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茶花女(上)

  《茶花女(上)》〔法〕小仲马 著

  
  我认为只有在对一个人进行深入研究以后,才能创造人物,就像要讲一种语言就必须先认真学习这种语言那样.
  既然我还没到能够创造的年龄,那就只能满足于平铺直叙了.
  因此,我请读者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故事中除女主人公外的所有人物,至今还在人世.
  此外,我记录在这里的大部分事实,在巴黎还有其他的人可作证;如果仅靠我说还不足为凭的话,他们也可为我出面证实.因为一种特殊的机缘,只有我才能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因为我有一种特殊的机缘,唯独我洞悉此事情的始末,除了我谁也不可能写出一篇完整的.动人的故事来.
  下面就来讲讲这些详情细节我是如何知道的.
  一八四七年三月十二日,我在拉菲特街看到一张黄色的巨幅广告,广告宣称有一批家具和大量珍玩将要拍卖.这次拍卖是在物主死后举行的.广告未提到死者的姓名,只是说拍卖将于十六日中午十二点钟到下午五点在昂坦街九号举行.
  广告还附带通知,在十三日和十四日两天大家可以参观住宅和家具.
  我向来爱好珍玩.我想,这一回可不能坐失良机,即使不买,也要去看看.
  我在第二天就到昂坦街九号去了.
  时间还很早,可是房子里已经有人来参观了,甚至还有女人.虽然这些女宾穿的是天鹅绒服装,披的是开司米披肩,大门口还有华丽的四轮轿式马车在恭候,却都带着惊讶.甚至是赞赏的眼神注视着展现在她们面前的豪华陈设.
  很快,我就懂得了她们为什么赞赏和惊讶.我也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很快就看出了自己正置身于一个高级妓女的房间中.然而上流社会的女人......这里正有一些上流社会的女人......想看看的也就是这种女人的闺房.这种女人的穿着打扮往往使这些贵妇人自愧不如;这类女人在大歌剧院和意大利人歌剧院里,就和她们并肩而坐;并且也像她们一样拥有自己的包厢,这类女人恬不知耻地在巴黎街头卖弄她们的姿色,炫耀她们的珠宝,扬播她们的"风流韵事".
  这个住宅里的妓女已经死了,所以现在连最最贞洁的女人都可以随便进入她的卧室.这个富丽而淫秽的场所的空气已被死亡净化.再说,如果有必要,她们可推托是为了拍卖才来的,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人家.她们看到了广告,想来见识一下广告上介绍的东西,想在拍卖之前挑选一番,没有比这更平常的事了;而这并不妨碍她们从这所有精致的陈设里面去探索这位妓女的生活痕迹.她们想必早就听到过一些很离奇的有关妓女的故事.
  不幸的是,随着这个绝代佳人的死去,那些神秘的事情也一起消逝了.不论这些贵妇人心里的期望有多大,她们也只能面对着死者留下来的要拍卖的东西啧啧称羡,却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女房客在世时所操的神女生涯的痕迹.
  但是,可以买的东西还真不少.陈设富丽堂皇的房间,布尔雕刻的玫瑰木的家具.塞弗尔和中国的花瓶.萨克森的小塑像.绸缎.天鹅绒和花边绣品;真是目不暇接,应有尽有.
  那些先于我来的好奇的名媛淑女在住宅里漫步我也跟在后面溜达.她们走进了一间张挂着波斯帷幕的房间,我也正要跟着进去,她们却差点马上笑着退了出来,仿佛对这次新的猎奇感到害臊,我倒反而想进去看个究竟.原来这是一个,里面摆满各种精致的梳妆用品的梳妆间,从这些用品里似乎可以看出死者生前的穷奢极侈.
  一张三尺宽.六尺长的大桌子靠墙放着,奥科克和奥迪奥制造的各种的珍宝在桌子上闪闪发光,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这上千件小玩意儿于我们来参观的这家女主人来说,是梳妆打扮的必备之物,都是用黄金或者白银制成.然而这一大堆物品只能是逐件逐件收罗起来的,且也不可能是某个情夫一人所能办齐的.
  我看到一个妓女的梳妆间倒没有厌恶的心情,任何一件东西,我都能饶有兴趣地细细鉴赏一番.我发现所有这些雕刻精湛的用具上都镌刻着不同的人名首字母和五花八门的纹章标记.
  我瞧着所有这些东西,没有哪件不能不使我联想到那个可怜的姑娘的一次次肉体买卖.我心想,天主对她尚算仁慈,没让她遭受通常的那种惩罚,而是,带着她那花容月貌,让她在晚年之前就死在穷奢极侈的豪华生活之中.对于这些妓女来说,衰老是她们的第一次死亡.
  还有什么比放荡生活的晚年......尤其是女人的放荡生活的晚年......更悲惨的呢?这种晚年引不起别人的丝毫同情,也没有一点点尊严,这种抱恨终生的心情是我们能听到的最悲惨的事情,由于她们并不是对过去的失足感到后悔,而是悔恨错打了算盘,滥用了金钱.我认识一位曾经风流一时的老妇人,过去的生活遗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女儿.据她同时代的人说,她女儿差不多同她母亲年轻时长得一样美丽.然而她母亲从来不认她是自己的女儿,只是让她养老,就像她自己曾经把她养大那样.这可怜的小姑娘名叫路易丝.她违心地顺从了母亲的旨意,既没情欲又无乐趣地委身于人,就像是有人想要她去学一种职业,她就去从事这种职业一样.
  长期来耳濡目染的都是荒淫无耻的堕落生活,且是从早年就开始了的堕落生活,加上这个女孩子长期来孱弱多病,她脑子里分辨是非的才智不能得到发展,这种才智天主可能也曾赋予她,可是从来没人想到过要给她机会去实践.
  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年轻的姑娘,她每天几乎总是在同一时刻走过大街.每时每刻她的母亲都陪着她,就如一个真正的母亲陪伴她真正的女儿那形影不离.那时候我还年轻,很容易沾染上那个时代道德观念淡薄的社会风尚,但是我还记得,我从心底中对这种丑恶的监视行为感到轻蔑和厌恶.
  没有哪位处女的脸上能流露出这样一种忧郁苦恼的表情这样一种天真无邪的感情和厌恶.
  这张脸就委屈女郎的头像一样.
  一天,这个姑娘突然变得异常兴奋.在她母亲替她一手安排的堕落生涯里,天主好象赐给这个女罪人一点幸福.毕竟,天主已经赋予了她懦弱的性格,那为什么在她承受痛苦生活的重压的时候,就不能给她一点安慰呢?这一天,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身上还残留的一点纯洁的思想,使她开心得全身哆嗦.人的灵魂有它不可理解的寄托.路易丝告诉她母亲去把那个使她欣喜若狂的发现.说起来也使人感到羞耻.但,这里我们并不是在随意编造什么风流韵事,而是在讲一件真事.如果我们认为这些女人的苦难没有必要公诸于世,那也许还是索性闭口不谈为好.人们谴责这种女人而又不听她们的申诉,人们蔑视她们而又不公正地评价她们,我们说这样太可耻了.可那位母亲答复女儿说,她们两个人生活已经不容易了,三个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再说,没有孩子会更好,且大着肚子不做买卖也是浪费时间。第二天,有一位助产婆......我们暂且把她当作那位母亲的一个朋友......来看望路易丝.路易丝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来下床了,但身体比从前更虚弱,脸色比过去更苍白.
  三个月后,有一个男人出于怜悯,想设法医治她身心的创伤,但是由于沉重的打击,路易丝还是因为流产的后遗症死了.
  那母亲仍活着,生活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这故事在当我凝视着这些金银器皿的时候,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光似乎已随着我的沉思默想悄然逝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一个看守人,他正站在门口严密地监视着我是否在偷东西.
  我走到这位看守人跟前,我已把他搞得心神不定了.
  "先生,"我对他说,"你可以告诉我原来住这里的房客的姓名吗?"
  "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
  我见过她,也知道她的名字.
  "怎么!"我对看守人说,"玛格丽特.戈蒂埃真的死了吗?"
  "是的,先生."
  "她是在哪天死的?"
  "已有三个星期了."
  "那儿为什么允许别人来参观她的住宅呢?"
  "债权人认为这样做可以买到好价钱.您知道,让大家预先看看这里的织物和家具,这样能招徕顾客."
  "那么说,她还有债要还?"
  "先生,她还欠了好多哪!"
  "卖下来的钱大概还不完债了吧?"
  "还能剩一些."
  "那,剩下来的怎么处理呢?"
  "给她的家属."
  "她还有家属?"
  "好像有的."
  "谢谢您."
  看守人摸清了我的来意后才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对我行了个礼,然后我就走了出来.
  "可怜的姑娘!"我在回家的时候心里想,"她一定死得很惨,因为在这种生活圈子里,只有身体健康才可能有朋友."我突然之间有种怜悯玛格丽特命运的感觉.
  很多人对此可能会觉得可笑,但我不仅对烟花女子总是无限宽容的,而且我也不想为这种宽容态度和人争辩.
  一天,在我去警察局领取护照的时候,碰巧瞥见邻街有两个警察要押走一个姑娘.这个姑娘犯了什么罪我不知道,只见她痛哭流涕地抱着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亲吻,由于她被捕后,母子就不得不骨肉分离.从这天起,我就从来没轻易蔑视过某个女人.

  
  拍卖定在十六日举行.
  在参观和拍卖之间有一天空隙时间,这些时间留给地毯商拆卸帷幔.壁毯等墙上饰物.
  那时,我正好从外地旅游归来.,别人总是要在一个人回到消息灵通的首都时告诉他一些重要新闻.但是人们好像不认为玛格丽特的死是什么大事情,这也是很自然的.玛格丽特长得是很漂亮,但,这些女人生前考究的生活越是闹得满城风雨,她们死后也就越是无声无息.她们就像某些星辰,初升时无光,陨落时也无光.如果她们年纪轻轻就死了,那她们所有的情人都会同时得到消息;因为在巴黎,一位名妓的情人彼此几乎都是密友.大家相互回忆几件她过去的逸事,但各人也都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丝毫不受这事的影响,甚至谁也不会因此会掉一滴眼泪.
  如今,人们到了二十五岁这年纪,眼泪就变得非常珍贵,决不会轻易乱流,最多也只是在双亲死去时哭几声,作为过去为他们破费的报答.
  而我,虽然玛格丽特任何一件用品上都没有我姓名的开头字母,可是我刚才承认过的那种天生的怜悯和出于本能的宽容,使我对她的死久久不能忘怀,虽然说她也许并不值得我如此想念.
  记得我过去常在香榭丽舍大街遇到玛格丽特,她坐着一辆由两匹栗色骏马驾着的蓝色四轮轿式小马车,每天准来到那儿.她身上有不同于她那一类人的一种气质,以及她那风致韵绝的姿色,这些都衬托出了这种气质的与众不同.
  这些不幸的人儿出门的时候,身边总是要有个什么人作伴.
  因为没有一个男人公开他们和这种女人的暖昧关系,而她们又不堪寂寞,所以总是随身带着女伴.这些陪客有些是由于境况不如她们,自己没有车子;有些是怎么打扮也好看不起了的老妇人.假如有人要想知道任何关于他们女主人的私情,那么尽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她们请教.
  玛格丽特却与众不同,她总是独个儿坐车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尽量不招人注意.她冬天披着一条开司米披肩,夏天穿着十分淡雅的长裙.在这条她喜欢散步的大道上有很多熟人,她偶尔也对他们微微一笑,但这是一种只有公爵夫人才有且也唯有他们自己才能觉察到的微笑.
  她也不像她所有那些同行那样习惯在情人陪同下散步于圆形广场和香榭丽舍大街街口之间,她的两匹马飞快地把她拉到郊外的布洛涅树林,她在那里下车,漫步一个小时,然后重新登上马车,急驰回家.
  所有这些我亲眼目睹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对这位姑娘的早逝感到惋惜,就像人们惋惜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毁掉了那样.
  正如传说那样,玛格丽特真是一位绝色女子.
  她身材颀长苗条稍许过了点分,可是她有非凡的才能,只要略微调配一个着装,就把这种造化的疏忽给掩饰过去了.她披着长可及地的开司米大披肩,两边露出绸子长裙宽阔的镶边,她那紧贴在胸前藏手用的厚厚的暖手笼四周的褶裥都做得非常精巧,所以无论用什么挑剔的眼光来看,线条匀称而又协调.
  她的头样很美,是一件绝妙的珍品,长得小巧玲珑,就像缪塞所说的那样,她母亲好像是在生她时把它有意精心雕琢了一番.
  在一张露着难以描绘其风韵的鹅蛋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上面两道弯弯细长的眉毛,纯净得有如人工画就的一般,浓密的睫毛几乎盖住了眼睛,当眼帘低垂时,给玫瑰色的脸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细巧而挺直的鼻子透着股灵气,鼻翼微鼓,像是对情欲生活的渴望;一张端正的小嘴轮廓分明,柔唇微启,露出一口像奶一样洁白的牙齿;皮肤颜色就如未经人手触摸过的蜜桃上的绒衣:这些就是这张美丽的脸蛋给您的大概印象.
  黑玉色的头发,或是天然的或是梳理成的,如波浪一样地鬈曲着,在额前分成两大绺,一直拖到脑后,露出两个耳垂,耳垂上挂着的两只四千千法朗的钻石耳环闪闪发光.
  玛格丽特过着热情纵欲的生活,但她的脸上却呈现出处女那样的神态,甚至还带着稚气的特征,这真让我们百思而不得其解.
  玛格丽特有一幅她自己的画像,是维达尔给她画的,或许也唯有他的画笔才会把玛格丽特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在她去世后,这幅画有几天在我手里.这幅画画得跟真人一样,它弥补了我记忆中的不足.
  这一章里叙述的情节,有些我后来才知道的,为避免以后开始讲述这个女子的故事时再重新提起,我现在就把它们写下来.
  每到首场演出,玛格丽特必定光临.他在剧场或舞会上度过每一个晚上.只要有新剧本上演,准可以在剧场里看到她.她随身总带着三件东西:一副望远镜.一袋蜜饯和一束茶花,且每次她都把她们放在底层包厢的前栏上.
  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玛格丽特带的茶花是白的,而另外五天她带的茶花却是红的,谁都摸不透改换茶花颜色的原因是什么,而我也无法解释她的目的是什么.在她常去的那几个剧院中,那些老观众和她的朋友们都像我一样注意到了这现象.
  除茶花以外,她没带过别的花.因此,在她常去买花的巴尔戎夫人的花店里,有人给她取了一个外号,称她为茶花女,这个外号后来就这样被叫开了.
  此外,我知道就如所有生活在巴黎某一个圈子里的人一样,玛格丽特曾经做过一些翩翩少年的情妇,她也毫不隐讳的这样承认,那些青年也以此为荣,说明情夫和情妇他们彼此都满意.
  但是,据说有一次从巴涅尔旅行回来以后,她有几乎三年时间就只跟一个外国老公爵一起过日子了.这位老公爵是个百万富翁,他想尽方法要玛格丽特跟他生活.并且,似乎她顺从的答应了.
  别人这样告诉我这件事的情况:
  一八四二年春天,玛格丽特气色越来越坏,身体虚弱无力,医生建议她到温泉去疗养,她就到巴涅尔去了.
  在巴涅尔的病人间,有一位公爵的女儿,她不仅害着跟玛格丽特同样的病,而且长得跟玛格丽特一模一样,她们甚至会被别人误认为是姐妹俩.但公爵小姐的肺病已经到了第三期,玛格丽特来巴涅尔没几天,公爵小姐便离开了人间.
  就如有些人守着埋葬亲人的地方不愿意离开一样,公爵在女儿去世后依旧留在巴涅尔.一天早上,公爵在一条小路的拐角处碰见了玛格丽特.
  他好象看到他女儿的影子又出现在眼前,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老泪纵横地搂着她,甚至也不问清楚她究竟是谁,就恳求她允许他去探望她,允许他像爱自己去世的女儿的替身那样爱她.
  只有玛格丽特和她的侍女一起到巴涅尔去,再说她也不怕名声受到什么损害,就答应了公爵的请求.
  在巴涅尔也有一些人认识玛格丽特,他们专诚拜访公爵,把戈蒂埃小姐的社会地位据实相告.这对这个老年人来说,莫过于一次沉重的打击,因为这一下就再也谈不上他女儿与玛格丽特还有什么相似之处了,但为时已晚,这少妇能使他精神上得到安慰,几乎成了他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的借口和托词.
  他一点没有责备玛格丽特,他也没有权利责备她,但是他对玛格丽特说,如果她觉得有可能改变一下她那种生活方式的话,那他愿意提供她所需要的任何补偿.作为她的这种牺牲的交换条件,玛格丽特同意了.
  必须说明的是,生性热情的玛格丽特当时正在病中,她认为她害病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她过去的生活.出于一种迷信的想法,她祈祷天主会因她的改悔和皈依而把美貌和健康留给她.
  果然,到夏末秋初的时候,由于洗温泉澡.散步.自然的体力消耗和正常的睡眠的作用,她的健康几乎完全恢复.
  公爵陪玛格丽特回到了巴黎后,像在巴涅尔一样,他还是经常来探望她.
  他们这种关系,别人不知道真正的缘由和动机,所以在巴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由于公爵曾以他的万贯家财而著称,现在又以挥霍无度而闻名了.
  大家把老公爵和玛格丽特的亲密关系归之于老年人贪淫好色,这是有钱老头儿的通病,人们对他们的关系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就是没猜到真情.
  其实这位父亲对玛格丽特产生这样的感情,原因很纯洁,除了跟她有心灵上的交往之外,公爵认为,任何其他关系都意味着乱伦.他始终没有对她讲过一句不适宜给女儿听的话.
  我们除了如实描写我们的女主人公,根本不打算把她写成别的样子.我们只是在说,当玛格丽特待在巴涅尔的时候,她还能够遵守对公爵许下的诺言的,她也是遵守了的;但是一旦返回巴黎,这个惯于看戏跳舞.挥霍享乐的姑娘似乎就耐不住了,这种只有老公爵定期来访才可以解解闷的孤寂生活使她觉得百无聊赖,无以排遣,过去热辣辣的生活气息一下涌上了她的脑海和心头.
  且玛格丽特从这次旅行回来以后显得更加的妩媚娇艳,她正当二十妙龄,她的病看起来已大有好转,但实际上并未根除,因此她产生了狂热的情欲,这情欲往往也就是肺病的症状.
  公爵的朋友们都说公爵和玛格丽特在一起有损公爵的名誉,她的行动时刻受到监视,想抓住她行为不端的证据.一天,他们来告诉公爵,并保证,玛格丽特在拿准公爵不会去看她的时候,接待了别人,且这种接待往往一直要延续到第二天.公爵知道后心里非常痛苦.
  玛格丽特在受到公爵盘问的时候一切都承认了,还坦率地劝告他以后别再关心她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力量信守诺言,她也不愿意接受一个被她欺骗的男人的好意了.
  之后公爵有一个星期没有露面,他也只能这么做.到了第八天,他又来恳求玛格丽特还是像过去一样跟他来往,只要能够见到她,公爵同意完全让她自由行动,还向她发誓,即使要了他的命,他也决不再说一句责备她的话了.
  这就是玛格丽特回到巴黎三个月以后,即一八四二年十一月或者十二月里的情况.

  
  十六日下午一点,我到玛格里特遗宅去.
  拍卖估价人的喊叫在大门口就听到了.
  房间里挤满了好奇的人群.
  几乎所有花街柳巷的名媛都到场了,几个贵妇人在偷偷打量她们.这一次她们又可以借参加拍卖的名义,仔细瞧瞧那些她们从来没有与之接触过的女人,或许她们私下还在暗暗羡慕这些女人自由放荡的享乐生活.
