竭.这类夜宵要吃得有趣,就不应该正正规规这样地举行.否则的话,都讲礼节,都讲派头,到上流社会去吃也是一样,在那里,倒不感到那么乏味.若不是博尔德纳夫在那里大叫大骂,说个不停,大家可能睡着了.博尔德纳夫这个畜生,把腿伸得长长的,做出一副苏丹的架势,被他的邻座吕西和罗丝两人侍候着.她们专门为他服务,照顾他,体贴他,注视着他的杯子和盘子.尽管如此,还免不了受他的埋怨.
  "这块肉谁来帮我切?......我够不着,桌子离我有一里远."
  西蒙娜立刻站起来,站到他的背后,替他切肉和面包.他吃的东西被全体女人关心着.大家不时把侍者叫过来给他添菜,将他塞得喘不过气来.西蒙娜给他揩嘴,而吕西和罗丝则给他换餐具,他觉得这样做很好,高兴的神色这才露出了,说道:
  "这样非常好!你做得对,我的姑娘......一个女人嘛,就该这个样子."
  大家都稍稍清醒了一些,每个人都谈话了.吃完了桔子冰糕,一道热菜被端上来了,是茭白烧里脊肉,一道冷菜是冻汁珠鸡.娜娜见客人们都无精打采,有些不高兴,便开始大声说话:
  "你们知道吧,一个包厢已被苏格兰王子订好了,他来参观博览会时,要观看《金发爱神》哩."
  "我非常希望所有王子都来看戏."博尔德纳夫说道,嘴里塞满了食物.
  "大家在等波斯沙赫星期日来看演出."吕西.斯图华说.
  于是,罗丝.米尼翁谈到了波斯沙赫的钻石,他的一件衣服上被宝石缀满了,那确实是奇观,像闪闪发光的星星,价值几百万.这些女人脸色苍白,眸子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还提到要来看戏的其他国王.皇帝,她们都梦想某一国王心血来潮,跟自己睡上一夜,给她们一大笔钱.
  "喂,亲爱的,"卡罗利娜.埃凯转过身子去问旺德夫尔,"俄国皇帝有多大年纪?"
  "啊!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伯爵微笑着回答道,"我告诉你,不要在他身上打主意啦."
  娜娜装作受了伤害的样子.这句话似乎太刺耳了,大家都嘟嘟囔囔表示抗议.但是,布朗瑟还是介绍了意大利国王的详细情况,在米兰她曾见过他一次;他的长相并不漂亮,这倒没关系,他能把任何女人弄到手.她被福什明确告之,维克托.伊曼纽尔不能来,她就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路易丝.维奥莱纳和莱娅则喜欢奥地利皇帝.突然,人们听见小玛丽亚.布隆说道:
  "普鲁士国王是个干瘪的老头子!......去年我在巴登时见到过他.人们总是看到他与俾斯麦伯爵在一起."
  "啊!俾斯麦,"西蒙娜截住道,"我认识他,他是不富有魅力的男人."
  "我昨天就是这么说的,"旺德夫尔嚷道,"我说的大家还不相信呢."
  跟那次在萨比娜伯爵夫人家里聚会一样,俾斯麦伯爵被大家长时间谈论着.旺德夫尔反复说他说过的那几句话.好一阵,大家仿佛又回到缪法家的客厅里,所不同的,仅仅是女客们是另外一些人而已.正好,话题又被人转到音乐上面.随后,富卡蒙随口说出一句全巴黎人都在纷纷谈论的入修道院当修女的事,娜娜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德.福日雷小姐进修道院当修女的具体情况.啊!可怜的小姑娘,就这样生生地被葬送掉啦!可是,如果她是被上天召唤,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桌旁的女人都为她惋惜.乔治又一次听到这些事情,感到非常不耐烦,便向达盖内打听娜娜的私生活习惯,这时候,很自然的大家的谈话又回到了俾斯麦伯爵问题上.塔唐.内内凑到拉博德特耳边,说她对这个俾斯麦还不认识,他究竟是什么人也?拉博德特便慢条斯理地向她介绍俾斯麦的一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这个俾斯麦专门吃生肉,在他的巢穴附近他如果看见一个妇女,她便会被他背回去,正因为如此这般,因此他在四十岁时就有三十二个孩子了.
  "四十岁就有三十二个孩子!"塔唐.内内听了信以为真,惊叫道,"那么,他看上去肯定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喽."
  大家哈哈大笑,她才知道她被人家捉弄了.
  "难道你们就不笨!原来你们是在开玩笑!我怎么会知道呢!"
  这时,加加还在想着博览会的事.同其他的女人一样,她兴高采烈,等待博览会举行.这是商业旺季,外省人和外国人将云集巴黎.总之,如果生意做得好,博览会后,可能她就退隐到儒维西去,买下一幢早就被她看好的小楼.
  "你是怎么想的?"她对拉法卢瓦兹说道,"到现在我还一事无成......如果现在还有人爱我就好了!"
  加加变得含情脉脉,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他的贴近着.他的脸变得通红;而她呢,一边在吐字不清地说话,一边瞟了他一眼.他个儿不高,又不壮实;但是,现在她要求并不高,于是,她便将自己的住址告诉了拉法卢瓦兹.
  "你看,"旺德夫尔对克拉利瑟喃喃说道,"我看你的埃克托尔正在被加加抢呢."
  "我才不在乎呢!"克拉利瑟回答道,"这个小伙子是个傻瓜......他已经三次被我赶出了门......我吗,你是清楚的,我看见那些黄口小儿上老太婆的圈套,我就恶心."
  说到这儿她住口了,头微微转向布朗瑟,暗示他瞧瞧布朗瑟.布朗瑟从晚宴一开始,就一直斜着身子,让人看了非常不顺眼,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想让她的肩膀被与她三个座位相隔的那位有身份的老先生看见.
  "人家不是也不要你了吗,亲爱的."克拉利瑟又说.
  旺德夫尔狡黠地笑了,并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当然,不可能是他去阻止布朗瑟取得成功.斯泰内在全桌人面前现出的丑态让他更感兴趣.这位银行家的风流韵事大家都知道;这个可怕的德国犹太人,日理万机.双手创造了几百万财富,一旦迷恋上一个女人,就会变成一个傻瓜.只要是女人,他都要.只要在舞台上出现的女人,他都要弄得手,不管花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他花在弄女人上的钱,有人能一笔笔说得出来,因为追逐女性他曾两次破产.如同旺德夫尔所说,那些女人用洗劫他的钱财的方式来为道德报仇.在朗德盐场他做了一笔大生意,令他在交易所中恢复了势力.六个星期以来,米尼翁夫妇死命抓住盐场不放.不过,有人在打赌,说最后吞下这块肥肉的不是米尼翁夫妇,娜娜已经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斯泰内再一次坠入情网,并且陷得那么深,以至他坐在娜娜旁边,显出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都没有胃口吃饭了,嘴唇耷拉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这时,只要娜娜说出一个价钱就好了.可是,娜娜不慌不忙地逗着他玩,把笑声送进他的毛茸茸的耳朵里,看到他肥厚的脸上一阵阵打着战栗.把这个家伙拴住,什么时候都行,如果吝啬鬼缪法伯爵一定像约瑟那样不动心的话.
  "要莱奥维尔酒还是尚贝坦酒?"一个侍者将头伸到娜娜和斯泰内中间问道,这时,斯泰内正在悄悄与娜娜说话.
  "嗯?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有点晕头转向,"随便什么酒,我不在乎."
  旺德夫尔用胳膊肘轻轻推推吕西.斯图华,这个女人一旦被人挑动起来,就变得口毒心狠.那天晚上,她被米尼翁气坏了.
  "你知道米尼翁从中牵线搭桥吗?"她对旺德夫尔伯爵说道,"对付小戎基埃的花招会再次被他耍弄......你没忘吧,戎基埃是罗丝的顾客,同时又对大块头洛尔一见钟情......米尼翁帮戎基埃把洛尔弄到手,然后又同戎基埃手挽手地回到罗丝家里,如同一个得到妻子允许刚刚干了一件荒唐事的丈夫一样......可是,这个办法这次可行不通了.娜娜不会把人家借给她的男人交还出来的."
  "米尼翁怎么啦?为什么他的妻子被他拼命盯着?"旺德夫尔问道.
  他侧过身子,只见罗丝对福什利含情脉脉.他这下才明白他身旁的女人为什么那样恼火.他笑着说道:
  "见鬼!你妒嫉了吗?"
  "吃醋!"吕西愤愤地说,"好呀!如果罗丝要莱昂,我很愿意给她.他也只配这样!......每星期送一束花来而已,说不定有时还没有呢!......你瞧,亲爱的,这些戏子都是一路货色.罗丝读了莱昂写的那篇关于娜娜的文章,被气哭了.这事我了解.那么,你知道吧,她也想有一篇文章来写她,现在也有人给她写了......我呀,莱昂会被我赶出去的,你等着看吧!"
  她停下来,对站在她身后拿着两瓶酒的侍者说道:
  "莱奥维尔酒."
  然后,她继续压低嗓门说道:
  "我不喜欢大吵大嚷,我不是那种人......但是,她毕竟是个自鸣得意的臭婊子.他的丈夫要是我的话,就狠狠揍她一顿......哼!她这样做不会给她带来幸福.她还不了解我的福什利,他是一个更卑鄙的男人,为了谋取更高的地位,他跟女人姘居,......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旺德夫尔尽力让她平静下来.博尔德纳夫呢,罗丝和吕西对他的照顾稍有疏忽,他就发火.他大吵大嚷,说她们让爸爸饿死了,渴死了.这下可让气氛活跃起来了.夜宵时间拖得很长,东西谁也不吃了;盘子里的意大利式牛肝菌和蓬巴杜脆皮菠萝馅饼胡乱被大家糟踏了.可是,因为从上汤时,大家就喝香槟酒,现在都有些醉意,慢慢兴奋起来.最后,大家的举止有点不雅观了.女人们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眼前是一堆狼藉的餐具;男人们把椅子往后挪动,以便透透气,于是他们的黑色礼服隐没在女人们的浅色的短上衣当中,女人们侧转发出丝绸般的光亮的半裸的肩膀.房间里太热,桌子上空的蜡烛的光亮越发黄了,并渐渐昏暗下来.不时,一个颈背上披盖着金色鬈发的脖子向前一弯,缀满钻石的发扣发出熠熠光芒,照亮了高高的发髻.大家愉快得热情高涨,每个人眼里浮现着笑意,洁白的牙齿时隐时现,燃烧着的蜡烛映在香槟酒里.有的人在高声谈笑,有的人在指手画脚,有人提出问题,但没人回答;有人在屋子这一头呼唤另一头的人.侍者们被叫得最厉害,他们还以为是在他们自己餐馆的走廊里,相互挤来挤去,一边拖着长长的喉音叫喊,一边给客人们端来冰淇淋和甜食.
  "孩子们,"博尔德纳夫叫道,"你们知道明天我们还得演戏......要当心点!香槟酒不要喝得过多!"
  "我吗!"富卡蒙说,"世界五大洲的什么样的酒我都喝过......哦!包括平时少见的一些酒,当场醉死人的烈性酒......嘿!我喝了没有一点反应.我不会喝醉的,我尝试过了,我是不会喝醉的."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神态冷漠,靠在椅背上,不停地喝酒.
  "不管如何,"路易丝.维奥莱纳嘟囔道,"别喝,你喝得不少了......如果后半夜要我来照顾你,那就可笑了."
  吕西.斯图华已经喝得半醉,面颊绯红,仿佛是个肺结核患者;而罗丝.米尼翁眸子里水汪汪的,显得更加温情了.吃的太多的塔唐.内内,头脑昏昏沉沉,脸上露出几分傻笑.其他几个女人,如布朗瑟,卡罗利娜,西蒙娜,玛丽亚,她们才知道她们被人家捉弄了.她们一起讲话,每人都讲自己的事情,比如马车夫吵嘴啦,打算到乡下去啦,情郎被人抢走又被放回来之类情节复杂的故事.一个坐在乔治身旁的小伙子想去拥吻莱娅.德.霍恩,让她拍了一掌,她气乎乎地说道:"喂!你!放开我!"乔治醉醺醺的,他瞅着娜娜,兴奋异常,一个计划正在被他仔细思量着,不过是否付诸实现,他还犹豫不决.他想钻到桌子下面,四"爪"着地,像只小狗蜷缩在她的脚边,乖乖地呆在那儿,谁也不会看见他.但是,应莱娅的要求,达盖内叫那个呆在莱娅旁边的小伙子安份些时,乔治立刻感到很伤心,仿佛刚才他自己被达盖内责备了.在他看来,现在什么都是愚蠢的,什么都是悲哀的,也没有一点开心的事儿.达盖内依旧跟他开玩笑,他被强迫喝下一大杯水,还问他,既然三杯香槟酒就把他醉倒在地,要是他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他该怎么办呢.
  "听我说,"富卡蒙又说道,"在哈瓦那,野浆果被人们用来酿造烧酒;喝那种酒就像咽火似的......可是,一天晚上,我喝下一立升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有比这还厉害的酒哩!有一天,我在印度科罗曼德尔海岸,当地土著人让我们喝一种不知名的酒,像是一种掺了胡椒的劣质烧酒;我喝了也一点没醉......我是不会醉的."
  有一阵儿,他很反感坐在对面的拉法卢瓦兹的面孔.他冷笑着,说了几句令人刺耳的话.拉法卢瓦兹有点昏头昏脑,身子不停地动动,并渐渐凑近加加.但是,他猝然不安起来:他发现手帕不见了.他拿出醉汉的一股固执劲儿,一定要把那块手帕找回来,问邻座客人见到没有,接着弯下身子,在客人们的椅子下.脚下到处寻找;这时,加加竭力劝他冷静下来.
  "我真傻!"他嘀咕道,"手帕的一个角上,还绣着我的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和我的冠冕......丢了我就糟啦."
  "喂,法拉卢莫兹,拉马法瓦兹,马法卢瓦兹!"富卡蒙叫道,他觉得年轻人的名字的字母被颠来倒去乱摆一通倒挺有趣呢.拉法卢瓦兹生气了.说起自己的祖先他结结巴巴.他威胁富卡蒙,说要把一只长颈大肚玻璃瓶子扔到他的头上.德.旺德夫尔伯爵只得出来进行调解,以肯定的口气对他说,富卡蒙一向是个滑稽可笑的人.被他这么一说,果然把大家都逗笑了.这样,双目瞪得圆圆的年轻人才软了下来,重新坐下来.他的表哥福什利大吼一声,责令他吃饭,他便乖乖地吃饭了,跟小孩一样.加加把他拉得靠近自己;只是,他还不时地用阴郁.焦虑的目光扫视全桌客人,不停地寻找他的手帕.
  此刻,富卡蒙又灵机一动,攻击坐在桌子对面的拉博德特.路易丝.维奥莱纳全力劝他住口,她说,因为别人每次被他这样捉弄,到头来总是她倒霉.富卡蒙又找出一种方法奚落别人,他称拉博德特为"夫人",这个玩笑使他觉得很愉快,还颠三倒四说个不停,拉博德特则不以为然,每次只耸耸肩膀了事,一边说:
  "闭嘴吧,亲爱的,你开这种玩笑太愚蠢了."
  但是富卡蒙还是继续这样奚落他,最后居然莫名其妙以恶语伤人.拉博德特不再理睬他,他对旺德夫尔伯爵说道:
  "先生,叫你的朋友闭嘴吧......我可不想发火."
  富卡蒙曾经两次跟人打过架,但是他们不管在哪里,都还尊重他,有什么活动都还邀请他.可是这次,大家都说他不对.全桌人都被他逗乐了,觉得他很有趣,但不能因为有趣而让这次宵夜的欢乐友好气氛被他破坏掉;此时旺德夫尔漂亮的面孔变得铁青,他强烈要求富卡蒙恢复拉博德特的真正性别.别的男人,如米尼翁,斯泰内,博尔德纳夫等几个知名人士也都起来进行干涉,他们大叫大嚷,把富卡蒙的声音压了下去.只有娜娜身旁的那位被人忘却的老先生,仍旧保持着高傲的神态,让疲乏.静静的微笑在脸上浮现着,用无神的目光,观察着这种乱哄哄的正餐结束后的场面.
  "我的小宝贝,我们就在这儿喝咖啡好吗?"博尔德纳夫说道:"在这里还挺惬意的."
  娜娜没有立刻作答.自从夜宵一开始,她就像不是在自己家里.她被这些客人弄得晕头转向,手足无措;他们呼喊侍者,大声嚷嚷,随随便便,跟在酒店里一样.她自己忘记了是女主人,只顾照料胖子斯泰内,将他弄得几乎中风猝死在她身旁.她听着他说话,还以摇头来拒绝他提出的要求;不时发出胖金发女郎挑逗男人的笑声.她喝下肚的香槟酒让她的面颊上泛起玫瑰红,她的嘴唇湿润,目光炯炯;每当她的肩膀撒娇地一扭,脖子肉感地微微鼓起,银行家就提一次价钱.他一看见她耳边的一小块娇嫩.细腻的部位,心里就乐开了花.有人跟她讲话时,她才想到她的别的客人,夜宵接近尾声时,她已醉得很厉害;她很恼火,喝了香槟酒,反应真快.因此,一个想法在她头脑里产生,她不禁恼怒起来.在她家里这伙女人这样胡闹,一定是想往她脸上抹黑.啊!她现在看明白了!吕西在向富卡蒙眨眼睛,怂恿他去攻击拉博德特,而罗丝.卡罗利娜和其他几个女人,则挑动那些男人.现在吵闹得连说话声都听不清了,这岂不是让人抓住把柄,说在娜娜家里吃夜宵,可以为所欲为吗?好吧!让他们等着看吧.她尽管醉了,仍然是最漂亮.最得体的女人.
  "我的小猫咪,"博尔德纳夫继续说道,"叫人端咖啡到这儿来吧......我喜欢在这里喝,因为我的腿不方便."
  可是娜娜突然站起来,走到愣在那儿的斯泰内和那位老先生身边,凑到他们的耳边,悄声说道:
  "这样也好,给了我一个教训,下次我不会请这伙下流胚了."
  接着,娜娜用手指着饭厅的门,大声说道:
  "你们知道,如果你们要喝咖啡,那也有."
  大伙离开餐桌,向着饭厅你推我搡地走去,却没有觉察出娜娜在怄气.不一会儿,只剩下博尔德纳夫一个人了在客厅里,他用手扶着墙,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嘴里咒骂那些该死的女人,现在她们撑饱了肚皮,就把他扔下不管了.在他身后,侍应部领班在大声地发号施令,侍者们开始收拾桌子上的餐具.他们匆匆忙忙,推推搡搡,一眨眼的工夫桌子就被抬走了,就像舞台上的神奇布景,布景师哨子一吹,就被全部撤走了.喝完咖啡后,这些女士们和先生们还要回到客厅里来的.
  "哎哟!这里倒并不怎么热."加加走进餐厅,微微打了一个哆嗦,说道.
  这个房间的窗子是一直开着的.桌子由两盏灯照着,上面已经摆好了咖啡和饮料.屋子里没有椅子,客人们就站着喝咖啡,这时,隔壁侍者们的喧哗声越来越高.娜娜不见了,她不在场,大家并不愁,少了她完全可以;每人自己动手,如果茶匙不够,就到碗橱的抽屉里自己去找.客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聚在一起,吃夜宵时坐得分开的人,现在又聚到一起来了.大家互相交换眼色,彼此发出会心的微笑,三言两语地叙说着各方面的情况.
  "奥古斯特,"罗丝.米尼翁对她丈夫说道,"我们应该近日内邀请福什利先生来吃顿午饭,是吗?"
  米尼翁正在玩他的表链,听了这话,眼睛狠狠地瞪了记者一会儿.罗丝真是发了疯.他是一个好管家,他得阻止这种浪费行为.为了感谢他的那篇文章,这次就算了吧,但是以后可得下不为例.不过,因为他知道老婆脾气很坏,另外,必要时,他应该像慈父一样允许她干点傻事,于是他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回答说:
  "当然,我非常高兴......明天就来吧,福什利先生."
  吕西.斯图华正在与斯泰内和布朗瑟聊天,听到这个邀请,她提高声音,对银行家说道:
  "她们全是疯子.我的狗甚至还被他们当中一个偷了......喂,亲爱的,她被你抛弃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罗丝转过头来.她啜着咖啡,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看着斯泰内,她被他抛弃后,憋在内心的怒火,霎时间集中到眼里,犹如燃烧的烈火.她比米尼翁看得清楚,对付戎基埃的故伎会被重演,是很愚蠢的,这些把戏只能演一次,两次就不灵了.活该!福什利是属于她的,从夜宵一开始,她就迷恋上他了;假若米尼翁不开心,就算是给他的一个教训吧."
  "你们不会打架吧?"旺德夫尔走过来对吕西.斯图华说.
  "不会的,你别担心.不过,她得放规矩些,否则,她会被我狠狠教训."
  说完,她向福什利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叫他快点过来,随后她又接着说道:
  "我的小宝贝,在我家里还有你的拖鞋呢!明天我叫人送到你的门房那里去."
  福什利想跟她开开玩笑,但她却带着王后般的神态,转身走了.克拉利瑟倚在墙上,想安安静静地喝杯樱桃酒,见了这个场面,只是耸了耸肩.这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招来的麻烦事!当两个女人在她们的情郎面前,她们最先想到的难道不是把情郎抢过来吗?这是规律.就以她来说吧,如果她愿意,为了埃克托尔,加加的眼睛也许会被她挖出来.啊!呸!她犯不着这样做.然后,拉法卢瓦兹走过她旁边时,她只是对他说:
  "你听着,她们被你爱的太早了!她们还没有成熟呢,那些熟过了的烂货方是你应该爱的."  拉法卢瓦兹听了显得很恼火,他一直局促不安......他被贝克拉利奚落了,他开始怀疑她了.
  "别开玩笑了,"他嘀咕道,"你一定拿了我的手帕,把它还给我吧."
  "你为手帕把我们快缠死了!"她大声说道,"喂,白痴,我为什么要拿你的手帕呢?"
  "哟!"他疑虑未消,说道:"如果把它寄到我家里,我的名誉会被他败坏的."
  这时候,富卡蒙正在一个劲儿地喝酒,他继续冷笑着,一边望着拉博德特,拉博德特混在女人中间喝咖啡.他信口雌黄,一些没头脑的话会被他说出来:一个马贩子的儿子,还听一些人说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没有任何收入,常常口袋里只有二十五个路易,娼妇们的当差,从来不睡觉的家伙.
  "从来不睡觉!从来不睡觉!"他愤愤地连声说道,"不,瞧吧,我要给他一记耳光."
  他把一小杯查尔特勒酒一饮而尽.他喝下去这种酒一点反应也没有,他自己也说没有什么反应.他把大拇指的指甲放在牙齿边上敲得咯咯作响.然而,就在他向拉博德特走过去时,他的脸变得灰白,一下栽倒在碗橱前面.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路易丝.维奥莱纳看了很难过,她曾经说过,这样喝法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现在,这一夜剩下来的时间他要由她来照料了.加加安慰着她,用她那富有经验的女人的目光仔细看着醉倒的海军军官,说没有什么问题,这位先生会这样睡上十二到十五个小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富卡蒙被人抬走了.
  "瞧!娜娜到哪里去了?"旺德夫尔问道.
  是的,娜娜离开饭桌以后,到哪里去就不知道了.这时,大家都想起了她,都嚷着要她回来.斯泰内愁了一会儿,他问旺德夫尔那位老先生到哪里去了,因为他也不见了.不过,伯爵安慰他说,老先生刚被他送走,他是个外国人,就没必要说名字了;他很有钱,夜宵的全部费用他很乐意支付.尔后,娜娜又被大家忘记时,旺德夫尔瞥见达盖内打开一扇门,探出头来叫他进去.于是他走进卧室,发现东道女主人坐在那里,身子一动也不动,嘴唇发白,而达盖内和乔治则站在那里,神色沮丧地注视着她.
  "你怎么啦?"旺德夫尔惊讶地问她.
  她不回答,连头也不掉过来.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我呀!"她终于嚷道,"我只是不愿意人家瞧不起我."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被她脱口说出来.是的,是的,她并不是傻瓜,她很清楚地看到,吃夜宵的时候,大家都瞧不起她.大家说了一些粗俗不堪的话来蔑视她.那些下流女人,远远比不上她!她经常花了很大力气做好事,到头来别人反而指责她!她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不把这群下流货赶出门.她愤怒极了,再也说不下去了,最后终于呜咽起来.
  "瞧,姑娘,你喝醉啦,"旺德夫尔说道,他用亲昵的人称称呼她,"你应该理智些."
  不,她开始不听他的劝说,她要继续坐在那里.
  "我可能醉了,但是我要人家尊重我."达盖内和乔治恳求她回到饭厅里去,白白劝说了一刻钟.但是她却执意不走,她的客人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太瞧不起他们了,所以不愿跟他们回去.决不回去!决不回去!既使她被剁成一块块的,她还是要呆在卧室里.
  "我早就应该有所警惕,"她补充道,"这一定是罗丝这个泼妇搞的鬼.我今晚等候的那位正派女人之所以没有来,肯定是罗丝不让她来."
  她说的是罗贝尔夫人.旺德夫尔用荣誉向她担保,罗贝尔夫人是自己不想来的.他一边听娜娜讲话,一边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脸上没有丝毫笑容,他见得很多这样的场面,女人们处在这种情况下,他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他们.然而,等他抓住她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带往饭厅时,她便火上加油了,拼命挣扎着.嘿!她怎么也不相信缪法伯爵今晚不来,如果不是福什利从中作梗的话.这个福什利,真是一条毒蛇,是个嫉妒心十足的男人,对付一个女人他会不择手段地毁掉她的幸福.因为说到底,她知道缪法伯爵已经迷恋上自己了.她原本可以得到他的.
  "他呀,亲爱的,你就别想了."旺德夫尔大声说道,得意忘形地笑了.
  "为什么?"她严肃地问道,她现在有点醒酒了.
  "因为神们已牢牢控制了他,他如果用手指头碰你一下,第二天他就会因这事而去忏悔......我的忠告你还是听听吧,另一个男人别丢掉."
  她沉默了一阵子,沉思着.然后,她站起来,走过去洗眼睛.不过,当她被旺德夫尔带往餐厅时,她还是拼命地叫喊"不去".旺德夫尔于是不再坚持要她走了,他笑着离开了卧室.而旺德夫尔刚走,娜娜就大发柔情,一头扎进达盖内的怀里,连声说道:
  "啊!我的咪咪,世界上只有你......我爱你,我真的打心底里爱你!......如果我们能够永远生活在一起,那就太好啦.我的上帝!女人是多么不幸呀!"
  接着,她见她们的拥抱被乔治看见了,涨红了脸;于是,她也拥抱了乔治.咪咪不会对一个孩子吃醋的.她希望保尔和乔治能够永远和睦相处,如果三个人都知道彼此相爱,并且一直保持下去,那该多好呀.
  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扰了他们,在卧室里有一个人打鼾.于是,他们寻找了一会,发现是博尔德纳夫;他喝过咖啡后,就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了.他睡在两张椅子上,头枕在床沿上,两腿伸得笔直,张着嘴巴,打一个呼噜鼻子就动一下.娜娜觉得他那副样子很滑稽,不禁大笑起来.她走出卧室,身后跟着达盖内和乔治,他们穿过餐厅,走进客厅,笑得越来越厉害.
  "哦!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向罗丝走过去,差点扑到她的怀里,"你们真想不到,快跟我过来看看吧."
  在场女人只好同意跟她一块去.每个人的手她都亲热的拉一下,拼命拖她们走;她是那样开心,那样真心诚意,所以她的话大家都相信,跟着她笑起来.接着,这伙人离开客厅,进了卧室,发现博尔德纳夫大模大样地躺在那里.她们在他身边屏住呼吸,呆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这时大家才大笑起来.接着,她们当中一个人叫其他人安静下来,这时,她们又听见远处传来的博尔德纳夫的鼾声.
  快到四点钟了.一张餐桌在餐厅里摆好了,旺德夫尔.斯泰内.米尼翁和拉博德特已经坐在桌子旁,吕西和卡罗利娜站在他们后面押注;布朗瑟很困倦,这一夜觉得过得很窝囊,每隔五分钟,他就催问旺德夫尔一次,问他们是不是马上就回家.呆在客厅里的人都想跳舞,达盖内已经坐到钢琴前面,娜娜叫它"五斗柜",她不想让蹩脚钢琴手来弹,希望大家要咪咪弹,他只能弹出华尔兹舞曲和波尔卡舞曲来.但是,舞跳得没精打采,女人们都深深地躺在长沙发上闲聊,个个精神不振.突然间,听见一阵嘈杂声;有十一个青年结伴而来,他们到候见厅时就放声大笑,到了客厅门口时又互相推推搡搡;他们刚刚参加了内务部的舞会,每个人穿着晚礼服,戴着白领带,衣服上佩戴着一串大家都不认识的十字勋章.娜娜感到很生气,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的进来.她呼唤呆在厨房里的侍者,叫他们把那群人赶出去;她发誓说,这帮人她从来没见过.福什利.拉博德特.达盖内等所有男人一起走上前去,叫他们要尊重女主人.霎时间,他们破口大骂粗话,也伸出了拳头.那一刻,大家真担心会大打一场.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面带病容.金发.矮个子的小伙子连声说道:
  "你要知道,娜娜,那天晚上在彼得斯家的红色大客厅里......你还记得吧!我们是被你邀请的?"
  一天晚上,在彼得斯家里?她怎么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呢?首先,得知道是哪一天晚上?金发小伙子告诉她,那一天是星期三.这下她可回忆起来了,星期三在彼得斯家她的确吃过夜宵,可是她却没有邀请任何人呀,她几乎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
  "不过,姑娘,如果他们真的被你邀请过呢?"拉博德特喃喃说道,他开始有点怀疑了,"也许当时你有点高兴了吧."
