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安娜·卡列宁娜(中)

  《安娜.卡列宁娜(中)》〔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第 三 部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科兹内舍夫想要休息一下来消除精神的疲劳,没有如往常一样到国外去,他在五月末住到乡下他弟弟这里来了.照他的意见,田园生活是最好的一种生活.他现在就是往他弟弟这里来享受这种生活的.康斯坦丁.列文看见他来了,非常高兴,尤其是因为今年夏天,他已经不期望他的尼古拉哥哥来了.可尽管他对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怀着敬爱的心情,列文在乡下和他哥哥一起还是觉得不舒服的.看着他哥哥对乡村的态度就令他不舒服,简直是使他恼怒.对康斯坦丁.列文说来,他们生活.劳动的地方;使他的欢喜悲哀的地方是乡间.乡间是他们生活的地方,欢喜.悲衷.劳动的地方;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来,乡间一方面是劳动后的休息场所,另一方面又是消除城市的腐败 影响的有效解毒剂,他相信那解毒剂的功效而乐于服用它.对康斯坦丁.列文说来,乡间的好处就在于它是人们劳动的场所,劳动的好处是无可置疑的;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来,乡间尤其好却是因为在那里可以而且又宜于无所事事.此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于农民的态度也有几分让康斯里丁.列文恼怒.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总说他了解而且爱护农民,他经常和农民们攀谈,他懂得怎样谈法,不摆架子,也不装模作样,从每次这样的谈话中,他都引伸出有利于农民的一般结论,证实他是了解他们的.康斯坦丁.列文不喜欢对农民抱这样的态度.对康斯坦丁说来,农民只不过是共同劳动的主要参与者,而且虽然他对农民抱着尊敬和近乎血缘一般的感情,......像他自己所说的,那种感情多半是他吸那农家出身的乳母的乳汁吸进去的......即使他作为一个共同工作者,常常赞叹这些人的气力.温顺和公正,但是当共同劳动要求别的品质的时候,他对农民的粗心.懒散.酗酒和说谎,就往往激怒了.要是有人问他喜不喜欢农民,康斯坦丁.列文准会茫然不知所答.他对农民恰如他对一般的人一样,又喜欢又不喜欢.自然,以他这样一个好心肠的人,他对一般人是喜欢比不喜欢的成分居多,对农民也是一样.可他不能把农民当作什么特殊的人物来爱憎,因为他不只是和农民在一起生活,和他们有密切的利害关系,同时也由于他把自己看成农民中的一份子,没有看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优缺点,因此不能把自己和他们对照起来看.并且,虽然他以主人和仲裁者的资格,尤其是以顾问的资格(农民们信赖他,他们从四十里远的地方来求教于他),与农民们保持着极密切的关系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于农民的看法总是飘忽不定,要是有人问他理解不理解农民,他还会如有人问他喜不喜欢他们一样茫然不知所答.说他理解农民,在他看来就等于说他理解一般人一样.他不断地观察及理解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他认为善良而有趣的农民,他不断地发现他们新的特点,改变自己以前对他们的看法,形成新的观念.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恰好相反.恰似他以田园生活和他所不爱好的生活相对照而爱好和赞赏田园生活一样,他以农民和他所不喜欢的那个阶级的人们相对照而喜欢农民,将农民理解成和一般人截然相反的了.在他那很有条理的头脑里对农民生活清楚地形成了一定的看法,那一部分是因为生活本身,而主要地却是由于和别的生活方式相对照而推论出来的.他从来没有改变过他对农民的看法及他对他们抱着的同情态度.
  在议论农民时兄弟间发生的争论中,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老是战胜他的弟弟,正是因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于农民......对于他们的性格.特长和趣味有固定的看法,可康斯坦丁.列文关于这个问题却没有坚定不移的意见,所以在他们的辩论中康斯坦丁就经常陷于自相矛盾中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眼里,他弟弟是一个出色的人,他的心放得正(像他用法语所表达的),但是他的头脑,即使相当敏捷,却太容易受一时的印象所影响,因而充满矛盾.以长兄的恳切,他有时向他解释事物的真谛,可是他和他争辩得不到乐趣,因为征服他是太容易了.
  康斯坦丁.列文一直将他哥哥看成是一个才智过人和修养很高的人,十分高尚,而且赋有一种献身公益事业的特殊能力.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年纪越大以及了解他哥哥越深,他就越发常常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完全缺少的这种从事公益事业的能力,或许并不是什么美德,反倒是缺乏什么东西......不是缺乏善良的.正直的.高尚的愿望和趣味,却是缺乏生命力,缺乏所谓激情这种东西,缺乏可以使人从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无数人生道路中选择一条,而且只憧憬这一条的那股热劲.他对哥哥了解得越深,他就越注意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旁的许多献身公益事业的人并不是衷心关怀公益,而是从理性上推论出致力于公益事业是正当的事情,因而就致力于这些事业了.使列文更加强这个信念的,是他观察出来他哥哥对于公益的问题或是灵魂不灭的问题并不比对象棋问题或新机械的精巧构造更加关心.
  除此之外,康斯坦丁.列文和他哥哥在一起感到不舒服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夏天在乡下列文正忙于农事,要做完一切该做的事,漫长的夏日还不够用,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却在休养.但是虽然他正在休养,那就是说,他没有写作,他却这样习惯于脑力活动,他高兴把涌上脑海的思想用优美简明的形式表达出来,并且喜欢有人倾听.他弟弟便是他最经常的.最自然的听众.因此,不论他们的关系如何亲近,康斯坦丁丢下他一个人还是感到不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喜欢仰卧在草地上,沐浴着阳光,懒懒地谈着话.
  "你不会相信,"他跟他弟弟说,"这种田园式的懒散对于我是怎样的一种快乐.脑子里没有一个念头,空虚得什么也没有!"
  但是康斯坦丁.列文坐着听他闲聊感觉到很沉闷,尤其因为他知道要是他不在,他们就会把肥料运到没有犁过的田里,要是不在那里监督着,天知道他们会把肥料撒在哪个地方;而且犁铧也不会拧紧,却会让它脱落掉,过后他们还会说新式犁是愚蠢的发明,不如老式安德列夫纳犁好,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哦,这样热的天,你走动得够了吧,"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跟他说.
  "不,我还得到账房去一下,"列文说完,就跑到农场去了.

  
  六月初发生了一件意外事,老乳母兼女管家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拿了一瓶才腌好的菌子送到地窖去时,滑了一下,跌倒了,跌伤了腕关节.当地医生,一位健谈的年轻的刚毕业的医学生,来给她诊治.他检查了腕关节,说她并没有脱臼,就给她扎上了绷带,留下吃了午饭,非常高兴有和鼎鼎大名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科兹内舍夫谈话的机缘,为了表示他对于事物的进步的见解,告诉了他地方上的所有流言蜚语,抱怨县议会所陷入的不能令人满意的状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留心地倾听着,问他问题,由于有新的听众在场兴奋起来,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发表了几点切中要害和很有分量的意见,博得了年轻医生的敬佩,马上陷入了他弟弟所熟悉的那种总是随着出色的热烈谈话之后而来的兴奋心情.医生走了之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想带了钓竿到河边去.他爱好钓鱼,并且自豪于能喜欢这种无聊的玩意.
  康斯坦丁.列文需要去巡视耕地与草场,就提议套上马车顺路把他哥哥送去.
  这是一年中正值夏季转折点的时节,那时候,本年的收获已成定局,接着便是来年的播种 ,而且马上要着手割草了;那时节,黑麦通通结了穗,虽然麦穗还没有饱满,还是轻飘飘的,一片浅绿色麦浪随风波动;那时候,绿色的燕麦和四处散布着的一簇簇黄色的草一道,参差不齐地竖立在播种迟了的田野上;那时候,地面被铺开的早种的荞麦盖住了;那时候,被家畜践踏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休耕地已经翻耕了一半,仅仅残留下没有翻耕过的小路;那时候,堆积在田里的干粪堆在日落时散发出和绣线菊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在低地上河畔的草原像一片大海似地伸展着,等待着开镰收割,在草原上黑漆漆地四处混杂着除去杂草的一堆堆酸模草的茎秆.
  在农作中,这是一年一度的.需要农民倾注全力的收获前的短短的休息时节.丰收在望,明朗炎热的夏日与短促多露的夜晚到来了.
  树林是两兄弟到草场的必经之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路赞赏着枝叶繁茂的树林之美,向他弟弟时而指着一棵背荫那边显得非常黑暗.缀满黄色托叶.含苞欲放的老菩提树,时而指着像绿宝石一般闪烁着的.今年新生的幼树嫩芽.康斯坦丁.列文不喜欢说.也不喜欢听人来讲自然的美.言语在他看来好像损坏了他所见的事物之美.他附和着他哥哥说的话,可是他情不自禁想别的事情上去了.当他们驶出树林的时候,他的全部注意力全被高地上休耕地的景象吸住了,休耕地里有的地方被草渲染成了黄色,有的地方被践踏且被犁沟割裂,有的地方点缀着成堆的肥料,有的地方翻耕过了.一串大车从田间驶过.列文数着车辆,看到需要的一切东西全运出来了,觉得很高兴.看见草场的时候,割草的问题吸引住了他的思想.一想到割草他总是感觉到特别激动.到了草场,列文勒住了马.
  朝露还残留在繁密草丛的根株上,为了不将脚弄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要求他弟弟驱车驶过草场,一直驶到可以钓到鲈鱼的柳树那里.康斯坦丁.列文即使觉得把草压坏很可惜,但是他仍然驶进了草场.长长的草柔软地缠绕住车轮和马蹄.将种籽粘在潮湿的车辐和车毂上面了.
  哥哥坐在灌木丛下整理钓鱼用具,列文将马牵开去,拴起来,就走进风都吹不动的.辽阔的.灰绿色的.像海洋一样的草场里去了.结着成熟种子的.像丝样柔软的草在春季被水淹过的地方几乎长得齐腰深.
  穿过草场,康斯坦丁.列文走到路上,遇见一个肩上掮着一只蜂箱,两眼很是浮肿的老头子.
  "怎么样,捉到一窝离巢的蜜蜂吗,福米奇?"他问.
  "哪里捉得到,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我们只需能保得住自己的就好啦!这是第二次离巢了......亏得孩子们捉回来了.他们正在犁您的地,卸下马,就骑上马去追......"
  "哦,你看怎样,福米寄......立刻动手割草呢,还是再稍微等一等?"
  "哦,哦.依照我们的习惯要等到圣彼得节哩.但是您总是割得早一点.哦,为什么不呢,上帝保佑,干草好极了.已够给牲口吃的了."
  "你看天气怎样?"
  "那可要听天由命.或许会晴下去的."
  列文朝他哥哥走去.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也没有钓到,但是他并不觉得厌倦,而且似乎兴致很好.列文看出他因为同医生的谈话而兴奋起来,很想要谈谈话了.相反地,列文可只想尽可能地快回家去,以便吩咐召集明天的割草人和解决他时时挂在心上的割草问题.
  "哦,我们走吧,"他说道.
  "为什么这样急?我们再待一会吧.可是你怎么湿得这样啊!虽然什么都没有钓到,还是愉快得很.渔猎能和大自然接触,便是它好处的体现.这种钢灰色的水多么美丽呀!"他说."长满青草的河岸常使我想起一个谜来......你知道吗?草朝水说:'我们颤动,我们颤动.,"
  "我不知道这个谜,"列文懒懒地回答.

  
  "你知道我在想你的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照那位医生跟我说的,县里的事简直糟到极点了;那医生是个聪明人呢.我从前也对你说过,我现在还要对你说,不出席会议,完全不管县议会的事,是不对的.如果公正的人都退到一边,当然一切都会弄得很糟糕.我们出的钱通通用做薪金,可是没有学校,没有医生,没有接生婆,也没有药房......什么都没有."
  "哦,我试过,你知道,"列文慢吞吞地不愿意地说,"可是我不能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你怎么会不能够呢?我承认我不明白.我不承认你不关心或是没有能力,难道都是因为懒惰吗?"
  "全不是.我试过,但是我看出来我做不成什么事,"列文说.
  他不大注意哥哥说的话.望着河对岸的耕地,他看出有一团黑的东西,可是他分辨不清是马呢还是骑在马上的管家.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呢?你尝试过,但是按照你自己的见解你觉得失败了,于是你就灰心了.你怎么如此缺少雄心呢?"
  "雄心!"列文说,被他哥哥的话刺伤了."我不明白.如果在大学里他们对我说别人懂得微积分,而我不懂,那才会产生雄心的问题.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人首先要相信他干这种事确有相当的才干,特别要相信这种事确实很重要."
  "什么!这难道是个重要的事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感兴味的事情,他弟弟却毫不重视,这可刺伤了他的心,特别使他伤心的是他弟弟显然几乎没有注意听他的话.
  "我不觉得重要,这件事引不起我的兴趣,这有什么办法呢?"列文回答,明白了他看见的是管家,而且好似管家让农民们离开了耕地.他们正在翻转犁头."难道他们犁完了吗?"他想.
  "哦,不过你且听一听,"长兄说,他不悦的神色写在那漂亮聪明的脸上."凡事总有个限度.要做个独特的.真诚的人,憎恶虚伪,这都是很好的......这我全知道;只是实在,你说的话不是没有意思,就是意思非常坏.你是声称爱农民的,那么你怎么可以不看重他们的死活......"
  "我从来没有如此声称过,"康斯坦丁.列文想.
  "......看着他们无依无靠地死去呢?无知的农妇饿死小孩,农民停滞在愚昧里,旦听凭每个乡村文书的摆布,可你有力量帮助他们,却不去帮助,因为你觉得这不重要."
  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叫他两者之中必择其一:也许你是这样智力不发达,弄不明白你能够做的事;也许是你不愿为此牺牲你的安逸.你的虚荣,或别的什么.
  康斯坦丁.列文感觉到他除了屈服,或者是承认自己对于公益事业缺乏热心以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可这就羞辱了他,伤害了他的感情.
  "两者都有,"他断然地说."我不觉得这是可能的......"
  "什么?金钱被合理地分配在医疗方面,也是不可能的吧?"
  "不可能,我感到......这地方周围四千平方里,有融雪的积水,有暴风雪,有田里的工作,要供给全区的医疗,我看是不可能的.并且我根本不相信医药."
  "喂,对不起;这是不公平的......我可以向你举出成千上万个例子......可学校总得有吧."
  "为什么要有学校?"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对于教育的效用也怀疑吗?如果对你有用,对大家也有用."
  康斯坦丁感到自己精神上是被逼到绝境了,所以他激动起来,不觉说出了他不关心公共事业的主要原因.
  "或许这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为什么要为设立医疗所和学校这些事操心呢?医疗所对于我永远不会有用处,至于学校,我的女儿决不去学校读书,农民也不见得高兴送他们的儿女上学校去,而且我还不十分相信应该送他们去读书."他说.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到这种出人意外的观点一时愣住了;可是他立刻想出了新的进攻计划.
  他沉默了一会儿,拉起一根钓竿,又抛进水里,然后带着微笑转向他弟弟.
  "哦,你看......第一,医疗所是必需的.我们自己就为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请了当地的医生来."
  "啊,但是我想她的手腕一辈子都不会直了."
  "那还难说......其次,会读书写字的农民像工人一般对于你更有用,更有价值."
  "不,你随便问谁吧,"康斯坦丁.列文断然地说,"会读书写字的人做工人更加坏得多.修路不会,修桥的时候就会偷桥梁."
  "可问题不在这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皱着眉头说.他不喜欢说话自相矛盾,尤其不喜欢辩论不断地变换论据,引出新的不连贯的论点,令人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不过,你承不承认教育是人民的福利?"
  "是的,我承认,"列文毫不思索地回答,这样他立刻意识到他说的不是由衷之言.他感觉到假使他承认这点,那就会证明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信口开河.他还不知道会怎样证明,可是他知道这准会在逻辑上向他证明的,他就在等待着那个证明.
  结果论证居然比康斯坦丁.列文预期的要简单得多.
  "如果你承认教育是福利,"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那么,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你就不能不关怀这种事业,对这种事业寄予同情,并且渴望为这种事业努力."
  "但是我还是不承认这种事业是好的,"康斯坦丁说,稍稍地涨红了脸.
  "什么!可你刚才还说......"
  "那就是说,我不承认这种事业是好的,同时也不承认能办得到."
  "你没有试验过,你凭什么知道."
  "哦,如果是那样,"列文说,虽然他完全没有那样假定,"假定是那样,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为这种事情操心."
  "怎么这样说?"
  "不,我们既然在讨论,就请你从哲学的观点跟我解释一下吧,"列文说.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扯到哲学上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那口吻在列文听来好似是简直不承认他弟弟有谈论哲学的资格.这可将列文激怒了.
  "那么我告诉你吧,"他激昂地说."我认为个人的利益是我们一切行动的动力.我作为一个贵族,在现在的地方制度里面看不出有任何东西可以增加我的福利.道路没有改善,而且也不会改善;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我的马也可以载着我奔跑.我不需要医生与医疗所;我也不需要治安官,我决不求助于他,也决不会求助于他.学校对于我不仅没有好处,相反有害,就像我刚才对你说的.在我看来,地方制度只增加了我的一些义务:每亩地缴纳十八个戈比,坐车进城,和臭虫同床而眠,听各种胡言乱语.不堪入耳的话,可个人利益决不会诱使我去做这些事情."
  "对不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含着微笑插嘴说,"农奴解放不会是受个人利益的诱使,可是我们却为这个努力过."
  "不!"康斯坦丁.列文更激昂地说."农奴解放是另外一回事.那也掺杂着某种个人利益.我们都渴望摆脱压迫所有我们这些善良人的那种束缚.可是做市议员,讨论需要多少清道夫,以及在我不居住的城市里应当怎样敷设下水道;做陪审官,审讯一个偷了一块腌猪肉的农民,一连六个钟头听辩护人及原告的各种胡言乱语,裁判长审问那老傻瓜阿廖什卡,'被告,你承认偷腌猪肉的事实吗?,'呃?,"
  康斯坦丁.列文说得忘乎所以了,开始摹拟着裁判长及傻瓜阿廖什卡的模样;在他看来这些话都说得非常中肯.
  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耸了耸肩膀.
  "哦,这么说来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只是说和就......和我个人利益有关的权利,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用全力保卫的;当他们搜查我们学生,警察检查我们的信件之时,我甘愿竭尽全力来保卫这些权利,保卫我受教育和自由行动的权利.兵役的义务,那是关系我的儿女.兄弟及我自己命运的,我是了解的;凡和我有关系的事情我都愿意加以考虑;可是要我考虑怎样分配县议会的四万卢布,或者要我审判傻瓜阿廖什卡......我可就不明白,并且也做不来了."
  康斯坦丁.列文好似言语的水闸决了口一样滔滔不绝地谈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了.
  "但是也许明天就要轮到你受审讯,难道你喜欢到刑事裁判所受审吗?"
  "我不会受到审讯.我不谋杀人因此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哦,我告诉你吧,"他继续说,又离题了."我们的地方自治制度和所有这类设施......正如三一节我们插在地上的桦树枝,看上去好似是天然生长在欧洲的真正桦树林一样,可我不能热心给这些桦树枝浇水,也不能相信这些树枝."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只耸耸肩,以此表示他非常诧异,怎么一下子又把桦树枝扯进他们的辩论里来,即使实际上他立刻听懂了他弟弟的意思.
  "对不起,你也知道这样辩论是不成的啊,"他这样批评道.
  可是康斯坦丁.列文想为他对公益事业缺少热心的缺点辩护,这个缺点,他自己也知道的,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他说,"任何一种活动,假如有建立在个人利益上,才可能持久的,这是普遍的真理,哲学的真理,"他说,用断然的语调重复着哲学的这个字眼,好像表示他和任何人一样有谈论哲学的资格.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又微微笑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哲学呢,"他想.
  "哦,你还是不要谈哲学吧,"他说."自古以来哲学的主要问题就在于发现存在对于个人和社会利益之间的不可缺少的联系.只是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不能不对你的比喻加以纠正.桦树不是插上的,有的是播种的,有的是栽植的,并且必须细心保护.只有认识到在他们的制度里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有意义的,并懂得怎样重视这些东西的民族才有前途......只有那样的民族才真正配称作有历史意义的民族."
  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话题引到了康斯坦丁.列文不懂得的哲学史的范畴,一一指出他的见解的错误.
  "说到你不喜欢公益事业,我说句不客气的话,那全是我们俄国人的懒惰和旧农奴主的习气,我相信这在你不过是一时的错误,很快就将被改正的."
  康斯坦丁沉默了.他觉得到自己在各方面都被打败了,但同时他感觉得他想说的话他哥哥并没有了解,不过他不知道没有了解的原因是他没有表达清楚他的意思呢,还是他哥哥不愿或是不能够了解他.可是他没有追根究底,于是,不再反驳,他开始想到另外一件完全无关的私事上去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收拾起最后的钓丝,解下了马,他们就乘车走了.

  
  在与他哥哥谈话的时候萦绕于列文心中的那件事,也是件私事.去年有一次他去看割草,对管家发了脾气,他使用了他平息怒气的惯用方法,......他从一个农民的手里拿过一把镰刀,亲自动手割了起来.
  他是这样地喜欢割草工作,从那次以后他亲手割了好几回;他割了房前的整个草场,今年春初以来,他就计划着整天和农民们一道去割草.从他哥哥到来以后,他于是踌躇起来,不知道去割好呢还是不去割的好.整天丢下哥哥一个人,他于心不安,他又怕哥哥会为这事取笑他.可是当他走过草场,回想起割草的印象的时候,他差点就决定要割草去了.在和哥哥激烈辩论之后,他又想到这个主意.
  "我需要体力活动,否则,我的性情一定会变坏了,"他想,于是他下定决心去割草,不管在他哥哥或是农民面前他会感到多么局促不安.
  傍晚,康斯坦丁走到账房,安排好工作,派人到各村去召集明天的割草人,来割卡立诺夫草场,他那最大.最好的草场的草.
  "请把我的镰刀送给季特去,叫他磨好了明天给我,我也许要亲自去割草哩,"他说,竭力装得非常安详的样子.
  管家微微一笑,说道:
  "是的,老爷."
  晚上喝茶的时候列文对他的哥哥说:
  "我看天气开始好起来了,"他说."明天我要开始割草了."
  "我非常喜欢这种田间劳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非常喜欢.有时候我亲自和农民们一起割草,明天我想要割一整天."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他的弟弟.
  "你是什么意思?像个农民一样,从早到晚吗?"
  "是的,这是非常愉快的,"列文说.
  "这当成运动好极了,只怕你受不了吧,"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点不带讥刺地说.
  "我试过的.万事开头难,但是过后就惯了.我相信我不会落后的......"
  "原来这样!可是告诉我,农民们会怎样看呢?我猜想他们一定会笑他们的主人是个怪物吧."
  "不,我不这么想;但那是那么令人愉快.同时又是那样艰苦的劳动,人们无暇想到这些."
  "可是你和他们一道,吃午饭怎么办呢?把你的红葡萄酒和烤火鸡送到那里未免有点儿尴尬吧."
  "不,他们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回来一趟就行了."第二天早晨康斯坦丁.列文起得比平时早,但是他为了安排农场上的事耽搁了一会儿,当他到达草场的时候,草场的草已割完了一排.
  从高坡上他可以看到下面草场有阴影的.割了草的那部分草场,那儿有一堆堆灰色的草,还有割草人在开始刈割的地方脱下的黑乎乎的一堆上衣.
  渐渐地,当他驰近草场的时候,可以看见农民们,有的穿着上衣,有的只穿着衬衫,连成一片地在割草,用各自不同的姿势挥动着镰刀.他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二个人.
  他们在草场上高低不平的低处慢慢地刈割,那里曾经是一个堤坝.列文认出了几个他自己的人.这里,穿着白色长衬衣的叶尔米尔老头弯着腰在挥着镰刀;那里,曾经做过列文马车夫的年轻小伙子瓦西卡把一排排的草一扫而光.这里,还有季特,列文割草的师傅,一个很瘦小的农民.他在最前面,大刀阔斧地割着,连腰也不弯,好像是在舞弄着镰刀一样.
  列文下了马,把马拴在路旁,走到季特面前,季特从灌木丛里取出第二把镰刀,递给他.
  "弄好了,老爷;它像剃刀一样,自己会割哩,"季特说,带着微笑脱下帽子,把镰刀递给他.
  列文接过了镰刀,试了试.当他们割完一排的时候,割草的人们,流着汗,愉快地.一个跟一个地走到路上来,微笑着和主人招呼.他们都盯着他,可是没有一个人开口,直到一个高个子.满脸皱纹.没有胡须.身着羊毛短衫的老头儿走到路上,向他说话的时候,大家这才说起话来.
  "当心,老爷,一不做,二不休,可不要掉队啊!"他说,列文听见割草的人们中间压抑住的笑声.
  "我尽力不掉队就是了,"他说,站在季特背后,等待着开始割的时间.
  "当心,"老头子又重复说.
  季特让出地位,列文就在他背后开始了.路边的草是短而坚韧的,列文很久没有割草,又被那么多眼睛注视着,弄得很狼狈,开头割得很坏,虽然他使劲挥动着镰刀.他听见背后议论的声音:
  "还没有装好呢,镰刀把太高了;你看他的腰弯成那样,"有人说.
  "拿近刀口一点就可以了,"另一个说.
  "不要紧的,他会顺手的,"老头子继续说."他开了头了......你割得太宽了,会弄得精疲力竭呢......主人的确为自己尽了力了!可你看草还是没有割干净哩.这种样子,要是我们的话,是一定会挨骂的呀!"
  草渐渐柔软了,听着他们的谈话,列文没有回答,跟着季特,尽力割得好一点.他们前进了一百步.季特继续前进着,没有停步,也没有露出丝毫疲惫的样子;但是列文已经开始担心他要支持不下去了,他是这么地疲倦.
  他一面挥动着镰刀,一面感觉得他的气力已经使完了,下了决心要季特停了下来.但是正在这时,季特自动停下了,弯下腰拾起一把草,擦净他的镰刀,开始磨刀.列文伸直了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向四周望了一眼.他背后走来一个农民,他显然也疲倦了,因为他等不及赶上列文就立刻停下了,开始磨他的镰刀.季特磨快了自己的和列文的镰刀,他们又继续前进.第二次还是一样.季特连续挥着镰刀没有停过,也没有显出丝 毫疲惫的样子.列文跟着他,尽力想不落在后面,他感觉到越来越吃力了;终于到了这样一个时候了,他感觉到无法再使劲了,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季特又停下来磨镰刀.
  就这样他们割完了第一排.这长长的一排,列文觉得非常吃力;但是当刈割完了,季特把镰刀搭了在肩上,慢慢地沿着他在刈割了的草地上留下的足迹走回来,而列文也同样在他刈割的那块地面上走回来的时候,这时候,尽管汗流满面,从鼻子上滴下来,把他的脊背湿透得好像浸在水里一样,他还是感到非常愉快.特别让他高兴的是现在他知道他支持得了.
  他那一排割得不好让他扫兴."我要少动胳膊,多用整个身子,"他想,拿季特那看去像切齐了一样的一排,和自己那满地是草,参差不齐的一排比较着.
  如列文觉察出的,第一排,季特割得非常快,大概是想考验考验他的主人,而这一排恰巧又是很长的.往后几排就容易些了,可列文要不落伍非得使出全部力量不可.
  他除了想不落在农民们后面,尽可能把工作做好以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他的耳朵里只听到镰刀的飕飕声,眼前只看见季特渐渐远去的挺直的姿态,刈割了草的一片半圆形草地,在镰刀前面慢慢地像波浪一样倒下去的青草和花穗,以及前面可以休息的刈幅的终点.
  忽然,正在工作当中,也不知是什么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种愉快的凉爽感觉直侵入他的热汗淋漓的肩膊上了.他在磨刀的时候仰望了一下天空.阴沉的.低垂的乌云密布了,大颗的雨点落下来.有的农民走去拿了上衣穿上;有的农民,正如列文自己一样,只耸耸肩,享受着愉快的凉意.
  割完一排,又割一排.有长排和短排,草也有好有坏.列文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此时天色是早是晚完全不知道了.他的工作开始发生了一种使他非常高兴的变化.在劳动中居然有这样的时刻,他有时候忘记了他在做什么,一切他都觉得轻松自如了,在这样的时候,他那一排就割得差不多和季特的一样整齐出色了.可是他一想到他在做什么,而且开始竭力要做得好一些,他就立刻感觉到劳动很吃力,自然那一排也就割得不好了.
  又割了一排的时候,接着他便想,开始第二排,可是季特停下了,走到那老头跟前,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们两人都望了望太阳."他们在谈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不接着割下去呢?"列文想,没有想到农民们已经刈割了四个多钟头都没有休息,现在是他们吃早饭的时候了.
  "是吃早饭的时候了,老爷,"那老头子说.
  "已经是时候了吗?好的,那么就吃早饭吧."
  列文把镰刀交给季特,就和正要到放上衣的地方去拿面包的农民们一起,穿过一片被雨微微淋湿了的刈割了的草地,朝他的马走去.这时他才想到他看错了天气,雨淋湿了他的干草.
  "干草会被糟蹋掉呢,"他说.
  "不会的,老爷;雨天割草晴天收嘛!"那老头子说道.
  列文解下了马缰,骑马回家去喝咖啡.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刚刚起来.列文喝完咖啡又回草场去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却还没有来得及穿好衣服走进餐室里.

  
  早饭之后,列文已经不在行列中他原来的地方了,却夹在那位爱说说笑笑.请求跟他并排的老头子和一个去年秋天刚结了婚.今年夏天还是初次割草的青年农民中间.
  那个老头儿挺直身子,两脚朝外撇着,跨着长长的.有规则的步伐,用一种在他似乎并不比走路时挥动两臂更费力的准确而匀称的动作走在前头,他仿佛在游戏一样把草铺成高高的.平整的一排排.似乎并不是他在割草,而是锐利的镰刀自动地在多汁的草丛中飕飕地响着.
  在列文背后的是年轻小伙子米什卡.他那可爱的.稚气的面孔,头发被新鲜的草缠住,因为使劲而抽搐着;可是每逢有人望着他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显然他宁死也不肯承认他觉得劳动很吃力.
  列文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在最炎热的时候,他不觉得割草有多辛苦.浸透全身的汁水使他感到很凉爽,而那炙灼着他的背.他的头和袒露到肘节的手臂的太阳给予他的劳动以精力和韧性;那种简直忘记自己在做什么的无意识状态的瞬间,现在是越来越频繁了.镰刀自动地刈割着.这是幸福的瞬间.而更感到愉快的瞬间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到了地头的小溪,老头子用一大把湿润的.茂盛的草揩拭着镰刀,把刀口在清澈的溪水里洗濯着,用盛磨刀石的盒子舀了一些水,请列文喝.
  "我的克瓦斯怎么样,呃?好喝吗,呃?"他眨着眼睛说.
  真的,列文从来没有喝过像这样浮着绿叶.带点白铁盒子的铁锈味的温水这么可口的饮料.接着是心悦神怡的.从容的散步,一只手放在镰刀上,这时候他有闲暇揩去流着的汗水,深深吸了一口空气,观望着长列的割草人以及四周的森林和田野所发生的变化.
  列文割得越久,他就越是频繁地感觉到那种忘我状态的瞬间,似乎不是他的手在挥动镰刀,而是镰刀自动在刈割,变成了充满生命和自我意识的肉体,而且,好像施了魔法一样,不用想工作,工作居然自会有条不紊地圆满完成.这是最幸福的瞬间.
  只有在他不能不中止这种已变成无意识的动作而思索的时候,在他不能不绕着小丘或是难割的酸模刈割的时候,劳动才是艰苦的.老头子却很轻松地做着这事.遇到小丘的时候,他就会改变姿势,时而用靠近刀把的刀刃,时而用刀尖,用急促的突击动作从两侧去刈割小丘周围的草.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不断地看着和注意呈现在他眼前的事物:有时他拾起一枚野果吃下去或是给列文吃;有时他用镰刀尖挑开小树枝;有时他去看鹌鹑的巢,鸟就从镰刀的下面飞走;有时去捉路上的一条蛇,用镰刀挑了起来,像用叉子叉起一样,给列文看了,就把它扔掉.
  对于列文和在他背后的年轻农民,这样变换动作是困难的.他们两人都陷入一种紧张的动作中,完全沉浸在劳动的狂热中,没有一面变换动作一面贪看眼前事物的余裕.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要是有人问他割了多长时间,他一定会说半个钟头......而实际上已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当他们踏着刈割了的草走回来的时候,老头子促使列文注意那些在高高的草丛中几乎看不见的.沿着道路从四面八方朝割草人走来的男孩和女孩们,他们用伸开的小胳膊抱来一袋袋的面包,拿来一罐罐口上用破布塞着的克瓦斯.
  "看,这些小虫子爬过来了哩!"他指着他们说,用手遮住眼睛看太阳.他们又割了两排,老头子停了下来.
  "哦,老爷,吃午饭了!"他断然地说.割草的人们来到了小河边,就跨过割了一行行草的草地,向他们放着上衣的地方走去,给他们送饭的孩子们正坐在那边等候着.农民们集合了......从远处来的聚在大车下面,近的则聚在铺着草的柳树下面.
  列文在他们的旁边坐下;他不想走开了.
  在主人面前再也不拘束了.农民们备午餐.有的洗脸,年轻的在小溪中沐浴,有的在安排休息的地方,解开放面包的口袋,打开克瓦斯罐的塞子.老头子把一片面包捏碎,放进碗里,用匙柄捣烂,从盒子里倒出些水在上面,再捏一些面包进去,撒上一点盐,于是他转向东方祷告.
  "哦,老爷,尝尝我的面包渣汤吧,"他说道,跪在碗前.
  甘美的面包渣汤,竟使列文放弃了回家去吃饭的念头.他和老头子一起吃着,同他谈起家常来,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把自己的家事和能够引起老头子兴趣的一切情况都告诉了他.他感觉得他对这老头子比对他哥哥还亲,由于他对这个人产生的温情不禁微笑起来.当老头又站起来,做了祷告,就用草垫在头下,在小树丛下面躺下的时候,列文也照样做了,虽然阳光下有一群群纠缠不休的苍蝇,还有小虫子叮得他那流汗的面孔和身体发痒,他虽然立刻睡熟了,直到太阳偏到矮树丛那边,照到他身上的时候才醒来.老头子早已经醒了,坐在那里给小伙子们磨镰刀.
  列文向周围眺望,差点不认得这地方了,一切都变得迥然不同了.大片草场被刈割了,排列着一行行的散发着芳香的草,在夕阳斜照里闪耀着一种特异的清新光辉.河畔割了草的矮树丛,从前看不见.现在却像钢铁一般闪烁着的蜿蜒的河流,站起来走动的农民们,剩下的一部分还没有刈割的草的峭壁,和在割光了草的草地上飞翔的鹞鹰......一切都是完全新奇的.列文完全醒了,他开始估计今天已经割了多少,还可以割多少.
  四十二个人做了这么多工作是非常多了.他们把整个大草场都割了,那在农奴时代是需要三十把镰刀割两天的.只剩下角落里很小的几片没有割完.可是列文渴望今天尽可能多割些,看见太阳那么快就西沉下去,感到十分懊恼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他想的只是干得更快更多些.
  "我们能不能把马什金高地也割了呢?......你觉得怎么样?"他问老头子.
  "看上帝的意思吧,太阳不高了啊.给小伙子们喝点伏特加好吧?"
  在午后休息时间内,当他们又坐了下来,而那些抽烟的人点燃了烟袋的时候,老头子对小伙子们说了:"割完了马什金......大家会有伏特加喝."
  "为什么不割呢?去吧,季特!我们加劲干吧!我们可以在夜里吃饭.去吧!"大家异口同声叫着,割草的人们一边吃着面包,一边走了.
  "哦,小伙子们,打起精神来吧!"季特说,几乎跑步似地走在了前头.
  "去吧,去吧!"老头子说,赶了上去,一下子就追上了他."我要打败你呢,当心点呀!"
  年轻的和年老的都在使劲割,好像他们在竞赛一般.可是不管他们工作得多么快,他们都没有把草损坏,一排排的草还是同样整齐而准确地摇摆着.只用了五分钟,就将未割的那部分草割完了.后面的割草人刚割完他们那几排的时候,前边的就已经把上衣搭在肩头上,穿过道路朝马什金高地走去了.
  当他们带着玎作响的磨刀石盒子走进马什金高地树木繁茂的洼地的时候,太阳已落到树梢上了.在洼地的中央,草长得齐腰深,柔软的.纤细的.羽毛般的,在树林中间到处点缀着三色紫罗兰.
  在简短的商议......直割呢还是横割......之后,普罗霍尔.叶尔米林走在前头;他也是一个有名的割草人,是一个大个子黑头发的农民.他走上前去,又回转来,再动手刈割,于是大家排成一行跟在他的后面,沿着洼地走下山坡,又走上山坡树林的边缘.太阳在树林后面落下去.露水已经降下来;割草人只能 在山坡顶上才照得到着太阳,但是在雾正升腾起来的山坡下边,在正对面,他们就处在凉爽的,多露的阴凉里.工作进行得非常快.
  散发芳香的草给割下来的时候发出汁液饱满的声音,高高地.一排一排地堆放着.从四边齐集在刈幅很短的草地上来的割草人,合着磨刀石盒子的玎声和镰刀的铿锵声,磨刀石的咝咝声和欢乐的叫喊声,相互催促着.
  列文还是夹在年轻农民和老头子的中间.老头子穿上了羊皮袄,还是那样愉快.诙谐.动作灵活.在树林中他们不断地用镰刀割掉那些在多液的草丛里长得肥肥大大的所谓"白桦菌".老头子每遇见一个菌就弯下腰,把它拾起来揣在怀里."又是一件送给我的老婆子的礼物呢."他总是这么说.
  刈割濡湿柔软的草虽然非常容易,但沿着洼地的陡峭斜坡走上走下却是件很困难的事.那个老头子没被这难倒.还是照旧地挥动着镰刀,他那穿着大号皮鞋的脚迈着稳重的小步子,慢慢地爬上陡峭的斜坡,虽然他衬衣下面的松垂短裤和全身,因为吃力的缘故抖动着,可他却没有放过路上一株草或一个菌,而且还不断地跟农民们和列文说着笑话.列文走在他的后面,每当他手里拿着镰刀爬上就是空着手也很难爬上去的险峻斜坡的时候,常常感觉得他一定会跌倒.可是他竟爬上去了,而且做了他必须做的事.他感到好像有一种外力在推动着他.