  F公爵夫人的胳膊撞到了A小姐;A小姐是当今妓女圈子里那些薄命红颜的典型代表;T侯爵夫人正在犹豫要不要把D夫人一个劲儿在抬价的那件家具买下来;D夫人是当时最风流最有名的荡妇.那位Y公爵,据说他在马德里破了产,而在巴黎又风传他在马德里破了产,但实际上他连每年的年金都没有花完.此时他一面在跟M太太聊天,一面却在和N夫人眉来眼去调情.M太太是一位风趣诙谐的讲故事的好手,她常想自己出本名著,并签上自己的大名.美丽的N夫人常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穿的衣衫的颜色离不了粉红和天蓝两种,有两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为她驾车,这两匹马,托尼向她要价一万法郎,她如数照付;最后还有R小姐,她依靠自己的真凭实学赢得的尊敬使那些靠嫁妆的上流社会妇人自愧勿如,那些靠爱情生活的女人是望尘莫及.她顾不得天气寒冷,赶来购买一些东西,引来了人们的注目.
  我们还可举出云集在这间屋里的很多人的姓氏起首字母,他们在这么巧碰在一起连他们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不过为了不使读者感到厌烦,恕我不再介绍.
  我必须一提的是,当时大家都兴高采烈.女人中间虽有很多人与死者生前很熟,但是这会儿好象对死者毫无忧伤之情.
  大家高声谈笑,拍卖估价人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在拍卖桌前板凳上坐满的商人们拼命让大伙安静,好让他们稳稳当当做生意,但谁也不理睬他们.像这样各色人等混杂,环境喧闹不堪的集会倒是从没见过.
  我默默地混进了这堆纷乱的人群.我想,这情景发生在这个可怜的女人咽气的卧室近旁,为的是拍卖她的家具以偿付她生前的债务,想到这,心中不免感到一种失落和悲痛.我与其说是来买东西的,倒不如说是来看热闹,我望着几个拍卖商的脸,每当一件物品叫到他们没有意料到的高价时,他们便喜笑颜开,心花怒放.
  那些在这个女子的神女生涯上投机得呈,那些在她身上发过大财的人,那些在她弥留之际拿着贴了印花的借据来和她纠缠不休的人,还有那些在她死后不久就来收取他们冠冕堂皇的帐款和荒诞无经的高额利息的人,所有那些人竞自称为正人君子!
  难怪古人说,商人和盗贼信仰同一个天主,说得如此正确!
  长裙.开司米披肩.首饰,一下子都卖完了,我都无法相信会这么快,可没有一件东西是我用得着的,我一直在等.
  突然,我听到喊叫:
  "精装书一册,装订考究,书边烫金,书名《玛侬.莱斯科》,扉页上有两行字,十法郎."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冷场,一个人叫道:
  "十二法郎."
  "十五法郎,"我说.
  为什么我要出这个高价呢?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想看看那上面写着的几个字吧.
  "十五法郎,"拍卖估价人又叫了一回.
  "三十法郎,"第一个出价的人又叫了,口气好象是对有人加价感到恼火.
  这使我和那人展开了较量.
  "三十五法郎!"我用同样的口气叫.
  "四十法郎!"
  "五十法郎!"
  "六十法郎!"
  "一百法郎!"
  我承认如果仅是想要引人注意的话,那么我已经完全达到了目的,因为在我们轮流加码的过程中,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瞅着我,想看看这位似乎一心要得到这本书的先生究竟是何等样人.
  最后一次叫价似乎彻底镇住了对手,他想想还是退出这场角逐的好,这场角逐徒然使我要花十倍于原价的钱去买下这本书.于是,他向我弯了弯腰,很客气地(尽管迟了些)对我说:
  "我让了,先生."
  那时也没有别人再抬价,书自然归我了.
  因为我怕自尊心会再一次激起我的倔脾气,而我身边并未带多少钱,我请他们记下我的姓名,把书暂且留在一边,就下了楼.那些目击者肯定对我作了种种猜测,他们准会暗暗思忖,是什么力量驱使我花那么大价钱来买下这本书,这种书到处都可以买到,只要花上十个法郎,至多不过十五个法郎.
  一个小时后,我派人取回了我买下了的那本书.
  扉页上是赠书人用钢笔写的两行秀丽的字:
  玛侬对玛格丽特
  惭愧
  下面署名是阿尔芒.迪瓦尔.
  "惭愧"这两个字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呢?
  据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意见,玛侬是不是承认玛格丽特无论在放荡的生活,还是在内心感情方面,要比自己更胜一筹?       第二种在感情方面解释较为合乎情理,因为第一种解释是唐突无礼的,不管玛格丽特对自己的看法如何,她也是不会接受.
  我又出去了,直到晚上睡觉时,我才想到那本书.
  当然,《玛侬.莱斯科》是个动人的故事,我虽然已熟悉故事里每一个情节,可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手头有这本书,我即无法摆脱它的吸引力,我打开书本,普莱服神父塑造的女主人公似乎又在眼前,这情况几乎一百多次反复了.这位女主人公给描绘得那么栩栩如生,真切动人,好象我真的见过她似的.此时形成一种对比,更增加了这本书对我的意料不到的吸引力.出于对这个可怜的姑娘的怜悯,甚至可以说是喜爱,我对她越加同情了,我从她那里得到的遗物只有这本书.诚然,玛侬是死在荒凉的沙漠里的,但她是死在一个真心爱她的情人的怀抱里的.玛侬死后,这情人为她挖了一个墓穴,他的眼泪洒落在她身上,并且连同他的心也一起埋葬进去了.而玛格丽特,她像玛侬一样是个有罪的人,也有可能像玛侬一样放弃邪恶;但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她是死在富丽豪华的环境里的.她就死在过去一直睡觉的床上,但在她的心里却是一片空虚,就像被埋葬在沙漠中一样,而且这个沙漠比埋葬玛侬的沙漠更加干燥.更荒凉.更无情.
  我在几个了解她临终情况的朋友那里听说,玛格丽特在她无比痛苦的长达两个月的病危期间,谁都没有到她床边给她一点真正的安慰.
  我从玛侬和玛格丽特,转而想到了那些我所认识的女人,我看着她们边唱歌,边走向那几乎是万流归一的最后归宿.
  可怜的女人!如果说爱她们是一种过错,那么同情她们该不应是过错吧.你们同情见不到阳光的瞎子,同情听不到大自然音响的聋子,同情不能用声音来表达自己思想的哑巴;但,在一种虚假的也是廉耻的借口之下,你们却不愿同情这些心灵上的瞎子,灵魂上的聋子和良心上的哑巴.这种残疾逼得那个不幸的受苦的女人几乎走上绝路,使她无可奈何地看不到善良,听不到天主的声音,也说不出爱情.信仰的纯洁的语言.
  雨果刻画了玛丽翁.德.萝尔姆;缪塞创作了贝尔娜雷特;大仲马塑造了费尔南特;每个时期的思想家和诗人都奉献给娼家女子仁慈的怜悯心.有时一个伟人也会挺身而出,用他的爱情.甚至以他的姓氏来为她们恢复名誉.我之所以反复地这么强调,由于在那些开始看我这本书的读者中间,恐怕有很多人已经准备抛开这本书了,怕这是一本专门为邪恶和淫欲辩护的书,而且作者的年龄想必更是不值得信任.希望这些人别这么想,如果仅是因为这一点,那还请继续看下去的好.
  我只信奉一个原则:女子若没有接受过善的教育,天主总是向她们指出两条道路,让她们能殊途同归地走到他的跟前:一条是痛苦,一条是爱情.这两条路走起来都很艰难.那些女人在上面走得两脚流血,两手破裂;但与此同时,她们把罪孽的盛装留在沿途的荆棘上,赤条条地抵达旅途的尽头,然而这样全身赤裸地来到天主跟前,她们并不觉得害躁.
  碰到这些勇敢的女旅客的人们都应该帮助她们,并且跟大家说这些女人遇到过,因为在宣传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就是为她们指出了道路.
  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在人生道路的入口处竖两块牌子:一块是告示,写着"善之路";另一块是警告,写着"恶之路";满不在乎的告诉走来的人说:"选择吧!"而应该像基督那样,向那些受到环境诱惑的人指出从第二条路通往第一条路的途径;尤其是不能让开始的那段太险要,显得极不好走.
  基督教关于浪子回头的动人的寓言,目的是劝告我们要对人仁慈,要宽容.耶稣对那些深受情欲之害的灵魂充满了爱,他喜欢在包扎他们伤口的时候,从伤口取出治伤口的香膏敷在伤口上.因此,他对玛特莱娜说:"你将获得宽恕,因为你付出了很多的爱,"这种崇高的宽恕行为唤起了一种崇高的信仰.
  为什么我们要比基督严厉呢?这世界为了要显示它的强大,故作严厉,我们也就顽固地接受了它的成见.为什么我们要和它一样抛弃那些伤口里流着血的灵魂呢?从这伤口里,他们的罪恶像病人的污血一样渗出来.这些灵魂等待着一只友谊的手来替他们包扎伤口,治愈他们心里的创伤.
  我这是在向我同时代的人呼吁,向那些幸好伏尔泰先生的理论对之已不起作用的人们呼吁,向那些像我一样地意识到十五年以来人道主义正在突飞猛进的人呼吁.善恶的学识已得到公认,信仰又重新建立,我们又重新开始尊敬神圣的事物.假如还不能说这个世界是十全十美的,至少可以说相比以前大有改善.聪明人全都致力于同一个目的,一切伟大的意志都服从于同原则:我们要善良,要朝气蓬勃,要真实!邪恶事实上很空虚,我们要为行善而感到骄傲.最重要的是,我们千万不要丧失信心.不要轻视那些不是母亲.姐妹,又不是女儿.妻子的女人.不要减少对亲族的尊重和对自私的宽容.既然上天对一个忏悔的罪人比对一百个从没有犯过罪的正直的人更加喜欢,那就让我们作一个忏悔的罪人吧,上天会赐福给我们的.在我们行进的道路上,给那些被人间欲望所断送的人留下我们的宽恕吧,或许只有一种神圣的希望可以拯救他们,就像那些老婆子在劝人接受她们的治疗方法时所说的:即使没有什么好处,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当然,我想从这些细小的论题里面得出伟大的结论,似乎这样显得我不自量力.但一切都存在于渺小之中,我就是相信这种说法.孩子虽然幼小,但他是未来的成人;脑袋虽狭窄,但它蕴含着无限的思想;眼珠才不过一丁点儿大,它却可以看到整个世界.

  
  拍卖两天后结束,一共售得十五万法郎.
  债主们拿走了三分之二,余下的由玛格丽特的家属继承,她的家属是个姐姐和一个小外甥.
  这个姐姐一看到公证人写信通知她说可以继承到五万法郎的遗产时,吃惊得呆若木鸡.
  这个年轻的姑娘没有看到她的妹妹已有六.七年了.从她妹妹失踪以后,不论是她还是别人,都没有得到过有关她的消息.
  这姐姐急急忙忙地赶到巴黎.那些认识玛格丽特的人看到了她也感到惊诧不已,因为玛格丽特唯一的继承人居然是一个胖胖的美丽的乡下姑娘,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
  顷刻间她发了财,也很是惊讶这笔意外之财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有人告诉我,她回到村子里的时候,为她妹妹的死亡感到十分悲伤,但她把这笔钱以四厘五的利息存了起来,才让她的悲伤得到了补偿.
  在巴黎这个谣言纷纭的罪恶深渊,这样的事情到处有人在议论,随着岁月的消逝,就慢慢地被人遗忘了.要不是我忽然又遇上了一件事,我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怎么会参与这些事情.通过这件事,我知道了玛格丽特的身世,也知道了一些非常感人的详情细节.于是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现在我来写这个故事.
  家具售完后,那所空住宅重新出租了,在那之后三四天的一个早晨,有人按我家的门铃.
  我的兼做仆人的看门人去开了门,给我拿来一张名片,对我说来客要见我.
  我看了一下名片,上面写着:阿尔芒.迪瓦尔.
  我突然记起自己好像曾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名字,我记起了《玛侬.莱斯科》那本书的扉页.
  送这本书给玛格丽特的人要见我干什么呢?我吩咐立即请那等着的人进来.
  我看到了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他身材高大,脸色苍白,身穿一身旅行服装,这套服装像已穿了好几天,上面全是尘土甚至到了巴黎也没刷一下.
  迪瓦尔先生很激动,他也没有掩饰他的情绪,就这么眼泪汪汪地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
  "先生,请原谅我这么衣冠不整,冒昧地来拜访您.但年轻人是不大讲究这些俗套的,何况我又实在急于想在今天就见到您.因此我虽然已经把行李送到了旅馆,却没留时间到旅馆里去歇一下就马上赶到您这儿来了.尽管时间还早,我还是怕见不到你."
  我请迪瓦尔先生在炉边坐下.他一边就坐,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脸捂了一会儿.
  "你一定想知道,"他唉声叹气地接着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这种时间,穿着这样的衣服,哭成这模样地来拜访您,会向您提出什么样的请求.
  "我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先生,想请您帮忙的."
  "请讲,先生,我愿意为您效劳."
  "你参加了玛格丽特.戈蒂埃家里的拍卖吧?"
  讲到玛格丽特的名字,这个年轻人暂时克制住的激动情绪失去了控制,他不得不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笑,"他又说,"请再一次原谅我这副失礼的模样.您这么耐心地听我说话,请相信,我将永远记着您的好意."
  "先生,"我对他说,"如果我真的能为您效劳,能稍许减轻您一些痛苦的话,请告诉我,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你将知道我是一个非常乐于助人的."
  迪瓦尔先生的痛苦实在令人同情,我无论如何要使他满意.
  他对我说:
  "在拍卖玛格丽特财产的时候,你是不是买了一本书?"
  "是的,买了一本书."
  "是《玛侬.莱斯科》吗?"
  "是!"
  "这本书您还留着吗?"
  "在我卧室."
  阿尔芒.迪瓦尔听到这句话,仿佛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马上向我表示感谢,好像这本书仍在我这儿就已是帮了他一点忙似的.
  我站起来,走进卧室把书取来,给了他.
  "就是这本,"他说,瞧了瞧扉页上的题词后就翻看起来,"是这本."
  一串串的泪珠滴落在书页上.
  "那,先生,"他抬起头来对我说,这时候他根本顾不上去掩饰他刚刚哭过,而且几乎又要出声哭泣了,"这本书对你很重要吗?"
  "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因为我想请您把它让给我."
  "出于好奇,我想知道"这时我说,"是您送给玛格丽特.戈蒂埃这本书吗?"
  "是我."
  "这本书归您啦,先生,您拿去吧,我高兴能使这本书物归原主."
  "但,"迪瓦尔先生不好意思地说,"那么至少我也得把您付掉的书款还给您."
  "允许我把它奉赠给您吧.在这样的拍卖中,区区一小本书根本谈不上高价,这本书花了多少钱我自己都记不起来了."
  "你花了一百法郎."
  "是啊,"我说,这次轮到我尴尬了,"您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我原来想及时来到巴黎,赶上玛格丽特的遗物拍卖,但是我直到今天早晨才赶到.可无论如何我也要得到她一件遗物,我赶到拍卖估价人那儿,请他让我查一查售出物品的买主名单.我查到这本书是您买的,就决定上这儿来请把书让给我,不过您出的价钱使我担心,您买这本书会不会是为了某种纪念呢?"
  阿尔芒说这话,显得很担心,他是怕我和玛格丽特之间也有过他和她那样的交情.
  我赶忙让他放心.
  "我只是见到过她罢了,"我对他说,"一个年轻人对一个他乐于遇见的漂亮女人的去世会产生的那种感受,也就是我的感受.我也并未料到想在那次拍卖中买些东西,只是有位先生死命跟我抬价,好象存心不让我买到这本书.我也是一时高兴,逗他发火,才一个劲儿地跟他争着买这本书.因此,我再跟您说一遍,先生,您现在可以拿走这本书,并且我再次请求您接受它,不要像我从拍卖估价人手里买到它那样从我手里买走,我希望这本书能有助于我们之间结成长久深厚的友谊."
  "太好了,先生,"阿尔芒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接受了.您对我的好意,我永记心中,终身难忘."
  我很想了解阿尔芒有关玛格丽特的事情,因为书上的题词,这位青年的长途跋涉和他想得到这本书的强烈愿望都使我感到非常好奇,但我又不敢贸然向我的客人提出这些问题,生怕他认为我不接受他的钱只是为了有权干预他的私事.
  大概他猜出了我在想什么,因为他对我说:
  "您看过这本书了吗?"
  "看过了."
  "你对我写的两行题词有没有想过是什么意思?"
  "我一看这两行题词就知道,在你眼里,接受您赠书的为位可怜的姑娘确实是超乎寻常,因为我不愿把这两行字看作是一般的恭维话."
  "您说得对,这位姑娘是一位天使,您看,"他对我说,"看看这封信!"
  他递给我一张信纸,这封信显然他已看过很多遍了.
  我打开一看,信上写道:
  亲爱的阿尔芒,收到了您的来信,您的心地依旧那么,我真感谢天主.是的,我的朋友,我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症;但您还是这样关心我,这就大大地减轻了我的痛苦.我恐怕快要死了.我刚读了您那封写得那么感人的信,可是我恐怕没福再握一握写信人的手了.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医好我的病,那,这封信里的话就是.我不能再见到您了,您我之间远隔千里,死神已到了我眼前.可怜的朋友!您的玛格丽特眼下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了.让您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还不如干脆不见的好.您问我能否宽恕您,我从心底里原谅您.朋友,由于您以前待我不好恰恰证明了您对我的爱.我卧床已经一个月了,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尊重,所以我每天都在写日记,从我们分离的时候开始直写到我不能握笔为止.
  我没什么留给你,阿尔芒,您回来以后,就请到朱利.迪普拉那儿去.她会把这些日记交给你,您在里面会找到我们之间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还有我的解释.朱利待我很好,我们经常在一起谈到您.收到您信的时候她也在旁边,我们看信的时候都哭了.
  假如我们收不到您的回信,朱利会在您回到法国的时候把这日记交给您.不用感谢我写了这些日记,这些日记使我每天都能重温我一生中仅有的几天幸福日子,这对我是很有益的.如果您看了这些日记以后,能够谅解过去的事的话,那对我来说是得到了永久的安慰.
  我想留给您一些能够使您永远想着我的纪念品,但我家里的东西已经全被查封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的朋友,你明白了吗?我眼看就要死了,我在卧室里就能听到客厅里看守人的脚步声.他是我的债主们派来的,以防止别人拿走什么东西.即使我不会死,也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希望他们一定要等我断气以后再拍卖!
  啊!人是多么残酷无情!不!应该说天主是公平的.
  亲爱的,您来参加我财产的拍卖,这样您可以买到一些东西.因为,如果我现在为您留下一件即使是毫无人价值的一点东西,要是给人知道了,别人就可能控告你侵吞查封的财产.
  我要离去的生涯是多么凄凉呀!
  如果我能在死前再见您一面,那么天主该有仁慈!按目前情况看,我们一定是永别了.朋友,请原谅我不能再写下去了.那些说要把我的病治好的人总是给我放血,我已精疲力竭了,我的手不听使唤了.
  玛格丽特.戈蒂埃
  的确,最后几个字写得十分模糊,几乎无法辨认.
  我把信还给了阿尔芒.他刚才在我看信的时候,一定又在心里把它默默想了一遍.因为他一面把信拿回去一边对我说:
  "谁会相信这毛笔出自一风尘女子之手!"它使他一下子勾起了旧日情思,心情显得很激动.他对着信上的字迹凝视了一会,最后把信拿到唇边吻着.