  于是娜娜笑了起来.这倒也可能,但是她却没有一点印象.总之,这些先生们既然已经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吧.问题都解决了,在客厅里有好几个新来者还见到了自己的朋友,最后这场风波以握手而告终.那个面带病容的金发小个子是法兰西的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新来的一帮人还声称,另外还要来一些人;果然不错,门不时被打开,又进来一些先生,他们都戴着白手套,身着礼服.这些人也是从内务部的舞会上来的.福什利开玩笑说,是不是内务部长也要来.娜娜对此很恼火,说部长要去的人家肯定都比不上她家.她只字不提的事情,是一个埋在她心底的希望,她希望在这群进来的人中,缪法伯爵是其中一个.缪法伯爵可能改变主意了吧.她一边同罗丝谈话,一边注视着门口.
  五点钟敲响了.大家不再跳舞了.只有打牌的人还在坚持打牌.别人替了拉博德特的位置,女人们又重新回到了客厅里.灯光朦朦胧胧,长时间熬夜的困倦气氛在客厅里越发变浓,灯罩被燃烧的灯芯映红.此时此刻,她们不禁触景生情,油然而生隐隐忧伤之感,感到需要讲一讲自己的身世.布朗瑟.德.西弗里谈起她的祖父,他是一位将军;克拉利瑟则胡诌了一则故事,说有一次她在她的伯父家里时,有一位公爵去猎野猪,同时如何引诱她.她们两人都把背朝着对方,听了对方的话,一边耸着肩,一边思量着:天哪!这样的谎言她怎么能编造出呢.至于吕西.斯图华,则平心静气地讲了自己的出身,她很乐意谈自己的青年时代,那时,她的父亲是巴黎北火车站的加油工人,每逢星期天都能让她吃上美味苹果酱馅饼.
  "啊!让我来说说吧!"小玛丽亚.布隆突然叫道,"我家对面住着一位先生,他是个俄国人,是位富翁.昨天,我收到一篮子水果!可是一篮子水果呀!有硕大的桃子,有这么大的葡萄,还有这样的季节里罕见的东西......在水果的中间,放了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这是那个俄国人......当然啦,我都退还给他了.不过,我心里倒真有些舍不得那一篮水果!"
  太太们都抿着嘴唇,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以她这样小的年龄,居然能厚着脸皮说出这番话来,正是凭着这样的脸皮,所以那么多类似的事情才发生在这类贱货身上!她们彼此都恨之入骨.她们尤其嫉恨吕西,她们怄气三个亲王被她勾上了.自从每天早上吕西骑马到布洛涅树林兜风,大出风头以来,她们也都骑起马来,像得了疯病一样.
  天就要亮了.娜娜的希望破灭了,便不再盯着大门口张望.大家无聊得要命.罗丝.米尼翁不愿意唱那首《拖鞋歌》,他蜷缩在一张长沙发里,一边同福什利低声交谈,一边等候米尼翁,他赢了旺德夫尔五十来个路易.一位肥肥胖胖的先生,神态严肃,身挂勋章,刚才用阿尔萨斯方言朗诵了《亚伯拉罕的牺牲》.当他朗读到上帝发誓时,他朗读的是"以我的圣名",而以撒总是回答:"是的,爸爸!"因为谁也没有听懂,所以这故事未免显得过于荒谬.大家不知道怎样才能快乐起来,怎样才能尽情欢乐地度过这一宵.拉博德特想出一个主意来,他凑到拉法卢瓦兹的耳边,说是女人们拿了他的手帕.拉法卢瓦兹就跑到每个女人身边转转,看看是否有人拿了他的手帕,系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有人发现碗橱里还剩下几瓶香槟酒,那伙年轻人又大喝起来.他们相互呼唤,兴奋异常;可是,那种醉得无精打采,醉得无聊得令人落泪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大厅,难以改变.这时,那个金发小个子,就是那个法国一个名门望族的后代,由于缺乏灵机,任何逗人的方法都想不出来,有些气馁,便突发奇想,抓起他那瓶正在喝的香槟酒,一下子全都倒在钢琴里,大伙逗得捧腹大笑.
  "看呀!"塔唐.内内见此情景,惊讶地问道,"他为什么把香槟酒倒在钢琴里呢?"
  "怎么!姑娘,你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拉博德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对钢琴来说,没有比香槟酒再好的东西了.香槟酒可以使钢琴的音质听起来更好."
  "哦."塔唐.内内低声说,对此她还信以为真呢.
  然后,大家都笑起来,她生气了.她怎么知道呢?她总是被大家捉弄.
  情况显然不妙.这一夜看样子到结束时还是那样乱糟糟的.玛丽亚.布隆呆在一个角落里,同莱娅.德.霍恩斗嘴.她被玛丽亚指责她尽跟一些不富有的男人睡觉,一些粗话竟然被她们骂出来,甚至连对方长相好坏也不放过.丑陋无比的吕西劝她们住嘴.面孔长相并不怎么要紧,身材漂亮才算得上漂亮.再过去一点,在一张长沙发上,一位大使馆的随员用一只胳膊搂着西蒙娜的腰,硬要吻她的脖子.西蒙娜疲惫不堪,心情又不好,每次总是把他胳膊推开,一边说道:"你真讨厌!"并用扇子在他脸上猛打几下.没有一个女人想让男人碰自己一下.有谁愿意让人家把自己当成婊子呢?不过,加加却抓住拉法卢瓦兹不放,几乎把他拉到自己的膝盖上;而克利拉则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大家几乎看不到她;她神经质般地笑得身子直颤,像一个被人胳肢的女人.在钢琴旁边,还在继续进行恶作剧,简直达到了疯狂的程度;那伙年轻人互相推推搡搡,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瓶里喝剩下来的香槟酒倒在钢琴里.这种玩法真是既简单又逗人.
  "喂!老朋友,来喝一口吧......喔唷!这钢琴渴了!......注意!这儿还有一瓶;不要漏掉一滴."
  娜娜背朝钢琴,这帮人的胡闹他没看见.她现在只能打定主意,选择胖子斯泰内了,他就坐在她的旁边.活该!这是缪法的过错,是他不愿意来的.她穿着一条白绸裙,又轻又绉,像件睡衣.她已有几分醉意,脸色发白,眼睛周围发青,带着一种淳厚姑娘的神态,委身于斯泰内了.她戴在发髻上和上衣上的玫瑰花的花瓣已经凋谢了,只剩下花梗.斯泰内突然把一只手从她的裙子里缩了回来,因为手刚才触到了乔治别的别针上,还流了几滴血呢,有一滴血滴在裙子上,在上面染了一个红点.
  "现在,就算做签约了吧."娜娜一本正经地说.
  天渐渐亮了.从窗户射进来朦胧而凄清的光线.于是,大家开始分手,分手时大家心里很不痛快,满肚子气.卡罗利娜.埃凯非常恼火,她觉得白白度过了这一夜,说如果谁不想看那些胡闹的事,就该走了.罗丝撅着嘴,因为有人损害了她的女人的荣誉.跟这帮婊子在一起,总是这个样子;她们不知道怎样才算得体的言谈举止,所以一开始与人接触就让人讨厌.米尼翁大赢旺德夫尔,他输得口袋里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米尼翁夫妇临走前再次邀请福什利第二天到他们家里去吃午饭,压根儿不把斯泰内放在眼里.吕西坚决拒绝新闻记者送自己回家,他还被她大声打发到那个蹩脚女演员那边去.罗丝回过头来,低声骂了一句:"臭婊子".但是米尼翁把她推到了门外,劝她不要再骂了.每当女人吵嘴,他总是像父亲一样,表现得比她们又有经验又有见识.吕西独自一人走在他们后面,神态庄重地走下楼梯.在她后面,是拉法卢瓦兹,他生病了,抽抽噎噎,像个孩子,他呼唤克拉利瑟,原来她早就跟两个先生溜了,他只好由加加带回家.西蒙娜也早就不见了.现在只剩下塔唐.莱娅和玛丽亚,于是拉博德特自告奋勇送她们回家.
  "我一点都不想睡觉,"娜娜连声说道,"现在应该找点事情干干才好."
  透过窗子她仰望天空.灰蒙蒙的天空,乌云滚滚.已经六点钟了.在对面的奥斯曼大街上,一座座房屋还在沉睡,晨曦中,清晰地显露出来潮湿的屋顶.这时,在空荡荡的便道上,走来一群清洁工,他们脚上的木鞋嘎吱嘎吱响着.面对巴黎这幅清晨的凄怆景色,柔情在娜娜心头顿生,她向往乡村.田园,以及所有赏心悦目和洁白无瑕的东西.
  "啊!你不知道吗?"她回到斯泰内身边说道,"你马上带我到布洛涅森林去,我们将在那里喝牛奶."
  她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得拍起手来.还没等到银行家回答,就跑去拿了一件皮大衣.斯泰内当然会同意去的,其实,这时银行家感到很无聊,正想干点别的事情.在客厅里,与斯泰内在一起的,只有那帮年轻人了.杯子里的酒全部被他们倒在钢琴里,一滴也不剩;他们正在谈到要走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个年轻人拿着一瓶酒,得意洋洋地跑过来,那瓶酒是在厨房里找到的.
  "等一等!等一等!"他喊道,"这儿还有一瓶查尔特勒酒!......查尔特勒酒正是钢琴需要的;喝下去它就恢复健康啦......现在,孩子们,我们赶快溜吧.我们都是傻瓜."
  在梳洗间的一张椅子上佐爱睡着了,娜娜只好把她唤醒.煤气灯还亮着,佐爱打了一下哆嗦,帮助娜娜戴上帽子,穿上那件皮大衣.
  "总算完了一件事啦,我做的正合你的意,"娜娜用亲昵的人称呼佐爱,她高兴极了,因为主意她已拿定了,这下可松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找银行家与找别人都一样."
  睡意未消的女仆,心里很不痛快.她埋怨娜娜,说太太头天晚上就该拿定主意了.随后,她跟着娜娜进了卧室,问她还有两个人该怎么办.博尔德纳夫一直在那里打鼾.乔治是悄悄进来的,他把头埋在一个枕头里,已经睡着了,像小天使那样轻轻打着呼噜.娜娜回答道,就让他们睡吧.但是,当她看见达盖内来时,又动了感情.在厨房里她一直被他窥视着,他看上去很纳闷.
  "喂!我的咪咪,理智一些吧,"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搂在怀里,用种种温存的方法吻他,"我一点也没有变心,你知道,我的咪咪总是我的钟爱,不是吗?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我向你发誓,我俩今后会更亲热的.你明天就来吧,我们在一块呆上几个小时......快,拥抱我吧就像你爱我那样......啊!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从他的怀里她挣脱出来,跑到斯泰内身边,她又想到将去喝牛奶,心里很高兴.在那套空荡的房子里,只有旺德夫尔和那个挂勋章朗诵《亚伯拉罕的牺牲》的人.他们两人死呆在赌桌边,既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天已大亮也没看见.而布朗瑟已经打定主意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了,她想睡一会儿.
  "啊!布朗瑟还在这里!"娜娜大声地说道,"咱们去喝牛奶,亲爱的......跟咱们一道去吧,回头你再回来找旺德夫尔吧."
  布朗瑟懒洋洋地爬了起来.这一次,银行家的通红的脸一下子气得发白,要他带这个胖姑娘一起去,一定会碍手碍脚的.但是,两个女人已经抓住了他,连连说道:
  "你知道,当我的面挤出的牛奶才是我们要喝的."

  
  游艺剧院里,《金发爱神》正在上演,这出戏到现在已经演到第三十四场了.刚刚演完第一幕.在演员休息室里,扮演小洗衣妇的西蒙娜,站在一面镜子前,这面镜子是装在一张蜗形脚桌子上面的.桌子两边,均有一扇角门,通往演员化妆室的斜对着走廊.她独身一人端详着自己,用一只手指在眼睛下轻轻涂抹着,竭力把自己装扮得更好一些.镜子两边的煤气灯,发出强烈的光芒,她身上被照的暖暖和和的.
  "他来了吗?"普律利埃尔问道,他刚刚走进来,身上穿着瑞士海军上将制服,佩带着一把军刀,脚穿一双大皮靴,头上插着一大撮翎毛.
  "谁呀!"西蒙娜问道,只是对着镜子笑,身子一动也不动,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嘴唇.
  "王子."
  "我不知道,我就下楼......啊!他肯定会来的.他每天不是都来嘛!"
  普律利埃尔走到桌子对面的壁炉旁边,壁炉里正燃着焦炭;壁炉两边各有一盏煤气灯,发出耀眼刺目的光芒.他抬头看看左边的时钟和右边的晴雨计,上面都饰有镀金的狮身人面像,时钟和晴雨计都是拿破仑时代的款式.接着,他往一张很大的扶手椅里一躺,椅子上的绿绒套经过四代演员的使用,已经发黄了.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睛模糊不清,那副疲乏而又顺从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老演员,正在等着上场.
  博斯克老头也来了.他拖着脚步,咳嗽着,一件黄色旧外套在身上套着,外套的一个角从肩上滑了下来,露出扮演达戈贝尔特王穿的饰金银箔片的上衣.王冠被他往钢琴上一搁,一声没吭,不悦地跺了一会脚,不过,样子还像是诚实人.他的双手有些颤抖,这是长期饮酒后的最初征兆.那副酒鬼的红红的面孔上被他那条条的银须增添了可尊敬的外貌.在寂静中,骤然下起了暴雨,雨点打在朝向庭院的那扇方形大窗户的玻璃上,他做了一个显得很厌烦的手势.
  "这鬼天气!"他嘟囔着说.
  西蒙娜和普律利埃尔没有动.煤气灯熏黄了四五幅风景画,一幅演员韦尔内的肖像.一根柱子上雕刻着波蒂埃的半身像,他是当年游艺剧院的光荣,现在一双眼睛茫然向前方注视着.这时外边传来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原来是丰唐,只见他穿着第二幕上场的戏装,浑身上下都是黄色,连手套也都是黄的.
  "喂!"他手舞足蹈地喊着,"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你们知道吗?"
  "是吗!"西蒙娜问他,一边笑着走过去,好像他的大鼻子和滑稽的大嘴巴吸引住了他,"你的圣名是阿喀琉斯吧?"
  "一点都不错!......我要让人告诉布龙太太,让她在第二幕演完时,拿香槟酒上来."
  远处响起了铃声.悠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然后又响起来.当铃声停止时,我们可以听见一个人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喊着,最后喊声消失在走廊里:"第二幕上场喽!......第二幕上场喽!......"这喊声越来越近,一个面色苍白.矮个头男人走过演员休息室的每个门口,拉高嗓门尖尖的嚷道:"第二幕上场喽!"
  "真棒!香槟酒!"普律利埃尔说道,他好象没听到那叫喊的声音,"你好吧!"
  "我要是你,我就会叫人送咖啡来."博斯克老头慢吞吞说道,他坐在一条绿绒软垫长凳上,头倚在墙上.
  西蒙娜说应该让布龙太太收小费.她拍着手,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丰唐被她目光死盯着.丰唐戴着山羊面具,只有眼睛.鼻子.嘴巴动个不停.
  "啊!这个丰唐!"她喃喃说道,"只有他才能胜任这个角色,只有他才能演这个角色!"
  演员休息室朝向走廊的两扇门,一直敞开着,走廊直通向后台.一盏看不见的煤气灯照得发黄的墙壁通亮,墙上飞快地闪着一个个人影,有身穿戏装的男人,有身着披肩的半裸体女人,还有在第二幕中演群众角色的全体演员,以及光顾"黑球咖啡馆"的低级舞场的那些人.在走廊的一头,可以听见演员踏着五级木板下楼上舞台的声音.高个儿克拉利瑟跑过时,西蒙娜叫她,她说她马上就回来.她果然马上就回来了,她穿着虹神的薄薄的紧身上衣,披着虹神的披肩,冷得浑身直打哆嗦."哎呀!"她说道,"我把毛皮大衣留在化妆室里了!这里一点也不暖和"
  然后,她站到壁炉前面去烤腿,火光把拖到大腿的紧身上衣映成了玫瑰色,闪闪发光.
  "王子来了."她又加了一句.
  "啊!"其他人都惊奇地叫了起来.
  "是啊,我就是因为这事才跑过去的,我想去看一看......他坐在右首台口第一个包厢里,就是星期四坐的那个包厢.嗯?一周内他第三次来看戏了.这个娜娜真是走运......我还打过赌,说他不会再来了呢."
  西蒙娜刚一开口说话,演员休息室旁边发出的又一阵声音盖下她的声音.催场员拉高嗓门在走廊里大声喊道:
  "已经敲过开场锣啦!"
  "来过三次啦,真够呛,"西蒙娜等到能开口时说道,"你们知道,他不肯到她家里去,而要把她带到自己家里.听说要为此付出不少代价呢."
  "当然罗!人家出的价钱总要高一些嘛!"普律利埃尔怪声怪气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往镜子里看了几眼,自我欣赏一下被包厢里的观众宠爱的美男子的仪表.
  "敲过锣了!敲过锣了!"催场员不停地喊着,喊声渐渐减弱,他跑遍了每道走廊,每层楼.
  丰唐知道王子同娜娜第一次接触的情况,于是,详细情况被他告诉了两个女人.她俩紧紧靠在他的身边,当他弯着身子讲到某些细节时,她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博斯克老头一动也不动,露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类事情不会引起他丝毫兴趣.他在抚摸着一只红色肥猫,那猫静静地蜷缩在一张长椅子上.抚摸到后来,猫竟被他抱在怀里,他那善良.温存的面容,很像一个年老糊涂的国王.猫把背拱得高高的,接着嗅了好一阵子他那长长的白胡子;大概厌恶白胡子上的胶水味,又回到长椅子上,把身子缩成一团睡觉了.博斯克还是那副严肃而沉思的样子.
  "喝点香槟酒倒没什么关系,我要是你,我要喝咖啡馆里的香槟酒,那里的香槟酒好一些."丰唐刚讲完故事,博斯克突然对他说道.
  "开场啦!"催场员拖着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叫道,"开场啦!开场啦!"
  叫声停止了,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廊的门骤然打开了,一阵音乐声和在远处发出的嘈杂声传来了.于是,门被人一关,塞垫料的门扉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
  一片宁静重新笼罩了演员休息室,寂静得好像离掌声四起的演出厅足有百里之遥.西蒙娜和克拉利瑟还在谈论着娜娜.娜娜总是慢吞吞的!昨天她又误了上场.这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伸头向屋里张望,她们立刻住口了,接着,她发觉自己找错了房间,就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她是萨丹,头上戴着一顶帽子,脸上蒙着面纱,装扮成一副来找人的样子."一个地道的婊子."普律利埃尔咕哝道,一年来,他在游艺咖啡馆经常见到她.于是西蒙娜开始对大家说,娜娜昔日寄宿学校的同学萨丹是怎样被她认出来的,怎样对她着了迷,又怎样缠住博尔德纳夫,开始他把自己推上舞台.
  "喂,晚上好!"丰唐一边说,一边和刚进来的米尼翁和福什利握手.
  博斯克老头也伸出手来同他们握手,而两个女人则双双拥抱了米尼翁.
  "今晚观众看得起劲吗?"福什利问道.
  "啊!好极了!"普律利埃尔回答,"观众看得可着迷喽!"
  "喂!孩子们,"米尼翁提醒道,"你该上场了!"
  他们都知道了,不过还要等一会儿.他们要到第四场才上场呢.只有博斯克本能地站起来,他是老演员,演戏很卖力,他准备上场.就在这时候,催场员再次来到了门口.
  "博斯克先生!西蒙娜小姐!"他叫道.
  西蒙娜匆匆把一件皮袄往肩上一披,就出去了.博斯克则去找他的王冠,不慌不忙地,然后往前额上一戴,再用手一拍.然后,他穿着拖到地上的长袍,步履蹒跚地走了,嘴里嘀咕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被人打扰了似的.
  "你最近的那篇文章写得非常好,"丰唐对福什利说道,"不过,你为什么说喜剧演员都爱虚荣呢?"
  "是啊,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说呢?"米尼翁嚷道,他用粗大的手掌往记者瘦削的肩上一拍,把他的腰都拍弯了.
  普律利埃尔和克拉利瑟几乎同时失声大笑起来.一个时期以来,在后台发生的事情令全体演员很感兴趣.他妻子的朝三暮四令米尼翁很是恼火,看到福什利带给他们夫妻的仅仅是一些引起争论的广告性小文章,于是一种方法便被他想出来进行报复,那就是对他表示过分亲热.每天晚上,当他在台上碰到福什利时,就会对他拍拍打打,好像亲热得很,而在米尼翁这个巨人旁边的福什利则显得很孱弱,为了不跟罗丝的丈夫闹翻脸,他只得强笑忍受着.
  "啊!好家伙,你竟敢侮辱丰唐,"米尼翁跟他开玩笑,说道,"当心!一,二,嘭!打在胸口上了!"
  他做了一个击剑时冲刺的动作,对他这样一击,福什利脸色变得苍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克拉利瑟向其他人眨眨眼睛,示意罗丝.米尼翁正站在演员休息室门口.刚才的一幕已被她看到.她径直朝新闻记者走去,仿佛没有看见她的丈夫似的;她身着娃娃服装,裸露着双臂,踮起脚尖,让记者亲吻她的额头,就象孩子撅嘴撒娇一样.
  "晚安,我的宝贝."福什利说道,亲切地吻了她一下.
  这是对福什利的痛苦的补偿.米尼翁假装对这个吻没看见.因为在剧院里,大家都可以吻他的老婆.但是,他笑了一下,向新闻记者瞟了一眼;罗丝同他这样对着干,福什利将来肯定还要吃大亏的.
  朝向走廊的带软垫的门开了一下,马上又关上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一直传到演员休息室里.西蒙娜演完之后走了进来.
  "哦!演得真叫棒,博斯克老头!"她叫道,"简真使王子笑弯了腰,他同其他人一齐鼓掌,好像他是被雇来专门捧场似的.喂!坐在台口包厢里王子旁边的那个高个子先生你认识吗?他真是个美男子,神态多么庄重,颊髯真是美极了."
  "他是缪法伯爵,"福什利回答道,"我知道前天他被王子邀请在皇后那里吃晚饭......晚饭后,他会带他出来散散心."
  "哦!原来他就是缪法伯爵,他的岳父咱俩认识,不是吗?他叫奥古斯特?"罗丝对米尼翁说,"你知道,他就是舒阿尔侯爵,我不是还到他家里唱过歌吗?......恰巧他也在这里看戏,我看见他了,他坐在包厢的后面一排.他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普律利埃尔刚刚把那一大撮翎毛插上,这时转过头来叫她:
  "喂!罗丝,现在该我们上场喽!"
  她跟丈夫的话还未说完,就跟着他走了.这时,剧院门房布龙太太走到门口,一束花捧在手里.西蒙娜开玩笑说,这束花是不是送给她的;但是女门房没有吭声,只是用下巴指指走廊尽头娜娜的化妆室.这个娜娜,鲜花简直把她埋住了.接着,布龙太太走回来,交给克拉利瑟一封信,她随口轻轻骂了一声.又是拉法卢瓦兹这个该死的讨厌鬼写来的!这个男人就是缠住她不放!当她知道他还在门房那儿等她时,她连忙大嚷道:
  "告诉他我演完这一幕就会下来......我会让他吃我的耳光的."
  丰唐匆匆跑了过来,连声说道:
  "布龙太太,听我说......听清楚啦,布龙太太......幕间休息时,你拿六瓶香槟酒来."
  催场员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大家都赶快上场啦!......丰唐先生,你也应该上场了!快点!快点!"
  "知道喽,知道喽,我这就去,巴里约老爹."丰唐惊慌失措地回答着.
  随后,布龙太太又被他跑上去追看,又叮嘱她一遍:
  "嗯?!说定了,六瓶香槟酒,幕间休息时一定要拿来,送到演员休息室......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由我付钱."
  只听裙子一阵响,西蒙娜和克拉利瑟走了.屋子里又寂静下来.当朝向走廊的门关上后发出一声闷响,又下起阵雨来了,窗户上的玻璃被雨滴打的啪啪响,打破了演员休息室的一片沉静.巴里约这个面色苍白的矮个子老头,在剧院里已经三十年跑龙套了,他随便地走近米尼翁,递给他打开的鼻烟盒.他常常在楼梯上和化妆室的走廊里奔走如梭,他献上鼻烟盒,让人吸吸鼻烟,这样他就可以好休息片刻.还有娜娜太太......他是这样称呼她的,他还没有叫她呢,她是一贯自由放任,我行我素,总是想误场就误场,对处罚毫不在乎.他去叫她时却停下了脚步,他感到很惊讶,喃喃地说:
  "瞧!她也准备上场啦,她出来了......她大概知道王子来了."
  娜娜果然出现在走廊里,她身穿女鱼贩子服装,胳膊.面孔白皙,两块玫瑰红斑抹在眼睛下面.她没有进来,只向米尼翁和福什利点了点头.
  "你们好,你们大家都好吧?"
  她伸过来的手被米尼翁握住了.随后,娜娜继续神态庄重地往前走,女服装员一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不时弯下身子,把她裙子上的皱褶抹平,萨丹殿后,紧跟在服装员的后面;她竭力装出一副情绪正常的样子,而实际上她心里烦恼透了.
  "斯泰内在哪儿呢?"米尼翁突然问道.
  "斯泰内先生昨天到卢瓦雷去了,"巴里约正要回到舞台上去时,说道,"我想他可能要在那儿买一座乡间别墅."
  "啊!对了,我知道,那是为娜娜买的."
  米尼翁脸色变得很阴沉.这个斯泰内,曾经许愿给罗丝买座公馆!过去的事还说它干啥!算了,犯不着跟任何人闹别扭,另找机会就是了.米尼翁心绪不宁,却仍然露出高傲的样子,踱来踱去在壁炉和蜗形脚桌子之间.现在演员休息室里只剩下他和福什利两个人了.新闻记者疲惫不堪,躺在一张大扶手椅里.他静静地呆在那儿,眼皮半开半闭,米尼翁踱步走过他面前时,总要瞟他一眼.每当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米尼翁压根儿不想对他拍拍打打;既然这种场面没有被任何人看到,拍拍打打又有什么意思呢?这种角色由他自己扮演嘲弄人的丈夫,仅仅为了给自己取乐,实在毫无意思.福什利可以这样休息几分钟,他很高兴.他懒洋洋地把脚伸到炉火前,眼睛凝视上方,从晴雨表一直望到挂钟.米尼翁踱步时,在波蒂埃的半身像前面突然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尊半身像,然后转过身,回到窗户前面,窗外院子里一块地方黑洞洞的.雨已经停了,屋里一片沉静,大量的热量被炭火和煤气灯的火焰般的光芒散发着,使屋里更加寂静了.听不到后台一点声音.楼梯上和各条走廊里死一般地沉静.这是一幕戏接近尾声时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这个时候全体演员在台上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进行最后的演唱,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中阒无一人的演员休息室沉睡过去了.
  "啊,这些家伙!"突然,博尔德纳夫用他嘶哑的嗓子叫道.
  他一来到,便破口大骂两个女群众演员,因为她们装傻,差点跌在舞台上.当他瞥见米尼翁和福什利时,便跟他俩打招呼,告诉他们刚才王子表示,在幕间休息时,他会到娜娜的化妆室来,向她表示祝贺.但是,在他带着米尼翁和福什利走向舞台时,舞台监督走了过来.
  "你该去狠狠地惩罚一下费尔南德和玛丽亚这两个废物!"博尔德纳夫气急败坏地说道.
  随后,他竭力平静下来摆出一副高贵家长的尊严架势,他用手帕擦擦脸,接着说道:
  "我现在去迎接王子殿下."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幕布徐徐降落下来,演员们随即乱哄哄地退下场来.舞台上的光线变得昏昏暗暗,因为台口的成排脚灯已经熄灭了.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仓促地回到他们的化妆室里,布景被置景工人们迅速撤走.然而,西蒙娜和克拉利瑟仍然滞留在舞台的后边,在悄声谈话.刚才演出时,利用念台词中间的空隙时间,商定了一件事情.经过一番周密考虑的克拉利瑟,不想去见拉法卢瓦兹,这个人始终下不了决心放弃她,去与加加要好.西蒙娜将去向他解释,一个男人不能这样缠住一个女人不放.最后,她只好答应去转达克拉利瑟拜托的事.
  于是,演喜剧中洗衣妇的戏服还没有被西蒙娜脱掉,就披上一件皮袄,踏上那道狭窄的旋转楼梯;这道楼梯的梯级上满是油垢,两边的墙壁很潮湿,楼梯一直通到门房室.这个房间位于供演员上下的楼梯和通往经理室的楼梯之间,左右两边是两大块玻璃隔板,看上去颇像一只硕大的透明灯笼,里面点着两盏闪闪发光的煤气灯.信纸和报纸堆满了房间的一只架子上,桌子上放着几束等人来取的鲜花,旁边是一些忘记拿走的脏盘子,还有一件女门房正在缝补扣眼的旧女短上衣.在这间杂乱无章的楼梯下的小房间的中间,几位上流社会的先生戴着手套,衣冠整齐,他们坐在四张旧草垫椅子上,一副漫不经心.听其自然的样子被表露出来.每当布龙太太带着答复从舞台上下来,他们就迅速转过头来看看.一封信刚被她交给一个年轻人,他立即走到前厅里,在煤气灯光下,匆匆忙忙打开信,脸色顿时微微变白.他看到信里仍然是那句话,在这个地方他这样的信不知收到过多少次了:"今天晚上不行,亲爱的,我有事要办."拉法卢瓦兹坐在里边的一张椅子上,椅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他似乎下定决心夜里呆在那儿不走了;然而,他有些局促不安,他把两条腿缩回来,因为在他身边一窝小黑猫拼命地钻来钻去,那只老母猫则坐在他的后边,用它的黄眼睛盯着他看."哟!原来是你呀,西蒙娜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女门房问道.