  
  马什金高地的草割完了,农民们割掉了最后一排草就穿上了上衣,快活地走回家去.列文跨上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农民们,朝自己家里驰去.从山坡上,他回头望了一眼;他望不到他们,因为从山谷里升起的浓雾把他们遮住了;他只听见粗犷的.愉快的谈话声,笑声和镰刀的玎声.
  当列文全身是汗,乱发粘在前额,背部和胸膛弄得又脏又湿,快乐地谈笑着,闯进他哥哥房间的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早已经吃过晚饭,正在自己房间里喝冰柠檬水,看刚从邮局收到的报纸杂志.
  "我们把整个草场都割完了!真是好极了,妙极了啊!你今天过得如何呢?"列文说,完全忘掉了昨天不愉快的谈话."啊哟!你弄成了什么样子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最初一瞬间多少带点不满地望着他弟弟."那扇门,把那扇门关起来呀!"他叫道,"你至少带进来十只哩."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很讨厌苍蝇,他的房间里除了夜间从来不开窗,门总是小心地掩上.
  "我敢担保一只都没有.可是假如我带进来了的话,我会捕捉的.你不会相信我今天多么快乐啊!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很好,可是你真割了一整天吗?我想你肯定饿得像狼一样了吧.库兹马给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不,我倒不想吃东西.我在那里吃了点东西.可是我要去洗洗脸了."
  "好的,去吧,去吧,我马上就到你那里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一面望着他的弟弟,一面摇头."去吧,快一点,"他微笑着补充说,于是收拾起书本,他也准备走.他也忽然感到很愉快,不愿离开他弟弟了."可你下雨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下雨?啊哟!好像就下了几滴雨.我马上就来.那么你今天也过得很惬意吗?那真棒极了."说着,列文就走出去换衣服了.
  五分钟之后,兄弟两个在餐室里相遇了.虽然列文觉得好像并不饿,好像他坐下来吃只是为了不让库兹马扫兴,可是当他开始吃的时候,他觉得这顿饭特别鲜美可口.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含着微笑望着他.
  "啊,是的,还有你的一封信呢,"他说."库兹马,请把下面的那封信拿来.当心要关上门呀."
  信是奥布隆斯基写来的.列文高声地朗读着.奥布隆斯基从彼得堡写信说:"我接到多莉的信,她在叶尔古绍沃,什么事情都不称心.骑马去看看她吧,出出主意,帮助她一下,你是什么事都知道的.她看到你一定非常高兴.她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我的岳母和他们一家人现在还在国外."
  "好极了!我一定要骑马去看看她,"列文说,"要不我们一道去吧.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难道不是吗?"
  "离这儿远不远呢?"
  "三十里.或许四十里吧.但是路很好走.我们可以很愉快地坐车去哩."
  "我非常高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仍然微笑着.
  看见他弟弟的样子,他显然也立刻愉快起来.
  "啊,你胃口真好!"他说,望着他那俯在盘子上的晒得又红又黑的面孔和脖颈.
  "好极了!你真想像不到这对各种各样的愚行是多么有效的灵丹妙药.我要用一个新辞Arbeitscur来增添医学的词汇."
  "可是我想你并不需要这个吧."
  "不,但是各种神经性的病人却非常需要呢."
  "是的,这应该试验一下.我本来打算到割草场来看你的,但是天气热得这样厉害,我走到树林就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就穿过树林向村子走去,遇到了你的老乳母,向她打听了农民们对你的看法.照我看来,这个没被他们赞成.她说:'老爷们不应该干这事.,总之,我觉得在他们的观念中对于他们所说的'老爷们做的事,是有一定的确切看法的,他们不允许老爷们超出他们心目中所定下的界限."
  "或许是这样;但不管怎样我是第一次尝到这种乐趣.无论如何这是我生平从来没有尝到过的乐趣.况且你知道,这也没有什么害处.不是吗?"列文回答."假如他们不高兴,那我也没有法子.不过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呃?"
  "总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下去说,"我看你今天过得非常满意吧?"
  "真是满意得很.我们割了整个草场.我还在那里结识了一个老头子哩!你想像不出他是多么有趣啊!"
  "哦,那么你今天过得非常满意了.我也是呢.第一,我解决了两个象棋问题,有一个妙极了......用卒子开头的.你来看看吧.第二,我仔细想了想我们昨天的谈话."
  "呃?我们昨天的谈话?"列文说,餐后幸福地眯缝着眼睛,大声地喘着气,完全记不清他们昨天对话的内容了.
  "我想你也有几分道理.我们意见的分歧是:你的动力是个人利益,可我却认为关心公益应当是每个有教养的人的责任.或许你说的也对,以物质利益为基础的活动也许更合心愿.你的性情,就正像法国人所说的那样,未免太prime-sautière了,你要么需要强烈的.精力旺盛的活动,要么就什么都不需要."
  列文听着他哥哥说话,但一句也没有听懂,而且也不想听懂.他只怕他哥哥问他问题,会看出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这就是我所想的,好弟弟."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用手去触碰他的肩.
  "是的,当然啦.可是那又有什么呢!我并不固执己见哩,"列文回答,露出惭愧的.稚气的微笑."我争论的是什么事呢?"他想,"当然,我是对的,他也是对的,全是对的.可是我得到账房去料理一下."他立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微笑着.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微微笑了一笑.
  "你要出去的话,我们一起走吧."他说,不想离开他那容光焕发.生气蓬勃的弟弟了."哦,我们一块到账房去吧,假如你一定要去的话."
  "啊哟!"列文叫喊了一声,这么大声,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吃了一惊.
  "干吗,发生什么事呀?"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胳臂怎么样了?"列文说,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我把她都忘了呢."
  "好些了."
  "哦,我还是得跑去看看她.你还没有来得及戴上帽子,我就会回来了."
  他跑下楼去,靴跟噼啪地响着,就像木屐一般.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为了完成一件最自然的重要公务到彼得堡去了,那种公务局外人尽管不了解,但是每个官场中人都很熟悉,那就是让部里注意自己,因为不这样不能在官场供职.他为了举行这种仪式,带了家里所有的钱,逍遥自在地在赛马场和别墅过日子.同时为了尽量节省开支,多莉和孩子们一起搬到乡下去.她到了叶尔古绍沃,这块地产原是她的嫁奁,今年春天卖出的树林就在这个地产上.列文住的波克罗夫斯科耶离这儿有五十里光景.
  叶尔古绍沃的宏伟古老的宅邸早已拆毁了,老公爵曾经把一所厢房修理好,加以扩建.二十年前,当多莉还是小孩的时候,那厢房还算是宽敞舒适的,虽然同普通厢房一样位于马车道侧面,并且不朝南.可是现在这个厢房已经破旧颓败了.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春天为了卖树林的事到那里去的时候,多莉曾经请他去察看那幢房子,嘱咐把必须修理的地方修理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如所有问心有愧的丈夫一样,很关心他妻子的舒适,他亲自去察看了那房子,并且吩咐了把他认为必要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他认为必要的事是把印花棉布重新铺在一切家具上,挂起窗帷,扫除庭园,在小池上搭一座桥,种植一些花草;可是他忘掉了许多其他必要的事情,这种疏忽后来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大地吃了苦头.
  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努力想要做个关怀备至的父亲和丈夫,可他怎么也记不住他是有妻室儿女的.他有独身者的嗜好,他只想按照这种方式生活.回到莫斯科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妻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房子简直就是一座小乐园,劝她一定去.妻子住到乡下去,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来说,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是非常惬意的:对小孩健康有益,还可以节省费用,他可以更加自由.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也认为到乡下去避暑,对于小孩,尤其是对于那害过猩红热后还没有完全复原的小女孩是必要的,可当作逃避卑微的屈辱,逃避那使她痛苦不堪的欠木柴商.鱼贩.鞋匠的小笔债务的一种手段也是必要的.除此之外,她所以高兴到乡下去是因为她梦想要她妹妹基蒂住到她那里去,基蒂将在仲夏回国,医生曾告诉她用水浴治疗.基蒂从温泉写信来说,再没有比和多莉一道在叶尔古绍沃过夏天那么让她高兴的了,叶尔古绍沃在她们姊妹两人心里充满了对童年的回忆.
  多莉在乡间头几天的生活是极其困难的.她小时候曾在乡间住过,她保留下的印象就是乡间是逃避城市一切烦恼的避难所,乡下生活虽然不豪华......多莉对此倒是容易迁就的......却是便宜的,舒适的:一切都充裕,一切都便宜,一切都弄得到,对孩子们也是挺好的.可是现在以一家的主妇来到乡下,她看得出一切和她所想像的根本不同.
  她们到达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夜里雨漏进了走廊和儿童室,以致不得不把床搬到客厅里.找不到厨娘;九头母牛,按照养牛的女人说,有的快要生小牛了,有的刚刚生过头胎,其余的不是太老了,就是乳汁很少;乳酪和牛乳给小孩们吃都不够.蛋也没有了.他们找不到母鸡;他们煎和煮的尽是一些褐紫色的咬不动的老公鸡.找不到擦洗地板的妇人......大家都去刨马铃薯了.坐车出游也不可能,因为有一匹马很难驾驭,在车辕间暴跳着.没有洗浴的地方;整条河岸都被家畜践踏坏了,并且从大路上可以一览无遗!连散步也不可能,园被从栅栏裂缝里侵入的家畜占用着,而且有一头可怕的公牛,它吼叫着,有伤人的架势.没有合适的衣柜;原有的衣柜不是完全关不拢,就是人一走过就自动开开来.没有壶罐和铁锅;洗衣房没有蒸汽锅,使女房间里就连熨板都没有一块.
  没有得到安静和休息,倒遭遇到这一切在她看来非常可怕的困难,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开头非常失望.她尽力忙碌,仍然感到境况毫无希望,时时强忍着不使涌进眼里的泪水落下来.管家是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非常喜欢他,因为他仪容俊秀而又恭顺服从,特地把他从看门人的地位提拔上来的,他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愁苦没有表示一点同情.他恭敬地说:"没有法子呢,农民都是那样可恶,"却一点也没帮她的忙.
  这种境况看来似乎毫无希望了.可是在奥布隆斯基家,也像在一般家庭里一样,有一位不惹人注目.但是最重要最有用的人物,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她安慰着女主人,向她担保说一切自会好起来的(这是她的用语,马特维就是从她那儿学来的),于是一个人从容地动手操作.
  她立刻和管家的妻子有了交情,就在第一天,她和她同管家三人一道在洋槐树下喝茶,讨论着一切的事务.不久以后,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就在洋槐树下成立了俱乐部,管家的妻子.村里的长老和管账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一来,生活上的困难就逐渐消失了,一个礼拜以内一切就真的好起来了.屋顶修葺好了,厨娘找到了......是村里长老的亲戚,母鸡也买回来了,母牛开始有奶了,庭园用栅栏围好了,木匠做了一个轧光机,衣柜装上了钩子,不再自动地敞开了,蒙着粗布的熨板搭在椅背和有抽屉的衣柜上,在使女房间里边发出了熨斗的气味.
  "现在您看!您先前还那么失望呢,"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指着熨板说.
  他们甚至建造了一个围着干草编成的篱笆的浴场.莉莉开始洗浴,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开始实现了她那纵然不算安宁.但至少很舒适的田园生活的愿望,虽然这种愿望还只实现了一部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六个孩子是不能够安宁的.不是一个病了,就是另一个快要生病的模样,要么就是第三个缺少什么营养,第四个露出坏癖性的征候,等等问题.短暂的安宁时刻实在是少而又少.可是这些操劳和牵挂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来说,却是她可能得到的唯一的幸福.要没有这些,她会剩下一个人孤单单地想念着她那不爱她了的丈夫.而且,担心孩子生病,疾病本身,看着小孩出现恶癖征候时的愁苦,对母亲虽然是难受的......但是现在孩子们自身已经在用微小的欢乐补偿她的痛苦.这些欢乐是这么微小,就像砂里的金子一样不惹人注目,在心绪不佳的时候她只看见痛苦,只看见砂石;但是也有兴致好的时候,那时候她眼睛里看见的就尽是欢乐,全是金子.
  现在,在乡间的寂静生活里,她开始愈益频繁地感到这些欢乐了.常常,看着他们的时候,她努力使自己相信她错了,她作为母亲,对于孩子们是有偏爱的;尽管这样,她还是不能不对自己说她的孩子通通是逗人喜爱的,六个小孩各不相同,可都是不可多得的小孩,他们让她感到幸福感到骄傲.

  
  在五月底,当一切事情都布置得差强人意的时候,她接到了丈夫给她的回信,她曾写信给他,向他抱怨乡间的紊乱状况.他回信说,他事先考虑不周,请她谅解,而且答应一有机会,就到她这里来.这种机会始终没有来到,一直到六月初,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一个人住在乡下.
  在圣彼得节前的星期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所有的小孩坐车去领圣餐.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和她妹妹.她母亲和友人亲密地谈论哲学性问题中,常常以她论述宗教的自由见解让她们谅讶,她有她的独特奇异的轮回说的宗教,她笃信这种宗教,对于教会的教义很少关怀.可是在她的家庭里,她却严格地执行教会的一切要求......不单是为了做榜样,而且也是出于诚意,孩子们将近一年没有领圣餐,这件事让她非常担心,于是得到了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完全赞许,她下定决心就在夏天此刻举行这个仪式.
  好几天之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在忙着考虑孩子们出去穿什么衣服.连衣裙做好了,或是改好了,洗了,衣缝和皱边都放开了,钮扣钉上了,丝带也都预备好了.为了英国家庭女教师担任缝改的塔尼娅的一件衣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生了很大的气.英国家庭女教师改缝这件衣服时把衣缝弄错了地方,袖子剪去太多了,以致完全糟蹋了这件衣服.这衣服穿在塔尼娅的肩膀上显得那么窄,看上去真是难受极了.亏得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想出一个妙法:嵌进一块尖角布,再加上一条小披肩.衣服总算弄好了,可是差一点和英国家庭女教师吵了一场.尽管这样,但是早晨一切事情都布置妥当,到接近九点钟的时候......她们要求牧师等到她们九点钟才做礼拜......孩子们就穿好了新衣服,喜笑颜开地站在台阶旁马车面前,等候他们的母亲.
  没有用烈性的乌黑马套车,凭着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情面,套上了管家的棕色马,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因为焦虑自己的服装而耽搁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时穿着是纯白的棉纱连衣裙,上了马车.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仔细而又兴奋地梳好头发,打扮起来.以前,她把自己装扮得妩媚动人;后来,当她年纪渐渐大起来,她就对服装不太感兴趣了;她知道她姿色日衰.但是现在她又开始对于服装感到愉快和发生兴趣了.现在她打扮可并不是为了自己,并不是为了自己显得俏丽,而仅是作为这些漂亮小孩的母亲,她不愿损坏整个的形象.最后又照了一次镜子的时候,她对自己感到满足了.她非常美丽.不是她从前赴舞会时向往的那种美丽,而是合乎她眼前所抱着的目的的那种美丽.
  教堂里只有农民.佣人和他的家眷.可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来,或者自以为看出来,她的孩子们和她自己在他们身上引起的惊叹神情.孩子们穿着华丽的小衣裳看上去不仅非常美丽,而且他们的举止行动也是迷人的.不错,阿廖沙还站不大好,他总是回过头来,尽力想望望他那件小短衫的背部;但他仍是非常可爱的.塔尼娅像大人一样照顾着小的孩子们.最小的莉莉看到任何事物都露出天真的惊异,那样子怪魅惑人的,当她领过圣餐之后,用英语说:"Please,some more."的时候,让人禁不住微笑.
  在回家的路上,孩子们感到似乎完成了一件什么庄严的事情,大家都非常地安静了.
  在家里,一切事情也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但是在用早餐时格里沙吹起口哨来,而更加恶劣的,是公然不听英国家庭女教师的话,因此被罚不准吃甜馅饼.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如果在场的话,在这样的节日是不会让事情弄到这种地步的;由于英国家庭女教师的权威她必须要支持.所以她同意了不准格里沙吃甜馅饼的决定.这事多少有点让大家扫兴.
  格里沙哭着,诉说尼古连卡也吹了口哨,他却没有受罚,他哭并不是为了馅饼,......他并不在乎那个......而是为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这也的确是够可怜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下了决心去说服英国家庭女教师,要她饶了格里沙,于是她就走去找她.可是在她走过客厅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动人的场面,让她的心这样充满了快乐,眼睛灌满了泪水,她自己已经饶恕犯罪者了.
  受罚的人坐在客厅窗台的角上;塔尼娅手里端着一只碟子站在他的旁边.她借口拿点心给洋娃娃吃,请求家庭女教师允许她把她的一份馅饼拿到育儿室去,而实际上她却拿到她弟弟这边来了.他一面还在哭诉着他受的处罚不公平,一面吃着馅饼,而且尽在抽抽噎噎地说:"你自己吃吧,我们一道吃吧......一起."
  塔尼娅开始因为怜悯格里沙,之后又因为意识到自己行为高尚而感动,泪水也盈溢在她的眼睛里了;可是她没有拒绝,吃了她的那一份.
  看到母亲,他们都吓慌了,但是看到她的脸色,他们看出来他们没有做错事,他们嘴里塞满了馅饼,突然笑了起来,他们开始用手揩着带笑的嘴唇,在他们快活的脸上涂满了眼泪和果酱.
  "啊哟!你的雪白的新连衣裙!塔尼娅!格里沙!"母亲说,尽力想保全那件连衣裙,但是她眼睛里含着泪水,脸上露出幸福的.欢喜的笑容.
  新衣服被脱下来了,她吩咐给女孩们穿上短衫,男孩们穿上短上衣,并且驾好小马车去采鲜蘑和水浴,让管家懊恼的是又套上他的棕色马.育儿室充满欢乐的叫声,一直到他们出发到浴场的时候才停止下来.
  他们采了满满一篮鲜蘑;连莉莉都拾到了一只白桦菌.从前一向是古里小姐找到一个就指给她看;但可是这一回她亲手拾到一个大的,因此大家都欢呼起来:"莉莉采到一个鲜蘑呢!"
  之后他们坐车来到了河边,把马留在白桦树下,走向小浴场去.马车夫捷连季把那尽在摇拂着尾巴驱逐苍蝇的马拴在树上,就在白桦树荫下躺下来,把青草压倒了,抽着劣等烟草,同时,小孩们不停的欢乐的叫喊声从浴场传到他的耳边来.
  尽管要照管所有这些小孩,不让他们淘气,是一件麻烦事,虽然要记住这么多不同的脚的长袜.短裤和靴子而不弄乱,要解开又系上所有的带子和钮扣,也是很困难的,可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再没有比和所有这些小孩一道水浴更快乐的了,她自己原本喜欢水浴,而且相信这对于小孩是极其有益的.审视所有这些胖胖的小腿,给他们穿上长袜,抱住这些赤裸的小身体在水里浸一浸,还有听着他们的又惊又喜的嚷叫,看着她的这些溅着水的小天使圆睁着惊奇而又快乐的眼睛,喘着气的那副表情,在她是非常的快乐.
  当一半小孩穿起了衣服的时候,几个打扮得非常漂亮出来采药草的农妇走近水浴小屋,怯生生地停下脚步.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唤她们中间的一个来,让她把掉到水里的一块浴巾和一件衬衣拿去晒干,而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同那些农妇攀谈起来.开头,她们用手捂着嘴笑,没有听明白她问什么,但是不一会她们就胆大了,开始谈起话来,立刻以她们对于小孩们所表示出来的纯真的赞赏而赢得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欢心.
  "嗳呀,看看这个小美人,白得像糖一样哩!"一个说,一边赞赏着塔涅奇卡,一边摇着头."只是瘦了点......"
  "不错,她生过病呢."
  "他们也给你洗了澡吗?"另一个看着婴儿说.
  "不,他刚三个月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夸耀般地回答.
  "当真的吗!"
  "你有小孩吗?"
  "我生过四个了;只剩下两个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上个狂欢节我才给她断的奶."
  "她多大了?"
  "哦,有两岁了."
  "喂奶怎么要那么长时间?"
  "这是我们的习俗,要过三个斋期......"
  于是谈话就转移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最感兴趣的话题上:她生孩子的时候如何?男孩有什么病?丈夫在哪儿?他是否常回家?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真不愿离开农妇们了,和她们谈话她觉得这么有趣,她们的趣味又是这么完全相符合.使她非常高兴的是她有这么多小孩便让这些妇人很羡慕,而且都是那样可爱.农妇们甚至逗得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笑了,却触怒了英国家庭女教师,因为她就是使她莫名其妙的哄笑的原因.一个年轻妇人尽瞅着看那个最后穿衣服的英国妇人,而当她穿上第三条裙子的时候,她就不禁下了这样的评语:"嗳哟,她穿了一条又一条,永远穿不完呢!"因此大家一齐笑开了.

  
  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被她那群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小孩们围绕着,自己头上系着头巾,乘车快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马车夫说:
  "哪家的老爷来了,我想肯定是波克罗夫斯科耶的老爷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着前方,当她认出迎面而来的.戴着灰色帽子.穿着灰色外套的列文的熟悉的姿态的时候,她快活非常.她什么时候都高兴见到他,而这时他正逢她最得意的时候看到她,就更加让她高兴了.只有列文最能赏识她的伟大了.
  看见她,他就感到仿佛面对着他想像中的家庭生活的一幅图景.
  "您好似一只母鸡后面跟着一群小鸡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
  "噢,我真高兴看到您!"她说,把手伸给他.
  "高兴看到我,但是您却不让我知道.我哥哥住在我那里.期季瓦在信中告诉我您到这里来了."
  "斯季瓦的信吗?"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惊讶地问.
  "是的,他来信说您搬到这里来了,他想或许有什么事我可以为您效劳,"列文说,这样说了之后,他突然感得狼狈起来,于是不再言语,他默默地同小马车并排地走着,摘下菩提树的嫩芽,细细咀嚼着.他觉得狼狈,是因为他感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本来应该由自己丈夫照料的事情上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会不愉快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确不高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自己的家务事推给别人的那种做法.她立刻觉出列文觉察到这一点.正由于这种敏锐的感觉和这种细致的感情,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才这样喜欢列文.
  "自然,我明白,"列文说,"那意思只是说您想要看看我,而我也非常高兴呢.不用说我也想得到,像你们在城市里住惯了的,在这里会感觉得很简陋,如果您需要什么的话,一切我都愿为您效劳."
  "啊,不!"多莉说."开始是有点不大舒适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安顿得好好的了......这全是我的老乳母的功劳哩,"她指着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说,老乳母看到他们说到她,快活地.亲切地向列文微笑着.她认识他,而且知道他是她最小的小姐的佳偶,极其希望这门婚事成功.
  "您不坐上车来吗,老爷?我们可以朝这边挤一挤!"她对他说.
  "不,我要走路.孩子们,有谁要跟我一起和马赛跑吗?"
  孩子们不大认识列文,也记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他,但是对于他,他们却一点没有感到孩子们对于做假的大人经常感到的那种畏怯和敌视混杂在一起的奇怪情绪.那是常常让孩子们受罪不浅的.伪善无论在什么事情上也许可以欺骗最聪明最机灵的大人,伪善总是能被小孩识破,并且有一种恶感,无论它掩饰得多么巧妙.列文尽管也有缺点,但是在他身上是没有丝毫伪善的地方,所以孩子们对他表示了像他们在母亲脸上看出的同样的亲切.接受他的邀请,两个大孩子马上向他跳下来,和他一道跑着,仿佛和他们的乳母或是古里小姐或是他们的母亲一道跑着一样地自然.莉莉也嚷着要到他那儿去,于是她母亲就把她交给他;他把她掮在肩头上,扛着她跑.
  "别怕,别怕,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向母亲愉快地微笑着."我保证不会让她受伤,也绝对不会把她摔下来的."
  看着他那敏捷的.有力的.小心翼翼的.过度谨慎的动作,母亲也便放心了,于是她一面注视着他,一面愉快地.赞赏地微笑着.
  在乡间这儿,和孩子们,和他所同情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一道,列文感觉到他常有的那种孩子般的快活心情,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尤其喜欢他这种心情.当他同孩子们一道跑的时候,他教他们体操,用他那种怪腔怪调的英语逗得古里小姐发笑,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着自己在乡下的事务.
  午饭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他两人坐在凉台上,开始谈到基蒂了.
  "您知道吗?基蒂要来这儿,和我一道过夏天."
  "真的吗?"他说,涨红了脸,为了改变话题,他马上改口说道:"那么我给您送两头母牛来吧?假如您一定要算钱的话,就一个月给我五个卢布吧;但是您这样可就太对不起人了."
  "不,谢谢.我们如今还过得去呢."
  "啊,那么好,我去看看您的母牛,如果您许可的话,我指点您怎样喂牛吧.一切全靠饲料呢."
  列文为了改变话题,就把一套喂牛的道理告诉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母牛只是把饲料变成牛乳的机器还有诸如此类的话.
  他谈着这个,但却强烈地渴望听到关于基蒂的详情,同时又怕听到.他担心他那来之不易的内心平静又要被破坏了.
  "是的,但是这一切都得要有人照料,这儿可有谁来照料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没精打采地说.
  她凭着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帮助,已经把家务料理得这么井井有条,她不想再有所改变;况且,她对于列文的农业知识并不相信.说母牛是产乳的机器这一类道理,她是怀疑的.她觉得这种道理只会妨碍农事.一切照她想来要容易得多:像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说的那般,只要多给花斑牛跟白胸牛一点饲料和饮料,不让厨师把厨房的泔水给洗衣妇去喂母牛就行了.这是简单明了的.但关于用谷类和草做饲料的一般道理是靠不住的,模糊的.而且,最重要的,她想要谈基蒂的事.

  
  "基蒂来信说,她更渴望的是孤独和平静."多莉在沉默了片刻之后说.
  "她怎么样呢,好些了吗?"列文激动地问.
  "谢谢上帝,她彻底康复了.我从来不相信她的肺有毛病呢."
  "啊,我真高兴得很!"列文说,当他这么说着而且默默地注视着她的时候,多莉感到好像在他的脸上看出了有些叫人怜悯的.无助的神情.
  "让我问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显露出她那温和而又略带嘲弄的微笑,"您为何生基蒂的气呢?"
  "我,我并没有生她的气,"列文说.
  "是的.您生气了.否则,您为什么到了莫斯科不来看我们,也不去看他们呢?"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脸红到发根了,"我真奇怪以您这么个好心肠的人竟会感觉不到这个.您怎么一点也不同情我,您既然清楚......"
  "我清楚什么?"
  "您知道她拒绝了我的求婚,"列文说,于是一分钟之前他对基蒂所抱着的满腔柔情,立刻转化为由于受到侮辱而产生的愤恨之情了.
  "您怎么会以为我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知道......"
  "这就是您误解了;我的确不知道,虽然我这样猜测过."
  "那么如今您总该知道了."
  "我先前只知道发生了一件让她非常痛苦的事,她请求我再不要提起那事情.假使她连我都没有告诉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能告诉我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告诉我吧."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哪个时候的事呢?"
  "我最后一次到你们家里去的时候."
  "您知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非常.非常为她难过呢.您痛苦的只是自尊心受了伤害......"
  "大概是这样,"列文说,"但是......"
  她打断了他的话头.
  "但是她,可怜的孩子......我非常.非常为她难过呢,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
  "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请您原谅我!"他说,站起身来."我就要走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再会吧!"
  "不,再呆一会,"她说,抓住他的袖子."再待一会,坐下吧."
  "请,请别再谈这个了吧!"他说,坐下来,同时感觉到他的心中又被原以为埋葬了的那种希望觉醒和骚动起来.
  "如果我不是喜欢您的话,"她说,泪水涌上她的眼睛,"如果我过去不像现在这样了解您的话......"
  那种原来以为死了的感情逐渐复活了,抬起头来,将列文的心占领了.
  "是的,现在我一切都清楚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您不会明白的;因为你们男子是自由自在的,什么都随自己选择.你们爱什么人自己总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但是一个女子处在悬而不决之中,带着女性的.少女的羞涩,她从远远的地方观看你们男子,任何话都只好听信......她可能有,而且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是的.如果不吐露感情的话......"
  "不,会吐露感情的;但只想想:你们男子看上一个女子,就到她家里去,和她做朋友,留心观察她,等着看她是不是您的意中人;后来,当您肯定您爱她的时候,您就求婚......"
  "哦,也不完全是这么样."
  "不管怎样说,当您的爱成熟了或是在您所要选择的两个人中间看中了一个的时候,您就求婚.但人们并不问少女的.我们希望她自己选择,但她却无法选择;她只能回答'是,或是'不,."
  "是的,在我和弗龙斯基两人中间选择一个,"列文想,他又埋葬了心中复活的希望,只是让他感到痛苦的压抑.
  "达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爱情不同于新衣裳或是别的物品,人不应该这样选择.选定了最好......翻来覆去可不成."
  "噢,自尊心,完全是自尊心!"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仿佛很轻视他的这种感情,因为这种感情比起只有女人才理解的其他感情来就显得很低下了."当您向基蒂求婚的时候,她正处在一种不能回答的境地.她拿不定主意.在您和弗龙斯基两人之间犹疑.他,她每天看见,而您,她却好久没有看到了.如果她年纪再大一点的话......比方我处在她的地位就决不会犹疑的.我一向就不喜欢他,而结果果真如此."
  列文想起了基蒂的回答.她说了:"不,那是不可能的......"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冷淡地说,"我看重您对我的信任,但是我相信您是误解了.但是不管我做的对不对,您那么鄙视的那自尊心让我根本不可能想念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了,......您知道,完全不可能了."
  "我只再说一句:您知道我是在说我的妹妹,我疼爱她好像疼爱自己的小孩们一样.我也并没有说她爱您,我的意思只是说她当时的拒绝并不能证明什么."
  "我不明白!"列文说,跳起来了."如果您知道您是在怎样地伤害我呀.这正像您的一个孩子死了,而他们却对您说:假如他在的话会是怎样,他本来可以活着的,您看见他会多么快乐.但是他却死了!死了,死了!......"
  "说得多可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虽然列文非常激动,她仍然带着怅惘而又嘲讽的微笑说."是的,我越来越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只要基蒂在这里您就不来看我们吗?"
  "不,我不来.自然我不会躲避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但是我要尽可能让她不看到我,免得她讨厌."
  "您真是说得可笑得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重复说,含着深情注视着他的面孔."那么好,就当我们没有谈过吧.你来做什么,塔尼娅?"她用法语对走进来的小女孩说.
  "我的铲子在哪儿,妈妈?"
  "我说法语,你也得说法语."
  小女孩试着用法语说,但是记不起法语铲子这个字来了;母亲指点她,用法语向她说铲子要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给了列文一种非常不愉快的印象.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家里和她的小孩们的一切,如今对他说来,再也不像一会儿以前那样富于魅力了.
  "她为什么要和孩子们说法语呢?"他想;"这多么不自然,多么矫揉造作啊!孩子们也感觉到这点.学习了法语,忘掉了真诚,"他暗自思索,却不清楚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于这事已经再三想过,结果还是相信:只能用那种方法去教孩子们法语,虽然这是以真诚为代价.
  "可是您为何这样急着走呢?再呆一会吧."
  列文留下来喝了茶,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感到不安起来.
  喝过了茶,他走到门厅去嘱咐套上马车,而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看见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激动,面带愁容,泪水盈溢在她的眼睛里.正当列文走到外面去的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把她今天一天所感到的幸福和她对她的孩子们所抱着的夸耀彻底粉碎了.格里沙和塔尼娅为了争一个球打起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到育儿室的叫声跑去看见他们处在可怕的情形里.塔尼娅揪着格里沙的头发,而他呢,愤怒得脸都变了样子,正用拳头往她身上乱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看见这种光景,仿佛她的心碎了.好像黑暗遮住了她的生活;她感到她引以自豪的这些孩子不但极其平凡,而且简直是不良的.没有教养的.具有粗暴野蛮癖性的孩子,坏孩子.
  她不能说,也不能想其他的事情了;她不想让列文知道她的不幸.
  列文看出来她很不快乐,竭力安慰她,说这并不能说明有什么不好,小孩们没有不打架的;但是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却想:"不,我对我的小孩们可不会矫揉造作,不会与他们说法语;但是我的小孩们不会像那种样子的.如果 不宠坏小孩们,不伤害他们的天性就行了,这样他们就会是非常可爱的.不,我的小孩们不会像那种样子的."
  他告别了,坐车走了,她没有留住他.

  十 一
  七月中旬,距离波克罗夫斯科耶约有二十里的.列文姐姐的地产所在的村子里的村长,到列文这里来报告那里的情况和割草的事情.河边每年春天被水淹的草场是他姐姐的地产上的主要收入.往年,草是二十个卢布一亩卖给农民的.当列文接管这地产的时候,他估计这草场值更多的钱,他就定了二十五卢布一亩.农民们不愿意出这个价钱,并且,如列文所猜疑的,别的买主也被他们阻拦了.列文便亲自到那儿去,安排了一部分用雇工,一部分用按收成分摊的办法去割草.他自己的农民想尽办法来阻挠这个新的方法,但是事情到底办成了,第一年草场就获得将近两倍的赢利.去年......也就是第三年......农民们还在继续反对,但是草却依然用同样的方法收割了.今年农民按分摊收成的三分之一的办法担任刈割全部的草,如今村长就是来报告草已经割完了,并且说恐怕下雨,他们已经请来管账,当着他的面分配了收获物,总共收集了十一堆作为地主的一份.当他问最大的草场收割了多少干草时,村长回答得吞吞吐吐;他没有经允许就那么匆匆地把收获物擅自分配了;从农民说话的整个语调听上去又有些异样;从所有这些方面看来,列文感觉这回草的分配里面肯定有蹊跷,于是就有了亲自到那里调查的决心.
  列文在午饭时到达那村庄,将马留在他哥哥的乳母的丈夫,他的一个年老的朋友的小屋里,就走到养蜂场去看这个老头,想从他口里探听出割草的真情.帕尔梅内奇,一个饶舌的.漂亮的老头,热情地欢迎列文,将他所有的工作指给他看,把关于他的蜜蜂和今年离巢的蜂群的一切详情都告诉他;但是列文向他问起割草的事情时,他却含糊其辞,不愿意回答.这就更证实了列文的猜疑.他走到割草场去,检查干草堆.每堆大概还装不满五十车,为了要揭发农民们的罪迹,列文吩咐立刻把运草的车拉来,抄起一堆运到仓库去.这堆竟只装了三十二车.无论村长怎样竭力辩白说干草有压缩性,它们堆积过久变得干硬了,以及他怎样赌咒说一切事情全是做得对得起上帝的,列文还是固守己见,说干草的分配是没有经他吩咐的,所以他不能把那干草当作一堆五十车来接受.经过长久的争论之后,问题方才得到处理,就是:这十一堆按一堆五十车计算归农民接受,而主人的一份重新分配.争辩和干草堆的分配接着进行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当干草分配到最后的时候,列文将监督分配干草的任务委托给管账,自己在以柳树枝作标记的干草堆上坐下,叹赏地眺望着农民的草场.
  在他前面,在沼地那边的河湾上有一列穿得花花绿绿.高声谈笑的农妇们在移动,而散开的干草在淡绿色草场上很迅速地形成了灰色的蜿蜒的草垛.妇人们的后面紧随着拿着叉子的男人们,灰色的草垛堆积成了宽阔的.高高的柔软的草堆.在左边,大车在割光了的草地上辚辚地驶过,干草一大叉一大叉地被抛起,草堆一个一个地消失,代替的则是载满大堆芬芳干草,干草直垂到马臀上的一辆辆大车.
  "这绝对是割草的好天气!肯定会是很出色的干草呢!"一个老头子说,在列文身旁蹲下来."简直是茶叶,哪里是干草!你看他们把干草拾起来,就像鸭子拾起撒给它们吃的谷子一样!"他指着逐渐变大的草堆,补充说."午饭过后他们运了一半多了."
  "最后一车吗,呃?"他向一个青年农民说,那青年赶着车在他身边驰过,停在一辆空车前面,摇晃着大麻制的缰绳绳头.
  "最后一车了,爹!"年轻人叫着,勒住了马,微笑着掉回头来,望了望一个坐在大车里也在微笑的.活泼的.玫瑰色面颊的年轻农妇,之后就驱车前进.
  "那是谁?是你的儿子吗?"列文问.
  "我的小儿子,"老头子流露出亲切的微笑说.
  "一个多么好的小伙子呀!"
  "这孩子还算不坏哩."
  "已经娶了亲吗?"
  "是的,到今年圣菲利普节正好两年了."
  "有小孩子了吗?"
  "哪儿会有小孩!整整一年多他什么都还不懂,而且还害羞呢,"老头子回答."哦,多好的干草!真正像茶叶一样哩!"他重复说,为的是改换话题.
  伊万.帕尔梅诺夫和他的妻子把列文的注意力吸引住了.他们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把干草装上车去.伊万.帕尔梅诺夫站在车上,接着,放好,并且踏平大束的干草,那是他的年轻美丽的妻子灵巧地递给他的,她先是一抱一抱地递上来,随后才用叉子叉上.年轻的农妇从容地.快乐地.敏捷地劳动着.压紧的干草不容易叉上她的叉子,她先把干草耙松,拿叉子刺进去,然后用敏捷的.有弹性的动作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叉上,接着马上把她的系着红带的背一弯,她挺起身子,昂起她那白衬衣下面的丰满胸部,灵活地转动叉子,一束束干草高高地抛上车去.伊万显然想尽量让她不要多费力气,连忙大大地张开两臂接了她投来的一束束干草,把它们平平地摊放在车上.当年轻的农妇把最后剩下的干草耙拢来的时候,她试去落在她脖颈上的草屑,理了理垂到她那还没有被太阳晒黑的白皙前额的红头巾,爬到车底下去捆扎.伊万指点她如何把绳子系在横木上,听她说了句什么话,他大声笑出来.在两人的面孔神情上能够看出强烈的.富于青春活力的.刚刚觉醒的爱情.

  十 二
  干草车捆好了.伊万跳了下来,拉着缰绳牵走了那匹温顺的.毛色光滑的马.他的年轻的妻子将耙子投掷在大车上,就迈着有力的步子,摇晃着两臂,走到围成一圈在跳舞的妇人们那里去.伊万驶到大路上去,加入到其他的载重大车的行列中去.农妇们的花花绿绿的衣衫在闪烁着异彩,把耙掮在肩上,高声喧笑着跟在大车后面走着.一个粗声粗气的.未经训练的女人声音忽地唱起歌来,唱到叠句的时候,随后有五十个不同的.健康有力的声音,有的粗犷,有的尖细,又从头合唱起这支歌来.
  妇人们唱着歌慢慢走近列文,他感到就像一片乌云欢声雷动地临近了.乌云逼近了,笼罩住他,而他躺着的草堆,以及旁的草堆.大车.整个草场和辽远的田野,一切都仿佛合着那狂野而快乐的,混杂着呼喊.口哨和拍掌的歌声的节拍颤动起伏着.列文羡慕她们的这种健康的快乐;他渴望参加到这种生活的欢乐的表现中去.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躺着观看聆听.当农民们和歌声一道从视线和听觉中远去的时候,一种因为自己很孤独,因为身体不活动,因为他的愤世嫉俗而引起的沉重的忧郁之情就袭上了列文的心头.
  几个为干草的事同他争吵得最凶的农民,他责骂过的.想要欺骗他的农民,也就是这几个农民快乐地向他点头致意,显然没有而且也不能怀恨他,对于曾经想要欺骗他这件事也不但毫不懊悔,而且连记都不记得了.一切全淹没在愉快的共同劳动的大海中了.上帝赐与了岁月,上帝赐与了力量.岁月和力量都贡献给了劳动,而报酬就在劳动本身.劳动是为了谁?劳动的结果又如何?这些都是无谓的考虑......无关主旨的.
  列文常常叹赏这种生活,他常常羡慕过着这种生活的人;但是今天头一次,特别是因为看了伊万.帕尔梅诺夫对他年轻妻子的态度而深受影响,他的脑海里明显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他能否将他现在所过的乏味的.不自然的.无所事事的.独身的生活换取这种勤劳的.纯洁的.共同的美好生活,这全在于他自己.
  坐在他近旁的老头子早已回家去了,人们都已星散.住在近处的回家去了,远处来的聚在一起晚餐,在草场上过夜.人们没看到列文,仍旧躺在草堆上,还在凝望.静听和沉思.留在草场上过夜的农民们在短短的夏夜里将近整夜不睡.开头可以听见大家一道晚餐的欢乐的谈笑声,之后又是歌声和哄笑.
  漫长的整整一天的劳动留给他的只是一身的欢乐.在黎明以前,一切都寂静了.除了沼地里不停的蛙鸣,和笼罩草场的破晓前晨雾里发出的马的喷鼻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夜晚别的声音了.清醒了,列文由草堆上爬起,仰望着繁星,他知道夜已经过去了.
  "哦,我做什么好呢?我如何开始呢?"他自言自语,极力要表达出这短短的一夜里体会到的一切思想感情.他所体会到的一切思想感情分成了三个不同的思路.一个是丢弃自己过去的生活,抛弃自己的完全无用的学识和教育.这种抛弃会给予他快乐,并且对他说来是简单容易的.另一类的思想和想像是有关他现在所渴望过的生活的.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生活的单纯.纯洁和正当,并且深信他所痛感缺乏的满足.平静和高尚品德能从这种生活中找到.但是第三类的思想却围绕着怎样让旧生活转变成新生活的问题.而这里面他连一个明确的念头也没有."要娶妻吗?要劳动和有劳动的必要吗?离开波克罗夫斯科耶吗?买地吗?和农民一起吗?娶一个农家女吗?我怎样办才好呢,"他又问自己,依旧找不出答案."不过,我整整一夜没有睡,我想不通了,"他对自己说."我以后会想通的吧.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的,这一夜将我的命运决定了.我过去所做的家庭生活的美梦都是荒谬的,简直不是那么回事,"他对自己说."一切都简单得多,好得多......"
  "多么美呀!"他仰望着正在他头上天空中央的那片洁白的羊毛般的云朵所变化出的奇异的珍珠母贝壳状云彩,这样想."在这美妙的夜里,一切都多么美妙啊!那贝壳一下子是如何形成的呢?刚刚我还望着天空,什么都没有,只有白白的两条.是的,不知不觉中,我的人生观也改变了!"
  他走出草场,沿着大路向村子走去.微风吹拂,天空显得灰暗阴沉.在光明彻底战胜黑暗的黎明即将来临之前,往往总有一个幽暗的时刻.
  冻得瑟缩着,列文迅速地走着,眼睛望着地面."什么?谁来了?"他想,听到了铃铛的玎声,抬起头来.在距离他四十步远的地方,一辆驾着四匹马的.车顶上放着皮箱的马车沿着他正走着的长满了草的大路迎面驶来.辕马在辕木间挤着避免踏在辙迹上,而斜坐在车夫台上的熟练的马车夫却掌握着,使辕木对准辙迹,这样,车轮又在平坦的道路上移动了.
  列文只看见了这些,这会是谁他不想知道,他漠然地向马车里看了一眼.
  马车里,一个老太婆在角落里睡觉,而在窗旁,坐着一位年轻姑娘,两手拉住白帽子的丝带,显然是刚醒过来.脸上喜气洋溢,若有所思,充满了列文不理解的微妙复杂的内心生活,她越过他的头上眺望着东方的曙光.
  就在这景象消失的一霎那,那双诚实的眼睛望了望他.她认出他来,她的面孔惊喜得开朗起来.
  他绝对不会看错的.能够把他生活中的一切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这就是她.这就是基蒂.他懂得了她正从火车站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在那不眠的一夜里让列文激动不安的一切事情,他所下的一切决心,全都一下子抛到九宵云外了.他怀着憎恶回想起他要娶一个农家女的梦想.只有在那儿,在那向道路那边疾驰而去的.转眼就要消逝了的马车里面,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处理最近使他那么苦恼的生活之谜.
  她没有再往外面眺望.车轮声已听不到了,铃声也只隐隐约约听得见了.犬吠声证明马车已经穿过村子,余下的只有周围空旷的原野.前面的村落和他孤单单一个人在荒凉的大路上踽踽独行.
  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希望看到他所赞赏的.他看成那夜的思想感情的象征的那贝壳形的云朵.天上可一点也没有像贝壳形的东西.在那儿,在深不可测的高空,起了神秘的变化.没有丝毫贝壳的踪影,在大半边天上铺展着一层越来越小的羊毛般的云朵.天空慢慢变得蔚蓝和明亮了;带着相同的柔和,但也带着相同的疏远,它回答了他的询问眼光.
  "不,"他向自己说,"我不能回到这里,无论这单纯和劳动生活有多好,只因为我爱她."