  "当我想到,"他接着说,"在她死之前我可能再见不到她,而且永远看不到她;又想到她待我比亲姐妹还好,而我却让她这样死去时,我怎么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死了!她临死也惦记着我,还在写信,喊着我的名字.多可怜的,亲爱的玛格丽特啊!"
  阿尔芒听任自己思绪翻腾,热泪纵横,一面把手伸给我,一面继续说道:
  "一个陌生人看到我为这样一位姑娘的死如此悲痛,一定会觉得我太傻,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我过去是怎样使她伤透了心.那时我是多么狠心啊!她又是多么温柔,受了多大委屈啊!我原来以为是我在饶恕她;而今天,我觉得是我根本不配接受她赐给我的宽恕.啊!要是能在她脚下哭上一个小时,既使我少活十年,我也心甘情愿."
  大凡不了解一个人痛苦的原因而要安慰他,那是不太容易的.然而我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强烈的同情.他向我这么坦率地倾吐他的悲哀,不由使我相信,他对我的话也不会无动于衷.于是我对他说:
  "您有亲戚朋友吗?别想太多,去看看他们,他们会安慰您;因为,我只能同情您."
  "是啊,"他站起来说,一面在我的房间里跨着大步来回走着,"我让您讨厌了,请原谅,我没有考虑到我的痛苦跟您并不相干,我没有考虑到我跟您絮叨的那件事,你根本不可能也不会感兴趣."
  "您误会我的意思,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可惜我无力减轻您的痛苦.如果我,或者我的朋友可以减轻您的苦恼,总之不管您在哪方面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希望您知道我是很乐意为您效劳的."
  "请原谅,"他对我说,"痛苦使人神经过敏,请让我再呆一会儿,好让我抹抹眼泪,免得街上的行人把我当成一个呆子,这么大一个人还哭鼻子.您刚才把这本书给了我,让我很高兴.我永远也没法报答您对我的好意."
  "那您就允许我设法帮你,"我对阿尔芒说,"您就跟我谈谈您为什么这样伤心,讲出你心里的痛苦,就会感到轻松一些."
  "您说得对,但我今天直想哭.我只能跟您讲些没有兴趣的话,改天我再把这件事讲给您听,您就会明白我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感到伤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而现在,"他最后一次擦眼睛,一边照了照镜子对我说,"希望您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傻瓜,也希望你允许我再来拜访您."
  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又善良,又温柔,我几乎想拥抱他.
  而他,眼眶里又闪现出了泪花.他看到我已经发觉,便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好吧,"我对他说,"千万不要过度伤心."
  "再见,"他对我说.
  他拼命忍住泪水,从我家逃了出去似的,因为很难说他是走出去的.
  我撩起窗帘,看他登上了在门口等着他的轻便双轮马车.一进车厢,他的眼泪汹涌而出了.他拿起手帕掩面痛哭.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阿尔芒的消息,而玛格丽特倒经常有人提起.
  我不知您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一个看来跟您素不相识或者至少是毫无关系的人,一旦有人在您面前提到他的姓名,各种跟这人有关的诽闻琐事就会汇集而来,您的三朋四友也会来和您谈起他们从来也没有跟您谈过的事,您几乎就会觉得这个人仿佛就在您的身边.你会发现,在您的生活里,你曾屡次碰到过他,只不过没有引起你的注意罢了.您会在别人讲给您听的那些事情里面找到和您自己生活中的某些经历相吻合.相一致的东西.我和玛格丽特倒并非如此,因为我曾经看见过她,碰到过她.对她的容貌,她的生活习惯我非常清楚.不过,自从那次拍卖以后,我就经常听有人提到她的名字.我在前一章中曾提到这种情况,这个名字与一个极其巨大的悲痛联系在一起.所以我越来越感到诧异,越来越觉得好奇.
  过去,我从来也没有跟朋友们谈到过玛格丽特;现在,我见到他们就问:
  "你认识一个名字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吗?"
  "是茶花女吗?"
  "是她."
  "熟悉得很!"
  "熟悉得很!"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有时脸上还带着那种含义显而易见的微笑.
  "那么,这个姑娘怎么样?"我继续问.
  "一位好姑娘."
  "就这些?"
  "我的天!比别的姑娘聪明一些,可能也比她们更善良一些."
  "您是否还知道一些特别的事?"
  "她曾使G男爵倾家荡产."
  "就仅仅这一点吗?"
  "还做过......老公爵的情妇."
  "她真是这样的吗?"
  "大家都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他接受过老公爵很多钱."
  听到的是那一套空洞的内容.
  但是,我非常渴望知道一些关于玛格丽特和阿尔芒之间的事.
  一天,我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常和风月场中的名媛来往.我问她:
  "你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吗?"
  回答同样是"熟悉得很".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美丽善良一个的姑娘.她死了,我很难过."
  "她有没有一个叫阿尔芒.迪瓦尔的情人呢?"
  "一个头发是金黄色的高个儿吗?"
  "是!"
  "是有这么个人."
  "阿尔芒这人怎么样?"
  "一个年轻人,我相信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全花在了玛格丽特身上,后来他不得不离开了她.据说他差点为她发了疯."
  "玛格丽特怎么样了呢?"
  "她也很爱他,大家都这么说.不过这种爱就像那些姑娘们的爱一样,总不能向她们要求她们没办法给的东西吧."
  "后来阿尔芒怎样了?"
  "这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和他不熟.他和玛格丽特曾在乡下同居了五六个月.不过那是在乡下,她回巴黎时,他就走了."
  "以后你还看见过他吗?"
  "我没有."
  我也很久没有看见过阿尔芒.我甚至在寻思,他来我家,是否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了玛格丽特刚才死去的消息而勾起了旧情,因此才格外悲伤.我思忖他也许早就把再来看我的诺言随死者一起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别人来说可能如此,可是阿尔芒不会.他当时那种悲痛欲绝的声调是非常真诚的.因此我从这一个极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我想阿尔芒一定是哀伤成疾,我没有他的消息,因为他病了,或许已经死了.
  我情不自禁地关心起这个年轻人来了.这关心也许搀杂着一些自私的因素,说不定在他这种痛苦下,我已揣测到有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可能我正是由于急切的想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才对阿尔芒的销声匿迹感到这样不安的.
  既然迪瓦尔先生没有再来看我,我决定到他家里去.要找一个拜访他的借口并不难,可惜我不知道他的住址.到处打听,但谁都不知道.
  我到昂坦街去打听.玛格丽特的看门人可能知道阿尔芒住在哪儿.看门人已经换了一个新的,他和我一样不知道阿尔芒的住址.于是我就问他戈蒂埃小姐葬在哪里.在蒙马特公墓.
  已是四月份了,阳光明媚,天气晴朗,坟墓不再像冬天时那样显得阴冷凄惨了.总之,气候已相当暖和,活着的人因此想起了死去的人,于是就到墓地来.我在去公墓的路上想着,我只要观察一下玛格丽特的坟墓,就能看出阿尔芒是不是还在伤心,也许还会看出他现在究竟怎样了.
  我走进公墓看守的房间,我问他是否有一个名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在二月二十二日那天,葬在蒙马特公墓.
  那人翻阅一本厚厚的簿子,簿子上登记着所有来到这个最后归宿地的人的名字.接着他回答我,二月二十二日中午,的确有一个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在这里下葬.
  我请他叫人把我带到她的坟上去,因为在这个死人的城市里,就像在活人的城市里一样,街道纵横交错,如果没人指引,几乎无法辨清方向.看守叫来一个园丁,并关照他一些必要的事情.园丁插嘴说:"我知道,......"接着转身对我说,"啊!那个坟墓非常好认!"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那上面有和别的坟上完全不同的花."
  "那坟墓是您照管的吗?"
  "是的,是个年轻人托我照管的.先生,但愿所有死者的亲属都能像他一样惦念死者就好了."
  园丁拐了几个弯后站住了,对我说:
  "到了."
  果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块方形花丛,如果没有一块刻着名字的白色大理石在那里作证的话,谁都认不出这是一个坟墓.
  这块大理石笔直地竖在那儿,一个圆铁栅栏围着这块买下的坟地,坟地上铺满了白色的茶花.
  "您感觉怎么样?"园丁问我.
  "美极了."
  "只要有一朵茶花枯萎了,我就要按照吩咐全部换成新的."
  "那是谁吩咐您这样做的呢?"
  "一个年轻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可能与死者有很深的感情,因为那个女的似乎不是规矩人.听说她过去长得很标致.先生,您认得她吗?"
  "认得."
  "和那位先生一样吧,"园丁带着狡黠的微笑说.
  "不一样,我至今没有和他说过话."
  "而您来看她,那您心肠可真好!因为几乎没有人到这公墓里来看这个可怜的姑娘!"
  "您是说从来没人来过?"
  "除了那位年轻先生来过一次以外,再没别人来过."
  "只来过一次吗?"
  "是的."
  "后来他也没有再来过?"
  "没来过,但是他回来以后会来的."
  "这么说他是离开这个城市了?"
  "是的."
  "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我想是到戈蒂埃小姐的姐姐那儿去了."
  "他为什么去那儿?"
  "去请求玛格丽特的姐姐同意把死者挪个地方,他要把玛格丽特葬到别处去."
  "为什么非要迁的?"
  "您知道,对死人人们有种种看法.这种事,我们这些人每天都看得到.这块坟地的租用期才五年,然而这个年轻人想要有一块面积更大一点永久性出让的的坟地,最好是新区里的地."
  "什么新区呢?"
  "就是现在正在出售的,靠左面的那些坟地.如果这个公墓以前一直像现在那样管理,那么很可能是世界上仅有的了.但是要使一切都做得十全十美,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人们又是多么可笑."
  "您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到了这里还要神气的不加节制.就说这位戈蒂埃小姐,据说她生活有点儿放荡,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词.现在,这位可怜的小姐,她死了;而如今没给人落下过什么话柄我们却天天在她们坟上浇花的女人不是同样多的是吗?但,那些葬在她旁边的死者的亲属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亏他们想得出,说他们不同意把她葬在这儿,还说这种女人应像穷人一样,埋葬在一个专门的地位.谁看见过这种事?我狠狠地把他们顶了回去:有些阔佬来看望他们死去的亲人,一年来至多四次,他们还自己带花束,看看都是些什么花!他们说是为死者哭泣,但却不肯花钱修理坟墓;他们在死者的墓碑上写得悲痛欲绝,却从没流过一滴眼泪,却还要来跟他们亲属坟墓的邻居找麻烦.您信么?先生,我和这位小姐并不相识,我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事,但是我喜欢她,这可怜的小姑娘,我关心她,我给她拿来的茶花价格公道,她是我偏爱的死人.我们这些人就这样,只能爱死人,因为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去爱别的东西了."
  我看着这个人,无须过多说明,一些读者就会懂得,在我听他讲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多激动.
  他可能也看出来了.因为他接着又说:
  "据说有些人因为这个姑娘倾家荡产,还说她有一些十分迷恋她的情人,当我想到竟然连买一朵花给她的人也没有,不免感到又是奇怪又是悲哀.但是,她也不应觉得有什么遗憾,因为她总算还有一个坟墓,虽说只有一个人怀念她,这个人也已经替别人做了这些事.可是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和她的身世相同.年龄相仿的可怜的姑娘,她们被埋在公共墓地里.每当我听到她们可怜的尸体被扔进墓地时,我的心像刀割一样.只要她们一死,就谁也不管她们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尤其是如果还有些良心的话,有时是怎么也快活不起来.您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无能为力!我有一个二十岁的美丽的大姑娘,每当有人送来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尸时,我就想到了她,不管送来的是一位阔小姐,还是一个流浪女,我都难免要动感情.
  "您一定厌烦听这些罗唆事了吧,再说您也不是来听这些故事的.他们要我带您到戈蒂埃小姐的坟上来,这儿就是,您还有什么事要我做?"
  "您知不知道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住址?"我问这园丁.
  "我知道,他住在......街,您看见这些花了吧,买这些花的钱我就是到那儿去收."
  "非常感谢,我的朋友."
  我最后望了眼这个铺满鲜花的坟墓,一个念头不由自主的浮现在脑海,想探测一下坟墓有多深,好看看被扔进泥土里的那个漂亮的女人究竟怎么样了,我心情忧郁地离开了玛格丽特的坟墓.
  "先生是不是想和迪瓦尔先生见一次面?"走在我旁边的园丁说.
  "是的."
  "我相信他还没有回来,否则他早到这儿来了."
  "您有把握肯定他没有忘记玛格丽特吗?"
  "不仅可以肯定,而且我可以发誓,他想替玛格丽特迁葬就是为了想再见她一面."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上次他到公墓来时第一句话就是'我怎么样才可以再见到她呢?,这样的事除非迁葬才办得到.我把迁葬需要办的手续一一告诉了他,您知道,要替死人迁葬,必须先验尸,而这要得到死者家属的许可才能做,而且还要由警长来主持.迪瓦尔先生去找戈蒂埃小姐的姐姐是为了征得她的同意.他一回来肯定会先到墓地这儿来."
  我们走到了公墓的门口,我给他几个零钱表示感谢,向他告诉我的那个地址走去.
  阿尔芒还没回来.
  我在他家里留了话,请他回来以后就来看我,或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第二天早晨,迪瓦尔先生发给我一封信,告诉我他已经回来了,并且请我到他家里去,还说他因疲劳过度不能外出.

  
  我到阿尔芒家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
  他一见我,就向我伸出滚烫的手.
  "您烧得不轻啊,"我对他说.
  "没事儿,只是路上赶得太急,感到疲劳而已."
  "你从玛格丽特姐姐家里回来吗?"
  "是,谁告诉您的?"
  "我已知道了,您和玛格丽特姐姐谈成了吗?"
  "谈成了,但,谁告诉您我出门了?谁告诉您我出门去干什么的?"
  "是公墓的园丁."
  "那座坟墓您看到了?"
  我简直不敢回答,因为他讲这句话的声调说明他的心情还是很痛苦,就像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每当他自己的思想或者别人的谈话触及那个使他伤心的话题时,有很长时间他那激动的心情都不能自持.
  因此我只点点头,表示我已去过.
  "坟墓照管得非常好吧?"阿尔芒接着说.
  两大滴泪珠顺着病人的脸颊滚落下来,他转过头去避开我,我也装出没有看见的样子,试着岔开话题,换件别的事情谈谈.
  "您出去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对他说.
  阿尔芒用手擦擦眼睛,回答我说:"整三个星期."
  "您在路上花了很长时间."
  "我并不是一直在路上,我病了两个星期,否则我早就回来了,但发烧使我不得不呆在房间里."
  "您病还没有完全好."
  "若再在那儿多待上一个星期,没准我就要死在那儿了."
  "不过现在您已回来了,那就应该好好保养身体,您的朋友们会看望您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就算是第一个来看您的朋友吧."
  "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能起床了."
  "您太冒失啦!"
  "我一定要起来."
  "您要办什么急事吗?"
  "我必须到警长那儿去."
  "为什么您不委托别人去办这件事呢?您亲自去会使你的病加重的."
  "只有办了这件事才能治好我的病,我非要见她一面不可.从我知道她死了以后,尤其是看见她的坟墓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不能接受在我们分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姑娘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不亲眼看见她我不能相信.我一定要看看天主把我心爱的人弄成了什么样子,也许这个使人恐惧的景象会治愈我那悲痛的思念之情.您陪我一起去,好吗?......如果你不太讨厌这类事的话."
  "她姐姐怎么对您说?"
  "什么也没说,她听到有一个陌生人要买一块地替玛格丽特造一座坟墓,感到非常惊讶,她立刻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在授权书上签了名."
  "听我的话,等你病完全好了以后再去办这件迁葬的事吧."
  "请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再说,如果我不趁现在有决心的时候,赶紧把这件事情办了,我可能会发疯的,不做完这件事我的病不可能会好.我向您发誓,只有在看一眼玛格丽特以后,我才会平静下来.这可能是发高烧时的渴念,不眠之夜的幻梦,谵妄发作时的反应;至于看到她之后,我是不是会像朗塞先生那样成为一个苦修士,我现在也不能确定."
  "我懂得,"我对阿尔芒说,"愿为您效劳;您看到朱利.迪普拉没有?"
  "看见了.就在我上次回来的那一天我看见了她."
  "您拿到她的日记了吗?"
  "这就是."
  阿尔芒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卷纸,但马上又放了回去.
  "这些日记里写的东西我都能背下来了,"他对我说,"三个星期来,我每天都要念十来遍这些日记.您以后也可以看,但要再过几天,等我稍微平静一些,等我能够把这些日记里面写的有关爱情与内心的表白都解释给您听时,您再看吧."
  "现在,我要请您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呢?"
  "停在下面的那辆车是你的吧?"
  "是."
  "那,能不能请您拿了我的护照到邮局去一次,问问有没有寄给我的留局待领的信件?我的父亲和妹妹给我的信一定都寄到巴黎来了,上次我离开巴黎的时候那么仓促,抽不出空于动身之前去打听一下.等您从邮局回来后,我们再一起去把明天迁葬的事通知警长."
  我从阿尔芒手中接过护照,我就到让-雅克-卢梭大街去了.
  那儿有两封给迪瓦尔先生的信,我拿了就回来了.
  我回到他家里时,阿尔芒已经穿着整齐,作好出门的准备.
  "谢谢,"他接过信说,"是啊,"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又接着说,"是啊,这是我父亲和我妹妹寄给我的.他们肯定弄不懂我为什么没有回信."
  他打开信,几乎没有看,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一会儿他就把信折了起来.
  "我们走吧,"他说,"明天我再写回信."
  我们来到了警长那儿,阿尔芒把玛格丽特姐姐的委托书交给了他.
  警长收下委托书,换发给我们一张给公墓看守人的通知书,约定次日上午十点迁葬.事前一个小时我去找阿尔芒,尔后一起去公墓.
  我对参加这样一次迁葬很感兴趣,老实说,我一夜都没睡好.
  连我的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可想而知这一夜对阿尔芒来说是多么漫长!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我到了他的家里,他苍白的脸色实在吓人,好在神态还算安详.
  他对我笑了,伸过手来.
  几支蜡烛点完了,在出门之前,阿尔芒带上了一封写给他父亲的厚厚的信,他一定在信里倾诉了他昨夜里的感想.
  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蒙马特公墓.
  警长已在等我们了.
  大家慢慢地朝玛格丽特的坟墓走去,警长走在前面,阿尔芒和我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
  我觉得我同伴全身像触电似的抽搐,像是有一股寒流突然穿过他的全身.所以,我瞧了瞧他,他也懂得了我目光的含义,对我微笑了一下.可是从他家里出来后,我们连一句话也没交谈过.
  快要到坟前时,阿尔芒停了下来,抹了抹脸上的汗珠.
  我这时心情得以放松一下,因为我自己的心也好像给虎钳紧紧地钳住了似的.
  在这样痛苦的场合,也是不可能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们来到坟前的时候,园丁已把所有的花盆移开了,铁栅栏也搬开了,两个人正在挖土.
  阿尔芒靠着一棵树上看着.
  好象他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他那两只眼睛里了.
  突然,一把鹤嘴锄打到了石头,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一听到这个声音,阿尔芒突然像触电似的往后一缩,并且使劲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手都痛了.
  一个掘墓人拿起一把巨大的铁铲,一点一点地清除墓穴里的积土;再后来,墓穴里只剩下棺材上面的石块,石块被一块一块的扔了出来.
  我一直在观察阿尔芒,时刻担心他那竭力克制着的感情会把他压垮;但他一直在望着,两眼发直,瞪得大大的,像疯子一样,只有从他微微颤抖的脸颊和双唇上才看得出他的神经是多么的紧张.
  至于我,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我后悔不该到这里来.