  西蒙娜请她去把拉法卢瓦兹叫出来.但是,布龙太太不能马上为她效劳,因为长溜柜子被她安放在楼梯口,开了一间小酒吧,那些群众演员幕间休息时都来这儿喝酒.这时就有五六个大汉,还穿着"黑球咖啡馆"化装舞会里穿的服装,他们渴得要死,匆匆忙忙在那里喝酒;布龙太太忙得晕头转向.壁柜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一张锡面桌子和几块搁板,已打开了盖子的酒瓶被摆在搁板上面.只要把这个脏乎乎的房间的门打开,就会有一股浓浓的酒味飘出来,里面还掺杂着门房室里的残羹冷炙的异味和桌子上鲜花的扑鼻香味.
  "那么,"女门房在接待完群众演员后,说道,"在那边那个棕色头发的矮个子先生是你要找的吗?"
  "不是他,可别叫错人!"西蒙娜说道,"是坐在炉子旁边的那个瘦子,你的母猫正在闻他的裤子呢."
  布龙太太听清楚后就把拉法卢瓦兹带到前厅里,而另外几位先生只好无可奈何地接着等待.那几个穿着戏服的群众演员正沿着楼梯边走边喝酒,他们用醉汉的嘶哑嗓门互相打闹,说说笑笑.
  在楼上的舞台上,布景工人令博尔德纳夫大发雷霆,因为他们还未把布景撤完.他们是故意这样干的,好在王子来时,让一个背景屏碰到他的头上.
  "往上拉!再往上拉!"工头大声嚷道.
  背景幕布终于拉上去了,舞台上空空的.福什利被米尼翁死死盯着,又抓住机会对他又推又撞.他用粗壮的胳膊把他挟得紧紧的,大声嚷嚷道:
  "千万当心啊!这根吊杆差点把你砸碎喽."
  接着,福什利被他抱了起来,摇来摇去,然后把他放到地上.福什利见布景工们捧腹大笑,气得脸色发白;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刚要翻脸时,米尼翁马上又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他差点被拍成两截,他说道:
  "我可关心你的健康啊!......唉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完啦."
  这时听见一阵低语声:"王子!王子!"于是,每个人都把目光转向大厅的小门口.但是大伙看见的只是博尔德纳夫的圆滚滚的肩背和他那屠夫般的脖子.他频频点头哈腰,弯腰时,背上的肉就会鼓得高高的.然后,王子出现了.他身材高大,身体健壮,胡子金黄,皮肤白里透红,颇具风流.健壮公子哥儿的高雅气派.从他那合身的礼服上可以看出来他的四肢健壮发达.他身后紧跟着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剧院的这块地方光线暗淡,大批竞相观看王子的人晃动的影子淹没了这几个人.面对这位王后之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博尔德纳夫讲话时用耍狗熊人的腔调,装得很激动,声音颤颤抖抖的.他反复说道:
  "请殿下随我来......请殿下走这边......请殿下当心......"
  王子从容不迫,兴致很浓,不时停下脚步,观看布景工人干活.布景灯刚被他们放下来,这排煤气灯外面都罩着铁丝网,吊在高处时可以向舞台洒下一大片亮光.缪法从未到过戏院后台,因此特别感到惊奇同时心里几分踌躇又有几分害怕.他抬头仰望舞台上空,上面还有一些布景照明灯,灯头都捻小了,宛若一群淡蓝色的小星星在闪烁;上面的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布景格架.粗细不一的电线.吊梁.升在上空的幕布乱糟糟地悬挂在舞台上面,幕布像晾晒着的大床单.
  "放下!"布景工头突然叫起来.
  王子不得不提醒伯爵注意.一块幕布正被工人们放下来.他们又忙着布置第三幕布景,也就是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山洞.一根根柱子被插在布景滑槽里,另外一些人则去把放在舞台几面墙边的框架拿过来,然后又用粗绳子绑在柱子上.为了使火神的炽热的炼铁炉发出火光,一个照明工人安置了一个灯具撑架,他点燃了罩着红玻璃的撑架上的灯头.那里是一片混乱的景象,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在那里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是人们事先安排好的;然而,在这片忙乱之中,那个提台词的人却迈着细步踱来踱去,活动一下腿脚.
  "殿下真使我受宠若惊,"博尔德纳夫说道,并不停地点头哈腰,"我们的剧院并不算大,但是凡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尽力做到......现在,请殿下随我来......"
  缪法伯爵已经向通演员化妆室的走廊走去.他很吃惊舞台的坡度如此之大,但他更担心的是他脚下的那块地,他觉得它是可以活动的.从布景滑槽的槽缝望下去,可以看见下面燃着的煤气灯;再下面是一派地下生活的景象,看下去像黑沉沉的深渊,人声可闻,并刮着微风,风像从地窖中吹出来似的.可是当他再往上走时,有一件事情使他停步了.身穿戏服准备演第三幕的两个小娘儿们,在幕布的孔眼前聊天.其中一人挺着腰,用手指把幕眼扒大,想看个清楚,她正在向场内四下张望.
  "我看见他了,"她突然说道,"哦!这副嘴脸!"
  博尔德纳夫真是气极了,憋住气才没有朝她屁股上猛踢一脚.然而,听了这句话,王子却莞尔一笑,样子显得既高兴又激动.他打量着那个蔑视王子殿下的小娘儿们,可她仍放肆地笑着.博尔德纳夫只好请殿下跟他走.缪法伯爵热得汗流浃背,他脱下帽子;令人窒息的空气更令他感到不舒适.这里的空气里面还掺杂着一股浓烈的气味,既混浊又闷热.这是后台传出来的怪味,有煤气的气味,有布景上的胶水的气味,有阴暗角落里的脏味,还有女群众演员的不干净的内衣的气味.走廊里的空气更是闷得人透不过气来;那是化妆用过的水的酸味,肥皂味,呼吸排出来的气味.伯爵一边走着,一边抬起头来,向楼梯间看了一眼,一道亮光从里面传出,并有一阵热浪向他的后颈扑来.上面响着面盆的碰撞声.笑声.呼唤声和门不停开开关关的砰砰声,从门缝里飘出一阵阵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这是化妆品的麝香味掺杂着头发上难闻的气味.伯爵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达到了几乎跑步的速度,刺激性的东西使他很敏感.他带着寒战走了,因为他从这个火热的缺口,看到了一个他不熟悉的世界.
  "嗯!剧院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德.舒阿尔侯爵说道,他很愉快,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的神态.
  博尔德纳夫终于来到了位于走廊尽头的娜娜的化妆室.他不慌不忙地把门上的把手一扭,然后,自己让到一边,嘴里说道:
  "殿下您请进......"
  这时,听见一个女人惊叫了一声,随后,只见娜娜裸露着上半身,很快躲到帷幕后面;正在替她擦身子的女服装员只得拿着毛巾,举着手,呆在那里.
  "啊,这样进来不好!"娜娜躲在里面叫道,"别进来,难道这样进来不知道不好吗?"
  博尔德纳夫见她躲着不出来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别躲开,亲爱的,这没什么关系,"他说道,"是王子殿下,来吧,别耍孩子脾气."
  但娜娜还是不肯出来,仍有些害怕,但已开始笑了,博尔德纳夫便用慈父般的严厉的粗暴口气说道:
  "我的上帝!女人是什么样子这些先生都知道.你不会被他们吃掉的."
  "那可不一定."王子巧妙地说道.
  大家都笑起来了,而且笑得有些夸张,显然是为了讨好王子.正如博尔德纳夫所说的那样,这是一句妙语,一句完全巴黎式的妙语.虽然娜娜没有回答,却见帷幕动了,她大概已打定主意出来.这时缪法伯爵脸上涨得通红,他仔细察看这间化妆室.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子,屋顶很低,四周墙壁上全挂着浅栗色的装饰布.帷幔也用同样的料子,吊在一根铜杆上,屋子后边被隔成一个小房间.两扇宽大的窗户朝向剧院的庭院,离窗户最多三公尺的远处,有一堵斑斑点点的围墙.夜色中,屋子里的灯光被窗户上的玻璃射出一块块方形的黄色亮光,映在那堵围墙上.一面大穿衣镜对着一张白色大理石梳妆台,一些装头油.香水和香粉的瓶子和水晶盒子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伯爵走近穿衣镜,看见自己脸色发红,小滴汗珠从额头上沁出;他走到梳妆台前面,站在那儿,眼睛向下看,洗脸池内盛满了肥皂水,象牙小用具散放着,海绵湿漉漉的,一时间,他似乎被吸引住了.他头一次到奥斯曼大街娜娜家里拜访她时,他头脑中产生的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现在又浮现在他的脑际.在他的脚下,他感到化妆室的厚厚的地毯变得软了;梳妆台上方和穿衣镜上方燃着的煤气灯,似乎在他的太阳穴周围咝咝作响.他又闻到了这种女人的气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这气味变得热乎乎的,浓度好象增加了百倍.一时间他害怕被这种气味熏倒,便坐到摆在两扇窗户之间的一张软垫长沙发上.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回到梳妆台前,什么也不看,眸子模模糊糊,回忆起昔日在他的卧室里凋谢的一束晚香玉,他差点被它的香味熏死.晚香玉凋谢时,能散发出人体的气味.
  "快点儿!"博尔德纳夫提醒道,同时他把头探到帷幕里边.
  这时,王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听德.舒阿尔侯爵讲话,后者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小粉扑,解释怎样上白底粉.萨丹呆在一个角落里,处女般的纯洁容颜呈现在脸上,正在打量这些先生;那个服装员朱勒太太正在准备爱神的紧身内衣.朱勒太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她面容枯槁,表情呆板,就象那些年轻时谁也没有见过是什么样子的老姑娘.化妆室的灼热空气使她变得憔悴,她生活在巴黎最有名的大腿和胸脯中间.她常常穿着一件褪色的黑长袍,她的胸部扁平,没有一点女性特征,在她胸部的心脏部位别了许多别针.
  "请你们原谅,先生们,"娜娜一边扒开帷幕一边说道:"刚才没出来是因为我没有准备好......"
  大家都转过身子.她刚刚才把一件薄纱小胸衣的扣子扣好,还没穿衣服,胸部似隐似现.这几位先生不期而至时,她还没有完全卸完戏装,便匆匆脱下女鱼贩子衣服.裤子后面,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她光着双臂,光着肩膀,裸露着乳房,这些都充分显示了这位令人倾慕的丰腴金发女郎的丰采.她用一只手抓住帷幕不放,万一受到一点惊吓,就会立即拉上帷幕.
  "我没有准备好,我说的是真话,我绝不敢......"她期期艾艾地说着,露出一副羞愧的神态,脖子涨得通红,脸上堆满尴尬的微笑.
  "行啦,这几位先生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博尔德纳夫嚷道.
  她仍然装出一副天真少女的忸怩样子,扭动着身子,像被人搔痒似的,连连说道:
  "殿下对我真是太赏光了......我这个样子来接待殿下,请殿下宽谅......"
  "我是个不速之客,"王子说道,"不过,夫人,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来向您祝贺的愿望......"
  这时,她想到梳妆台那边去,便穿着衬裤从先生们中间不慌不忙地穿过,他们连忙给她让路.她的臀部很大,裤子被撑得鼓鼓的;胸脯隆起,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边走边向大家致意.突然,她似乎认出了缪法伯爵,她向他伸出手去,像朋友一样.然后,她埋怨他不来参加她的夜宵.王子殿下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与缪法开玩笑.缪法支支吾吾,激动得打着哆嗦,他刚刚用他热乎乎的手握了她的小手,那手刚刚用香水洗过,还有点凉呢.伯爵在王子家里饱餐了一顿,王子也是个能吃能喝的人.现在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但是他们的举止还很得体.缪法为了不让自己内心的激动过分流露,于是找出一句话来打岔:
  "老天爷!这儿真是热,"他说道,"夫人,这么热,您在这儿是怎么过的."
  大家正要谈论这个话题时,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化妆室门外传来了.博尔德纳夫拉开门上修道院式的带铁格子的小木板.原来是丰唐进来了,他后面还跟着普律利埃尔和博斯克,三个人的腋下都夹着酒瓶,手里拿着酒杯.丰唐敲了敲门,大声说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他买了几瓶香槟酒请客.娜娜瞧了瞧王子,想看看他的意见如何.如果殿下不想干涉他们进来,她就太高兴了.但是,还没等到王子开口,丰唐就进来了,他用吐字不清的语调连连说道:
  "我可不是阿巴贡,我是来付香槟酒的帐的......"突然间,他发现了王子殿下,原来他不知道王子殿下在那儿.于是,突然话头被他收住,露出一种丑角的郑重神态,说道:
  "达戈贝尔特国王现在走廊里,他请求和王子殿下碰杯."
  王子嫣然一笑,大家都认为这个场面太妙了.然而,化妆室太小了,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大家不得不挤一挤,萨丹和朱勒太太被挤到屋子的最后面,紧靠帷幕,半裸的娜娜的周围则挤着男人们.三个男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服装.普律利埃尔脱下了瑞士海军上将的帽子,如果不摘下帽子,天花板会折断帽顶上的大长翎毛.博斯克身穿紫红色外套,头戴白铁皮王冠,他那两条醉汉的腿好不容易才站稳,然后向王子施了礼,俨然是一位君主在接待一个强大邻国的王子.大家的酒杯里都斟得满满的,现在大家开始碰杯.
  "为王子殿下干杯!"博斯克老头郑重说道."为我们的军队干杯!"普律利埃尔补充道.
  "为可爱的爱神干杯!"丰唐也高声叫道.
  王子很有礼貌地频频举杯.他行了三次礼,嘴里喃喃说道:
  "夫人......海军上将......陛下......"
  接着,他一饮而尽.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也跟着举起了杯.大家不再开玩笑了,仿佛都置身于宫廷.在煤气灯的热烘烘的水气之下,演出这幕严肃的滑稽剧,可以说是舞台世界被延伸到现实世界里了.娜娜忘记自己穿着一条衬裤,裤子边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成了维纳斯王后,她正在打开她的小小居室,迎接国家要人.她每句话里,都脱口带上"王子殿下"几个字,她真心诚意地行着屈膝礼,两个丑角演员......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分别视为君王和陪同君王的大臣.这位真正的王子.王位的继承人,竟然在喝一个蹩脚演员的香槟酒;在诸神的狂欢节上,在这王国的化装舞会上,居然自由自在地呆在服装员.妓女.布景工人以及玩弄女性的人群中间;对于这种奇怪的混合,谁都没有发笑.这次演出令博尔德纳夫振奋了精神,他思量着,倘若王子殿下愿在《金发爱神》的第二幕里这样露露面,将会给他增加多少收入.
  "喂!"他叫道,口气开始变得很随便,"我们去叫我的小娘儿们下来."
  娜娜不赞同她们下来.不过,她自己却放肆起来.她被丰唐的滑稽可笑的面具吸引了.她用身子碰了他一下,目光直溜溜地盯着他,就像一个馋嘴的孕妇想吃一种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她突然用亲昵的口吻对他说道:
  "喂,斟酒呀!大笨蛋!"
  杯子都被丰唐斟得满满的,大家一边喝酒,一边举杯反复说那几句祝酒词:
  "为王子殿下干杯!"
  "为我们的军队干杯!"
  "为可爱的爱神干杯!"
  这时,娜娜做了一个手势,叫大家安静下来.杯子被她举得高高的,说道:
  "不,不,我们要为丰唐干杯!......今天是丰唐的圣名瞻礼日,为丰唐干杯!为丰唐干杯!"
  于是,大家第三次干杯,为丰唐欢呼祝贺.王子看见娜娜的目光贪婪地盯住这个丑角,也向他致意.
  "丰唐先生,"王子彬彬有礼地对他说道,"我为你的成功干杯."
  这时候,殿下礼服的后摆扫到梳妆台的大理石上.这间颇像卧室中放床的凹室屋子,也像一间狭小的洗澡间,空气中弥漫着盥洗盆和湿海绵散发出来的水气,浓郁的香水气息,还夹杂着一点醉汉呼出来的香槟酒酸味.娜娜紧紧夹在王子和缪法伯爵中间,他俩不得不一直举着手,否则,他们只要稍微动一下手就能碰到她的屁股或乳房.朱勒太太脸上一滴汗也没有,依然呆板地呆在那里.连萨丹这样生活堕落的女人,看到王子殿下和几位穿着礼服的先生同几个身穿戏服的演员站在一起,与一个半裸体的女人厮混,都感到很是惊讶,不禁暗暗思忖着,大人先生们也已经不那么干净了.
  这时候,在走廊里巴里约老爹的铃声由远及近.当他走到化妆室门口时,发现第三幕的演员居然还穿着第二幕的戏装,他猛然愣住了.
  "啊!先生们,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请你们快点......观众休息室里的铃已经响过了."
  "唔!"博尔德纳夫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让观众等着好喽!"
  于是,大家又举杯祝了一阵酒,直到喝光了酒瓶里的酒,演员们才上楼去换衣服.博斯克喝酒时胡子沾湿了,他干脆把它摘了下来;少了这把令人起敬的胡子,立刻露出一副酒鬼相.他面容枯槁,脸色铁青,一看就知道是个贪杯的老家伙.他们走到楼梯脚下时,他那酒徒的嗓音还依然听的见,同丰唐谈论王子哩.
  "他对我的样子感到惊讶吧,嗯?"
  在娜娜的化妆室里,现在只剩下王子殿下.伯爵和侯爵了.博尔德纳夫与巴里约一块走了,他叮嘱巴里约不要敲开幕铃,在没有通知娜娜太太前.
  "先生们,请原谅."娜娜说道,她开始化妆双臂和面部,这两部分她化得非常仔细,因为在第三幕里她得裸体上场.
  王子和德.舒阿尔侯爵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只有缪法伯爵站着.他们喝了两杯香槟酒,加上房间里又闷又热,两人醉得比较厉害.萨丹看见几位先生和她的女友关在屋子里,觉得自己还是隐蔽一下最好,便躲到帷幕后面去了.她坐在一只箱子上,心绪不宁地等待着,而朱勒太太悄悄地踱来踱去,一声也不吭,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那首圆舞曲唱得实在妙极了."王子说道.
  于是,他们便开始交谈了;不过,他们说话断断续续的,有时还沉默一会儿.娜娜顾不上对王子的话每句都作出回答.冷霜被她用手抹在膀子上和脸上,然后用毛巾一个角往上搽底粉.有一阵子,她不对着镜子照自己,不时笑吟吟地瞟上王子一眼,手仍在搽底粉.
  "我可能被殿下宠坏了."她悄声说道.
  德.舒阿尔侯爵见化妆是如此复杂,就一直注视着娜娜的每一个动作,他那神情好像从观看化妆中得到了某种莫大的享受.他也开腔了:
  "乐队给你伴奏时,难道不能轻一些吗?你的声音被乐器的声音盖住了,这个错误是不能原谅的."
  这一次,娜娜没有转过身来.她拿起粉扑,在脸上轻轻地.仔细地扑着,身子在梳妆台上方弯得很厉害,圆圆的屁股鼓了起来,连绷得紧紧的白内裤都看得出来,还露出一小角衬衫.但是也应该对老头子的恭维话有点反应,她就摇摇身子,屁股也随着扭几下,这就算是对老头子的回答.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朱勒太太发现娜娜的右裤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就在自己的衣服胸襟上取下一根别针,然后跪在地上,在娜娜的大腿周围忙了一阵子.娜娜好象并不知道她在那儿,仍然搽她的香粉,她小心翼翼地搽,生怕粉搽到颧颊上.这时候,王子说,如果她愿意到伦敦去演唱,全英国的人都会给她鼓掌的.娜娜莞尔一笑,她把身子转过来一会儿.她的左颊搽得雪白,周围飘着白粉.接着,她突然严肃起来;她开始往脸上抹胭脂.她又把脸对准镜子,在一个罐子里浸了一会手指,她先把胭脂涂在眼睛下面,然后再把它慢慢抹开,一直抹到太阳穴.这几位先生们默不作声,恭恭敬敬地在一旁观看.
  缪法伯爵还没有开口说话.他不禁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孩提时代他的卧室很冷.后来,到了十六岁时,每天晚上他睡觉前都要亲吻他的母亲,这个冷冰冰的吻被他带进睡梦中.有一天,他走过一扇半掩着的门口时,发现一个女仆在擦身子;从他的青春期到结婚时,这是唯一令他惴惴不安的回忆.结婚以后,他发现妻子严格尽她做妻子的本分.而他自己呢,则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对两性生活感到反感.他长大了,变老了,还没有享受过肉体的快感,屈从严厉的教规是他的信条,在生活中,按照教训和教律行事.而现在他却被人突然带到了这间女明星的化妆室,置身于这个赤身裸露的年轻女子前面.过去,他连缪法伯爵夫人怎样系袜带都从没见过.而现在却在这个罐子和面盆狼藉的地方,在这如此浓郁和芳香的气味中,女人化妆时的隐秘细节被他亲眼目睹.他的整个身心都充满反感,一段时期以来,娜娜对他的潜移默化,令他恐惧起来.他回忆起阅读过的宗教书籍,回忆起儿童时代所听到的魔鬼附身的故事.魔鬼的存在,他是相信的.他隐隐约约感到,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声,她的乳房,她的屁股,无不充满了罪恶.不过,他下定决心做一个强者.他是能够自卫的.
  "那么,就这样说定啦,"王子坐在沙发里神态自若地说道,"明年你到伦敦来,我们将盛情接待你,叫你永远不想回法国......啊!原来如此,我亲爱的伯爵,你对你们的那些美人儿不够重视.她们要被全部带走了."
  "他才不在乎这些呢,"德.舒阿尔侯爵低声调侃道,他在知己人当中说话常会走火,"伯爵就是道德的化身."
  娜娜听见谈到伯爵的德行,就用奇异的目光瞧瞧他,强烈的反感缪法随之产生了.接着,他对自己的反感又感到很奇怪,便责怪起自己来.在这个婊子面前,为什么想到自己有道德,就感到不好意思呢?她早该被揍一顿.这时,娜娜要去拿一支画眉笔,却不小心把它碰落到地上;当她弯腰去捡时,他也赶紧跑过去捡,于是两个人的呼气汇合在一起了.他的手碰到了爱神披散的头发.顿时他感到一种快感,快感中又夹杂着愧疚,这是一种天主教徒的快感,由于怕因犯罪而入地狱使这种快感变得更加强烈了.
  这时,巴里约老爹在门外喊道:
  "太太,我现在可以敲开场锣了吗?在大厅里观众都等急了."
  "等会儿再敲."娜娜若无其事地回答.
  她把画眉笔放在黑色颜料罐子里蘸了一下,接着鼻子靠近镜子,闭上左眼,轻轻在睫毛上描过去.缪法站在她身后注视着.他看见镜子里的娜娜,肩膀滚圆,胸部淹没在一片玫瑰色的光影中;他竭力想移开自己的视线,但目光仍然不能离开她的脸庞.她那只闭上的眼睛令人春心荡漾,脸上的两只小酒窝仿佛充满了情欲.当她闭上右眼,用眉笔描画时,他知道她已征服了自己.
  "太太,"催场员气喘吁吁地又叫起来,"观众急得跺脚了,这样下去,座位会被他们砸烂的......我可以敲锣了吗?"
  "见鬼!"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你敲你的,我才不管呢!......我还没有化好妆,让他们等着好了."
  她心情平静了下来,转过身去,笑着对几位先生说道:
  "真是的,我们连聊一会儿天都不行."
  现在,她的面部和手臂都化妆完毕.用手指在她嘴唇上涂了宽宽两道口红时,缪法伯爵感到更加心神不定,她那令人神魂颠倒的化妆把他迷住了,被这个化妆的少妇的淫荡欲念俘获了.她的脸白皙,双唇鲜红,眼睛涂了黑圆后,显得更大了,眼里燃烧着淫欲的火焰,仿佛因情欲而变得憔悴了.这时,娜娜到帷幔后面呆了一会,她脱下衬衫,爱神的紧身衣穿上了.然后,她毫不害羞地走出来,解开薄纱短上衣的钮扣,把两只胳膊伸向朱勒太太,让她给自己穿上短袖上衣.
  "快点!观众都已经生气了!"她悄声说道.
  王子的眼睛半睁半闭,她隆起的胸部的轮廊被他以内行人的目光欣赏着,而德.舒阿尔侯爵则不由自主地摇了一下头.缪法不想再看她,两眼盯着地毯.爱神已经化妆好了,她只在肩上披一块薄纱.朱勒太太在她身边忙得团团转,木偶小老太婆似的神态,眸子无神,却很明亮.她突然从自己胸前的取之不尽的针垫上,拔下几根别针,把爱神的紧身上衣别好,她的干瘪的手触到娜娜的丰腴的裸体上时,并未勾起她任何回忆,仿佛女性毫不引起她的兴趣.
  "行啦!"娜娜对着镜子看了自己最后一眼,说道.
  博尔德纳夫焦急地跑了回来,他说第三幕已经开始了.
  "好喽!我现在就去."她说道,"这也算回事情!平时总是我等别人."
  几位先生走出化妆室,他们与娜娜不告而别.王子已经表示过,演第三幕时,他想呆在待台观看.化妆室里现在只剩下娜娜一个人了,她感到很吃惊,向四处张望.
  "她到哪里去了?"她问道.
  她在寻找萨丹.她发现萨丹在帷幕后面呆坐在一只箱子上等候着,她平静地回答她道:
  "你和这些先生呆在一起,我当然不想妨碍你!"
  萨丹说,她马上就走,但是被娜娜留住了.萨丹真蠢!博尔德纳夫已经同意录用她,这事演完这场戏就可以定下来.萨丹有些举棋不定.这里人多,不像她生活的圈子.不过,她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王子正由一道木头小楼梯上往下走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斜台那一边传来,像是有人在低声谩骂,还听到顿足的声音.原来是发生了一场纠纷,吓坏了等待上场的演员.刚才米尼翁又同福什利开玩笑,他以亲热为借口,对福什利拍拍打打.他还想出了一个小把戏,用手指头轻轻地弹着福什利的鼻子,说这是为了不让苍蝇落在上面.当然这种玩笑演员们看了非常开心.米尼翁对自己成功的一招感到得意忘形,他又突发奇想,伸手打了新闻记者一记耳光,一记真正的耳光,而且打得很重.这一次,米尼翁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福什利不能含笑忍受这样一记耳光.于是两人翻了脸,个个脸色铁青,满腔怒火,彼此扑向对方,抓住脖下的衣服,扭打起来.接着两人在一根布景撑架后边的地上滚打着,并彼此谩骂对方是拉皮条的家伙.
  "博尔德纳夫先生!博尔德纳夫先生!"舞台监督惊恐万分,跑来说道.
  博尔德纳夫说了一声"失陪",便跟着舞台监督跑过去.他看见在地上的是福什利和米尼翁,就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确实,他们选择了一个好时机,王子殿下正好在布景的另一边,整个大厅都听得一清二楚!更糟高的是罗丝.米尼翁来了,她气喘吁吁,而这时恰巧是该她上场的时候.火神已经念了台词,下边就应由她接下去.但是,罗丝却愣在那儿,看着丈夫和情人在她的脚边撕打,互相掐脖子,揪头发,用脚踢,礼服上满是灰尘.她的路被他们挡住了.在扭打中,福什利那顶该死的帽子差点被扔到舞台上,幸亏被一个布景工人一把抓住.这时,火神胡诌了一些插科打诨的台词,以引观众开心.罗丝呆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瞅着两个男人.
  "别再看了!"博尔德纳夫在她耳边恼羞成怒地低声说,"走吧!走吧!......这些与你无关!你误场啦!"
  博尔德纳夫把罗丝一推,她从两个男人的身上跨了过去,走到舞台上,在台前脚灯的照耀下,出现在观众面前.她真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什么要在这地方殴斗.她身上打着哆嗦,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向着脚灯走去,脸上浮现出钟情月神的甜蜜的微笑.她开始唱二重唱中的第一句,嗓音是那样热情奔放,观众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布景后边两个男人扭打的声音还可以隐隐约约被她听到.他们还一直滚到了舞台的檐幕旁边,所幸的是他们在布景框架下面殴打的响声被音乐淹盖了.
  "他妈的!"博尔德纳夫终于把他们拉开了,他怒不可遏地咆哮道,"难道你们不能在你们自己家里打吗?你们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这样......你吗,米尼翁,我的话你要听,呆在这里,在院子这一边;而你,福什利,如果你不呆在花园那一边,你就会被我赶出剧院大门......嗯?就这样说定了,一个呆在院子一边,一个呆在花园一边,否则的话我就不准罗丝带你们到这里来."
  他回到王子面前时,王子问他出了什么事.
  "哦!什么也没发生."他神态镇静自若,喃喃说道.
  娜娜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裘皮大衣,一边等着上场,一边同这几位先生谈话.缪法伯爵又上来了,他想从两个布景架之间,再看舞台一眼.舞台监督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知道走路脚步要轻些.一股炎热的空气从舞台上空吊布景的地方降下来,这里显得很宁静.一片强烈灯光照耀着后台,只有几个人在低声说话.他们停留在那里,即使走动也蹑手蹑脚.管煤气灯的工人一直忠于职守,呆在装备复杂的煤气灯光控制板旁边;一个消防队员倚在一根撑架上,脖子伸得长长的,想看看演出;在高处的一张凳子上坐着拉幕工,一直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副忠心尽责的样子,他对演出的戏一无所知,他在等铃声一响,就去拉幕绳.在这让人窒息的空气中,在这轻轻的脚步声中和窃窃私语声中,舞台上演员的声音传到这里,变得十分古怪而又沉闷,失真得让人难以置信.另外,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就是乐声嘈杂的乐队的另一边,好像阵阵巨大的呼吸声传来.这是全场观众的呼吸声,这种声音有时变大,甚至有时变成喧哗声.笑声和掌声.在这里观众虽然看不见,却仍然知道有观众,即使大厅里一片寂静时,也会有这样感觉.
  "好像有哪扇门窗没关上,"娜娜突然说道,她把皮大衣裹紧,"你去看看,巴里约.我保证,有人打开了哪扇窗户......人在这里简直能被冻死!"
  巴里约向她保证,说他是亲手关上门窗的.窗户上有玻璃打碎了,这倒很有可能.演员们总是对穿堂风怨声载道.丰唐说得好,煤气灯把这里照得又闷又热,加上阵阵冷风吹过,呆在这个窝里,不得肺炎才怪呢.