  十 三
  除了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亲近的人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个表面上尽管最冷静.最有理智的人,却有一种同他的性格总的倾向正相反的弱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到或看见小孩或是女人哭就不能无动于衷.看到眼泪,他就会激动起来,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他部里的秘书长和他的私人秘书都明白这一点,总是预先关照来请愿的女人们千万别流泪,如果她们不想错过良机的话."他会冒起火来,不听你的话了,"他们这样说.而事实,在这种场合,眼泪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中所激起的混乱情绪确实是表现在急躁的愤怒上面."我无能为力.请你走吧!"他在这种场合老是这样喊叫.
  在从赛马场回家的路上,安娜将她和弗龙斯基的关系告诉了他,随着就忽然地哭起来,两手掩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虽然心中对她产生了愤恨之情,但同时也感到了眼泪所照常引起的那种情绪的激动.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在当时流露任何感情都是不适宜的,他竭力把生命的一切表现压抑在自己心中,因此没有动一动,也没有望她一眼.这就是他脸上呈现出那种死人般的僵冷的奇怪表情的原因,那表情给了安娜那么深刻的印象.
  当他们到家的时候,他扶她下了马车,尽力抑制住自己,带着他惯常的有礼貌的态度向她道了别,说了句含含糊糊的话;他说他明天将会他的决定告知她.
  他妻子的话,证实了他最坏的猜疑,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心以剧烈的创痛.对她的生理上的怜悯由于眼泪的加入使创痛加剧了.但是当只有他一个人在马车里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彻底摆脱了那种怜悯,并且也摆脱了最近苦恼着他的那种猜疑和嫉妒的痛苦,这就让他又惊异又欢喜了.
  他体验到就仿佛一个人拔了一颗痛了好久的龋齿那样的感觉.经过了可怕的痛楚和好像把什么巨大的.比头还大的东西从牙床拔下来那样一种感觉以后,患者,几乎还不相信他自己的幸运,忽然感到败坏了他的生活那么久,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的东西已不复存在,而他又可以生活和思想,以及对牙齿之外的事情发生兴趣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体验到的正是这样的一种感觉.那痛楚是奇怪而又可怕的,但是如今已经过去;他感到他又能够生活,又能够思索他妻子以外的事情了.
  "没有廉耻,没有感情,没有宗教心,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我向来就明白这一点,一向就看到这一点,虽然我为了顾全她,极力欺骗自己,"他暗自说.而他真的觉得好像他一向就见到了似的;他回想起他们过去生活的详细情景,他以前从来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好,......目前这些情景却明白地表明了她原来就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我将我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结合在一起,这是一个错误;但是这个错误不能怪我,因此我不应当不幸.我没有错."他对自己说,"而在于她.但是我和她没有关系了.在我的心目中她已不存在了......"
  她和她儿子将遭遇到的一切......他对儿子的感情也像对她的感情一样地变了......已不再使他担忧.现在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抖落掉由于她的堕落而溅在他身上的污泥,继续沿着他的活跃的.光明正大的.有益的生活道路前进,要达到这个目的,如何做才是最好.最得体.最于自己有利.所以也是最正当的.
  "我不能由于一个下贱女人犯了罪的缘故而使自己不幸;我只需要找到一个最好的方法摆脱她使我陷入的这种困境.我必须要找到这样的方法,"他对自己说,越发愁眉紧锁了."我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历史上的例证且撇开不说,从最近大家从新回忆起来的《美丽的爱莲娜》中密尼拉依起,现代上流社会中妻子对丈夫不贞的实例全部浮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想像之中."达里亚洛夫.波尔塔夫斯基.卡里巴诺夫公爵.帕斯库丁伯爵.德拉姆......是的,就连德拉姆,这么个正直有为的人物......谢苗诺夫.恰金.西戈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忆着."纵然有一种不合理的ridicule落在这些人头上,但是我向来只把这个看做一种不幸,而且总是对这种事抱着同情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尽管这并非事实,他从来不去同情这种不幸,而他听到背弃丈夫的不贞的妻子的事例越多,他就越重视他自己."这是有可能降临到任何人头上的不幸.而这种不幸已经降临到我头上了.现在的问题就在怎样用最好的方法逃脱这种情况."于是他开始一一思考着和他同样处境的人们所采用过的方法.
  "达里亚洛夫决斗了......"
  决斗这件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年轻时候是尤其醉心的,正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而他自己也十分明白这一点的缘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想起手枪瞄准自己的情景就毛骨悚然,所以他生平从来不曾使用过任何武器.这种恐怖心理在他年轻时候常常让他想起决斗,设想他将不能不把生命置于危险境地的那种情景.功成名就,获得了巩固的社会地位以后,他早已忘记这种心情了;但是这种心情的惯性又抬头了,害怕自己胆怯的心情目前变得这样强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各方面把决斗的问题考虑了很久,用决斗的念头来聊以自慰,虽然事先他特别清楚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不会和人决斗的.
  "无疑地,我们的社会还是这样野蛮(英国又另当别论),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这些人里面,有的人的意见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尊重的),把决斗看做很对的事;但是这能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呢?如果我找他决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对自己说,于是在这里历历在目地想像着他在挑战之后将要度过的一夜和那瞄准他的手枪,他战栗了,知道他是决不会这样做的,"假定我找他决斗.假定他们教我怎样射击,"他尽自想下去,"并且把我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我扳了枪机,"他自言自语说,闭上眼睛,"结果我打死了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地说,一面摇着头,仿佛要驱除这些无谓的念头似的."谋杀一个人仅是为了要确定自己与有罪的妻子和儿子的关系,有什么意思呢?这样我还得决定如何处置她.但是更可能的而且一定要发生的事是......我将会被打死或是打伤.我,一个无辜的人,会成为牺牲者......被打死或被打伤.这就更没有意思了.但是撇开这个不说,挑战出于我这一方面也不能算是正直的行为.我的朋友们决不会让我决斗......不会让一个俄国所不可缺少的政治家的生命遭到危险,这一点我事先不是就知道的吗?结果会如何呢?先前明明知道决不会有真正的危险,结果就成了好像我只是以这样的挑战来沽名钓誉似的.这是不正直的,这是虚伪的,这是自欺欺人.决斗是毫无道理的,谁都不会希望我这样.我的目的是能毫无阻碍地继续进行公务上的活动,而名誉是必不能少的,因而我必须保护我的名誉."一向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眼中看来关系非常重大的公务上的活动,这时在他看来就格外重要了.
  经过思考,丢弃了决斗的念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转到离婚的念头上......他所记得的好些被侮辱的丈夫所选取的另一个解决方法.他一一考虑了他所知道的全部离婚的例子(这种例子在他十分熟悉的上流社会里是很多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竟找不出一个实例的离婚的目的和他现在所抱着的目的相同.在所有这些例子里,丈夫实际上是把不贞的妻子出让或是出卖了,而由于犯了罪.没有权利再结婚的一方,就和一个自命为丈夫的人结上了不正当的.非法的婚姻关系.在他目前的情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了,要获得合法的离婚,就是说,把犯罪的妻子休弃了事的那种离婚是不可能的.他看出来,凭他所处的复杂的生活环境不可能找到法律所要求的揭发妻子罪行的丑恶证据;他看出来即便有可能,他们生活的一定的体面也不允许把那样的证据提供出来,提供出来徒然他在舆论中受到比她更大的贬责罢了.
  离婚的企图只会弄到涉讼公庭,丑声四播他的敌人就会以离婚这一绝好的机会来诽谤和攻击他,贬低他在社会上的崇高地位.他的主要目的是在息事宁人,这也不是离婚所能够达到的.而且,假如离婚,或甚至企图离婚的话,那么,妻子会同丈夫断绝关系,而和情人结合,这是很明显的.虽然他现在觉得他对妻子完全抱着轻蔑和冷淡的态度,然而在他的心底,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于她还剩下这样一种感情......就是,不愿意看见她和弗龙斯基结合没有一点的阻碍,让她犯了罪反而有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被这个念头激怒了,他一想起这个,就揪心得呻吟起来,他抬起身子,在马车里变换了一下地方,然后很长时间内他皱着眉坐在那里,把他的非常容易受寒的.瘦骨嶙嶙的两腿包在毛茸茸的绒毯里.
  "除了正式离婚以外,还可以照卡里巴诺夫.帕斯库丁和那位好人德拉姆那样做......就是和妻子分居,"他镇静下来时接着想.但是这个办法也和离婚的办法一样会损害名誉,而特别要紧的是,分居也恰如正式离婚一样,会让他的妻子投到弗龙斯基的怀抱中去."不,这是不成的,不成的!"他大声说,又将绒毯拉了一拉."我不应当不幸,但是她和他却更不应当是幸福的."
  在真相不明期间曾苦恼过他的那种嫉妒心情,一到那病牙被他妻子的话猛力拔去的时候便消失了.但那种心情却被另外一种心情,一种愿望所代替:那就是,不单希望她不能称心如意,而且唯愿她为她犯的罪而受到应有的惩罚.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种感情,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渴望她由于破坏了他的内心平静和名誉而受苦.又细想了一遍决斗.离婚.分居所不可缺少的条件,又一次抛弃了这些念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确信只有一个解决的办法了:就是继续和她在一起,把发生的事隐瞒住世人,用一切方法去断绝他们的私情,而更重要的,......尽管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点......去惩罚她."我必须把我的决定告诉她,就是说,仔细考虑了她使一家人所陷入的那种痛苦处境以后,我认为一切别的解决办法对于双方都比表面上的status quo更糟!在她遵守我的意愿,即是断绝和她情人的一切关系的严格的条件之下,我同意维持现状."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采取了这个决定的时候,在他的脑海里就浮上了另一个重要理由坚持他的这个决定,"只有这么办,我才是依照宗教行事,"他对自己说."这么办,我就未抛弃我的犯罪的妻子,却给予她悔悟的机会;而且,即使这使我很痛苦,我还是要为使她悔悟和拯救她而尽我的一份力量."虽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明白他对他的妻子决不会有什么道德感化力,而使她悔悟的企图除了虚伪之外也不会有别的结果,虽然在度过这些痛苦时刻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寻求宗教的指引,但是现在当他的决定在他看来正和宗教的要求相吻合的时候,宗教认可他的决定使得他完全心满意足,并且多少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一想到在他一生中这样的紧急关头,谁也不可以说他没有依照宗教教义行事......他总是在普遍的冷淡和漠不关心之中高举起宗教的旗帜的......他就觉得非常高兴.当他进一步考虑到以后的问题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真的不懂为什么他和他妻子的关系不能仍旧像以前一样.不消说,他再也不能够恢复对她的尊敬了,但是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为了她是一个堕落的.不贞的妻子而打扰他的生活,使他苦恼."是的,时间会过去的;时间是修理机,能缝好我们以前的关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那就是说,恢复到这种程度,我不会感到我的生活中有裂痕了.她应该不幸,我不应当不幸,因为错不在于我."

  十 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快到彼得堡的时候,他不但彻底坚持着他的决定,甚至将给他妻子的书信的初稿打好了.走进门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一眼部里送来的公文信件,吩咐把它们送到书房里去.
  "把马卸下来,我什么人都不见,"他回答门房的问话,带着一种表示他心情愉快的十分得意的声调,尤其加重地说了"我谁都不见"这句话.
  在书房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回踱了两次,便在一张大书桌旁站定,仆人点了六支蜡烛放在桌上.他把指关节扳得哔剥作响,坐下来,理出了文具.两肘放在桌上,他把头歪在一边,想了一会,就动笔写起来,片刻都不停.他没有对她用什么称呼,而是用法语写的,使用了代词"您",这个字眼并不含着像在俄语中那么冷淡的意思.  在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中,我曾向您表示,关于我们所谈的问题,我要将我的决定告知您.把一切事情仔细考虑一番之后,我现在写信给您是为了实践那个诺言.我的决定是这样的:无论您的行为如何,我总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割断由神力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那根纽带.家庭不能被反复无常.任性妄为,甚至夫妇一方的罪恶所破坏,我们的生活应该按过去一样保持下去.这对于我,对于您,还对于我们的儿子都是非常必要的.我深信您对于引起现在这封信的那件事,已经而且正在悔悟,而且我深信您会同我和衷共济地来消除我们不和的原因,而忘却过去的事.倘若不然,您可以推测到您和您儿子的前途将会怎样.这一切我希望见面时再详谈.鉴于避暑季节即将终了,我请求您尽速回到彼得堡来,至迟别超过礼拜二.我为您归来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我请您注意,我十分重视我的这个请求.
  阿.卡列宁
  附上您或许需要的钱......又及.
  他将信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尤其满意的是他没有忘记在信里附钱;一句苛酷的话都没写进信中,也没有特别的宽容.最重要的,这是为她的归来而架起的一座黄金的桥梁.折好了信,用沉重的象牙小刀按平了,就把它同钱一道放进信封里,他带着每当他使用他那精致的文具时感到的满意,按了按铃.
  "把信交给信差,让他明天送到别墅交给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说,立起身来.
  "是的,大人!茶要送到书房里来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嘱咐把茶送到书房里来,于是,他一面玩弄着沉沉的裁纸刀,一面朝圈手椅走去,在椅子附近旁给他预备好了一盏灯和一本他已开始阅读的论埃及象形文字的法文书.在圈手椅上方悬挂着嵌在金框里面的.椭圆形的.由一位有名的画家美妙地描绘出来的安娜的画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 奇瞥了它一眼.深不可测的双眸恰像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的那个晚上一样嘲笑而又傲慢地注视着他.被画家绝妙地描绘出来的头上的黑色饰带,乌黑的头发和无名指上戴满戒指的纤美白皙的手,这一切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眼中看来好像都暗示出一副令人难堪的傲慢和挑衅神气.对那画像望了一会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战栗起来,嘴唇发抖,发出"布布"的响声,他扭过脸去.他急忙在圈手椅上坐下,打开那本书.他试着去读,曾有的对埃圾象形文字所感到的强烈兴趣却不能够被唤回.他眼睛望着书,心里却想着其他的事.他不是在想他的妻子,而是想着最近在他的官场生活中所发生的.目前成了他的公务上主要兴味的一场纠纷.他感觉到这场纠纷现,现在他了解的更透彻.而且感觉到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可以毫不自夸地这样说......可以弄清楚所有的事件,提高他在官场中的地位,打败他的对手,因而对国家作出巨大的贡献.仆人刚摆上茶,走出房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站起身来,向写字台走去.他把公文夹移到中央,带着一丝差不多察觉不出的自满的微笑,从笔架上取下一支铅笔,专门阅读关于当前纠纷的复杂的报告.那纠纷是这么一回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作为政客的特点,那是每个步步高升的官吏所特有的,那是和他热衷功名.克己.正直和自信一道形成了他的地位的,就在于他蔑视官样文章,减少公文往返,尽量接触活生生的事实,以及力图节约.正好六月二日有名的委员会提出调查扎莱斯克省农田的灌溉问题,那事务是属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部里管辖的,成了铺张浪费和文牍主义的明显实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清楚这是实情.扎莱斯克省农田灌溉事务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前任的前任所创办的.这个事务的确已花费而且还在花费大量的金钱,而毫无获益,全部事务显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接任马上就觉察出这个,原来就想调查这个事务的.但是当初他感觉得他的地位还不很巩固,他知道这样做会触犯太多人的利益,这会是不明智的方法.后来,他就着手于别的事情去了,简直忘了这件事情.这个事务像其他一切事务一样,完全凭着惯性自动进行.(许多人靠着灌溉事务为生,特别是一家十分正直的爱好音乐的人家:这一家所有的女儿都会弹奏弦乐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同那家人家相识,做过他们的大女儿的男主婚人.)这个问题由敌对的部提出,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见看来,是不正当的,类似的或更坏的事在每个部都存在.却都由于众所周知的官场礼节的缘故,而没有人来揭发.但是,如今既已向他挑战,他就只好勇敢地应战,要求任命一个特别委员会来审查扎莱斯克省的农田灌溉事务委员会的工作;但是反过来他也未向对手示弱.他要求另外任命一个特别委员会来调查安置该省少数民族的状况.六月二日的委员会上有人偶然提出了这个案子,由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给以积极支持的,他认为这个提案,从少数民族的悲惨状态看来,是刻不容缓的.在委员会上这个问题引起了好几个部之间的彼此争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敌对的一个部证明了少数民族的状况极为兴旺,而提出的改革是足以破坏他们的繁荣,并且证明假如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也不外乎是起因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没有能够实行法律所规定的措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计划要求:第一,组织一个新的委员会,赋予现场调查少数民族状况的权力;第二,如果少数民族的状况果真像委员会手里的公文所记载的那般,那么就另外指定一个新的研究委员会,从(一)政治.(二)行政.(三)经济.(四)人种学.(五)物质.(六)宗教各方面来研究少数民族的悲惨状态;第三,要求敌对的部报告十年以来该部为防止少数民族目前所处的这种不幸状态所曾采取的措施;第四也是最后,要求该部说明为什么它的行动,照在委员会提出的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五日同一八六四年六月七日的一七○一五号和一八三○八号的报告看来,仿佛和T......法第十八条及第三十六条附记的根本精神正相抵触.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急速地把这些思想的大意写下来时,他的面孔泛溢着兴奋的红晕.他写满了一张纸,然后站起身来,按了铃,写了个字条给他部里的秘书长,要他为他去搜集一些必要的参考材料.他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着,他又瞥了那画像一眼,皱着眉头轻蔑地微微一笑.又翻阅了一下那本论埃及象形文字的书,他恢复对那书的兴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十一点钟才上床,而当他躺在床上想起他妻子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他对这事情已不再显得那般忧郁了.

  十 五
  尽管安娜在弗龙斯基对她说她的处境无法忍受的时候,顽强地.激怒地反驳了他,但是在她的心底,她也觉得自己的处境是虚伪而可耻的,她从心底渴望有所改观.在从赛马场回家的路上,她在激动中把全部真相告诉了她丈夫,不管她这样做有多么痛苦,她依然觉得很高兴.她丈夫离开了她之后,她对自己说她很高兴,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起码不会再撒谎欺骗了.叫她来说,好像毫无疑问,现在她的处境永远明确了.这新的处境也许很坏,但却是十分明确的,不会有暧昧或虚伪的地方.她想,她说出那句话来之后使她自己和她丈夫遭受的苦痛,现在也将因为一切都明确了而得到补偿.那晚,她看见了弗龙斯基,但是她却没有将她和她丈夫之间所发生的事告诉他,尽管为了要把她的处境确定下来,她必须告诉他.第二天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她最 先想到的就是她对她丈夫所说的话,那些话在她看来是这样可怕,她现在简直根本无法想象她怎么会说出那种荒唐粗俗的话来,简直不能想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句话也没有讲就走了."我见了弗龙斯基,却没有告诉他.他临走的时候我原想叫他回来,告诉他的,但是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一开始没有告诉他,显得有点奇怪.我为何想对他说而终于没有对他说呢?"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她羞得满面通红.她明白是什么阻止她说出口,她明白她是感到羞耻.她的处境,昨天晚上看来是明朗化了的,现在她忽然觉得不但不明朗,而且毫无希望了.她恐惧于以前所未加以考虑的耻辱.她一想到她丈夫会如何做的,最可怕的念头就浮上她的心头.她幻想着管家马上就会将她赶出家门,幻想着她的可耻的事情会传遍全世界.她问自己如果她被赶出去的时候她到什么地方去好呢,她找不到答案.
  当她想到弗龙斯基的时候,她好像觉得,他已不再爱她,他已开始厌烦起她来了,她不能把自己交托给他,所以她怀恨起他来.她好像觉得,她对丈夫说的话,那些不断地在她想像里重复的话,她向所有人都说了,所有人都听到了.她不敢正视自己家里的人.她不敢叫她的使女,更不敢走下楼去看她的儿子同家庭女教师.
  使女在门边倾听了好久以后自动地走进房间来.安娜询问般地望了望她的眼睛,带着吃惊的神色涨红了脸.使女请求她原谅她进来,说她好像听到铃声.她拿来了衣服和一封信.信是贝特西写来的.贝特西通知她,今早丽莎.梅尔卡洛娃和施托尔茨男爵夫人会和他们的崇拜者卡卢日斯基和斯特列莫夫老人到她家来玩槌球."来吧,就当是来研究风俗.我等待着你,"收尾时她这样说.
  安娜读完信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她向正在整理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和刷子的安努什卡说."你走好了,我立刻就穿好衣服下去.我什么都不需要."
  安努什卡走出去了,但是安娜并没有穿衣服,还是像刚才那样坐在那儿,她的头和两手垂着,她时时浑身发抖,仿佛她要做个什么姿势,说句什么话似的,但随又陷入毫无生气的状态.她尽在重复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但是"上帝"也好,"我的"也好,对于她都已没有什么意义.在困难之中求救于宗教,正如求救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人一般,她是连想都不去想的,尽管她从来不曾十分怀疑过把她教养大的宗教.她明白宗教的拯救只有在她抛弃那构成她生活的全部意义的东西的条件之下才有可能.她不只是愁苦,而且她对于她所处的这种以往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新的精神状态开始感到恐怖.她感觉得仿佛一切都在她心里成了二重的,正如有时物体映在疲倦的眼睛里成了二重的一样.她连恐怖什么都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她恐惧的或希望的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呢,还是将要发生的事,以及她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噢,我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忽然觉得头的两边疼痛.当她清醒了的时候,她发现她正用两手揪住两鬓的头发,而且紧按住鬓角.她跳了起来,开始来回地踱着.
  "咖啡预备好了,女教师和谢廖沙正等候着,"安努什卡又走了回来说,看到安娜还是原先的样子.
  "谢廖沙?谢廖沙怎样?"安娜突然变得兴奋地问,今天早上头一次想起了她儿子的存在.
  "他大约又淘气了,"安努什卡含着微笑回答.
  "怎么回事呀?"
  "您的桃子放在屋角的桌子上.他大约偷偷地吃了一个."
  一想到她的儿子,安娜就摆脱了目前的绝望境地.她想起了她这几年来所承担的为儿子而活着的母亲的职责,那职责尽管未免被夸大了,却多少是真实的;她高兴地感觉到在她目前所处的困境中,除了她同丈夫或是和弗龙斯基的关系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支柱.这个支柱就是她的儿子.不论她会陷入如何的境地,她都不能抛弃她的儿子.虽然她丈夫羞辱她,把她驱逐出去,尽管弗龙斯基对她冷淡,继续过着他独自的生活(她又带着怨恨和责难想起他来),她都不能够舍弃她的儿子.她有了生活的目的.所以她应该行动起来,用行动来保障她和她儿子的这种地位,使他不致从她手里被人夺去.她要开始行动以避免他被人夺去.她得把她的儿子带走.这就是她现在所要做的唯一的事.她需要镇静,她得从这种难堪的境遇中解放出来.想到和儿子直接有关的问题,想到立刻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就让她稍稍安静下来.
  她急忙穿起衣服,走下楼去,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客厅,咖啡.谢廖沙和家庭女教师照例在客厅里等着她.谢廖沙满身白服,弯着背和头,正站在镜子下面的桌子旁边,带着她所熟悉的.酷似他父亲的那种聚精会神的神情,正在理他手里拿着的花.
  家庭女教师露出非常严峻的脸色.谢廖沙像平常一样尖叫了一声:"噢,妈妈!"就停下脚步来,犹豫着不知道放下花来,走去迎她的母亲好呢,还是做完花环,拿着花去的好.
  家庭女教师道过早安以后,就将谢廖沙干的顽皮事详尽地作了汇报,但是安娜没有听她;她正在考虑是否带着她走."不,我不带她,"她决定道."我一个人带了我的儿子走."
  "是的,真是坏得很,"安娜说,一把抓住儿子的肩膊,她毫不严厉地,却用一种让孩子又惶惑又欢喜的羞怯的眼光看着他,她吻了吻他."将他交给我吧,"她对惊呆了的家庭女教师说,没有放下儿子的手,在放好咖啡的桌旁坐下.
  "妈妈!我......我......没有......"他说,尽量想从她的神情上探索出由于桃子的事他会遭到什么结果.
  "谢廖沙,"她等家庭女教师一走出房间就说,"你做了坏事,不过你往后不会再做这事了吧?......你爱我吗?"
  她感到眼泪盈眶了."难道我能不爱他吗?"她自言自语,注视着他那又惊又喜的眼睛."难道他会站在他父亲一边来责备我吗?难道他会毫不同情我吗?"眼泪已经淌下面颊,为了掩饰,她蓦地站起来,差不多跑一般地走到外面凉台上.
  下了几天雷雨之后,寒冷的.晴朗的天气降临了.在透过刚被雨冲洗过的树叶的灿烂阳光里,空气是寒冷的.
  她由于寒冷和内心的恐怖而颤抖了一下,那种袭击她的恐怖,在露天的清新空气里象是新的力量.
  "去,到Mariette那儿去,"她对跟着她走出来的谢廖沙说,然后她就开始在凉台的草席上来回踱着."难道他们不宽恕我,不了解这一切是怎样出于不得已吗?"她自言自语.
  她站住了,望了望白杨的梢头在随风摇摆,它那刚被雨冲洗过的叶子在寒冷的日光里灿烂地闪烁,她知道他们不会饶恕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现在全会像那天空,那青枝绿叶一样对她毫无怜悯.她又感到一切都在她心里变成二重的了."我不要,不要想了,"她自言自语."我得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呢?什么时候走呢?带谁呢?是的,搭夜车到莫斯科去.安努什卡和谢廖沙,和几件必需用的东西.但是我首先必须写信给他们两个."她马上走进户内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在桌旁坐下,写信给她的丈夫:  事已至此,您家里我已不能再留.我要走了,带了我的儿子一起.我不懂得法律,所以不知道儿子应留在双亲的哪一边;但是我带走了他,因为我没有他不能够生活.请宽大一点,让他跟随我去吧.  她急速而自然而然地写到这里,但是请求他宽大,她不相信他会宽大的,以及必须用什么打动人的话来结束这封信,这就让她写不下去了.
  我不能说我的过错和悔悟,由于......
  她又搁下了笔,她无法连贯起自己的思想."不,"她自言自语,"没有必要这么写,"于是撕了信,她重新写过,没有提到宽大,之后封了起来.
  另外还得写封信给弗龙斯基."我告诉了我丈夫,"她写着,坐了好久,再也写不出什么别的来了.这是那样粗俗,那样不像个女人."我还能再对他写些什么呢?"她问自己.她又羞得满面通红;她想起了他的镇静,一种对他的怨恨之情让她把她已经写下一句话的信纸撕成碎片."没有写什么的必要,"她自言自语,于是合上带吸墨纸的文件夹,她走上楼去,对家庭女教师和仆人们说她现在要到莫斯科去,就马上动手收拾起行李来.

  十 六
  搬运行李的挑夫.园丁和仆人挤满了别墅里新有的房间.壁柜和大柜全打开了;两次派人到店里去买绳子;报纸撒了一地.两口箱子.几只手提皮包和用皮带束住的毛毯被搬到了大厅.一辆马车和两辆出租马车停在台阶下.安娜因为忙于收拾行装而忘记了内心的激动,正站在她自己房间里的桌子旁边检点着她的旅行皮包,正在这时,安努什卡让她注意到一辆马车驶近的声音.安娜由窗口望出去,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信差在台阶上按大门的门铃.
  "去瞧瞧什么事,"她说,抱着一种准备接受一切的镇静态度在圈手椅里坐下,两手搭在膝头上.仆人拿了一个上面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笔迹的厚厚的小包进来了.
  "信差奉命要等候回音,"他说.
  "好的,"她说,他一走出房间,她就用颤抖的手指拆开了信.一卷还未折过的钞票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她打开信,开始从末尾读起."我为您的归来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我特别重视我的这个请求......"她读着.她看下去,之后又倒回来,读了一遍,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当她读完了的时候,她感到浑身发冷,感到一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可怕的不幸降临到她头上.
  早晨她还后悔不该对她丈夫说,她唯一希望的就是没有说这话.而这儿,这封信就当她的话没有说一样,而且给予了她所愿望的东西.但是现在这封信的可怕程度已经超过她所能设想的任何事.
  "他是对的,他是对的!"她说."自然,他总是对的;他是基督教徒,他宽大得很!不错,卑鄙龌龊的东西!除了我谁也不理解这个,而且谁也不会了解,而我又不能明说出来.他们说他是一个宗教信仰十分虔诚.道德高尚.正直.聪明的人;但是我看到了他们没有看见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八年以来他如何摧残了我的生命,摧残了我身体内的一切生命力......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过我是一个需要爱情的.活的女人.他们不知道他怎样动不动就伤害我,而自己却洋洋得意.我不是尽力,竭尽全力去寻找生活的意义吗?我不是努力爱他,当我的确不能爱我丈夫的时候就努力去爱我的儿子吗?但是时候到了,我明白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是活人,罪不在我,上帝生就我这么个人,我要爱情,我要生活.而他如今呢?要是他杀死了我,要是他杀死了他的话,一切我都会忍耐,一切我都会饶恕的:但是不,他......"
  "我怎么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呢?他做的正好符合他的卑鄙的性格.他要始终是对的,而我,已经堕落了,他还要逼得我更堕落下去......""您可以推测到您和您儿子的前途将会如何,"她想起了信上的话,"这是要夺去我儿子的威胁,而且大约照他们那愚蠢的法律他是可以这样做的.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为何要这样说.他甚至连我对我儿子的爱都不相信,要么他就是轻视这种爱(正如他老是嘲笑它一样).他轻视我的这种感情,可是他知道我不会丢弃我的孩子,我也不能舍弃我的孩子,纵使和我所爱的人一起,,没有我的孩子,我还是活不下去;但是他知道如果我舍弃了我的孩子,从他那儿跑掉,那我的行径就会和最无耻.最卑劣的女人一样.他知道那个,知道我不能够那么做."
  "我们的生活应该照以往一样继续下去......"她又想起信上另一句话."那生活过去已经够苦的了,近来更可怕.今后又会怎样呢?一切他都知道;他知道我不会由于我要呼吸,我要爱而悔悟;他知道这样下去,除了说谎和欺骗以外,不会有其他的结果;但是我依然要受他的折磨.我了解他;我了解他乐于在虚伪中游戈,正像鱼在水里游一样.不,我不会给他那种快乐,无论怎样,我都要冲破他想用来擒住我的那面虚伪的蛛网.随便什么都要比虚伪和欺骗好."
  "可是如何办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天下有过像我这么不幸的女人吗?......"
  "不,我一定要冲破,我一定要冲破!"她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忍住眼泪.之后她走到写字台前,打算再写封信给他.但是,她从心灵深处觉得冲破这一切她缺乏力量,她没有力量跳出她过去的处境,无论那处境是多么虚伪和可耻.
  她在写字台旁坐下,但是没有写信,她把两臂搭在桌上,头伏在胳臂上,哭了起来,胸脯起伏,呜咽着,像小孩哭一样.她哭,因为她曾梦想快要弄明确她自己的处境了.她预料到一切仍旧会像过去一样,甚至会比过去坏得多.她感觉到她所享有的社会地位,那在她今天早晨看来那么无关紧要的,那地位对于她还是十分宝贵的,她没有力量拿它去换取抛弃了丈夫和儿子去投奔情人的那种女人的可耻处境;无论她怎样竭尽心力,她总不能够变得比原先的她更坚强.她永远不会尝到恋爱的自由,却会永远是一个有罪的妻子,经常感到罪迹被揭发的威胁,为了同一个她所不能共同生活的.同她很疏远的.无拘无束的男子结上可耻的关系而欺骗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事情会弄到这种程度,同时这事情又是这般可怕,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事情会如何了结.她尽情地哭泣着,像小孩受了处罚时哭泣一样.
  仆人的脚步声逼使她振作起精神来,她扭过脸不看着他,装出在写信的样子.
  "信差问是否回信,"仆人报告.
  "回信?好的,"安娜说."叫他等一下吧.我会按铃的."
  "我可以写什么呢?"她想."我一个人能够决定什么呢?我知道什么?我需要什么?我爱什么呢?"她又感到她的心开始分裂成二重了.这种感觉又让她感到惊讶,于是她就抓住了她想到的可以排遣愁闷的第一个行动的口实."我得去看阿列克谢(她心里是这么叫弗龙斯基的);只有他能够告诉我应该如何做.我要到贝特西家去,我也许可以在那儿见到他,"她自言自语,彻底忘记了当昨天她告诉他她不去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那里的时候,他说过既是那样他也不去了.她走到桌前,写了个字条给她丈夫:"来信收到了.......安."于是,按了按铃,将它交给了仆人.
  "我们不走了,"她向走进来的安努什卡说.
  "始终不走了吗?"
  "不,行李放到明天,别解开,叫马车等着.我得到公爵夫人家去."
  "我拿什么衣服过来呢?"

  十 七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请安娜来参观的槌球是由两个贵妇人和她们的崇拜者组成的.这两位妇人是彼得堡一个新的上流社交团体的主要代表人物,这个团体因模仿之模仿自称为les sept mervoilles du monde.这两位妇人所属的社交团体,虽是最上流的,却同安娜所出入的社交团体是根本敌对的.并且斯特列莫夫老人,彼得堡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丽莎.梅尔卡洛娃的崇拜者,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政敌.因为这一切顾虑,安娜本不打算去的,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信上的暗示就是针对她可能拒绝而发的.但是安娜现在却急于想去,希望在那儿见到弗龙斯基.
  安娜到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比别的客人们都早.
  当她进门的时候,弗龙斯基的仆人,颊髭梳理得好像侍从武官一般,也走了进来.他在门边停住,脱下帽子,给她让了路.安娜认出他来,这时才想起弗龙斯基昨天对她说过他今天不过来,他大约是送信来通知这事的.
  当她在门厅脱下外衣的时候,她听到那仆人连发卷舌音也像侍从武官一般,说了句:"伯爵给公爵夫人的,"便把信交了.
  她很想问问他的主人在哪.她真想转回去,写封信叫他来看她,或是她亲自去找他.但是这几个办法都行不通了.她已经听到铃响通报她的来到,而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仆人已经侧着身子站在敞开的门边,等待她走进里面的房间去.
  "公爵夫人在花园里;立刻会有人去通知的.您愿意到花园去吗?"另一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仆人报告说.
  犹豫不定的心情还是同在家里一样,事实上是更加厉害了,因为不能够有所行动,不能够见到弗龙斯基,反倒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些不相干的.和她现在的心情那样不相投合的人们里面.但是她穿着她知道很合身的衣服;她不是孤单单一个人,她所熟悉的那种奢华懒散的气氛沐浴着她.感觉到比在家里轻松一些了;她不用去想她该做什么.一切都顺其自然.看见贝特西穿着一件雅致得让她惊讶的雪白服装向她走来,安娜像往常一样地对她微微一笑.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同图什克维奇和一位年轻小姐一起走着,那位小姐是她的一个亲戚,她在有名的公爵夫人家里过夏天,这让她那在外省的父母高兴.
  安娜的神色肯定有些异样,因为贝特西马上觉察出来.
  "我没有睡好,"安娜回答,注视着朝着她们走来的仆人,照她猜想,他一定拿来了弗龙斯基的信.
  "您来了我多高兴呀!"贝特西说."我累极了,正想在他们来以前喝一杯茶呢.您去吧,"她对图什克维奇说,"同玛莎一道去试试槌球场,就是割了草的那地方.我们喝着茶还有时间谈谈心呢,we,ll have a cosy chat,好吗?"她用英语对安娜说,带着笑容,握着她的拿伞的那只手.
  "好的,尤其是由于我不能在您这里呆很久,我还得去看弗列达老夫人呢.我答应去看她总有一百年了,"安娜说,说谎原本是违反她的本性的,但在社交场中,说谎对于她不但变得又简单又自然,而且给与她一种乐趣.
  她也搞不清自己,怎么会说出那种谎言,她怎么也解释不清.她说这话只是因为想到弗龙斯基既不会来这里,她就不如保留自己行动的自由,好想个其他的方法去和他会面.但是她为什么仅仅说了老女官弗列达,她去看她同去看许多旁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她可解释不清;但是结果说明,要想出一条去看弗龙斯基的妙计再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不,我如何也不放您走,"贝特西回答说,紧盯着安娜的脸."真的,我如果不是爱您的话,我简直要生气了.难道你要让人觉得您害怕您的名誉会受到你的朋友的妨碍?在小客厅里预备好茶,"她照平常一样眯缝着眼睛对仆人说.由他手里接过信来,她看了一遍."阿列克谢骗起我们来了,"她用法语说."他信上说他不能来,"她补充说,用一种那样单纯而又自然的口吻,好像她脑子里从来没有想过,对于安娜,弗龙斯基竟会比槌球球员更加有意义.
  安娜明白贝特西什么都清楚,但是,听见她在自己面前这样说弗龙斯基,她一时间几乎要相信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安娜漠不关心地说,仿佛对于这件事情并不感兴趣似的,她微笑着继续说:"您的朋友怎么会阻碍人家的名誉呢?"这种语言游戏,这种隐瞒秘密,对于安娜像对所有的妇人一样,有一种非常大的魅力.并不是非隐瞒不可,也不是隐瞒有什么目的,而是隐瞒的过程本身吸引了她."我不能比教皇更信天主教,"她说."斯特列莫夫和丽莎.梅尔卡洛娃,说起来,社交界的精华之精华就属于他们的了.而且他们到处受人欢迎,而我,"她尤其着重我这个字眼,"从不苛刻和褊狭.我只是没有时间."
  "不,您或许不愿意看见斯特列莫夫吧?让他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委员会上去互相攻击吧,那不关我们的事.但是在社交界,我知道他是一个最和蔼可亲的人,而且是一个热心的槌球家.您就会看到的.凭他那么大的年纪,做丽莎的痴心情郎,处境尽管非常好笑,但是您该看看他处在这种境地是如何应付自如的.他真是有趣极了.萨福.施托尔茨,你不认识吧.啊,那是一个新的.彻底新的典型."
  贝特西一口气说下去,同时从她的愉快.机灵的眼光,安娜感觉到她的处境已有几分被她猜中,正在替她有所计划.她们是坐在小房间里.
  "可是我得回阿列克谢一封信,"说着贝特西就在桌前坐下,写了两三行,将它放进信封里去."我写信叫他来吃饭.我说有一位太太在这里吃饭,没有男子作陪.您看我这样措辞会劝动他吗?对不起,我要走开一会儿.请您把信封起来,派人送去,好吗?"她从门口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嘱咐呢."
  片刻也不思索,安娜在放着贝特西的信的桌子前坐下,连看也没有看,就在下面写着:"我急着要见你.请到弗列达花园里来.我六点钟在那里等."她封好信,待贝特西回来的时候就当着她的面把信交给人送走了.
  茶已摆好在凉爽的小客厅里的小茶桌上,两个妇人真的在客人到来以前作了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所应许的a cosy chat.她们评论着她们在等候的人,谈话落到了丽莎.梅尔卡洛娃身上.
  "她可爱极了,我向来很喜欢她,"安娜说.
  "您应该喜欢她.她为您着迷了.昨天她看过赛马后跑到我这儿,没有看到您,大为失望.她说真正的传奇中的女主人公是您,并且说她如果是一个男子的话,她是肯定会被您颠倒的.斯特列莫夫说她其实已经颠倒了."
  "可是请您告诉我.我一直不明白,"安娜沉默了一会之后说,她的声调显露出她并不是在问一个无所谓的问题,她所问的问题对于她比实际上更重要."请您告诉我,她和卡卢日斯基公爵,那个人们称做米什卡的,他们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我难得看见他们一次.到底是怎么一种关系呢?"
  贝特西眼睛里含着笑意,紧紧盯着安娜.
  "这是一种新的方式,"她说."他们都采取了这种方式.他们把什么舆论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只是抛法有各式各样的."
  "是的,可是她和卡卢日斯基的关系到底是如何的呢?"
  贝特西突然发出快乐的抑制不住的大笑,那种笑在她是少见的.
  "您侵入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的领地了.那是可怕的孩子才会提出的问题哩."说着,贝特西显然努力想控制自己,但是抑制不住,终于迸发出不常笑的人们笑起来的时候那种富于感染性的笑声."您还是去问他们自己吧,"她含着笑出来的眼泪说.
  "不,您尽管笑,"安娜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我一直不清楚.我不明白丈夫是做什么的."
  "丈夫?丽莎.梅尔卡洛娃的丈夫替她拿披肩,随时供她使唤.但是其中的隐情,是没有人想打听的.您清楚在上流社会里,甚至像化妆的某些细节是没有人去谈论或是去想的.这也是一样."
  "罗兰达克夫人的庆祝宴会,您去不去呢?"安娜说,为的是变换话题.
  "我不想去,"贝特西回答,没有看她的朋友,她动手把芬芳的茶倒在小小的透明的茶杯里.把茶杯送到安娜面前,她取出一支烟卷,装进纯银烟嘴里,将它点着.
  "是这样的,您明白:我处在一种幸运的地位,"她这回十分严肃地,一面端起茶杯,一面开始说."我了解您,我也了解丽莎.丽莎是那种性情单纯的人,像小孩一样不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起码她年轻的时候不懂得这些.而现在她感到不懂事对她正合适.现在,也许是故意装出天真无知呢,"贝特西带着一种俏皮的微笑说."但是,不论怎样,这对她正合适.您知道,同一件事可以从悲剧的方面去看,而变成一种痛苦,也能够单纯地甚至快活地去看.也许您太偏于从悲剧的方面去看事情了."
  "我很想像理解自己一样地去理解别人!"安娜说,严肃而又沉思地,"我比旁人还坏些呢,还是好些?我想是坏些."
  "可怕的孩子!可怕的孩子!"贝特西重复说."但是他们来了."

  十 八
  她们听到脚步声和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和笑声.不一会儿,她们等待的宾客走进来了:萨福.施托尔茨同一个叫做瓦西卡的健壮得容光焕发的青年.显然可以看出,他从不缺少嫩牛排.块菌和布尔冈红酒的丰盛营养.瓦西卡对两位太太鞠了鞠躬,瞥了她们一眼,但只有一秒钟.他紧跟在萨福后面走进客厅,仿佛系在她身上似地跟着她走来走去,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她,就像想吃掉她一样.萨福.施托尔茨是一位黑眼睛的金发妇人.她穿着高跟鞋迈着灵活的碎步走进来,仿佛男子一样有力地和两位太太握了握手.
  安娜一直没有会见过这位社交界的新星,看到她的美丽.她的过分时髦的装束和她的大胆举止,不胜惊讶.她头上柔软的金发(她自己的和假的混在一起)梳得那样高高的,以致她的头就和她那大部袒露的.丰满端丽的胸膛一样大小了.她的动作是这样迅速,每走一步,她的膝头和大腿的轮廓就在她的衣裳下面鲜明地露出来,使人不由得生出这样的疑问:这位妇人的真正的肉体,那样细小苗条,上面那么袒露,背后和下部又那么隐蔽,在后面那像晃动的山峰似的裙子里面,其实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贝特西连忙把她介绍给安娜.
  "只想想,我们差一点压死两个士兵呢,"她马上开口对她们说,瞟着眼睛,微笑着,扯好被她甩到一边的裙裾."我和瓦西卡一道坐车到这里来......噢,你们彼此肯定还不认识吧."于是她介绍了一下年轻人的姓,随即微微涨红着脸,由于她的错误......就是,向不认识的人叫他瓦西卡......而高声大笑起来了.
  瓦西卡又对安娜鞠了鞠躬,但是没有对她说一句话.他向萨福说:"您输了.我们先到.交钱来吧!"他微笑着说.
  萨福笑得越发开心了.
  "目前不必,"她说.
  "啊,好的.我往后来要."
  "好极了!好极了!啊,真的!"她突然转向贝特西说,"我真是好人......我彻底忘记了......我给您领来了一位客人哩.他来了."
  萨福给邀来而又被她忘却的这位不速之客倒是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尽管年纪很轻,两位夫人却都站起来迎接他.
  他是萨福的一个新的崇拜者.他现在跟踪着她,正如瓦西卡一般.
  不一会儿卡卢日斯基公爵到来了,还有丽莎.梅尔卡洛娃同斯特列莫夫.丽莎.梅尔卡洛娃是一个瘦瘦的黑发妇人,有着一副东方式的.慵懒的面孔和一双美丽的.如一般人所说的那样深不可测的眼睛.她的深色服装的风格(安娜立刻注意到而且赏识了这一点)和她的那种美非常调和.丽莎之柔弱和娇慵正如萨福之结实和洒脱一般.
  但是按安娜的趣味,丽莎是更迷 人得多.贝特西对安娜说丽莎学天真未凿的小孩的模样,但是当安娜看到她的时候,她感觉得这不是真的.她其实是既天真而又堕落,但却是一个可爱而柔顺的女人.固然,她的风度和萨福的相同;而且像萨福一样,她也有两个男子,一个年轻的和一个年老的,牢牢地盯着她,用他们的眼睛吞噬着她;但是在她身上却有超出她四周一切的地方,在她身上有那种掺杂在玻璃制品中的真金刚钻的光辉.这种光辉在她那美丽的.真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闪烁出来.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的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以其完全的真诚打动了人.谁注视一下那双眼睛,都会觉得自己彻底了解了她,而了解了她的时候就不能不爱她了.一见安娜,她的脸上马上喜笑颜开.
  "噢,我看到您多高兴啊!"她一面说,一面向她走去."昨天在赛马场我正想到您跟前来,可是您走了.我是那样想要见您,尤其是昨天.那不是可怕得很吗?"她说,用那种好像把她整个的心剖露出来那样的眼色看着安娜.
  "是的,真是令人激动,"安娜说,涨红了脸.
  大家这时起身要到花园去.
  "我不去,"丽莎说,微笑着,靠着安娜坐下."您也不去吧?谁愿意玩槌球呢?"
  "啊,我倒十分喜欢,"安娜说.
  "哦,您如何会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到厌倦呢?望着您,真叫人愉快.您是生气勃勃的,我可什么都厌倦了."
  "您如何会厌倦呢?啊,您生活的圈子是彼得堡最快乐的圈子,"安娜说.
  "也许不属于我们圈子里的人们还要厌倦得多,但是我们......起码是我—并不快乐,倒是厌倦得可怕,可怕哩."
  萨福抽着烟,同两个青年一道到花园里去了.贝特西和斯特列莫夫仍旧坐在桌旁.
  "什么,厌倦!"贝特西说."萨福说昨晚他们还在您家里痛快地玩了一晚哩."
  "噢,一切都让人提不起兴趣来!"丽莎.梅尔卡洛娃说."看过赛马以后我们大家一齐跑到我家里来.老是一样,老是一样!老是那种事情.我们整晚躺在沙发上.那有什么可以快乐的?不,您是用什么方法才不厌倦的呢?"她又转向安娜说."人只消看一看您,就看得出这是一个可以幸福,也可以不幸,但决不是一个会感到厌倦的女人.告诉我,您如何做的呢?"
  "我什么也不做,"安娜回答,因为这寻根究底的盘问羞红了脸.
  "其实这种方法才最好,"斯特列莫夫插嘴说道.
  斯特列莫夫是一个发鬓半白.却还显得年轻,生得丑陋.但有一副非常有特色的聪明脸相的五十岁左右的人.丽莎.梅尔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和她在一道消磨了他全部的剩余时间.一见安娜.卡列宁娜,他......在公务上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政敌......就如社交界的聪明人那样,竭力对她,他的政敌的妻子,表示殷勤.
  "什么也不做,"他带着含蓄的微笑说,"那是最好的方法.我老早就向您说过,"他转向丽莎.梅尔卡洛娃说,"如果您要不厌倦,您就千万不要想您会厌倦.正好比您如果怕睡不着,您就千万不要想您会睡不着.这就是刚刚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所说的."
  "我如果这样说了,我一定高兴得很的,因为这话不但说得很聪明,而且也很正确呢,"安娜带着微笑说.
  "不,您倒告诉我为何人不能够入睡,不能不感到厌倦呢?"
  "要想能够入睡,要想性情愉快,除劳动外别无它法;"
  "当我的劳动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时候,我为何去劳动呢?而故意装假是我不能而且也不愿意的."
  "对你真是毫无办法,"斯特列莫夫说,没有望着她,他又同安娜说话去了.
  由于他和安娜见面的次数不多,他对她除了寻常的客套也说不出什么,但是他说这些寻常的话,像说她什么时候回彼得堡啦,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多么喜欢她啦,等等,却都带着这样的一种表情,暗示出他是全心全意渴望讨好她,而且对她表示尊敬和甚至不只是尊敬.
  图什克维奇走了进来,报告说大家在等候他们去打槌球.
  "不,不要走,请不要走吧!"丽莎.梅尔卡洛娃听到安娜要走,这样地恳求道.斯特列莫夫帮着她请求.
  "这真会有天壤之别,"他说,"离开这里在座的人到年老的弗列达夫人那儿去.况且,您只会给予她诽谤的机会,而在这里,您却会唤起完全不同的.极其高尚的.和诽谤正相反的感情,"他向她说.
  安娜犹豫不决地沉思了一会儿.这个聪明人的谄媚的话语,丽莎.梅尔卡洛娃对她所表示的天真的.小孩般的好感,以及她所熟悉的这一切社交的气氛,......这一切让她感到这么轻松,而在等待着她的事又是那样困难,以致她一时间踌躇不决了,不知道要不要留在这里,要不要把那痛苦的解释时刻再推延一下.但是一想起如果她没有作出决定的话,她一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一想起她两手揪着头发时的那种姿势(连那回忆都是可怕的),她便告辞了,走了.