  棺材全部露出来以后,警长对掘墓的工人们说道:
  "打开!"
  这些人照办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棺材是橡木制的,他们开始旋取棺材盖上的螺钉,这些螺钉受了地下的潮气全都锈住了.好不容易才把棺材打了开来,迎面扑来一股恶臭,尽管棺材四周都是芳香扑鼻的花草.
  "啊,天哪!"阿尔芒喃喃地说,脸色雪白.
  连掘墓人也向后退了.
  尸体用一块巨大白布裹着,从外面可以看出尸体的轮廓.尸布的一端几乎全烂掉了,露出死者的一只脚.
  我几乎要晕过去了,就在我现在写到这几行的时候,这一幕景象好象仍在眼前.
  "我们快点吧."警长说.
  两个工人中的一个动手拆开尸布,掀开,玛格丽特的脸庞一下子露了出来.
  那模样看着实在吓人,说起来也让人不寒而栗.
  一对眼睛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嘴唇烂掉了,雪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干枯又黑乎乎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颊掩盖在那稀稀拉拉的头发下面.不过,我还是能从这一张脸庞上认出我从前经常见到的那张白里透红.喜气洋洋的脸蛋.
  阿尔芒死死地盯着这脸,嘴里不断咬他掏出来的手帕.
  我好象被一只铁环紧紧箍住,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只能把我带在身边以防万一的一只嗅盐瓶打开,拼命地嗅着.
  正在我头晕目眩的时候,听到警长跟迪瓦尔先生说道:
  "你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年轻人的声音几乎喑哑了.
  "那把棺材盖上搬走."警长说.
  掘墓工人把裹尸布扔在死人的脸上,盖上棺盖,一人抬着棺材一头,向指定的方向走去.
  阿尔芒木然不动,两眼凝视着这个已出空的墓穴;脸色甚至比刚才我们看见的死尸还要惨白......他好象变成一块石头了.
  我知道在这个场面过去,支持着他的那种痛苦缓解以后,将会有什么事发生.
  我走近警长.
  "这位先生,"我指着阿尔芒对他说,"没有必要再留在这儿了吧?"
  "不用了,"他对我说,"而且我还劝您把他带走,他好像气色不大好."
  "走吧!"我挽着阿尔芒的胳膊,对他说.
  "什么?"他看着我说,好像不认识我了.
  "事情办完了,"接着我说,"您现在该走了,我的朋友,您脸色发白,浑身冰凉,再这样激动下去是会送命的."
  "您说得对,我们该走了,"他下意识地回答,但一步也没有挪动.
  我只好抓住胳膊拉着他走.
  他机械的挪动着步子,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您看到那双眼睛了吗?"
  说着,他回过头去,仿佛有个幻觉在召唤他.
  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慢慢向前拖着身体.他的牙齿格格作响,双手冰凉,浑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颤动.
  之后我跟他讲话,他一句也没回答.
  他唯一能做的,是由我带着走.
  我们到门口时正好有辆车在哪呢,正是时候.
  他刚在车子里坐下,就抽搐得更厉害了,这是一次真正的全身痉挛.他怕吓着我,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喃喃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哭."
  我听到他喘粗气,他的眼睛充血,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我让他闻了闻我刚才用过的嗅盐瓶.我们回到他家时,看得出他仍在哆嗦.
  仆人帮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我把房里的炉火生得旺旺的,又连忙去找我的医生,把刚才的事告诉他.
  他马上就来了.
  阿尔芒脸色绯红,神志昏迷,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胡话,这些话里只有玛格丽特的名字才叫人听得清楚.
  医生检查过病人后,我问医生说:"怎么样?"
  "是这样,算他运气,他得的是脑膜炎,不是什么大的病,天主饶恕我,我以为他疯了呢!幸而他肉体上的病将压倒他精神上的病.一个月以后,两种病可能会同时治好."

  
  有些疾病干脆利索,不是一下子送了人的命,就是过不了几天就痊愈,阿尔芒患的正是这一类病.
  在我刚才叙述的事情过去半个月后,阿尔芒已经完全康复,我们彼此已经成为密友.在他整个患病期间,我几乎一直在他的房间呆着.
  春天到了,繁花似锦,百鸟和鸣,我朋友房间里的窗户打开了,窗户向着花园,花园里清新的气息一阵阵地向他袭来.
  医生已经允许他起床,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阳光最暖和的时候,打开窗子,我们常坐在窗边聊天.
  我一直留意不要扯到玛格丽特,生怕这样会使得情绪已安定下来的病人重新陷入那种极度的悲痛之中;阿尔芒却相反,他似乎很乐意谈到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谈起她就会眼泪汪汪的,而是带着一脸柔和的微笑,这微笑使我对他心灵的恢复感到高兴.
  我注意到,自上次去公墓看到了那个使他突然发病的场面以后,他精神上的痛苦完全被疾病替代了,对玛格丽特的死,他的想法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对玛格丽特的死已经确信无疑,心中反而感到轻松,为了不再想那些阴森恐怖的场景,他一直在追忆与玛格丽特交往时最幸福的时刻,好象他也仅愿意回忆这些事情.
  阿尔芒大病初愈,高烧乍退,身体还极度虚弱,不能让他精神过于激动.春天大自然欣欣向荣的景象围绕着阿尔芒,令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过去那些欢乐的景象.
  他一直拒绝我的劝告不肯把病危的情况告诉家里,直到他脱离险境以后,他父亲还蒙在鼓里.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窗前,比平时聊得晚了一些,那天天气很好,太阳在闪耀着蔚蓝和金黄两色的薄暮中入睡了.虽说我们身在巴黎,但四周的一片翠绿色仿佛把我们和世界隔绝了,除了偶尔传来的车辚辚声,我们的谈话几乎不受什么干扰.
  "差不多也像这么个季节,这么个傍晚,我认识了玛格丽特."阿尔芒说.他陷入了遐想,这时我对他说话他听不见的.
  我什么也没回答.
  于是,他转过头来说:
  "我想我应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您可以写成一本书,别人未必相信,可这本书写起来也许很有趣."
  "过几天讲给我听吧,我的朋友."我对他说,"您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
  "今天晚上暖和,我也吃过了鸡脯肉,"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不发烧了,我们也没有别的什么事要干,我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
  "你若真的很想讲,那我就洗耳恭听."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故事,"于是他说,"我按这些事的先后顺序给您讲,如果您以后要用这个故事写点什么东西,随您怎么写都行."
  下面就是他跟我讲话的内容,这个故事的确很生动,我几乎没有做什么改动.
  是啊,......阿尔芒把头靠在椅背上,接着说道,......是啊,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我和我的朋友R.加斯东在乡下玩了一天,傍晚我们回到巴黎,由于困得无聊,我们就去杂耍剧院看戏.
  在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们到走廊里休息,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从我们身旁走过,我朋友向她打了个招呼.
  "您打招呼的这人是谁?"我问他.
  "玛格丽特.戈蒂埃."他说.
  "她的模样变化太大了,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我激动地说.我为什么激动,等会儿你就明白了.
  "她生过一场大病,这个可怜的姑娘看来是活不长了."
  对这些话,我仍记的很清楚,就像我昨天听到的一样.
  你要知道,我的朋友,两年以来,每次我遇见这个姑娘,都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会莫名其妙地脸色泛白,心头狂跳.有一个朋友是研究秘术的,他把我这种感觉称为"流体的亲力";而我却很简单地认为我命中注定要爱上玛格丽特,这点我可以预感到.
  她常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几位朋友都亲眼目睹,当他们知道我这种印象是从谁那儿来的时候,老是不停地大笑.
  我第一次碰到她是在交易所广场絮斯商店门口.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在门口停住,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走进商店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低低的赞叹声.而我却如被钉在地上似的,从她进去直到她出来,一动都没有动.她在店铺里选购东西我就在外面看着.我原来也可以进去,但我不敢.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我怕她猜出我走进店铺的用意而生气.然而那时候,我也没料到以后还会见到她.
  她服饰典雅,穿着一条细纱长裙,上面镶满花边肩上披一块印度方巾,四角是金镶边和丝绣的花朵,戴着一顶意大利草帽,手上有只手镯,那是当时刚时行的一种粗金链子.
  她又登上敞篷马车走了.
  店铺里一个小伙计站在门口,目送这位穿着高雅的漂亮女顾客的车子远去.我走到他的身旁,请他告诉我这个女人的名字.
  "她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说.
  我没敢问她的地址就离开了.
  我以前有过很多幻觉,过后也都忘了;但这一次是真人真事,因此我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个印象.于是我到处去寻找这个穿白衣服的绝代佳人.
  几天后,喜剧歌剧院有一次盛大的演出,我去了.我看到在台前旁侧的包厢里的第一个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
  我那位年轻的同伴也认识她,因为他叫着她的名字说:
  "看!那位漂亮的姑娘!"
  正在这时,玛格丽特拿起望远镜朝着我们这边望,她看到了我的朋友,冲他笑了笑,做手势让他过去看她.
  "我去向她问好,"他对我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情不自禁地说:"你真幸福!"
  "幸福什么呢?"
  "这样的女人你都可以去拜访."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不."我涨红了脸,因为这一下我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不过我很想认识她."
  "跟我来,我给您介绍."
  "那先去征得她同意吧."
  "啊!真是的,跟她是不用拘束的,跟我走."
  我听见这话心里很难过,我害怕由此而证实玛格丽特不值得我对她那么动情.
  阿尔封斯.卡尔在一本书名为《烟雾》的小说里说:一天晚上,有个男人尾随着一个俊俏的女人;她体态优美,容貌艳丽,他立刻即被迷倒.如果能吻这个女人的手,他觉得就有了从事一切的力量,战胜一切的意志和克服一切的勇气.这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撩了一下裙子,一段迷人的小腿露出来,他都几乎不敢望一眼.正当他梦想着能得到这个女人时,她却在一个街角留住了他,问他是否愿意上楼到她家里去.他回头就走,穿过大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
  我记起了这段描述.本来我已决意愿为这个女人受苦,我担心她过快地接受我,怕她太草率地爱上我;我宁可经过长期等待,历尽艰辛以后才得到这种爱情.我们这些男人就是这脾气;如果能让我们头脑里的想象赋有一点诗意,追求真正的爱情胜于肉欲,那就会感到幸福无比.
  总之,若有人对我说:"今天晚上您可以得到这个女人,但是明天您就会被人杀死."我会接受的.但如果有人对我说:"花上十个路易,您就可以成为她的情夫."我会拒绝的,且会痛哭一场,就像个孩子在醒来时发现夜里梦见的宫殿城堡瞬间又都消失一样.
  可是,我想认识她;这是要知道她是怎样的个人的方法,而且也是唯一的方法.
  于是我对朋友说,我要他先征得玛格丽特的同意以后,再把我介绍给她.我独自在走廊里来回走动,脑子里在想着,她就要看到我了,而我还不知道在她的注视之下该做出什么态度.
  我尽量事先考虑好我要对他说的话.
  爱情是那么纯洁,多么天真无邪啊!
  没过多久,我的朋友下来了.
  "她等着我们,"他说.
  "就只他一个人吗?"我问.
  "有个女伴."
  "没其它有男吗?"
  "没有."
  "我们走吧."
  我跟朋友向剧场的大门走去.
  "喂,你怎么到那边去呀,"我对他说.
  "我去买些蜜饯,玛格丽特刚才向我要的."
  我们走进了设在剧场过道上的一个糖果铺.
  我真想买下整个铺子.正在我观看可以买些什么东西装进袋子时,我的朋友开口了:
  "糖渍葡萄一斤."
  "您知道她爱吃这个?"
  "她从来不吃别的蜜饯,这几乎每个人都知道."
  "啊!"当我们走出店铺时他接着说,"您知道我要给您介绍的女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您别认为是把您介绍给一位公爵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罢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妓女.亲爱的,你不必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好吧,"我嘟嘟囔囔地说.我跟在朋友的后面走着,心里却在想,我的热情看来真要冷下去了.
  当我走进包厢时,玛格丽特发出骇人的笑声.
  我倒是更愿看到她愁眉苦脸.
  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她,玛格丽特只是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接着说:
  "那你给我买密饯了吗?"
  "在这儿."
  在拿蜜饯的时候,她转过头来望我,我垂下眼睛,脸涨得绯红.
  她俯身在她邻座那个女人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随后两个人都放声大笑.
  不用说我成了她们的笑柄,她们依旧对我发窘的模样笑个不停.那时我本来就有一个情妇,她是一个小家碧玉,温柔而多情.她那多情的性格和她伤感的情书常使我发笑.由于我这时的感受,我终于懂得了我从前对她的态度一定伤透了她的心,因此有五分钟之久我爱她胜过一个从未爱过任何女人的人那样.
  玛格丽特吃着糖渍葡萄不再理会我了.
  我的介绍人不愿让我处于这种尴尬可笑的境地.
  "玛格丽特,"他说,"如果迪瓦尔先生没有跟您讲话,您也不必感到奇怪.他被你弄的不知所措,连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看你请这位先生一起来是因为一个人来觉得无聊."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开口说话了,"那么我就不会请欧内斯特来,要求你同意把我介绍给你了."
  "这倒也是一种拖延这个倒霉时刻的办法."
  谁要是曾跟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稍许有过一点往来,谁就会知道装疯卖傻是她们的爱好,喜欢跟她们初次见面的人恶作剧.她们不得不无条件接受那些每天跟她们见面的人的侮辱,这当然是对那些侮辱的一种报复.
  所以要对付她们,也要用她们圈内人的某种习惯,而我却没有这种习惯;再说,我对玛格丽特原有的看法,使我过于认真的看她的玩笑,对这个女人的任何方面,我都不会无动于衷.因此我站了起来,带着一种难于掩饰的沮丧声调对她说道:
  "如果您认为我是这样一个人的话,那么我只能请您原谅我的冒失,我只能向您告辞,并且我可以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鲁莽了."
  说完,我行了个礼就出来了.
  我刚一关上包厢的门,里面就发出第三次哄笑声.这时我真希望有人来撞我一下.
  我回到了座位上.
  这时台上敲响了开幕锤.
  欧内斯特回到了我身边.
  "您今天的表现很奇怪!"他一面坐下来一面对我说,"她们以为您疯了."
  "我走后,玛格丽特说什么了?"
  "她笑了,她对我说,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您那样滑稽的人;但您千万不要以为您失败了,对这些姑娘您不必如此认真.她们不懂得风度是什么,礼貌是什么;这就像替狗洒香水一样,它们觉得味道难闻,要跑到水沟里去打滚洗掉."
  "总之,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尽量装得毫不介意似地说,"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了,如果说在我认识她以前她对我还有点吸引力;现在认识她后,情况却大不一样了."
  "算了!总有一天我会看见您坐在她的包厢里,或许还会听到您为她倾家荡产的消息.不过,即便那样也不能怪您,她没教养,但她是一个值得你设法得到的漂亮的情妇哪!"
  幸好启幕了,我的朋友才没再讲下去.要告诉您那天舞台上演了些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所能记得起来的,就是我不时地抬起眼睛望着我刚才匆匆离开的包厢,不断有新的来访者.
  但,事实上我根本就忘不了玛格丽特,另外一种想法在我脑子里翻腾.我觉得我不应该念念不忘我自己的笨拙可笑和她对我的侮辱.我暗自说,即使倾家荡产,我也要得到这个姑娘,占有那个我刚才一下就放弃了的位置.
  玛格丽特和她的朋友在戏结束前就离开了包厢.
  我身不由己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您这就走吗?"欧内斯特问.
  "是."
  "为什么呢?"
  这时,他才发现玛格丽特已出了包厢.
  "走吧,"他说,"祝您好运气,祝您一切顺利."
  我从场子走了出来
  我听到楼梯上有她的衣裙声和谈话声.我闪在一旁不让人看见,这两个女人由两青年陪着走了下来.在剧场的圆柱走廊里有一个小厮向她们迎上来.
  "去跟车夫讲,要他到英国咖啡馆门口等我,"玛格丽特说,"我们步行到那里去."
  几分钟后,我在林荫大道上踯躅,看到在那个咖啡馆的一间大房间的窗口,玛格丽特正靠着窗栏,一瓣瓣地摘下她那束茶花的花瓣.
  两个青年中有一个她在肩后俯首与她窃窃私语.
  我走进附近的金屋咖啡馆,坐在二楼的楼厅里,紧紧地盯着那个窗口.
  深夜一点,玛格丽特跟她三个朋友一起登上了马车.
  我也跳上一辆轻便马车跟在后面.
  她的车子驶到昂坦街九号门前停下来.
  玛格丽特从车上下来,一人回到家里.
  她一人回家可能是偶然的,但是碰到这个偶然使我觉得非常幸福.
  从此后,我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遇见玛格丽特,她始终是那样快活;而我始终是那样激动.
  但是,我一连有两个星期在哪儿都没有遇到她.在碰见加斯东的时候,我就向他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可怜的姑娘得了重病,"他回答我.
  "她生的是什么病?"
  "她生的是肺病,再说,她过的那种生活对治好她的病几乎没有希望,她只有躺在床上等死."
  人心不可捉摸;我听到她的病情反倒感到很高兴.
  我每天去打听她的病况,但我既不让人家记下我的名字,也不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过这种方法知道她什么时候病愈,又是什么时候去了巴涅尔的消息.
  随着时光的流逝,如果不能说是我逐渐地忘了她,那就是她给我的印象渐渐地淡薄了.我外出旅游,和亲友往来,生活琐事和日常工作冲淡了对她的想念.即使我回忆起那次邂逅,我也至多认为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这种事在年幼无知的青年中是常有的,一般都会事过境迁,一笑了之.
  再说,我能够忘却前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自从玛格丽特离开巴黎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因此,就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样,当她在杂耍剧院的走廊里,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已认不出她了.
  固然那时她戴着面纱,但在两年以前,尽管她戴着面纱,我都会一眼认出她来,就是猜也把她猜出来了.
  尽管如此,当我得知她就是玛格丽特时,心里还是激动不已.一看到她的衣衫,两年不见她面而在逐渐淡漠下去的感情,刹那间就又重新燃烧起来了.

  
  但是,......阿尔芒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方面我明白我仍然爱着玛格丽特,一方面又觉得我不像以前那么软弱了,我希望能再次跟玛格丽特见面,还想让她认为我现在比她优越得多.
  为了要实现心中的愿望该想出多少办法,编出多少理由啊!
  所以,我在走廊里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我回到正厅就坐,一面飞快地朝大厅里扫了一眼,想看看她坐在哪个包厢里.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底层台前包厢里.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她变了,满不在乎的那种微笑已消失了.她生过一场病,且很明显病还没有完全好.
  尽管已经是四月份的天气了,她穿得还是像在冬天里一样,全身衣裳是天鹅绒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终于注意到我了.
  她对我端详了一会儿,又拿起望远镜想仔细瞧瞧我,她肯定觉得我面熟,但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我是谁.因为当她放下望远镜的时候,嘴角边浮现出一丝微笑,这是女人用来致意的惯用的那种很妩媚的笑容,显然她在准备回答我即将向她表示的敬意.但是我对她的致意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故意要显得比她高贵,我装出一副她记起了我,我倒已忘掉了她的神气.
  她认为认错了人,把头掉了过去.
  启幕了.
  在演戏时,我看了好几次玛格丽特,可是我从未见到她认认真真地在看戏.
  就我来说,对演出同样也是心不在焉的,我只关心着她,但又尽量不让她觉察到.
  我看到她在和她对面包厢里的人交换眼色,也向那个包厢望去,我认出了坐在里面的那女人她与我相当熟悉.
  这个女人过去也是妓女,曾打算进戏班子,但是没有成功.后来靠了她和巴黎那些时髦女子的关系,做起生意来了,开了一家妇女时装铺.