  "你们也穿得袒胸露背试试看,会有什么感觉."娜娜气乎乎地说道.
  "嘘!"博尔德纳夫小声说道.
  在舞台上,二重唱的每句唱词被罗斯唱得那样优美动听,观众的喝彩声淹没了乐队的伴奏声.娜娜一声不吭,沉着脸.这时,伯爵冒冒失失地钻进天幕后边的通道,巴里约连忙拦住他,告诉他说那儿有一块空隙,能让观众看见的.他看见的是布景的背面和侧面,布景架的后面糊着一层厚厚旧海报,在舞台的一个角落里,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岩洞陷在一座银矿里,舞台的最后边有火神的炼铁炉.涂有浓重色彩的金属板被悬挂下来的布景照明灯照着,就象着了火似的.若干装着蓝色玻璃和红色玻璃的布景撑架,利用精确的反差效果,使反射的灯光就像熊熊燃烧着的炭火;在舞台上的最里边,一道道瓦斯灯光闪烁着,黑岩石的岩坝被照得清清楚楚,就在那里一道用实物制成的缓坡上,坐着扮演天后朱诺的德鲁阿尔老太太,她的周围亮光闪闪,酷似节日夜晚放在草丛中的一盏盏小油灯,她被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呆呆坐在那里等待入场.
  这时,发生了一阵骚动.西蒙娜正在听克拉利瑟讲故事,她突然叫道:
  "瞧,是拉特里贡来了!"
  果然是拉特里贡来了,她的鬓角上烫着鬈发,神态很像一位伯爵夫人去拜见她的诉讼代理人.她瞥见娜娜后,径直朝她走去.
  "不,"她们之间三言两语后,娜娜说道,"现在不能."
  老虔婆把脸一沉.普律利埃尔这时从那儿经过,同拉特里贡握了握手.普律利埃尔和娜娜激动地打量着她.拉特里贡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她做了一个手势,叫西蒙娜过来.随后,她们开始了简短的对话.
  "可以,"西蒙娜终于说道,"再过半个钟头."
  西蒙娜正向化妆室走去时,布龙太太又拿着一些信件走来走去,便递给她一封.博尔德纳夫见拉特里贡来,很是生气,低声责备女门房不该放她进来;这个女人!偏偏在这个晚上来,他对这件事特别恼怒,因为王子殿下今天晚上来了.布龙太太她尖声怪调地回答道:她怎么知道王子来了呢?拉特里贡老虔婆跟这里的每个女人都做交易,经理先生遇到过她不知多少次了,对她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什么.这时博尔德纳夫骂出一些难听的粗话,拉特里贡呆在那儿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王子.她这个女人,一个男人是否好色一眼就能掂量出.微笑从她那蜡黄的脸上浮现.随后,她从对她毕恭毕敬的小娘儿们中间慢悠悠地走出去.
  "一会儿就来,是吗?"她掉过头来对西蒙娜说道.
  西蒙娜看上去很烦恼.一个青年写来的那封信,她原本答应今晚与他相会.她草草写了个便条递给布龙太太,里边写道:"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情."但她心里仍然很不放心,怕他看了条子还会等下去.因为在第三幕中她不上场,她想还不如马上离开一会儿去见见他,于是就请克拉利瑟去看看那个青年走了没有.克拉利瑟要到第三幕快结束时才上场,所以就下楼了,这时西蒙娜赶紧走到回她俩共用的化妆室.
  在楼下布龙太太的酒吧里,在那里一个扮演冥王的配角演员独自饮酒,他身穿一件大红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金光闪闪的装饰.看来女门房经营的小生意一定很兴隆,因为在这个地窖般的角落里,洗脚县的楼梯脚下湿漉漉的.克拉利瑟下楼梯时,那虹神的裙子被她撩起,生怕裙子的下摆拖在油垢的梯级上.当走到楼梯的转弯处时,她小心地收住脚步,向门房室里伸长脖子张望一下.果然不出她所料,拉法卢瓦兹这个傻瓜不是还呆在那儿,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的椅子上吗?他装作见到了西蒙娜,溜走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再说,男人们总是坐满门房室里,他们戴着手套,衣冠楚楚,态度温顺,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一边等,一边神态严肃地互相打量着.布龙太太把最后送来的几束花已经送走了,所以桌子上只剩下一些脏盆子.只有一朵凋谢了的玫瑰花掉在那只黑母猫旁边,母猫缩成一团睡在那里,几只小猫在那些先生们的腿下狂奔乱跳.克拉利瑟一时间真想把拉法卢瓦兹赶出去.这个傻瓜不喜欢动物,这就看出他的为人.胳膊肘已被他缩起来,生怕猫会碰到他.
  "他会缠住你的,你要当心!"冥王说道.他可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一边上楼梯,一边用手背揩着嘴唇.
  这时,克拉利瑟丢掉了让拉法卢瓦兹出丑的想法.她看着西蒙尼的信被交给了那个青年.他到前厅的一盏煤气灯下面看信:"今晚不行,亲爱的,我有事情."他看后显得很平静,大概对这样的话早已习以为常了,接着他便走了.不管怎样,他还算是知趣的人,不像其他男人,坐在布龙太太的破椅子上,在这间灼热.奇臭的玻璃大灯笼般的屋子里呆死等.堂堂男子汉们就呆在这种鬼地方!克拉利瑟很反感地上楼去了,她穿过舞台,轻捷地走上楼梯,一步跨三级,回化妆室给西蒙娜回话去了.
  舞台上,王子单独与娜娜呆在一起,同她谈话.他一直没有离开她,眯缝着眼睛瞧着她.娜娜眼睛不看他,脸上堆满微笑,点点头就表示同意他的话.缪法伯爵正在听博尔德纳夫详细讲解绞盘和鼓筒怎样操作,突然,他内心一阵冲动,扔下博尔德纳夫,走过来想打断王子和娜娜的谈话.娜娜抬起头来,就像对王子殿下笑的那个样子,对他莞尔一笑;不过,他的耳朵总是竖着,注意听台上的台词.
  "我觉得第三幕最短."王子说道.伯爵在场,他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对王子的话娜娜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也变了,她突然想到她演戏的事上来.她的肩膀猛然一动,皮衣滑落下来,朱勒太太正好站在她的背后,一把接住了.她赤身露体,把两只手放到头发上,像要把它弄平整,接着她进场了.
  "嘘!嘘!"博尔德纳夫悄悄示意道.
  王子和伯爵感到很惊讶.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了深沉的叹息声和远处发出的喧哗声.每天晚上,当赤裸着女神般的身体的爱神进场时,产生的效果是同样的.这时缪法想瞧一瞧,就把眼睛贴近一个洞眼.台上的脚灯排成一道弧形,发出夺目的光芒,显得昏昏暗暗脚灯背面的大厅里,似乎弥漫着黄橙橙的烟雾,在这昏暗的背景中,一排排观众的面孔显得苍白而又模糊不清,而舞台上的娜娜则显得分外清楚.她浑身白皙,变得高大了,楼上楼下的包厢被全部遮挡了.缪法从她的背后看着她,她的腰绷得紧紧的,双臂张开;而在地板上,与她的脚平齐的高度,露出一个提台词老人的头,那个头像被割下来似的,样子看上去既可怜又老实.上场后她唱第一段唱段时,每唱一句,脖子就像波浪一样起伏,这样起伏向下波及到腰部,并一直延伸到裙子的下摆.当最后一句被她唱完后,全场立刻报以雷鸣般的喝彩声,她向观众鞠躬致谢,身上的薄纱飘了起来,长长的头发披落到腰部.缪法看见她弯着腰,撅着屁股往后退,方向正好朝向那个洞眼,他正在那儿观看呢,顿时他直起腰来,脸色变得煞白.舞台上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只是布景的背面映入他眼帘的,五颜六色的旧海报乱七八糟地被贴在上面.在一排排煤气灯照耀下,在一道斜坡上,奥林匹斯山诸神又找到了德鲁阿尔太太,她正在打盹.他们在等待这幕戏的结束.博斯克和丰唐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普律利埃尔还没上场就伸懒腰,打呵欠.大家都满面倦意,眼睛通红,想赶紧回家睡觉.
  博尔德纳夫下过命令,不准福什利走到院子这一边,于是他就一直在花园溜达,这时,为了掩饰他的窘相,便抓住伯爵,自愿带他去参观演员化妆室.缪法越来越优柔寡断,遇事拿不定主意,他用目光四下寻找德.舒阿尔侯爵,始终不见踪影,便跟着新闻记者走了.他呆在后台,娜娜的演唱仍能被听见,现在离开了那里,既感到轻松,又感到不安.
  福什利先爬上了楼梯,这种楼梯在二楼和三楼都装有用于关闭楼梯的木头转门.在蹩脚的房屋里这种楼梯常常见到,缪法伯爵曾以赈济所委员的身份,去贫民家里走访过,他看见过这样的楼梯,上面装饰全无,破陋不堪,漆成黄色,梯级被脚上上下下踏损了,人们的手磨平了铁栏杆.每道楼梯的平台边,贴近地面都有一扇低矮的窗户,方方正正地凹进去,看上去像是气窗.一些悬挂在墙壁上的灯笼,发出煤气光焰,强烈地照射着这种种贫寒景物,一股热气被散发出,向上升腾,并聚积在各层狭窄的螺旋形楼梯下.
  伯爵走到楼梯脚下时,感到有一股炽热的气流吹到他的后颈上,热气中夹有一种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这股香味从化妆室里随着光线和声音一起传下来的;他每上一个梯级,那香粉的麝香味,他身上梳洗水的酸醋味变得热乎乎的,他感到头晕目眩.二层楼上,有两条长长的走廊,转弯处转得很陡然,两边的门都漆成黄色,上面有白色粗体字母号码,看上去很像带出租家具.有暗娼出入的旅馆的房间;走廊上的地砖都活动了,一块块鼓起来,可见这座旧楼在下陷.伯爵壮着胆子从一扇半开半掩的门边往里面瞟了一眼,房间里很脏,活像郊区的一个理发棚,里边只有两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张带有抽屉的条桌,桌面上被梳子上的油垢弄得黑乎乎的.一个汗流浃背的壮汉,肩上冒着热气,正在那里面换衣服;而旁边那个同样的房间里,一个女人正在戴手套,准备出门;她的头发又直又潮湿,像刚刚洗过澡.伯爵走到三楼时,福什利叫住他,这时听见右边走廊里有人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原来是马蒂尔德这个小邋遢鬼脸盆被他打破了,脸盆里的肥皂水一直流到楼梯的平台上.这时一间化妆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穿着胸衣的两个女人一跳越过走廊;还有一个女人,用牙齿咬着衬衣的边沿,闪现了一下就走了.随后,可以听到一阵笑声.争吵声和刚唱就突然中断了的歌声.沿着走廊,透过每个化妆室的门缝,伯爵向里面看,他看见裸体的一些部位,白皙的皮肤,浅色的内衣,两个活泼快乐的女孩,互相让对方看自己身上的痣;一个很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姑娘裙子被她撩到膝盖上面,正在缝补她的衬裤,这时候服装员们瞅见两个男人走进来,布帘就被一个个轻轻地放下来,以免有失体统.现在演出马上要结束了,人们忙碌不堪,演员们忙于洗脸上的白粉和胭脂,室内空气中白粉如雾,人们换上平时穿的礼服,浓烈的臭味从不时开开关关的门里散发出来.到了四楼,缪法浑身渐渐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群众演员的化妆室就在这一层;二十个女人挤在一起,肥皂和香水瓶放得杂乱无章,很像城门入口处的检查大厅.缪法走过一扇紧关着的门口时,听见一阵急促的洗涤声,暴风般的声音从脸盆里的水发出.然后,他上了最高一层楼,他出于好奇心,透过一个开着的窥视孔,壮着胆量向里边张望一下.屋子里空无一人,在煤气灯光下,仅有一只被人遗忘的便壶,放在被人胡乱扔在地上的裙子中间.这个房间是他这次观看的最后一个房间.在这最高的第五层楼上,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那里涌到了各种气味和全部热量.黄色的天花板像被火烧焦了似的,在黄橙橙的云雾中,一盏灯笼点燃着.他在铁栏杆边站了一会,觉得铁栏杆像人体一样温暖,于是,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品味了一会女人的全部性感,而这种性感他还不知道,现在正向他的脸上袭来.
  "过来一下吧,"福什利喊道,他刚才离开了一会儿,"有人正找你呢."
  克拉利瑟和西蒙娜的化妆室在走廊的一端,这间屋子狭长,建得很粗糙,在屋顶下面,墙角倾斜,墙上布有裂缝.光线是从屋顶上两个深深的洞眼射进来的.在夜晚这样的时刻,煤气灯的光焰照亮了化妆室,每卷值七个苏的纸贴在化妆室的墙上,上面印着爬在棕色架子上的玫瑰花.有两块木板并排放着,一块漆布被盖在上面,是当着梳妆台用的.漆布被泼散的污水染黑了,木板下面乱糟糟地放着一些碰瘪了的水罐,盛满污水的水桶,黄色粗陶水罐.一些劣质日用品摆在屋子里,都被用得歪歪斜斜,肮脏不堪,脸盆有缺口,梳子缺齿.两个女人在卸装和洗脸时,匆匆忙忙,随便乱放,把她们周围的东西搞得凌乱不堪,这个地方不过是她们的暂时停留之处,肮脏与她们没有任何关系.
  "过来吧,"福什利像呆在娘儿们家里一样,用种亲昵的男人口吻,又说道,"克拉利瑟想亲亲你呢."
  缪法终于进了屋子.他突然愣住了,他发现德.舒阿尔侯爵正坐在两张梳妆台中间的一把椅子上.侯爵早就躲在这里了.他叉开两只脚,因为有一只水桶漏水,流出一潭灰白色的水.他看上去挺自在的,好的地方他都知道.他呆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浴缸般的地方,精神抖擞地呆在这些心安理得.不知廉耻的女人中间;她们在这个脏地方变得天真而又放荡.
  "你会跟那个老头子去吗?"西蒙娜在克拉利瑟的耳边问道.
  "我决不会干!"克拉利瑟大声嚷道.
  她们的服装员是一个其貌不扬.不拘礼节的姑娘;她正在帮西蒙娜穿大衣,听到她们俩人的谈话,笑弯了腰.三个人互相推推撞撞打闹着,嘁嘁喳喳,显得非常快乐.
  "来吧,克拉利瑟,过来吻吻这位先生,"福什利又说,"你知道他很有钱."
  然后,他又转向伯爵,说道:
  "你等着瞧吧,她非常可爱,她会吻你的."
  然而,克拉利瑟对男人不感兴趣.她咒骂在楼下女门房那里等待的那些混蛋.另外,她又急着要下楼,她再跟他们呆着就要误场了.但是,因为门口被福什利挡住了,她就在缪法的脸颊上吻了两下,一边说道:
  "无论如何,两个吻不是送给你的!而是给缠住我的福什利的!"
  说完,她一溜烟地走了.伯爵在他的岳父面前,显得非常尴尬,一股血涌到了他的脸上.刚才在娜娜的化妆室里,面对那些华丽的帷幔和镜子,倒没有感到强烈的兴奋;这时在这间被两个女人弄得乱七八糟.令人羞愧的寒碜陋室里却感到这样兴奋.这时侯爵跟在急着下楼的西蒙娜后边走了,他贴在她的耳边说话,而她却总是摇摇头.福什利跟在他们后边笑着.这样,只有伯爵一个人和服装员留下来,服装员正在洗脸盆.接着,伯爵也走了,他下楼梯时,两腿发软,他再次吓跑他前面几个穿衬裙的女人.他走到她们门口时,她们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跑了四层楼,每层都有卸了装的姑娘,她们三三两两,到处乱跑.他只看清一只猫,那是一只大红猫,在这个散发着香粉臭气.热得像火炉的地方,沿着梯级乱窜,把背贴在栏杆的扶手上擦痒.
  "唉!"一个嗓子嘶哑的女人说道,"我还以为他们今晚不让我们下台呢!......这些该死的观众,还一次接一次鼓掌要求我们谢幕呢!"
  演出结束后,幕布落了下来.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楼梯间一片呼喊声,大家都匆匆忙忙穿衣服,急着回家.缪法伯爵走到最后一级楼梯时,看见娜娜和王子慢吞吞地走在走廊上.娜娜停下脚步,接着莞尔一笑,放低嗓门说道:
  "就这样吧,咱们等会儿见."
  王子回到舞台上,博尔德纳夫在那里等着他呢.于是,只有缪法一个人和娜娜在一起,在怒气和性欲驱使下,跑到娜娜的背后,当她朝化妆室走去时,她的后颈上被他狂吻了一下,吻的部位是在两肩中间长得很低的卷曲.毛茸茸的一撮撮短发上.这个吻好像是对他在楼上受到的吻的回报.娜娜生气了,抬起手来想打人.但当她认出伯爵来时,嫣然一笑.
  "哦!你可把我吓坏了."她只说了一句.
  她笑得挺可爱的,露出一副羞答答.乖顺的样子,好像原来对这一吻已经不抱希望了,而现在居然得到了,心中感到欣喜万分.但是,他的要求她仍不能去迎合,今天晚上和明天都不行.必须让他等待一个时期.即使可以,她也要吊吊他的胃口.从她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这个意思.她最后说道:
  "你知道,我有房子了......是的,我买了一座乡间别墅,靠近奥尔良,你有时去那个地方去玩,这是宝宝告诉我的,就是小乔治.于贡,你认识他吗?你到那儿来看看我吧."
  伯爵是个胆小的人,对刚才自己的唐突行动感到害怕.他向她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并答应她一定接受她的邀请.然后,他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这想那.
  他赶上了王子,当走到演员休息室门前时,听见萨丹叫道:
  "你真是个下流的老头子!请让我安静点吧!"
  她骂的是德.舒阿尔侯爵,他不得已而找上了萨丹.但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令她特别讨厌.娜娜刚才把她介绍给博尔德纳夫.不过,像这样呆着,嘴上贴上封条,生怕说出蠢话,这真叫她受不了;现在她想得到补偿,正巧她在后台碰到了过去的情人,就是扮演冥王的那个配角.此人是糕点师,她曾经被他人给过一个星期的爱情和耳光.她在等着他,侯爵把她当成剧院的一个女演员,同她讲话,使她非常恼怒.所以,最后她摆出一副十分尊严的样子,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丈夫就要回来了,你等着瞧吧!"
  这时候,演员们穿着大衣,面容疲乏,一个接一个走了.男人们和女人们三五成群从小螺旋楼梯上往下走,在昏暗中,一顶顶破旧的帽子依稀可见,一条条起皱的披肩和卸装后的一张张群众演员的灰白.丑陋的面孔.舞台上,边灯和布景照明灯全都熄灭了,王子正在听博尔德纳夫讲一件轶事.他想等娜娜.当娜娜终于来到时,舞台上已经一片漆黑,值班消防队员提着灯笼在作最后巡逻.为了不让王子殿下绕道从全景胡同走,博尔德纳夫就叫人打开了门房室通往剧院前厅的那条走廊.沿着这条通道,小娘儿们乱哄哄地奔走,她们都非常高兴,因为这样在全景胡同正在等待她们的男人就可以被避开了.她们你推我搡,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到了外边才舒了口气;然而丰唐.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却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嘲笑那些装得严肃的男人们.他们还在游艺剧院的门廊下踱来踱去,这时候小娘儿们已跟着她们的情郎从大街上溜走了.克拉利瑟特别机灵,她对拉法卢瓦兹严加提防.拉法卢瓦兹果然还没走,在门房室里呆着,同一些先生坐在布龙太太的椅子上死命地等着.他们每个人都仰着脸,眼巴巴地等着.于是,克拉利瑟就躲在一个女友的身后,一下子溜走了.这些先生们眨着眼皮,看到那些旋涡般的裙子从狭窄的楼梯脚下过去,他们等了那么长的时间,看见她们一个个走过去,却没有认出一个人来.那一窝小黑猫贴着母猫的肚子睡在漆布上,母猫伸长爪子,怡然自得;而那只大红公猫则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伸长尾巴,用黄眼睛看着那些逃走的女人.
  "请殿下往这边走."他们到了楼梯底下,博尔德纳夫指着走廊说道.
  在走廊里还挤着几个女群众演员.王子跟在娜娜后面,缪法和侯爵殿后.这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在剧院和相邻的房屋中间,屋顶是倾斜的,上面开了几个玻璃天窗,潮气从墙壁上渗出.过路人踏在石板地上发出的响声,像在地道里行走的声音.这里堆满了应该放在阁楼里的东西,有一个木工台,门房常在上面刨布景架,另外还有一堆木栏杆,晚上放在剧院门口,供观众排队入场.娜娜经过一个界石形水龙头前时,只好撩起裙子,因为水龙头关不严,水流出来了,淹没了石板地.到了剧院前,大家互相施礼告别.后来,只剩下博尔德纳夫一个人时,他耸耸肩膀,对王子的蔑视,对王子的所有评价全被这个动作充分表达了.
  "虽然他是王子,还有点缺乏教养."他对福什利说道,但并未详细解释.福什利和罗丝的丈夫被罗丝领来,她想带他们两人到她家里,劝他们言归于好.
  缪法伯爵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王子殿下刚才不慌不忙地扶着娜娜上了他的马车.侯爵跟在萨丹和她的配角后面走着,跟在那对不正经的男女后面他非常兴奋,高兴地心里抱着一线得到萨丹青睐的希望.这时候,缪法的头脑发胀,决定步行回家.他头脑里的一切斗争停止了,一种新生活的浪潮淹没了他四十年的观念和信仰.他沿着一条条大马路走时,夜间最后几辆马车的车轮的辘辘声,好像是呼唤娜娜名字的声音,简直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在煤气灯光照耀下,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娜娜那晃动的裸体,出现了她那柔软的胳膊和白皙的肩膀;他认为他被娜娜占有,只要他在当天晚上能占有她一小时,什么他都会抛弃掉,什么都会被他卖掉,也在所不惜.他青春时期的情欲终于重新燃起,一股贪婪的青春烈火在他冷淡的天主教徒的心中骤然燃烧起来,也在他成年人的尊严中骤然燃烧起来.

  
  昨天晚上,缪法伯爵偕同妻子和女儿,一起来到了丰岱特庄园,只有于贡夫人和她的儿子乔治呆在庄园里,他们被她邀请到庄园来住上一个星期.他们的房屋是十七世纪末建造的,四周是方方正正的大围墙,房子外观朴实无华;但花园里却绿树成荫,几口池塘里的水都是清水,从山泉流来.庄园坐落在从奥尔良通往巴黎的公路旁边,树木葱葱绿绿,宛如一片碧浪,打破了这个平原地区的一望无边的农田的单调景色.
  十一点钟,午饭的钟声敲响第二下时,大家便聚到一起,慈母般的微笑在于贡夫人脸上浮现,她在萨比娜的脸颊上吻了两下,说道:
  "你知道,我已经习惯于住在乡下......看到你来了,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在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这一夜,你睡得好吧?"
  接着,还没等到萨比娜回答,她又转向爱丝泰勒,说道:
  "这个小姑娘也是一觉睡到天亮吧?......过来吻我一下吧,我的孩子......"
  在一间宽敞的饭厅里大家已经坐了下来,饭厅窗户都面向花园.大家坐在大餐桌的一头,互相靠得很紧,这样显得更加亲热些.萨比娜兴高采烈,此时此刻她对年轻时代的回忆被唤起:在丰岱特她曾经住过几个月,在那里作过长距离的散步,夏天的一个夜晚,不小心掉进一口池塘里,在一个衣柜里发现一本旧骑士小说,冬天她坐在葡萄枝点燃的火堆前读这本小说.乔治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看见伯爵夫人了,他觉得她有点古怪,容貌似乎有些变化;相反,这爱丝泰勒象根瘦竹杆子,却显得更加平平常常,沉默寡言,很是呆板.
  大家吃得很简单,只吃了带壳煮的溏心蛋和排骨.于贡夫人是个家庭妇女,她抱怨肉店太不像话,送来的肉合她意的没有一块,她只好一切都到奥尔良去买.另外,这次客人们吃得不满意,要怪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姗姗来迟,错过了好时节.
  "你们真是没有常识,"她说道,"我从六月份起就一直盼望你们来,眼下已到了九月中旬......所以,你们瞧,没有什么景色可以欣赏了."
  她用手指指了指窗外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地里的树木.天空阴沉沉的,远处在一片淡蓝色的雾气笼罩中,一派恬静.寂静景色,令人感到惆怅.
  "啊!我还得等几个客人,"她继续说道,"客人来了我们就会快乐起来......乔治邀请的客人首先是福什利先生和达盖内先生,你们可能认识他们吧?......还有德.旺德夫尔先生,在五年前他就答应我要来的;今年他会下定决心来吧."
  "很好啊!"伯爵夫人笑着说,"那怕只邀请到旺德夫尔一个人也好!他非常忙."
  "那菲利普呢?"缪法问道.
  "菲利普请过假了,"老太太回答道,"等他回来时,你们也许就不在丰岱特了."
  咖啡端上来了.大家一下子又谈到巴黎,斯泰内的名字又被有些人提到.听到这个名字,于贡夫人轻轻叫了一声.
  "顺便问一声,"她说道,"斯泰内先生,那个胖子是不是,就是前一天晚上在你家里遇到的,是个银行家?......这个人真是不光彩!他在离这里一里远的地方,为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座别墅,就在舒河后面,靠近居米埃尔那边!这个地方的人对他都很反感......我的朋友,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缪法回答说,"哦,斯泰内在附近买了一座别墅!"
  乔治听到她母亲提起这件事时,正在低头喝咖啡;他抬起头来,瞧了瞧伯爵,他的回答令他感到很惊讶.他为什么这样公然撒谎呢?而伯爵呢,年轻人的动作他也注意到了,他以怀疑的目光瞧了他一下.于贡夫人继续说得更加详细了:这座取名"藏娇楼"别墅,沿舒河而上,一直到居米埃尔,再过一座桥,就到了.这样走,多走整整二公里;不然,就要涉水过河,要冒着落水的危险.
  "那个女演员叫什么名字来着?"伯爵夫人问道.
  "啊!对了,有人向我提起过她,"老太太喃喃说道,"今天早上园丁告诉我们的时候,乔治,你也在场......"
  乔治装出一副记不清楚的样子.缪法一边用手指转动着一把汤匙,一边等待乔治回答.伯爵夫人对她丈夫说道:
  "与游艺剧院的女歌星娜娜相好的那个人是否就是斯泰内先生?"
  "娜娜,正是她,真是讨厌!"于贡夫人气愤地说道,"在'藏娇楼,里有人等她来呢.园丁告诉我的这些情况......你说对吗,乔治?园丁说她今天晚上就来."
  伯爵惊讶得身上轻轻打了一个哆嗦,乔治抢先说道:
  "哦,妈妈,园丁不了解情况......刚才车夫说的情况恰好相反,后天之前不会有任何人来'藏娇楼,."
  乔治竭力做出神态自然的样子,一边用眼角观察伯爵对他的话的反应.伯爵这时又转动起小汤匙来,看样子他放心了.伯爵夫人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远处花园的淡蓝色薄雾,似乎不再听他们的谈话.随后一丝微笑浮现在脸上,她的思路跟着突然唤起的秘密想法转动;这时爱丝泰勒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听到大家谈到娜娜的情况,她的白皙的处女脸上,没有丝毫反应.
  "我的天哪,"于贡太太沉默了一会,她恢复了纯朴善良的脾气,悄悄说道,"我不该生气......每个人都要活下去嘛......这个女人,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她,不和她打招呼就行了."
  大家散席时,她还埋怨萨比娜伯爵夫人今年不该让她等得那么久.但是伯爵夫人连连为自己辩护,来迟的过错被她推到丈夫身上;有两次连箱子都收拾好了,临走前他又变挂了,说有紧急事情要处理;后来,看来旅行计划完全要告吹了,他却又突然决定来了.于是,老太太又说,乔治也一样,两次说要来,结果都没能来,后来她已不指望他来了,结果在前天晚上他却突然来到了丰岱特.大家走向花园,两个女人则走在中间,两个男人则走在左右两边,他们低着头,静静地听她们讲话.
  "不过这也不打紧,"于贡太太说,在她儿子的金色头发上她吻了吻,"小治治真乖,这次他肯来到这个偏僻的乡间,同妈妈在一起......这个好乔治,我没有被他忘记."
  下午,她感到焦急不安,乔治刚刚离席时,就说头脑发沉,似乎慢慢地变成剧烈的偏头痛.快到四点钟时,他就想上楼睡觉,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只要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就会什么病也没有了.他母亲坚持要亲自送他上床睡觉.但她刚出了房间,乔治就从床上跳下来,门被他反锁了,以免别人来打扰他;然后,他亲热地叫道:"晚安,妈妈,明天见!"同时他答应一觉睡到天大亮.事实上,他下床后没有再躺下,脸上毫无病容,目光炯炯,他悄悄地穿好衣服,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晚饭钟声敲响时,他窥伺着向饭厅走去的缪法.十分钟后,他觉得人们肯定不会发现他了,就敏捷地爬上窗户,抓住一条下水管溜到室外;他的卧室在二楼,窗户朝向房子的背面.他钻进一片树丛中,出了花园,向着舒河方向而去,他的肚子里空空的,激动得心里怦怦直跳.夜幕降临了,开始下起毛毛细雨.