  十 九
  尽管弗龙斯基过着表面看来是轻浮的社交生活,但是他却是一个憎恶没有秩序的人.当他年纪很小,还在贵胄军官学校的时候,他有一次手头拮据,向人借钱,却遭到了拒绝,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了.
  为了让他的事务保持着有条不紊的状态,他每年总有五次左右(或多或少,看情形而定)一个人关起门来,整理他的全部事务.这在他一般叫做清理或是faire la lessive.
  赛马的第二天弗龙斯基特别晚才醒来,他穿着制服,没有刮脸,也没有洗澡,把钱.账单和信件摊在桌上,就动手工作起来.知道他在这种时候脾气大得很的彼得里茨基醒来看到他的朋友在写字桌旁,就悄悄地穿起衣服,没有打搅他就走出去了.
  凡是对于自己的情况的一切繁杂事情了解得最为详细的人,总不免以为这些繁杂事情以及解决这些事情的困难是自己所特有的.例外的个人遭遇,决不会想到别人也如他一样被他们自己个人的繁杂事务所包围着.弗龙斯基就是这么想的.他内心里不免带着几分自豪,而且也并非毫无理由,想随便旁的什么人处在他这样困难的境地,也许早已弄得十分狼狈,被迫做出不好的事来了.但是弗龙斯基感觉得如果他要避免陷于狼狈境地,那么,把他的状况整顿一番,弄个明白,现在对于他是极为必要了.
  弗龙斯基首先从最容易的问题......钱财问题入手 .用纤细的笔迹把他欠的债务统统写在一页信纸上,他加起来一看,他的欠债竟达一万七千卢布,另外还有几百卢布,他为了便于计算起见把零头除去了.计算了一下他的现金和银行存款,他发觉他只剩下一千八百卢布了,在新年以前再也不会有什么进项.又计算了一遍他的欠债,弗龙斯基把它分成三类写下来.第一类,他列入那些必须马上偿还,或者至少必须准备好钱以便债主来讨时可以毫不拖延地偿付的欠债.这种欠债大概有四千卢布的光景:一千五百是欠买马的钱,两千五百是给他的年轻和僚韦涅夫斯基作的保,韦涅夫斯基在弗龙斯基面前输给一个赌棍这笔钱.弗龙斯基本来要当场偿还那笔钱的(他那时手头有钱),可是韦涅夫斯基和亚什温坚持着说那应该由他们自己来付,不应该由没有赌博的弗龙斯基来付.这样倒也好,但是弗龙斯基明白,在这个肮脏的事件中,虽然他所参与的只是在口头上给韦涅夫斯基作保,但是却一定要预备好两千五百卢布,这样他就能够 随时把钱掷给那骗子,不和他多费口舌.因此为了这第一类,也是最重要的一类,他就得有四千卢布.第二类,有八千卢布,是比较不那么重要的欠债.这主要是欠赛马房的债务,欠燕麦和干草的承办人.英国人和马具商等等的.对于这些欠债,他为了让自己安心,也得偿付两千卢布左右.最后一类欠债,是欠商店.旅馆和裁缝的,倒不必担心.这样,他至少需要六千卢布作为目前开销,而他手头只有一千八百卢布.对于一个像一般人所判定弗龙斯基那样的每年有十万卢布收入的人,这一点儿欠债似乎是毫无困难的;但是事实上他的收入和十万卢布差得很远.他父亲的大宗遗产,单这一项每年就有二十万收入,还没有在兄弟之间分开来.当他哥哥负了一身债,同一个毫无财产的十二月党人的女儿瓦里娅.奇尔科夫公爵小姐结婚的时候,阿列克谢差不多把得自他父亲的领地的全部收入都让给了他哥哥,每年只给自己留下二万五千卢布.阿列克谢当时向他哥哥说,在他结婚之前这尽够他用了,而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结婚的.他哥哥,正统率着一支最奢华的联队,又是新婚,不得不接受这笔赠与.他母亲,有她自己一份财产,每年除了他应有的二万五千卢布再补助阿列克谢二万卢布,阿列克谢把这些钱通通花光了.最近他母亲因为他的恋爱事件和他离开莫斯科而生了他的气,已经停止给他钱了.结果,过惯了每年花销四万五千卢布的生活的弗龙斯基,今年只收入了两万五千卢布,他就感到困难了.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他不能向他母亲要钱.他昨天接到的她最近的一封信特别激怒了他,原因是那封信里暗示着她极愿意帮助他在社交界和军务上获得成功,却不愿意帮助他过那种让整个上流社会丢脸的生活.他母亲想要收买他的这种企图,刺伤了他的心,使他对她更加冷淡了.但是他又不能够收回他已经说出口的慷慨的话,虽然他现在模糊地预见到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中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感觉得那种慷慨的话说得未免太轻率了,而且感觉得就是不结婚他或许也需要那十万卢布的全部收入.但是收回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消回忆起他嫂子,想起那可爱而优美的瓦里娅如何一有机会就要提到她对于他的慷慨永不忘怀,就知道要收回那笔赠与已是不可能的了.这同殴打妇女.偷窃或说谎是一样不可能的.只有一件事能够而且也不能不做了,弗龙斯基毫不踌躇就决定那么做:向放债人借一万卢布,这是毫无困难的,此外就只好一般地节省费用,卖掉他的跑马.这样决定了以后,他立刻写信给那位再三要求买他的马的罗兰达克.接着,他写信让英国人和放债人来,照他要付的账目分配好他的现钱.办完了这些事务以后,他就写了一封冷冷的尖刻的回信给他母亲.接着,他从笔记簿里取出三封安娜的信,又读了一遍,然后烧毁了,他回想起他们昨天的谈话,沉浸在沉思中了.

  二 十
  似乎没有什么人能比弗龙斯基的生活更幸福了,因为他有一套明确规定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的准则.这套准则包括的范围很有限,但是定下的准则却是无可置疑的,而弗龙斯基向来没有越出范围一步,在做他所该做的事上一直 不曾有过片刻的踌躇.这些准则明确地规定:该付清赌棍的赌债,却不必偿付裁缝的账款;绝不可以对男子说谎,对女子却可以;决不可欺骗任何人,欺骗丈夫却可以;决不能饶恕人家的侮辱,却可以侮辱人,诸如此类.这些准则或许是不合理,不对的,但却是无可怀疑的,因此弗龙斯基在他遵守这些准则的时候,就感觉得心安理得,可以抬起头来.直到最近,牵涉到他和安娜的关系,弗龙斯基这才开始感觉到他的准则并没有包罗万象,而且预见到将来他会有找不着指导原则的困难和困惑.
  他目前对安娜和对她丈夫的态度在他看来是简单明了的.这清楚正确地规定在指导他行动的那套准则里.
  她是一个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他的品行端正的女人,而他也爱她,因此在他眼中看来她是一个应受到与合法的妻子同样的.甚至更多的尊敬的女人.他假如让自己用言语.用暗示侮辱了她,或甚至没有对她表示出一个女人所能盼 望的那样多的尊敬的话,他是宁愿先把自己的手砍断的.
  他对于社会的态度也是很明确的.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猜疑到这件事,但却没有人敢说出来.要是有人敢说的话,他就准备让 那多嘴的人闭口,而且使他尊重他所爱的女人的不复存在的名誉.
  他对她丈夫的态度最是明确不过.从安娜爱上弗龙斯基那一瞬间起,他就将他对于她的权利看成了不可剥夺的.她丈夫不过是一个多余的讨厌的人而已.无疑地,他是处在可怜的境地,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丈夫拥有的唯一权利就是手里拿了枪要求决斗,而弗龙斯基从最初一霎那就准备好这一着的.
  但是最近,新的内在的关系在他同她之间发生了,那种关系的捉摸不定使弗龙斯基惊讶了.到昨天她才告诉他她有孕了.他感觉到这个消息以及她对他的期望要求一种什么东西,那在他向来用来指导他的生活的那套准则里是没有规定下来的.他真的遭到了意外的袭击,在她把她的情况告诉他的最初一瞬间,激情促使他让她与丈夫离婚.他那么说了,但是现在仔细一想,他清楚地看到还是设法避免那样做的好;同时,当他暗自这么说的时候,他害怕那么做也许不对.
  "我要是叫她离开她丈夫,那就等于教她和我结合在一起.我做好那样的准备了吗?如今我一个钱都没有,我怎么能带她走呢?即令我能够设法......但是如今我正在服军役,我怎么能带她走呢?如果我说了那种话......我就应该有所准备,就是说,我应当筹一笔钱,离开军队."
  他沉思起来.要不要退伍的问题把他引到另外一个隐蔽的.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几乎是主要的.纵使深深地埋藏在他心里的生活兴味上去了.
  功名心是他青少年时代的旧的梦想,这梦想他连向自己都没有承认过,但却是那么强烈,现在这种热情竟和他的恋爱对垒交锋了.他在社交界和军界的第一步是很成功的,但是两年以前他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急于想要表示他的独立性和上进心,他与一次晋升的机会失之交臂,希望这样能抬高身价;但是结果证明他是太急于求成了,这么一来,人家就把他的升迁的要求置于脑后了.他既已无可奈何地采取了一个独立人的立场,他就用极大的聪明机敏应付过去,表现得仿佛他对谁也不抱怨,一点也不觉得受了委屈,只愿一个人安安静静,这样就已经很快乐了的样子.事实上早在去年他到莫斯科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不快乐了.他觉得一个本来有所作为,却一事无成的男子的独立马上已经开始变得乏味了,许多人开始觉得他除了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以外实在是无所作为的了.他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引起了社会上的轰动,给了他一种新的魔力,使他暂时把他的功名置之脑后了,但是一星期之前那蠕虫又以新的力量觉醒了.他幼年时代的朋友,一个属于同一社会圈子的人,他的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和他一同毕业,在学科上.在体育上.在恶作剧和功名的梦想上都是他的竞争者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不多几天以前从中亚细亚回来了,他在那里连升了两级,获得了一枚不轻易授与像他这么年轻的将军的勋章.
  他一来彼得堡,人们就把他当作第一等的新星谈论着.他和弗龙斯基同学又同年,目前已做了将军,正等候着一个可以影响政局的任命;而弗龙斯基呢,虽然倜傥不羁,又被一个绝色女人爱着,到底不过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骑兵大尉而已."自然我不羡慕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而且也决不会羡慕他;可他的升迁却提醒了我,人只要等待时机,像我这样的男子,飞黄腾达起来是很快的.三年以 前他也和我处在一样的地位.假如我退伍,那就是破釜沉舟.假如我仍旧留在军队里,那我就什么都没有损失.她自己也说过她不愿改变她的处境.有了她的爱情,我是不能羡慕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于是慢慢地捻着胡髭,他从桌边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他的眼睛特别闪闪有光,他感到一种坚决.镇静和愉快的心情,那是每当他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以后常常感到的心情.一切又都清楚明白起来,便像以前每次清理之后一样.他刮了胡髭,洗了个冷水浴,就穿起衣服,走出去了.
  二十一
  "我来接你的.今天你的'洗涤,费去了不少时间哩!"彼得里茨基说."哦,完了吗?"
  "完了,"弗龙斯基回答,只有眼睛里含着微笑,并且那么仔细地捻着胡髭,就好像把他的事务弄得井井有条之后,任何太鲁莽或者急遽的动作都会扰乱它似的.
  "你每次这样以后总是像洗了个澡似的,"彼得里茨基说."我由格里茨基(他们这样叫那联队长)那儿来,他们都在等你."
  弗龙斯基看着他的同僚,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哦,音乐就是他那儿发出来的吗?"他一面说,一面听着传到他耳边的那奏着波尔卡舞和华尔兹舞曲的管弦乐的熟悉的音调."是在庆祝什么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来到了."
  "啊哈!"弗龙斯基说,"我一点也不清楚呢."
  他眼睛里的笑意闪耀得越发灿烂了.
  既已下了决心以自己的恋爱为幸福,愿意为恋爱牺牲功名心......不论怎样,既已采取了这样的立场,弗龙斯基就不能对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怀有羡意,也不能由于他到了联队没有先来看他而感到不快了.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是他的好友,他来了他自然应该表现得十分高兴.
  "噢,我快乐极了!"
  联队长杰明住着一座地主的大房子.宾主全体齐集在下面的宽敞的凉台上.在院子里,最先映入弗龙斯基眼帘的是站在一只盛伏特加的大桶旁边的一队穿着白亚麻布制服的歌手,同被士官们围绕着的联队长的壮健的.快乐的姿容.他走到凉台第一级台阶上,挥着手臂,向站在一旁的几个兵士大声地喊嚷着吩咐什么,那声音盖过了奏着奥芬巴哈的卡德里尔舞曲的乐队.一队兵士,一个军需官,和几个下士同弗龙斯基一道走到凉台上.联队长回到桌子边,又走到台阶上,手里端着一只酒杯,提议举杯祝酒:"祝我们以往的同僚,英武的将军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公爵健康.乌拉!"
  跟随在联队长后面,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含着微笑,手里拿着酒杯走到台阶上来.
  "你越来越年轻了,邦达连科,"他向正站在他面前的两颊红润.风度潇洒的军需官说,那位军需官虽然在服第二期的兵役,却还是显得那样年轻.
  弗龙斯基有三年没有见到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了.他看上去仿佛更健壮了,蓄起了颊髭,但风采却仍旧不减当年,他的面貌和身姿的动人之处与其说在于它们的漂亮仪表,毋宁说是在于它们的文雅高贵风度.与往日唯一不同的在于他的功成名就,春风得意.而且确信自己的成功为世人所公认的人的脸上所表露出的沉静的.不变的光辉.弗龙斯基熟悉那种光辉,所以立刻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身上感觉出来.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下台阶的时候,他看见了弗龙斯基.欢喜的微笑使他容光焕发.他猛然抬抬头,举起手里的酒杯,和弗龙斯基致意,并且用这姿势表示他得先去和军需官周旋一下,那军需官已挺直了身子,噘着嘴唇在等候着接吻.
  "他来了!"联队长叫着."亚什温告诉我说你又在忧愁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吻了吻那风度潇洒的军需官的娇嫩的嘴唇,拿手帕擦了擦一下自己的嘴,就走到弗龙斯基面前去.
  "我真高兴!"他说,紧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到一边.
  "您照看他吧,"联队长指着弗龙斯基对亚什温叫了一声,便走到下面兵士们那里去了.
  "你昨天为什么没有去看赛马?我原本希望在那里看到你的,"弗龙斯基说,打量着谢尔普霍夫斯科伊.
  "我去了,可迟到了,真该死!"他补充说,转向副官说:"请您替我把这点钱平分给大家吧!"
  说着,他连忙从皮夹里取出三张一百卢布的纸币,微微涨红了脸.
  "弗龙斯基!想吃点东西或是喝点酒吗?"亚什温问."喂,拿点什么来给伯爵吃!噢,来了,喝一杯吧!"
  联队长家的宴会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
  酒喝了不少.他们好几次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抬起来抛到空中又接住.随后,他们又抬起联队长往上抛.接着,联队长本人和彼得里茨基在歌手们面前跳起舞来.后来,联队长已显出疲乏不支的模样,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开始向亚什温说明俄国比普鲁士优越,特别是在骑兵冲锋方面,于是欢闹就暂时停息了.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进屋里盥洗室去洗手,看到弗龙斯基在那里;弗龙斯基正在用冷水冲洗.他脱了上衣,将他那晒红的.多毛的脖颈伸在龙头下面,用手洗着脖子和头.等他洗完了,弗龙斯基就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身旁坐下.他们一同坐在盥洗室的小沙发上,开始谈起他们两人都非常感兴趣的话题.
  "我老是从我妻子那里听到你的消息,"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我很高兴你时常看到她."
  "她同瓦里娅很要好,她们是彼得堡我乐于会见的唯一的女人,"弗龙斯基微笑着回答.他微笑是因为他预想到谈话趋向的题目,而他是喜欢那个题目的.
  "仅有的几位?,"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带着笑容反问.
  "是的,我听到你的消息,可不只是从你夫人那里,"弗龙斯基说,用脸上的严峻表情阻止对方的暗示."我听到你的成功十分高兴,但一点也不惊奇.我期望的还要大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微微一笑.显然,弗龙斯基对他这种看法显然使他十分高兴,他不觉得有掩饰这种心情的必要.
  "相反,我原来期望的还要小呢......我坦白地承认.但是我高兴,特别高兴.我是有野心的,这是我的缺点,我承认这一点."
  "如果你没有取得成就,你大概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弗龙斯基说.
  "我不这么想,"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又微笑了."我倒不是说没有成功就不值得活下去,只觉得那会很沉闷而已.自然我也许错了,但是我感觉得我在我所选定的活动圈内有些才能,而且任何权力只要落到我手中,总比落到我认识的许多人的手里要好一些,"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意识到自己辉煌的成功,这样说."所以我越接近权力,我就越觉得高兴."
  "这情况对你也许是这样,但是不见得每个人都这样.我也曾那样想过,但是如今我生活着,而且觉得人不值得只为此而活着."
  "对啦!对啦!"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大笑着说."我开始就说我听到你的事情,听到你拒绝接受......自然,我赞同你做的事.但是做任何事情都要讲求方法.我以为你的行为本身是很对的,但是你的做法却不太稳当."
  "事情做过就算了,你知道我做事从不反悔.而且,我现在也还过得去."
  "很不错,这是暂时的.但是你不会这样便满足的.我对你哥哥不会说这种话.他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就像我们这里的主人一般.这就是他!"他补充说,听着"乌拉!"的叫声."他很快活,可是你不会就此满足的."
  "我并没有说我这样就满意了."
  "是的;但是不仅这样,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啊."
  "谁需要?"
  "谁需要?社会需要,俄国需要.俄国需要人才,需要一个政党,否则一切都成泡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说的是反对俄国共产党人的别尔捷涅夫党吗?"
  "不,"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由于猜疑他有那种荒谬的意见而恼怒了,皱起了眉头."Tout ca est une blague.那一向是如此,将来也会这样.本来没有什么共产党.但是玩弄阴谋的人们总是要捏造出一个什么有害的.危险的政党.这就是他们的惯技.现在需要一个象你我这样独立自主的人组成的强大政党."
  "但是为什么呢?"弗龙斯基举出了几个当权者的名字."他们为什么不算是独立的人呢?"
  "只因为他们没有独立自主的财产,他们没有门第,他们不像我们一样诞生在和太阳接近的世界.他们是能够用金钱或恩惠收买的.他们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就只好想出一种政策.于是他们想出一种什么花样,一种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有害无益的政策,而那整个的政策其实不过是一种谋得高官厚禄的手段罢了.你看看他们的真实意图,Cela n,est pas plus fin que ca.也许我不如他们,或是比他们更蠢,虽说我看不出我为什么不如他们.无论怎样说,你我有一种比他们强得多的地方,那就是我们可不那么容易被人收买.而这样的人如今比什么时候都更需要哩."
  弗龙斯基认真地听着,但是引起他的兴味的与其说是那番话的内容,毋宁说是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态度,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已在考虑和当权的人们斗争,在那权力的领地里已有了他的好恶,而弗龙斯基自己对于权力的兴味却没有超出他的联队之外.弗龙斯基也明白,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他那思考和理解事物的显著的能力,还有那在他所处的社会里实不多见的聪明和口才,将会成为一位多么有力的人物.他有点嫉妒起来了,尽管他觉得有那种情感是可耻的.
  "可我在这方面缺少一种最重要的东西,"他回答说,"我没有权力的欲望.我曾经有过,但是结束了."
  "对不起,你这可不是真心话,"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微笑着说.
  "是的,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说句老实话,起码现在是这样!"弗龙斯基补充说.
  "是的,现在这是真心话,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但是这个目前是不会持久的啊."
  "也许,"弗龙斯基回答说.
  "也许是的,"谢尔普霍夫斯利伊继续说,仿佛猜着了他的心思一样,"但是我却要说一定.我之所以想要见你也就是为了这缘故.你的行为是正当的.我是理解的,但是你却不能老是这样.我只请求你给我行动自由.我并不是要来保护你......但是,说起来,我为何不能保护你呢?你曾经保护过我那么多次!我希望我们的友谊超过这个.是的,"他说,像女人一样温柔地笑着对他说."给我carte blanche,退出联队,我会让人觉察不出地将你提升."
  "但是你要清楚我什么都不需要,"弗龙斯基说,"只愿一切都照原样."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站起身来,面对着他站着.
  "你说但求一切保持原状.我明白这意思.但是你听我说:我们是同样年纪,你认识的女人恐怕要比我多得多."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微笑和姿势告诉弗龙斯基不用惧怕,他会很斯文地.细心地去触那痛处的."但是我是结过婚的了,相信我吧,正像什么人所说的那样,只要理解了你所爱的妻子,你就会比认识一千个女人的人更了解全部的女人."
  "我们立刻就来了!"弗龙斯基对一个向房间里张望的士官叫道,那士官是来唤他们到联队长那里去的.
  弗龙斯基现在很想听下去,听听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到底会对他说些什么话.
  "这便是我对你说出的意见.女人是男子前程上的一个大障碍.爱上一个女人,再要有所作为就很难了.要随心所欲地爱一个女人,不受一点阻碍,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结婚.我如何对你表达我的意思呢?"欢喜打比喻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等一等,等一等!对啦,正仿佛你要拿着fardeau,同时又要用两只手做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包袱系在背上的时候才有可能,而那就是结婚.这就是我结了婚之后感觉到的.我的两只手突然腾出来了.但拖着fardeau而不结婚,你的手就会总给占着,你再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了.看看马赞科夫吧,看看克鲁波夫吧!他们都是为了女人的缘故而毁了前程的."
  "什么样的女人啊!"弗龙斯基说,回想起他提到的这两个人所勾搭上的法国妇人和女演员.
  "女人在社交界的地位越稳固,那就越糟.那就好像不只是用你的手拿着fardeau,而且要从什么人手里把它夺过来."
  "你没有恋爱过,"弗龙斯基低声说,看着前方,想着安娜.
  "也许是的.但是你记住我对你说的话.而且还有一点,女人总是比男人更讲究物质的.我们因为恋爱创造出伟大的事业,但她们却老是terre-à-terre."
  "马上来了,马上来了!"他向走进来的仆人说.但是仆人并不像他所猜想的那样又来叫他们的.仆人将一封信递给了弗龙斯基.
  "是你的仆人从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里带来的."
  弗龙斯基拆开了信,脸刷地红了.
  "我的头痛起来了,我要回去,"他向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
  "呀,那么再见!你给我carte blanche吗?"
  "我们以后再谈吧,我去彼得堡再来看你."

  二十二
  已经快五点多钟了,为了准时赶到那里,同时又为了不用大家都认得的他自己那辆马车,弗龙斯基坐上亚什温的出租马车,吩咐马车夫尽量赶快跑.这是一辆宽敞的.旧式的.有四个座位的马车.他坐在角落里,两腿搁到前座上,凝思起来.
  模糊地意识到他的事务已经弄得有条不紊,模糊地回想起认为他是有用之才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友情和夸奖,尤其是期待眼前的幽会......这一切都溶合成生活的全部欢乐.这感觉是这么强烈,让他不由得微笑了.他放下两腿,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的膝头上,用手按住,抚摸了一下他昨天堕马时微微擦伤了的小腿的富于弹性的筋肉,于是往后一仰,他深深地舒了好几口气.
  "好,真好哇!"他自言自语.他以前对自己的身体也常常体验到喜悦之感,但是他一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自己同他的身体.他愉快地感觉着他的强壮的腿里的轻微的疼痛,他愉快地感觉着在他呼吸的时候他的胸脯筋肉的运动.晴朗的.带着凉意的八月天,那让安娜感到那么绝望的,却让他感到心旷神怡,使他那由于用冷水冲洗过还在发热的脸和脖颈都感到凉爽了.他胡髭上的润发油的香气在新鲜空气中使他觉得十分好闻.他从马车窗口眺望到的一切,在清澈的冷空气里的一切,在淡淡的夕阳下都显得与他一样健康.愉快和精神.就如清新.快乐和壮健.在夕阳的斜照里闪烁着的家家户户的屋顶,围墙和屋角的鲜明的轮廓,偶然遇见的行人和马车的姿影,一片静止的青草和绿树,种着马铃薯的畦沟匀整的田亩,还有房子.树木.丛林,甚至马铃薯田埂投下的斜斜的阴影......这一切全是明朗的,像一幅刚刚画好.上过光的风景画一样.
  "快点,快点!"他向马车夫说,把头伸到窗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三卢布钞票,在车夫回过头来的时候放置在他的手里.马车夫的手在灯旁摸索什么东西,鞭子突然响起来,马车迅速地沿着平坦的大路上飞驰起来了.
  "除了这种幸福之外,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他想,凝视着车窗之间的铃钮,一心回想着他最近一次看见的安娜的模样."我越来越爱她了.这便是弗列达别墅的花园.她在哪里呢?在哪里呢?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约我在这里见面,她为何在贝特西的信里附上一笔呢?"他想,目前才第一次觉得诧异;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思索的余暇了.还没有到林荫路之前,他便叫马车夫停下,打开车门,在马车还在滚动着的时候就跳下来,走进直通房子的林荫路.林荫路上没有一个人;但是向右手一望,他看到了她.她的脸被面纱掩蔽着,但是他用欢喜的眼光拥抱了她所独有的那种特殊步态.肩膊的斜度和头的姿势,马上像有一股电流通过他的全身.他又兴奋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从两腿富有弹性的动作直到肺部的呼吸,仿佛有什么东西使他的嘴唇抽搐起来.
  走到他面前去,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
  "我请你来,你不生气吗?我非得见见你不可呢,"她说;他在她的面纱下看见的她的嘴唇的严肃庄重的线条,马上使他的心情改变了.
  "我,我会生气!但你怎么到这里来的?要到哪里去呢?"
  "没有关系,"她说,挽住他的胳膊,"一道走走吧,我要同你谈谈哩."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幽会不会是欢乐的.在她面前,他没有了自己的意志:还不知道她的忧愁的原因,他就已经感到那忧愁不知不觉地传染上他了.
  "什么事?什么?"他问她,用胳膊紧挽着她的手,尽量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心事来.
  她默默地走了几步,鼓起勇气来,接着突然间她停住脚步.
  "我昨天没有告诉你,"她开口说,迅速而又痛苦地呼吸着,"在我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起回家,我把一切全告诉他了......告诉他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他听她说着,不觉把整个身子弯向她,仿佛希望以此来减轻她处境的困苦.但是她刚说了几句话,他就忽地挺直身子,一种高傲而严厉的表情显露在他的脸上.
  "是的,是的,这样倒更好,一千倍的好!我明白那对于你是多么痛苦,"他说.
  但是她没有听他讲的话,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她料想不到那种表情与弗龙斯基心中所起的第一个念头......目前决斗是不可避免的了......有关.她心中从没有想到过决斗的念头,所以对她脸上刹那间的严厉神气作了别的解释.当她接到丈夫的信的时候,她就从心底知道一切都会按以前的样子继续下去,她没有毅力放弃她的地位,抛弃她的儿子,投奔到情人那儿去.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家度过的早晨更坚定了她这个念头.但是这次幽会对于她还是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她希望这次幽会能改变她的处境,能拯救她.如果一听到这消息,他就坚决地.热情地.没有片刻踌躇地对她说:"抛弃一切,跟我一起走吧!"她是会丢弃她的儿子,和他一起走掉的.但是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他身上激起她所期待的变化:他只是仿佛感到受了什么侮辱的样子.
  "这在我一点也不感到痛苦.这是必然的事,"她激怒地说."你看......"她从手套里掏出她丈夫的信来.
  "我明白,我明白,"他打断了她,接过那封信,却没看,竭力想要安慰她."我只渴望一件事,我只祈求一件事,就是结束这个处境,好让我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你的幸福."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她说."难道我怀疑了吗?假如我怀疑......"
  "谁来了?"弗龙斯基指着迎面走来的两个妇人突然说."或许她们认识我们呢!"说着,他迅速地拉着她一齐转进一条小路去.
  "啊,我才不在乎哩!"她说.她的唇在颤抖着.他感到仿佛她的眼睛从面纱下面含着异样的愤慨望着他."我告诉你,问题不在那里,我不会怀疑这个的;但是你看他给我写些什么话吧.看看吧."她又停了下来.
  正像在听到她和她丈夫决裂的最初那一霎那一样,弗龙斯基读着信的时候,又不知不觉地沉入一种平常的感触中,那种感触是因为他自己和那个受到侮辱的丈夫的关系在他心中引起的.现在,他把信拿在手里,他忽然想像着大概他今天或许明天就会在家里看到的挑战书,和决斗时他自己向空中放了一枪之后,脸上带着像现在一样的冷冷的傲慢表情,等候着被侮辱的丈夫的枪弹时那决斗的情景.就在这时,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刚才对他所说的话,以及他自己早晨所起的念头......还是不要束缚住自己的好......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明白这个念头是不能够对她说的.
  看了信,他抬起眼睛望着她,在他的目光里没了坚定的神色.她马上明白他自己早就想过这事.她知道不管他对她怎样说,他都不会把他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她知道她最后的一线希望落了空.这不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你看他是怎样的一种人!"她带着颤栗的声调说."他......"
  "原谅我,但是这样我倒觉得十分快活."弗龙斯基插嘴说."看在上帝面上,求你让我说完吧!"他补充说,他的眼睛恳求她给他说明这句话的时间."我觉得很快活,是由于事情决不会,决不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照旧延续下去."
  "为何不会?"安娜说,她忍住眼泪,而且显然已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了.她感到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弗龙斯基原本想要说在决斗......他原以为那是不可避免的了......之后,事情就不能够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了,但是他却说了其他的话.
  "这不能够继续下去.我希望你目前离开他.我希望......"他感到惶惑,涨红了脸,"希望你使我安排和考虑我们的生活.明天......"他开口说.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
  "但是我的儿子呢?"她叫了一声."你看见他信上写的东西了吗?一定要我离开我的儿子,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那么做."
  "但是,为了上帝的缘故,哪一样更好些呢?......离开你的儿子呢,还是继续在这种屈辱的处境中过下去?"
  "对谁说来是屈辱的呢?"
  "对于大家,特别是对于你."
  "你说这是屈辱的!......请别这样说吧.这样的话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颤声地说.现在她不愿意对他撒谎.她剩下的只有他的爱,而她也要爱他."你要明白自从我爱上你之后,在我一切都改变了.在我只有一件东西,一件东西......那就是你的爱!有了它,我就感到自己这样高尚,这样坚强,任何事对于我都不会是屈辱的.我为我的处境而感到自豪,就由于......我自豪......自豪......"她说不出引以自豪的东西来.羞耻和绝望的眼泪哽住了她.她停住脚步,忽地呜咽起来.
  他也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使鼻子发酸,他生平第一次要想哭出来.他说不出是什么那么让他感动;他为她难过,而且感觉到爱莫能助,同时他也明白他就是她不幸的原因,是他做了错事.
  "离婚不行吗?"他无力地问.她默默地摇着头,没有回答."带了你的儿子一起离开他也不行吗?"
  "是的,可一切都要看他怎样.现在我就得回到他那里去,"她冷冷地说.她预感到一切都会照旧,这种预感并没有欺骗她.
  "星期二我就回到彼得堡去,一切都不成问题的."
  "是的,"她说,"但是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吧."
  安娜打发走了马车,吩咐再到弗列达花园门前来接她,现在马车被派来了,安娜辞别了弗龙斯基,就回家去了.

  二十三
  星期一,是六月二日委员会的例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会议室,按例向议员和议长打了招呼,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放在摆在他面前的文件上.在这些文件里有必要的证据和他预备发表的演讲提纲.但是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些文件.一切他都记得,他觉得不必要在他记忆里一再地重温他要说的话.他知道,到了时候,当他望见他的政敌面对着他,而且徒然想装出一副冷淡的神情的时候,他的演说就会比他现在能够准备的还要好地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他觉得他的演说的内容是这么重要,每一句话都是意义重大的.同时,在他听照例的报告的时候,他流露出一种最天真.最平和的态度.看到他那青筋累累.指头很长的白净的双手,那么安闲地抚摸着放在面前的白纸的两边,看见他的头垂到一边那种疲倦的神情,谁都不会猜到几分钟之内从他的嘴里就会吐出的滔滔的言辞,那可能会卷起可怕的风暴,让议员们叫嚷和对骂,使得议长不得不起来维持秩序.报告完了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他那平静而又尖细的声音宣告,关于处理少数民族的问题他有几点意见向大家报告,于是大家的注意力全转移到他身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清了清喉咙,不看他的政敌,只像他平常演说的时候一样,选中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一个在委员会向来不发表任何意见的安静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作为他的视线的对象,就开始表述他的意见.当他说到基本组织法的时候,他的反对者站了起来,开始抗议.同时也是委员会的一员,同样被触怒了的斯特列莫夫开始辩解,会议简直变得狂风暴雨一样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胜利了,他的提议给接受了;任命了三个新的委员会,第二天,在彼得堡某些社交团体中,就会专门商讨这一次的会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成功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大.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醒来的时候,怀着快乐的心情想起了昨天的胜利,当他部里的秘书长为了要奉承他,将他听到的有关委员会上发生的事情的传闻告诉他的时候,他尽管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同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不记得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指定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回来的日子,所以当一个仆人走来报告她来到的时候,他感到吃惊,反而产生了一种不快之感.
  安娜一大早就来到了彼得堡;依照她的电报,派了马车去接她,因此,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应当知道她的到来.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却没有出来看看她.她听说他还没有出去,正和他的秘书长一道忙着处理公事.她差人告诉她丈夫她已经到了,随后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一面着手检点行李,一面期望着他来.但是一点钟过去了,他却仍旧没来.她借口吩咐什么事走进餐室,故意大声说话,期望他走到那里来;但是,他没有出来,尽管她听到他送他的秘书长的时候走到了书房门口.她知道他照例马上就要去办公,她想要在他出去之前看到他,以便确定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
  她走过大厅,坚决地向他那里走去.当她走进他的书房的时候,他显然是将要出门的样子,穿着制服,坐在一张小桌旁,把胳臂肘放在桌上,郁郁地凝视着前方.他还没有看到她,她就先看到了他,并且她看出来他是在考虑她的事.
  一看到她,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又改变了主意,随后他的脸突然红了......这是安娜以前从没有想到过的事,而后他马上地站了起来,走去迎接她.他没有看她的眼睛,却看着她眼睛上面的前额和头发.他走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请她坐下.
  "您回来了,我十分高兴,"他说,坐到她的旁边,显然想说什么话,但是口吃起来.他好几次想说,但都欲言又止了.尽管她准备同他会面时曾告诫自己要轻蔑他,责备他,她还是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并且她可怜起他来了.这样,沉默继续了一些时候."谢廖沙很好吗?"他说,没有等待回答,他又补充说:"我今天不能在家里吃饭,我立刻就要出去."
  "我原本想到莫斯科去的,"她说.
  "不,您回来做得很对,"他说着,一会儿又不说了.
  看见他没有力量开口,她自己开口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注视着他说,并没有在他望着她的头发那种凝神注视下垂下眼睛."我是一个有过错的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但是我还和以往一样,和我告诉您的时候一样,我现在来就是要告诉您,我不能够有什么改变."
  "我并没有问您这件事,"他说,突然坚决而又怀着憎恨地望着她的眼睛."我想到会这样的."在愤怒的影响之下,他显然又彻底恢复了镇静."但是好像我曾对你说过,并且在给您的信上写过的一样,"他用尖细刺耳的声调说,"如今再重复一遍,我并不一定要知道这事.我可以不闻不问.并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您这么善良,要这样急急地把这种愉快的消息告诉她们的丈夫."他尤其着重说"愉快的"这个字眼."社会上不了解这事的时候,我的名字没有遭到污蔑的时候,我能够不闻不问.因此,我只是警告您,我们的关系还要和以前一样,但如果您损害自己的名誉的时候,我就会不得不采取措施来保护我的名誉."
  "但是我们的关系不能够和以往一样了,"安娜带着胆怯的声调说,开始惊惶地望着他.
  当她又看见他那种镇静的态度,听到那种刺耳的.孩子一样带着讥讽声调,她对他的嫌恶就消除了她刚才对他的怜悯,她只觉得恐惧,但是不管如何,她要弄明白她的处境.
  "我不能够做您的妻子了,我既然已......"她开口说.
  他发出冷酷的恶狠狠的笑意.
  "想必您所选择的那种生活破坏了您的思想.我那样尊敬您或者说轻蔑您,或是两样都有......我尊敬您的以往,忽视您的现在......您对于我的话所作的解释和我的原意相差很远."
  安娜叹息了一声,低下了头.
  "但是我确实不能明白,以您所具有的独立精神,"他继续说,激昂起来了,"竟然对您的丈夫直言不讳地宣告您的不贞,而且不觉得这有什么该受谴责的地方,仿佛您觉得对您丈夫履行妻子的义务倒是该受到谴责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您想我做什么好呢?
  "我要求的是,我不要在这里见到那个人,您的一举一动都要做到不使社会上和仆人们责难您......别去看他.这个要求,我想并不过分.而且这样一来,您没有尽为妻的义务却可以享受忠实妻子的一切权利.这是我要对您说的所有的话.如今我该走了.我不在家里吃饭."
  他站了起来,往门边走去.安娜也跟着站了起来.他默默地点着头,让她先走.