  我从她身上找到了一个跟玛格丽特会面的机会,趁她往我这边瞧时,我用手势和眼色向她问好.
  已如我所料到的,她招呼我到她包厢里去.
  那妇女时装铺老板娘的芳名叫普律当丝.迪韦尔诺瓦,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要从她们这样的人那里打听些什么事几乎不用费周折,何况我要向她打听的事又是如此平常.
  我趁她又要跟玛格丽特打招呼的时候问她:
  "您在看谁啊?"
  "玛格丽特.戈蒂埃."
  "您和她认识吗?"
  "认识,她是我铺子里的主顾,且也是我的邻居."
  "那您也住在昂坦街?"
  "七号,我们梳妆间的窗户正好相对着."
  "据说她是个很迷人的姑娘."
  "你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我很想认识她."
  "那我把她叫到我们的包厢来吧?"
  "不,最好还是您把我介绍给她."
  "要到她家里去吗?"
  "能这样最好."
  "这不太好办呀."
  "为什么呢?"
  "因为她正受一个嫉妒心很重的老公爵的监护."
  "监护,那太妙了!"
  "是啊,她是受到监护的,"普律当丝接着说,"可怜的老头,做她的情夫很麻烦的呢."
  于是普律当丝跟我讲了玛格丽特在巴涅尔认识公爵的经过.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继续说,"她才一个人到这儿来的吗?"
  "是的."
  "但谁来陪她回去呢?"
  "是他老公爵."
  "这么说她回去时他要来的罗?"
  "过一会儿他就会来."
  "那您呢,谁将陪您回去呢?"
  "没人."
  "我和您一起回去吧!"
  "可恐怕您还有一位朋友吧."
  "那我们一起陪您回去好啦."
  "您那位朋友怎么样?"
  "一个很漂亮和聪明的小伙子,他见到您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就这样吧,等这幕戏完了以后我们三人一起走,最后一幕我以前看过了."
  "好,我这就到我朋友那边去."
  "去吧."
  我正要出去的时候,普律当丝对我说,"您看,那位公爵走进了玛格丽特包厢."
  我朝那边望去.
  果然,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儿刚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后坐下来,还递给她一袋蜜饯,她笑眯眯地从纸袋里掏出蜜饯,尔后又把那袋蜜饯递送到包厢前面,向普律当丝扬了扬,意思是说:
  "您要来点吗?"
  "不,"普律当丝说.
  玛格丽特拿起那袋蜜饯,转过头,开始和公爵聊天.
  把这些琐事都讲出来似乎有些孩子气,但我对这个姑娘有关的一切事情记得清清楚楚,因此,今天我禁不住想起来了.
  我下楼告诉加斯东我刚才为我们两人作的安排.
  他同意了.
  我们离开座位想向楼上迪韦尔诺瓦夫人的包厢走去.
  刚打开正厅的门,我们就不得不站住,让玛格丽特和公爵走了出去.
  我情愿少活十年来换得这个老头儿的位置.
  到了街上,公爵扶玛格丽特登上一辆四轮敞篷马车,由自己亲自驾车,两匹马拉着他们得得地远去了.
  我们走入了普律当丝的包厢.
  这一出戏结束后,我们下楼走出剧院,雇了一辆出租马车,车子直向昂坦街七号驶去.到了普律当丝家门口,她邀我们上楼到她家里去参观她引以自豪的那些商品,让我们开开眼界.可想而知我是多么心急地接受了邀请.
  我好象觉得自己正一步步靠近玛格丽特,不多会儿,我就把话题转到玛格丽特身上.
  "那个老公爵这会儿在您女邻居家里吗?"我说.
  "不,她现在肯定是一个人."
  "那她会感到非常寂寞的,"加斯东说.
  "我们每晚上几乎都在一起消磨时间,不然就是她从外面回来以后再叫我过去.她在夜里两点以前是不睡觉的,早了她睡不着."
  "为什么呢?"
  "因为她有肺病,她的发烧几乎从没停过."
  "她没情人吗?"我问.
  "每一次我去她家的时候,从未看见有人留在她那儿,但是我不能担保就没有人等我走了以后会去.晚上我在她家里常遇到一位N伯爵,这位伯爵自以为只要经常在晚上十一时去拜访她,她要多少首饰就给她多少首饰,这样就能渐渐地使她感受到好感.但她看见他就讨厌.她错了,他是一个阔少爷.我经常这样对她说:'亲爱的孩子,他是您需要的男人!,但毫无用处.她平时很听我的话,但一听到我讲这句话时就转过脸去,她抱怨这个人太蠢了.说他蠢,我承认,但是对她来说,总算是有了一个着落吧,那个老公爵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归天的.老公爵什么也不留给玛格丽特的,这么说有两个原因:这些老头子都是自私的,再加他家里人一直反对他对玛格丽特的钟爱.我和她讲道理,想说服她,她总是这样对我说,等公爵死了,再跟伯爵好也来得及."
  普律当丝继续说:"像她这样的生活并不总是很有趣的,我是很清楚的.我就受不了这种生活,我会很快把这个老家伙撵跑的.这老头儿简直叫人腻烦死了;他把玛格丽特称作他的女儿,把她当成孩子似的照顾她,他时刻都派人看着她,我肯定眼下就有他的一个仆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看有谁从她屋里出来,尤其是看是否有人进她的家里."
  "啊,可怜的玛格丽特!"加斯东说,一面在钢琴前坐下,弹起了一首圆舞曲,"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但最近我发现这一阵她不如以前那么快乐了."
  "嘘,别作声!"普律当丝侧起耳朵听.
  加斯东停下不弹.
  "她好像在叫我."
  都静下来仔细的听.
  的确,有个声音在呼唤普律当丝.
  "那,先生们,你们走吧,"迪韦尔诺瓦夫人对我们说.
  "啊!您是这样款待客人的吗?"加斯东笑着说,"在我们想走之前我们不想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我们走呢?"
  "玛格丽特不是叫我过去吗."
  "我们在这儿等."
  "那可不行."
  "那么我们跟您一起去.行么."
  "那么更不行."
  "我认识玛格丽特,"加斯东对他说,"我当然能去拜访她."
  "但阿尔芒不认识她呀!"
  "我可以替他介绍呀."
  "那怎么行?"
  我们又听到玛格丽特叫声,她一直叫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跑进她的梳妆间,我和加斯东跟了进去,她打开了房间的窗户.
  我们两人躲了起来,不想让外面的人看到.
  "我叫您有十分钟了,"玛格丽特在窗口对他说,口气几乎有些生硬.
  "你叫我干吗?"普律当丝问道.
  "我要您立刻就来."
  "为什么呢?"普律当丝疑惑的说
  "因为N伯爵还赖在这儿,我快被他烦死了."
  "可是我现在走不开呀."
  "有谁拦着您?"
  "我家里有两个年轻人,他们愿意走."
  "对他们讲您非出去不行."
  "我早已经跟他们讲过了."
  "那,就让他们留在您家里好啦;他们看见您出去以后,马上就会走的."
  "他们能把我家里搞翻天的!"
  "那他们想干什么呢?"
  "他们想来看你."
  "他们叫做什么名字呀?"
  "有一位是您认识的,他叫做R.加斯东先生."
  "是的,我认识他;那另一位呢?"
  "是阿尔芒.迪瓦尔先生.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过您还是带他们一起来吧,他们总比伯爵好些.我等着您,快来."
  玛格丽特又关上窗户,普律当丝也跟着把窗户闭上.
  玛格丽特刚才曾一度记起了我的面貌,但这会儿却已经记不起我的名字.我倒宁愿她仍记得我,哪怕对我印象不好也没有关系,但不愿她就这样把我忘了.
  加斯东说:"我早就知道她高兴见到我们的."
  "高兴?那恐怕未必."普律当丝一面披上披肩,戴上他的帽子,一面回答,"她接待你们两位是为了赶走伯爵,你们要尽量比伯爵知趣一些,否则的话,我知道玛格丽特这个人的,她肯定会跟我闹别扭的."
  我们跟着普律当丝一块下了楼.
  我浑身打着哆嗦,似乎预感到这次拜访会在我的一生中产生巨大影响似的.
  我很激动,比起那次在喜剧歌剧院包厢里被介绍给她的时候还激动.
  当走到您已认识的那座房子门前时,我的心怦怦跳,脑子里早已经糊里糊涂了.
  我们听到传来几下钢琴和音的声音.
  普律当丝伸手拉门铃.
  琴声立刻停下来.
  一个女人出来开了门,这个女人看上去与其说她像一个女佣人,倒不如说像一个雇来的女伴.
  我们穿过了大客厅,来到小客厅,就是你后来看到的那间小客厅.
  一位年轻人靠着壁炉站在那里.
  玛格丽特坐在钢琴的前面,懒洋洋地在琴键上一遍又一遍地弹着那弹不下去的曲子.
  房间里的气氛沉闷,男的是因为自己的一筹莫展而感到局促不安,女的则是因为这个讨厌的家伙的来访而心情烦躁.
  一听到普律当丝的声音,玛格丽特就站起身来,向他投去一个表示感谢的眼色,她向我们迎上前来,对我们说:
  "请进,欢迎光临."

  
  "晚上好,亲爱的加斯东,"玛格丽特笑着对我的同伴说,"看见您很高兴,在杂耍剧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到我包厢里来呢?"
  "我怕我有些冒昧."
  "作为朋友来说,永远也谈不上冒昧."玛格丽特着重地说了朋友这两字,就好象她要使在场的每一个人了解,尽管她接待加斯东的样子很亲热,但加斯东不论过去和现在都只是她的一个朋友而已.
  "那么,您允许我向您介绍阿尔芒.迪瓦尔先生吗?"
  "我已答应普律当丝给我介绍了."玛格丽特说.
  "不过,夫人,"我弯了弯腰,好不容易才讲了一句勉强听得清的话,"我有幸早被人介绍给您过了."
  从玛格丽特迷人的眼睛里似乎看得出她正在回忆,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或者是,看起来好象她想不起来.
  "夫人,"我接着又说,"我很感激您已经忘记了第一次的介绍,因为那时的我十分可笑,一定惹您生气了.那是两年前,在喜剧歌剧院里,和我在一起的是欧内斯特.德......"
  "唷!我想起来了!"玛格丽特微笑着说,"那时不是您可笑,而是我太爱捉弄人,就好像现在一样,不过我现在已经比过去好些了.您已原谅我了吧,先生?"
  她把手递给我,让我吻了一下.
  "是这样,"她对我又说,"您想象得到我的脾气有多坏,我老是爱捉弄初次见面的人,使他们难堪,这样做其实很傻.我的医生对我说,这是因为我有一点神经质,并且总是感到不舒服的缘故,请相信我医生的话."
  "但现在看来您的身体很健康."我说.
  "我生过一场大病."
  "我知道."
  "谁对您说的?"玛格丽特问道.
  "您生病大家都知道,我常来这儿打听您的病情,后来我很高兴地知道您的病全好了."
  "我从来没收到过您的名片."
  "我从不留名片."
  "据说在我生病时,有一个青年每天都来这儿打听我的病情,但一直不愿留下他的姓名,这个年轻人难道就是您?"
  "是我."
  "那,您不仅宽宏大量,而且心肠很好."她望了我一眼.女人们在给一个男人作评价感到用语言不足以表达时,常用这种眼光来补充.接着她转身向N伯爵说:"伯爵,换了你就不会这样做了吧."
  "我认识您才两个月呀,"伯爵辩解说.
  "而这位先生认识我才不过五分钟呢,你尽讲些蠢话."玛格丽特生气的说
  女人们对她们不喜欢的人总是冷酷无情的.
  伯爵满脸通红,咬着他的嘴唇.
  我有些可怜他,看来他好象像我一样深深的爱上了她,而玛格丽特那毫不掩饰的生硬态度一定使他非常难堪,尤其在两个陌生人面前.
  "我们进来时,您正在弹琴,"我为了把话扯开去,就对她说道,"请您把我当老朋友看待,继续弹下去可以吗?"
  "啊!"她一面对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坐下,一面倒在长沙发上说,"加斯东肯定知道我弹些什么.假如我只是跟伯爵在一起弹弹倒还凑合,但是我可不愿意让你们两位也遭这份罪."
  "您对我居然这么偏爱吗?"N伯爵聊以解嘲地微笑着说.
  "您错怪我了;我指的仅仅是这一件事罢了."
  这个可怜的青年注定只能一言不发了,他像哀求似地望了那位姑娘一眼.
  "那,普律当丝,"她接着说,"我托您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普律当丝说.
  "那好,过一会儿告诉我.我们还有些事要谈谈,在我没有跟您谈之前,您可不能走."
  "也许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于是我说,"现在我们,不如说是我,已经得到了第二次介绍,这样就可以把第一次介绍忘掉.加斯东和我,少陪了."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话不是说给你们听的,相反,我倒是很希望你们留下来."
  伯爵掏出一块很精致的表,看了看上面的时间.
  "是去俱乐部的时间了,"他说.
  玛格丽特一声不吭.
  于是伯爵离开了壁炉,走到玛格丽特面前:
  "再见,夫人."
  玛格丽特也站了起来.
  "再见,亲爱的伯爵,您这就走?"
  "是,恐怕我已经使您感到讨厌了."
  "今天您也并不比往常更使我讨厌.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啊?"玛格丽特问道.
  "等到您愿意的时候."
  "那就再见吧!"
  您得承认,她这招太真厉害了!
  幸好伯爵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有涵养.他只是握着玛格丽特漫不经心地向他伸过去的手吻了吻,朝我们行了个礼就走了.
  他正要踏出房门的时候,他又望了望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耸了耸他的肩膀,那副神气好象在说:
  "要我怎么办呢,我可以做的事我都做了."
  "纳尼娜!"玛格丽特大声嚷,"替伯爵照个亮."
  接着我们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总算走了!"玛格丽特嚷着回来,"这个年轻人使我浑身不舒服."
  "亲爱的孩子,"普律当丝说,"您对他是太狠心了,他对您又好又体贴.您看壁炉架上有他送给您的一块表,我可以肯定这块表至少花了他三千个法郎."
  迪韦尔诺瓦夫人走近壁炉,拿起她刚得到的那件首饰把玩着,用贪婪的眼光紧盯着它.
  "亲爱的,"玛格丽特坐到钢琴前说,"我把他送给我的东西放在天平的这边,把他对我说的话放在另一边,这样一称,我觉得接受他来访是太便宜他了."
  "这个可怜的青年L爱您."
  "如果一定要我听所有爱我的人说话,我也许连吃饭的时间也没了."
  接着她随手弹了一会琴,然后转身说:
  "你们想吃点什么吗?我很想喝一点儿潘趣酒."
  "我很想来一点儿鸡,"普律当丝说,"我们出去吃夜宵好不好?"
  "好啊,我们出去吃夜宵吧,"加斯东说.
  "不,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她拉了下铃,纳尼娜走了进来.
  "吩咐准备夜宵!"
  "那吃些什么呢?"
  "随您的便,但要快,马上就要."玛格丽特说.
  纳尼娜出去了.
  "好啦,"玛格丽特像个孩子似的跳着说,"我们要吃夜宵啦.那个笨伯爵可真讨厌!"
  这个女人使我越看越入迷.她美得让人心醉.甚至连她的瘦削也成了一种天然风韵.
  我陷入了遐想.
  究竟怎么啦?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对她的生活充满同情,对她的美貌赞叹不已.她不愿接受一个漂亮.富有.准备为她倾家荡产的年轻人,这冷漠的神态使我原谅了她过去所犯的所有过失.
  这个女人身上,有着某种单纯的东西.
  可以看出她虽然过着放荡的生活,但内心是纯洁的.她举止很稳重,体态婀娜,玫瑰色的鼻翅微微张翕着,大眼睛四周有一圈淡蓝色,表明她是一种天性热情的人,在她周围,总是散发着一股逗人情欲的香味;就像一些东方的香水瓶一样,不论盖子盖得有多严,里面香水的味儿仍就不免要泄漏出来.
  不知是由于她的气质的缘故,还是由于她疾病的症状,在这女人的眼里不时的闪烁着一种希冀的光芒,这种现象对她曾爱过的人来说,也许等于是一种天启.但是爱过玛格丽特的人是不计其数的,而被她爱过的人则还没有计算.
  总之,这个姑娘似乎是个失足成为妓女的童贞女,又仿佛是一个很容易成为最多情.最纯洁的贞节女子的妓女.在玛格丽特身上还存在着一些傲气和独立性:这两种感情在受了挫伤后,可能起着与廉耻心同样的作用.我一句话也没讲,我的灵魂似乎钻到了我的心坎里,而我的心灵又好象钻到了我的眼睛里.
  "这么说,"她突然又继续说,"在我生病时,经常来打听我病况的就是您啦?"
  "是的."我说.
  "您知道这太美啦,我怎么才能感谢您呢?"玛格丽特问
  "允许我常来看您就行."
  "您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从下午五点到六点,从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都行.好吧,加斯东,请为我弹一首《邀舞曲》吧."
  "为什么呢?"
  "一来是为了使我高兴,二来是因为我一个人弹不了这首曲子."
  "您在哪段上遇到麻烦啦?"
  "第三段,有高半音的那一节."
  加斯东站起身,坐到钢琴前面,开始弹奏起韦伯的这首名曲,乐谱就摊在谱架上.
  玛格丽特一手扶着钢琴,眼睛随着琴谱上每一个音符移动,嘴里低声吟唱着.当加斯东弹到她讲过的那一节的时候,她一边在钢琴背上用手指敲打着,一边低声唱道:
  "ré.mi.ré.do.ré.fa.mi.ré,这就是我弹不下去的地方,请再弹一遍吧."
  加斯东重新弹了一遍,弹完以后,玛格丽特对他说:
  "让我来试试吧."
  她坐到位子上弹奏起来,但当她那不听使唤的手指弹到那几个音符时又有一个音符被弹错了.
  "真让人难以相信,"她用一种近乎孩子气的腔调说,"这一段我总是弹不好!你们信不信,有几次我这样一直弹到深夜两点多钟!每当我想到这个蠢伯爵竟然能不用乐谱就弹得那么好时,我就恨透了他,我想我是为了这一点才恨他的."
  她又开始弹奏了,但仍弹不好.
  "让韦伯.音乐和钢琴全都见鬼去吧!"她一边说,一边把乐谱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为什么我不会接连弹八个高半音呢?"
  她交叉双臂看着我们,一面顿着脚.
  她脸涨得通红,一阵轻微的咳嗽令她微微地张开了嘴.
  "您看,"普律当丝说,她已经脱下了帽子,在镜子前面梳理两鬓的头发,"您又在生气了,这会使您不舒服,我们最好还是去吃夜宵吧,我饿死了."
  玛格丽特又拉了拉铃,然后她又坐到钢琴前弹奏,嘴里低吟着一首轻佻的歌曲.在弹唱这首歌的时候,她一点也没出错.
  加斯东也会唱这歌,于是他们就来了个二重唱.
  "别唱这些下流歌曲了,"我带着恳求的语气亲切地对玛格丽特说.
  "啊,您有多正经啊!"她微笑着对我说,一边把手伸给我.
  "这都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您呀."
  玛格丽特做了一个姿势,意思是说:我早就跟贞洁绝缘了.
  纳尼娜进来了.
  "夜宵准备好了吗?"玛格丽特问.
  "一会儿就好了,太太."纳尼娜说.
  "还有,"普律当丝对我说,"您还没有参观过这间屋子吧,我领您去看看."
  您已知道了,客厅布置得非常出色.
  玛格丽特只陪了我们一会儿,便叫加斯东跟她一起到餐室里去看夜宵准备好了没有.