  这天晚上,娜娜确实要到"藏娇楼"来.自从斯泰内五月份给她买下这座别墅以来,她常常想到这里来居住,为这事她还流过泪呢;可是,每次她要来,博尔德纳夫却总是连最短时间的假也不批准,说是要到九月份才能让她走,借口在博览会期间,他不想找别人来代她演出,那怕一个晚上也不行.快到八月底时,他又说得等到十月份才行.娜娜恼火了,宣称九月十五日她要到"藏娇楼"来.她甚至跟博尔德纳夫对着干,并且当着他的面,邀请一大群人同往.对于缪法对她的追求,她一直巧妙地拒绝,一天下午,他在她家里,浑身哆嗦着苦苦哀求她,他的要求她终于答应了,但是得要她去了"藏娇楼"才行;她也要求他在九月十五日到那里.到了十二号,她心血来潮,突然一个人带着佐爱走了.如果博尔德纳夫事先知道了,或许会想出办法不让她走.她捎去医生开的一张证明给博尔德纳夫,把他扔下不管,这样做她觉得很开心.她第一个到达"藏娇楼",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住上两天的想法在她头脑里产生时,她就催促佐爱收拾行李,把她推上出租马车.在马车里,她对佐爱非常亲热,一边请求她原谅,一边吻她.一直到了火车站的小吃部,她才想到要写一封信通知斯泰内.如果他希望他们见面时她精神充沛的话,她让斯泰内在大后天与她见面.接着,另一个想法又突然出现在她的头脑里,她又给她的姑妈写了一封信,请她立刻把小路易带来.这样对小宝宝很有好处,大家在树荫下一起玩玩,那该多好啊!从巴黎到奥尔良,在车厢里她一直谈着这件事,谈着谈着,她的眼睛都流泪了,突然大发母爱之心,竟把花呀.鸟呀和她的孩子夹在一起大谈特谈.
  "藏娇楼"别墅距火车站三法里有余.娜娜雇到一辆马车竟花了一个小时,那是一辆破旧不堪的敞篷四轮马车,车速很慢,车轮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车夫是一个不爱言谈的矮个子老头,她马上缠着他,向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例如:他是否经常从"藏娇楼"别墅前经过?"藏娇楼"是否就在这座小山岗的后面?那儿是否树木很多?那座房子是否在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矮老头子被问得支支吾吾.娜娜坐在马车里,高兴得坐立不安;而佐爱则不然,还在为匆匆忙忙地离开巴黎而怄气呢,她坐在里面直撅撅的样子,脸色阴郁.马突然停步了,娜娜以为到了目的地.她把头探到车门外,问道:
  "我们快到了吗?嗯?"
  车夫没有回答她,扬起马鞭赶马.娜娜喜出望外地眺望灰色天空下的那片一望无边的原野,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
  "啊!佐爱,你瞧,这是一片草地!......这是麦子吗?......天呀!多美的景色!"
  "人家一看太太就知道不是乡下人,"女仆终于开口了,但仍绷着脸,"我呀,我对农村倒是很熟悉,我在一个牙科医生家里做过事,他在布吉瓦尔有一座房屋......所以,我知道今天晚上一定很冷,这一带天气很潮湿."
  他们到了树丛下面.娜娜像只小狗一样嗅着树叶发出香味.在大路转弯的地方,她忽然瞥见露在树枝中的房屋的一角.大概就是那儿吧;接着,她又跟车夫谈话了,车夫总是摇着头,意思是她说得不对.后来,当他们下山岗的另一道坡时,车夫用马鞭一指,低声说道:
  "瞧,就在那边."
  她站起身来,整个身子都伸到了车门外.
  "哪儿?哪儿?"她什么也没看见,脸色发白,大声叫道.
  她终于看见一角墙壁.于是她在马车里又叫又跳,情绪非常激动,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
  "佐爱,我望见了,我望见了!......你来这边看看......啊!屋顶上还有一个砖砌的阳台呢.那是一个暖房!啊!这座房子真叫大......啊,我多么高兴!看吧,佐爱,看吧!"
  马车在栅栏前面停了下来.一扇小门打开了,一个瘦高个子园丁走出,一顶鸭舌帽拿在手里.娜娜又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子,因为车夫虽然紧闭嘴不说话,但样子却像是在暗暗发笑.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向里面跑,站在那儿听车夫讲话.园丁是个很爱唠叨的人,他请太太原谅没有收拾整齐,因为他早上刚刚收到太太的信.娜娜虽然尽量克制自己,还是拔腿就走,她走非常很快,佐爱赶不上她.走到小路的一头,她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看了整座房子一眼.这是一座颇具意大利风格的大别墅,旁边有一座比较小的房屋,是一个英国富翁居住在那不勒斯两年后,到这里建造的;建后不久他就住厌了.
  "我领太太去看看吧."园丁说道.
  娜娜抢先走在前头,她大声对他说,叫他不必去了,她想一个人去看,她喜欢这样.帽子都没有被她摘下来,就跑进了房间里,一边喊佐爱,一边发表议论,声音从走廊的一端传到另一端,使她的喊声和笑声充满了这座几个月无人居住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她一进门看到的是前厅,里面有一点潮湿,不过,这倒没什么关系,在这里没有人睡觉.客厅的窗户都朝向草坪,显得十分雅致;只是红色的家具非常难看,她将把家具换掉.至于饭厅,嗯,漂亮极了!如果有这样大的一间饭厅在巴黎,什么样的婚筵酒席都能摆!她走到二楼时,突然想起厨房还没有看,就又下楼了,一看就惊叫起来,洗碗槽那么漂亮,炉膛那么大,简直能烤一只整山羊在里面,佐爱看了肯定会赞不绝口.她又爬上了二楼,她的卧室更令她兴奋不已,一个奥尔良的地毯商人布置的这间卧室,里面挂的全是提花装饰布,款式是路易十六式的,颜色是粉红色的.啊!在里面睡觉该是多么惬意啊!果然是一个明星演员的安乐窝!另外,还有四五间客房;然后再往上去是漂亮的阁楼,里面很适合放箱子.佐爱很不乐意,总是慢吞吞地跟随在夫人后面,冷淡地看着每一个房间.她看着太太向阁楼上爬,等她爬到陡直的梯子顶端时,佐爱看不到她了.谢天谢地!她才不想跟在太太后边摔断腿呢.可是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好像是从壁炉的烟囱里传来的.
  "佐爱!佐爱!你在哪里?快上来吧!......你真想象不到......这里简直是仙境."
  佐爱嘀咕着往上爬.太太正站在屋顶上,手撑在砖头栏杆上,眺望着远处看似越发广阔的山谷.地平线一望无边,淹没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狂风夹着细雨拂来.娜娜不得不用双手抓住帽子,生怕它被风吹跑,她的裙子被风吹得飘拂着,像旗帜一样在风中噼啪作响.
  "啊!不,我不上来了!"佐爱一边把头缩回来,一边说道,"太太会被风刮跑的......这倒霉的天气!"
  太太没有听见她的话.她俯视脚下的这片产业:占地有七八阿尔邦,四面由围墙围着.这时,菜园的景色把她完全吸引住了,她急忙向楼下奔去,在楼梯上与女仆撞了个满怀,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园子里长满了白菜!......啊!白菜居然有这么大!......还有生菜,酸模,葱头,应有尽有!快快来吧."
  雨下得更大了.她打开她的白绸太阳伞,跑上菜园的小径.
  "太太,快回来,你这样会生病的!"佐爱静静地停留在石阶的遮檐下,大声叫道.
  可是,娜娜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她对每一样新鲜的东西都想看看,都惊喜地叫喊起来.
  "佐爱!这里还有菠菜!快来看呀!......这里有朝鲜蓟!它们的样子真古怪.这些朝鲜蓟会开花吗?......瞧!这是什么?我不认识......,佐爱,来看看吧,或许你知道."
  女仆听了一动也不动.太太大概看得着迷了.现在,下起了滂沱大雨,把那白绸小阳伞已经完全变黑了;它小小的面积根本遮盖不住娜娜,她的裙子正淌着水.可是,这一切一点不影响她的兴致.她在冒着滂沱的大雨好奇地观看菜园和果园里的一切,在每棵树前面都要停下来看看,在每一棵蔬菜前都要弯下腰来看一下.接着,她跑到每口井边,望望井底,她又掀起一个木头架子,看看下面有什么东西,见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南瓜,她出神地看了一小会儿.她真想走遍每条小径,看一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这些正是她过去拖着破旧的女工鞋走在巴黎街道上时所梦寐以求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但她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些,她所遗憾的仅仅是天就要黑下来了.现在她看不清楚了,不得不用手去摸,以便弄清楚是什么东西.突然,在黄昏中,她辨认出那是草莓来,于是,她竟像孩子一样大声叫道:
  "草莓!草莓!这里有草莓,我感觉到了!......佐爱,快拿一只碟子来!来摘草莓."娜娜蹲在泥泞里,扔掉了阳伞,任凭暴雨打在身上.她采摘草莓,两只手在叶丛中,手上滴着水.然而,佐爱并没有拿盘子来.娜娜站起来时,吓了一跳.好像有一个影子在她面前闪过.
  "一头牲畜!"她喊道.
  她惊愕得站立在小路中间.那个影子是个男人,而且她认出他来了.
  "怎么!原来是宝宝!......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宝宝?"
  "是我,没错!"乔治回答道,"我过来了."
  她吃惊得目瞪口呆.
  "你是从园丁那儿知道我在这儿吧?......啊!你这个孩子!你全身都湿透了!"
  "啊!告诉你吧.我在路上遇到了雨.后来,我觉得沿河而上去居米埃尔过桥太费事,所以就涉水过了舒河,但我掉进一个讨厌的深潭里."
  娜娜顿时把草莓忘记了.她浑身打着哆嗦,心里对乔治充满怜悯.可怜的治治掉进了深潭里!她把他拉到屋子里,说要给他生一炉旺火让他烤烤.
  "你要知道,"在昏暗中,乔治截住她的自言自语和叹息,喃喃说道,"我到了这里后,就躲起来了,因为我怕像在巴黎那样,没有约好就过来看你,会挨你骂."
  她没有回答就笑了起来,接着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直到这一天,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从来不把他那些真诚.热烈却又有些稚气的话当真,因为在她眼中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也只是在无聊的闲暇中逗弄逗弄他而已.怎样把乔治安顿下来,现在却成了件麻烦事.她真想把火生在自己的卧室里,因为那里面会舒服些.佐爱看见乔治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这一切她已习以为常了.可是,园丁送柴禾上楼时,看到这位浑身湿漉漉的先生,便愣在那儿,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没给这样一位先生开过门,这是肯定无疑的.女主人这时用不着园丁,就把他打发走了.一盏灯将整个卧室照得通亮,炉子里熊熊的火苗愉快地跳跃着,使屋子更加温馨和暖和了.
  "快烤干你身上的衣服,否则会得重感冒的,你会感冒的."娜娜见乔治打了一个哆嗦,说道.
  可是这里连一条男人的裤子也没有!她正想叫园丁,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叫佐爱把她的衣服拿来.佐爱到梳妆室里打开箱子,给太太送来替换的内衣,有睡衣,裙子和一件晨衣.
  "这可太好了!"娜娜叫道,"这些衣服乔治全能穿.嗯?你不会嫌弃吧......等衣服烤干了,再换上你的衣服,然后你赶快回家,免得你妈妈骂你......赶紧换上衣服吧,我也要到梳妆室里去换衣服了."
  十分钟以后,她穿着睡衣走出来,高兴得拍起手来,叫道:
  "啊!你这个小宝贝,扮成小娘儿们,真是逗人!"
  他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镶边睡衣,一条绣花长裤,外面罩着一件长长的带衣边细麻布晨衣.他穿着这一身衣服,这个漂亮的金发青年裸露着肩膀,浅黄色的没有全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活脱脱像一个女孩.
  "他和我一样苗条!"娜娜搂着他的腰说道,"佐爱,过来看看吧!你瞧这身衣服他穿得多合身......嗯!这真是好极了,除了胸部太宽大外......他的胸围还比不上我的胸围大呢,不过这是当然的噢,可怜的乔治."
  "啊!当然啦,我这里瘪了一点."乔治莞尔一笑,低声说道.
  他们三个人都笑了.娜娜替他把晨衣的扣子从上到下都扣上,好让他看上去显得端庄整齐.她把他当作洋娃娃转过来,转过去,在他身上拍拍打打,好让裙子的后部鼓起来.然后,她又向他问这问那,问他穿上这身衣服舒服不舒服,暖不暖和.当然喽,他觉得非常舒服.穿什么不会比穿女人睡衣暖和,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永远穿着这身衣服.这身衣服料子很细软,衣服显得很宽松,而穿这身衣服,最让他感到高兴的是有一股香味,他似乎从衣服里找到了娜娜一点温暖的生命似的.
  这时,佐爱已经把湿衣服拿到楼下厨房里去了,放在用葡萄藤生起的火前,以便尽快烤干.这时,乔治往沙发里一躺,壮着胆子开始说老实话了.
  "喂,你今天晚上难道不吃饭了吗?......我可饿得要命.我还没有吃饭哩."
  娜娜听了生气了.真是一个蠢孩子,空着肚子从妈妈家里溜出来,还掉在一个水潭里!可是她自己也饿得发慌.真得应当开饭了!不过,只能有什么就吃什么.于是,他们把独脚小圆桌推到了火炉前面,临时凑合了一顿古怪可笑的晚餐.佐爱跑到园丁那里,园丁已经做好了白菜汤,准备给太太吃,他们觉得也许在来这里之前,娜娜还没有吃晚饭.而太太在信里也忘记告诉他应该准备些吃的东西.幸而地窖里还有不少存货.他们有了白菜汤,加上一块肥肉.后来,娜娜又在她的包里找出了不少东西,那是她在临行之前,考虑周全而塞进去的食品:一小听鹅肝酱,一袋糖果,几个橙子.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胃口好得像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而温馨而友好的气氛使他们像朋友那样,无拘无束.娜娜叫乔治:"亲爱的小妞儿."她觉得这样叫显得更亲昵,更温情.饭后吃甜点时,为了不打扰佐爱,两人用同一把汤匙,轮流着吃,把在衣柜上找到的一罐果酱吃得光光的.
  "啊!我亲爱的小妞儿,"娜娜把独脚小圆桌推开,"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这样的好胃口了."
  然而现在已经很晚了,她想让孩子赶快回去,因为她不想遭受别人的非难.乔治呢,连连说他有的是时间.另外,衣服还没有完全干透.佐爱说至少还要一个小时衣服才会干.由于旅途的劳累,佐爱站在那里打盹,他们就打发她去睡觉.于是,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这真是一个暖烘烘的夜晚.炉火已经化成火炭.在这间蓝色的大房间内,热得有点叫人透不过气来,佐爱上楼前,就已经把床铺好了.娜娜热得受不了,她站起来,打开窗子.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天哪!多美啊!......快来看吧,我亲爱的小妞儿."
  乔治走了过来.他似乎嫌窗栏太窄,他搂住娜娜的腰,深情地把头倚在她的肩膀上.天气已经起了一番变化,经过大雨冲洗的夜空深邃而清朗,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升起来了,向原野洒下一大片银辉.大地上万籁无声,山谷逐渐开阔,一直延伸到广袤无垠的平原.平原上的一丛丛树木宛如月光照射下的平静湖上昏暗的小岛.这时娜娜触景生情,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她可肯定自己曾经在某个时候梦想过这样的月夜,也许还不止一次,但到底是在她的一生中的哪个时期,她已回忆不起来了.她下火车后,所看到的一切,广袤无垠的原野,芬芳馥郁的野草,这座房子,和那些让人称奇的蔬果,所有这一切都令她神魂颠倒;她甚至以为自己离开巴黎已有二十年了,仿佛昨天的一切已成了尘封的往事,在记忆中遥远而模糊了.她感受到一些她过去不曾知道的事物,然而在她的心灵那些情景又是她渴望的,热爱的,衷情的.这时候,乔治在她的脖子上温柔的吻了几下,这使她显得更加精神恍惚了.她迟疑地用手推开他,好像推开一个亲热劲儿使她厌腻的孩子,她一再催他走.他也不说不走,只是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走.
  一只鸟儿鸣了几声后又停了.那是一只栖息在窗户下的一株接骨木上的知更鸟.
  "再等一会儿吧,"乔治喃喃说道,"灯光使鸟儿受惊了,我去把灯熄了."
  接着,他走了回来,又搂着娜娜的腰,说道:
  "等一会儿我们再点上灯."
  乔治紧紧地贴在娜娜的身前.她一边听知更鸟的啼鸣,一边回忆起往事.是的,眼前的情景,她在一些抒情歌曲里曾领略过.过去,倘若有这样的皎洁的月光,有这样啼鸣的知更鸟,有这样满腔爱情的小伙子,她早就恋爱了.天啊!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是多么美好,多么可爱!她几乎流下了眼泪.毫无疑问,她天生是个正经女人,乔治越来越大胆,她不得不把他推开了.
  "不,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子......这不是个好孩子应该有的样子,您才这么大,还是个孩子呀,......你听我说,我永远是你的妈妈."
  她害羞了,脸涨得通红,虽然这时候谁也看不见她,在他们背后,房间里黑洞洞的,前面原野上也没有一点声音,一派寂静与安宁的夜景.她从未感到过这么害臊,尽管她很难为情,并竭尽全力挣扎,她仍然渐渐地感到浑身酥软下来.乔治穿着这身女式的衬衫和这件晨衣,还在引她发笑,就如一个女朋友在逗弄她一样的.
  "啊!这样子不好,这样不好."她作了最后的挣扎,喃喃说道.
  最终,在这样月色美好的夜晚,她像处女一样投进这个男童的怀抱.整座房子也随之沉睡了.第二天,在丰岱特庄园里,午饭的钟声敲响后,餐厅里的饭桌再也不嫌太大了.第一辆马车把福什利和达盖内两人一起带过来了,紧接在他们后面的,是乘下一班火车的德.旺德夫尔伯爵.乔治最后一个从楼上下来,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带着黑圈.他疲倦地应付着别人的问候,他的病好多了,可是由于这次病势来得猛,现在还感到头晕.于贡夫人带着不安的微笑看着他的眼睛,替他理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今天早上没有理好.这时,他不自然的往后退了一下,好像对这样的爱抚有些难为情.席间,于贡太太亲切地同旺德夫尔开着玩笑,说她等他来丰岱特,已经等了五年了.
  "你终于来了......你是怎么来的呢?"
  旺德夫尔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回答."昨天我在俱乐部输了一大笔钱",他说,"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巴黎".来外省为自己安排归宿.
  "说真的,我同意你的想法,假如你在此地为我找一个女继承人......这儿大概有的是美女吧."
  老太太又向达盖内和福什利道了谢,感谢他们乐意接受他儿子的邀请.这时,她看见德.舒阿尔侯爵乘第三辆马车来了,她感到又惊又喜.
  "哎哟!"她嚷道,"看来你们今天早上是约好的吧?你们互相约好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呀?有好几年我都没让你们来这里聚一聚,今天你们居然一起来了......哦!我不再责怪你们了."
  饭桌上增添了一副餐具.福什利坐在萨比娜伯爵夫人的旁边,使他惊讶的是,她今天似乎格外高兴,而他过去在米罗梅斯尼尔街的严肃的客厅里见到她时,他看到她是那样无精打采.达盖内坐在爱丝泰勒的左边,他对身旁的这个高个子姑娘的沉默寡言,感到局促不安,她的胳膊肘尖尖的,感到很不舒服.缪法和舒阿尔互相使了一下阴阳怪气的眼色.这时,旺德夫尔仍然在说笑话,说他不久就要结婚.
  "说到女人,"于贡夫人终于对他说道,"我有一位新来的女邻居,你也许认识她."
  随后,她提到娜娜的名字.旺德夫尔显出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态.
  "怎么!娜娜的别墅就在附近!"
  福什利和达盖内惊讶地叫道.德.舒阿尔侯爵正在吃一块鸡胸脯肉,没有一点的吃惊的样子,没有一个男人的脸上露出笑容.
  "此时是的,"老太太又说道,"而且这个女人昨天晚上到了'藏娇楼,,这件事我已经说过了.你们知道,园丁总会了解到这些的."
  这下子这些先生的确感到很惊讶了,他们再也掩饰不住了,抬起头来.什么!娜娜已经来了!他们还以为她第二天才到呢,他们还以为自己来得早呢!只有乔治满面疲乏的样子,低着头,对着杯子发呆.从午饭一开始,他就在打盹儿,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愣愣地望着一处发呆.
  "你还感到不舒服吗,我的治治?"她的母亲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乔治身上战栗了一下,红着脸回答说,他现在完全好了,随即脸上又恢复了苍白,就像一个跳舞过多的姑娘,脸上却还露出没有满意的神色.
  "你的脖子怎么啦?"于贡夫人惊骇地说道,"脖子上全都红啦."
  乔治有些惶惶不安,不知如何回答地结巴起来.他不知道,脖子上什么也没有.然后,他把衬衫领子往上提了提,说道:
  "哦!对了,只是被虫子叮了一下."
  德.舒阿尔侯爵对那个小红块瞟了一眼.缪法也瞧瞧乔治.午饭吃完了,大家就商量安排远足的事情.福什利越发被萨比娜伯爵夫人的笑声所打动.他递一只水果盘子给她时,他们的手接触了一下,于是她用乌黑的眼睛打量他一会,这使他又回忆起了那天晚上醉酒以后听到上尉那段真情的表白.从那之后,她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在她身上,某种东西在明显地改变着,她的灰色薄绸裙子,软软地贴在肩上,为她原本纤弱而敏感的优雅增添了些许放任的色彩.
  散席的时候,达盖内与福什利走在后边,以便不忌讳措词地地拿爱斯泰勒开玩笑,他们称她是一个粘在男人怀里的漂亮扫帚!但是,当新闻记者告诉达盖内,爱斯泰勒的嫁妆要求达到四十万法郎时,他又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了.
  "还有她的母亲呢?"福什利问道,"嗯!也颇有风韵的嘛!"
  "啊!她妈,只要她愿意!......但是想动她的脑筋,似乎没那么简单了,我的朋友!"
  "嘿,谁知道呢!......咱们走着瞧吧."
  这一天,大家被滂沱的大雨困在屋里,无法出门游玩.乔治匆匆忙忙走了,回到卧室把门反锁上了.这几个先生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聚会在一起,但互相之间都刻意避免谈及这样的话题.旺德夫尔的确赌运不佳,真想到乡间来休养一段时间,他希望有一个女友做邻居,这样不至于太寂寞.这时罗丝很忙,福什利利用她给他的假期,准备与娜娜商量,写出第二篇专栏文章,当然放弃乡间生活会使他们有些不迥常的感受的念头.而达盖内自从娜娜和斯泰内相好之后,一直在生她的气,现在他想与她言归于好,在她那儿录一些旧日的温情,假如有机会的话.至于德.舒阿尔侯爵,他正在等待时机.在这群追求粉脂还没洗净的爱神的男人当中,缪法热情最高;但这又使他痛苦不堪,欲望.恐惧和愤怒等新的感觉在他的内心交织着,这使他惶惶不可终日.他是得到娜娜的正式诺言的,娜娜在等着他.那么,她为什么要提早两天动身来这里呢?他决心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到"藏娇楼"别墅走一趟.
  晚上,当伯爵去走出花园的时候,乔治也紧跟在他后面溜了出来.他指点伯爵绕道走居米埃尔那条路,自己则涉水过了舒河,当他到娜娜那里时,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更象个孩子似的眼里噙着泪水,气得发慌.啊!他非常清楚,正在路上的那个老头子是来和娜娜约会的.娜娜面对眼前这个吃醋的大男孩,不禁发起愣来,她看到事情起了变化,心里很不平静,她把乔治搂在怀里,尽量安慰他.她告诉他,她没有让任何人来,也不会在这儿与别人约会;那位先生来这儿,并不是她的过错.这个治治,真是一个大傻瓜,为了一点点小事,竟自寻了那么多的烦恼!她用自己儿子的脑袋发誓,她只爱她的乔治.接着,她吻了吻他,替他擦干眼泪.
  "听我说,你会看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在他稍平静一些后,她接着又说道,"斯泰内来了,现在他在楼上.亲爱的,这个人,你知道,我不可能把他赶走."
  "是的,我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人."小伙子低声而又委屈地说道.
  "好了,我已经把他安排在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我告诉他我正在生病.他正在开他的行李箱子......既然没有一个人看见你来,你赶紧上楼,躲到我的房间里去,在里面等我."
  乔治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那么,她着实有点爱他了,这是真的了!那么,还会像昨天那样?可以在没有灯的黑暗中,只有两个人,一直呆到天亮.这时,门铃响了,他蹑手蹑脚地溜上楼,进了娜娜的房间,因为害怕弄出住所响动,他脱了鞋子,然后躲在一块帷幔后面,坐在地板上,乖乖地等着娜娜.
  娜娜接待缪法伯爵时,还是感到有点忐忑不安.她已经向他许下了诺言,她只有信守诺言,因为她觉得缪法是严肃而认真的.但是,说实话,谁会料到昨天发生的事情呢?这次旅行,这座陌生的房屋,这个到来时已浑身透湿的小孩子,这一切在她看来是多么美好,即使在记忆中也是那么美好,更何况现在似乎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能阻止这种幸福继续下去!这位先生该他倒霉!她已经让他等了整整三个月,她原本装出一种循规蹈矩的女子的样子,目的是让他的欲火燃得更旺一点.好吧,让他继续等着吧,如果他不高兴,他就滚蛋吧.从昨夜起,治治似乎成了她的全部,她宁愿什么都抛弃,也不想欺骗乔治.
  伯爵坐了下来,神态很像一个乡下邻居来访那样彬彬有礼,只有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似乎在说明他内心的狂热.他天生多血质,至今仍是童男,他那被娜娜巧妙煽引起来的情欲,久而久之,使他受到了可怕的精神折磨.这位如此严肃的人物,这个迈着庄重的步子经常出入于杜伊勒里宫的各个客厅的王室侍从,现在却因情欲的折磨而整夜咬着枕头呜咽;他非常恼火,眼前总是出现同样性感的图景.但是,这一次,他决心结束这种局面.在来这里的路上,在暮色苍茫的寂静中,他下定决心,要采取任何手段,哪怕是最可耻的暴力也无所谓,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现在他见到了娜娜,刚说了几句话,就伸出双手去抓娜娜.
  "不,不,当心点."娜娜只是这样说,却并不显出生气的样子,脸上还挂着微笑.
  他又抓住了她,牙齿咬得紧紧的,当她挣扎时,他就变得粗俗毕露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是来和她睡觉的.她一直微笑着,抓住他的双手,显得有些尴尬.她用爱称"你"来叫他,以使自己拒绝他的气氛松缓下来.
  "瞧你,亲爱的,你得冷静一点......说真的,我不能够......斯泰内就在楼上."
  可是,他已经丧失了理智,她从来未见过一个男人像他这样子.她有些害怕,她把手指放到他的嘴上,不让他因激动而咆哮出来;逐渐地,他在她的一再央求下低下声来,并将她放开.这时响起了斯泰内下楼的脚步声.这样做实在是太蠢了!当斯泰内进来时,娜娜软绵绵地躺在沙发上,他听见她说道:
  "我呀,我真是爱乡村......"
  她中断了话头,转过头去,看见是斯泰内,说道:
  "亲爱的,这是缪法伯爵,他散步时看见了灯光,就进来问候我们."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缪法把脸面向暗处,好一阵子不说一句话.斯泰内的表情也阴郁不悦.他们谈到巴黎;生意非常难做,交易所里的情况很糟糕.一刻钟以后,缪法起身告辞.随后,娜娜送他出门,他要求第二天晚上约会,但娜娜找了些借口推掉了.斯泰内几乎立即就上楼去睡觉了,嘟嘟囔囔埋怨这些小娘儿们怎么有生不完的毛病.两个老家伙终于被她打发走了!于是她急切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看到他坐在帷幔后面等着她,觉得他很乖.房间里黑咕隆咚的.他让她坐到地板上,坐在他身边;于是他们两人一起在地板上闹着打滚,每当他们光着的脚碰到一件家具上,他们便紧张地停下来,连连接吻,以免笑出声来.缪法伯爵走远了,他在居米埃尔大路上,慢慢地走着,他摘下帽子,让发热的脑袋裸露在夜间的清新空气和寂静中.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生活是甜蜜的.每当娜娜躺在男童的怀抱里,就仿佛回到了十五岁的年龄.她早已习惯于男人的爱抚并且对此渐渐感到厌腻;然而,现在爱情之花在这个少年的爱抚下又在她心中重新开放了.她有时面孔羞得通红,有时又兴奋得浑身直打颤,有时想笑,有时又想哭,这都是因为她那少女纯真的感情在情欲的侵袭下引起了一些不安,她似乎从未品尝到情欲所引起的羞耻感,而此时,她真切地体味到这一切.乡间的生活使她沉浸在温情中.小时候,她就期望着与一只山羊生活在一片草地上,因为有一天,她在城堡的斜坡上,看见一只山羊拴在一根木桩上,在咩咩叫着.现在,这座别墅,这整片土地都属于她的了,想到这些就使她激动不已,这一切远远超过了她对未来及生活的种种奢望.她重新领略了女童的新奇感觉.白天的户外生活让她销魂,花草芳香令她陶醉,晚上,她会找到躲在楼上帷幔后面的治治.这种情景对她而言,似乎像一个离开学校的寄宿女生在度假,她像在与一个表兄弟谈恋爱,她将嫁给他,生怕被父母听到,只要有一点声音就吓得浑身颤抖.她任自己放情地沉溺在初次失足时的那种甜蜜尝试和心惊肉跳的快感中.
  在这段时间以内,娜娜产生一种多愁善感的少女的幻想.她时常几个钟头凝视着月亮出神.一天夜晚,整座房子沉睡过去,她还要乔治同她一起下楼到花园里去,他们相拥着在树下漫步,然后两个人躺在被夜露打湿的草地上,任凭衣服被浸透.还有一次,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沉默一会后,搂住小伙子的脖子呜咽起来,抽泣着说她怕死.她常常吟唱勒拉太太教她的一首抒情歌曲,歌词尽是花儿鸟儿的,她却禁不住为此而感动地落泪;她不唱时,就热情地把乔治紧紧地搂在怀里,要他发誓永远爱她.总之,正如她自己所承认的,她在爱情的滋润下有点傻.当他们又成了伙伴时,便光着脚在床沿一边抽烟,一边用脚踵踢床板.