  二十四
  列文在草堆上度过的一夜,对他并不是虚度过去的.他的农业经营使他厌烦,让他丝毫不感兴趣了.虽然今年收成好,但是像今年这样,遇到这样多的挫折,在他和农民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争吵,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或者,起码在他看来是从来没有过的;而造成这些失败和敌意的原因,他现在彻底清楚了.他在劳动本身上体验到的快乐,由于劳动而和农民的接近,他对于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所感到的羡慕,他想要过那种生活的愿望......那愿望在那天晚上对于他已经不是梦想,而是真正的目的,他已认真考虑了达到那目的的一切措施......这一切大大改变了他对于他所经营的农事的看法,让他再也不能够对它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了,而且不能不看到作为这一切的基础的他和劳动者之间的令人不高兴的关系.一群像帕瓦那样的良种母牛,全部用很好的犁耕过的土地,九块用篱笆围着的平坦的耕地,九十亩施足了肥的田地,各式条播机,以及其他等等......如果这劳动只是由他自己,或者是由他自己和他的同事们......同情他的人们所共同做好的,这一切就全是很好的.但是他现在看得很明白(他正在写的一本关于农业的著作,说明农业的主要因素是劳动者,这对于他大有帮助),他所管理的这种农业不过是他和劳动者之间的一场残酷的.顽强的斗争,在这斗争中,一方面,在他这方面,是不断的绞尽脑汁,要将一切都做到十全十美的理想境地,在另外一方面,则是一切听其自然.而且在这场斗争中,他看出了虽然他这方面如何紧张,而另一方面却是毫不努力或者甚至毫无目的,而得到的唯一报偿是,工作进行得让任何一方都不满意,而很好的农具.很好的家畜和土地,对谁都没有好处地白白糟蹋了.主要的是,花在这种事业上的精力还不仅仅是徒劳无益,现在,这种事业的意义他既已经明了,他就不能不感到连他浪费的精力的目的也都是毫无价值的.事实上,斗争是为了什么呢?他努力争取自己的每一个小钱(而他不得不这么样,因为他只要不那么紧张的话,他就会没有钱去偿付劳动者的工资),而他们却只坚持要轻松愉快地干活,那就是说,按他们平常一样地劳动.为了他的利益,每个劳动者都应当尽量辛勤地劳动,而且劳动的时候,应该步步留神,尽力不要把簸谷机.马耙.打谷机弄坏,应该留神自己干的活儿.劳动者需要的则是尽可能快乐地.常常休息地.尤其是漫不经心地.无忧无虑地劳动.这个夏天,列文随时都看到了这一点.他派人去割苜蓿做干草,他喜欢在长满了杂草和莠草的.不能留种的最坏的田地让给他们去刈割,一次又一次地,他们全割最好的苜蓿地,他们辩解说是管家要他们这样做的,而且说这会制成很出色的干草,这样来安慰他;但是他知道这只是因为那些地比较容易刈割的缘故.他派去了一架翻草机,翻了不到几行便坏了,由于坐在驾驶座位上,听着巨大的机翼在头上舞动,农民觉得很沉闷.而他们告诉他:"不必担心,老爷,女人们马上就会把草翻好的."几张犁事实上不能用了,因为农民在掉转犁头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要把犁头提起,他用力地把犁头扭转过去,折磨着马匹,毁坏了地面,而他们却要求列文根本不用多想.马自由自在地闯进了小麦田,原因是没有一个农民愿意做守夜人,尽管命令不要这样做,农民们还是坚决主张轮流守夜,而万卡,在劳动了整整一晚以后,睡着了,为了他的过失,他很遗憾,说道:"随您怎样处置我吧,老爷."因为把牛放牧到再生的苜蓿地里,又不给牛水喝,他们糟蹋死了三头最好的小牛,而且他也依旧怀疑,牛是吃多了苜蓿死的.为了安慰他,他们告诉他,他的一位邻人三天里损失了一百十二头家畜.这所有事情的发生,并不是谁对列文或者对他的农场怀着恶意;相反地,他知道他们都喜欢他,把他当做一位慈详和蔼的老爷(他们的最高的赞辞);但是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只是由于他们老想快乐地.无忧无虑地干活,而他的利益不仅与他们无关,难于为他们理解,而且是必定和他们的正当要求相抵触的.很久以前,列文就已不满意自己对农事的态度.他看到他的小舟有了漏洞,但是或许是要故意骗自己吧,他并没有找到而且也不去寻找那漏洞,但是现在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他所经营的农业,对于他不仅没有了吸引力,而且让他觉得讨厌了,他对它已不再感到兴趣.
  如今又加上基蒂.谢尔巴茨卡娅正在离他仅仅三十里的地方,他想要和她见面,却又不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奥布隆斯卡娅,在他拜访她的时候曾经劝他有机会再来玩,来对她妹妹重新求婚,而且她意思之间好像现在她妹妹肯定会接受他的要求.列文自己在看到基蒂.谢尔巴茨卡娅的时候,也感到他爱着她;但是知道她在奥布隆斯基家里的时候他却不能到那儿去.他向她求过婚,她却没同意,这件事,就在她和他之间设下了一道难于逾越的障碍."我不能够仅仅由于她不能够做她所爱慕的男人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他自言自语,想到这个就让他对她感到冷淡和敌意."我和她说话只能带着责备的意思;我看到她不禁会怨恨;她也只会更加憎恶我,这是一定的.而且,现在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怎么能够去看她们呢?难道我能不表示我明白了她告诉我的话吗?而我要宽宏大量地宽恕她,可怜她!我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饶恕她.把我的爱情赏赐给她的角色!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为何告诉我那些话呢?也许我可以偶尔会见她,这样一来,一切都会自然而然的;但是,现在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借一副马鞍给基蒂用."别人告诉我,您有一副女用的马鞍,"她信上明明写着."我希望您亲自给我们送过来."
  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一个聪明体贴的女人怎么能够使她妹妹处于这样一种屈辱的境地呢!他写了十次字条,都撕了,便把马鞍送了去,没有附回信.回信说他会去,不行,因为他不能去;说他因事不能抽身,或是他要离开这里了,因此不能来,那就更糟.他没有回信,而且带着一种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心情,把马鞍送去了;他把他感到厌烦的一切农事交给了管家,第二天,他就出发到一个遥远的县里去探望他的友人斯维亚日斯基,这位友人的邻近有许多极好的松鸡出没的沼泽,他近来还来过信,要求他实践到他家里去小住的诺言.在苏罗夫斯克县有松鸡出没的沼泽,早就吸引住了列文,但是由于田庄上的事务缠身,他始终拖延着没去拜访.现在他很高兴离开谢尔巴茨基家,主要是摆脱农事,特别高兴的是去打猎,那在他烦恼的时候常常成为他最好的慰藉.

  二十五
  去苏罗夫斯克县,没有铁路,而且没有驿马,因此列文就乘他自己的旧式四轮马车去了.
  在半道上,他为了喂马,停在一个富裕的农民家.一位长着浓密的.在两颊上变花白了的红颊须,秃头,满面红光的老人开了门,将身子紧贴在门柱上,让三驾马车通过去.老人指点马车夫到院子里一间披屋里去,......那院子是新修的,宽大.干净而又整齐,院里摆放着一些烧焦了的木犁,......随后请列文到客房.一个赤脚穿着套鞋.服装清洁的少妇正在擦洗新门廊的地板.她被跟在列文后面跑进来的狗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尖叫,可当她听说狗不会咬人的时候,她立刻就由于自己的惊惶失措而大笑起来.用她裸露的手臂把通到正房的门指给列文,她又弯下腰去,掩藏起她的美丽的脸,接着擦洗着.
  "您要茶喝吗?"她问.
  "是的,给您添麻烦了."
  正房很宽敞,有一个荷兰式火炉,一个隔扇.在圣像下面摆放着一张绘着花样的桌子.一条长凳和两把椅子.在门口附近,有一个摆满了杯盘的食器橱.百叶窗关上了,苍蝇十分少,房间是这样清洁,让列文很担心那一路跑来.而且在泥水里洗过澡的拉斯卡会弄脏地板,他吩咐它在门边角落里躺下.在正房里环视了一遍以后,列文走到后院里去了.穿套鞋的漂亮的少妇挑着两只摇晃着的空桶,在他前面跑到井边去打水.
  "快一些,我的姑娘!"老人快乐地向她叫着,而后走到列文面前."哦,老爷,你是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那里去的吗?那位老爷也经常到我们这里来的,"他将胳膊肘支在台阶的栏杆上,开始闲聊起来.
  在老人正说到他和斯维亚日斯基的旧日情谊时,大门又轧轧地响了,干活的人们曳着木犁和耙从田间走进了院子.套在犁和耙上的马匹又光泽又肥壮.干活的人们显然是这一家的人;两个穿印花布衬衫.戴便帽的年轻人,其他两个是雇工,都穿了麻布衬衫,一个是老头,另一个是年轻人.老人从台阶走下,走到马匹前面,开始卸马.
  "他们犁的什么田?"列文问他们.
  "在犁马铃薯田.我们也租了一小块地哩.费多特,别牵出那匹阉马,就把它放在马槽那吧,我们将另外一匹套上."
  "啊,爹,我要的犁头拿来了吗?"那高大健壮的汉子问道,他显然是老人的儿子.
  "在那儿......在门廊里,"老人一边回答,一边把他解下的缰绳缠绕起来,投在地上."趁他们吃饭的时候,你可以把犁弄好."
  美丽的少妇肩上挑着装满水的两个桶走进了门廊.更多的女人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年轻美貌的.中年的.又老又丑的.带小孩的和没有带小孩的.
  茶炊开始发出咝咝的响声;雇工们和家里的人安顿好马匹,进来吃饭了.列文从马车里拿出食物来,让老人和他一起喝茶.
  "哦,我今天已经喝过了,"老人说,显然十分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但是再陪您喝一杯吧."
  喝茶的时候,列文探听到老人农庄上的所有历史.十年以前,老人从一位女地主手里租了一百二十亩地,去年索性就买了下来,另外还从邻近一位地主手里租了三百亩地.他把一小部分土地......最坏的部分......租了出去,他全家和两个雇工种了四十亩地.老人诉说他境况不佳.可列文明白,他这样抱怨,不过是出于礼貌的关系,而他的农场的状况是繁荣的.如果他的境况真不好,他就不会用一百零五卢布一亩的价钱买进土地,他也许就不会给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儿都娶了亲,也不会遭受了两次火灾以后重新修建房屋,而且建筑得越来越好了.不管老人怎样诉苦,但是很显然他是在夸耀,夸耀他的富裕却显得那样合乎情理,夸耀他的儿子们.他的侄儿.他的媳妇们.他的马匹和母牛,特别是夸耀他把这一切农事经营得很好.由他和老人的谈话中,列文看出来他也并不反对用新式方法.他种了太多的马铃薯,而他的马铃薯,像列文坐车走过的时候所看到的,已经开过了花,正在结果,而列文的却刚刚开花.他用一架从邻近一位地主那儿借来的新式步犁来耕马铃薯地.他种了小麦.在筛黑麦的时候,老人将筛下的麦屑留着喂马,这件细小的事特别打动了列文.多少次列文眼看着这种很好的饲料被浪费了,尽量收集起来,但总是不可能.这位农民却办到了,他对于用这个来做家畜饲料,简直是不胜赞赏.
  "娘儿们干什么呢?她们把它包好送到路边,就会有大车把它运走了."
  "哦,我们地主拿雇工简直是没有办法哩,"列文说,一边递给他一杯茶.
  "谢谢你,"老人说,接过茶杯,但是指着他咬剩的一块糖,他谢绝了再在茶里加糖."你怎么可以靠雇工干活呢?"他说;"那真是太糟了!比方,看斯维亚日斯基家吧,我们知道他的土地是怎样的土地......黑得像罂粟籽,但却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收获.照顾不够......就是如此!"
  "可你不也是用雇工耕种土地吗?"
  "我们做的是农活儿.任何事情我们都要亲自动手.要是雇工不中用,他可以走;而我们可以亲自来做."
  "爹,费诺根要一点柏油."穿套鞋的少妇走进来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老爷!"老人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接连在自己身上画了好几次十字,谢了列文,就走出去了.
  当列文走进厨房去叫他的马车夫的时候,他看到全家都在吃饭.女人们站在那里侍候他们.年轻力壮的儿子口里含满麦粥说着什么笑话,他们全在笑,正在把菜汤倒在碗里的.穿套鞋的少妇笑得最为快活.
  这个农家给列文以一种幸福的印象,这同那位穿套鞋的少妇的美丽的面孔也许大有关联;这个印象是这么强烈,使列文永远不能忘记.从老农民的家到斯维亚日斯基家的路上,他尽在回想着这个农家,好像在那印象里面有些什么东西尤其引起他注意似的.

  二十六
  斯维亚日斯基是他那一县的贵族长.他比列文大五岁,而且早结了婚.他的姨妹,列文十分喜欢的一个少女,也住在他家里.列文知道斯维亚日斯基夫妇十分希望这个姑娘和他结婚.他确切地知道这个,正如一般年轻人知道的一样,尽管他决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这事;并且他也知道,虽然他很想结婚,虽然无论由哪方面看来,这位极有魅力的少女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但是他要同她结婚,即使他没有爱上基蒂.谢尔巴茨卡娅,也还是和飞上天一样不可能.意识到这点,他希望由访问斯维亚日斯基而得到的快乐就逊色了.
  在接到斯维亚日斯基邀请他去打猎的消息的时候,列文马想到了这点;虽然如此,他还是断定,以为斯维亚日斯基对他有这种意思,不过是他自己的毫无根据的猜想,所以他还是要去.况且,他内心里想考验一下自己,再估计一下自己对这个少女的感情.斯维亚日斯基的家庭生活是极为愉快的,而斯维亚日斯基本人,是列文所认识的地方活动家的模范人物,而且他老觉得他是一个很令人感兴趣的人.
  斯维亚日斯基是那种时常使列文惊奇的人们之一,那些人的见解虽然不是独创的,却是合乎逻辑的,独自发展的,而他们的生活的方向是恪守不变的,同他们的见解大相径庭,而且差不多总是背道而驰.斯维亚日斯基是一个极端的自由主义者.他蔑视贵族而且相信大多数贵族暗地里都拥护农奴制,单纯因为胆怯才没有把他们的意见公开表示出来.他把俄国看成像土耳其一样衰亡的国家,而且他把俄国政府看得那么坏,以致他觉得不值得认真地去批评它的作为;但他却仍然是那个政府的官吏,并且是一位模范的贵族长,当他乘车出门的时候,他老是戴着缀着帽章和红帽箍的制帽.他认为人类的生活只有在国外才勉强过得去,而且只要一有机会他便出国;同时,他也在俄国实行一种复杂的.改良的农业经营方法,并且带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和了解俄国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想象的是俄国农民是处在从猿到人的进化阶段,同时,在县议会上,没有人比他更愿意和农民握手,倾听他们的意见.他不信仰上帝,也不相信魔鬼,然而却又十分关心改善牧师的生活和维持他们的收入的问题,而且特别尽量保存他村里的教堂.
  在妇女问题上,他表现得很极端,主张妇女绝对自由,尤其主张她们拥有劳动权利;但是他和他的妻子过着这样一种生活,他们那恩爱的.没有小孩的家庭生活让谁都羡慕,而且他这样安顿他妻子的生活,让她除了和她丈夫共同努力尽量地过得快乐和舒适以外,她什么也不做,并且什么也不能做.
  如果列文没有往好里想人的特性的话,这样斯维亚日斯基的性格是不会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或疑问的.他会向他自己说:"不是傻子就是坏蛋,"而一切就都明明白白的了.但是他不能说他是傻子,因为斯维亚日斯基无疑不仅是个聪明人,并且是教养很高,又十分朴实的人,没有一个问题他不知道;但除非万不得已,他决不炫耀他的学识.列文更不能说他是坏蛋,因为斯维亚日斯基看上去是一个正直.善良.聪明的人,他愉快地.热心地.不屈不挠地做着他的工作;他受到周围所有人的尊敬,而且的确从来没有蓄意做过,并且从来没有故意去做过,而且也绝不会做什么坏事.
  列文竭力想理解他,却又理解不了,他看待他和他的生活,一直像看待一个真正的谜一般.
  列文和他十分要好,所以列文常常大胆地去试探斯维亚日斯基,竭力想要寻究出他的人生观的根底;但却老是徒劳.每当列文竭力想从那向所有人都敞开着的斯维亚日斯基的心房的接待室再深深的进入的时候,他老看到斯维亚日斯基显得有点狼狈.他脸上显出隐约可辨的惊慌神色,好像他担心列文会看破他,于是他就愉快地婉言拒绝.
  现在,在列文对于农事不再抱任何希望以后,他十分高兴到斯维亚日斯基那里去.且不说看见这一对呆在舒适的安乐窝里.对己对人都心满意足的幸福夫妇,总给与列文一种愉快的感觉,如今正当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这样不满意的时候,他就更希望找到使斯维亚日斯基这样开朗.干脆和愉快的秘诀.此外,列文还知道在斯维亚日斯基家里,他会碰到许多邻近的地主,现在听听和谈谈关于收成.雇农的工资等等农事上的谈论,对于他十分饶有兴趣的,他知道这种谈话照例被认为是特别庸俗的,但是现在在他看来却是一个重要的话题."也许这在农奴制时代并不重要,在英国也不重要.在那两种情况下,农业的条件已经确定了;但是现在,在我们这里,当一切都已颠倒过来,并且刚刚开始形成的时候,这些条件会采取怎样一种形式的问题,倒是俄国的一个重要的问题,"列文想着.
  结果打猎并不像列文预期的那么好.沼泽干了,而且差不多完全没有松鸡.他到处走了一整天,只打到三只,但令人满意的是,正像他平常打猎回来一样,他带回来旺盛的胃口.愉快的心情和那种总是伴随着剧烈的体力运动而来的兴奋的精神状态.在打猎当中,当他仿佛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忽然回想起那位老人和他的家庭,他们留下的印象好像不单单是要求他留心,而且要求他解决好像和他有关的什么问题.
  傍晚喝茶的时候,座上有两个为了监护权的事情而来的地主,于是列文所期待的有趣的谈话开始了.
  列文坐在茶桌旁的主妇旁边,他不得不和她和正坐在他对面的她的妹妹聊天.斯维亚日斯基夫人是一位圆脸.金发.娇小.面带笑容和酒靥的女人.列文竭力想通过她找到处理她丈夫在他心中引起的重大困惑;但是他没有充分思索的自由了,所以他感到非常局促不安.这种局促不安是由于那位姨妹正坐在他对面,身穿一件领口开成四方形的衣服,袒露雪白的胸脯,列文简直觉得她是故意为他穿的.虽然她的胸脯是这样白,或者正由于这样白的缘故,这个四方形让列文失掉了思想的自由.他想像,或许是想像错了,这个领口是特意为他开的,他感到他没有权利看它,于是尽力不去看它;但是他又感到领口开成这样,与他有什么关系.列文感到好像他欺骗了谁,好像他必须有所说明,但又不能说明,所以他不断地涨红了脸,局促不安.他的不安也传染给美丽的姨妹了.但是主妇却装做没有留意的模样,竭尽全力故意地引她参加谈话.
  "您说,"她接着已经开始的话题说下去,"我丈夫对于俄国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事实上恰恰相反,他在国外固然十分快活,但是并不像他在这里一样.在这里,他感到他做得很合适,他有许多事要做,他具有对一切都感到兴趣的才能.啊,您还没有看到我们的学校吧?"
  "我看见了......是那所长满常春藤的小房子,对吗?"
  "是的,那是娜斯佳的工作,"她指着她的妹妹说.
  "您自己在那里当老师吗?"列文问,尽力想忽视她的裸露的脖颈,但是感觉到他无论望着哪个方向,他都看得到它.
  "是的,我自己在那里教过书,并且还在教,但是现在我们来了一个第一流的女教师.我们已经开始做体操了."
  "不,谢谢您,不用再倒茶了."列文说,虽然意识到这样做是无礼的,但却不能接着谈下去,他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听到他们那边正在谈有趣的事哩,"他补充说,就走到斯维亚日斯基和邻近的两位绅士坐的那张桌子的另一边.斯维亚日斯基侧身坐在桌旁,一只胳膊放在桌上,一只手转动着杯子,用另一只手捻拢胡须,把它送到鼻边,然后又把它垂下去,仿佛他在嗅它一样.他的明亮的黑眼睛直看着那位留着灰色胡髭的兴奋的地主,显然他觉得他的话很有趣.那地主正在抱怨农民,列文看得很清楚:斯维亚日斯基原本知道怎样驳斥这位地主的抱怨,他可以立刻粉碎对方的整个论点,但处在他的地位上,他不能够把这样的回答说出来,于是不无乐趣地倾听着地主的可笑的谈话.
  这位留灰色胡髭的地主显然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农奴制拥护者,一个毕生住在乡下的热心的农业家.列文在他的服装上,在他那显然是不常穿的旧式的穿旧的外衣上,在他那精明的.愁闷的眼神里面,在他那条理分明.流利的俄语上,在他那长期以来形成习惯的专横的语调上,还有在他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旧的订婚戒指的.被太阳晒黑了的粗大通红的手的坚决的动作上,看到了这种种特点.

  二十七
  "只要我舍得把已经开办的事情......已经花费了那么多气力的事情......全部丢掉的话,我真愿意把一切抛弃,卖掉,然后像尼古拉.伊万内奇那样一走了之......去听《爱莲娜》去."地主说,一丝愉快的微笑让他的精明的老脸笑逐颜开了.
  "但是您看,您还没有将它抛弃,"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说,"可见其中一定有好处."
  "唯一的益处是我住着自己的房子,不是买的,更不是租的.此外,人总希望农民会变得聪明一点.可是,相反,说起来您真不会相信......只有酗酒.淫乱!他们尽在将 他们小块的土地重新分来分去,没有一匹小马或一头小牛的影子.农民在饿死,但是去请他做雇工吧,他会尽力跟您捣乱,结果还要到调解法官面前去告您."
  "可您也可以到调解法官那里去告他呀,"斯维亚日斯基说.
  "我去控告?我才不干呢!那只会招惹出许多是非,叫人后悔莫及.譬如,在工厂里,他们预支了工钱,就逃走了.调解法官拿他们如何?最后还不是他们无罪.只有地方裁判所和村长维持着一切.他们照旧式方法鞭打他们!要不是那样,那就只有抛弃一切!逃到天涯海角去了!"
  很明显的,地主是在嘲弄斯维亚日斯基,但是斯维亚日斯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好玩.
  "可您看,我们管理我们的土地并没有用这种办法,"他微笑着说,"列文,我,还有他."
  他指着其他那个地主.
  "是的,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的事业已有进展,但问问他是怎样个情形吧?您说那是合理的方式吗?"地主说,显然是在夸耀"合理的"这个字眼.
  "我的经营方式十分简单,"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说,"谢谢上帝.我的经营方式就是准备好秋天纳税的款子.当农民们跑来求我说:'亲爷爷,好主人,帮助帮助我们吧!,哦,农民全是我们的邻人,我们可怜他们.所以,我给他们垫付了三分之一的税款,却说道:'记着,孩子们,我帮助了你们,当我需要的时候,你们得记着帮助我......无论是种燕麦的时候,或是割草的时候,或是收获的时候,,就这样,我们讲好每一家纳税人干多少活......但他们中间也有不守信用的人,这是真的."
  早已熟悉了这种家长式方法的列文,同斯维亚日斯基交换了一下眼色,打断了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的话,又转向有着灰色胡髭的地主.
  "那么您以为如何?"他问,"现在我们应该用什么方法经营呢?"
  "哦,像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一样经营:将土地租给农民,或者平分收获物或者收租金;可以这样做......但就是这种方法使国家的总财富受到损失.用农奴的劳动和良好的管理可以产生九分收成的土地,用收获平分制就仅有三分.俄国已经把农奴制解体毁灭了!"
  斯维亚日斯基用含着笑意的眼睛望着列文,并且甚至对他使了一个轻微的讥讽的手势;但是列文并不觉得这位地主的话是可笑的,他对于他的话,比对于斯维亚日斯基的话知道得更为清楚.灰色胡髭的地主继续说了许多话,为的要指出俄国是怎样被农奴解放毁了,这些话他甚至觉得十分正确,在他听来是很新鲜的,并且是不可争辩的.这位地主无疑地说出了他个人的思想,......这是难得的事情,这种思想,并不是因为他想要替什么也不想的脑筋找点事干而产生出来的,而是从他的生活环境中产生出来的,在他村居的孤寂生活中苦苦思虑过的,并且从各方面考虑过的.
  "问题在于,您明白,一切的进步都是由于运用权力而造成的,"他说,显然想要表示他并不是没有教养的."试瞧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亚历山大的改革吧.试瞧欧洲的历史吧.农业方面的进步更是这样......例如马铃薯,就是强制地移植到我国来的.木犁也不是从来就使用的.这也许是在封建时代输入的,但是这大约也是强制输入的.现在,在我们自己这个时代,我们地主,在农奴时代,在我们的农业上曾使用过各种各样的改良设备:烘干机.打谷机.运肥机和所有农具......一切都是靠我们的权力输入的,农民们最初反对,后来就模仿我们.目前因为废除了农奴制,我们被剥夺了权力;所以我们的已经提到高水平的农业,不得不倒退到一种最野蛮最原始的状态.这就是我的看法."
  "但是为何会这样呢?如果这是合理的,那么,就雇人劳动,您还是可以照原样经营的呀."斯维亚日斯基说.
  "我们没有权力了.请问我靠谁去这样经营呢?"
  "正是如此......农业中的主要因素还是劳动力."列文心里想.
  "凭雇工们."
  "雇工不肯好好地干活,而且不肯用好农具干活.我们的雇工只会像猪一般地喝酒,而且当他喝醉了的时候,他会把你给他的工具通通毁坏掉.他将马饮伤了,弄坏很好的马具,用车轮胎去换酒喝,让铁片落到打谷机里面,把它破坏掉了.凡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他看了就厌恶.这便是整个农业水平低落的缘故.土地荒废了,长满了莠草,或者是给农民瓜分了,原本可以收获上百万的土地,你只收到几十万;国家的财富减少了.同样一件事只要略加考虑......"
  于是他开始讲述他设想的农奴解放的方案,根据他的方案,这些缺陷全可以避免.
  这个引不起列文的兴趣,可是当他说完了的时候,列文又回到他最初的话题上去,转向斯维亚日斯基说,尽力想引他陈述他的真实意见:
  "农业的水平在低落下去,并且以现在我们和农民的这种关系,要用一种可以产生利益的合理方式去经营农业是不可能的,这是确实存在的,"他说道.
  "我不这么认为,"斯维亚日斯基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看到的只是我们不知道怎样耕种土地,而在农奴制时代我们的农业水平,太低了.我们没有机器,没有好牲口,管理不妥当,我们甚至连怎样记账也不清楚.随便问问哪一个地主吧;什么是有利的,什么是没有利的,他都说不上来."
  "意大利式簿记法!"灰色胡髭的地主嘲讽地说."你可以随便记账,但是假如他们把你的东西都毁坏了的话,那么你什么利益也得不到的."
  "为何他们会把东西毁坏呢?一架蹩脚的打谷机,或是您的俄国式压榨机,他们会损毁,但是我的蒸汽机他们就不会损坏了.可怜的俄国马,您怎样叫的呢?......那种牲口您得揪着它的尾巴走,那种马他们会糟蹋,但要是荷兰马或是别的好马,他们就不会糟蹋了.因此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应当把我们的农业更提高一步."
  "啊,只要花费得起就好了,尼古拉.伊万内奇!这对于您倒是很合适的,但是我,要供一个儿子上大学,小的儿子们在中学读书......所以我可没钱去买贝尔舍伦马载重."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银行啊."
  "结果您要我把剩下的东西统统拍卖掉吗?不,谢谢您!"
  "我不同意说农业水平有再提高一步的必要或可能,"列文说."我正在干这件事,并且我也有本钱,但是我却什么也做不出来.至于银行,我真不知道它对谁有好处.起码我个人在农业上花去的钱结果全是损失:家畜......是损失,机器......同样还是损失."
  "这是千真万确的,"灰色胡髭的地主附和着说道,满意得笑出来了.
  "并且不只我是这样,"列文继续说,"我和那些用合理方式经营土地的所有邻近的地主来往;除了少数例外,他们这样做,都遭受了损失.哦,告诉我们,您的土地如何......得到了好处吗?"列文说,他马上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神里觉察出每逢他想要从斯维亚日斯基的心房外室再深入一步时所看到的那种一瞬间的惊愕神情.
  而这个质问,在列文方面,并不是非常诚意的.斯维亚日斯基夫人刚才在喝茶的时候告诉过他,他们今年夏天由莫斯科请了一个德国簿记专家来,他获得了五百卢布的报酬,核算了他们的全部财产,发觉他们损失了三千多卢布.确数她不记得了,但是那个德国人似乎连一分一毫都计算了的.
  听到提起斯维亚日斯基农业的收益的时候,有着灰色胡髭的地主微微一笑,显然他清楚他的邻人兼贵族长大约得到了多少利益.
  "或许不合算,"斯维亚日斯基回答."那还不是说明我要么是一个拙劣的农业经营家,要么证明我把资金浪费在增加地租上了."
  "啊,地租!"列文惊异地叫着."地租在欧洲也许会有,在那儿,土地由于花在它上面的劳动已经改良了;但是在我们这儿,土地却因为花在它上面的劳动渐渐不再肥沃下去......换句话说,耗尽地力;因此,谈不到地租."
  "怎么谈不到地租呢?这是法则呀."
  "那么我们与规律无关;对于我们地租代表不了什么,反而会扰乱了我们.不,告诉我,如何会有地租这套理论......"
  "来点凝乳,好吗?玛莎,给我们拿一些凝乳或者马林果来."他转向他的妻子说."今年的马林果结得十分晚."
  然后,斯维亚日斯基怀着最愉快的心情站了起来,离开了这儿,显然,正在列文觉得这场谈话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却以为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
  失掉了对手,列文继续和灰色胡髭的地主谈话,竭力想对他证明,所有困难都是由于我们不了解我们的劳动者的特性和习惯而来的;但是这位地主,正同所有与世隔绝.独立思索的人一样,理解人家的意见很迟钝,而且十分固执己见.他坚持说,俄国农民是猪,贪恋猪一样的生活,要把他从猪一般的处境中拯救出来,一定要有权力,而目前却没有;一个人一定要有一条鞭子,而我们变得这样自由了,让我们突然用律师和模范监狱取代了使用过一千年的鞭子,而在监狱里,还给不中用的.身上散发恶臭的农民吃很好的汤,并且还计算出来给他几立方尺的空气.
  "您为何认为,"列文说,竭力想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去,"要找到这样一种对劳动者的关系,使劳动产生很高的生产率,绝对是不可能的呢?"
  "就俄国农民来说,永远不能如此!我们没有权力."地主回答.
  "如何才能找得到新的条件呢?"斯维亚日斯基说,吃了一些凝乳,点上一支香烟,他又来参加辩论了."对于劳动力的一切可能的关系,都已经确定了,并且是经过研究的,"他说."野蛮时代的残余,连简单的原始公社自然而然地消灭了,农奴制被解除了,余下来的只有自由劳动;而它的形式是固定了的.现成的.非采用不可的.长工,日工,佃农......不外乎就这些形式."
  "可欧洲对于这些形式仍不满意."
  "可不满了,正在探求新的.并且多半会探求出来的."
  "那正是我所要说的,"列文说."为何我们自己不探求呢?"
  "因为这正和重新发明铁路建筑法一样.它们原本是现成的.早已发明了的."
  "但如果它们不适合我们使用,如果它们并不高明呢?"列文说.
  他又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神里觉察出惊异的神情.
  "啊,这样我们真要目空一切了,我们居然探索出欧洲正在探索的东西!这套话我已听够了,但是,对不起,您听说过关于劳动组织问题在欧洲取得的所有成就吗?"
  "不,不大清楚."
  "这个问题现在引起欧洲最优秀的思想家们的留意.舒尔兹.杰里奇派......还有极端自由主义的拉萨尔派论劳动问题的浩瀚的那本书......米尔豪森制度......这一切都已成为事实,您大约也知道吧."
  "我略微知道一点,不过很模糊."
  "不,您只是这么说而已;无疑的,关于这一切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自然,我不是一个社会学教授,但是这使我感到兴趣,而且实在的,如果您也感到兴趣的话,您应该来研究研究."
  "但他们会有什么结果呢?"
  "对不起......"
  两位地主站起身来了,斯维亚日斯基又一次制止住列文想要窥看他的内心深处那种令人不快的习惯,去送客去了.

  二十八
  列文那天晚上和女人们在一道,感到非常厌烦;他想到,他对于他的农业经营所感到的不满并不是特殊情况,而是俄国的普遍情况;他想到,要调整劳动者对于土地的关系,使他们劳动起来,能够像在他到斯维业日斯基家的路上所碰见的那个农家干活一样,这并不是痴人说梦,而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一想这些,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在他看来,这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他应该试着去处理.
  向妇人们道过晚安并且答应了明天再留一天,好同她们一道骑马到皇家树林去游览一处有趣的古迹,列文在就寝之前走到主人的书房里去拿斯维亚日斯基向他介绍的.关于劳动问题的书籍.斯维亚日斯基的书房是一个大房间,周围摆着书架,中间有两张桌子,一张是摆在房间中央的大写字台,另外一张是圆桌,上面摆满了各种文字的刚出版的报纸和刊物,在一盏灯的周围,像一颗星的光线一样摆满在圆桌上.在写字台旁有一个抽屉架,上面标着金字,里面装满各式各样的文件.
  斯维亚日斯基取出书来,便在一把摇椅上坐下.
  "您在那儿看什么?"他对站在圆桌旁边翻看杂志的列文说,而列文此刻正翻着杂志.
  "哦,是的,那里面有一篇十分有趣味的论文,"斯维亚日斯基说的是列文手里拿着的那本杂志."看来好像,"他很有兴致地补充说,"瓜分波兰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腓特烈.原来......"
  于是,以他所特有的明快的语言,他概括地述说了那些新颖的.十分重要的有趣的发现.虽然列文一心想着农业经营问题,可当他听到斯维亚日斯基的话的时候,他暗暗问自己:"他心里隐瞒了些什么呢?而且为何,为何他对于瓜分波兰的问题会感到兴趣呢?"当斯维亚日斯基说完了的时候,列文不禁问:"哦,那么怎样?"可是并没有下文.他有兴趣的只是"原来"是怎样怎样.但是斯维亚日斯基并没有说明,而且认为不必要说明,这为何引起他的兴致.
  "是的,但是我对那位容易动气的邻人倒十分喜欢."列文说,叹了口气."他是一个聪明的家伙,而且说了不少真话哩."
  "啊,算了吧!一个隐蔽的顽固不化的农奴制拥护者,好像他们所有的人一样!"斯维亚日斯基回答说.
  "您是他们的首领呀!"
  "是的,不过我是把他们领向另外的方向而已."斯维亚日斯基说着,大笑地说着.
  "使我非常感兴趣的是,"列文说."他说的对,他说我们的方法,也就是说我们的合理的农业经营行不通,像那位温和的地主所推行的那种放债方法倒是唯一行得通的,或是干脆最简单的方法......这是谁的过错呢?"
  "当然,这是我们自己的.然而,说这行不通,这话是不对的.瓦西里奇科夫就行通了."
  "一个工厂......"
  "但是我的确不明白什么使您那么惊奇.农民无论是在物质或是精神方面都处在这样低的发展阶段上,他们对于一切他们觉得新奇的设施都要反对,这是很显然的.在欧洲,合理的经营方法行得通,就因为农民受了教育;所以,我们必须向农民说明......就是这样."
  "但是我们如何去教育人民呢?"
  "要教育人民,有三件东西是很必要的:第一是学校,第二是学校,第三还是学校."
  "但是您自己刚才说过,农民是处在这样低的物质发展阶段上,学校有什么用处呢?"
  "你知道吧,你让我记起了一个忠告病人的笑话:'你该试一试泻药.,'试了,更坏.,'试一试水蛭吧.,'试了,更坏.,'哦,那么,除了向上帝祷告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试了,更坏.,我们现在也是如此.我说政治经济学,您说......更坏.我说社会主义,您说......更坏.教育,......更坏."
  "但是学校能带来什么用处呢?"
  "学校供给农民其他的需要."
  "哦,这正是我一直不明白的,"列文激昂地回答."学校怎么会帮助农民改善物质状况呢?你说学校和教育会供给他们新的需要.那更坏,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满足这些需要.加减法和教义问答的知识如何使他们的物质状况得以好转,这我始终不明白!前天傍晚时候,我碰到一个抱着婴孩的农妇,我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她说她要到女巫那儿去;她的孩子有好啼哭的病,因此,她带他去治疗.我便问:'女巫怎么医治好啼哭的病呢?,'她把孩子放在鸡笼上面,口里念句什么咒语,......"
  "哦,您正好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要想法不让她将孩子放在鸡笼上去医治他好啼哭的病,这就需要......"斯维亚日斯基说,快乐地微笑着.
  "啊,不!"列文烦恼地说,"我只不过觉得这种医治方法与用学校医治农民有很多相像而已.农民是贫困而且无知的,这一点我们了解得同那个农妇看到孩子啼哭就知道他有病一样确切.但是,学校如何治疗这种贫困和无知的病,恰恰和鸡笼怎么可以医治好啼哭的病一样难以令人明白.需要医治的是农民贫困的原由."
  "哦,起码在这一点上,您和您那么不喜欢的斯宾塞是意见一致的;他也说,教育可能是更大的生活福利和安适的效果,是像他说的更勤的洗涤的结果,然而并非是因为能够读书和计算......"
  "哦,我居然和斯宾塞意见一致,这倒使我十分高兴,或者相反地,非常遗憾;不过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学校能有什么用处,有用的是一种可以让农民更富裕.更悠闲的经济组织.这样一来,学校自然而然就会有的."
  "可是,如今在全欧洲学校都是义务的."
  "在这点上您自己如何会与斯宾塞意见相同呢?"列文问.
  但是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惊异的神色,他微笑着说:
  "不,那个治好啼哭病的故事漂亮极了!真是您自己听到的吗?"
  列文看出他简直发现不了这个人的生活和思想之间的关系.显然,他的论断会得出什么结论,他是毫不在意的;他需要的只是推论的过程.而当议论的过程把他引进了一条死胡同的时候,他就对它更加不感兴趣.那是他唯一不欢喜的东西,他老是把话题转到什么愉快有趣的事情上去,这样避而不谈它.
  从在路上遇见的老农民所给与他的印象起,那个印象成为这一天的所有印象和思想的基础,这一天所有的印象都让列文非常兴奋.这位善良可爱的斯维亚日斯基,他有许多思想只是为了能在社会用的,而且显然还有列文窥探不到的某些生活原则,同时当他同群众在一道的时候,他就用一些同他毫无关系的思想来指导社会舆论;还有,那位怨天尤人的地主,他说他被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这话是非常对的,可他对于俄国整个的阶级,而且是最好的阶级的愤慨,却是不对的;还有,不满意自己所做的工作,茫然地盼望找到一种补救的办法......这一切都混合在内心的烦恼和期望迅速解决的境况之中.
  列文一个人住在给他准备的房间里,躺在他的手脚每动一下就意料不到地弹跳起来的弹簧垫褥上,他很久睡不着.和斯维亚日斯基的谈话,尽管他说了许多聪明的话,却没有一次让列文感到兴趣;但是那位地主的话倒是值得考虑的.列文不由得回想起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在想像中修改他自己的话.
  "是的,我应该对他说:您说我们的农业不行是由于农民憎恨一切改良,所以应该用权力强制他们接受;假如不改良农业就没办法的话,那么您说的话是对的.但是事实上只要农民按照自己的习惯劳动就一定会成功的,就像我到这里来的路上所看到的那个老农民家那样.你们和我们都对农事很不满,这证明过错不是在于我们,就是在农民.我们采用我们的方式......欧洲的方式......已经非常久了,而从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劳动力的性质.我们暂且不要把劳动力看成一种理想的劳动力,而把它看做具有自己本能的俄国农民,然后我们就按照这种情况来经营我们的农业.假定,我该对他这样说的,您像那位老农民那样经营农业,您找到了可以让您的农民对于他们劳动的成果感到兴趣的办法,而且找到了他们承认的改良方法,这样您就不会让土壤贫瘠下来,而得到您以前的收获的两倍或三倍.这样把收成对半分,一半给劳动者;您余下来的会多些,而劳动者所得到的也多些.为了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要降低农业水平,使劳动者对农业的成果产生兴致.至于怎样办?......这是一个牵涉细节的问题,但是无疑这是能够办到的."
  这个念头让列文非常兴奋.以致他到半夜还没睡着,仔细思量着如何实行他的这个思想.他本来不想第二天回去,但是现在他决心明天一早便动身回家.加上,穿着裸露脖颈的衣服的姨妹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近似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而感到羞愧和悔恨的感觉.最重要的是他应当毫不耽搁地回去;他得赶在冬麦播种之前,向农民们提出他的新计划,这样,播种就可以在一种新的基础上进行.他下决心改革他的所有农业经营方法.

  二十九
  列文的计划的执行遇到了许多困难;但是他尽力而为,总算达到了这样一种结果,尽管不称心如意,却也足以让他毫不欺骗自己地相信这事情用力去做是值得的.主要的困难之一是农事正在进行,要让一切停顿下来,再从头开始,是不可能的,而只得在运转中调整机器.
  在他到家的当天晚上,当他把他的主意告诉管家的时候,管家带着明显的高兴神情赞同他那一部分话,就是承认以前所做的一切全是愚笨而不中用的.管家说他早就这样说过,但却不听他的话.但是对于列文的建议......就是主张他和农民同样以股东资格参加农业经营......对于这个,管家只显出一种大为失望的神色,没有表示任何肯定的意见,却马上开始谈起明天急需运走剩下的黑麦捆和派人去锄第二遍地那些事情来,所以列文感到现在还不是讨论他的计划的时候.
  在开始同农民谈起这事,提议按新的条件把土地租让给他们的时候,他遭遇了同样的巨大困难;他们是这样忙碌地干每天的工作,他们没有时间对他提出的计划患得患失.
  那心地单纯的牧牛人伊万对于列文的提议......就是让他和他一家分享牧场的利益......好像十分理解,而且彻底同情这个计划.但是当列文向他提到将来的利益的时候,伊万的脸上就表露出惊奇和歉意,仿佛表示不能听完他要说的一切,就急急地替自己找出一件什么刻不容缓的工作,他或是拿起叉子去把干草从牲口棚里丢出来,或是跑去打水,或是去扫除牛粪.
  另一个困难是农民绝对不相信地主除了想要尽量榨取他们之外还会有别的想法.他们坚信,他的真正目的(无论他对他们说些什么)总是秘而不宣的.而他们自己,在发表意见的时候,说了许多话,但也从来没有说出他们真正的意思.此外(列文感觉得那位爱动怒的地主说得非常对),农民们在制订任何契约的时候,总是把不要强迫他们采用任何新式耕种法,或是使用任何新式农具当作首要的坚定不移的条件.他们承认新式步犁耕得比较好,快速犁也耕得比较快,可他们可以举出无数的理由,说明他们不想用其中任何一种.尽管他已经确信不疑这样做他就得降低农业水平,可是抛弃那分明有利的改良方法,他又觉得可惜.但是虽然困难重重,他还是一意孤行,到秋天这个计划就开始实行,或者起码在他看来的确如此.
  起初列文想把整个农场依照新的合作条件按照现状租给农民.雇工和管家,但是他马上看出这是不行的,因此就决定分散经营.畜牧场.菜园.果园.草场和分成几块的耕地,分别加以处理.心地单纯的牧牛人伊万,在列文看来,比谁都更清楚这个计划,他成立了一个主要由他一家人组成的劳动组,承担了畜牧场的管理工作.休耕了八年的一块遥远的贫瘠的土地,凭 着聪明的木匠费奥多尔.列祖诺夫的帮助,在新的合作条件以下,由六家农民承受下来;农民舒拉耶夫以同样的条件租种了这儿的菜园.其他的土地还照老样耕种,但是这三个组是新组织的基础,占据了列文的所有精力.
  这是事实:畜牧场的情形并没有比以前有起色,伊万激烈反对把母牛安顿到温暖的牛棚里,反对用新鲜乳酪做奶油,判断说要是母牛放在冷处,饲料可以吃得少一点,而用酸乳酪做奶油更加有利,并且他要求像过去一样付给他工资,对于他领到的钱不是工资,而是预付的一份赢利这一点,丝毫不感兴趣.
  这是事实:费奥多尔.列祖诺夫那一组借口时间过于仓促,没有按照契约在播种以前把土地翻耕两次.这是事实:这一组的农民,尽管同意在新的条件之下耕种土地,并没有把土地看成大家的共有物,却当做是为了把收获平分而租借来的,而且农民们和列祖诺夫本人就不只一次地对列文说过:"如果您收地租的话,您可以省掉麻烦,而我们也比较自由一点."而且这些农民还借着种种的口实,把契约上规定了的在农场上建筑家畜场和仓库的事尽延迟下去,一直拖延到冬天.
  这是事实:舒拉耶夫只想把他租下的菜园分成小块让农民租种.他显然彻底误解了,而且很明显是故意误解了将土地租借给他的条件.
  这也是事实:在他和农民们谈话,向他们说明计划的一切利益的时候,列文常常感到农民们只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而且下定决心,不管他说什么,决不相信他.当他和农民中最聪明的那个列祖诺夫谈话的时候,他特别痛切地感到了这点;他在列祖诺夫的眼睛里觉察出一种光辉,那光辉那么明显地显示出嘲笑列文的神情,表示出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心,好像是说,虽然有人上当受骗,但绝不是他列祖诺夫.
  尽管这样,列文仍然觉得这个办法行得通,而且由于严格核算和坚持己见,他将来总会向他们证明这种办法的益处,那时,这办法就会自然而然地流行起来.
  这些事情,加上农场上未完的事务,还有他在书斋内的著述工作,在整个夏天这样地占据了列文的心,让他很少出去打猎.在八月末,他从那个送回女用马鞍的仆人口里打听到奥布隆斯基一家人都到莫斯科去了.他感到由于没有回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信,由于这种他现在一想起来就要羞得脸红的无礼举动,他已经破釜沉舟,再也不会去探望她们了.他对于斯维亚日斯基家也是同样无礼:不辞而别.可他也再不会去看望他们了.现在这些他都无所谓了.他的农业改造问题彻底占据了他的心,他一生中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他感兴趣的事情了.他又读了一遍斯维亚日斯基借给他的书,记录下他手头没有的材料,他又读了一遍有关这个题目的政治经济学跟社会主义的书籍,但是,像他预料到的那样,找不到同他所着手的计划有关的东西.在政治经济学著作里,例如在米勒的著作里,他最早曾经以极大的热情考虑过的,时时刻刻希望从中得到盘据在他心头的许多问题的解答,他找到了从欧洲的农业状况得来的规律;但是他不知道这些不适用于俄国的规律为什么一定会具有普遍性.他在社会主义的书里也看到同样的情形:无论是在学生时代曾迷惑过他的那种美妙的但不合实际的空想,或者是改良和补救欧洲经济状况的措施,都同俄国农业毫无共同之处.政治经济学告诉他欧洲的财富过去和现在发展的规律,是普遍的.不变的.社会主义却告诉他,沿着这种路线发展只会引向灭亡.他,列文和全部的俄国农民和地主,怎样处理他们的千百万人手和千百万亩土地,让他们提高生产来增加公共福利,对于这个问题,两种书籍都没有答案,甚至连一点暗示也没有.
  既已开始研究这个问题,他就细心地阅读了所有与此有关的书籍,而且打算秋天出国实地考察一番,为的是避免在这问题上碰到像他在研究其他问题时常遇到的烦麻.常常,当他开始理解对方心里的思想,而且开始说明他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对方会突然地向他说:"但是考夫曼和琼斯.久布阿.米歇尔是如何说的?您没有读过他们的著作吗?其实你该读读;他们已把那个问题研究透了."
  他现在看得十分清楚,考夫曼和米歇尔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的.他知道他需要的东西.他知道俄国有肥沃的土地,健壮的劳动者,在某些场合,就像去斯维亚日斯基家半道上那个农家,劳动者和土地能生产出丰富的产品;但在大多数场合,当资本是以欧洲的方式使用的时候,产量就十分少,而这完全是因为:只有用他们自己特有的方法,才能真心实意地劳动,并且才劳动得好,这种敌对并不是偶尔的,而是永久的,是人民本性中根深蒂固的现象.他想,俄国人民负有占据和开垦广漠的.渺无人烟的土地的使命,他们有意识地坚持袭用合乎需要的方法,直到全部的土地开垦完了为止,而他们的这个方法也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样坏.他要以他的著作从理论上,以他的农事从实际上来说明这点.