  "瞧,"普律当丝高声说道,她看着一只多层架子,从上面拿下了一个萨克森小塑像,"我还不知道您有这么一个小玩意儿."
  "是哪一个呀?"
  "一个手里拿着一只鸟笼的小牧童,笼里还有只鸟的那个."
  "如果您喜欢,您拿去吧."
  "啊!可我怕夺了您的好东西."
  "我觉得这个塑像非常难看,我本来想把它送给女佣人;如果您喜欢,您就拿走吧."
  普律当丝只看重礼物本身,不讲究送礼的方式.她把塑像放在一边,把我领到梳妆间,指着挂在那里的两张细密肖像画对我说,"这就是G伯爵,他以前很爱玛格丽特,就是他把她捧出来的.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那么这是哪一位呢?"我指着另一幅肖像问.
  "这是小L子爵,他不得已离开她."
  "为什么呢?"
  "因为他几乎破了产.这是一个爱过玛格丽特的人!"
  "那她肯定也很爱他罗."
  "这个姑娘脾气古怪,旁人永远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小L子爵走的那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到剧场去看戏,不过在他动身时,她倒是哭了."
  这时,纳尼娜来了,通知我们夜宵已准备好了.
  当我们走进餐室时,玛格丽特倚着墙,加斯东拉着她的手,轻声地在和她说着话.
  "您疯了,"玛格丽特回答他,"您很清楚我是不会同意您的,像我这样一个女人,您认识已经有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想到要做我的情人.我们这些人,要么马上委身于人,要么永远也不.来吧,先生们,请坐."
  玛格丽特把手从加斯东手里抽回,请他坐到她右面,我坐在左面,接着她对纳尼娜说:
  "你先去关照厨房里的人,若有人拉铃,别开门,然后你再来坐下."
  她吩咐这事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一点钟了.
  在吃夜宵的时候,大家嬉笑玩乐,狂饮大嚼.没过多久,欢乐已达到了顶点,不时可以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这种话在某个圈子里却被认为是很逗乐的,纳尼娜,普律当丝跟玛格丽特听了都为之欢呼.加斯东纵情玩乐,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但他的头脑却有点糊涂.我一度真想随波逐流,不要独善其身,索性参加到这场如同一盘美肴似的快乐中去算了.但慢慢地我就和这场喧闹分离开来了,我停止饮酒,看着这个二十岁的漂亮的女人喝酒,她的谈笑粗鲁得像个脚夫,别人讲的话越下流,她就笑得越起劲,我心情越来越忧郁了.
  但这样的寻欢作乐,这种讲话和喝酒的姿态,对在座的其他客人们似乎可以说是放荡.坏习气,或精力旺盛的结果;但在玛格丽特的身上,我却觉得是一种忘却现实的需要.一种冲动.一种神经质的激动.每喝一杯香槟酒,她的面颊上就泛起一阵发烧的红晕.夜宵开始时,她的咳嗽还很轻微,慢慢地她越咳越厉害,不得不把头仰靠在椅背上,每当咳嗽时,她双手便用力按住胸脯.
  她身体还很孱弱,每天却要过这种的放荡生活,以此来折磨自己,我可真为她心疼.
  不久,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在夜宵快结束时,玛格丽特一阵子狂咳,这是我来到她家里以来她咳得最厉害的一回,我觉得她的肺好像在她胸膛里被撕碎了.可怜的姑娘脸涨得绯红,痛苦地闭上了她的眼睛,拿起餐巾擦抹着嘴唇,餐巾上随即染上了一滴鲜血,她站起身来,奔进了梳妆间.
  "玛格丽特怎么啦?"加斯东问道.
  "她笑得太厉害,咳出血来了,"普律当丝不在乎的说,"没事,她每天都是这样的.她马上就要回来的.让她一个人在那儿,她喜欢这样."
  至于我,我忍不住了,不管普律当丝和纳尼娜十分惊讶地想叫住我,我还是站起身来径自去找玛格丽特.

  
  她躲进去的那个房间只点一支蜡烛,蜡烛放在桌子上.她斜靠在一张沙发上,裙衣敞开着,一只手按在她的心口上,另一只手悬在沙发外面,桌子上有只银脸盆,盛着半盆清水;水里漂着一缕缕大理石花纹似的血丝.
  玛格丽特脸色惨白,半张着嘴,竭力想喘过气来,她不时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长嘘一声,仿佛这样可以轻松一些,至少可以舒畅几秒钟.
  我走到她面前,她一丝不动,我坐了下来,握住她搁在沙发上的那只手.
  "啊!是您?"她笑着对我说.
  可能我脸上表情很紧张,因为她接着又问我,"您也生病了?"
  "我没有病,可是您,您还觉得不舒服吗?"
  "还有一点儿,"她用手绢擦掉了她咳出来的泪,说,"这种情况我早就已经惯了."
  "您这简直是在自杀,夫人,"我用一种激动的声音对她说,"我要做您的朋友,你的亲人,我要劝您别这样糟蹋自己."
  "啊!您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她用带点儿辛酸的语气争辩说,"您看其他人是否还关心我,因为他们很清楚这种病是无药可治的."
  她说完后站起身,拿起蜡烛放在壁炉上,对着镜子照着自己的脸.
  "我的脸色多么苍白啊!"她边说边把裙衣系好,用手指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啊!行了!我们回到桌子上去."
  但我还是坐着没有动.
  她知道我这种情感是被这幕景象引起的,便走近我身边,把手伸给我说:
  "看看您,来吧."
  我接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边吻着,两滴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润湿了她的手.
  "嗳,多孩子气!"她一面说一面重在我身边坐下,"啊,您在哭!您怎么啦?"
  "您一定以为我有点傻,可我刚才看到的景象令我十分难过."
  "您心肠真好!您叫我怎么办好呢?我晚上睡不着,那就只得稍微消遣;再说像我这样的姑娘,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呢?医生说这是支气管出血,我装着相信他们的话,我对他们还会怎么样呢?"
  "听我说,玛格丽特,"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就说,"我不知道您对我的生命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我所知道的是,眼下我最关心的就是您,我对您的关心早已超过了对任何人,甚至超过了对我妹妹的关心.这种心情自从见到您以来就有了.请看在上帝的份上,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吧,不要再像您现在这样地生活了吧!"
  "假如我保重自己的身体,我反而会立刻死去,现在支撑着我的,就是我现在过的这种充满狂热的生活.说到保重自己的身体,那是指那些有家庭.有朋友的上流阶层的太太小姐们说的,而我们这些人呢,一旦我们不能满足情人的虚荣心,不能供他们寻欢作乐,消愁解闷的话,他们就把我们撇在一边,我们就只好度日如年地忍受痛苦,这些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在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第三个星期后就谁也不来看我了."
  "我对您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我接着说,"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会像一个兄弟一样来照顾您,不离开您,我会治好您的病.等您身体复原之后,只要您喜欢的话,再恢复你现在这种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您一定会喜欢过清静生活的,那会使您更加幸福,会让您永远这样美丽."
  "今儿晚上您这样想,那是因为您酒后伤感,但,您自夸的那份耐心您绝对是不会有的."
  "请听我说,玛格丽特,您曾生了两个月的病,在这两个月里面,我每天都来探望您的病情."
  "这倒不假,但为什么您不上楼来呢?"
  "因为那时我还不认识您."
  "和我这样一个姑娘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玛格丽特说.
  "与一个女人在一起总会有点儿不好意思,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您真的会来照顾我?"
  "是的."
  "你愿意每天都留在我身边吗?"
  "是的."
  "甚至每晚上也一样吗?"
  "任何时间都一样,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
  "你把这叫做什么?"
  "忠诚啊."
  "这种忠诚是从哪儿来的?"
  "来自我对您无法克制的同情."
  "这样说来您爱上我了吗?您干脆这样说,不是更简单吗?"
  "这是很可能的,但,就算我有一天要对您说,那也不是在今天."
  "你最好还是永远也别对我讲的好."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样表白只有两种结果."
  "哪两种呢?"
  "或是我拒绝您,那您就会怨恨我;或是我接受您,那您就有了一位多愁善感的情妇;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一个有病的女人,一个忧郁的女人,一个快乐的时候比痛苦还要悲伤的女子,一个吐血的.一年要花费十万法郎的女人,对公爵那样一个有钱的老头儿来说是可以的,但对您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很麻烦.我以前所有的年轻的情夫都很快地离开了我,那便是证据."
  我什么也没回答,我听着这种近乎忏悔的自白,依稀看到她在纸醉金迷的生活的外表下掩盖着痛苦的生活.可怜的姑娘在放荡.酗酒和失眠中逃避生活中的现实.这一切让我感慨万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谈了,"玛格丽特继续说,"我们简直是在讲孩子话.把手递给我,我们一起回餐室去吧,别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干些什么."
  "您喜欢去就去吧,但我请您允许我留在这儿."
  "为什么呢?"
  "因为您的快乐会使我感到很痛苦."
  "那么,我就愁眉苦脸好啦."
  "啊,玛格丽特,我跟你讲一件事,这件事别人或许也经常对您说,您因为听惯了,不会把它当回事.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以后也永不会再跟您讲第二遍了."
  "什么事?......"她微笑着对我说,年轻的母亲在听她们的孩子讲傻话常带着这种微笑.
  "自我看到您以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您在我的生命中就占了一个位置,我曾想忘掉您,但做不到,您的形象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已经有两年没有看到您了,但今天,当我遇到您的时候,您在我心中里所占的位置反而更重要了.最后,您今天接待了我,我认识了您,您所有奇特的遭遇我也知道了,您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别说你不爱我,即使您不让我爱您,我也会发疯的."
  "但是您有多么可怜啊,我要学D太太说过的话来跟您讲了,'那么您很有钱罗!,难道您不知道我每个月要花上六.七千法郎.这种花费已经成了我生活上的需要,你可能不知道,可怜的朋友,要不了多久,我就会令您破产的.您的家庭会停止供给您一切费用,以此来教训您不要跟我这样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像一个好朋友那样爱我吧,但是绝对不能超过这个程度.您常来看看我,我们一起谈谈笑笑,但是用不着过分看重我,因为我分文不值的.您心肠很好,您需要爱情.但是要在我们这个圈子里生活,您还年轻,也太容易动感情,您还是去找个有夫之妇做情妇吧.您看,我是个多好的姑娘啊,我跟您说话有多坦率."
  "嘿嘿!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普律当丝突然在门口叫道,她什么时候来的,我们一点也没听见.她头发蓬松,衣衫零乱,我看出这是加斯东的手作的怪.
  "我们在讲正经事,"玛格丽特说,"我们再谈几句,我们马上就来."
  "好,你们谈吧,孩子们,"普律当丝说着便走了.一面关上了门,仿佛是为了加重她刚才说的几句话的语气似的.
  "就这样说定了,"玛格丽特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接着对我们说:"您就别再爱我了."
  "我立刻就走."
  "竟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真是骑虎难下,再说,这个姑娘已使我失魂落魄了.这种不仅有快乐,还有悲伤,既有纯洁,又有淫欲的混合物,还有那使她精神亢奋,容易冲动的疾病,这一切都让我知道了如果一开始我就控制不了这个轻浮和健忘的女子,我就会失去她.
  "那,您说的是真话吗?"她说.
  "全是真的."
  "那您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呢?"她问.
  "我何时有机会对您说这些话呢?"
  "您在喜剧歌剧院被介绍给我的第二天就可以对我说."
  "我以为如果我来看您的话,您可能不会欢迎我的."
  "为什么呢?"
  "因为前一天晚上我有点傻."
  "这倒是真的,但,您那个时候不是已经爱上我了吗?"
  "是呀."
  "既然这样,您在散戏后居然还能回家去安心睡觉.这些伟大的爱情就是这样,这个我们一清二楚."
  "那么,您错了,您知道那天晚上我在离开喜剧歌剧院以后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呀."
  "我一开始在英国咖啡馆门口等您,后来跟着您和您三位朋友乘坐的车子,到了您家门口.我看到您一个人下了车,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我心里十分高兴."
  玛格丽特笑了.
  "您笑什么呢?"
  "没什么."
  "告诉我,我求您,否则我以为您还在取笑我."
  "您不生气吗?"
  "我有什么权利生气?"
  "好吧,我一个人回家有个很美妙的原因."
  "什么原因呢?"我问.
  "有人在这里等我."
  就算她给我一刀子也不会比这更让我痛苦,我站起来,向她伸过手去.
  "再见,"我对她说.
  "我早知道您一定会生气的,"她说,"男人们急不可耐地要知道的事总会使他们心里难受."
  "但,我向您保证,"我冷冰冰地接着说,好似要证明我已经完全控制住了我的激情,"我向您保证我没生气.有人等您那是十分平常的事,就像我凌晨三点钟要告辞一样,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是否也有人在家里等您呢?"
  "没有,可是我一定要走了."
  "那么,再见."
  "您打发我走?"
  "没有的事儿."
  "为什么您要让我痛苦?"
  "我让您痛苦什么啦?"
  "您对我说那时候有人在等你."
  "当我想到您看见我单独一人回家就觉得那么高兴,而那时又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原因时,我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我们常会有一种孩子般的快乐,而要是只有让这种快乐保持下去,才能使得到这种快乐的人更加幸福的话,去摧毁这种快乐太恶毒了."
  "可您到底把我当什么人看呀?我既不是黄花闺女,又不是公爵夫人.我不过今天才认识您,我的行为跟您有什么相干,就算将来有一天我要成为您情妇的话,您该知道,除了您我还有别的情人,如果您现在还没有成为我的情人就跟我吃起醋来了,那将来,就算有这个'将来,吧,又该怎么办呢?我从来没看见过像您这样的男人."
  "这是因为从来也没一个人像我这样爱过您."
  "好吧,你说心里话,您真的很爱我吗?"
  "我想,我能爱到什么程度就爱到什么程度."
  "而这一切是从......?"
  "从我看见您从马车上下来走进絮斯商店那一天开始的,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了."
  "您讲得太美了,您知道吗?可我该怎样来报答这伟大的爱情呢?"
  "应该给我这么一点爱,"我说,心跳得几乎连话也讲不出来,因为尽管玛格丽特讲话时流露出一种含讥带讽的微笑,我还是觉得出来,她似乎也跟我一样有点心慌意乱了,我等待很久的时刻正逐步逼近.
  "那公爵怎么办呢?"
  "哪个公爵呀?"
  "我的老醋罐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
  "若他知道了呢?"
  "他会原谅你的."
  "啊,不会的!他就不要我了,那我怎么办?"
  "您为别人不也在冒这危险吗?"
  "你怎么知道的?"
  "您刚才不是吩咐今晚不要让人进来吗?我就知道了."
  "这倒是真的,但这是位规矩朋友."
  "既然您这么晚还把他挡在门外,说明您并不怎么看重他."
  "这也用不着您来教训我,因为这是为了接待你们,您和您的朋友."
  我已慢慢地挨近了玛格丽特,我轻轻地搂着她的腰,她轻盈柔软的身躯已经在我的怀抱里了.
  "您知道我多么爱您!"我轻轻地对她说.
  "真的呀?"
  "我向您发誓."
  "那,如果您答应一切都照我的意思办,不说二话,不监视我,不盘问我,那么我可能会爱您的."
  "我都听您的!"
  "我有言在先,只要我喜欢,我要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会把我的生活琐事告诉您.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找一个年轻听话的情人,他要对我多情而不多心,他接受我的爱但又并不求权利.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有找到过.男人们总是这样,一旦他们得到了他们原来难以得到的东西,时间一长,他们又会感到不满足了,他们进而要了解他们情人的目前.过去.甚至将来的情况.在他们逐渐跟情人熟悉以后,就想控制她,情人越迁就,他们越得寸进尺.倘使我现在打定主意要再找一个情人的话,我希望他具有三种罕见的品格:信任我,听我的话,而且别多嘴."
  "这些我都能做到."
  "我们以后再看!"
  "什么时候?"
  "再过些时候吧."
  "为什么呢?"
  "因为,"玛格丽特从我怀抱里挣脱身子,在一大束早上送来的红色茶花中间摘了一朵儿,插在我衣服的纽孔里,说道,"因为条约不会在签字的当天就执行的."
  这不难理解的.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呢?"我一面说,一面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当这朵茶花变颜色时."
  "那什么时候它会变颜色呢?"
  "明晚,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您满意了吧?"
  "您还用问吗?"
  "这事您对谁也不要说,不论是您的朋友.普律当丝,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答应."
  "现在,吻我一下,我们一起回餐室去."
  她的嘴唇向我凑了过来,随后她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在我们走出这个房间时,她唱着歌;我,几乎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走进客厅时,她站住,低声对我说:
  "我这种似乎准备马上领您情的模样,您该觉得有些意外,您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这是因为,"她把我的手紧压在她的胸口上,我觉得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接着对我说,"这是因为,明摆着我的寿命要比别人短,我要让自己活得更痛快."
  "别再跟我讲这话了,我恳求您."
  "您放心吧,"她笑着继续说,"即使我活不多久,我活的时间也要比您爱我的时间长些."
  接着她就走进餐室.
  "纳尼娜到哪儿去了?"她看到只有加斯东和普律当丝两个人就问.
  "她在您房间里打盹,等着侍候您上床."普律当丝回答说.
  "她真可怜!我把她累死了!好啦,先生们,请便,是时候了."
  十分钟后,加斯东和我两人告辞出来,玛格丽特和我握手道别,普律当丝还留在那里.
  "喂,"走出屋子以后,加斯东问我,"您看玛格丽特怎么样呢?"
  "她是个天仙,我真给她迷住了."
  "我就早料到了,这话您跟她说了吗?"
  "说了."
  "那她说过她相信您的话吗?"
  "没说."
  "普律当丝可不一样."
  "普律当丝答应你了吗?"
  "不仅是答应,我亲爱的!您简直不相信,她还有趣得很哪,这个胖迪韦尔诺瓦!"

  十一
  当故事讲到这里,阿尔芒停下来了.
  "请把窗关上好吗?"他对我说,"我有点儿冷,该我睡觉的时候了."
  我关上窗户.阿尔芒身体还很虚弱,他脱掉晨衣,躺在床上,把头靠在枕头上歇了一会儿,神气好像是一个经过长途跋涉而精疲力竭的旅人,或是个被痛苦的往事纠缠得心烦意乱的人.
  "您或许话讲多了,"我对他说,"我还是告辞,让您睡觉吧,好不好?改天您再把故事给我讲完吧."
  "是否您觉得这个故事无聊?"
  "恰好相反."
  "那我还是继续讲,如果您让把我一个人留下,我也睡不着."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他接着就讲,不用多加思索,因为所有详情细节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我没睡觉,我开始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和玛格丽特的相遇.介绍.她私下给我的诺言.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迅速和意外,我有时还以为是在做梦.然而,一个男人向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提出了要求,而她答应在第二天就满足他,这也不是第一次.
  尽管我有这样的想法,但我这位未来的情妇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非常深刻,我始终不能忘怀.我还是个心眼儿地认为她跟其他姑娘不一样.我像一个普通男人一样有我的虚荣心,我坚信她对我就像我对她一样钟情.
  然而我又看到了些互相矛盾的现象,我还经常听说玛格丽特的爱情就像商品一样,价格随着季节不同而涨落.
  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她坚决拒绝我们在她家里遇到的那个年轻伯爵的要求,这事跟她的名声又怎么联系得起来呢?也许您对我说因为她不喜欢他,何况她现在有公爵供养着,生活阔绰得很,如果她要再找一个情人,当然要找一个讨她喜欢的男人.那为什么她又不要那个既漂亮.聪明,又有钱的加斯东,而像是看上了第一次和她见面就使她觉得十分可笑的我呢?
  的确,有时一分钟里发生的巧事比整整一年的苦苦追求还管用.