  可是,最终令少妇心碎的是小路易的到来.她的母爱之情大发作,甚至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她把儿子带到阳光下,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她让儿子穿得像个小王子,与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他刚刚来到,她就让他睡到贴近自己的地方,睡在隔壁勒拉太太的房间里,勒拉太太对乡村感触很深,一躺到床上就鼾声如雷.小路易的来到对治治丝毫没有影响,相反她将过剩的母爱倾泣到治治身上,她说她有两个孩子了,她对两个孩子都一样温情,同样深情地对待他们.夜里,她不止十次丢下治治,去看看小路易的呼吸是否正常;可是,回来以后,她总是把治治重新搂在怀里,用剩余的母爱来抚爱他,她把自己当成他母亲;而治治呢,放荡成性,他喜欢装成一个小孩,躺在这个大姑娘的怀里,任凭她像哄婴儿入睡一样来抚慰自己.这种生活实在太美妙了,不禁使她陶醉,她甚至一本正经建议他永远不要离开乡村.他们拟定种种计划,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仅留下乔治,她自己和孩子.就这样,他们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愉快的夜晚,一直到黎明,根本没有听见勒拉太太的鼾声,她白天采摘野花,太累了,睡得非常甜.
  这样甜蜜的生活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缪法伯爵每天晚上都来,但每天回去时,总是气得满脸发胀,两手发烫.有一天晚上,他甚至还吃了闭门羹;那天斯泰内到巴黎去了,有人告诉缪法伯爵,说太太生病了.娜娜一想到自己不得不去欺骗乔治,就感到内心不安.一个如此天真无邪的孩子,对她是那么信任!如果她欺骗他,她就会把自己看成是最卑劣的女人.而且,这样做也是她所厌恶的.佐爱目睹了太太的这次风流韵事,她默默不语,不屑一顾,心想太太实在是愚笨极了.第六天,一群来访的客人突然闯入,打破了这田园般生活的宁静.娜娜在此之前已经对许多人发出了邀请,她认为他们不会来的.因此,一天下午,她看见一辆载满乘客的马车停在"藏娇楼"的门口,一下子惊呆了,心里非常不高兴.
  "我们来了!"米尼翁叫道,他第一个跳下车,然后是他的两个宝贝儿子亨利和夏尔.
  接着下车的是拉博德特,他回过头来用手扶着一长队的太太们下车,她们是吕西.斯图华.卡罗利娜.埃凯.塔唐.内内.玛丽亚.布隆.接着,拉法卢瓦兹从脚踏板上跳了下来,回过头来用颤抖的胳膊把加加和她的女儿阿梅莉抱下车来,娜娜希望不要再来人了.因为一下子要把十一个人安顿下来确实是伤脑筋的事."藏娇楼"共有五间客房,一间已不得不让勒拉太太和小路易住了.加加和拉法卢瓦兹一家住进了最大的那间,即便这样,还是很拥挤,于是她的女儿阿梅莉睡在旁边的梳妆室的一张帆布床上.米尼翁和他的两个儿子住到第三间房间里;拉博德特则住进第四间.剩下的一间改成集体宿舍,里面放四张床,只好让吕西.卡罗利娜.塔唐和汤丽亚挤一挤了.至于斯泰内,只好睡客厅的长沙发了.一个小时以后,她把全部客人都安顿好了,起初怒气冲冲的娜娜,现在成了别墅的主人,心里乐滋滋的.女人们都祝贺她拥有了"藏娇楼"这座别墅:"亲爱的,这真是一座令人倾慕的别墅!"另外,她们还给她带来了一股巴黎的气氛,告诉她最近一个星期的各种传闻,她们争着开口,一边笑着,叫着,还相互打闹.顺便提一下,博尔德纳夫怎么样了?他对她的出走说了些什么?这算不了什么大事.开始他咆哮了一阵子,说要叫警察抓她回去,到了晚上,他只不过派小维奥莱纳来代演她的角色,她演金发爱神,很成功.这个消息使娜娜变得严肃起来.
  现在才刚四点钟,有人建议到附近去走一走.
  "不如我们去捡土豆,"娜娜说道,"你们来到时,我正要去捡土豆."
  于是,大家都要去捡土豆,连衣服也不想换.大家进行了一场比赛.园丁和他的两个助手已经到了这片土地尽头的田里.太太们跪在地上,连戒指也不脱,就用手在土里挖着,每当她们挖到一只大土豆时,就大声叫了起来.在她们看来,这是件相当有趣的事!塔唐.内内挖得最多,因为她在童年时代,挖过无数的土豆,现在捡起来忘乎所以,她把别人都当成笨蛋,于是不停地指点这个或那个应该怎么干.男人们干得不太起劲.米尼翁呢,俨然是个正人君子,他想利用到乡间来居住的一段时间,给他的儿子作些课外教育,他向他们讲讲帕芒蒂埃的故事.
  晚上,晚饭吃得快乐极了.一个个狼吞虎咽.娜娜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她告诉他们她与侍应部总管拌了嘴,而那个总管曾在奥尔良的主教府里当过差.喝咖啡的时候,妇女们都抽起烟来.楼房里像办喜事一样热闹,喧闹声震耳欲聋,从每扇窗户传出去,消散在远处而宁静的暮色之中,晚归的农民禁不住滞留在篱笆外面,回过头向这座灯火辉煌的别野里张望.
  "真遗憾,你后天就要走了,"娜娜说道,"不过,我们倒还可以组织一次活动."
  大家决定第二天星期天去参观七公里外的夏蒙修道院的遗址.他们在奥尔良租了五辆马车,马车午饭后来带大家出去游览,晚上七点钟再把他们送到"藏娇楼"别墅来吃晚饭.这样真惬意.
  那天晚上,缪法伯爵像以往一样,他登上小山,想去按大门的门铃.可是他看见窗户里面都灯火通明,又听见一阵阵哈哈笑声,他很惊讶.他听见米尼翁的声音,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接着,他走开了,这个新的障碍使他恼怒万分,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了,他决心采取暴力行动.乔治平时走的是边门,他有一把这扇边门的钥匙,他开了边门,沿着墙边走,悄悄地摸进了娜娜的房间.不过,他要等到午夜十二点钟才能看到她.娜娜终于回来了,她喝得酩酊大醉,但却比其它任何夜晚显露出更多的母爱;她每次喝了酒以后,总是变得更加多情,缠住人不放.所以,她执意要乔治陪她去参观夏蒙修道院.乔治不想去,如果让人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同坐一辆马车,而那个女人是娜娜,那将会变成一件糟糕透顶的丑闻.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那样绝望地大吵大闹,哭得像个泪人.乔治最终答应同她一起去.
  "那么,你是真的爱我了,"她喃喃说道,"再说一次,你真的爱我......说呀?我亲爱的小宝贝,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很伤心的,是吗?"
  在丰岱特庄园,因为有娜娜这样一位邻居,整个庄园都不得安宁.每天上午,吃午饭时,善良的于贡太太总是不由自主地提到这个女人;从园丁的讲述中,她了解了一些情况,她甚至觉得,这些烟花女像使魔法一样,居然把最高尚的夫人也纠缠住了.她是一个宽容的人,但这次她隐约预感到大祸将要临头,她非常愤怒,甚至有些恼火,夜里常常莫名地恐惧起来,仿佛有一头刚从动物园中逃出来的野兽正在附近徘徊,并准备时机捕捉猎物.所以,老太太找碴儿与客人们拌嘴,指责他们在"藏娇楼"别墅周围别有用心地溜达.她说有人看到德.旺德夫尔伯爵在一条大路上和一个不戴帽子的夫人在调情说笑;但他为自己辩护,否认那个女人是娜娜,因为事实上那人是吕西,她只是陪他走走,并告诉他,她是怎样把第三个王子赶出门的.德.舒阿尔侯爵也每天出来溜溜,他说他只是遵照医嘱这样做的.对于达盖内和福什利,于贡太太的指责则有失公道.达盖内一直没有离开过丰岱特庄园,他放弃了与娜娜重归于好的计划,而是对斯泰勒大献殷勤.福什利依然和缪法母女待在一起.只有一次,他在一条小径上遇到怀里抱满了鲜花的米尼翁,他正在给儿子们上植物课.两个男人见面后,握了一下手,谈到罗丝的情况;罗丝身体很好;他们俩早上都收到她的一封信,信里请他们再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好好享受一下乡村的新鲜空气.在所有客人当中,老太太只放过了缪法伯爵和乔治;伯爵说他有重要事情得到奥尔良去办理,不可能去追逐那个婊子;至于乔治,这个可怜的孩子终于使她担心起来,每天晚上,他的偏头痛病就发作得很厉害,他只能在白天睡觉.
  伯爵每天下午都要外出,而福什利则成了萨比娜伯爵夫人忠实的男伴.他们会时常到花园的尽头去,他总是替她拿着帆布折叠凳和阳伞.另外,福什利那种小记者所具有的古怪机灵使她感到很有趣.他利用乡村的气氛促使萨比娜很快变成自己的知己.有这个小伙子作伴,萨比娜似乎变得很有生气,有时她甚至有青春再现的激动,他喜欢大声开着玩笑,却又不至于给她招惹是非.有时,他们会单独在灌木丛后边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互相注视着;有时,他们笑着笑着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深沉而严肃,好像他们已经心心相印,彼此非常了解了.
  星期五吃午饭的时候,需要添一副餐具.因为泰奥菲尔.韦诺先生来了.于贡太太记得去年冬天在缪法家里,她邀请过他.此时他弓着背,装出一种不起眼的老好人的善良模样,仿佛没有发觉大家对他表示出的敬意中带着明显的不安.他的沉默终于使大家忘记了他在场,饭后吃点心时,他一边嚼着小糖块,一边察看达盖内把草莓递给爱斯泰勒,一边听福什利讲着逗得伯爵夫人开怀大笑的趣闻轶事.如果有人看了他一眼,他就报以恬静的微笑.散席后,他挽住伯爵的胳膊,说要他带自己到公园里走走.大家都知道,自从伯爵的母亲逝世以后,他对伯爵有很大的影响.有关这位做过诉讼代理人的人对这个家庭所起的支配作用,已经有不少离奇的传闻,并不胫而走.他的来到可能对福什利有所不便,福什利向乔治和达盖内解释了他的巨额财富的来源,他因被委托,为耶稣教会办了一件重大的诉讼案件,而发了大财.据福什利说,这位老好人,看似温和而肥胖,实际上是一位可怕的先生,现在那些传教士的一切卑鄙行径他都要介入并做他们的代言人.两个年轻人开始拿这个小老头儿开玩笑,因为他们觉得他的模样有点傻乎乎的.过去在他们想象中,充当神职人员的诉讼代理人的韦诺应该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现在觉得这种想象非常滑稽可笑.缪法伯爵来了,他们就不吭声了.伯爵仍然挽住老好人的胳膊,他面色苍白,两眼红红的,像哭过一样的.
  "我敢断言,他们将会谈到地狱."福什利低声挖苦道.
  萨比娜伯爵夫人听见了,慢慢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并且久久相互地注视着,这是一种在进行冒险之前,互相作出谨慎的试探.
  平时,客人们吃过午饭后,便到花园一头的平台上,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平原.这个星期天下午,天气宜人,将近十点钟时,大家曾担心要下雨,现在天空虽然没有完全晴朗,云层却化成了乳白色的雾,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耀眼的金黄色.于是,于贡太太建议从平台的侧门下去,散散步,他们一行人就沿着舒河向居米埃尔那边走;她喜欢散步,虽然已年届花甲,然而步履依然矫健.再说,大家都说不需要乘车.就这样他们到了河上的木桥边,队伍已经拖了很长,有些散乱了.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夫人母女俩走在最前面 ;伯爵.侯爵和于贡太太紧随其后,落在最后边的是旺德夫尔,他抽着雪茄烟,神态庄重,他有些厌倦这次散步.韦诺时而慢吞吞地,时而加快步伐,一会儿跟这群人走,一会儿又跑到另一群人那里,他总是笑嘻嘻的,似乎想听到每个人的谈话.
  "可怜的乔治现在还在奥尔良!"于贡太太连声说道,"他不得不去看看他的偏头痛了,我让他去找塔韦尼埃老大夫,他已经不出诊了......是的,七点钟前他就动身了,那时你们还没有起床呢.我想这样走走总可以让他散散心."
  说到这里,她指着前面的那些人,问道:
  "瞧!他们为什么在桥上停下来呢?"
  几位夫人.达盖内和福什利的确伫立在桥头上,神色迟疑不决,仿佛有什么障碍使他们心神不定.但是,路上什么也没有.
  "咱们往前走吧!"伯爵嚷道.
  他们仍然一动也不动,望着正向他们移动的什么东西,大路在这里转弯,道旁浓密的白杨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所以其他人尚无法望见.一阵嘈杂声隐约传来而且越来越大,那是车轮的声音,夹杂着笑声和噼啪的鞭子声.突然,五辆马车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辆接着一辆,每辆车里都挤满了人,简直快把车轴压断了,车上的人穿的衣服有浅色的,有蓝色的,也有粉红色的,他们吵吵嚷嚷,快乐得很.
  "那是什么?"于贡太太惊讶地问道.
  接着,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当她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时,她对这伙人挡住了她的去路非常气愤.
  "啊!原来是那个女人!"她嘟囔道,"走吧,走吧,只当没有看见......"
  可是她说这话已经迟了.那五辆马车已经载着娜娜和她的一帮人来到了小木桥边,他们是去参观夏蒙修道院遗址的.福什利.达盖内和缪法母女只得往后退了一下,于贡太太和其他人也停下来,在道路旁自然地排成行.那行车队真是气派.车内的笑声已经停止了;一张张面孔转过来,好奇地张望着.沉静的空气中只有马匹有节奏地疾走的声音,车上的人与车下的人互相打量着.坐在第一辆车里是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内内,她俩像公爵夫人一样仰靠在座位的靠背上,裙子在车轮上面飘了起来,她们用蔑视的目光瞅着这些徒步的正经妇女.第二辆车里是加加,她快把整个座位都塞满了,把坐在她旁边的拉法卢瓦兹遮挡住了,只露出他不安的鼻子.接下来的两辆车里是卡罗利娜.埃凯和拉博德特,吕西.斯图华和米尼翁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一辆四轮敞篷马车最后驶来,里面坐的是娜娜和斯泰内,娜娜前面一张折叠座位上坐的是可怜的小宝贝治治,他的膝盖被夹在娜娜的膝盖当中.
  "这是最后一辆了,对吗?"伯爵夫人悄悄问福什利,她装作没有认出娜娜.
  四轮敞篷马车的轮子几乎擦到了她,但她没有往后退一步.两个女人用深沉的目光彼此瞧了瞧,即使那审视只是倾刻之间发生的,但似乎已经看透了双方,表明了一切.至于男人们,他们个个伪装得都无可挑剔地正经.福什利和达盖内态度显得很冷漠,似乎不认识车上的任何人.侯爵生怕车上的女人中有人同他开玩笑,便摘了一根草,拿在手里捻来捻去.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只有旺德夫尔一人站得稍远一些,眨着眼睛与吕西打着招呼,马车经过时,吕西向他莞尔一笑.
  "要当心!"韦诺先生站在缪法伯爵后面,低声提醒他.
  缪法伯爵心里惶惶不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的娜娜的身影.他的妻子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他.于是,他低下头来,好像在避开奔驰而过的马,然而这些马把他的身心都带走了.他刚才瞥见乔治躲在娜娜的裙子中间,难过极了,呼叫出声来,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只是一个娃娃,娜娜宁愿要一个娃娃而不要他,他的肺都快气炸了!斯泰内和他不相上下,还说得过去,但是一个娃娃,竟然能得到他所不能得到的东西,他实在受不了!
  不过,于贡夫人开始并未辨认出乔治来.过桥时,要不是娜娜的膝盖夹住了他,他也许会羞愧得投河自杀了.他浑身冰冷,脸色煞白,僵直地坐在那儿.他低着头,希望路上的人们会忽视他的存在,或根本不曾看见他.
  "啊!我的天哪!"老太太突然说道,"原来治治和她在一起!"
  五辆马车从这群表情尴尬的人中间驶过去了,他们彼此都认识,但并未打招呼.这次微妙的相遇虽然是眨眼工夫,但在无声地尴尬中,每个人似乎都觉得时间很长.现在,车轮载着这些烟花女在冷风中远去了,在金色的田野里,她们越来越快乐;她们颜色鲜艳的衣角迎风飘荡,笑声也重新扬起,她们不时转过头来,调侃.张望着那些伫立在路边的怒不可遏的循规蹈矩的人.娜娜掉过头来,只见那些散步的人迟疑了一会子,他们并没有过桥,而是垂头丧气地按原路返回了.于贡夫人倚在缪法伯爵的胳膊上,一声不吭,表情沮丧,谁也不敢前去安慰她.
  "喂!"娜娜向邻近车子上的吕西喊道,吕西探出头来,"你看见福什利没有,亲爱的?瞧他那副鬼样子!我要跟他算帐......还有保尔这孩子,我过去对他那么好,他却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们真没有礼貌!"
  斯泰内却认为路边那些先生们的态度无可指责,娜娜就跟他大闹了一场.难道她们不配他们脱帽跟他们打个招呼吗?难道他们是可以让粗俗的人随便侮辱的吗?谢谢吧,他原本也是个不干净的人,和那帮人是一路的货色.见到女人,总应该打个招呼嘛."
  "那个高个子女人是谁?"吕西在飞滚的车轮声中,提高嗓门问道.
  "她是缪法伯爵夫人."斯泰内回答.
  "好了!我早就料到了,"娜娜说道,"亲爱的,其实她不配做伯爵夫人,她也并不怎么样......是的,她不怎么样......你们知道,我的眼力一向很不错.现在,她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你们谁敢打赌,她和那条毒蛇福什利睡过觉?......我告诉你她和他睡过觉!这种事只有女人看得清楚."
  斯泰内耸了耸肩膀,从昨天晚上起,他的脾气就越来越坏;他收到了几封信,催促他第二天早上就回去;而且,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感受对他实在没意思.
  "这个可怜的宝宝!"娜娜发觉乔治面色苍白,僵直地坐着,气喘吁吁,突然心软起来.
  "你觉得我母亲看见我了吗?"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问道.
  "啊!这是肯定的."她嚷道,"这是我的过错.他本来不想和我们一起来的,是我硬要他来的......听我说,治治,我想我可以给你妈妈写封信?她那种样子很值得人尊敬.我要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看见你,今天,是斯泰内第一次把你带过来的.当然,只要你同意"
  "不,不,千万别写信,"乔治惴惴不安地说道,"这件事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吧......如果她再唠唠叨叨,我就不会回家了."
  他陷入沉思之中,竭力想编造出一些谎言来应付晚上妈妈的责问.五辆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望不到头的道路在平原上行驶.道路两旁植满了美丽的树木.一片银灰色的雾气笼罩着田野.女人们隔着车子继续互相大声呼喊,车夫们暗暗笑这批古怪的乘客.不时,有一个女人站起来扶着邻座男人的肩膀,四处眺望,而且怎么也不肯坐下,等到车子突然一颠,才把她扔回到座位上.卡罗利娜.埃凯这时和拉博德特在进行另一番谈话;他们一致认为,不到三个月,娜娜就不得不把别墅卖掉,于是卡罗利娜私下里委托拉博德特用低廉的价格替她把别墅买下来.而在他们前面的车子里,多情的拉法卢瓦兹,因为嘴巴够不着加加的后颈,就隔着她那绷得紧紧的裙子,去吻她的脊梁.这时坐在折叠座位上的阿梅莉,眼看着别人吻她的母亲,自己却垂手一旁,心里非常恼火,对他们说别这样子.在另一辆车子里,米尼翁想显示一下儿子的聪明,就叫他的两个儿子每人为吕西背诵一则拉封丹寓言;亨利非常聪明,记忆力好,他能把一则寓言一口气背到底,而不打一个绊子.坐在第一辆车子里的玛丽亚.布隆,对塔唐.内内这个笨蛋说了许多空话愚弄她,她说巴黎的乳品商用浆糊和番红花制造鸡蛋,直到她自己说得这样的玩笑已不再能提起她的兴趣.还有很远的路程吗?怎么还没有到达?这样的问题从一辆车上传到另一辆车上,一直传到娜娜那里,她已经问过车夫了,便站起来,大声喊道:
  "还有一刻钟就要到了......你们望见那边的教堂了吗?就在那片树木的后面......"
  然后她又说道:
  "你们大家知道吗,据说夏蒙古堡的主人是拿破仑时代的一位老太太......哦!她可是一个花天酒地的娘儿们呢,约瑟夫从前从主教府的佣人们那里听来的,这样的风流娘儿们现在可没有了.现在她只能在神甫之间厮混喽."
  "她叫什么名字呢?"吕西问道.
  "德.昂格拉斯夫人."
  "伊尔玛.德.昂格拉斯,我认识她!"加加大声喊道.
  于是一连串的赞叹声从车行中发出来,随着跑得更快的马蹄声一路传过去.许多人探出头来看加加;玛丽亚.布隆和塔唐.内内转过头来,跪在座位上,用手抓着挂下来的车篷,大家七嘴八舌地向加加问这问那,中间也夹杂着一些风凉话,但被暗暗的敬佩冲淡了.加加早就认识伊尔玛.德.昂格拉斯,虽然这已是遥远的往事了,但在大家惊讶之余还是不禁对加加肃然起敬."啊!那时我还很年轻,"加加说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回忆起来了,我碰见过她走过去......有人说她在家里很惹人讨厌.但是坐在马车里,她那么有风度!关于她,流传着一些精彩动人的故事,还是肮脏下流的事情,还有令人笑破肚皮的狡猾行径......她有一座古堡,我毫不奇怪.她可以把一个男人的钱财搜刮殆尽,不费吹灰之力......啊!伊尔玛.德.昂格拉斯居然还活着!啊!我的小宝贝们,她应该快有九十岁了."  女人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九十岁!正如吕西所说,她们个个体弱多病,根本无法奢望活到那么大年龄.不过,娜娜声称,她不愿活到那样一把老骨头,人老就没什么意思了.她们快要到达了,车夫们扬鞭赶马,噼噼啪啪的鞭子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然而,在这嘈杂声中,吕西继续她的谈话,她催促娜娜明天和大家一起回去.博览会就要闭幕了,这些太太们该回巴黎了,这个季节的生意比她们所期待的还要好.但是娜娜却执意不走.她不会这么早就回去的.她眷恋乡村给她带来的甜蜜满足的生活,而对巴黎,此时,她只有厌恶.
  "你说是吗?亲爱的,我们一定要留在这里."娜娜紧紧夹住乔治的膝盖说道,无视斯泰内就在旁边.
  五辆马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在一座小山丘脚下,他们下了车,然而满目的荒凉使他们不由一惊.一个车夫用鞭梢指指前面,他们看见了隐没在树丛之中夏蒙修道院遗址,这使他们大失所望.女人们觉得她们这次旅行是愚蠢的行为;几堆瓦砾,上面长满了荆棘,一半倒坍了的钟楼,这就是夏蒙修道院的遗址!说真的,这的确不值得跑两法里来参观.车夫这时向他们指指古堡,古堡的花园从修道院附近开始,他建议他们可以沿着那条环墙的小路去溜达一下,马车驶到村子的广场上去等着他们.这是一次很有趣味的散步.大伙接受了他的建议.
  "啊唷!伊尔玛混得真是不错!"加加说着,她停在一道铁栅栏门前,这道门朝着大路,在花园的一个拐角上.
  大家默不作声地看着栅栏门口的一大片矮树丛.然后,他们又踏上一条小路,沿着花园的围墙向前走,一边抬起头来,欣赏路旁的树木,高高的树枝伸了出来,在空中交错着形成厚厚的绿色拱顶.三分钟后,他们到达了另一道栅栏门前;透过栅栏门,看见里面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两棵百年橡树,树下形成两大块荫影;又走了大约三分钟,第三道栅栏门展现在他们眼前,里面有一条望不到头的林荫道,浓密的树荫挡住了灿烂的阳光,形成了一条无尘的黑色走廊,在走廊的一端,太阳洒下耀眼的光点.起初,大家默不作声,惊奇地欣赏着,接着便赞赏起来.他们很想说几句风凉话,大发泄一下内心的嫉妒;但是,眼前的景色实在让他们感慨万千.这个伊尔玛真有魄力!从这些足已看出这个女人有胆识.树木延绵不断,围墙上爬满了常青藤;有些亭阁的屋顶露了出来,茂密的榆树和山杨树后面,紧接着的是一排排白杨树.难道这些树木真的没有尽头吗?太太们本想看看伊尔玛的住宅,这样子没完没了地转来转去,在每道栅栏门口,茂密的树叶形成天然屏障,看不到内部的任何结构,她们也渐渐地厌烦起来.她们用两手抓住栏杆,把脸贴近铁栅栏,妄图从无边无际的树海中隐约窥见古堡的真面目;然而,她们被无情地抛在墙外,什么也看不见,想看却看不见,不禁心中产生一种敬佩之情.因为她们从来不走路,没走多久就觉得疲倦了.可是围墙依然在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小径上延伸,她们每走到一个拐弯处,展现在她们眼前的仍然是那堵灰色石墙.有几位太太对到达终点感到失望了,说要掉过头来往回走.可是她们走得越累,心里越是充满敬佩之情,她们每走一步,这座古堡的寂静.宏伟气派就会在她们的心目中增添一分.
  "总之,我们这次出来,真是傻!"卡罗利娜.埃凯咬着牙说道.
  娜娜耸了耸肩膀,示意她住口.她脸色有点苍白,神情严肃一声不吭,转过最后一道弯子,大家来到了村子的广场上,围墙也终于到了尽头.古堡出现了,远立在深深的主庭院的尽头.大家停下脚步,被眼前的一副景象吸引住了:气势雄伟的宽阔石阶,建筑正面的二十扇窗子,主建筑有三个侧翼,边上的装饰层全是用石头砌成.亨利四世曾经居住在这座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堡当中,他的卧室和那张用热亚那丝绒作罩面的大床都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娜娜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像小孩一样叹了口气.
  "我的天呀!"她低声地赞叹道.
  大家都非常激动.加加突然说,伊尔玛本人就站在教堂前面.加加还说不可置信,她简直是个妖精,尽管已到耄耋之年,腰板依然硬朗,当她摆起派头来时,眸子依然炯炯有神.人们刚做完晚祷,走出教堂.伊尔玛在教堂的门廊下停留了片刻.她穿着一位朴素的淡赭色的丝绸衣衫,却显得格外大方而得体,一副令人尊敬的面孔,很像一个逃脱了恐怖的大革命而幸存下来的侯爵夫人.她的右手拿着一本厚厚的祈祷书,书面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她慢悠悠地穿过广场,在她后面,十五步的地方一个身穿制服的听差跟着她.教堂里的人都走着了,夏蒙古堡的人都向她深深地鞠躬;一个老头子吻了吻她的手,一个女人想在她面前跪下来.在这里她简直是一个有权势的.德高望重的王后.最终,她们身影在众人目光的追随下,消失在台阶的尽头.
  "一个人只要善于安排,就能达到这样的境地."米尼翁自信地说着,一边瞧着他的两个儿子,仿佛在教育他们.
  于是,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想法.拉博德特说她保养得很好.玛丽亚.布隆说了一句下流话,吕西生气了,说应该尊敬老年人.但无论怎么说,她们都承认她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人物.大家坐上马车返回"藏娇楼".一路上娜娜一言不发.她两次回过头去看那座古堡.在吱嘎吱嘎作响的车轮的摇晃下,她似乎感觉不到斯泰内就在她身边,也看不见乔治就在她的前面.在苍茫的暮色中,伊尔玛的容貌总是在她面前浮现,她是那样威严端庄,很像一个有权势的.年高德劭的王后.
  晚上,乔治回丰岱特去吃晚饭.娜娜越来越心不在焉,也古怪起来,她打发乔治回去向他妈妈认个错,得到她的谅解.她突然尊重起家庭来了,而且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甚至还要求乔治向他母亲保证,今天夜里不再回来和她睡觉;她感到很疲倦,而他听她的话,只不过是尽尽儿子的责任而已.乔治虽然对这种道德教育很反感,但当他回到她母亲身边时,依然忧心忡忡,耷拉着脑袋.幸亏他的哥哥菲利普回来了,他是一个高个子.乐天派军人,他的到来使乔治避免了一场他所担心的责骂.于贡太太两眼噙着泪水注视着他;而菲利普知道这件事情后,吓唬他说,如果他再回到娜娜那里去,他就去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抓回来.乔治暗自盘算着,怎样和娜娜商量以后怎么约会的方式.
  但是,吃晚饭的时候,丰岱特的客人们都显得拘拘束束.旺德夫尔已经宣布他要走了,并打算把吕西带回巴黎.他们相识已有十年了,他却不曾对她产生过丝毫欲念,这次把她带回巴黎,倒觉得挺有意思的.德.舒阿尔侯爵低着头吃饭,心里想着加加的女儿;他还记得起把莉莉放在膝上颠着玩的情景;而现在这个小姑娘已经很丰满了,孩子们长得真快啊!但是缪法伯爵一直沉默寡言,若有所思,脸涨得红红的,他把目光盯着乔治好一阵子.散席时,他说有点发烧,上楼把门关上了.韦诺大步跟在他后面;伯爵一上楼就一下子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神经质地呜咽起来,而韦诺用温柔的语气称他为兄弟,劝他恳求上帝的仁慈.伯爵不听他的话,急促地喘着气.突然,他从床上跳下来,期期艾艾地说:
  "我现在就去那里......我再也不能......"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两个人影钻进了一条昏暗的小路.现在,正当福什利和萨比娜伯爵夫人留下达盖内,让他帮助爱丝泰勒沏茶时,伯爵却在大路上走得飞快,他的伙伴得跑步才能跟上他.韦诺先生跑得气喘吁吁,他不断地叫他不要被肉欲所诱惑.伯爵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劲儿在黑暗中行走.到了"藏娇楼",他只说了一句:
  "我再也不能......请你走吧."