  三 十
  在九月末尾,为了在租给农民集体使用的土地上建造家畜场,运来了大批木材,黄油也卖掉了,利润也分了.实际上,农场上的一切事情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或者至少在列文看来是如此.要从理论上说明问题,完成他的著作......按他所希望的那样,那著作不但要在政治经济学上卷起一场革命,而且要根本消灭那门科学,奠定农民与土地的关系的新的科学基础......那就只有出国走一趟,实地考察在这方面的所做所为,搜集确凿的证据,证明那儿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列文只等小麦出售,能够拿到一笔钱,就到外国去.但是开始下雨了,影响了残留在田里的谷物和马铃薯的收割,使一切工作,连出售小麦的事在内,都停下来了.路上泥泞难行;两架风车被大水冲走了,天气越来越恶劣.
  九月三十日,太阳在早晨露了面,列文希望天气会放晴,开始急着做动身的准备.他吩咐动手装运小麦,并且让管家到商人那里去取卖出小麦的钱,自己骑了马到各处去,在动身以前对农场上的事务作最后一次布置.
  列文办完了一切事务,全身被沿着皮外套流进他的脖颈同长统靴里的雨水浸透,但却怀着最紧张兴奋的心情,在傍晚回家去.傍晚,天气更糟了;雹子这样无情地打着那湿透的母马,让它侧着身子走着,抖动着头和两耳.但是列文戴着风帽,因此觉得很舒适,他只顾愉快地向周围眺望,时而望着沿着车辙流过的脏水,时而望着从树叶落尽的细枝上垂下的水滴,时而望着桥板上没有融化的雹子的斑斑白点,时而望着在赤裸裸的榆树四周厚厚地堆积起的还是汁液饱满的.肥厚的落叶.尽管四周的景物很阴暗,他依然感到异常的有兴致.他和较远村落里的农民们的谈话显示出他们已开始习惯于新的情况了.他曾走到一个看管房屋的老头家里去烤干衣服,那个老头显然就很赞成列文的计划,而且自动请求入伙购买家畜.
  "我只要坚定不移地向我的目标前进,我就一定会达到目的,"列文想,"并且这是值得努力去做的.这并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公共福利的事.整个农业,特别是农民的生活状况必须根本改变不可.以人人富裕和满足来代替贫穷;以和谐和利害一致来代替彼此敌视.一句话,是不流血的革命,但也是最伟大的革命,先由我们的小小的一县开始,然后相及一省,然后及于俄国,以至遍及全世界.由于正确的思想是一定会取得成果的.是的,这是一个值得努力的目标.我,科斯佳.列文,曾系着黑领带去赴舞会,曾碰到谢尔巴茨基家小姐的拒绝,而且自己觉得是那样可怜,那么无用的一个人,居然会是这种事业的开创人......那也没有什么.我相信佛兰克林想起自己的过去时,也一定觉得自己无用,他也一定不相信自己的.而且他一定也有一个他能够推心置腹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这么思索着,列文在薄暮时分回到家里.
  到商人那儿去的管家回来了,拿到一部分卖出小麦得来的钱.和那个看管房屋的老头订了合同,在路上管家看见到处麦子还摊在田里,因此他那没有运走的一百六十堆麦子比起别人的损失来真算不了一回事.
  晚饭以后,列文照常拿着一本书坐在圈手椅里读书,他一面读,一面想着眼前与他的著作有关的旅行.今天他的著作的一切意义格外鲜明地浮现在他的心头,说明他的理论的整段整段的文句也在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我要写下来,"他想."那肯定可以成为一篇简短的序言,我从前以为那是没有用的."他起身向写字台走去,卧在他脚旁的拉斯卡也站起来了,伸了伸懒腰,望着他,好像是在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一样.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把它写下来,因为农民的头头们来到了,列文走到前厅去接见他们.
  在他接见了那些有事同他相商的农民,安排了第二天的工作之后,列文就回到书房,坐下来工作.拉斯卡卧在桌子底下;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拿着袜子坐在她平素常坐的位子上.
  刚写了不一会儿,列文突然清晰地想起了基蒂,想起了她的拒绝同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烦闷有什么用呢?"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老坐在家里有什么用?您该到什么温泉去住一住,反正您如今准备要出门了."
  "哦,我后天就要走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我得先做完我的工作."
  "啊,啊,又是您的工作!仿佛您赐给农民们的还不够哩!实在,他们都这样说:'你们老爷这样做,说不准得到皇帝的嘉奖咧.,真的,这是怪事,您为何要为农民们操心呀?"
  "我不是替他们操心;我这样做是为了我自己."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对于列文的农事上的计划,是一点一滴都知道的.列文经常把他的思想一遍遍地向她说明,而且也常常和她辩论,不同意她的解释.但是这一回她却彻底误解了他所说的话.
  "对于自己的灵魂自然应当看得顶要紧喽,"她叹着气说."那个帕尔芬.杰尼瑟奇,他虽说不识字,他死得可真清白,但愿大家都能像他一样,"她提到最近死去的一个仆人这么说."他领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礼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说."我只是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干的.要是农民们干活勤快一些,我的利益也就多一些了."
  "哦,无论您怎样做,如果他是一个懒汉,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要是他有良心,他就会干活,如果没有,您拿他有什么办法."
  "您自己也说伊万把家畜看管得比以往好了."
  "我要说的只是,"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回答,显然不是信口说出来的,而是严密思考的结果,"您应该娶亲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提及他刚才想的事刺伤了他的心,让他难过.列文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她,他又坐下工作,在心里重又想着他所想到的那工作的所有意义.只是偶尔在寂静中他听到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织针的声音,他想起了他不愿想起的事,又皱起眉头.
  九点钟的时候他听到了铃声和马车在泥地上驰过的沉闷声音.
  "哦,有客人来了,您不会闷气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但是列文超过了她.他的工作正不顺利,他希望有客人来,无论是谁都好.

  三十一
  跑下一半楼梯的时候,列文听到门口传来他十分熟悉的咳嗽声;但是由于他自己的脚步声,他没有听清楚,而且他希望他弄错了.随后有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瘦骨嶙嶙的.熟悉的身材映入他的眼帘,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弄错的余地了;但是他还在希望他是看错了,希望这位一面咳嗽,一面脱下毛皮外套的高大男子不是他的尼古拉哥哥.
  列文爱他的哥哥,但是和他在一起却始终是一不是件好事.尤其现在,当列文由于受了袭上心头的思想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暗示的影响,正心绪不宁的时候,他觉得同他哥哥眼前的会面是十分难受的.他得会见的,不是一个健康快活的陌生客人,可以指望他来排遣他的彷徨不定的情绪,却是他的哥哥,那个最了解他,会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思想,会让他吐露一切真情人的,而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的.
  因为这种卑劣的感情而生自己的气,列文跑到前厅里去;他一走近看他的哥哥,这种自私的失望情绪就立刻消失,而被怜悯心所替代了.尼古拉哥哥的消瘦和病容,以往就够可怕的,现在显得更加憔悴和疲惫了.这是一个皮包骨的骷髅.
  他站在前厅里,扭了扭他的瘦长的脖颈,摘下围巾,浮着一丝异样的凄恻的微笑浮在眼角.当他看见那温顺而谦卑的微笑的时候,列文觉得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
  "瞧,我到你这儿来了,"尼古拉用喑哑的声音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弟弟的面孔."我老早就想来的,但是我一直身体不大好.目前我算是好多了,"他说,用他的瘦削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胡须.
  "是,是!"列文回答.当他吻着他,自己的嘴唇感觉到他哥哥的干枯的皮肤,靠近地看到他那双洋溢着奇异光辉的大眼睛的时候,他就更为恐惧了.
  两三个星期之前,康斯坦丁.列文写了封信给他哥哥,告诉他还没有分开的那一小部分财产已经典当了,他可以分到大约二千卢布.
  尼古拉说他现在就是来取这笔钱的,而更为重要的,是到老巢来小住一下,接触故乡的土地,为的是要像古时的勇士一样积蓄精力来应付当前的工作.尽管他腰弯背驼得很厉害.虽然因为他身材高大,他的憔悴身躯显得格外触目,但他的动作还和以往一样敏捷和急遽.列文领他走进书房.
  哥哥非常细心地换了衣服,他是一般都不这样,梳了梳他的又稀又直的头发,就微笑着走上楼去.
  他怀着最亲切的愉快心情,正像列文经常想起的他幼年的时候一样,他甚至提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不带一点愤恨的意思.当他看见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时候,他同她说笑,探问老仆人们的状况.帕尔芬.杰尼瑟奇死去的消息给了他锥心刺骨的影响.恐惧的神色流露在他的脸上,但是他马上恢复了平静.
  "自然他很老了,"他说,随后改变话题."哦,我要在你这里住一两个月,然后去莫斯科.你知道,米亚赫科夫答应了为我在那里谋个位置,我马上要有差使了.现在我要把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他继续说."你清楚我甩掉了那个女人."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吗?怎么的,是为了什么事?"
  "啊,她是一个可恶的女人!她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哩."至于是什么麻烦他却未说.他不能说他抛弃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由于茶泡得太清淡,尤其是因为她照顾他,像照顾病人一样."而且,如今我要完全改变我的生活.自然我像大家一样做过许多蠢事.财产倒是小事,我并不吝惜钱.只要健康在,而我的健康,谢谢上帝,彻底康复了."
  列文倾听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说什么才好.尼古拉大约也有同感吧;他开始询问他弟弟农事的情况;而列文也兴奋谈他自己的事,因为那样他可以毫不虚伪地说话.他将他的计划和活动告诉他哥哥.
  他哥哥听着,但是对这丝毫不感兴趣.
  两人是这样相亲相近,连最细微的动作跟声调,在他们之间也都能表达出比言语所能表达的更多的东西.
  如今他们两人只有一个想法......尼古拉的疾病和死期的逼近......那念头压倒所有其余的念头.但是两人都不敢说出来,因此不论他们说什么都是虚伪的,除非说出盘据在他们心头的那个念头.列文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晚间终于过去,睡觉时刻到来.随便同什么外人一起,随便什么正式访问,他都没有像今晚这样不自然和虚伪.意识到这种不自然,并且为此感到遗憾,就使得他更加不自然了.他真要为他的即将死去的.亲爱的哥哥大哭,但他却不能不倾听而且尽在谈论他计划如何生活.
  因为屋子潮湿,而只有一间寝室生火,因此列文就让他哥哥睡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和他只隔着一道屏风.
  哥哥上了床......不知道他是睡着了呢,还是没有睡着,像病人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着,不停地咳嗽,当他咳不出来的时候,就抱怨一句什么.有时他的呼吸非常困难,他便说:'啊,我的上帝!"有时他给痰堵住了,他便愤怒地埋怨说:"噢,活见鬼!"列文很久睡不着,听着他的动静.列文的思绪万千,但是所有思想只归结到一点......死.
  死,万物不可逃避的终结,头一次势不可挡地出现在他面前.而死......就在这位亲爱的哥哥的身体里,他半睡半醒地呻吟着,而且因为习惯混淆不清地一会儿呼唤上帝,一会儿诅咒魔鬼......对于他已不像以前那么遥远了.他感到死也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那么就是三十年之后,难道还不是一样?这不可逃避的死到底是什么......他不但不知道,不但一直没有想过,而且也没有力量,没有勇气去想.
  "我工作,我要做点什么事,可我却忘记了一切都要终结,我忘记了......死."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身体蜷缩着,抱着两膝,因为思想紧张而屏息静气,他在沉思.但他越是紧张地思想,他就越看得明白:无疑是这么回事,其实他在人生中遗忘了和忽视了一个小小的情况......也就是,死会到来,任何事情都会有了结的,没有什么事值得开头,反正是毫无办法.是的,这是可怕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我还活着.如今怎样办才好呢?怎样办才好呢?"他绝望地说.他点上蜡烛,小心地起了床,走到镜子面前照照他的面孔和头发.是的,白发已爬上了他的两*住那沸腾盈溢的人生的幸福之感."如今,那塌陷的.空洞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将来怎样......"
  "咳,咳!该死!你为什么老折腾,你为什么还不睡呢?"哥哥的声音对他叫喊.
  "唉,我不清楚,我失眠了呢."
  "我倒睡得很好,如今我不出汗了.你来看看,摸摸我的衬衫.湿了吗?"
  列文摸了摸,就退到屏风后面,把蜡烛吹熄了,但是他却很久没有睡着.怎样生活的问题对于他刚刚变得明朗一点,就平地出现一个新的.不能解决的问题......死.
  "哦,他快要死了......是的,他也许活不到春天了,怎么帮助他呢!我该怎么对他说昵?关于这件事,我知道什么呢?我甚至忘了有这么回事."

  三十二
  列文早已观察到,当人们过分听话而使人感到不安的时候,他们常常会一下子变得过分苛刻和吹毛求疵到令人难堪的地步.他觉得他哥哥就会如此.而他的尼古拉哥哥的温和态度的确没有维持多久.在第二天早晨,他就变得暴躁起来,仿佛拚命和弟弟为难似的,专触他的最痛的地方.
  列文感到过错在于自己,而又不能改.他感觉得如果他们两人都不装模作样,而说了所谓的真心话......就是把他们所想的说出来,所感到的......的时候,他们是只会面面相觑,而康斯坦丁便只能说:"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而尼古拉就只能回答:"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呀!"如果他们只说真心话的时候,他们就再也不能说别的什么了.但是那样就不能生活了,因此康斯坦丁极力想做他这一生一直想要做.可是不会做的事情,那种事情,照他观察,许多人都会做,而且只能如此生活:他极力想说些不是他心里所想的话,但是他又老感觉得那听起来很虚伪,感觉得哥哥会看穿他的心思,并且会生气.第三天,尼古拉又引他弟弟向他说出他的计划,开始不仅对它吹毛求疵,而且故意把它和共产主义混为一谈.
  "你只是吸收别人的思想,但是你却歪曲了它,尽力想把它应用在不能应用它的地方."
  "但我对你说这两者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否认财产.资本.遗产的正当性,而我,却不否认这种重要的刺激因素,(列文原本讨厌用这种字眼,但是自从他专心著作以来,他就不自觉地更加频繁地使用这种外国词语.)我需要的只是调节劳动."
  "那就是说,你采用了别人的思想,去掉了构成它的核心实质的所有要素,而且想使人相信这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尼古拉说,愤怒地扭动着打着领带的脖颈.
  "可我的思想与此毫无共同之处......"
  "那边,起码,"尼古拉说,浮着一丝讥刺的微笑,他的眼睛恶意地闪烁着,"有一种所谓几何学的条理清晰的魅力.那或许是乌托邦.但是一旦承认可能把过去的一切变成tabula rasa:没有私有财产,没有家族,那么劳动就自然地会调整好.可是你呢,你什么也没有......"
  "你为何要混淆黑白呢?我从来不是共产主义者."
  "可是我从前倒是,而且我认为它虽然为时尚早,但却是合理的,它正像初期的基督教一样,是有前途的."
  "我只是主张应当从自然科学的观点去分析劳动力;那就是说,应该研究它,承认它的特性......"
  "但那完全是白费劲.劳动力会按照它的发展阶段而自动地找到它特定的活动形式的.起初到处是奴隶,后来是metayers;而我们却有收获平分制.地租和雇农,......你究竟要探求什么呢?"
  列文一听到这话就突然发起火来,因为在他的心底里,他担心这是真的......惟恐真的是他极力想在共产主义和现存的生活方式之间保持平衡,而且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想探求一种有利于我自己和对于劳动者都有利的劳动方法.我想要组织......"他激动地回答说.
  "你并不想要组织什么;这不过是你一贯地想要标新立异,想要表明你并不只是在剥削农民,并且还有着什么理想哩."
  "啊,好的,你既然这么想,......就不用管我吧!"列文回答说,感觉到他左颊的筋肉在抑制不住地抽搐着.
  "你从来没有过,并且也没有信念;你只不过是想要满足你的自尊心罢了."
  "啊,太好了,那样就不要管我吧!"
  "我是不管你!并且早就是时候了,你滚吧!我真懊悔不该来!"
  无论列文后来如何费尽苦心去劝慰哥哥,尼古拉一句也不听,声言还是大家分手的好,康斯坦丁明白这只是由于生活对于他是真得忍受不了了.
  当康斯坦丁又走到他面前,有点不自然地说假如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就请他原谅的时候,尼古拉已经准备动身了.
  "噢,好宽宏大量!"尼古拉微笑着说,"如果你希望自己是对的,我可以满足你这种愿望.你是对的,但是我还是要走."
  仅仅在临走的时候,尼古拉才吻了吻他,突然带着不同于一般的严肃神情望了望弟弟,这么说道:
  "不论怎样,不要怀恨我吧,科斯佳!"说着,他的声音颤抖了.
  这是他们之间所说的唯一的真心话.列文理解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看到并且知道我身体很坏,或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列文明白这意思,他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他又吻了吻他哥哥,但是他说不出话来,并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哥哥走之后第三天,列文也动身出国去了.恰巧在火车站遇见基蒂的堂兄谢尔巴茨基,列文的忧郁神情让他大为惊异.
  "你怎么了?"谢尔巴茨基问他.
  "啊,没有什么,人生中本来没什么快乐的事."
  "不多?你最好别去牟罗兹,和我一道到巴黎去吧.你来看看有多么快乐呀."
  "不,我已经完了.是我应该死的时候了."
  "哦,原来是这样一回事!"谢尔巴茨基说,大笑起来."我还刚刚准备开始哩."
  "是的,我不久之前也这样想过,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是离死不远了."
  列文说出了他最近真的在想的事.他在全部事情上只看到死或死的走近.但是他想的计划却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在死神到来以前,总得生活下去.在他看来,一切都被黑暗笼罩住了;但也正由于黑暗,所以他感觉得黑暗中唯一的引路线索就是他的工作,于是他就想尽办法抓住它,牢牢地抓住不放.

  第 四 部

  
  卡列宁夫妇依旧住在一座房子里,每天见面,但是彼此完全成为陌生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为了让仆人们没有乱想乱猜的余地,定下规矩每天和他妻子见面,但却避免在家里吃饭.弗龙斯基从来没有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里来过,但是安娜在别的地方同他会面,她丈夫也知道这件事.
  这种处境对于三个人都是痛苦的,如果不是期望这种境况迟早会改变,期望这只是终于会消逝的一时的痛苦磨难,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有几位能忍受得了一天这样的处境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希望这种热情会像一切事情全要消失一样地消失,大家全会忘记这事,而他的名声仍旧会不受到损害.安娜忍受了这种处境......这种处境是她造成的,因此她比任何人都痛苦,......也是因为她不仅希望,而且确信这一切马上就会解决和明朗化.她一点也不知道怎样解决这种境况,但是她确信如今马上就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弗龙斯基呢,不由自主地完全听从她的意旨,也希望有什么不由他做主的事会解决所有困难.
  仲冬弗龙斯基过了极其无聊的一个星期.一个来彼得堡游历的外国亲王由他负责招待,他必须带他参观全市的名胜.弗龙斯基风度翩翩,兼以举止恭敬而又庄严,而且惯于和这样的大人物交际,......这就是因此要他负责招待亲王的缘故.但是他对于这职务感到厌烦透了.亲王希望不放过任何一件他回到家时有人会问他在俄国可曾看到的东西;而且,为了他自己,他也要尽情享受一切俄国的乐趣.弗龙斯基不得不在这两方面都做给他以指导.早晨他们乘车游览名胜古迹,晚间他们参加俄国的民族娱乐活动.这位亲王享有甚至在亲王们里面也算少有的健康;由于体育和十分注意保养,他将自己调养得这样强壮,不管他怎样寻欢作乐,他还是显得像一只巨大而光泽的绿色的荷兰胡瓜一样新鲜.亲王周游了许多地方,认为现代交通方便的最主要利益就是能够享受所有国家的快乐.他去过西班牙,在那里沉迷在良宵小夜曲中,结交了一个弹奏曼陀林的西班牙女子.在瑞士他杀过羚羊.在英国他曾经穿着红色上衣骑马越过栅栏,打赌射死了两百只野鸡.在土耳其,他进入过后宫.在印度,他曾骑在象上巡猎,如今,到了俄国,他又要尝尽俄国所特有的一切欢乐.
  可以说是他的总招待的弗龙斯基,为安排各方面的人对亲王建议的各种俄国式娱乐也没少花费力气.跑马.俄国薄饼.猎熊.三驾马车.茨冈.打坏食器的俄国式狂饮酒宴.亲王简单得惊人地感受到俄罗斯精神,打碎放满食器的托盘,让茨冈女子坐在他的膝上,而且好像还在问:还有吗,俄罗斯精神就全在这儿了吗?
  事实上,在一切的俄国娱乐中,亲王最中意的是法国女演员,芭蕾舞女演员和白标香槟酒.弗龙斯基和亲王处得很熟了,但是不知道是由于他自己最近变了呢,还是因为他和亲王太接近的原因,总之他觉得这一星期令人厌倦得可怕.整整这一星期,他体验到这样一种感觉,好像一个人照管着一个危险的疯子,害怕那疯子,同时又因为同他在一起的缘故而担忧自己会丧失理智.弗龙斯基不断地想到,为了让自己不受侮辱,必须毫不忪懈地保持着那种严格遵照礼节的敬而远之的态度.让弗龙斯基吃惊的是,有些人竟甘愿奋不顾身地来向他提供俄国的娱乐,亲王对于这些人的态度是十分轻蔑的.他对于他想要研究的俄国女人的评论不止一次令弗龙斯基愤怒得涨红了脸.弗龙斯基对于这位亲王所以尤其感到不快的主要原因是他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看出了他自己.但他在这面镜子里所看到的东西并没有满足他的自尊心.他只不过是一个极愚蠢.极自傲.极健康.极清洁的人罢了.他是一个绅士......这是真的,弗龙斯基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他对上级平等相待,并不趋炎附势,对同级随便而直率,而对于下级就抱着轻视的宽容.弗龙斯基也是如此并且还把这看成很大的美德;但是对于这位亲王,他是下级,而亲王对他的那种漠而视之却宽容的态度却让他愤慨了.
  "笨牛!难道我也是那个样子吗?"他想.
  虽是如此,但是当第七天他和启程到莫斯科去的亲王告了别,并且接受了他的感谢的时候,他因为摆脱了他的难堪处境和自己那面不愉快的镜子而感到特别快活了.他们围猎了一整夜的熊,显示了他们的俄国式的勇猛,猎熊回来,他在火车站就和他告辞了.

  
  回到家里,弗龙斯基看到安娜写来的一封信.她在信上写着:"我身体不好,心情郁闷.我不能够出门,但是再看不到你一刻都不成了.请今天晚上来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七点钟出席会议,要过了十点钟才回来."一刹那间他觉得有点怪异:她为何不顾丈夫的禁令,而请他直接到她家里去呢,不过结果他还是决定去.
  弗龙斯基今年冬天升了上校,离开了联队,一个人住着.吃过早饭,他马上躺在沙发上,五分钟以后,他最近几天看到的丑恶场景的回忆和安娜的形像同那个在猎熊时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农民的形像混成了一团,弗龙斯基就这么睡着了.他在薄暮时分醒来,恐怖得全身发抖,连忙点燃了一枝蜡烛."什么事?什么?我一定梦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事!是的,是的;好似是一个胡须蓬乱.身材矮小.肮脏的农民弯下腰去做什么,突然间他用法语说出一句什么奇怪的话来.是的,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梦见其他的什么了,"他对自己说."可是为什么那样怕人呢?"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那个农民和他说出的不可理解的法语,一阵恐怖的寒战掠过他的脊背.
  "多么荒谬啊!"弗龙斯基想着,看了看表.
  已经八点半了.他按铃叫仆人来,急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阶上,彻底忘记了那场梦,只担心去迟了. 走到卡列宁家门口的时候,他又看了看表,知道只差十分钟便九点了.一辆套上一对灰色马的高大狭窄的马车正停在门口.他认出来这是安娜的马车."她预备到我那里去呢,"弗龙斯基想,"她这样做也好.我真不高兴走进这幢房子哩.但没有关系,我总不能躲藏起来,"他想着,于是,带着他从小所特有的.好像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那样的态度跳下雪橇,朝门口走去.门开着,看门人胳臂上搭着毛毯呼唤着马车.弗龙斯基虽从来不留意琐细的事情,这时候却注意到看门人望了他一眼时那种惊讶的神情.就在门口,弗龙斯基差一点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撞了个满怀.煤气灯光照着卡列宁那顶黑帽下面的失去血色的.塌陷下去的面孔跟那在外套的海狸皮领下显得惊目的白领带.卡列宁的凝滞的.迟钝的眼睛紧盯着弗龙斯基的脸.弗龙斯基鞠了鞠躬,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紧闭着唇,把手在帽边举了举,便走过去了.弗龙斯基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从车窗口接了毛毯和望远镜,就消失了.弗龙斯基走进前厅.他的眉头皱起,他的眼睛闪耀着骄傲的愤怒的光芒.
  "这算什么处境啊!"他想."如果他要决斗,要维护他的名誉,我倒可以有所作为,可以表现出我的热情;但是这种懦弱或是卑怯......他使我处在欺骗者的地位上,我从来不想,并且也决不想这样的."
  自从在弗列达花园和安娜谈过话以后,弗龙斯基的思想有了大的变化.不自觉地屈服于安娜的懦弱......她彻底委身于他,一心一意期待他来决定她的命运,随便什么事都甘愿承当......他早就不再想像他们的关系会像他所想的那般结束了.他追求功名的计划已经隐藏到后面,而且,感觉到他已越过了一切都规定得很明确的活动范围,他彻底沉溺在热情里,那热情越来越把他和她紧紧地捆在一起了.
  他还在前厅里,就听到她的渐渐离去的脚步声.他知道她曾经等待过他,倾听过他来的动静,如今又回客厅去了.
  "不!"她一见他就嚷了一声,她刚叫出声来,泪水就涌进她的眼睛里."不,如果事情像这样接着下去的话,结局会来得还要快,还要快的."
  "什么事,亲爱的?"
  "什么事?我苦苦地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不,我不!......我不能同你争吵.你当然是不能来.不,我不要!"
  她把两手搭在他肩膊上,用深情的同时又像探询般的眼光望了他很久.她细细地审视着他的脸来弥补她没有看到他的那段时间.她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是使实际上的他与她想像中的他的姿影一样.(那是无比的优美,在现实中是不会有的.)

  
  "你看见他了吗?"她问,当他们在桌旁灯光下坐下的时候."这算是你迟到的处罚哩."
  "是的,但怎么回事呢?他不是要去出席会议吗?"
  "你回来后又到哪去了?但是没有关系.不谈这个了吧.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还和那位亲王一起吗?"
  她知道他的生活的一点一滴.他原本想要说他因为昨晚一夜没有睡,所以不知不觉睡着了,但是望着她那激动的幸福的面孔,他感到羞愧.所以他只好说亲王走了,他不得不去报告.
  "但是现在事情结束了吗?他已经走了吗?"
  "谢谢上帝,已经了结了!你真不会相信我觉得这事是多么难以忍受啊."
  "为什么?那不是你们青年男子经常过的生活吗?"她说,皱起眉头;于是拿起摆在桌上的编织物,她开始把钩针抽出来,连看也不看弗龙斯基.
  "我早就抛弃那种生活了,"他说,奇怪她脸上的变化,竭力想揣度其中的意义."而且我要坦白地说一句,"他说,含着微笑,露出他那密密的.洁白的牙齿,"这一星期,看着那种生活,我好比在镜子面前照了照自己,我的确讨厌它."
  她将编织物拿在手里,却不编织,只是用异样的.闪烁的.含着敌意的眼光望着他.
  "今早丽莎过来看我......她们是不怕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而敢于来看我的,"她插上一句说,"她把你们的狂欢放荡的夜宴告诉了我.多让人讨厌啊!"
  "我正要说哩......"
  她打断了他.
  "就是你以往熟识的那个Thérése吗?"
  "我正要说哩......"
  "你们,你们男人多么讨厌呀!你怎么一点也不了解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事呢?"她说,越来越气愤了,并且这样一来就泄露了她愤怒的原因."特别是一个不能够知道你的生活的女人.我知道什么呢?我以往知道什么呢?"她说,"无非是你对我所说的那些话罢了.我怎么知道你对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呢?......"
  "安娜!你侮辱了我.莫非你不相信我吗?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任何念头隐瞒着你吗?"
  "是的,是的,"她说,显然在极力驱散她的嫉妒的念头."可是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幸就好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刚才要说什么就说吧."
  但他一时记不起他刚才要说的话了.她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嫉妒心理的发作引起他的恐惧,而且不论他如何掩饰,都使得他对她冷淡了,虽然他知道那种嫉妒是完全出于她爱他的缘故.他多少次曾经暗自说得到她的爱情是真幸福;而现在呢,她爱他,像一个将恋爱看得重于人生的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而他比起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那时候来,却距离幸福更加远了.那时他虽然觉得自己不幸,但是幸福还在于将来;现在他却感到最美好的幸福已成为过去了.她完全不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种样子了.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她都不如以前了.她身子长宽了,而当她说那女演员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损坏容颜的怨恨的神情.他望着她,好像一个人望着一朵他采下来的.凋谢了的花,再难看出其中的美,他原来是为它的美而摘下它,所以把它摧毁了的.可是,虽然这样,他感觉得在当初他的爱强烈得多的时候,如果他强烈希望的话,他还是可以把他的爱从胸膛里拔出来的;但是现在,在他好像觉得他再那样爱她了的时候,他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反而不能够断绝了.
  "哦,哦,你刚才想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我已经驱走了那恶魔,"她接着说.恶魔是他们之间给嫉妒取的名字."你刚才要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你为何感到那样厌烦呢?"
  "啊,真忍受不了!"他说,极力想拾起他那被打断了的思路."他可不是那种你越同他交往就越显得很好的人.如果你要给他下定义的话,他就是这样:一只在家畜展览会上会中头奖的那种喂养得很好的牲口,如此罢了,"他带着使她感到兴趣的恼怒声调说.
  "不,怎么这样?"她回答说."不管怎样,他是见闻广博,而且很有教养的吧?"
  "那是一种彻底不同的教养......他们的教养.他所受到的教养,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要能够蔑视教养,就像他们除了肉体的享乐之外对什么都蔑视一样."
  "可是你们不是都喜欢那种属于肉体的享乐吗?"她说,于是他又在她那躲闪着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忧郁的神色.
  "你怎样替他辩护呢?"他微笑着说.
  "我并不是替他辩护,那根本与我无关;但是我想,要是你自己不喜欢那种乐趣的话,你原本可以推辞掉的.不过要是看见那打扮得像夏娃一样的泰雷兹让你感到乐趣......"
  "又,又是那恶魔!"弗龙斯基说,拿起她搁在桌上的手吻着.
  "是的,但是我不禁要这样想呢,你真不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啊.我相信我不是嫉妒.我不嫉妒;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老相信你;可是当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过着那种我想不透的生活的时候......"
  她离开他身边,终于她把钩针从编织物里抽出来,然后迅速地,借着食指的助力,开始一针又一针地编织那在灯光下闪烁着的雪白毛线,纤细的手腕在绣花的袖口里灵活地.神经质地动着.
  "怎样?你在什么地方碰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呢?"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突然问.
  "我们在门口碰见了."
  "而他像这种样子朝你鞠躬吗?"
  她板起面孔,半闭着眼睛,急速地改换了她脸上的表情,抄着手,于是弗龙斯基突然在她的美丽的脸上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朝他鞠躬时的同样的表情.他微笑了,而她也快活地笑了,那是一种让人愉快的.从胸膛发出的笑声,那笑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我完全不明白他,"弗龙斯基说."如果你在别墅向他说明白了以后,他就和你断绝关系的话,如果他要求和我决斗的话......但是这个我可真不明白了:他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处境呢?他分明也很痛苦."
  "他?"她冷笑着说道."他满意极了."
  "既然一切都这样称心如意,我们大家为什么又要苦恼呢?"
  "只有他不.我难道还不清楚他,他是里里外外地浸透了虚伪!......只要有一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够过他同我在一起所过的生活?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感觉.有一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够和自己的不贞的妻子住在一起吗?他能够和她说话,她叫你吗?"
  她又忍不住模仿着他的口气:"你,ma chère;你,安娜!"
  "他不是男子,不是人,他只是木偶.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啊,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的话,像我这样的妻子,我早就将她杀死了,撕成碎块了,我决不会说:'安娜,ma chère!,他不是人,他纯粹是一架官僚机器.他不明白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他是多余的......别谈他了吧!......"
  "你说得不对,说得不对呢,亲爱的,"弗龙斯基说,竭力想安慰她."但没有关系,我们不要谈他了吧.告诉我你这一阵做些什么?有什么事?你的病如何了,医生说了些什么?"
  她望着他,神情嘲弄却夹杂着喜悦.显然她又想起她丈夫性格中另外可笑的丑恶方面,正在等待机会说出来.
  但是他接着说:
  "我想这不是病,而是你的身体情况.要什么时候呢?"
  讥笑的光辉在她的眼中消失了,但是一种不一样的微笑......一种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神情和沉静的忧郁......代替了她脸上刚才的表情.
  "快了,快了.你说我们的处境是痛苦的,应当把它结束了.要是你知道这使我多么难受就好了,为了要可以自由地.勇敢地爱你,我什么东西不可以牺牲啊!我不要拿我的嫉妒来折磨我自己,折磨你......那快要发生了,但却不会像我们想的那么样."
  一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她就觉得自己是这般可怜,泪水马上涌上她的眼里,她说不下去了.她将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指环和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象在闪着光.
  "那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我原本不想对你说这话的,但是你迫使我说.快了,快了,一切都快解放了,我们大家,大家都会静了下来,再也不会痛苦了."
  "我不明白,"他说,尽管他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你问什么时候?快了.我不知道能否过那一关.别打断我!"她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就要死了;我很高兴我要死了,让我自己和你们都得到解脱."
  泪水由她眼睛里流下来;他弯腰俯在她的手上,吻着它,极力掩饰住他的激动,他知道那种激动是没来由的,不过他控制不住它.
  "是的,那样倒好,"她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只有这一种办法了,我们余下的唯一的办法了."
  他冷静下来了,抬起头来.
  "多荒谬啊!你说的话多么荒谬啊!"
  "不,这不会是真的."
  "什么,什么是真的呢?"
  "我就要死了.我做了一个梦哩."
  "一个梦?"弗龙斯基说,马上想起他梦见的农民.
  "是的,仅只是一个梦,"她说."很早以前我就做过这个梦.我梦见我跑进寝室,我是到那里去拿什么东西,去寻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梦里时常发生的情况,"她说,她的眼睛恐怖地睁大了,"在寝室的角落上站着一个什么东西."
  "啊,多么可笑呵!你如果会相信......"
  但她不让他打断她.她说的话对于她是太重要了.
  "那个什么东西转过身来,我一看,原来是一个有着胡须蓬乱.身材矮小.模样可怕的农民.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弯着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里面摸索着......"
  她做出他在袋里搜索的样子.她的脸上显现出惊恐的神色.而弗龙斯基回忆起自己的梦境,感到心里充满了同样的恐惧.
  "他一边搜寻着,一边用法语很快很快地说:'Il faut le battre le fer,le broyer,le pétrit......,我在恐怖中尽力想要醒来,果然醒来了......但是醒来还是在梦中.于是我开始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科尔涅伊就对我说:'你会由于生产死去,夫人,你会由于生产死去呢......,于是我就醒来了."
  "多么荒谬,多么荒谬啊!"弗龙斯基说,可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在他的声音里没有说服力.
  "可是我们别谈这个了吧.请按按铃,我叫他们端茶来.再待一会吧,我不久就会......"
  但是她骤然停止了.她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恐怖和激动的神色突然被宁静.严肃.喜悦的关怀神情代换了.他不能理解这变化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她感到在她身体内新的生命在蠕动.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遇到弗龙斯基以后,依旧照原来预定的坐车去看意大利歌剧.他在那里直待到演完了两幕,他要见的人统统见到了.一到家,他就向衣架仔细看了半天,看见那里没有挂着军人外套,他才像平素一样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但是,和他平常的习惯相反,他没有去睡,却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直到早晨三点钟.看到他的妻子不顾体面,不遵守他要求她的唯一的条件......那就是想要她不可以在自己家里接待情人,他对她怀着的忿怒心情就让他不能安静了.她既然不履行他的要求,他就不能不处罚她,实行威胁......提出离婚,把她的儿子夺走.他知道采取这个步骤所将引起的一切麻烦,但是他说了要这么做,现在就不能不实行他的威胁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也曾暗示过这是他摆脱这种处境的最好出路,并且最近办理离婚的事情达到了这样完美的地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有希望克服形式上的困境.加上,祸不单行,少数民族问题和扎莱斯克省的土地灌溉问题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添了这么多公务上的麻烦,让他近来老是烦躁不堪.
  他整夜没有睡着,他的愤怒以巨大的等差级数递增,到早晨达到了顶点.他马上穿起衣服,好像端着一只注满愤怒的茶杯,生怕溢出一点一样来:他生怕随着愤怒的消失而失去同妻子谈判所必需的精力,所以一听到她起来了,就立刻走进她的房间.
  安娜总以为自己是顶了解她丈夫的,但当他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看见他的脸色她也惊骇了.他皱着眉头,眼睛阴郁地盯着前面,逃开她的视线;他的嘴唇紧紧地.轻蔑地闭着.在他的步伐上.在他的举动中.在他的声音里,都有一种他的妻子向来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坚定果决的神情.他走进她的房间,没有对她招呼,就一直向她的写字台走去,抢了她的钥匙,打开了抽屉.
  "您要什么吗?"她叫了一声.
  "您情人的信,"他说.
  "不在这儿,"她说,关上抽屉;但是从这个举动,他看出他猜中了.于是他粗暴地推开她的手,迅速地抓住了文件夹,他知道那里面有她最重要的文件.她极力想夺回文件夹,可是他推开了她.
  "坐下!我有话要同您谈,"他说,把文件夹挟在腋下,用他的胳膊这么紧紧地挟住它,使他的肩膀都耸起来.
  她带着惊异和畏葸的神情,默默地看着他.
  "我对您说了你不能在家里接待情人."
  "我想要见他,是为了......"
  她停住了,说不出什么原因来.
  "我并不要仔细打听一个女人要见情人的缘故."
  "我想要,我只是......"她说,涨红了脸.他的这种粗暴使她愤怒,给予她勇气."您难道不觉得要侮辱我对您是多么容易吗?"她说.
  "对正直的男子和正直的女人才谈得上侮辱,但是对一个贼说他是贼,那就只不过是la constatation d,un fait而已."
  "您的这种新的残酷特性,我以往还不知道哩."
  "一个丈夫给予他妻子自由,给她庇护,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她在外面顾全体面.您说这算残酷吗?"
  "这比残酷还要坏,这是卑鄙,如果您要知道的话!"安娜怒气冲冲地叫喊了一声,站起身来,想要走开.
  "不!"他用他那比平常提得更高的尖厉的声音叫着,用巨大的手指这样凶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以致被他紧压的手镯压出了紫痕,他强迫她在原来的地方坐下."卑鄙!如果您喜欢用这个字眼的话,为了情人抛弃丈夫跟儿子,同时却还在吃丈夫的面包,这才真叫做卑鄙!"
  她低下头.她不仅没有说她昨晚对情人所说的话,没有说他才是她的丈夫,她眼前的丈夫是多余的;而且她连想都没有这么想.她感到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于是只低声说:
  "我的处境,您再怎么形容也不会比我自己所感到的更坏;可是您为何说这些话呢?"
  "我为什么说这些话?为什么?"他继续说,还是愤怒地."就是要让您知道,您既然不遵守我的愿望,不顾体面,我就要采取正当手段来结束这种局面."
  "快了,马上就会结束了,"她说;一想到她现在渴求的而且已经迫近的死,泪水就又充盈在她的眼睛里了.
  "那会比您和您的情人所想像的了结得还要快!假使您一定要满足肉欲的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投石下井不仅有失宽大,而且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是的,您只顾想您自己!但是对于做您丈夫的人的痛苦,您是不关心的.您不理会他的一生都毁了,也不管他痛......痛......痛苦......"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得这样快,以致结结巴巴,简直说不清"痛苦"这个字眼的音,结果他说成了"疼苦".她想笑,但是想到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什么事能够让她发笑,她立刻感到羞愧了.第一次,一刹那间,她同情起他来,为他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为他难过了.但是她能够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呢?她垂下了头,沉默了.他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用冷冰冰的.不再那么严厉的语调说起来,强调着一些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随便的字眼.
  "我是来告诉您......"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不,这是我的幻想,"她想起他发不清"痛苦"这个字音时他的面容,这样想着."不,难道一个有着那种呆滞无神的眼色,有着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的人,能感觉到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低声说道.
  "我来的目的是告诉您我明天要往莫斯科去,再不回到这幢房子里来了,您会从我委托办理离婚手续的律师那儿听到我的决定.我要把我的儿子搬到我姐姐家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好容易才想起了关于儿子他想要说的话.
  "您带走谢廖沙不过是要让我痛苦罢了,"她说,皱着眉头望着他."您并不爱他......把谢廖沙留给我吧!"
  "是的,我甚至忘记了对我儿子的爱,因为我对您感到的厌恶牵累了他.但是我还是要把他带走.再见!"
  他要走了,但是这一次她拦住了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将谢廖沙留在我身边吧!"她又一次低声说."我再也不说别的话了.把谢廖沙留给我,等到我......我快要生产了,把他留给我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脸上青筋暴涨,甩开她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走出了房间.