  在吃夜宵的那些人中间,只有我看到她离席而感到不安.我跟在她后面激动得无法自持.我泪流满面地吻着她的手.所有这一切,加上在她生病的两个月中,我每天去探听她的病情,因而使她感到我确实与众不同,或许她心里在想,对一个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爱情的人,她完全可以照常办事,她过去已干过那么多次,这种事对她已经太无所谓了.
  所有这些设想,您也看得出是完全可能的,但,不管她同意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已同意了.
  我一直爱玛格丽特,现在我即将得到她,我不能再对她有什么苛求了.但是我再对您重复一遍,尽管她是一个妓女,以前我总是以为......可能是我把她诗意化了......这次爱情是次没有希望的爱情,以致越发这个似乎希望即将得到满足的时刻逐渐接近,我越发疑虑重重.
  我一夜没合眼.
  我失魂落魄,如痴似醉.一忽儿我觉得自己还不漂亮,不够富有,不够潇洒,没有资格占有这样一个女人;一会儿,我为自己能占有她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接着我又担心玛格丽特是在逢场作戏,对我只不过是几天的热情,我预感到这种关系很快就结束,并不会有好收场.我心里在想,晚上还是不到她家里去的好,且要把我的疑虑写信告诉她,然后离开她.接着,我又产生了无限的希望和无比的信心.我做了一些对未来美梦.我心里想要给这位姑娘医好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创伤,要和她一起白头到老,她的爱情将比最纯洁无瑕的爱情更让我幸福.
  总之,我思绪纷繁,心乱如麻,实在无法向您描绘我当时脑子里的所有想法.天亮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些念头才在头脑中消逝了.
  我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钟.天气非常好,我觉得生活从来也没有这样美好,这样幸福过.在我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昨晚的景象,接着又甜滋滋地做起了今晚的美梦.我连忙穿好衣服,我心满意足,什么美好的事情我都能去做.我的心因为快乐和爱情不时地怦怦乱跳,一种甜蜜的激情令我忐忑不安,昨晚那些使我辗转反侧的念头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是我的成功,想着的只是与玛格丽特相会的时刻.
  我在家再也呆不住了,我感到自己的房间似乎太小,怎么也容纳不下我的幸福,我需要向整个的大自然倾诉衷肠.
  我到外面去了.
  我走过昂坦街.玛格丽特的马车停在门口等她;我向香榭丽舍大街那边走去.凡是我所碰到的行人,即使是我不认识,我都感到亲切!
  爱情令一切变得多么美好啊!
  我在玛尔利石马像和圆形广场之间溜达了一个小时,我远远看到了玛格丽特的车子,我不是认出来的,而是猜出来的.
  在香榭丽舍大街拐角上,她叫车子停下来,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离开了正跟他一起谈话的一群人,迎上去和她交谈.
  他们谈了一会儿;年轻人回到他那些朋友中去了.马车继续往前行进,我走近那群人,认出了这个跟玛格丽特讲话的人就是G伯爵,我曾看到过他的肖像,普律当丝告诉过我玛格丽特今日的地位是他造成的.
  他就是玛格丽特头天晚上嘱咐挡驾的那人,我猜想她刚才把车停下是为了向他解释昨晚不让他进门的原因,但愿她这时能再找到个借口请他今晚也别来了.
  我一点也记不得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我散步.抽烟.跟人聊天,但,到了晚上十点钟,我一点儿也记不起那天晚上遇到了什么人,讲过些什么话.
  我所能记得起来的只是:我回到家里,打扮了三小时,我成百次地瞧着我的钟和表,不幸的是它们走得一样地慢.
  十点半一响,该去赴约会啦!
  我那时住在普罗旺斯街,我沿着勃朗峰街前进,穿过林荫大道,经过路易大帝街与马洪港街,最后才来到了昂坦街,我望了望玛格丽特的窗户.
  里面有灯光.
  我按了门铃.
  我问看门人戈蒂埃小姐是否在家.
  他回答我说戈蒂埃小姐从来不在十一点钟或者十一点一刻之前会回来.
  我看了一看表.
  我原以为自己走得很慢,实际上我从普罗旺斯街走到玛格丽特家才花了五分钟!
  于是,我就在这条没商店.此时已冷冷清清的街上来回徘徊.
  半小时后玛格丽特来了.她从马车上下来,一面环顾四周,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车子慢慢驶走了,因为马厩和车棚不在这座房子里面,玛格丽特正要拉门铃时,我走上前去对她说:
  "晚安夫人!"
  "哦!是您呀?"她对我说,语气似乎她不怎么高兴在这里看到我.
  "你不是答应我今天来看您的吗?"
  "噢,对了,我自己倒忘记了."
  这句话把我早晨的幻想和白天的希望一扫而光.不过,我已开始习惯了她这种态度,因此我没转身而去,如果在从前,我肯定会一走了之的.
  我们走进了屋子.
  纳尼娜已经预先把门打开.
  "普律当丝回来了没有?"玛格丽特问.
  "还没,太太."
  "去通知一声要她一回来就到这儿来,先把客厅里的灯灭掉,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还没回来,今天也不回来了."
  很明显这女人心里有事,也可能是讨厌某个不知趣的人.我简直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才好,玛格丽特她的卧室走去,我呆在原地木然不动.
  "来吧,"她对我说.
  她摘下帽子,脱掉天鹅绒外衣,把它们全都扔在床上,随即躺倒在火炉旁边一张大扶手椅里,这只炉子里的火她吩咐一直要生到春末夏初.她一面玩着她的表链一边对我说:
  "嗳,有什么新闻给我谈谈?"
  "什么也没有,可能今晚我不该来."
  "为什么呢?"
  "因为您好像心情不太好,您大概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您,只是我不太舒服,整整一天我都很不好受,昨天晚上我没睡好,今天头痛发作得很厉害."
  "那我就告辞,让您睡觉,好吗?"
  "噢!您可以留在这里,若我想睡的话,您在这儿我一样可以睡."
  这时有人拉铃.
  "还有谁会来呀?"她作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说.
  过了一会儿,铃又响了.
  "看来没有人去开门啦,还得我自己去."
  果然,她站起来,一面对我说:
  "你留在这里."
  她穿过房间到了外面,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我静静地听着.
  玛格丽特放进来的人走进餐室站住了,来人一开口,我听出是年轻的N伯爵的声音.
  "今儿晚上你身体怎么样?"他问.
  "不好,"玛格丽特生硬地回答.
  "我打扰人了吗?"
  "或许是吧."
  "您怎么这样接待我呢!我有什么地方得罪您了?亲爱的玛格丽特."
  "亲爱的朋友,您一点也没得罪我,我病了,我需要睡觉,因此您要是离开这里的话,我将感到高兴.每天晚上我回来五分钟就看到阁下光临,这实在是要我的命.您到底要怎样?要我做您的情妇吗?那么我已经讲过一百遍了,不行!我非常讨厌您,您另打主意吧.今天我再对你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我不要您!这样行了吧,再见.纳尼娜回来了,她会给您照亮的,晚安."
  于是,玛格丽特没再讲一句话,也没有再去听那个年轻人含糊不清的唠叨,她回到卧室,重重地把门碰上.紧接着,纳尼娜几乎立即从那扇门里进来了.
  "你听着,"玛格丽特对她说,"以后要是这个笨蛋再来,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或者说我不愿意接待他.看到这些人老是来向我提这种要求,我真是受不了,他们付钱给我就认为和我可以两讫了.如果那些就要干我这行下流营生的女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宁可去做老妈子的.但不行啊,我们有虚荣心,经受不了衣裙.马车和钻石这些东西的诱惑.我们听信了别人的话,因为卖淫也有它的信念,我们就一点一点地出卖我们的心灵.肉体和姿色;我们像野兽一样的让人提防,像贱民般地被蔑视.包围着我们的人都是些贪得无厌好占便宜的人,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毁灭了别人又毁灭了自己以后,像条狗似的死去."
  "好了,太太,您镇静一下,"纳尼娜说,"今儿晚上您神经太紧张了."
  "这衣服我穿了不舒服,"玛格丽特一面说,一面把她胸衣的搭扣拉开,"给我一件浴衣吧,嗳,普律当丝呢?"
  "她还没有回来,但她一回来,就会有人叫她到太太这儿来的."
  "您看,这儿又是一位,"玛格丽特接着说,一面脱下长裙,披上一件白色浴衣,"你看,这儿又是一位,在用得着我的时候她就来找我,但又不肯诚心诚意地帮我一次忙.她知道我今儿晚在等她的回音,我一直在盼着这个回音,我等得很急,但是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把我的事丢在脑后自顾自玩去了."
  "可能她被谁留住了吧."
  "请给我们拿些潘趣酒来."
  "您又折磨自己了,"纳尼娜说.
  "这样更好.给我再拿些水果.馅饼来,或者来一只鸡翅膀也好,随便什么东西吧,快给我拿来,我饿了."
  这场面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是不用多说的了,您猜也会猜到的,是不是?
  "您等一会儿跟我一起吃夜宵,"她对我说,"吃夜宵以前,您拿本书看看好了,我要到梳妆间去一会儿."
  她点燃了一只枝形烛台上的几支蜡烛,打开靠床脚边的门走了进去.
  我开始思考着这个姑娘的生活,我出于对她的怜悯而更加爱她了.
  我一边思索,一面跨着大步在这个房间里来回走动,突然普律当丝进来了.
  "啊,你在这儿?"她对我说,"玛格丽特在哪儿?"
  "她在梳妆间里."
  "我等她,您很讨她的喜欢,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
  "她一点也没跟您说过吗?"
  "一点也没."
  "您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来看她."
  "深更半夜来看她?"
  "为什么不可以呢?"
  "笑话!"
  "她接待我时很不客气呀."
  "她就要客气地接待您了."
  "真的呀?"
  "我给她带来了个好消息."
  "那倒不坏,那她真的对您谈到过我了吗?"
  "昨天晚上,还不如说今天早上,在您和您的朋友走了以后......喂,您那位朋友为人怎么样?他的名字叫R.加斯东吧?"
  "是呀,"我说,想到加斯东对我说的知心话,看到普律当丝几乎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真让我不禁要笑出来.
  "这小伙子很可爱,他是干什么的?"
  "他有两万五千法郎年金呢."
  "啊!真的!好吧,现在还是谈谈您的事,玛格丽特向我打听您的事,她问我你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您从前那些情妇是些什么人;总之,对像您这样年纪的人应打听的事她都打听到了.我们我知道的也全讲给她听,还加了一句,说您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就这些."
  "谢谢您,现在请您告诉我她昨天托您办的事."
  "昨天她什么事也没有托我办,她只是说要把伯爵撵走,但今天她要我办一件事,今天晚上我是来告诉她回音的."
  讲到这里,玛格丽特从梳妆间走出来,娇媚地戴着一顶睡帽,帽上缀着一束黄色的缎带,内行人把这类装饰叫做甘兰式缎结.
  她这副模样十分动人.
  她光脚趿着缎子拖鞋,还在擦指甲.
  "喂,"看到普律当丝她说,"您见到公爵了吗?"
  "当然!"
  "他给您说什么啦?"
  "他给我了呀."
  "多少呢?"
  "六千."
  "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
  "他是否有些不高兴?"
  "没有呀."
  "可怜的人!"
  讲这句"可怜的人!"的语气真是难以形容.玛格丽特接过了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来得正是时候,"她说,"亲爱的普律当丝,您需要钱用吗?"
  "您知道,我的孩子,再过两天就是十五号,如果您能借我三四百法郎,您就帮了我的大忙啦."
  "明天上午让人来取吧,现在去兑钱时间太晚了."
  "可别忘了呀."
  "放心好了,你跟我们一起吃夜宵吗?"
  "不了,夏尔在家里等着我呢."
  "他把您迷住了?"
  "真迷疯啦,明天见.再见了,阿尔芒."
  迪韦尔诺瓦夫人走了.
  玛格丽特打开她的多层架,一下把钞票扔了进去.
  "您允许我躺下吗?"她微笑着说,一边向床边走去.
  "我不仅允许,而且还请求您这样做."
  她把铺在床上的镶着镂空花边的床罩拉朝床脚边就躺下了.
  "现在,"她说,"过来坐到我身边,我们谈谈吧."
  普律当丝说得对,她带来的回音令玛格丽特高兴起来了.
  "今儿晚上我脾气不好,您能原谅我吗?"她拉着我的手说.
  "我什么都能原谅您."
  "你爱我吗?"
  "爱得发疯了."
  "我脾气在,您也爱我吗?"
  "无论如何我都爱您."
  "您向我发誓!"
  "我发誓,"我柔声对她说.
  这时候纳尼娜进来了,她拿来几只盘子,一只熟鸡,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一些草莓及两副刀叉.
  "我没关照给您调潘趣酒,"纳尼娜说,"您最好还是喝葡萄酒.是不是,先生?"
  "当然罗,"我回答说,我刚才听了玛格丽特那几句话,激动的心情还没平静下来,火辣辣的眼睛凝望着她.
  "好吧,"她说,"把这些东西放在小桌子上,把小桌子移到床跟前来,我们自己会吃,不用你侍候了.你已三个晚上没有睡好啦,你一定困得很,去睡吧,我再也不需要什么啦."
  "要把门锁上吗?"
  "当然要锁上了!特别要关照一声,明天中午以前别让人进来."

  十二
  清晨五点钟,微弱的晨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玛格丽特对我说:
  "很抱歉,我要让您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公爵每天早上都要来;他来的时候,别人对他说我还在睡觉,他可能一直要等到我醒来."
  我把玛格丽特的头捧在手里,她那蓬松的头发零乱地披散在周围,我最后吻了吻,对她说:
  "我们何时候再见?"
  "听着,"她接着说:"壁炉上有一把金色的小钥匙,您拿去打开这扇门,再把钥匙拿来,您就走吧.今天您会收到我一封信和我的命令,因为您知道您该盲目地服从我."
  "是的,不过我现在是否可以向您要求一点东西呢?"
  "要求什么?"
  "把这钥匙给我."
  "这东西我从来没有给过别人."
  "那么,您就给我吧,因为我起过誓,我爱您跟别人爱您不一样."
  "那么您就拿去吧,但我要告诉您,我可以让这把钥匙对您毫无用处."
  "怎么会呀?"
  "门里面有插销呢."
  "小坏东西!"
  "我叫人把插销拆了."
  "那,您真有点儿爱我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看来我真的爱上您了.现在您去吧,我困得很."
  我们又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后来我走了.
  街上阒无人迹,巨大的城市还沉睡未醒,到处吹拂着一阵阵柔和的微风,再过几小时,这里就会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了.
  现在这座沉睡着的城市好象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过去我一直羡慕有些人运气好,我一个个地回忆着他们的名字,可我怎么也想不出有谁比我眼下更称心如意的了.
  被一个纯洁的少女所爱,第一个向她揭示神秘之爱的奥秘;当然,这是种极大的幸福,但这也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赢得一颗没有谈过恋爱的心,这就如同进入一个没有设防的城市.教育.责任感和家庭都是最机警的哨兵,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任何机警的哨兵都免不了会被她骗过的,大自然通过她心爱的男子的声音对她作第一次爱情的启示,这启示越是显得纯洁,它的力量也就越猛烈.
  少女越是相信善良就越是容易失身,若不是失身于情人的话,至少是失身于爱情.因为一个人丧失了警惕就等于失去了力量,得到这样一个少女的爱情虽说是一个胜利,但是这种胜利是任何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能到手的.在这些少女的周围,确实是戒备森严.但要把所有这些可爱的小鸟关在连鲜花也不必费心往里抛的笼子里,修道院的围墙还不够高,母亲的看管还不够严格,宗教戒条的作用还不够持久.因此,这些姑娘们该有多么向往别人不让她们知道的外部世界啊!她们会有多么相信这个世界一定是非常引人入胜的,当她们第一次隔着栅栏听到有人来向她们倾诉爱情的秘密时该有怎样高兴,对第一次揭开那神奇帐幕一角的那只手,她们该是如何地祝福它啊!
  但要真正地被一个妓女所爱,那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胜利,她们的肉体腐蚀了灵魂,情欲灼伤了心灵,放纵的生活养成了她们的铁石心肠.别人对她们讲的话,她们早听腻了,别人使用的手腕她们也都熟悉,她们即使有过爱情也已卖掉了.她们的爱情不是出于感情,而是为了金钱.她们工于心计,所以远比一个被母亲和修道院看守着的处女防范得周密.她们把那些不在做生意范围之内的爱情叫做逢场作戏,她们常会有一些这样的爱情,她们把这种爱情当作消遣,当作借口,当作安慰,就像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他们盘剥了成千的人,有一天他借了二十个法郎给一个快要饿死的穷人,没要他付利息,没有逼着他写借据,就自以为罪已经赎清了.
  再说,当天主允许一个妓女萌发爱情的时候,这个爱情,开始时像是一个宽恕,后来几乎总是变成一种对她的惩罚.没有忏悔就谈不上宽恕.如果一个女人过了段应该受到谴责的生活,突然觉得自己有了种深刻的.真诚的.不能自制的爱情,这种她从来以为不可能有的爱情,当她承认这爱情的时候,那个被她爱的男子就可以统治她了!这个男子有多么得意,因为他有权对她说,"您的爱情跟做买卖也差不离".然而,这是种残酷的权利.
  这时候她们真不知道 怎样来表明她们的真心.有个寓言讲过:一个孩子跟农民们恶作剧,一直在田野里叫"救命啊,熊来啦!"闹着玩.有天熊真的来了,那些被他骗过的人这一次不再相信他的呼救声,他终于被熊吃掉了;这就好像那些可怜的姑娘萌发了真正的爱情的时候一样.她们说谎次数太多,以至别人不再相信她们了,她们后悔莫及地葬身于她们自己的爱情之中.
  所以,也会有一些真正忠于爱情,认真从良的妓女.
  但,当一个激起这种超脱的爱情的男子有一颗宽宏的心,愿意接受这个女人而不去回忆她的过去,当他投身于这个爱情之中;总之,当他被她所爱一样地爱上了她时,这个人顿时就会享尽了人间一切美好的感情,经过这次爱情以后,他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在没经历过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前,我是不可能预感到这些想法的,所以尽管我爱着玛格丽特,却没产生过相似的念头,今天我才有了这些想法.一切都过去了,这些想法是已发生的事产生的自然后果.
  现在还是回到我们这段恋情的第一天来吧.当我回家时,我欣喜若狂.想到我原来想象存在于玛格丽特和我之间的障碍已经消失,想到我已得到她,想到我在她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想到她的房间的钥匙在我口袋里,且我还有权利使用这把钥匙,我感到人生非常美满,我踌躇满志,我赞美天主,是它赐给了我这一切.
  一天,一个年轻人走过一条街,他碰见一女人,他望了望她,转身就走了.他不认得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她的快乐.她的悲哀和她的爱情,与他毫不相干.她的心目中也没有他这个人,如果他要跟她搭话,她或许会像玛格丽特嘲笑我一样地嘲笑他.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过去了.突然,在他们听从着各自的命运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缘让他们重新相会.这个女人爱上了他,成了这个男人的情妇.这两个青年从此就难分难舍,形影不离,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又是为什么?一旦他们爱上了,就仿佛这个爱情由来已久,所有往事在这两个情人的脑海中全消失了,我们承认这很奇怪的.
  至于我,我也记不起这天晚上以前我是怎样生活过来的,一想到这第一个晚上我们俩谈话,我全身舒坦.要么是玛格丽特善于骗人,要么她对我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情,这热情在第一次接吻时就显露了出来,不过后来有过几次,这激情又像它迸发时那样遽然地熄灭了.