  "那么,但愿上帝的意愿能够实现,"韦诺先生嘟囔道,"上帝会通过各种途径来使他的意愿得到实现......你的罪孽同时也是他的武器之一."
  在"藏娇楼"里,吃晚饭的时候,发生了一场争执.娜娜收到了一封博尔德纳夫的来信,他在信中劝她继续休息,对她回不回去毫不在乎;因为小维奥莱纳演得十分出色,每天晚上得谢两次幕.而米尼翁则催促她第二天与他们一块走,娜娜恼怒了,她宣称不接受任何人的意见.在今晚的餐桌上,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格外可笑.勒拉太太不当心说了一句难听的话,她立即嚷起来,说真见鬼!她不允许任何人,甚至她的姑妈在她面前说脏话.然后,她天真地描绘着自己美好的愿望,说了很多近乎愚蠢的正经话,比如让小路易接受宗教教育的想法,培养自己行为规范的整套计划,大家被她正经的样子和喋喋不休的计划弄得厌烦透了.大家发笑时,她又说了一些意味深长的话,像一个非常自信的良家女边说边点头.她说她不愿在贫困中死去;相反,她要发迹,而只有循规蹈矩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女人们听得厌烦极了,都叫嚷道:娜娜变啦!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娜娜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双目无神,脑海中出现一个富有而又受人尊敬的娜娜的幻影来.
  大家上楼去睡觉时,缪法来了.拉博德特首先发现他在花园里.他立刻明白了缪法来的目的,他帮缪法打发走斯泰内,然后拉着他的手,沿着黑洞洞的走廊把他带到娜娜的卧室.拉博德特碰到这种事情,总是做得很出色,很巧妙,好像他是乐于促成别人幸福似的.娜娜对缪法的到来并不怎么感到惊讶,只是对缪法追求她的那股疯狂劲儿感到厌恶.在生活里应该严肃些,难道不是吗?跟治治搞恋爱太愚蠢了,什么也得不到.更何况治治的年纪很轻,她也有所顾忌;确实,她过去的行为不够地道.好了!她现在又回到正道上来,去接受一个老头子.
  "佐爱!"她对一心想离开乡村的女仆说道,"明早起床后你收拾好行李,我们回巴黎去."
  夜里她同缪法睡了觉,但她没有得到丝毫快乐.

  
  三个月后,在十二月的一天夜晚,缪法伯爵漫步在全景胡同里.那天晚上,一场暴雨之后气温宜人,行人都跑到胡同里来避雨.店铺之间,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的人群,形成了一条长蛇阵,人们只得艰难地缓缓而行.球形的白色灯罩.红色的灯笼.蓝色的透明画.一排排脚灯.用灯管做成的巨大手表和扇子的模型在夜色中发出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光芒,灯光把玻璃橱窗照得通明.橱窗里的商品花花绿绿,珠宝店的黄金制品,糖果店的水晶玻璃器皿,时装店的鲜艳丝绸,在反射镜的强光照射下,全映在明洁的镜子里.在这些五光十色.杂乱无章的招牌中,远处有一只紫红色手套的图案的招牌清晰可见,它看上去血淋淋地酷似一只被砍下来的手,被拴在一只黄色的袖口上.
  缪法伯爵慢悠悠地走到大街上,他向马路上望了一眼,然后又沿着店铺,慢慢走了回来.湿热的空气在狭窄的胡同里凝结成明亮的水气.雨伞上滴下来的水将石板地淋得湿漉漉的,只能听见上面响着行人的脚步声,街上听不到一个人讲话.每当他与行人擦肩而过,行人都要对他打量一番,他的脸总是板着,在煤气灯下显得格外灰白.于是,为了避开行人的好奇目光,缪法伯爵站立在一家文具店门前,出神地欣赏着镇纸玻璃橱窗里的玻璃球,球里浮现着山水和花草.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只在想娜娜.她为什么再次说谎呢?早上,他收到她的一封信,叫他晚上别再来打扰她,她说小路易病了,她必须去姑妈家照料他,并在那过夜.可是伯爵起了疑心,他跑到娜娜那里,门房说太太去剧院了.他对这件事感到很诧异,她在新上演的戏中没有扮演角色.所以只有一种解释,娜娜在说谎?今晚她在游艺剧院里干什么呢?
  伯爵被一个行人挤了一下,但他并没有上心.他离开了镇纸橱窗,站到一个小摆设橱窗前面,全神贯注着里面陈列的笔记本和雪茄烟盒,这些东西的一个角上都印着一只蓝色燕子的图案.毫无疑问,娜娜变了.她从乡下回来后的最初几天里,她的温柔几乎把他搞疯了,她吻遍他的脸,吻他的胡子,他觉得她温顺得像一只小母猫.她还向他发誓,说他是她最爱的小狗,她唯一钟爱的男人.他再也不担心乔治会来了,因为乔治不得不留在丰岱特庄园,留在妈妈身边.现在只剩下胖子斯泰内,伯爵想取他而代之,可他又不敢对他公开说出来.他知道,斯泰内在经济上重新陷入极度困境之中,在交易所里几乎破了产,现在竭力从朗德盐场的股东们身上榨取最后一笔钱.他每次在娜娜家碰到斯泰内时,娜娜总是用合乎情理的口吻对他说,斯泰内为她花了那么多钱,她还不想把他像条狗一样赶出去.另外,三个月以来,他在性生活中昏昏欲醉,除了占有娜娜,他不再有别的什么明显需要.因为他的肉欲迟迟才觉醒,他像贪吃的儿童一样,心中根本不存在虚荣和嫉妒,只要满足就好.现在唯一的明显感觉令他震惊:娜娜不再那么热情了,她不再吻他的胡子了.这使他忐忑不安.他思量着,他是一个不大了解女人的人,他究竟有什么地方不能使她满意.他认为自己已经满足了她的所有欲望.他又想起早上那封信,想到她编造谎言把事情搞得复杂了,其实,她的目的很简单,只不过想到剧院去过一夜.人群中又拥挤起来,他不得不站到胡同对面的一家餐馆门前,眼睛瞅着一个橱窗里掉了毛的云雀和一条横放着的大鲑鱼苦苦思索着.
  最后他似乎不再注意橱窗里的那些东西了.他让自己振作起来,抬头一看,发觉快到九点钟了.娜娜马上就出来了,他将要求她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接着他又踱起步来,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以往晚上到这里来接娜娜的情景.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店铺,即使在充满煤气味的空气中,他也能辨别出每家店铺的气味,如俄罗斯皮革的浓重的气味,从巧克力店的地下室里飘上来的香草味,从化妆品店敞开的大门里散发出来的麝香味.柜台里脸色苍白的女店员似乎都认识他,常常静静地盯着他看,所以他不敢在她们面前停留.有一阵子,他仿佛在研究商店上面的一排小圆窗户好象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似的,以往他们似乎淹灭在杂乱无章的招牌中了.然后,他又一次走到大街上,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雨已经变成了毛毛细雨,落在他的手上,凉冰冰的,他逐渐镇静下来.他想到了他的妻子,她住在马孔附近的一座古堡里,她的女友德.谢泽勒夫人也住在古堡里,从秋天开始,她病得很厉害;马路上的马车,像在泥泞的河道中间行驶,这样的鬼天气,在乡下可就糟糕了.他再次回到闷热的胡同里,他在人群中大步流星地走着,如果娜娜戒备他,她或许会从蒙马特长廊那面溜走.想到这儿,他不安起来.
  从那时候起,伯爵就跑到剧院门口窥伺着.因为害怕被人认出,所以他不愿在胡同口等候.在游艺剧院的走廊和圣马克走廊的交汇处,光线暗淡,店铺里黑乎乎的,有一家无顾客光顾的鞋店,几家家具上积满灰尘的家具店,还有一间烟雾浓浓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阅览室,晚上,灯在灯罩里发出绿色的光亮;演员.醉酒的置景工人和衣衫褴褛的群众演员在这里进出剧院.也只有一些衣著齐整.耐心十足的先生们在那里游荡.在剧院的前面,一盏灯罩粗糙的煤气灯照亮着大门.有一阵子,缪法想去问一下布龙太太,却又担心起来,怕娜娜听到风声,从马路那边溜走.他又踱着步子,下定决心一直等到关栅栏门,人家不得不把他赶走为止,而这种事情对他已不止一次了.一想到一个人回去躺在寂寞的床上,他心中不禁有些凄凄然.每当有不戴帽子的姑娘和衣衫肮脏的男人走出来,上下打量着他时,他便回到阅览室前面,从贴在玻璃窗上的两张广告中间向里面张望,映入他眼帘的还是同样景象:一个小老头子僵直地坐在一张硕大无朋的桌子边独自一个人,在绿色的灯光下,用绿色的双手捧着一张绿色的报纸阅读着.但是,在十点还缺几分钟的时候,一个高高的先生也开始在剧院门口徘徊,他相貌标致,一头金发,戴着一副不大不小的手套,他们两人每次相遇时,都会用怀疑的神色斜着眼看上对方一下.伯爵一直走到两条走廊的交汇处,那儿有一面高大的镜子;他对着镜子,发现镜子中的自己表情严肃,举止得体,顿时产生羞愧.恐惧之感.
  十点钟敲响了.缪法忽然想到,要知道娜娜是否在她的化妆室里,是件很容易的事.他越过三级台阶,穿越粉刷成黄色的小前厅,然后穿过一道只上了插销的门,再潜入院子里.这时,狭窄的院子很潮湿,猛看上去像一口井的井底,周围是臭气熏人的厕所,水龙头,厨房的炉灶,还有女门房胡乱堆放在那里的草木.这一切统统笼罩在黑色烟雾之中;但是,开在两堵墙上的各扇窗户里面却灯火辉煌.楼下面是存放道具的仓库和消防处,左边是办公室;演员化妆室在右边和楼上.那一扇扇窗户酷似井壁上的一张张的炉口.伯爵立即看见了二楼上娜娜的化妆室里亮着灯火;于是,他如释重负,喜出望外,两眼仰视天空,他甚至忘记了这座巴黎的百年老屋后面的污泥,飘散着臭味的空气.大滴大滴的水珠从水管的裂缝中滴了下来.一道煤气灯的灯光从布龙太太的窗子里射进来,把一段长满了苔藓的路面.一段被厨房的排水沟的污水侵蚀了的墙根及整个堆满了垃圾的角落映成了黄色,垃圾中有旧水桶和破坛碎罐,一棵瘦小的卫矛,竟在一口破锅中长出来.伯爵听到开插销的声音,急忙退了出来.
  娜娜肯定就要下楼了.他重新回到阅览室前面;他一动不动地呆在一盏夜明灯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侧影的一部分映在报纸上.接着,他开始踱步了.现在,他往远处走去,他越过大走廊,沿着游艺剧院的走廊一直走到费多走廊,这条走廊上很冷,阒无一人,隐没在凄凄黑暗之中;然后他向回走,经过剧院门口,绕过圣马克走廊,壮着胆子一直走到蒙马特走廊那里,有一家杂货店,切糖机把他吸引住了.可是,当他转到第三个来回时,他突然担心娜娜从他的背后溜走,这使他抛弃了人类的一切尊严.他便和那位金发先生木立在剧院门口,两个人交换了一下友好.忍辱的目光,虽然那其中还流露着些许不信任的神色,因为他们都怀疑对方可能是自己的情敌.幕间休息时,一些置景工出来抽烟斗,把他俩撞了一下,谁也不敢出声,三个披头散发.身着脏裙子的高个子姑娘来到门口,啃着苹果,把果核随地乱吐;他们耷拉着脑袋,忍受着她们放肆无礼的眼光和粗俗不堪的话语的侮辱,她们故意挤到他们的身上,推推搡搡,他们被这些臭娘儿们溅污.弄脏了衣服,而她们还觉得这样做挺有趣呢.
  正在这时,娜娜下了三级台阶.她看见缪法时,顿时脸色变得煞白.
  "你怎么在这等."她期期艾艾地说道.
  正在冷笑的几个女群众演员认出是娜娜时,害怕地站成一行,表情呆板而严肃,像一群正在做坏事的女仆被女主人撞见了似的.他见那个高个子金发先生站到一旁,这时他才放了心,但心里多少怀几分忧虑.
  "好吧,挽着我的胳膊吧."娜娜不耐烦地说道.
  他们慢悠悠地走着.伯爵本来想好一些问题要问她的,这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娜娜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在姑妈家呆到八点多,后来她看小路易的病好多了,于是,她就想到剧院里来看一看,于是就来了.
  "你到剧院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问道.
  "当然有,剧院要演一出新戏,"她迟疑了一会儿,回答他道,"大家想听听我的意见."
  他心里非常明白她在撒谎.但是他从紧紧地挽着自己的她的胳膊中感到了一种让他浑身酥软的感觉.他因长时间等候她,而聚积的怨气和怒火,此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他已把她抓在手里,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也许明天,可以用别的方式了解一下她为什么到化妆室来.娜娜一直在迟疑不决,明显地看出她的内心很痛苦,她在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并打定主意,她在游艺剧院走廊的拐弯处停了下来,站在一家扇子店的橱窗前.
  "瞧!这把扇子真是漂亮,镶着珍珠贝,又饰有羽毛."
  接着,她又用冷漠的口吻说道:
  "那么说,你要陪我回家喽?"
  "当然罗,"他惊奇地说道,"因为你孩子的病好多了嘛."
  她现在后悔不该撒谎.也许小路易的病又发作了;她说她想回巴蒂尼奥勒看看.但是,他自愿同她一同去,她再也没有办法了.有一阵子,她的脸都气白了,她讨厌被他死死缠住的感受,而自己还要表现出一副温顺的样子.忍到最后,她决心争取时间尽快摆脱他,只要在午夜之前摆脱伯爵,一切就可能按照她的意愿安排.
  "今晚你要当单身汉了,"她低声说道,"你的老婆明天早上才要回来,是吗?"
  "对."缪法回答,他不喜欢娜娜这样随便谈到伯爵夫人,这使他很不自在.
  但是娜娜又追问,火车几点钟到达车站,她还想知道他是否到车站去接她.她又放慢了脚步,店铺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她又不走了.
  "你看!"她又停在一家珠宝店前面,说道:"这手镯真好玩!"
  她非常喜欢全景胡同.从她少年时代起这种感情就伴随着她,她喜欢巴黎的假货,假珠宝,镀金的锌制品,用硬纸板做成的假皮革.现在,每当她经过一个店铺前时,她总舍不得离开店铺的橱窗.就像过去一样,当她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拖着旧拖鞋,站在巧克力店的糖果柜台前,出神地看着,或听隔壁一家店里弹风琴的声音,而那些价格便宜的小玩艺儿尤其吸引他,如核桃壳针线盒,放牙签的小篓子,圆柱形或方碑形寒暑表.可是,那天晚上,她心绪不宁,看什么都心不在焉.她不能自由行动,这让她苦不堪言;隐约反感在她内心,燃起一阵怒火,她真想干出一件傻事来.与举止大度的男人相好就不愁没钱花!她以孩子般的任性已经把王子和斯泰内的钱财花得精光,然而她却不知道钱花到哪里去了.她在奥斯曼大街上的那套住宅里的家俱还不全;只有客厅的家俱全都罩上了红缎子,但由于装饰得太过分,家俱摆得太满,厅内显得很不协调.但是在她没有钱的时候,债主向她逼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紧;这一直使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她一向自诩为节约的典范.一个月以来,她时常威胁斯泰内这个牟取暴利的投机家,说如果他拿不出一千法郎给她,她就会把他赶出门,斯泰内总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来一千法郎.至于缪法,他是个大傻瓜,他根本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出来,因此她也不能责怪他小气.啊!如果她不是每天把循规蹈矩的格言念上很多遍的话,她就会把这些人统统赶走!佐爱每天早上都说,做人要通情达理,在她头脑中也常常出现一个具有宗教色彩的回忆,那就是夏蒙那样富丽堂皇的景象,由于她不断回忆,这种景象变得壮观了.所以,尽管有时她气得发抖,却依然得强压住怒火,正象此刻挽着伯爵的胳膊,在越来越少的行人中间,一个橱窗挨着一个橱窗看过去.外边的路面已经干了,一股凉风沿着走廊吹来,驱散了玻璃天棚下的热气,把各种颜色的灯笼,一排排煤气灯和像烟火一样光辉夺目的巨型扇子吹得摇摇晃晃.在餐馆门前,一个侍者正在关灯,而在已无顾客.灯光如昼的店铺里,女售货员依然一动不动,似乎睁着眼睛睡着了.
  娜娜走到最后一家店铺,又回头走了几步,"啊!这真是可爱!"他对着一只素瓷猎兔狗赞叹道,猎兔狗抬起一条腿,准备扑向前面的隐没在玫瑰丛中的野兔窝.
  他们终于离开了胡同,娜娜说天气很好,而且也没有什么急事,这样步行回到家倒挺惬意的.然后,他们到达英格兰咖啡馆前,她说她想吃牡蛎,小路易生病,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缪法不敢违抗她的意志.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在公开场所与她在一起,于是他要了一个单间,娜娜似乎对这家咖啡馆很熟悉,她跟在他后面,沿着走廊向里面去.单间的侍者拉着门,他们正要进去时,隔壁客厅里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和叫喊声,达盖内突然从里面走出来.
  "看!原来是娜娜!"他嚷道.
  伯爵一溜烟地跑进了单间,门半开着.当他的圆圆的背部进去时,达盖内眨眨眼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真是见鬼!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嘛,连杜伊勒里宫的男人你都能找到!"
  娜娜嫣然一笑,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住嘴.她认为他话太多,不过,在那里碰见他,她还是很高兴的.尽管他行径卑劣,与一些正派女人在一起时,装着不认识她,但在她心里,对他仍然怀有一些柔情.
  "你过得怎么样?"她亲切地问道.
  "我想结束我的单身汉生活.怎么说呢,我想我该结婚了,我很想结婚."
  她用同情的神态耸了耸肩膀.但是他用开玩笑的口气继续说,他在交易所赚的钱,只够给女人买点鲜花,他不想为保持一个正派单身汉的名声,而毁了自己的生活和快乐.他的三十万法郎只是维持了十八个月.所以他要现实一些,像他父亲一样,娶一个带来一大笔嫁妆的妻子,最后当省长结束一生.娜娜总是笑咪咪的,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话,她用头指指他的房间,问道:
  "你和什么人在那里面?"
  "哦!一大帮人,"他说道,一阵醉意上来,他把所有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你想象出来吧,莱娅正在讲她在埃及的旅行见闻呢,真是有趣,她讲了一个洗澡的故事......"
  于是,他把这个故事转述了一遍.娜娜听得非常高兴.然后他们倚在长廊上,面对面地谈起来了.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燃着,墙饰的皱褶里滞留着隐隐约约的菜肴气味.餐室里的嘈杂声不时变大,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他们不得不把脸凑近一些.每隔二十秒钟,就有一个侍者端着盘子走过,看见走廊堵住了,就请他们让开一下.但是,他们并未因此而中断谈话,只是朝安静的墙边贴紧一些,继续谈着,像在家里一样谈话.他们不顾吃夜宵者的吵吵嚷嚷和侍者的挤挤撞撞,
  "你看!"达盖内喃喃说道,一边用手指一下缪法进去的那间小房间的门.
  娜娜看见那门在微微颤抖着,似乎被一阵风吹动着.最后,门慢慢地关上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个人不出声地相互笑了笑.伯爵一个人呆在里面,那副样子大概是很好看的.
  "好了,"她问道,"你读了福什利写的关于我的那篇文章没有?"
  "读过了,叫做《金色苍蝇》,"达盖内回答说,"我没有跟你谈这篇文章,是怕你难过."
  "难过,为什么呢?他的文章写得很棒."
  她非常得意,写她的那篇文章,竟然登在《费加罗报》上.她的理发师弗朗西斯给她带来了一份《费加罗报》,他告诉她那篇写的是她.达盖内一边偷偷地瞅着她,一边用揶揄的神态嘲笑她.总之,她本人对这篇文章非常满意,所以别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很抱歉!"一个侍者手里端着一盘冰淇淋,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分开.
  娜娜终于想起缪法还在那边等他.
  "好了,再见了,"达盖内说道,"去找你那个王八吧."
  娜娜停下了脚步.
  "你为何叫他王八呢?"
  "他是个王八, 难道这还用问!"
  她又回来倚靠在墙上,对这个叫法很感兴趣.
  "啊!"她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他的老婆同福什利睡觉,我亲爱的......大概在乡下时就已经开始了......刚才我一到这里,福什利就走了,我估计今天晚上他们一定在他家里约会.他们说她外出旅行,我才不信呢."
  娜娜听了,竟然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
  "我早料到了!"她终于开口了,一边拍着大腿,"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她,一看她那副样子,我就猜到了.竟然真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正经女人,同福什利这样的色鬼睡觉!这回他肯定要把自己的经验传给她."
  "啊!"达盖内不怀好意地低声说道,"这可不是她的第一次尝试了,说不定她们所知道的一样多."
  娜娜听了,气愤得叫了起来.
  "真是这样......世界怎么了?变得如此肮脏!"
  "对不起!"一个手里拿着瓶子的侍者嚷道,一边让他们让路.
  达盖内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把她的手拉住一会儿.接着,他用清脆的嗓音对他讲话,他把女人搞到手全凭这样的嗓音:
  "再见了,亲爱的......你得知道,我永远爱你."
  她把手抽了回来,脸上挂着微笑,她的讲话声淹没在从餐室里发出来的雷鸣般的叫喊声和欢呼声.房屋似乎也随之震动起来了.
  "你真傻啊,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是这没关系,最近几天你来吧,咱们聊一聊."
  随后,她又变得严肃起来,用良家女那种愤怒的口气说道:
  "啊!他是王八......那么,亲爱的,这就让人讨厌了,我一直讨厌王八."
  她终于走进单间,看到缪法坐在一张狭窄的沙发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脸色苍白,两手颤抖.他一点也没有责备她.娜娜心里很激动,她忽然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恶,这个可怜的男人,竟受到一个下流老婆如此卑鄙的欺骗!她真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可是,这对他来说,仍然是公平的,因为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傻乎乎的;这件事也该给他一个教训吧.但是,在她心中,更多的是对他的怜悯.吃了牡蛎后,她并未像她原来计划的那样放他走,而是把他留下来.他们在英格兰咖啡馆逗留了一刻钟,然后两人一起回到了奥斯曼大街.这时已是十一点钟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在午夜之前想出一个婉转的方法把他打发走.
  为了谨慎起见,她在候见厅里吩咐佐爱说:
  "你可要注意一点,如果他来时发现另一个男人和我在一起,叫他别作声."
  "可是太太,我让他呆在哪里呢?"
  "让他呆在厨房里,那儿比较安全."
  壁炉里已经燃起旺火,缪法进卧室后就脱掉了礼服.这间卧室还是原来的样子,家俱全是红木的,壁毯和椅套都是灰底大蓝花的织绵.娜娜曾经两次想把房间重新布置一下,第一次她想把它们都换成黑丝绒,第二次又想换成带粉红色结子的白缎子.但每当斯泰内答应后,并付给她她问他索要的钱时,她就把钱花掉.她只有一次心血来潮时,买了一张虎皮铺在壁炉前,又买了一盏水晶吊灯悬在天花板上.
  "我还不困,不想睡觉."他们把门关上以后,娜娜说道.
  伯爵像个乖顺的男人依从了她,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不要惹她生气.再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睡不睡觉随你的便."他悄声说道.
  替她脱掉了她的高帮皮鞋.娜娜有种乐趣,就是对着衣橱上的镜子脱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一番.她连衬衫也一起脱掉,全身一丝不挂,久久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甚至忘记了一切.她很迷恋自己的肉体,她时常对那软缎般的肌肤和线条柔软的腰身自我陶醉,这时的她显得庄重严肃,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一种自爱之中.她的理发师常常撞见她这样,但是她连头也不掉.缪法见到这种情况就生气,而她对他生气感到很奇怪,缪法怎么啦?她这个样子不是让别人看的,而是让自己看的.
  那天晚上,她为了尽情自我欣赏一番,把枝形烛台上的六支蜡烛都点燃了.可是,她刚要脱下衬衫时,却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有一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
  "你读过《费加罗报》上的那篇文章吗?......报纸在桌子上."
  她回忆起达盖内的冷笑,她被一种不详的预感缠绕着.如果这个福什利诽谤她,她就要对他进行报复.
  "有人认为文章里写的是我,"她说道,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亲爱的,你又怎么想呢?"
  她松开手,让衬衫落下来,她现在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等待缪法读完文章.缪法读得很慢.福什利的那篇叫《金色苍蝇》的文章,写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出生在一个四五代都是酒鬼的家庭里,贫困和酗酒经过世代长期遗传,败坏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变成女性的神经失调.她出生在郊区,在巴黎街头长大,她个儿高大,花容月貌,肌肤细嫩,犹如一棵生长在粪土上的植物.她似乎天生就为那些乞丐和被抛弃阶层的人复仇的.她把那些在平民百姓中发酵的腐烂物带到上层社会,腐蚀着贵族阶层.她变成了自然界中的一种力量,一种起破坏作用的酵素,虽然这种作用并非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却使巴黎在她的两条白皙的大腿中间堕落.解体.她使巴黎翻转,就如家庭主妇每个月搅拌牛奶一样.在文章的结尾,作者把她比作苍蝇,一只从垃圾堆里飞出来的金色的苍蝇,一只叮在被扔在路旁的尸体上的苍蝇,它嗡嗡地叫着,飞舞着,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它从一座座宫殿的窗户飞进去,只要落在男人身上,就会把男人毒死.
  缪法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火.
  "怎么样?"娜娜问他.
  他并没有回答.他好像想再读一遍那篇文章.一种寒冷的感觉从他的头部一直传到肩膀,这篇文章写得很草率,句子也不太不连贯,措辞极度夸张,所用比喻稀奇古怪.但是,文章还是使他感到震惊,他读了这篇文章,几个月来他一直排斥思考的问题,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而且挥也挥不开.
  这时,他抬起眼睛.娜娜正陶醉在自我欣赏之中.她转动着脖子,对着镜子端详着右腰上部的一颗棕色小痣;她大概觉得这颗痣长在这个部位既古怪又漂亮.所以禁不住用指头摸了它一下,然后她把身子往后再仰一些,让那颗痣突出出来,然后,她又研究自己身体的其它部位,她觉得这样很有趣,那种孩提时代的邪恶的好奇心又在她身上复苏了.一种惊异的感觉总是在她看见自己身体时产生;她像一个姑娘发现自己发育那样既惊奇又着迷.她慢慢地伸开两只臂膀,展现她那丰腴的爱神的上身,她弯下腰,打量自己的背面和前面,目光停在乳房的侧影上,注视着由粗到细的大腿,最后竟奇怪地扭动起来,双膝分开,左右扭摆,像埃及舞女跳肚皮舞那样扭动着腰肢的上部..
  缪法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她让他恐惧.报纸从他的手中落下来,这时他恍然大悟了,于是他蔑视自己了;的确是这样,在三个月时间里,他的生活被娜娜腐蚀,他感到自己被脏东西腐蚀到了骨髓,但这些东西他简直不曾怀疑过.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快要腐烂.他顿时意识到这种邪恶所产生的危害,他看见了这种酵素所引起的解体作用,他被它毒害了,他的家庭被破坏了,社会的一个角落发出哗啦一声响,接着崩塌了下来.他无法把视线从娜娜身上移开,他一直盯着她看,竭力想让自己对她的裸体痛恨起来.
  娜娜现在不再扭动了.她用一只胳膊支住后颈,一只手钩住另一只手,仰着头,两肘分开.缪法看了一眼她那半闭的眼睛.她那半张的嘴巴和堆满柔情微笑的面孔,散开了的金色发髻像母狮的鬃毛披在背上.她挺着胸脯,胁部绷得紧紧的,显示了她那女战士般的结实腰肢和硬挺挺的乳房,在软缎般的皮肤下面,这两处肌肉健美而发达,一条柔美的线条从一个胳膊肘一直延伸到脚上,只有肩膀和臀部稍稍有波峰.缪法注视着此动人的侧面像,注视着被淹没在金色光线中的她的金黄色肉体,注视着烛光下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的丰满的乳房.他想起自己过去对女人怀有的恐惧,想起了《圣经》中所描写的怪兽,一只淫荡而又臊臭的怪兽.娜娜浑身毛茸茸的,橙黄色的汗毛使她的整个身躯变成了丝绒.而在她那良种母马般的臀部和大腿上,在她富有肉感.有深深褶缝的隆起的肌肉上,蒙罩着一种令人动心的女性的阴影,兽性就隐藏在那里.她是一头金色的怪兽,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仅仅身上的气味就足以使世界腐烂.缪法像着了迷.被麻鬼附揣似的一直盯着她,他合上眼皮,不想再看时,那个怪兽又出现在黑暗的深处,而且变得更大,更加可怕,姿态更加迷人.现在,这只怪兽将永远出现在他的眼前,并永远留在他的肉体中.
  娜娜蜷缩起身子.因为动情,四肢似乎战栗了一下.两眼湿润了,身子被她蜷得更小,这样仿佛可以更好地闻闻自己.接着,她把钩紧的双手松开,手顺着自己的身体往下移动,一直移到乳房上,随后死命地捏紧乳房.她挺起胸脯,抚摸全身,这时她浑身酥软了,她温存地轻轻地摩擦着面颊,她用面颊时而轻轻摩擦右肩,时而轻轻摩擦左肩.她那淫荡的嘴巴向自己身上吹着欲火.她伸长嘴唇,在腋窝旁吻了好久,对着镜子中另一个正吻着自己的娜娜笑.
  这时,缪法懒洋洋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对娜娜的自我行乐非常恼怒.突然间,他内心的种种想法消失了,好像被一阵狂风刮得无影无踪似的.他猛冲上去,一把搂住娜娜,她被他摔倒在地毯上.
  "放开我,"她大声叫道,"你把我弄得太疼了!"
  他觉得自己失败了,尽管知道娜娜是个愚蠢.淫荡.说谎的女人,可是他仍然想占有她,即使她满身沾满毒素.
  "啊!你真是蠢!"他放她站起来时,她怒气冲冲地说道.