  
  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进来的时候,彼得堡有名的律师的接待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三位太太:一个老妇人,一个少妇和一个商人的妻子;此外有三个绅士:一个是手指上戴着戒指的德国银行家,第二个是长着胡须的商人,第三个是身穿制服.颈脖上挂着一枚十字架的满面怒容的官吏,显然已经等待好久了.两个助手在桌上写什么,可以听见笔的响声.桌上的文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最讲究这个的)十分精美.他不禁注意到了这个.一个助手,没有起身,眯缝着眼睛,忿忿地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您有什么事吗?"
  "我需要见律师."
  "律师这时有事,"助手严厉地回答说,他用笔指了指等候着的人们,就接着书写去了.
  "他能否抽出一点时间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问.
  "他没有空;他总是很忙.请等一等吧."
  "那么劳驾把我的名片交给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再要隐姓埋名是不可能的了,就严肃地这样说.
  助手接了名片,显然并不满意他在名片上看到的字,便走进门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则上赞同公开审判,不过为了他所知道的某些高级的职务关系,他不完全同意把这个原则的某些细则也应用于俄国,他还以对任何钦定的东西所能够反对的地步来批评它.他一生都在官场活动中度过,所以当他对什么感到不满的时候,他的不满往往因为他认清了错误很难避免和一切都可以纠正而缓和下来.在新的审判制度中他不赞成律师所处的地位.但是以前他和律师一直没有发生过关系,所以他不满意他们也不过是在理论上罢了;现在他的不满却因为他在律师的接待室所得到的不愉快印象变得更深了.
  "立刻就来了,"助手说,果然两分钟以后在门口出现了那位刚和律师商谈过的老法学家的长长的身影,律师本人跟随在后面.
  律师是一个矮小.肥胖.秃头的人,留着暗褐色胡髭.长着浅色的长眉跟突出的前额.他穿戴得像新郎一般漂亮,从他的领带到他的双表链和漆皮长靴.他的面孔精明而又粗鲁,但是他的服装既讲究而又俗气.
  "请进,"律师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沉着地让卡列宁从他身边走过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不坐吗?"他指着摆满各种文件的写字台旁的一把圈手椅,自己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搓着那短粗的指头上长满白毛的小手,把头歪向一边.但是他刚这样坐定下来,就有一只飞蛾在桌子上面飞过.律师,以谁也料想不到的敏捷动作,张开双手,抓住那只飞蛾,随即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在开始谈我的事情以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律师的一举一动,"我应该预先声明我要同你说的那件事情你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
  一种隐约可辨的微笑使律师的下垂的棕色胡髭朝两边分开了.
  "如果我不能保守人家托付给我的秘密的话,我就不配做律师了.不过假如您要证明......"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一下他的脸,看到那灵活的.灰色的眼睛在笑,好像一切都知道了似的.
  "您知道我的姓名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问.
  "我知道您,"他又捉到了一只飞蛾,"而且像每个俄国人一样,知道您所做的一切有益的事业,"律师躬着身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鼓起勇气来.但是一旦下了决心,他就毫无畏惧,也毫不踌躇地用他那严厉的声调继续说下去,尤其加重某些字眼.
  "我不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做了一个受了欺骗的丈夫,我想依据法律和妻子脱离关系,就是说离婚,但是要让我的儿子归他父亲."
  律师的灰色眼睛极力想不笑,但是它们却因为抑制不住的喜悦跳跃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来这不仅是一个刚揽到一笔赚钱生意的人的喜悦;这里含着胜利的光芒,含着像他在他妻子眼中所看见的那种恶意的光芒.
  "您要我帮忙办理离婚的事吗?"
  "是的,正是如此;不过我得预先对您讲明,我也许要浪费您的时间和注意.我今天只是来和您进行初步磋商.我要离婚,但是离婚的形式对于我十分重要.假使形式不合乎我的要求,我很可能抛开依照法律离婚的想法."
  "啊,那是常事,"律师说,"那总归让您决定."
  律师使他的视线落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脚上,感觉到他的很难控制的喜形于色的神情也许会触怒他的委托人.他望着在他鼻子面前飞过的飞蛾,动了动手,但是因为尊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地位,没有去抓那只飞蛾.
  "尽管关于这个问题的法律,我也知道一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但是我却很想知道实际上办理这种事的样式."
  "您是要我,"律师回答说,没有抬起眼睛来,带着某种的满足模仿着他的委托人说话的语气."把各种可以实现您的愿望的方法全讲给您听吗?"
  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点头同意,他就说下去,仅仅不时地偷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涨红的面孔一眼.
  "离婚,依我国的法律,"他说,对于本国的法律微微露出不满的意思,"像您知道的,只有在下面的情形之下方才可能......等一等!"他向在门口伸进头来的助手叫着,但他还是站起来,同他说了两三句话之后,然后又坐下."在下面的情形之下:夫妇双方生理上有缺陷,离别五年不通音讯,"他说,把他一个短短的长着汗毛的手指弯曲起来,"通奸(他带着显然很满足的表情说出这个字眼).细分起来就是如此:(他继续弯曲着他的肥大的手指,虽然这三种情形及其细则很明显不能归在一类,)丈夫或是妻子生理上有缺陷,丈夫或是妻子与人通奸."因为这时他的五个手指全弯曲起来,所以他把手指伸直,接着说下去:"这是理论上的说法;但是我想,承您下问的,是实际上的应用.因此根据先例,我不能不奉告您在实际上离婚的事件都可以归入下面的情形:据我猜想,总不会因为生理上的缺陷,也不能是别后不通音讯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确定地点了点头.
  "所以有下面的情形:夫妻的一方与人通奸,罪证的发觉经双方承认,或是未经承认而系偶尔发觉.我们得承认后面的情形其实是很少见的,"律师说,然后偷看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眼,他沉默了下来,就像一个贩卖手枪的商人在细述了每件武器的功效以后,静候顾客选择一样.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说一句话,于是律师接着说:"我想,最普通简单而又合理的方法,是双方承认通奸的事实.如果你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我是不会让自己这么说的,"律师说,"但是我想这一点您是清楚的."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给弄得这样心烦意乱,他没有立刻明白双方承认通奸的道理,他的眼睛露出犹疑不决的神情来;但是律师立即帮助了他.
  "两个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下去......这是事实.如果双方都同意这点,那么,细节和形式就无关宏旨了.与此同时这是最简单最可靠的方法."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彻底明白了.但是他有宗教上的顾虑,使他无法采纳这个方案.
  "在我目前的情形中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只有一个办法行得通:就是,从我获得的几封信证实的偶然的罪证."
  一提到信,律师就抿紧嘴唇,发出一声尖细的.怜悯而又轻蔑的声音.
  "请考虑考虑吧,"他开始说,"这种事情,像您知道的,是由教会来出面解决的;神父们对于这种事情特别喜欢盘根究底,"他含着对神父的趣味深感同情的微笑说."信自然可以作为部分证明;但是法律上的罪证却必须是直接的,说白了是必须有人证才行.实在说,假如蒙您信托,就请您听任我去选择应该采用的手段吧.要得到结果,就要不择手段."
  "如果是这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突然脸色变白了;但是正在这时,律师站了起来,又走到门口去同闯进来打断他话头的助手说话.
  "告诉她我们这儿是不还价的!"他说着,就又回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这里来.
  在他回来的时候,又悄悄地捉到一只飞蛾."到夏天我就可以有好窗帷了!"他,皱着眉头想.
  "那么您刚才说......"他说.
  "我写信把我的决定通知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站起身来,他扶住桌子.默默地站了一会以后,他说:"从您的话里,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离婚可以办到的.我要求您也让我清楚您的条件."
  "那是可以办到的,如果您让我完全行动自由的话,"律师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您的通知呢?"他问,往门口走去,他的眼睛和漆皮长靴闪闪发光.
  "一个星期之内.您是不是愿意承办这件事,以及您有什么样的条件,也请您把您的意思通知我."
  "好极了."
  律师恭敬地鞠了一躬,将他的委托人送出了房间,于是,一个人留下,完全沉溺在快乐的心情中了.他感到这样快活,让他违反了常规,给那斤斤计较的老妇人打了个折扣,而且不再去捉飞蛾了,最后他决定,到冬天他一定要将全部家具都蒙上天鹅绒,像西戈宁家里一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八月十七日的委员会上获得了辉煌的胜利,但胜利的结果反而损害了他的权力.从各个方面去调查少数民族状况的新的委员会,受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鼓舞,异常迅速和干劲十足地给组织起来,并且被派到目的地去了.三个月以后,报告呈上来了.少数民族的状况已从政治.行政.经济.人种.物质和宗教各方面进行了研究.对于所有问题都冠冕堂皇地作了回答,并且这些回答不容有丝毫怀疑,因为它们并不是常常容易犯错误的人类思想的产物,而是官方活动的产物.这些回答都是由省长和僧正供给的官方材料,那些材料是根据县长和监督司祭的报告,这些报告又是根据村正和牧师的报告;因此这些回答都是不容置疑的.所有这类的问题,例如,拿欠收原因来说,少数民族墨守陈旧信仰等等,......因此没有官方机关给予便利是千百年都解决不了也不能解决的那些问题......都得到了明白而无可置疑的解答.而这个解决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见十分有好处.但是在前次会议上感到受了屈辱的斯特列莫夫,在接到委员会的报告以后,就运用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预料不到的策略来.斯特列莫夫带了其他几个同僚,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边来,不但热烈拥护卡列宁提出的法案,而且还提出同一性质然而更为极端的法案.这些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原意相反的法案被接受了,到这时斯特列莫夫的诡计就昭然若揭了.这些法案太趋于极端,马上显出它的错误,致使政府当局.舆论.聪明的妇女和报纸,异口同声都攻击起这些法案来,对于这些法案公认的创始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表示愤慨.斯特列莫夫退在一旁,装得仿佛自己只是盲目听从了卡列宁,如今对于已经干出的事不胜惊讶和痛心的样子.这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非常大的打击.但是不顾衰损的健康和家庭的痛苦,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屈服.委员会里面发生了分裂.以斯特列莫夫为首的一些委员说他们自己不应该相信由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主持的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以此来为他们的过失辩解,并且说委员会的报告是胡说,就象废纸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同那些看出对于公文采取这种彻底否定态度的危险性的人一道,继续支持调查委员会所提供的材料.这么一来,在上流社会,甚至在一般社会里,一切都混乱了,尽管大家都感到兴趣,但却没有人了解少数民族是否真的陷于贫穷和灭亡,还是处于繁荣的状态.因为这件事的缘故,一部分也因为由于妻子的不贞而使他受到蔑视的缘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了.处于这样的境况中,他采取了一项重要的决定.他宣称他要请求允许他亲自到当地去调查这事件,这让委员会大为震惊.得到许可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动身到遥远的省份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发引起了满城风雨,特别是因为由于在启程之前,他正式退还了支付给他的到达目的地的十二匹驿马费.
  "我觉得这倒很高尚,"贝特西向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谈起这事的时候说."在大家都清楚现在到处有铁路的时候,为何要付驿马费用呢?"
  但是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不同意,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意见甚至让她恼怒了.
  "您说得倒十分好听,"她说,"您有数不清的家财;但是我真高兴我丈夫夏天去视察.旅行对于他的健康很有好处,他心神也愉快,而且我准备拿这笔车马费买一部马车,雇一个马车夫哩."
  在到遥远的省份去的路途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莫斯科停留了三天.
  到莫斯科之后的第二天,他坐车去拜访总督.在总是密集着马车和橇车的迦杰特内街十字路口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响亮愉快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使他不由得回头一望.在人行道的角落上,站着快活.年轻和红光满面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穿着时新的短外套,歪戴着流行的低顶帽子,微笑闪烁在他雪白的牙齿上;他坚决执拗地呼唤着他,要他停下.他一手扶住一部正停在街角的马车的窗子(从窗口里面伸出一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太太和两个小孩的头来),一边微笑着同他妹夫招手.那太太浮着温和的微笑,也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挥手.那即是带着小孩们的多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莫斯科不想看见任何人,尤其不愿看见他的内兄.他脱了脱帽,就想坐车驶过去的,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叫他的马车夫停住,横过雪地朝他跑来.
  "你怎么好意思不通知一下!来了好久了吗?我昨天到久索旅馆去,在旅客登记卡上看到'卡列宁,这个名字,但我决没有想到是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说,一边把头伸进车窗里,"否则我一定来看你了.我看到你真高兴!"他说,两只脚互相敲打着,把雪抖落下来."你不捎个信来,多难为情呀!"他重复着说.
  "我没有功夫哩,我太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回答.
  "到我妻子那儿去吧,她是那样想要见你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掀开包住他的易受风寒的两腿的毛毯,走下马车,跨越雪地,走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儿.
  "这是怎么回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您为何这样躲避着我们呢?"多莉微笑着说.
  "我的确忙得很.看见您很高兴!"他带着分明表示他很懊恼的声调说."您好吗?"
  "哦,我亲爱的安娜可好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便想走开.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拦住了他.
  "我告诉你我们明天要干什么吧.多莉,请他来吃饭.我们还要邀请科兹内舍夫和佩斯措夫来,好让他领略一下莫斯科知识分子的风趣哩."
  "是的,务必请您来!"多莉说,"我们五点钟的时候等您,假如您高兴,六点钟也行.我亲爱的安娜好吗?好久......"
  "她很好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喃喃地说,皱着眉头."我高兴得很!"说着他就向他的马车走去了.
  "您会来吗?"多莉大声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了一句什么话,在来往的马车的喧闹声之中,多莉没有听出来.
  "我明天去看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向他喊叫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上了马车,坐在尽里头,让自己既看不见人,也不被人看见.
  "怪物!"斯潘捷.阿尔卡季奇向他妻子说,然后看了看表,他在他的面前做了个对他的妻儿表示爱抚的手势,就雄纠纠地沿着人行路走开了.
  "斯季瓦!斯季瓦!"多莉喊道,红了脸.
  他回过头来.
  "你明白我得给格里沙和塔尼娅做外套了.给我点钱吧."
  "不要紧的,你对他们说记我的账就是了!"他殷勤地朝乘车驶过的一个熟人点了点头,就不见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大剧院去看芭蕾舞排演,将他昨晚答应的珊瑚项圈给了他新近捧的一个漂亮舞女玛莎.奇比索娃,而且在昏暗的后台,设法吻了吻她那由于接受了他的赠礼而喜笑颜开的美丽的小脸蛋.除了赠送礼物以外,他还要和她约定在排演芭蕾舞完毕后会面.他说明在歌舞开始的时候他不能够来,答应在最后一幕一定赶到,领她去吃晚饭.出了剧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坐车到市场里去,亲自挑选了鱼和芦笋,以备筵席之用;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久索旅馆,他要去探望碰巧住在这同一个旅馆里的三个人:刚从国外归来.住在那儿的列文;他的新近升迁.来莫斯科视察的新部长;还有他的妹夫卡列宁,他得去看看他,约他一定来吃饭.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喜欢吃喝,但更为喜欢随意小宴,在菜肴和饮料上,在宾客的选择上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十分满意今天筵席的菜单:有活鲈鱼.芦笋和la piece de résistance......精美而又简朴的烤牛肉,和相称的美酒:这就是吃的和饮的.客人有基蒂和列文,而且为了不让他们太惹人注目,另外还有一个堂妹和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而宾客中的la pièce de résistance是......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谢尔盖.科兹内舍夫是莫斯科人,是个哲学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彼得堡人,是实际的政治家.他还邀请了著名的怪诞的热情家佩斯措夫,一个自由主义者,健谈家,音乐家,又是位历史家,一个可爱极了的五十岁的老青年,他可以充当科兹内舍夫和卡列宁的调味汁或配菜.他会挑动他们,让他们辩论起来.
  卖树林的第二期付款已从商人手里领到,还未花光.多莉近来很温柔体贴,宴客的主意无论在哪方面都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兴.他处在很满意的心境中.有两件事令人稍稍不快,但是这两件事沉没在那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心中汹涌着的善良而愉快的海洋里了.这两件事就是:第一,昨天在街上碰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时候他注意到他对他冷淡而隔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脸上是那样一副面容,并且他没有去看望他们,也没有让他们知道他的到来,将这些事实和他所听到的关于安娜和弗龙斯基的风言风语联系在一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推测出他们夫妇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问题.
  这是一件不快的事.另一件让人稍微不快的事是他的新部长,像所有新任的长官一样,是一个出名的可怕的人,早上六点钟起来,像马一样地工作,并且要求部下也像他那般.这位新部长还是出名的举止像熊一样粗暴的人,而且,据说,他是属于在各方面都同他的前任正相反的那一派的人物,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人就是始终属于前任部长那一派的.昨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制服去办公,新部长十分亲切,和他谈话好像和熟人谈话一样;因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认为穿着礼服去拜访他是他的义务.想到新长官或许会对他并不怎样热烈欢迎,这也是另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出自本能地感觉到一切都自会好起来的."他们都是人,都是和我们一样可怜的罪人;为何要生气和争吵呢?"他走进旅馆的时候这样想.
  "你好,瓦西里,"他说,歪戴着帽子走进走廊,对他熟识的一个茶房说:"哦,你留起了络腮胡子啦!列文住在七号房间吗,呃?请带我上去吧.并且请你去问问阿尼奇金伯爵(这就是他的新长官)见不见客."
  "好的,老爷,"瓦西里带着微笑回答."您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我昨天来过,不过是从另外的门进来的.这就是七号吗?"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进去的时候,列文正同一个从特维尔省来的农民站在房间当中,用尺子测量着新鲜熊皮.
  "哟!你们打的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叫着."真不错!母熊吗?你好,阿尔希普!"
  他同那农民握了握手,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下外套和帽子.
  "把外套脱下坐一会儿吧,"列文说,一面接了他的帽子.
  "不,我没有时间哩;我只呆片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他敞开外套,但是后来终于脱下了,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同列文谈着猎事和最知心的话.
  "告诉我,你在国外做了些什么呀?你去了些什么地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农民走了以后说.
  "哦,我在德国,在普鲁士,在法国,在英国都呆过,不过不是在首都,而是在工业区,我看到了许多新鲜的东西.我真高兴我走了这一趟呢."
  "是的,我知道你对解决劳工问题的看法."
  "一点也不是:在俄国谈不上工人问题.在俄国,问题在于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尽管这问题在那边也存在......但是在那儿只是一个修补损坏了的东西的问题,而在我们这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认真地听着列文的话.
  "对,对!"他说,"或许你是对的.但是看见你精神愉快,又打熊,又工作,而且津津有味的,我真高兴呢.谢尔巴茨基告诉我......他遇见了你......说你是这样忧郁,总是说到死......"
  "哦,那有什么办法?我还没有抛弃掉死的念头呢,"列文说."真的,真是我死的时候了.而那一切全是胡诌.我对你说老实话:我非常看重我的思想和我的工作,但是实际上,只想一想吧: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是生存在这个地球的一个小小的霉菌罢了.而我们还认为我们能够有什么伟大的东西......思想呀,事业呀!这些都是尘埃!"
  "但是这是陈词滥调哩,朋友!"
  "是老生常谈,可你明白,当你完全领悟了它的时候,那么什么事都会变得无足轻重了.当你明白了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便会死去,什么也不会留下的时候,那么,什么事情都会变得无所谓了!我把我的理想看得非常重要,但是即使这些理想实现了,也还不是像打了那只熊一样无足轻重吗!因此人以打猎和工作为消遣.度过一生......无非是为了不要想到死罢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着列文说,流露出微妙的亲切的微笑.
  "哦,说得太妙了!现在你也接近我的意见了.你记得你曾因为我主张在人生中寻欢作乐而攻击过我吗?  别这么严厉吧,啊,道学先生!......"  "不!无论怎样说,人生中的美是......"列文踌躇了一下."啊,我不知道哩.我就知道我们不久就要死了."
  "为什么说不久哇?"
  "你知道,人想到死的时候,人生的魅力就少了些,但是心就更加平静了."
  "正好相反,终结甚至是更快乐的.但我要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第十次站起身来.
  "啊,不,再坐一会儿吧!"列文挽留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这个人真要命!哦,我是特意为这事来的哩......请你今天一定到我家里来吃饭.你哥哥也会来的,还有我妹夫卡列宁呢."
  "他在这儿吗?"列文说,他很想探问基蒂的消息.他听说她初冬到彼得堡她的那位嫁给外交官的姐姐那里去了,他不知道她回来了没有;但是他改变了主意,想道:"无论她来不来,同我没有关系."
  "你来吗?"
  "当然会."
  "那么五点钟,要穿礼服."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着立起身来,走到楼下他的新部长那儿去了.他的直觉没有欺骗他,可怕的新部长原来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他一起吃了午餐,坐了好半天,当他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儿去的时候,已经三点多钟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教堂做过弥撒回来之后,整个早晨都在室内度过.他早上有两件事情要做:第一,接见要去彼得堡的.现在正在莫斯科的少数民族代表团,给他们指示;第二,按照约定,写信给律师.这代表团,尽管是按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建议召来的,却不免有许多麻烦甚至危险的地方,他很高兴他在莫斯科看到了他们.代表团的人丝毫也不理解他们自己的职责和任务.他们老老实实相信他们的职务是对委员会陈述他们的要求和实际情况,请求政府援助,完全没有认识到他们的某些陈述和要求反而支持了反对党,所以损害了整个事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们商谈了好久,为他们拟了一个他们不得违背的提纲,在打发他们走的时候还往彼得堡写了信,托人教导他们.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最有力的赞助者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她在代表团的事情上是一个专家,再也没有谁比她更能指导他们,更能给他们指示正当的途径了.办完这件事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便写信告诉律师.他毫不踌躇地允许他酌情处置.他把他抢到的.放在文件夹内的弗龙斯基给安娜的三封信附在他的信里.
  自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抱定不再回家的决心离开家之后,自从他去找过律师,说出了......虽然只对一个人......他的心意以后,特别是自从他把这个实际生活中的事情转化成白纸黑字以后,他便越来越习惯于他自己的意图了,而且现在已经清楚地看出实现这个意图的可能性了.
  当他听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响亮的声音时,他正在封着给律师的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仆人争吵着,坚持要他进去通报.
  "不要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这样倒更好.我马上就告诉他我对他妹妹所采取的立场,并且说明为何我不能到他家里去吃饭."
  "请进!"他大声说,收拾起文件,将它们放在带吸墨纸的文件夹里.
  "呀,你瞧,你胡说,他不是在家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声音回答着不肯让他进来的仆人,于是一边走一边脱下外套,奥布隆斯基走到了房间."哦,我找到你,真高兴极了.我希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愉快地开口说.
  "我不能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说,站起身来,也没有请客人坐下.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想对他正在开始进行离婚诉讼的妻子的哥哥,马上采取一种他应该采取的冷酷态度;但是他没有想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心中竟洋溢着深情厚意.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睁大了他的明亮闪烁的眼睛.
  "为何不能?你是什么意思?"他疑惑不解地用法语问."不,你答应了呀.我们都盼望你来呢."
  "我要告诉您我不能到您家里来吃饭,因为我们之间所存在的亲戚关系如今要断绝了."
  "怎么?你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
  "因为我正开始向您的妹妹,我的妻子办离婚手续.我不得不......"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这句话,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便做出了他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叹息了一声,颓然地坐在圈手椅里.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你这算什么话?"奥布隆斯基叫着,他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事实就是如此."
  "原谅我,我说什么......说什么也不能相信这句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下来,他感觉到他的话没有发生他所预期的效果,他还得加以说明,说无论他怎样说明,他同他内兄的关系依旧不会改变.
  "是的,我要求离婚是出于万不得已的,"他说.
  "我要说一句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知道你是一个杰出的正派人;我知道安娜......原谅我,我不能改变我对她的看法......也是一个贤良的.挺好的女人;因此,请你原谅我,我确实不能相信这个.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说.
  "啊,如果要是误会该多好!可......"
  "对不起,我明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但是自然......我只说一句话:你千万别操之过急.你千万别.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我并没有操之过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但这种事情是不能够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的.我是下了坚定的决心了的."
  "这太可怕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只要求你作一件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请求你,一定做吧!"他说."依我想,诉讼总还没有开始进行.在你那样做之前,去看看我的妻子,同她谈一谈吧.她爱安娜,就像爱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她也爱你,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哩.看在上帝面上,去同她谈谈吧!赏我这个情面吧,我求你!"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满怀同情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沉默.
  "你会去看她吗?"
  "我说不上来.我所以没有来看你也就是为了这原因.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应当改变了."
  "为什么这样?我不明白这个.恕我冒昧,我相信除了我们的亲戚关系之外,你对我,起码部分地,也抱着我向来对你抱着的那种同样的友情......和衷心的敬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紧握着他的手."即使你的最坏的推测是正确的,我也不会......而且永远不会......擅自来评判你们任何一方,而且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一定要受影响.但是现在,无论怎样请你来看看我的妻子吧."
  "哦,我们对于这事的看法不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说."但是,我们不要谈这个了吧."
  "不,你今天为何不能去呢?我的妻子在等候着你.请一定来吧.而且,要紧的,你和她谈一谈.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哩.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跪着求你!"
  "如果您一定要我这样,我就来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叹了口气.
  于是,想要改换话题,他问起一件他们两人都关心的事......就是问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新部长,一个突然擢升到这么高的地位.年纪也还不很老的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先就不喜欢安尼奇金伯爵,老是和他意见不合.但是现在,由于一种官场中的人很容易理解的感情......一个官场失意的人对于一个加官晋级的人所感到的那种憎恶心情,他对他简直不能够忍耐了.
  "哦,您看见他了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带着一丝恶毒的微笑说.
  "自然;他昨天来办公了.他仿佛很熟悉他的工作,而且精力旺盛."
  "是的,但他的精力是用在什么地方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用在完成什么事情上面呢,还是只用在变换已经做成的事情上面呢?这是我们国家的大不幸......这种官僚主义的行政,而他便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代表."
  "实在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可以非难的地方呢.我不知道他的倾向,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是一个十分好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说."我刚去看过他,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一起吃了午餐,我教了他做橘汁酒的酿造法,你知道那种饮料的.那是一种非常清凉的饮料.真奇怪他竟会不知道哩.他喜欢极了,不,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瞧了瞧表.
  "啊哟,已经四点多了,我还得到多尔戈武申那儿去一下!那么请务必来吃饭吧.你想像不出你若是不来的话,会使我的妻子和我多么难过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送他的内兄出去时的态度和他迎接他的时候就完全两样了.
  "我既然答应了,就肯定会来,"他没精打采地回答.
  "相信我,我非常感谢,而且我希望你也不会后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
  他一面走一面穿上外套,轻轻拍了拍仆人的头,笑了一笑,便走出去了.
  "五点钟,请穿礼服,"他笑着返回到门边,又大声说了一遍.

  
  主人自己回到家来的时候,已经五点过了,已经有好几个客人到来了.他同同时抵达门口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科兹内舍夫和佩斯措夫一起走进来.这两位像奥布隆斯基所称呼的,是莫斯科的知识分子的主要代表.两人都是以他们的性格和博识而受人尊敬的人物.他们也彼此尊敬,但是在差不多所有的问题上他们都是完全意见不一致的,简直水火不容,这并不是由于他们属于相反的思想流派,显然倒是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阵营(他们的敌人就把他们混同了);但是在那个阵营里面,他们的意见全都有一些小小差别.因为再也没有比在半抽象的问题上意见不同更难调和的了,因此他们不但从来没有意见一致过,而且他们实在早已习惯于互相嘲笑对方的难以改正的谬误而丝毫不生气了.
  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赶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正走进门来,还谈论着天气.客厅里已经坐着亚历山大.德米特里奇.谢尔巴茨基公爵......奥布隆斯基的岳父.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图罗夫岑.基蒂和卡列宁.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马上就看出,客厅里缺了他,局面就很尴尬.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穿着华丽的灰绸衣,显然为了必须另外在儿童室吃饭的孩子们和她丈夫没有回来而焦虑着,他不在的时候没有能够很好地让座上的宾客变得融洽起来.大家规矩地坐在那里就像拜客的牧师太太一样(像老公爵所形容的),显然都很诧异他们为何到这里来,为了避免沉默,勉强找出一些话来说.温厚的图罗夫岑显然觉得很不自在,他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时候,他那厚厚的嘴唇上露出的微笑好像言语一样明白地说:"哦,朋友,你将我放在一群学者里面了!到Chteau des fleurs去喝一杯酒倒更合乎我的口味!"老公爵默默地坐着,他的明亮的小眼睛斜睨着卡列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知道他已经想好了一句妙语来描述这位政治家,这位政治家就像是席上的鲟鱼一样,在座的客人就是被邀请来共飨他的.基蒂向门口看看,鼓起勇气使自己在康斯坦丁.列文进来的时候不红脸.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还没有被介绍给卡列宁,极力装出毫不在意的神色.卡列宁本人,遵照和贵妇们共宴时的彼得堡的习惯,穿起夜礼服,系着白领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他的脸色看出他只是为了践约而来,并且亲临集会好像是在履行一桩不愉快的义务似的.他其实就是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进来以前制造了使所有的客人都冻僵了的那股冷气的祸首.
  一进客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便道歉,解释说,他被一位什么公爵留住了,那位公爵总是作他不到和迟到的替罪羊的,于是不到一会儿工夫,他就使全体客人都互相认识了,并且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同谢尔盖.科兹内舍夫拉在一起,鼓动他们讨论波兰的俄国化的问题,他们立刻和佩斯措夫一起卷入讨论中了.他在图罗夫岑的肩上拍了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好笑的话,就叫他让自己的妻子在老公爵旁边坐下来.随即他对基蒂说她今晚上十分漂亮,并且把谢尔巴茨基介绍给卡列宁.不一会儿工夫,他就这么巧妙地把这社交界的面团揉拢了,客厅里变得特别有生气了,充满欢声笑语.只有康斯坦丁.列文一个人还没有来.但是这样却正好,因为走进餐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吃了一惊,发现波特酒和雪利酒不是在雷维而是在德勃列买来的,他催促赶快叫马车夫到雷维去,就回到客厅里来.
  在餐厅门口,他遇见了列文.
  "我并没有迟到吧?"
  "难道你还会不迟到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挽着他的胳臂.
  "客人不少吗?有些什么人?"列文问,不由得红了脸,一面用手套拂落帽子上的雪.
  "都是自己人.基蒂也在.跟我来吧,我将你介绍给卡列宁."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尽管抱着自由主义的见解,却十分明白和卡列宁会晤是会觉得很荣幸事,所以他就把这种荣幸款待他的好友们.但是这时候康斯坦丁.列文却没有心情高攀.自从他会见弗龙斯基的那个终生难忘的晚上之后,不算他在大路上瞧见她那一瞬间,他就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基蒂.他心坎里知道他今天会在这儿看到她,但是为了要保持思想自由,他竭力让自己相信他并不知道.如今,他分明听说她在这里,他突然感觉到这样欢喜,同时又这样恐惧,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说不出他要想说的话了.
  "她是什么样子呢?她是什么样子呢?像她从前一样呢,还是像她在马车里的那副表情?假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的是真话,可怎么做呢?为什么不是真话呢?"他想.
  "啊,请给我介绍一下卡列宁吧,"他好容易说了出来,随后他迈着坚决的步子走进客厅,看见了她.
  她和以往不一样了,与她在马车里的神情也不同了;她完全两样了.
  她惊惶,羞怯,腼腆,因而显得更魅人.她在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刹那就看见了他.她在等候着他.她很欢喜,而且欢喜得这么惶惑,有一刹那,当他走到她姐姐面前去又瞟了她一眼的时候,她,和他,和看到这一切的多莉,都感觉到仿佛她会忍不住哭出来.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是一阵红,她失了神,嘴唇发抖,等待他走到她面前来.他朝她走上去,鞠着躬,伸出手,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不是她的嘴唇的微微哆嗦和那使她的眼睛越发放光的潮润,当她说下面的话的时候,她的微笑差不多就是平静的了:
  "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啊!"说着,带着毅然决然的态度拿她冰冷的手紧握住他的手.
  "您没有看到我,我倒看见了您呢,"列文说,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您从火车站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的时候我看见了您."
  "什么时候?"她惊诧地问.
  "您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的时候,"列文说,感觉到他快要由于他心中洋溢着的欢喜而哭起来."我怎么敢把不纯洁的念头同这个楚楚动人联系在一起呢!是的,看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列对我说的是真话,"他想.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扶住他的胳臂,拉他到卡列宁面前去.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出了两人的名字.
  "又看见您,真是高兴得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说,同列文握了握手.
  "你们原本认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吃惊地问.
  "我们在一个车厢里一起过了三个钟头,"列文微笑着说,"可是下了车,就像由假面舞会上出来一样,完全糊涂化了,起码我是这样的."
  "啊呀!大家请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指着餐厅.
  男客们走进餐厅,走近桌子,桌上摆放着六种伏特加和六种干酪,有的有小银匙,有的没有,还有鱼子酱.青鱼.各种罐头食品和盛着法国面包片的盘子.
  男客们围着浓烈的伏特加跟冷盘站立着,在谢尔盖.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卡列宁和佩所措夫之间关于波兰俄国化的谈话,在等待酒宴的时候慢慢沉静下来了.
  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善于出其不意地用雅谑用意想不到的精辟话语来变换对谈者的心情,这样来把最激烈.最认真的辩论结束,他的这种本领是没有谁赶得上的,现在他也这么办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主张波兰的俄国化只有通过俄国政府所应该采取的重大措施才能够完成.
  佩斯措夫坚持说一个国家只有人口密度较大的时候才能够同化别的国家.
  科兹内舍夫承认双方的论点,但却加以限制.当他们正走出客厅的时候,为了了结谈话,科兹内舍夫微笑着说:
  "那么,要让我们的异族俄国化,就只有一个方法了......尽量多生孩子.这样,我的兄弟和我是最不行的了.你们结了婚的人,尤其是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才是真正的爱国者哩;你已经有了几个了?"他说,殷勤地向他们的主人微笑着,把一只小酒杯举向他.
  大家都笑了,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得最为快活.
  "啊,对啦,这是最好的方法!"他说,咀嚼着干酪,将一种特制的伏特加斟在酒杯里.谈话就用这戏言结束了.
  "这干酪还不错.您要吃一点吗?"主人说,"啊呀,难道你又做起体操来了吗?"他对列文说,用左手捏了捏他的筋肉.列文微微一笑,弯起他的胳臂,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手指以下,筋肉从薄呢礼服下面隆起来,像坚实的干酪一样,硬硬得如同钢铁一样.
  "好硬的二头肌呀!真是一个参孙."
  "我想猎熊一定要有很大的力气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对于打猎的概念是十分模糊的.他撕开一片薄得像蛛网一样的薄面包片,加上干酪.
  列文微笑了.
  "一点都不.恰恰相反,小孩都能够打死熊呢!"他说,向和主妇一道走近桌旁的妇人们微微躬身,让在一旁.
  "我听说,您打死了一只熊?"基蒂说,竭力想用叉子叉住一只叉不住的.即将滑落下去的蘑菇而终于徒劳,倒让那露出她的雪白手臂的衣袖花边颤动起来."你们那里有熊吗?"她补充说,侧转她那迷人的小小的头对着他,微笑了.
  在她所说的话里分明没有什么奇异的地方,但是对于他,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每个声音,她的嘴唇.眼色和手的每个动作都有着何等不可言喻的含义呀!这里有求饶,有对他的信任,也有怜爱......温柔的.羞怯的怜爱,许诺.希望和对于他的爱情,那种他不能不相信,而且让他幸福得喘不过气来的爱情.
  "不,我们到特维尔省去打的.从那儿回来的路上,我在火车上遇见您的bean-frère,或者不如说您姐夫的beau-frère,"他微笑着说."这次见面可有意思了."
  于是他开始津津有味地述说着他怎样整整一晚没有睡觉以后穿着旧羊皮外套闯进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车厢.
  "那乘务员,象俗话说得那样,看到我的外套就想要赶我出去;但是我立刻文绉绉地讲起来,而......您也,"他转脸向着卡列宁说,忘记了他的名字,"开始的时候您看见我那件农民穿的外套也想要赶我走的,但是以后您却帮我说话了,这件事我真是感激您哪."
  "总得说来,乘客选择座位的权利太没有规定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拿手帕擦着指尖.
  "我看到您对我还有点犹豫不决,"列文说,温和地微笑着,"但是我马上开始用聪明的言谈来弥补我的皮袄的缺点."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继续同女主人谈话,同时一只耳朵却听着弟弟的话,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他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何有那种胜利者的样子?"他想.他不知道列文感觉到好像长了翅膀一样.列文知道她在听他说话,并且她高兴听.这就是他唯一感到兴趣的事.在他看来,不单是在这房间里,就是在全世界,也只有他(在自己眼中变得身价百倍了)跟她存在.他感到仿佛自己是站在使他晕眩的高峰上,而在遥远的下方是,所有那些善良优秀的卡列宁们,奥布隆斯基们和全部的世界.
  一点也没有招人注意,也没有望他们一眼,好像再也没有剩下什么空位子似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使列文同基蒂并肩坐在一起.
  "啊,你就坐在这儿."他对列文说.
  筵席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爱好的瓷器餐具同样精致.玛丽-路易式羹汤鲜美无比;和汤一道吃的小馅饼一到口里便化了,真是无懈可击.两个听差和马特维,系着白领带,毫不碍眼地.悄悄地.敏捷地伺候着筵席.这宴会在物质方面是一个大成功;在非物质方面也不逊色.说话,有时是全体的,有时是个别的,从来没有停顿过,到最后,变得这样生气勃勃,以致男客们从桌旁站起身来的时候仍在谈论着,就连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都变得活泼了.

  
  佩斯措夫喜欢辩论到底,所以并不满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话,特别是他觉得他的意见不正确.
  "我说的,"他一边吃汤,一边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并不仅仅是人口的密度,而是联系到基础,并不是靠几条原则."
  "那在我看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懒洋洋地.从容不迫地说,"是一样的.依我的意见,只有那种文明高度发展的民族才能影响其他的民族,只有那种民族......"
  "但是问题就在这儿,"佩斯措夫用低沉的声调插嘴说......他说话总是快得很,而且总是好像要把他整个的心都放进他在说的话里去一样,"什么叫比较文明呢?包含什么内容呢?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谁算发展最高呢?谁可以同化别的民族呢?我们看见莱茵区法国化了,但是德国人的发展程度也并不见得就低些!"他叫道."这里肯定有别的规律."
  "我认为只有真正文明的民族才有影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稍稍扬起眉毛.
  "但是我们认为什么是真正教育的特征呢?"佩斯措夫说.
  "我想这些特征大家都知道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谁知道得很清楚?"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含蓄的微笑插嘴说."如今大家承认真正的教育必须是纯古典的;但是我们看到了双方的激烈争论,并且不可否认,反对派方面也自有他的有力的论据."
  "您是古典派,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喝一点红葡萄酒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我并不是在对这种或那种教育表示看法,"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带着一种好像对待小孩一样的迁就的微笑把他的酒杯端过来."我只是说双方都有强有力的论据,"他朝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以我所受的教育而论,我是属于古典派的,但是在这场辩论中我个人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看不出古典教育优于科学教育的明显的依据."
  "自然科学就有同样巨大的教化启迪的功能,"佩斯措夫插嘴说."比方天文学吧,例如植物学吧,或者是比方具有一系列规律的动物学吧."
  "我不能完全赞同这一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我想我们不能不承认研究语言形式这一个过程本身对于智力的发展就有十分良好的功效.而且,无可否认,古典派学者的影响是道德最高的,反之,不幸得很,成为现代祸患的那些虚伪有害的学说倒全是和自然科学的研究有关系的."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原本想说句什么的,但是佩斯措夫用他的深沉的低音打断了他.他开始热烈地斥责这个荒谬的意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沉静地等候着发言的机会,显然是准备好了一个稳操胜券的反驳.
  "不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转向卡列宁,带着一种微妙的微笑说,"我们不能不承认,确切地估量古典教育和科学教育的一切利弊是一件难事,哪一种教育比较可取,这个问题也不容易一下子彻底地解决的,如果不是古典教育有一种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的优越性:一种道德的......disons le mot......反虚无主义的影响的话."
  "那不成问题."
  "如果不是古典教育方面有反虚无主义的影响这种优越性的话,我们便会把这问题考虑得更久,并且会要衡量双方的论据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浮着含蓄的微笑说."我们便会给两者的倾向以自由发展的余地.但是现在我们知道古典教育这种丸药有反虚无主义的疗效,所以我们大胆地把这个药方开给病人......但是如果没有这种特效,可怎么办呢?"他又用警句结束道.
  听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到丸药,大家全笑了.图罗夫岑笑得特别响亮和愉快,高兴他终于听到了一句好笑的话,那是他在倾听这场谈话的时候一心一意等待着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错请佩斯措夫.有佩斯措夫在场,聪明的谈话片刻也没有停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刚用戏言结束了这场谈话,佩斯措夫马上又提出了新的话题.
  "我甚至不同意,"他说,"说政府抱有这样的目的.政府显然是受一般的意见所影响的,对它的措施可能产生的影响,却漠不关心.例如说吧,妇女教育应当认为是有害的,但是政府却为妇女开办学校和大学."
  于是谈话马上转到妇女教育这个新的题目上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发表看法说:"妇女教育往往和妇女解放的问题混淆起来,因此把妇女教育认为是有害的,其原由就在于此."
  "相反,我认为这两个问题是紧密相连的,"佩斯措夫说."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妇女因为教育不足而被夺去了权利,而由于缺乏教育而被剥夺权利.我们不要忘记妇女所受的奴役是这样普遍,这样年代悠久,致使我们常常不肯承认把她们和我们分开的那道鸿沟,"他说.
  "您说权利,"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等佩斯措夫接着以后说,"是指做陪审官,做市议员,做议长,做官吏,做国会议员等等的权利吗?"
  "当然."
  "但是即使当作罕有的例外,妇女能够占有这种地位,我觉得您用'权利,这个字眼也是不恰的.倒不如说义务来得好,谁都得承认,执行陪审官.市议员和电报局员的职务,我们总感到好像是在尽一种义务似的.所以说得恰当些,妇女是在寻求义务,而且是完全合法地在寻求,这么说来得稳妥.对于这种想要协助男子来从事共同劳动的愿望,我们是不能不同情的."
  "一点不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表示同意说."我想,问题只是她们适不适宜于担负这种义务."
  "她们一定是十分适宜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如果教育在她们中间普及了的时候.我们看......"
  "那俗话是怎么说的?"早就在留意听这场谈话的公爵说,他的一双小小的.滑稽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可以当着我的女儿们的而说:女人的头发长,但是......"
  "正像人们解放前是这样看待黑奴的!"佩斯措夫愤怒地说.
  "我觉得奇怪的是妇女竟然要寻找新的义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而像我们所看到的,不幸得很,男子却老是竭力逃避义务."
  "义务是和权利相关的......妇女所追求的东西就是权力.金钱.名誉",佩斯措夫说.
  "正像我要寻求做奶妈的权利,看见人家出钱雇用妇女,却没有人要我,就愤愤不平一样,"老公爵说.
  图罗夫岑捧腹大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十分惋惜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连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噗哧一笑.
  "是的,可男子不能够喂奶呀,"佩斯措夫说,"而妇女......"
  "不,曾经有一个英国人在船上喂自己小孩奶哩,"老公爵说,觉得在自己女儿面前是可以这样放肆地说的.
  "既然有这样多这种英国人,那么也就有那么多妇女官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是的,但是一个没有家庭的女子应该怎么办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到他朝思暮想的玛莎.奇比索娃,这样插嘴说,他同情佩斯措夫,而且赞同他的意见.
  "假如把这个女子的身世细加考察的话,您就会知道她抛弃了家庭......她自己的,或者她的姐妹的家庭,她原本是可以在家庭里尽女人的职责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出其不意地用激怒的声调插嘴说,她大约揣测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着的是怎样的一种女子.
  "但是我们是在维护一种原则,一种理想!"佩斯措夫用爽朗的低音说."妇女渴望拥有独立和受教育的权利.她们因为意识到这是办不到的而感到委屈和难受."
  "我也因为认识到育婴堂不会雇我去做奶妈而感到压抑哩,"老公爵又说了,使得图罗夫岑开心得不得了,笑得将一块很粗的芦笋掉在酱油碟里了.