  我越想越觉得玛格丽特没任何理由来假装爱我,我还想到女人有两种恋爱方式,这两种方式可以互为因果:她们不是从心底里爱人就是因感官的需要而爱人.一个女人接受一个情人只是为了服从她感官上的需要,她不知不觉地懂得了超肉欲爱情的神秘性,并在以后只是靠精神爱情来生活;通常一个年轻的姑娘,起初只认为婚姻是双方纯洁感情的结合,后来才发现了肉体的爱情,也就是精神上最纯洁的感情所产生的有力结果.
  我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玛格丽特的来信把我唤醒了,信里面写了这样几句话:
  这是我的命令:今天晚上在歌舞剧院见面,请在第三次幕间休息时来找我吧.
  玛.戈
  我把信放进抽屉里锁了起来.我有时候会神思恍惚,这样做了就可以在日后疑心是否真有此事时,有个实在的凭据.
  她没叫我在白天去看她,我也不敢贸然到她家里去;但是我实在想在傍晚以前就看到她,于是我就到香榭丽舍大街去.与昨天一样,我又在那里看见她经过,并在那里下了马车.
  七点,我就到了歌舞剧院.
  我从来没这样早到剧院里去过.
  那些包厢里慢慢地都坐满了人,只有一个包厢是空的:底层台前的包厢.第三幕开始时,我听见那个包厢里有开门的声响,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包厢,玛格丽特就出现了.
  她立刻走到包厢前面,往正厅前座里寻找,看到我以后,就用目光向我表示感谢.
  这天晚上她有那么美啊!
  她是为了我才打扮得这样漂亮的吗?莫非她爱我已经爱到了这般地步,认为她越是打扮得漂亮,我就越感到幸福吗?这我还不知道,但是假使她真的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她是成功了,因为当她出现的时候,观众的脑袋像一片波涛似的纷纷向她转去,就连舞台上的演员也对着她望,因为她刚一露面就令观众为之倾倒.
  而我身上却有着这个女人的房门钥匙,三四个小时后,她又将是我的了.
  人们都谴责那些为了女戏子和妓女而倾家荡产的人,使我奇怪的是,他们怎么没有更进一步地为这些女人做出更加荒唐的事来呢.一定要如我这样地投入到这种生活里去,才能了解到,只有她们在日常生活中满足她们情人的各种微小的虚荣心,才会巩固情人对她们的爱情......我们只能说"爱情",因为找不到其它的字眼.
  接着是普律当丝在她的包厢里坐了下来,还有个男人坐在包厢后座,就是我认识的那位G伯爵.
  一看到他,我感到浑身都冰冷.
  玛格丽特一定发现了她包厢里的男人影响了我的情绪,因为她又向我笑了笑,然后把背转向伯爵,显得一门心思在看戏.到了第三次幕间休息时,她转回身,说了几句话,伯爵离开了包厢,于是玛格丽特做手势让我过去看她.
  "晚安,"我进去的时候她说,同时向我伸过手来.
  "晚安,"我向玛格丽特与普律当丝说.
  "请坐吧."
  "那我不就占了别人的座位啦,G伯爵不来了吗?"
  "他要来的,我叫他去买蜜饯,这样我们可以单独谈一会儿,迪韦尔诺瓦夫人是信得过的呀."
  "是啊,孩子们,"迪韦尔诺瓦夫人说,"放心好了,我什么也不会讲出去的."
  "您今天晚上怎么啦?"玛格丽特站起来,走到包厢的阴影里搂住了我,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有些不舒服."
  "您应该去睡一会儿才好,"她又说,她那俏皮的神色跟她那娇小玲珑的脑袋很相配.
  "到哪里去睡?"
  "您自己家里!"
  "您十分清楚我在自己家里是睡不着的."
  "那么您就不应该因为看见有一个男人在我的包厢里就来给我看脸色呀."
  "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呀."
  "是这个原因,我一看就知道,您错了,我们别再谈这些事了.散戏后您到普律当丝家里去,一直等到我叫你,您听明白了吗?"
  "你听明白了."
  "我能不服从吗?"
  "您仍爱我吗?"她问.
  "还用问吗?"
  "你想我了吗?"
  "整天都在想呢."
  "我怕我真的爱上您了,您知道吗?还是问问普律当丝吧."
  "啊!"那个女胖子回答说,"那真叫人受不了."
  "现在,你回到您的位子上去,伯爵要回来了,没有必要让他在这里看见您."
  "为什么呢?"
  "因为您看到他心里很不痛快."
  "没有的事,不过如果您早跟我讲今天晚上想到歌舞剧院来,我也会像他那样把这个包厢的票给您送来的."
  "不幸的是,我没有跟他要他就给我送来了,还提出要陪我来.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能拒绝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写信告诉您我在哪里,这样您就可以见到我,因为我也很希望早些看到您;既然您是这样感谢我,我就要记住这次教训."
  "我错了,请您原谅我吧."
  "这就太好了,乖乖地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再也不要吃什么醋了."
  她再一次吻了我,我就走出去了.
  在走廊里我碰到了回包厢的伯爵.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其实,G伯爵在玛格丽特的包厢里出现是极其平常的事.他过去是她的情人,给她送来一张包厢票,陪她来看戏,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既然我有一个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做情妇,当然我就要容忍她的生活习惯.
  这天晚上剩下来的时间,我也不见得更好受一些,在看到普律当丝.伯爵和玛格丽特坐上等在剧院门口的四轮马车以后,我也怏怏地离开了.
  可是一刻钟以后我就到了普律当丝的家里,她也刚回来.

  十三
  "您来得几乎跟我们同样快!"普律当丝对我说.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玛格丽特在哪儿?"
  "她在家里."
  "她一个人吗?"
  "跟G伯爵在一块."
  我跨着大步在客厅里来回走.
  "喂,您怎么啦?"
  "您认为我在这儿等着G伯爵从玛格丽特家里出来很有趣吗?"
  "您太不通情理了,要知道玛格丽特是不能请伯爵吃闭门羹的.G伯爵跟她来往已经很久,他一直给她很多钱,现在还在给.玛格丽特一年要花十多万法郎,她欠了很多债.只要她开口,公爵总能满足她的要求,但她不敢要公爵负担全部开销.伯爵每年至少给她万把法郎,她不能和他闹翻.玛格丽特非常爱您,亲爱的朋友,但是您跟她的关系,为了你们各自的利益,您不应看得过于认真.您那七八千法郎的津贴费是不够这个姑娘挥霍的,连维修她的马车也不够.您应恰如其分地把玛格丽特当作一个聪明美丽的好姑娘对待;做她一两个月的情人,送点鲜花.糖果和包厢票给她,其他的事您就不要操心啦!别再跟她闹什么争风吃醋的可笑把戏了.您很清楚您是在与谁打交道,玛格丽特又不是什么贞洁女人,她很喜欢您,您也很喜欢她,其他的您就不要管了.我认为您这样容易动感情是很可爱的!您有巴黎最讨人喜欢的女人做情妇!她满身戴着钻石,在富丽堂皇的住宅里接待您,只要您愿意,她又不要您花一个子儿,而您还要不高兴.真见鬼!您的要求也太过分了吧."
  "您说得对,但我没法控制自己,一想到这个人是她的情人,我心里就别扭."
  "不过,"普律当丝接着说,"先得看他现在还是不是她的情人?只是用得着他罢了,仅此而已.
  "两天以来,玛格丽特没有让他进门,今天早上他来,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接受了他的包厢票,让他陪着去看戏,接着又送她回家,到她家里去坐一会.既然您在这儿等着,他是不会久留的.依我看,这一切都是非常平常的事.再说,您对公爵不是也容忍下来了吗?"
  "是的,可公爵是个老头儿呀,我拿得准玛格丽特不是他的情妇.再说,人们一般也只能容忍一个这样的关系,哪里还能容忍两个呢.行这种方便真像是个圈套,同意这样做的男人,即使是为了爱情也罢,活像下层社会里用这种默许的方法去赚钱的人一样."
  "啊!我亲爱的,您太老脑筋了!我见过多少人,而且还都是些最高贵,最英俊,最富有的人,他们都在做我劝您做的这种事.何况干这种事又不费什么力气,用不着害臊,大可问心无愧!这样的事司空见惯.而且作为巴黎的妓女,如果她们不同时有那么三四个情人的话,您要她们怎样来维持那样的排场呢?是不可能有谁有一笔那么巨大的家产来独力承担像玛格丽特那样一个姑娘的花费的.每年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在法国也可以算是一个大财主了.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有了五十万法郎的年金还是应付不了的,这是因为:一个有这样一笔进款的男人,总有一座豪华的住宅,还有些马匹.仆役.车辆,还要打打猎,还要应酬交际.一般说一个这样的人总是结过婚的,他有孩子,要跑马,要赌钱,要旅行,谁知道他还要干什么!这些生活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一旦改变,别人就要认为他破产了,就会有流言蜚语.这样算下来,这个人即使每年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他一年里花在一个女人身上的钱决不能超过四万到五万法郎,这已经是相当多的了.那么,这个女人就需要有别的情人来弥补她开支的不足,玛格丽特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像天上掉下了奇迹似的遇上了一个有万贯家财的老头儿,他的妻子和女儿又都死了,他的那些侄子外甥自己也很有钱.因此玛格丽特可以有求必应,不必付什么代价.但即便他是这么一个大富翁,每年也至多给她七万法郎,而且我还可以断定,假如玛格丽特再要求得多一些,尽管他家大业大,并且也疼爱她,他也还会拒绝的."
  "在巴黎,那些一年只有两三万法郎收入的年轻人,也就是说,那些勉强能维持他们自己那个圈子里的生活的年轻人,如果他们有一个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女人做情妇的话,他们心里会很明白,他们给她的钱还不足以付她的房租和仆役的工资.他们不会对她说他们知道这些情况,他们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当他们玩够了,就一走了之.如果他们爱好虚荣,想负担一切开销,那他们就会像个傻瓜似的落得个身败名裂,在巴黎欠下十万法郎的债,最后跑到非洲去送掉性命了事.您以为那些女人就会因此而感激他们吗?根本不会!相反,她们会说她们为了他们而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会说在他们相好的时候,倒贴了他们钱财.啊!您觉得这些事非常可耻,是吗?这些都是事实.您是一个可爱的青年,我从心底里喜欢您,我在妓女圈子里已混了二十个年头了,我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也知道应该怎样来看待她们,因此,我不愿意看到您把一个漂亮姑娘的逢场作戏当真."
  "再说,除此以外,"普律当丝继续说,"如果公爵发现了你们的私情,要她在您和他之间选择,而玛格丽特因为爱您而放弃了伯爵和公爵,那她为您作出的牺牲就太大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您能为她作出同样的牺牲吗?您?当您感到厌烦,当您不再需要她的时候,您怎样来赔偿她为您蒙受的损失呢?什么也没有!您可能会把她跟她那个天地隔绝开来,那个天地里有她的财产和她的前途,她也可能把她最美好的岁月给了您,而您却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您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您就会揭她过去的伤疤,对她说您也只不过像她过去的情人那样离开了她,使她陷入悲惨的境地;或者您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觉得有责任把她留在身边,那么您就会为自己招来不可避免的不幸.因为,这种关系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就不一样了.这种男人们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爱情,成了您一切事业的累赘,它不容于家庭,而且使您丧失雄心壮志.因此,相信我的话吧,我的朋友,您要实事求是些,是什么样的女人就当什么样的女人来对待,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要让自己去欠一个妓女的情分."
  普律当丝说得合情合理,很有逻辑,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她说得对,我握住她的手,感谢她对我的忠告.
  "算了,算了,"她对我说,"丢开这些讨厌的大道理,开开心心地做人吧,生活是美好的,亲爱的,就看您对人生抱什么态度.喂,去问问您的朋友加斯东吧,我对爱情有这样的看法,也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您应该明白这些道理,否则您就要成为一个不知趣的孩子了.因为隔壁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在不耐烦地等她家里的客人离开,她在想您,今天晚上她要跟您一起过,她爱您,我对此有充分的把握.现在,您跟我一起到窗口去吧,等着瞧伯爵离开,他很快就会让位给我们的."
  普律当丝打开一扇窗户,我们肩并肩地倚在阳台上.
  我望着路上稀少的行人,脑海里却杂念丛生.
  听了她刚才对我讲的一番话,我心乱如麻,但我又不能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然而我对玛格丽特的一片真情,很难和她讲的这些道理联系上,因此我不时地唉声叹气,普律当丝听见了,就回过头来向我望望,耸耸肩膀,好像一个对病人失去信心的医生.
  "由于感觉的迅速,"我心想,"因此我们就感到人生是那么短促!我认识玛格丽特只不过两天,昨天开始她才成了我的情妇,但她已深深地印在我的思想.我的心灵和我的生命里,以致这位G伯爵的来访使我万分痛苦."
  伯爵终于出来了,坐上车子走了.普律当丝关上窗户.
  就在这个时候,玛格丽特叫我们了.
  "快来,刀叉已经摆好了,"她说,"我们就要吃夜宵了."
  当我走进玛格丽特家里的时候,她急忙向我跑来,搂住我的脖子,使劲地吻我.
  "我们还总是要闹别扭吗?"她对我说.
  "不,以后不会闹了,"普律当丝回答说,"我跟他讲了一通道理,他答应要听话了."
  "那就太好了."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向床上望去,床上没有凌乱的迹象;至于玛格丽特,她已经换上了白色睡衣.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
  娇媚.温柔.多情,玛格丽特什么也不缺,我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我无权再向她要求什么了.任何人处在我的地位一定会感到无比幸福,我像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一样,坐享着一位天神.更可以说是一位女神赐给我的快乐.
  我努力照普律当丝的劝告去办,强使自己跟那两个女伴一样快乐;她们的感情是自然的,我却是硬逼出来的.我那神经质的笑声几乎像哭一样,她们却信以为真.
  吃完夜宵后,只剩下我跟玛格丽特两个人了,她像往常一样,过来坐在炉火前的地毯上,愁容满面地看着炉子里的火焰.
  她在沉思!她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怀着恋情,几乎还带着恐惧地望着她,因为我想到了自己准备为她而忍受的痛苦.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不知道."
  "我在想办法,已经想出来了."
  "什么办法呢?"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把这件事的结果告诉你.那就是一个月以后我就可以自由了,我将什么也不欠,我们可以一起到乡下避暑."
  "难道您就不能告诉我用什么办法吗?"
  "不能,只要你能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那一切就定能成功."
  "那么这办法是您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是的."
  "而且由您一个人去完成吗?"
  "由我一个人来承受烦恼,"玛格丽特微笑着对我说,这种微笑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但是由我们共同分享好处."
  听到"好处"这两个字我不禁脸红了.我想起了玛侬.莱斯科和德.格里欧两人一起把B先生当作冤大头的事情.
  我站起身,用稍嫌生硬的语气回答说:
  "亲爱的玛格丽特,请您允许我只分享我自己想出的办法的好处,而且是由我自己参加的事情中得到的好处."
  "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我非常怀疑G伯爵在这个美妙的办法里面是不是您的合伙人,对于这个办法我既不负担责任,也不应享受它的好处."
  "您真是个孩子,我还以为您是爱我的哩.我想错了,那么好吧."
  说到这儿,她站了起来,打开钢琴开始弹那首《邀舞曲》,一直弹到她总是弹不下去的那段为止.
  不知道她习惯于弹这支乐曲呢.还是为了要我回想起我们相识那天的情景,我所记得的,就是听到这个曲调以后,往事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于是,我向她走过去,用双手捧住她的头吻了吻.
  "您会原谅我吗?"我对她说.
  "您瞧,"她对我说,"我们认识才两天,而我已经有些事情要原谅您了,您说过要盲目服从我,但是您说话不算数."
  "您叫我怎么办呢,玛格丽特,我太爱您了,我对您任何一点想法都会猜疑,您刚才向我提到的事使我快乐得心花怒放,但实行这个计划的神秘性却使我感到难受."
  "看您,冷静一点吧,"她握住我两只手说,同时带着一种使我无法抗拒的媚人的微笑凝视着我,"您爱我,是吗?那么如果就您和我两个人在乡下过三四个月,您会感到高兴吧.我也一样,能过几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那种清静生活,我将觉得很幸福.我不但觉得幸福,而且这种生活对我的健康也会有好处.要离开巴黎这么长时间,总得先把我的事情安排一下,像我这样一个女人,杂事总是很多的.好吧,我总算有了法子来安排一切,安排我那些杂事和我对您的爱情,是的,对您的爱情,请别笑,我爱您爱得发疯呢!可您现在却神气得很,说起大话来啦.真是孩子气,十足的孩子气,您只需记住我爱您,其他您什么也不要管.同意吗?嗯?"
  "您想做的我都会同意,这您是很清楚的."
  "那么,一个月之内,我们就可以到某个乡村去,在河边散步,喝鲜奶.我,玛格丽特.戈蒂埃说这样的话,您可能会感到奇怪吧,我的朋友.这种看来仿佛使我十分幸福的巴黎生活,一旦不能激起我的热情,就会让我感到厌烦,因此我突然向往起能使我想起童年时代的那种安静生活.无论是谁都有他的童年时代.喔!您放心,我不会跟您说我是个退役上校的女儿,或者说我是从圣德尼培养出来的.我是一个乡下穷姑娘,六年前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这样您就放心了,是吗?那么为什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您说要跟您分享我所得到的快乐?因为我看出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您自己才爱我的.而别的人,从来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而爱我.
  "我过去常常到乡下去,但我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一心想去;对这一次唾手可得的幸福我就指望您了,别跟我闹别扭,让我得到这个幸福吧!您可以这样想:她活不长了,她第一次要求我做件轻而易举的事我就不答应她,我以后会不会后悔呢?"
  对于这些话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尤其是我还在回味着第一夜的恩爱,盼望着第二夜到来的时候.
  一小时以后,玛格丽特已经躺在我的怀抱里,那时她即使要我去犯罪我也会听从的.
  早晨六点钟我要走了,走之前我问她说:
  "今晚见面吗?"
  她热烈地吻我,但没有回答我的话.
  白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
  亲爱的孩子:
  我有点不舒服,医生嘱咐我休息,今晚我要早些睡,我们就不见面了.但为了给您补偿,明天中午我会等您.我爱您.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在骗我!
  我额头上沁出一阵冷汗,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因此这个猜疑令我心烦意乱.
  然而,我应预料到,跟玛格丽特在一起,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可能发生.这种事过去我和别的情妇之间也经常出现,但我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那么这个女人对我的生命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支配力量呢?
  这时我想,既然我有她家里的钥匙,我何不就像平时一样去看她.这样我会很快知道真相,如果我碰到一个男人的话,我就要打他的耳光.
  这时,我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在那里溜达了足足四个小时,她没有出现.晚上,凡是她经常去的几家剧院我都去了,哪一家都没有她的影子.
  十一点钟时,我来到了昂坦街.
  玛格丽特家的窗户里没有灯光,我还是拉响了门铃.
  看门人问我找哪家.
  "找戈蒂埃小姐家."我跟他说.
  "她还没有回来呢."
  "那我到上面去等她."
  "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当然,既然我有钥匙,我可以不理睬这个不让我进去的禁令,但我怕闹出笑话来,于是我就离开了.
  可是,我没有回家,我离不开这条街,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玛格丽特的房间.我似乎还想打听些什么消息,或者至少要让自己的猜疑得到证实.
  将近午夜时,一辆我非常熟悉的马车在九号门前停了下来.
  G伯爵下了车,把车子打发走了后,就进了屋子.
  那时,我巴望别人像对我一样地告诉他说玛格丽特不在家,巴望看见他退出来;但是一直等到凌晨四点钟,我还在等着.
  三个星期以来,我受尽痛苦,可是,和那一晚的痛苦比起来,那简直算不了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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