  缪法在她平静下来之后走了.她穿上一件镶花边的睡衣,在火炉前的地板上坐下来,这是她喜欢坐的地方.当她再一次问起福什利的那篇文章时,缪法很想避免一场风波,所以只好含糊其词地回答她.她声称她也抓住了福什利的一个把柄.然后,她沉默了良久,在考虑用什么方法把伯爵打发走.作为一个善良的女子,她想用友善的方法,她觉得给别人制造痛苦,也给自己带来烦恼;更何况他还是个戴绿帽子的人,想到这里,她的心软下来了.
  "那么,"她终于开口了,"明天早上你等你的老婆回来吗?"
  缪法深深地躺在扶手椅上,神色疲惫,四肢无力的他只是点头作答.娜娜一边严肃地瞅着他,一边心里暗暗地思量着.她盘起一条大腿坐着,大腿把睡衣的花边压得微微起了皱,一只脚被她用两只手抓着,无意识地把它转来转去.
  "你结婚很久了对吧?"她问道.
  "有十九年了."伯爵回答道.
  "啊!你的老婆,她很可爱吧?你们很和睦吗?"
  他沉默一会后,神色尴尬地说道:
  "你是知道的,我已经恳求过你永远不要谈这些事情."
  "哟!这是为什么呢?"她气乎乎地嚷道,"只是随口说说你的老婆而已,我绝不会吃掉她的......亲爱的,女人嘛,还不都是半斤八两......"
  她只说了几句就停住了.她只是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心地非常善良.这个可怜的男人,对他应当迁就些.她心里产生了一个愉快的念头,她笑嘻嘻地打量着他.她又说道:
  "喂,我还没有告诉你福什利散布的有关你的谣言......他真是一条大毒蛇!我不恨他,因为他的文章写得还是可以的.不过,他仍然是一条毒蛇."
  她笑得更加欢了,放下脚,拖着身子,走到伯爵身旁,把胸脯贴在他的膝盖上.
  "你想想看吧,他咬定你娶老婆后,还是个童男......嗯?你还是童男吗?......嗯?是真的?"
  她用目光盯着他,等他回答.她把两只手伸到他的肩上,摇晃他,想从他嘴里掏出实话来.
  "也许是吧."终于他用严肃的口吻说道.
  娜娜听后,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上.她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嘟嘟囔囔,拍了他几个巴掌.
  "这不可能,这真是滑稽可笑,只有你是这样子,你真是个怪人.可是,亲爱的小狗,你那时一定是个笨蛋!一个男人不知道这种事,真是大笑话!哎哟,我要是看到你那时的情景该多好呀!......当时情况好吗?说点给我听听,哦!我请你说一说."
  她不仅向他提出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问题,并且要求他讲出细枝末节.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欢,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衣滑下,又被她撩起,皮肤被熊熊火光映成金黄色.结果伯爵就把他的新婚之夜的情况一点一点讲了出来.他丝毫不觉得尴尬,甚至对自己也产生了兴致,便用得体的词语"他是怎样失去童贞的"来解释.他还有点害羞,所以说话时都是字斟句酌的.娜娜听得已经起劲了,又追问他伯爵夫人的其他情况.她有闭月羞花之貌,不过,用他的话来说,她只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
  "哦,得啦,"他怯懦地嘟哝道,"你不要吃醋了."
  娜娜不再笑了,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背朝着火炉,两手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接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亲爱的,新婚之夜,在老婆面前傻头傻脑的,这样可不对."
  "为什么呢?"伯爵惊讶地问道.
  "这是因为......"她一本正经地慢吞吞地说道.
  她不停地点点头或摇摇头表示自己的看法.但是,她最后作了明确的解释.
  "你知道,我呀,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嗯,我的小宝贝,女人可不喜欢傻头傻脑的男人.她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因为她们害羞,你知道......可以肯定,她们想得很多,迟早会有一天,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她们会到其他地方去想办法的......这些就是我要说的,我的宝贝."
  她的话似乎他没听懂.于是,她把话又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像慈母一样,以朋友的身份,善意地给他上了这一课.自从她知道他戴绿帽子以来,这件事一直使她不安,她渴望同他谈一谈.
  "我的天哪!我谈的事情其实与我本人无关.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因为希望人人都幸福......我们是在聊天,对吗?那么,你应当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想换个位置,她觉得身上烤得很热.
  "嗯?太热了.我的背上要烤焦了......等一下,我把肚子烤一烤......这样可以治病!"
  她转过身来,胸口对着炉火,两只脚压在大腿的下面.
  "喂,你不再同你老婆睡觉了吗?"
  "是的,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怕娜娜又找他麻烦,连忙说道."你认为她真的是一块木头吗?"
  他点点头,算为肯定的回答.
  "那么,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喜欢上我的吗?......回答呀!我不会生气的."
  他又点了点头.
  "很好!"娜娜最后说道,"我已经料到了.啊!你这个可怜的宝贝!......你认识我的姑妈勒拉太太吗?等她来了后,你可以听她讲讲那个水果商的故事......你知道这个水果商就住在她家对面......他妈的!这火真热.我得转一下身子,我现在想烤烤左边."
  她把左侧面向炉火时,在火光的照射下,她的身子看起来胖胖的,皮肤微微发红,她非常高兴,觉得挺有趣的,就自己跟自己开起玩笑来.
  "嗯?我像一只鹅......哦!是的,像一只烤叉上的鹅......我转动着,转动着.你瞧我在用原汁烤我自己."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传来说话声和开门的响声.缪法吃了一惊,用询问的目光打量她一下.她又严肃起来,神色惴惴不安.她推托说那一定是佐爱的那只猫,那该死的畜生打破了几乎所有可以打碎的东西.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半了.这时,她哪里还有心思来满足缪法这个王八的欲望?现在又来了一个男人,她必须赶快把缪法打发掉.
  "你刚才说什么呢?"伯爵殷勤地问道,他高兴地看到她那副和蔼的样子.
  由于娜娜急着把他打发走,她突然改变了态度,粗暴起来,说话也就不那么注意了.
  "啊!对的,说到水果商和他的老婆......是啊!亲爱的,他们从来都不碰一下对方,根本不干这种事!......其实,她在这方面的欲望非常强烈,你知道吗.而他呢,呆头呆脑的,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以为她的老婆是根木头,就到别处去寻花问柳,同一些婊子在一起鬼混,她们让他享受了种种下流的快乐,而他的老婆也同样去寻求那些下流快乐,都是比他的笨蛋丈夫机灵的小伙子......夫妻间互相不融洽,就会落到这样的结局.这方面我是非常了解的."
  缪法脸色变得煞白.终于明白了她那一番转弯抹角的话的含义,他想叫她闭口不说.可是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不,别打扰我说话!......假如你们是有教养的绅士,就会在你们老婆身边和在我们身边一样可爱;你们的老婆都不是蠢货,他们会费尽心机地将你们拴在身边,就像我们费尽心机把你们勾引到手一样......这不关教养的事......我说的就是这些,好好记住我的话吧.我的小宝贝."
  "别谈那些正经女人了吧,"他语气生硬地说道,"你不了解她们."
  这时,娜娜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并不了解她们!......你那些正经女人甚至连干净都说不上!对,她们根本不干净!在她们当中你未必找得出一个女人,能像我这样子,把身子脱得光光的让人看......说实话,你的那些所谓正经女人,只能叫我好笑!我要警告你,你不要把我逼得太厉害,小心我说出我们事后都后悔的话."
  伯爵只是低声骂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话.娜娜脸色也一下子变白了.她一声不吭,瞧了他一会儿.尔后,用清脆的声音说道:
  "要是你的老婆让你当王八,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做出一个威胁的动作来.
  "那么,要我欺骗了你呢?"
  "哦!你呀."他耸了耸肩膀,悄声说道.
  的确,娜娜本来并没有恶意.她本来只想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所以在谈话一开始,她尽量克制自己,不当面说他是王八.她本来只希望他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可是,到了后来,他把她惹怒了,她也只好有什么说什么了.
  "那么,我的小宝贝,"她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到我这里来究竟是干什么的......你把我缠了两个钟头的目的是什么......还是回去找你的老婆去吧,她正在和福什利干那种事呢.是的,一点也不错,他们在泰布街,就在普鲁旺斯街的拐角上,你看,我把地址都告诉你了."
  她看见缪法像头部被猛击一槌的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
  "要是正经女人插进来,抢走我们的情人!......说真话,那些正经女人,就够规矩的了!"
  可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伯爵猛然把她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接着抬起脚跟,想踩烂她的脑袋叫她闭嘴.她几乎吓得魂不附体,好一会儿缓过来.他气得晕头转向,像个疯子,在房间里胡乱走动.她见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发抖,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后悔得要死.随后,她将身子蜷缩在炉火前,一边让火烤身子的右边,一边安慰他.
  "亲爱的,我向你发誓,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否则,我是决不会说的......再说,这也许不是事实.我并没有去核实.只是听别人说的,外边有人在谈论;但是,这能算证据吗?啊!算了吧,你犯不着自找烦恼了.我要是男人,我才瞧不起女人呢!你也知道,女人嘛!从上层到下层,全是一路货色:都是一些穷奢极欲的婊子."
  她大骂女人,想以此减轻他所受的精神打击的痛苦,竟然忘记自己也是女人.可是他根本不想听她的话,也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他气得直跺脚,然后穿上高帮皮鞋和礼服.他又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会儿,接着,仿佛最后才找到了门,走了出去.娜娜非常恼火.
  "好吧!一路顺风!"房间里虽然只剩她一个人,她仍然大声说道,"这个家伙还算是有礼貌的,我同他讲话时,他一句话也没说!......我还一个劲儿去安慰他呢!他在这里惹得我恼火,我却先改变了态度,还一再向他表示道歉,我真是够客气的了.
  不过她的心里还是很不高兴,她用两只手在腿上搔痒.终于,她拿定了主意......
  "呸!去他妈的!他戴了绿帽子,那又不是我的过错!"
  她把浑身都烤到了,觉得暖暖和和的,便一下子钻进被窝里,一边按铃,叫佐爱让等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进来.
  缪法怒气冲冲地走着.外面刚才下了一场暴雨,他在泥泞的路上,一走一滑.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视天空,只见团团乌云在急速掠过月亮,此时此刻,奥斯曼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他沿着歌剧院的工地,专挑黑暗的地方走,嘴里嘟嘟哝哝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个婊子愚蠢而又狠毒,编造出这些谎言来欺骗他.刚才他的脚跟应该对准她的脑袋,并且把它踩得粉碎.总之,他蒙受了奇耻大辱,他发誓永远也不来看她了,永远不来碰她一下子;否则,他就是孬种.这时他如释重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啊!这个赤身裸体的妖精,愚蠢得像只在烤着的鹅,居然敢诽谤他四十年来所崇敬的一切!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散开了,大片银色的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顿时感到恐惧,不禁呜咽起来.他很失望.惊慌,似乎坠入无边无际的空虚之中.
  "我的天!"他结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走过一条条林荫大道,晚归的行人大步流星地从他身旁走过.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婊子胡诌的事又开始出现在他的热乎乎的头脑中,他迫使自己逐一分析一下其中的真实程度.要到明天早上伯爵夫人才从德.谢泽勒夫人的古堡里回来.事实上,她完全可能在昨天晚上就回到了巴黎,在那个男人家过夜.他现在回顾起在丰岱特庄园居住时的某些细节:比如说那一天晚上,他在树下突然撞见萨比娜,她慌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个男人当时也在那里.那么,难道现在她就不能在他家里吗?他越想越觉得娜娜说的事是很有可能的.最后,他觉得自然而且必然的会发生这种事.当他自己在一个婊子家里脱掉外衣时,他的老婆在一个情人的卧室里宽衣解带,这是最简单的.最合乎逻辑的事.他这样一边推理,一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疯狂的肉欲中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身上不断扩大,并蔓延到他的周围,征服了他周围的人.这一幕幕情景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发热的头脑中.他脑海里浮现出赤身裸体的娜娜,突然间他又联想到赤身裸体的萨比娜.在这种幻想之中,他把这两个同样寡廉鲜耻的女人相提并论.同样受淫欲的驱使,想着想着,他不禁打了一个踉跄,几乎被行车道上驶来的一辆出租马车撞倒.从一家咖啡馆里出来的一些女人,嘻嘻哈哈用胳膊肘对他推推搡搡.这时,他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流下了眼泪.他不想在人面前呜呜咽咽,便钻进黑乎乎的阒无一人的罗西尼街中,沿着寂静的房子,像个孩子似的一边走一边哭.
  "完了,"他用低沉的声音叹道,"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哭得很伤心,不得不倚到一扇门上,他用手捂住面孔,泪水浸湿了他的手.这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急忙离开那里.他感到羞耻.恐惧,像夜游者一样,迈着慌张步伐,见人就溜,倘若人行道上有人碰见他,他就竭力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担心别人看见他的肩膀抽动,猜出他干的丑事.他沿着格朗日—巴里特里亚街走,一直走到福布尔—蒙马特街.他被街上的如昼的灯光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来往回走.就这样,他在这一带走街穿巷,专挑光线最暗淡的地方走,他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看样子他是向着一个目的地走去,虽然他经过的路拐弯很多,非常难走,但是他走得从容不迫,每到拐弯处,他的脚步都自动转弯.他终于走到一条街的拐弯处,他抬起头来一看,发现自己到了泰布街和普鲁旺斯待的交接处,也就是他的目的地.他本来只需要用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但由于他头昏脑胀,却走了近一个小时.他记得上个月的一天早上,他曾来过福什利家,感谢他写了一篇文章,报道在杜伊勒里宫举行的一次舞会情况,他的名字曾在文章中提到.福什利住在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里,几扇方形小窗户,被一家店铺的大招牌挡了一半,左边最后一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强烈的灯光从中间射了出来,窗户被分成两部分.他木立在那里,双目注视着这道光亮,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月亮消失了,天空墨黑,又下起冰冷的蒙蒙细雨,圣三教堂的钟敲了两点.普鲁旺斯街和泰布街隐没在星星点点的煤气灯的强烈灯光中,黄色的雾气把远处的灯光吞没了.缪法一动不动.那是一间卧室,他记得它的墙壁上挂着土耳其红棉布帷幔,房间的后边有一张路易十三款式的床.灯大概是搁在右边的壁炉上.他们也许睡觉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影在走动,那道亮光纹丝不动,就像夜明灯的光亮.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上面,心里筹谋着:他先去按门铃,不管门房如何叫喊,冲到楼上,用肩膀撞开门,扑到他们身上,当场把还没来得及松开膀子的他们抓住.但他想到自己没有任何武器,又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他决定把他们掐死.他把计划重新考虑了一遍,他想得非常周到,决定再等一等,等到证据确凿时再动手.如果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他就去按门铃.可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弄错时,他的心又凉了.他如果冲进去,会说出什么理由呢?他对自己原来的想法又怀疑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他的老婆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但是,他还是呆在那里,因为等久了,眼睛盯住不动,视线模糊起来,身体渐渐麻木了,变得软绵绵的.
  刚才又下了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了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等到两个警察消失在普鲁旺斯街后,他又走回来,雨把他淋得湿漉漉的,浑身直打哆嗦.那条亮光一直出现在窗户上.这次他正要走时,窗口有一个人影走过.那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接二连三的影子晃来晃去,看来刚才有人在房间里活动.他再一次伫立在人行道上,胃里火辣辣的他感到难以忍受,可他仍然等待着,想把事情弄清楚.只见胳膊和大腿的影子在窗口上飞逝而过;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只水壶在那里动来动去.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清楚,但他又仿佛辨认出一个女人的发髻.可他对这一点还不能肯定;从头发上看好像是萨比娜,只是后颈似乎太胖了.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在极度焦虑不安中拿不定主意.胃里又疼得不堪忍受,他于是把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以便减轻一点痛苦,他浑身上下像穷鬼似的颤抖着.虽然这样 ,他的目光仍然不离开窗户,他的满腔怒火熄灭了,转为道德家的幻想:他幻想自己是议员,面对全体议员发表演说,大声斥责荒淫无耻的生活,宣告社会已经大难临头;他又重新构思了那篇关于毒蝇的毒蝇的福什利的文章,并以现身说法,宣称如果让后期罗马帝国的这些伤风败俗的社会风气继续下去,社会就不会存在了.他这样一想,情绪就好了一点.可是人影已经不见了.他们肯定又上床睡觉了.他一直注视着窗子,仍然等待下去.
  时钟敲过了三点,后来又敲了四点,他还不离开那里.大雨滂沱时,他就躲到门檐下面,污泥浊水溅满了腿.这时候,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傻头傻脑地把目光盯在那道灯光上,不时眯缝起眼睛,好像被灯光照痛了似的.又有两次,他看见人影在晃动,人影做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硕大无朋的水壶,可他两次又很快平静下来,夜明灯一般的微弱光亮依然从窗口发出.他想这些影子也许会更加频繁出现的.这时候,他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又平静下来,于是,推迟了行动的时间:他只要在门口等那个女人出来就行了.萨比娜他总是会辨认清楚的.用这办法不仅简单,而且也不会闹出什么笑话,而且证据确凿可靠.他只要一直呆在那儿就行了.他刚才思绪万千,心神不定,现在隐约感到只要弄清事实真相就好办了.可是,无聊地呆在这扇门边着实使他昏昏欲睡,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他试着计算他需要等待多长时间.在将近九点钟时萨比娜会到达火车站.这就意味着他还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他想到自己要长时间等下去,觉得倒也挺有趣的,于是,他就充满耐心,一动不动地等下去.
  突然间,那条亮光消失了.这件很简单的事在他看来是出乎意料的大灾难,是一件令人讨厌和不安的事情.显而易见,他们刚才关了灯,马上就要睡觉了.在这样的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但是他很恼火,因为他不再对那扇黑洞沿的窗户感到兴趣.他对着窗户又看了一刻钟,然后,他觉得厌腻了,于是离开了那扇门,到人行道上走走.直到五点钟时,他还在那里徘徊着,还不时抬起头来瞧瞧那扇窗户.死一般地寂静从那扇窗中里传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那扇窗户的玻璃上不时有人影在晃动.他疲惫不堪,头脑处于一种迟钝状态,竟然忘记自己在街角上等什么,他的脚不时绊在街上的石块上,这时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猛然一惊,清醒过来,身上打一个寒噤.自寻烦恼,实在不值得.既然这些人睡觉了,就让他们睡吧.管他们的闲事有什么好处呢?天很黑,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样一想,他的各种想法,连同他的好奇心,都一下子消失了,心想这事就算了,找个地方轻松一下吧.再呆在街上他将无法忍受越来越冷的天气;有两次他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一些.没有什么,这事这样就算完了,他一直走到大街上,再也没有回头.
  他怏怏不乐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他沿着墙壁,迈着同样的步伐,慢吞吞地走着.鞋跟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在每一盏煤气灯的照耀下,先渐渐变大接着又渐渐变小的影子,就像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种机械的动作里.后来,他丝毫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他似乎觉得他还拖着脚步在跑马场里兜了几个小时的圈子.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栅栏门上,双手抓着铁栏杆,怎么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并没有摇动铁栏杆,只是竭力向胡同里张望,他的情绪很激动.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因为黑影淹没了这条空无一人的过道.从圣—马克街刮来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湿气,迎面扑到他的脸上.他执意呆在那里.然后,他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他诧异地思忖着,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居然怀着这样的激情,紧紧贴在铁栅栏上,铁栅栏都嵌进他脸里去了.想到这里,他又继续走路,内心极度哀伤的他失望地感到像被什么人出卖了似的,从此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黑暗之中了.
  天终于亮了.这是冬夜的灰暗的黎明,这样的天色映在巴黎泥泞的马路上,显得分外凄凉.缪法又回到了位于新歌剧院的建筑工地旁边正在修建的几条宽阔的街道上.铺灰泥的街道被大雨一浇,又被马车一碾,简直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哪里,一个劲儿往前走,脚下踩滑了,就站稳一下.巴黎在阳光中醒来.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恐.人们吃惊地打量着他,他的帽子湿透了,浑身泥浆,他神色慌张.于是,他躲到脚手架下,好大一会儿靠在栅栏边.这时候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唯一的想法是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这时,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求助上天的想法,祈求上天安慰的念头使他感到惊讶,好像这是一件意想不到.希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想法使他联想到韦诺先生那张肥胖的脸和满嘴的坏牙的面容.几个月来,他对韦诺先生敬而远之,这使韦诺先生很伤心,如果现在他去敲他的门,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韦诺先生一定会很高兴.过去,天主一贯对他大施仁慈.他只要在生活中有一点点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他会走进教堂,让渺小的自己跪拜在万能的天主的面前;祈祷后,他走出教堂,总是变得更加坚强起来,他准备抛弃他的人世间的一切财富,以求实现他的灵魂永生得救的唯一愿望.然而现在呢,只有在下地狱的恐怖降临到他头上时,他才会去祈祷求助;他的灵魂被各种淫乐侵袭,与娜娜的关系也影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他一想到上帝,就感到震惊.在这场可怖的精神危机之中,在他的脆弱的人性濒于动摇和崩溃的危机之中,他为什么没有马上想到天主呢?
  想到这里,他迈着艰难的步伐,去寻找教堂.他想不起来哪儿有教堂,因为清晨街道都不像原来的样子了.然后,当他在当丹河堤街拐角处转弯时,隐约瞥见隐没在晨雾之中的圣三教堂的钟楼.一尊尊白色雕像俯视着公园,公园中的树木都落了叶,这些雕像似乎是公园的黄叶丛中那些怕冷的维纳斯雕像.他上了宽大的石阶,他跑累了,在门廊下喘口气.随后,他走进教堂.教堂里非常冷,昨天晚上暖气关了,从玻璃窗上渗进来的水蒸汽布满了高高的拱顶.黑暗笼罩着两边的侧道,那里还没有一个人,只能听见在朦胧的黑暗深处,发出一阵脚步声,那是某个刚刚醒来的教堂执事怏怏不快地拖着旧鞋走动的声音.晕头转向的缪法,一下撞在横七竖八的椅子上,他心情沉重,真想哭出来.他一下子跪在圣水缸旁边的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他双手合一,脑中思索着祈祷词,渴望着整个身心被热情的驱使而奉献出来.可是,只有他的嘴唇在念念有词,他的心却不在教堂里,飞到了外边,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刻也不休息,好像被一种无法改变的需要鞭挞着.他连声祈祷着,"啊,我的主,来拯救我吧!啊:我主,不要抛弃您的造物吧!他是来听候您的审判的.啊,我的主,我崇拜您,难道您让我死在您的敌人的手下吗?"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压在他的肩上.远处旧鞋拖在地上的声响妨碍他祈祷.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早晨清扫还未开始,空气还没有稍微暖和一点,因为第一批做弥撒的人还未来到,他总是只听见这样令人恼怒的声音.于是,他抓着一把椅子,站起身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他为何要扑到不能带他解脱危机的韦诺先生的怀里痛哭呢?
  然后,他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娜娜家里.他在门外滑了一跤,他感到泪水涌入了眼眶,他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只是觉得自己身体虚弱和不适.被雨淋得太厉害的他终于疲乏不堪,冷得不堪忍受.一想到要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光线暗淡的公馆里,他心都凉了.娜娜家的大门还未开,他只好等着门房来开门.上楼时,他笑眯眯的,感到身上流着这个小窝的一股暖流,他在这里马上可以伸伸个懒腰,痛痛快快睡上一觉了.
  佐爱来给他开门时,做了一个惊讶和不安的手势.她说昨夜太太偏头痛发作得非常厉害,一夜没有合眼.不过她仍然可以上去看看太太是否睡着了.当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佐爱溜进了娜娜的卧室.可是,听到她的通报之后,娜娜马上就出来了,她似乎很匆忙甚至光着脚,头发也乱蓬蓬的,那件睡衣经过一夜胡乱作爱后,皱巴巴的,有的地方已经破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嚷道,脸都涨红了.
  盛怒之下,她跑过来想亲自把他赶出门去,但看见他那一副可怜.沮丧的样子,一丝怜悯之情又油然而生.
  "哎哟!你可真干净,我可怜的小狗!"她用比较温柔的口气说道,"发生什么事啦......嗯?你去捉奸,却反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他一声不吭,样子像只丧家犬.不过,她似乎看出来他并没有拿到什么有利的证据;为了使他平静下来,她说道:
  "我想一定是我弄错了.我敢担保!你老婆是个正经女人......现在,我的小乖乖,你应该回家了,回去睡觉吧.你应该睡眠."
  他却一动也不动.
  "走吧,走吧.我不能留你在这里......这时候,你或许也不想留在这里吧?"
  "不,我想留下来,我们一起去睡觉吧."他嘟囔道.
  她消除了哄他走的想法.因为,她的耐心已用尽了.难道缪法变成了白痴?
  "喂,你走吧."她再次说了一遍.
  "我不想走."
  于是,娜娜又气又反感,她勃然大怒.
  "你真是讨厌......你明白,你让我厌透了,回去找你老婆吧,是她让你戴绿帽子的......是的,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现在,我对你这么说......喂,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你放开我?"
  缪法的眼里噙着泪水,合拢双手央求她道:
  "求求你,和我睡觉吧."
  娜娜一下子不知所措,神经质般地抽抽噎噎,哭得透不过气来.归根结蒂,是人家奸污了她!那他老婆的好坏与她有何相干?的确,她尽可能用委婉的方式来启发他.而现在他却想叫她承担责任!不,这可不行!她心再善良,但不会好到这种程度.
  "他妈的!我受够了!"她骂道,一边用手敲着桌子,"嘿!我竭力忍着,我想忠实于你......可是,亲爱的,只要我开口说一句话,明天我就能变成富翁."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他从来没有想到钱的问题.他会为她而马上付诸实施的,只要她满意.他的所有财产都是属于她的.
  "不可能,现在给钱太迟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喜欢那些让我开口才给钱的男人......不行,你知道,你现在即使一次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再和你在一起.我就说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呢......你走吧,否则,我对后果不负任何责任.我可会闹出事来的."
  她脸上露出威胁的神态,向他走去.这个善良的烟花女被逼得大动肝火,她觉得对那些缠住她的正经男人她有这样的权利,甚至她深信自己比他们更正经.这时,门突然开了,斯泰内来了.这真是火上添油.她惊叫了一声:
  "你瞧!又来了一个!"
  听到她的叫声,斯泰内愣了一下,他停止了脚步.缪法在场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真反感,他不想听缪法为此做任何解释,所以三个月来,他一直回避这件事.他眨着眼睛,神色尴尬地摇摆着身子,看也不看伯爵一眼.他气喘吁吁,兴奋得发红的脸色完全变了样,好像一个人跑遍了巴黎,来报一则喜讯,没想到却碰上一件倒霉的事情.
  "你要干什么呢,你?"娜娜生硬地问道,她故意用亲昵的人称来称呼斯泰内,想以此来奚落伯爵.
  "我......我......"斯泰内结结巴巴地说,"我搞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自己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前天晚上,她曾对他说,如果他不给她搞到一千法郎来给她还债,她就把他赶出门去,永远不见他了.两天以来,他到处奔波,终于在今天上午才凑足了这笔钱.
  "你需要的一千法郎."他终于开口了,一面从口袋里抽出一只信封.
  这件事娜娜已经忘却了.
  "一千法郎!"她嚷道,"我是个乞丐吗?......瞧!你以为我是看中你这一千法郎!"
  说完,她拿起信封,朝他的脸上甩去.斯泰内是个谨慎的犹太人,他吃力地把信封捡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娜娜.缪法同他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眼神,而娜娜两手叉腰,嚷得更响了:
  "喂!你们还想干什么!......你呀,我真高兴,你也来了,我亲爱的斯泰内,你明白了吧,这样我就可以彻底打扫了......走吧,好了,都滚吧."
  他们并不着急,一动也不动.她又说道:
  "嗯!你们会说我正在干一件蠢事吧?这很可能!但那又怎么样?你们把我烦死了!......呸!我干漂亮事已经干够了!要是我因干蠢事而死,我也死得其乐!"
  他们想让她平静下来,他们恳求她.
  "一,二,你们还赖着不走?......好吧,你们等着瞧,我还有人呢."
  她使劲一推,把卧室的门开得很大.于是两个男人瞥见丰唐躺在乱糟糟的床中间.他翘着两条腿,睡衣敞开,像只公山羊躺在起皱的花边中间,露出满身黑皮.然而这出乎意料的亮相方式并没有使他惊慌失措,因为在舞台上他什么惊险的场面没有经历过.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做了一个鬼脸来摆脱困境,他伸着嘴唇,翘着鼻子,脸部肌肉动个不停,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扮兔子.他那副下流的色鬼嘴脸,将他淫荡的恶习暴露无遗.一个星期以来,娜娜每天到游艺剧院找丰唐,因为她也像某些娼妓那样,疯狂地爱上丑角演员的鬼脸了.
  "你们瞧吧!"她用演戏的动作指着丰唐说道.
  缪法什么气都忍受但却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
  "真是个婊子!"他嘟哝道.
  娜娜已经走进了卧室,又走回来,最后说道:
  "你说什么,婊子!那么,你的老婆呢?"
  接着,她走回卧室,呼地关上门,然后哐啷一声插上门栓.门外只剩下两个男人,一声不吭,面面相觑.佐爱进来了,她并不想赶他们走;相反,她似乎很理解他们,并和他们谈话.她是一个聪明人,她认为太太的蠢事做得有些过分.不过,她又说太太与那个丑角演员的关系长不了,应该让她这股狂热劲儿过了再说.两个男人走了.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到了人行道上,他们很激动,彼此倒产生了友情,默默地握握手,迈着沉重的步伐,分道扬镳了.
  缪法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公馆时,他的老婆也刚刚回到家.两个人在宽阔楼梯上相遇了,看见楼梯旁的阴森森的墙壁,两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们抬起头来,望看彼此.伯爵的衣服上还留下泥巴的痕迹,他脸色苍白,神态慌张,好像在外面干了丑事.而伯爵夫人疲惫不堪,站着打盹,头发蓬乱,眼眶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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