  十 一
  大家都参和这谈话,只有基蒂和列文除外.开头,当他们谈论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影响的时候,列文不禁想到他对于这个问题所抱的见解;但是,以往在他眼中看来是那么重要的这些思想,现在却好像梦里的幻像一般在他的脑子闪过,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了.他甚至奇怪他们怎么会这样起劲地谈论这种对于谁都没有好处的事情.基蒂也是一样,对于他们谈论的妇女的权利和教育问题,她原本应该感到兴趣的.她想起她在国外的朋友瓦莲卡,想起她那痛苦的寄人篱下的生活时,她是怎样频繁地想这个问题啊,她是怎样经常纳闷假使她不结婚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而且为了这事,她是怎么常常和她的姐姐争辩啊!但是如今这一点也引不起她的兴趣了.她和列文在私下谈话,简直不是谈话,而是一种神秘的心心相印,那让他们越来越接近,使他们两人心中产生了一种对他们正在踏入的未知世界又惊又喜的心情.
  开头,基蒂问列文去年如何看到她在马车里的,列文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就把他怎样从割草场沿着大路走回家去,偶尔在半路上遇见了她的始末告诉她.
  "那是很早,很早的早晨.您肯定刚刚醒来.您的maman还睡在角落里.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我一面向前走,一面思索四驾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那是系着铃铛的四匹骏马,一瞬间,您闪过去,我看到您在窗口......您这样坐着,两手拉住帽子上的带子,而且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他微笑着说."我多么想要知道那时候您在想什么,您在想什么要紧的事啊?"
  "我不是披头散发吗?"她想着,但是看见他回忆起这些详细情景时流露出的欢喜的微笑,她感到她给与他的印象是十分好的.她红了脸,高兴地笑了.
  "我当真不记得了哩."
  "图罗夫岑笑得多快活呀!"列文说,叹赏着他的濡润的眼睛和摇摆的身体.
  "您老早就认识他吗?"基蒂问.
  "啊,谁不认识他呢!"
  "我想您肯定觉得他是个坏人吧?"
  "不是坏,只是一无所取罢了."
  "啊,您错了!您可别这样想!"基蒂说."我以往也很瞧不起他,但是他,他真是一个非常可爱.心肠好极了的人呢.他有一颗黄金一样的心."
  "您怎样觉察出他的心来的?"
  "我们是老朋友哩.我很了解他.去年冬天,在......您来看过我们之后不久,"她说,流露出一种负疚的同时又是信赖的微笑,"多莉的孩子都害了猩红热,那时候碰巧他来看她.您想想吧,"她低声说,"他那么为她难过,他留下来,帮助她照顾小孩.是的,他在他们家待了三个礼拜,像保姆一样照顾孩子们."
  "我将那次他怎样照顾孩子的事告诉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呢,"她探过身去对她姐姐说.
  "是呀,他真好,真是难得哩!"多莉说,向觉察出她们在谈他的图罗夫岑的方向瞥了一眼,对他温和地微笑着.列文又一次朝图罗夫岑望了一望,诧异他以往怎么没有觉察出这个人的优点.
  "该死,该死,我往后再也不住坏里想人了!"他快活地说,真实地表白出了他现在的心情.

  十 二
  在已经谈开的关于妇女权利的谈话里,牵涉到某些在妇女面前不便讨论的关于结婚权利不平等的问题.佩斯措夫在吃饭的时候好几次谈到这些问题,可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留意地引他转移话题.
  当他们从桌旁站起身来,妇人们已经走出去的时候,佩斯措夫没有跟随她们去,却转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讲述这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依他的意见看来,夫妻间的不平等在于:妻子不贞和丈夫不贞在法律上同在舆论上,所受的处罚不平等.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急忙地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递给他一支雪茄.
  "不,我不抽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着地回答,于是仿佛故意要显出他并不怕谈这件事一样,他带着冷冷的微笑转向佩斯措夫.
  "我想这种观点的根据在于事物本身的,"他说着,想要走到客厅里去;但是正在这时候,图罗夫岑忽然出其不意地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话了.
  "您该听说普利亚奇尼科夫的事了吧?"图罗夫岑,香槟酒喝得兴奋起来了,正在等机会来打破那难堪的沉默."瓦夏.普利亚奇尼科夫,"他说,他那濡润的.红红的嘴唇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他尤其是对那最主要的客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话,"他们告诉我,他今天在特维尔和克维茨基决斗,将他打死了."
  正好像人总要故意刺伤痛处一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现在感觉到这场谈话不幸全在碰触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痛处.他又想将他妹夫拉走,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己怀着好奇心问了:
  "普利亚奇尼科夫为了什么决斗哇?"
  "为了他的妻子.他的行为真不愧为一个堂堂的男子!要求他决斗,将他打死了!"
  "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漠冷冷地说,于是扬起眉毛,走进客厅.
  "您来了,我多么高兴呵,"多莉在客厅的穿堂迎着他,含着惊惶的微笑说."我有话要同您谈.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是带着他扬起眉毛使他显出的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身边坐下,假装出笑容.
  "是的,"他说,"尤其是我正要请您原谅,向您告辞.我明天就要动身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信安娜是清白的,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子竟那样不动声色地想要毁掉她的无辜的朋友,这可让她感到自己脸都气白了,嘴唇颤抖起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说,用毅然决然的态度望着他的眼睛."我问您安娜的近况,您没有回答过我.她好吗?"
  "我看她非常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眼睛没有望着她.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谅我,我原本没有权利......但是我爱安娜,就像爱自己的妹妹,并且也尊敬她;我求您,我恳求您告诉我你们中间出了什么了?您看到她什么地方不对?"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着眉,几乎闭上了眼睛,垂下头来.
  "我之所以感到不能不改变我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态度,那原因,我想您的丈夫已经告诉了您吧?"他说,没有看着她的眼睛,却不高兴地望了一眼正走过客厅的谢尔巴茨基.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能够相信!"多莉说,用一种有力的姿势将她那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握在自己胸前.她迅速地立起身来,把手放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袖口上."这儿太闹,我们到那边去吧."
  多莉的激动影响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站起身来,顺从地随着她走进儿童的课室.他们在一张铺着被削笔刀划满刀痕的漆布的桌子边坐下来.
  "我不,我不相信!"多莉说,尽力想捉住他那回避着她的目光.
  "人可不能不相信事实,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尤其强调"事实"这个字眼.
  "但是她做了什么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她到底做了什么呢?"
  "她无视自己的责任,欺骗了自己的丈夫.那就是她干的事."他说.
  "不,不,不会有这种事的!恕我直说,您肯定是弄错了,"多莉说,用手按住两鬓,闭上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只用他的嘴唇冷冷地笑了一笑,想要向她和自己表明他的决心;但是这种热诚的辩解,尽管不能动摇他,却刺痛了他的创伤.他带着更激昂的态度说话了.
  "当妻子亲口告诉她丈夫这个事实,告诉他,她八年来的生活和儿子,......这一切都是错误,而她要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那便很难得弄错了,"他气冲冲地说,哼了一声.
  "安娜和罪恶......我不能够把这两者联系起来,我不能相信!"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现在正视着多莉的善良而激动的脸,觉得他的话不由得流畅起来了,"我倒宁愿还有怀疑的余地.我怀疑的时候,虽然很苦,但却比现在好.我怀疑的时候,我还有希望;可是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可还是怀疑一切.我是这样怀疑一切,我甚至憎恨我的儿子,有时候简直不相信他就是我的儿子了.我真不幸."
  他没有必要说这些话.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他望着她的面孔的时候马上看出了这个;她可怜他,而认为她朋友是清白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了.
  "啊,这真可怕,可怕呀!可是您难道当真决定要离婚吗?"
  "我决定了采取最后的手段.我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含着眼泪说."啊,不,别说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她说.
  "这就是这种苦难之所以可怕的地方,它不像遭到旁的苦难......比方失败或是死亡......那样,人可以平静地来忍受,而这样他却不能不有所行动,"他说,仿佛在揣度她的思想似的."人不能不摆脱这种屈辱的境况:怎么能三个人一起生活呀!"
  "我明白,这个我完全明白,"多莉说,低下了头.她静默了一会,想着她自己的事,想着她自己家庭的愁苦,于是突然,她兴奋地抬起了头,带着恳求的姿势紧握着两手."但是等一等!您是一个基督徒.为她想一想吧!要是您抛弃了她,她会怎样呢?"
  "我已经想过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我已再三想过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脸上的斑点涨红了,他的浑浊的眼睛直看着她.这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才从心底里怜悯他了."当她亲口向我说了我的耻辱的时候,我就这样做了,我让一切维持现状,我给她悔过自新的机会,我尽量想要挽救她.而结果怎样呢?她连最微不足道的要求......就是要她顾全体面,都不愿遵守,"他说,又激昂起来了."人可以挽救那些自己不愿毁灭的人,但是要是她整个的天性是这样堕落,这样淫荡,毁灭本身在她看起来就是拯救,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随便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离婚!"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回答.
  "但是随便什么指的是什么呢?"
  "不,这真可怕呀!她会谁的妻子都做不成的;她会毁了!"
  "我会有什么办法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耸了耸肩膀,扬起眉毛.回忆起他妻子最近的过失让他这样激怒,他又变得像刚开始谈话时那样冷酷了."我很感谢您的同情,但是我要走了,"他说,站了起来.
  "不,等一下!您千万别毁了她.等一等;我把我自己的事告诉你.我结了婚,我丈夫欺骗了我;我一时气愤和嫉妒,原本想抛弃了一切,本来想自己......但是我清醒了;而这是谁让我这样的呢?安娜救了我.而如今我在生活下去.孩子们在长大,我丈夫也回到家里,而且悔悟了,慢慢变纯洁变好了,而我呢,也在生活下去......我宽恕了,您也得宽恕啊!"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她说着,但是她的话如今在他身上已经不起作用了.他在他决定离婚那一天所感到的所有的憎恶,又在他的心中升起了.他摇了摇身子,用刺耳的响亮的声音说:
  "我不能够饶恕,也不愿意,并且我认为这是不对的.我为这个女人已经尽了一切力量,而她却把一切践踏在她天性接近的污泥里.我不是一个狠心的人,我从来没有憎恨过谁,可我却从心底里憎恨她,我甚至不能宽恕她,为了她给予我的伤害,我太恨她了!"他说,给愤恨的眼泪哽住了.
  "爱那些憎恨您的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胆怯地低声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这他早就明白,但却不适用于他这种场合.
  "爱那些憎恨您的人,但却不能爱那些您所憎恨的人.打搅您了,请您原谅吧.各人自己的愁苦就够受的了!"于是恢复了镇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默默地告别了,便走了.

  十 三
  当大家离开餐桌的时候,列文原来想随着基蒂走进客厅去的;但是他怕他向她献殷勤太露骨,也许会使得她不快.他留在男客的圈子里,参与大家的谈话,他虽然没有看着基蒂,却觉察出她的动作.她的神情同她在客厅里的位置.
  他马上毫不费力地实践了他对她所立下的诺言......永远往好处看人,永远爱一切的人.谈话转移到农村公社的问题,佩斯措夫认为农村公社制度是一种特殊的开端,他称作"合唱的开端".列文既不同意佩斯措夫的意见,也不同意他哥哥的意见,他哥哥照例是又承认又不承认俄国农村公社制的意义.但是他和他们谈论着,只是极力想给他们调解,缓和他们的争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一点不感到兴趣,而对于他们所说的话更是兴味索然,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他同大家都快乐和满足.他目前只知道一件东西是重要的.而那一件东西,开头在那里,在客厅里,然后移动过来,在门口停住.没有回过头来,他就感到了双眸和微笑倾注在他身上,他忍不住回过头来.她正同谢尔巴茨基站在门口.看着他.
  "我以为您到钢琴那儿去哩,"他走到她面前说."音乐......这正是我在乡下所缺少的东西."
  "不,我们只是来找您,感谢您来看望我们,"她说,报之以微笑,那仿佛一件赠物一样."他们为何要那样起劲地争论不休呃?您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够说服谁."
  "是的,这是真的,"列文说,"人们争论得那样热烈,往往只是因为不能领会对方所要证明的事情."
  在最聪明的人们之间的辩论中,列文常常注意到这样的事实:双方在费了很大气力,费尽唇舌,运用了大量奥妙的逻辑以后,终于觉察到他们那么不惮烦劳地力图互相证明的东西原来在很久之前,从他们开始争论起,双方就都已明白,但是他们始终各执一词,却又不愿明说出来,唯恐遭到对方的攻击.他常常体会到在辩论中人们突然抓住了对方所喜欢的东西,自己也马上喜欢起来了,立刻同意他的意见,于是一切论据结果都成为多余的和不必要的了.有时候,他也体验到相反的情况,人们最后表达出了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他正为它争辩,而恰巧又表达得又恰当又恳切,于是他的对手就马上同意,不再争辩了.这就是他所要说的话.
  她皱起眉头,极力去了解.但是他刚开口说明,她已经了解了.
  "我知道:人应当搞明白他为什么争论,他喜欢的是什么,这样才能够......"
  她完全理会了而且表达出了他表达得很拙劣的思想.列文愉快地微笑了;从同佩所措夫和他哥哥的混乱冗长的争论转换到这种简洁.明了.差不多是无言的最复杂的思想交流,这种转换使他大为惊奇.
  谢尔巴茨基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基蒂走到牌桌旁边,坐下来,随后拿起一枝粉笔,开始在崭新的绿毡上画着一个个圆圆.
  他们又谈到了吃饭时所谈起的话题......妇女的自由和职业的问题.列文赞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意见:未婚女子应当在家庭里做做家务.他用下面的事实来证明这个意见:任何家庭没有妇女的帮助是不成的,每个家庭,不论贫富,总有而且不能没有保姆,无论是自己的亲属,还是雇佣的人.
  "不,"基蒂涨红了脸说,但却用她的诚实的眼睛比以往更加大胆地望着他,"一个女子也许会处于这样的境况,她生活在家庭里难免不受屈辱,而她自己......"
  对这种暗示,他理解她了.
  "啊,是的!"他说,"是的,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您说得很对!"
  正是由于明白了基蒂心中怕做老处女的恐怖和屈辱,他这才彻底明白了在吃饭的时候佩斯措夫主张妇女自由的全部论据;而因为爱她,他也感到了那种恐怖和屈辱,马上不再争论了.
  随后是沉默.她还用粉笔在桌上画着.她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在她的心情影响之下,他感到全身心都充满了不断增强的幸福.
  "噢!我乱画了一桌子哩!"她说,放下粉笔,她动了动,想要站起来的样子.
  "什么!她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他恐惧地想着,拿起粉笔来."等等,"他说,在桌旁坐下."我老早就想问您一件事."
  他注视着她的亲切的.但又是恐慌的眼睛.
  "请您问吧."
  "你瞧,"他说,写下每个字的头一个字母:к,в,м,о,э,н,м,б,з,п,э,н,и,т,?这些字母所代表的意思是:"当您对我说:那不能够的时候,那意思是永远不呢,还是仅仅指当时?"看来是很难希望她领悟这个复杂的句子的;但是他用那样一种眼光望着她,仿佛他一生的命运全系在她能不能理解这句话上.
  她严肃地瞥了瞥他,就把她那皱蹙的前额支在手上,开始念着.她时而看他一两眼,仿佛在问:"是我料想的那样吗?"
  "我明白了,"她说,微微涨红了脸.
  "这是什么字眼?"他指着代表永远不这个字眼的H说.
  "这是永远不的意思,"她说,"可是这不是真的呢!"
  他急忙地揩去他所写的字母,把粉笔给她,站了起来.她也写出几个字母,т,я,н,м,и,о.
  多莉瞧见这一对人儿的时候,她和阿列克谢.亚历亚德罗维奇谈话所引起的悲愁就彻底消失了:基蒂手里拿着粉笔,带着羞怯的幸福的微笑仰脸看着列文,而他的俊美的身躯俯向桌子,热情的眼睛一会紧盯在桌上,一会又紧盯着她.他突然喜笑颜开了,他懂得了.那意思是:"那时候我不能够不那么回答."
  他怯生生地对她抛去一个疑问的眼光.
  "只那时候吗?"
  "不错,"她微笑着回答了.
  "那么现......现在呢?"他问道.
  "哦,你读吧.我将我所愿望......从心底愿望的事告诉您!"说着,她写下了下面的打头的字母,ч,в,м,з,и,п,ч,б,那意思是:"只要您能忘记,能饶恕以往的事."
  他用神经质的.颤栗的手指攫取了粉笔,将它折断了,写下下面字句打头的字母:"我没有什么要忘记和饶恕的;我始终爱着您."
  她含着缠绵的微笑看着他.
  "我知道,"她悄悄地说.
  他坐下来,写了长长的一句.她全明白了,而且没有问他是不是这样,就拿起粉笔,立刻回答了.
  好一阵,他没有探索出她所写的字母的意义,频频地望着她的眼睛.他幸福得头昏眼花,怎么样也填不出她所写的字;但是从她那洋溢着幸福的魅人的眼睛里,他看出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于是他写了三个字母,但是不等他写完,她由从他的手的动作上读了这些字母,亲手写完了那句子,而且写下了回答:"是."
  "你们在玩secrétaire吗?"老公爵走到他们面前说."但是我们真的该走了,假如你要赶上看戏的话."
  列文站起身来,把基蒂送到门口.
  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切全说了;她说了她爱他,说了她要告诉她爸爸妈妈,他说了他明天早晨会来.

  十 四
  当基蒂走了,只剩下列文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她不在他是那样心神不安,那样焦急地盼望愿明早尽快地到来,......到明早他会再看见她,并且和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他甚至害怕没有她他所不能不度过的这十四小时,就像害怕死一样.为了不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为了要打发时间,他需要找一个人谈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原本是他最愉快的伙伴,但是他要出去,据他自己说是去参加晚会,其实是去看歌舞.列文刚好赶上告诉了他,说他非常幸福,他喜欢他,而且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为他做的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目光和微笑对列文表示了他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的.
  "哦,那么怎么样才是死的时候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感动地紧握着列文的手.
  "不—不—不!"列文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和他道别的时候也仿佛祝贺似地说:"您又会见了基蒂,我多高兴啊!人应该珍惜旧日的情谊."
  列文不喜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这些话.她无法了解这一切是多么崇高,她是多么望尘莫及,她是连提都不应该提的.列文向他们告了别,但是,为了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他抓住了他哥哥.
  "你到哪儿去?"
  "我去开会."
  "哦,我和你一道去.行吗?"
  "为什么不行?一同去吧,"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着说."你今天怎么了?"
  "我吗?我感到十分幸福,"列文说,拉开他们乘的马车车窗."你不要紧吧?闷极了哩.我感到非常幸福.你为何一直不结婚呢?"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了.
  "我很高兴,她看来是一个很好的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说.
  "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列文叫喊起来,两手抓住他的皮外套的领子,将他的脸蒙上."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是一句这样寻常,这么微不足道的话,和他的感情太协调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发出了他难得发出的快乐笑声.
  "哦,无论如何,我可以说我非常高兴."
  "你可以明天,明天再说,现在可别再讲什么了!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静下吧,"列文说,于是又用皮外套把他蒙上,他补充说:"我是这样爱你啊!我怎样去参加会议呢?"
  "当然行."
  "你们今天讨论什么呢?"列文说,不住地微笑着.
  他们来到了会场.列文就听到秘书在结结巴巴地宣读着显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记录;但是列文由这个秘书的脸上看出来他是一个多么可爱,善良而出色的人.这由他宣读记录时那副困惑的狼狈神情就可看出来.随后,辩论开始了.他们在为扣除某宗款项和敷设某些水管而争论不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得意洋洋的口吻说了一大篇话,将两位议员刻薄了一番;另一个议员在一张纸上匆促地写了一些什么,开头有点胆怯,随后却十分辛辣而又和好地答复了他.接着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说了几句什么,说得冠冕堂皇.列文听着他们的话,明白地看出来扣除的这些款项和水管都不是什么实在的事情,他们也并没有生气,大家都是非常可爱可敬的人,在他们中间一切都非常圆满和愉快.他们没有妨碍谁,大家都自得其乐.最妙不可言的是列文感到他今天能够看透他们所有的人,从细微的.以前觉察不出的表征知道每个人的心,明白地看出来他们都是好人.那天他们大家都尤其对列文表示好感.这从他们对他说话的态度,从他们大家,连那些他不认识的人也在内,看着他的时候那种友好的.亲切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
  "哦,你满意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
  "十分满意.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有趣呢!好极了!真了不得哩!"
  斯维亚日斯基走到列文面前,邀他到他家里去喝茶.列文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也回想不起他不满意斯维亚日斯基什么,他感到他身上不足的是什么了.他是一个聪明的,非常善良的人.
  "非常高兴,"他说,问候他的妻子和姨妹.在想像里,他想到斯维亚日斯基的姨妹总是和结婚的念头联系在一起,就由于这样一种奇妙的联想,他感觉到再也没有比对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诉说他的幸福更适宜的了,所以他欣然同意去看她们.
  斯维亚日斯基问他农场上的改革,照例提前先断定要发现欧洲不曾发现的事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这话一点也没有让列文不快.相反,他觉得斯维亚日斯基是对的,他的整个事业毫无价值,而且他看出来斯维亚日斯基避免明白表示他的正确意见那种可惊的温柔体贴.斯维亚日斯基家的女人们也是格外可爱,在列文看来好像她们知道了一切,而且同情他,只是由于礼貌没有说出口来.他和他们一道呆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谈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却只想着充溢在他的心头的那件事情,他没有注意到他让他们困倦得要命,而且早已过了他们就寝的时间.斯维亚日斯基打着哈欠,送他到前厅,惊奇他的朋友的异常的心情.一点钟已经过了.列文回到旅馆,想到如今他要一个人来熬过剩下的十个钟头,他感到害怕.值班的侍者给他点上蜡烛,正待走开去,但是列文叫住了他.这侍者,名叫叶戈尔,列文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现在竟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聪明.十分好,主要的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
  "哦,叶戈尔,不睡觉是一件苦差事吧,可不是吗?"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们的职务.在绅士人家做活要松快得多;但是在这里可以多赚几个."
  原来叶戈尔有一个家,三个男孩和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希望将这女儿嫁给马具店的伙计.
  列文趁这机会把他的想法对叶戈尔说,依他的意见看来,结婚中的重要因素就是爱情,有了爱情,人老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全在自己身上.
  叶戈尔留心地听着,显然彻底理解了列文的意见,但是为了表示赞同,他大出列文意料之外地说,他在好人家做事的时候,总是很满意的,对于现在这个主人就非常满意,虽然他是一个法国人.
  "一个好心肠的人哩!"列文想.
  "哦,可是你自己,叶戈尔,当你结了婚的时候,你爱不爱你的妻子?"
  "哦!怎么会不爱呢?"叶戈尔回答道.
  列文看到叶戈尔也处在愉快的心境中,并且想要把他所有的最真挚的情感告诉他.
  "我这一辈子也很怪.从小时候起......"他开口说,眼睛发亮了,显然是感染上列文的欢喜心情,仿佛打哈欠会感染人一样.
  但是这时铃响了,叶戈尔走开了,剩下了列文一个人.他在宴会上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吃,在斯维亚日斯基家又拒绝喝茶吃晚餐,可是他想不到晚餐这些了.他昨夜没有睡,但也想不到睡眠这些了.房间里很冷,但是他却感到闷热不堪.他开开气窗,在面对窗口的桌旁坐下.在盖满了雪的屋顶上可以看到那镶着链子的十字架,而在上空是高高升起的三角形的御夫星座,伴着灿烂的黄色的卡培拉星.他一会儿眺望着十字架,一会儿又眺望着星星,吸进那均匀地吹入房间的新鲜的严寒的空气,仿佛在梦里一般地追忆着涌现在他的想像里的形象和记忆.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就由门口向外看了一眼.原来是他认识的那个赌徒米亚斯金从俱乐部回来.他带着忧郁的样子皱着眉头,咳嗽着走过."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列文想,由于对这个人的爱惜和怜悯,泪水浮上了他的眼里.他本来想要同他谈谈,安慰安慰他的,但是记起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他改变了主意,又在气窗前面坐下,在寒冷的空气里,眼看着那静静的.但在他看来却充满了意蕴的十字架的美丽轮廓,和冉冉上升的灿烂的黄色星座.到六点多钟,可以听到人们擦洗地板的声音,早祷的钟声也响起来了.列文感到身体冷得有点僵了.他关上气窗,洗了脸,穿起衣服,便走到街上去了.

  十 五
  街上依旧空空的.列文向谢尔巴茨基家走去.大门还关着,一切都沉睡着.他走回来,又走进自己的房间,要一杯咖啡来.白天的侍者,不是叶戈尔了,给他端来了咖啡.列文原来想同他攀谈的,可是铃响了,他走了出去.列文试着去喝咖啡,把一片白面包放进嘴里,但是他的嘴简直不知道如何对付面包了.列文吐出了面包,穿上外套,又走出去了.他第二次来到谢尔巴茨基家门口的台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房里的人才刚刚起来,厨师正要出去买菜.他起码还得消磨两个小时.
  这个通宵和整个早晨,列文完全无意识地度过去,感到仿佛完全超脱在物质生活的条件之外了.他一整天未吃东西,两夜没有睡觉,没有穿外套在严寒的空气里过了好几个钟头,不但感觉得比什么时候都更神情气爽,并且简直感到超脱于形骸之外了;他一举一动都不用费力,并且感觉到好像他是无所不能的了.他深信不疑,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飞上天去,或是举起房子的一角来.他在街上走来走去,不断地看表,东张西望,把余下的时间就这样地度过.
  他当时所看到的东西,他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了.上学去的小孩们,由房顶上飞到人行道上的蓝灰色的鸽子,被一只见不到的手陈列出来的摆满了面粉的面包,尤其打动了他.这些面包.这些鸽子.这两个小孩都不是尘世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一个小孩往鸽子跑去,笑着望了列文一眼;鸽子拍击着羽翼在太阳光下,在空中战栗的雪粉中间闪耀着飞过去了;而从一个窗子里发出新鲜烤面包的香味,面包被陈列了出来.这一切合在一起是这样的格外美好,列文笑了,竟至欢喜得快要哭出来.沿着迦杰特内大街到基斯洛夫克大街兜了一个圈子,他又回到了旅馆,把表放在前面,他坐下,静等着十二点钟到来.在隔壁房间里,人们在谈论着什么机器和欺诈的事情,发出早晨的咳嗽声.他们不清楚时针正逼近十二点了.时针到了十二点.列文走出来到台阶上.车夫们显然明白了这一切.他们喜气洋洋地围住列文,互相争执着,兜揽着生意.列文尽量不得罪旁的车夫,应允下次雇他们的车,就叫了其中的一部,吩咐驶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这车夫,看上去十分漂亮,他的雪白的衬衫领子贴住他那强壮的.血色很好的红润的脖颈,露在他的外套外面.这个车夫的雪橇又高大又舒适,列文之后再也没有坐过这样好的车子,马也很出色,竭力奔跑着,但却仿佛不在动一样.车夫知道谢尔巴茨基家,就带着一种对他的乘客表示特别恭敬的态度,把他的手臂弯成圆形,叫了声"喔!"就在门口停了下来.谢尔巴茨基家的看门人一定也知道这一切了.这由他的眼睛里的笑意和他说下面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就很明显地看得出来.
  "哦,很久没有来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他不仅知道这一切,而且显然很高兴,并且极力掩饰住他的欢喜.望着他的温厚的老眼,列文甚至在自己的幸福里面感觉出了一种新的东西.
  "他们起来了吗?"
  "请进!放在这儿吧,"他在列文转回来拿帽子的时候,笑嘻嘻地说.这也是有意思的.
  "向哪一个通报呢?"仆人问.
  这仆人,尽管年纪很年轻,而且是一个新仆人,像花花公子,却是一个非常亲切善良的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一切了.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说.
  他遇见的头一个人是m-lle linon.她走过大厅,鬈发焕发着光彩.他刚和她说话,就突然听到门外有裙子的嗦嗦声,m-lle linon立刻从列文眼中消逝,一种感到幸福临近的欢乐的恐怖感染了他,m-lle linon急匆匆离开他,向另一扇门走过去.她才走,一阵很快,很快的,轻盈的脚步声便在镶花地板上响起来,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身......比他自身更美好的.他追求渴望了那么久的东西,很快,很快地走近他了.她不是走来的,而是仿佛由什么无形的力量把她送到他面前来的.
  他除了她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那双由于充溢着像他心中怀着的同样爱情的惊喜交集的眼睛之外,再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了.那双眼睛越来越近地闪烁着,以爱情的光芒使他目眩.她站得离他那样近,以致接触到他了.她的手举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跟前,带着羞怯和欢喜神色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抱住她,将他的嘴唇紧贴在她那要和他接吻的嘴上.
  她也整整一夜没有睡着,一早起就在等待他.她的父母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她等候着他.她要第一个告诉他她和他的幸福.她准备单独一个人去迎接他,对于这个主意很高兴,可又有点儿畏怯和羞涩,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跟说话声,就在门外等待m-lle linon走开.m-lle linon走了.她不加思索,也不问自己怎样做以及做什么,就走到他跟前,做了她刚才所做的事.
  "我们到妈妈那儿去!"她说,拉着他的手.好久他说不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由于他害怕用言语亵渎了他的崇高感情,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每次想说句什么话的时候,他就感到话没有,幸福的眼泪倒要涌出来了.他拉住她的手吻了起来.
  "这是真的吗?"他终于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道."我不相信你会爱我呢!"
  她因为他这称呼和他望着她的时候那种畏怯的样子而微笑了.
  "不错!"她意味深长地.从容地说."我太幸福了!"
  她没有放下他的手,拉着他一道走进客厅.公爵夫人一见他们就呼吸急促,马上哭起来,随后又笑了,迈着列文预想不到的矫健的步子跑到他面前,紧抱住他的头,吻了吻他,她的眼泪润湿了他的两颊.
  "那么一切全定妥了!我真高兴.爱她吧.我真高兴......基蒂!"
  "你们解决得好快啊!"老公爵说,竭力装得面无感情的样子;可是列文转向他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
  "我早就,而且始终希望这样呢!"公爵说,拉住列文的手,把他拉到面前来."当这轻浮的孩子还在痴想......"
  "爸爸!"基蒂叫着,拿双手捂住他的嘴.
  "哦,我不说了!"他说."我真,真高......哦,我真是一个小傻子呀......"
  他搂抱着基蒂,吻了她的脸,她的手,又吻了她的脸,在她身上画了十字.
  当列文看到基蒂多么长久而温柔地吻着她父亲的肥胖的手的时候,列文突然对于这个以前他不很深知的老人产生了一种新的情意.

  十 六
  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脸上露着微笑;公爵坐在她旁边.基蒂站在父亲的椅子边,仍旧拉着他的手.大家全沉默着.
  最先开口说出一切事情,把一切思想感情转化为实际问题的是公爵夫人.起初一瞬间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感到有点异常和苦恼.
  "什么时候呢?我们还得举行订婚礼,发请帖啦.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你想要怎样,亚历山大?"
  "你问他呀,"老公爵说,指着列文."这事他是主角."
  "什么时候?"列文涨红了脸说."明天.如果您问我的话,我就要说,今天订婚,明天举行婚礼."
  "哦,得啦,mon cher,乱说!"
  "那样,就再过一个礼拜吧."
  "他疯狂了呢."
  "不,为什么呢?"
  "唉呀,真是!"母亲看到他这样急,快活地微笑着说."嫁妆怎么办呢?"
  "难道还要什么嫁妆吗?"列文恐怖地想."但是,难道嫁妆.订婚礼和全部这些能损坏我的幸福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损坏它!"他瞥了基蒂一眼,注意到她一点也没有由于考虑到嫁妆弄得心烦意乱."看来这是必要的,"他想.
  "啊,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愿望罢了,"他道歉地说.
  "那就让我们来商量商量吧.至于举行订婚礼,发请帖,如今就可以着手办了.就这样吧."
  公爵夫人起身走到她丈夫面前,吻了吻他,便想走,但是他留住了她,拥抱她,而且,像一个年轻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含着微笑,吻了她好几次.两位老人显然一时间糊涂了,简直弄不明白是他们又恋爱了呢,还是他们的女儿在恋爱.等公爵和公爵夫人走了,列文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拉住她的手.他现在已经抑制住自己了,能够说话了,他有许多话要告诉她.但是他说的完全不是他想说的话.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啊!我从来不敢这样希望;可是在我心里我却老是深信不疑的,"他说."我相信这是命中注定了的."
  "我也是呢!"她说."就是在......"她停了停,又接着说下去;用她那诚实的眼睛毅然决然地望着他.又说下去"就是在我赶走我的幸福的时候.我一直只爱你,但是我被迷惑住了.我应当说一声......你能够忘记这事吗?"
  "说不定这样倒更好呢.我有好多地方也应该要你饶恕.我应该告诉你......"
  他决定告诉她一些事.他一开始就决定了要告诉她两件事情......他没有她那样纯洁,他不是信教的人.这是很苦恼的,但是他觉得他应该告诉她这两件事情.
  "不,现在别说,以后吧!"他说.
  "好的,以后吧,以后告诉我.我什么事都不怕.我要知道所有的事.如今一切都定了."
  他补充说:
  "定了,不管我是怎样一个人,你都要我吗......你都不会抛弃我吗?是不是?"
  "是的,是的."
  他们的谈话被村侬小姐打断了,她带着一种虚假的.但是温柔的微笑走来祝贺她心爱的学生.她还没有走,仆人们便来道贺.接着,亲戚们到来了,于是那种幸福的骚乱状态开始了,列文直到结婚后第二天才摆脱这种状态.列文始终感觉得困窘和厌烦,但是他的幸福的强度却不住地增长.他不断地感觉到人家期望他的事情特别多......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做了人家叫他做的一切,而这一切全给了他快乐.他原以为他的订婚会与众不同,普通的订婚条件会损害他的特殊幸福;但是结果他所做的和别人完全一样,而他的幸福却只因此增长着,越来越特殊,越来越与众不同了.
  "今天我们要吃糖果呢,"m-lle linon说,于是列文便坐车去买糖果了.
  "哦,我真高兴得很,"斯维亚日斯基说."我劝你到福明花店去买些鲜花过来."
  "啊,需要这个吗?"于是他便坐车到福明花店去了.
  他哥哥向他说,他该借点钱,因为他会有许多花销,还得买礼品送人......
  "啊,不要礼物吗?"说着他飞驰到佛尔德珠宝店里去了.
  在糖果店,在福明花店,在佛尔德珠宝店,他都看得出来,大家都在期待他,都高兴见到他,而且都庆贺他的幸福,正如这几天来同他接触过的所有的人一样.奇怪的是不仅大家都喜欢他,就连以前惹人反感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的人也全称赞起他来了,什么事情都让着他,细致而慎重地对待他的感情,而且认同他的这个信念:因为他的未婚妻是十全十美的缘故,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基蒂也有相同的感觉.当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期望更好的配偶的时候,基蒂是这样生气,这样断然地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列文更善良的人了,以致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只好承认,而且在基蒂面前遇见列文的时候,就老是带着欢喜叹赏的微笑了.
  他所应允的自白在当时是一个痛苦的插曲.他和老公爵商量过,得到了他的准许,就把记载了苦恼着他的事情的日记交给了基蒂.他当初记这个日记原本是打算给他未来的未婚妻看的.两件事情让他苦恼:他失去了纯洁,他没有信仰.你的无信仰的自白不置可否地通过去了.她是有宗教信仰的,向来不曾怀疑过宗教的真理,但是他的外表上的无信仰一点也没有触动她.通过爱情,她理解了他整个的心,在他的心底她看出了她所渴望的东西,这样一种精神状态要叫做无信仰,这在她是并不介意的.另一个自白却让她伤心地哭了.
  列文,并非没有经过内心的斗争,才将他的日记交给了她.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不能够有.而且也不应该有秘密,因此他决定了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考虑过这会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影响,他没有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一直到那天晚上他在去戏院之前来到他们家里,走进她的房里,看到她那给泪水浸湿的.惹人怜爱的面孔由于他所造成的,再也无法挽救的痛苦而苦恼着的时候,他这才感到了把他的可羞的过去和她的鸽子般的纯真隔开的那个深渊,他为自己所做的事而觉得惶恐了.
  "拿开,拿开这些可怕的本子吧!"她说,推开摆在她面前桌上的日记本."您为何把它们给我呢?......不,这样毕竟好些,"她可怜他的绝望的脸色,这样补充说."可是这真可怕,可怕啊!"他垂下头,沉默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您不能原谅我吗?"他低低地说.
  "是的,我原谅了您;但是这真可怕啊!"
  但是,他的幸福是这么巨大,这种自白并没有破坏它,只是给它添加了一种新鲜的色调.她饶恕了他;但是从此之后,他就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在道德上越加屈服于她,而且越加珍视他那不配享有的幸福了.

  十 七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到他的孤寂的房间,不由得回忆着宴间和宴后的谈话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谈到宽恕的那番话,只是唤起了他恼怒的心情.基督教的训诫是不是适用于他的情况这是一个太难的问题,不是可以轻易谈论的,而且这个问题早就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否定了.在所有的话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的只是愚笨的.温厚的图罗夫岑的这句话:他做得象个男子汉!要求他决斗,把他打死了.大家显然全有同感,只是出于礼貌,而没有说出口来.
  "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想也无用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于是除了眼前的旅行和他的调查工作以外,再也不想其他的什么,他走进他的房间,问那送他进来的守门人他的仆人到哪儿去了;守门人说他的跟班刚刚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拿茶来,在桌旁坐下,拿起旅行指南,开始思虑他的旅行路程.
  "两封电报,"返回来的仆人说."请原谅,大人,我刚刚出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过电报,拆开来.头一个电报是通知已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所期望的位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扔下电报,微微涨红了脸,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上帝要毁灭谁,就使人发疯,"他说,Quos就是指那些对于这个任命应负责任的人.他倒不是由于自己没有得到这个位置.自己显然被人忽略了而懊恼,而是因为那个油嘴滑舌的吹牛大家斯特列莫夫最不胜任这个职务,这点他们竟没有看出,在他看来这是不可理解的.奇怪的.他们如何会看不到由于这个任命他们毁了他们自己,损害了他们的Prestige啊!
  "又是这一类事情吧,"他痛心地自言自语,一边拆第二封电报.这电报是他妻子发来的.用蓝铅笔写的她的名字"安娜"最先映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我求你,我请求你回来.得到你的饶恕,我死也瞑目,"他阅读着.他轻蔑地笑了笑,扔下了电报.他起先想,这无疑是诡计和欺骗.
  "她什么欺骗的事做不出来呢.她快要生产了.也许是难产吧.可是他们究竟是什么目的呢?要使生下的孩子成为合法的,破坏我的名誉,阻碍离婚吗?"他想."但是电报里面有这样的字句:我快要死了......"他又读了电报,突然电报里的字句的明明白白的意义打动他了."如果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语."如果真的,在临终前的痛苦中忏悔了,而我,却把这当作诡计,拒绝回去?这不仅是残酷,而且每个人都会责备我,"彼得,叫一辆马车.我要回彼得堡去,"他对仆人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想回彼得堡去看妻子.如果她的病是假的,他就不说一句话,又走开.假如是她真是病危,希望临死之前见他一面,那么若他能够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赶到的话,他就饶恕了她;如果他到得太迟了,他便参加她的葬仪.
  一路上他没有再去想他应当做的事.
  带着在火车上的一夜所引发的疲劳和脏脏的感觉,在彼得堡的朝雾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车驰过空寂的涅瓦大街,他直盯着前方,不去想那等待着他的事情.他不能够想这个,因为一想像到将要发生的事,那么就很难从他脑中驱除掉这个念头:她的死会马上解决他的困难处境.面包店.还关着门的商店.夜里的马车.打扫人行道的人,一一在他眼前闪过,他注意着这一切,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等候着他的事情,不去想那他不敢希望,却又在希望的事情.他乘车驰近台阶.一部雪橇和一辆马车停在门前.马车夫在座位上打瞌睡.走进门口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仿佛从脑子的深远角落里掏出了决心,核对了一下.那决心就是:"假如是假的,那么就一言不发地予以蔑视,一走了之.假如是真的,便做到恰如其分."
  看门人不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按铃就把门开开了.看门人彼得罗夫,另一个名字叫卡皮托内奇,穿着旧外套,没有系领带,穿着拖鞋,看上去十分奇怪的样子.
  "太太怎么样了?"
  "昨天平安地生了一个孩子."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突然站住了,变了颜色.他这才清楚地明白他曾多么强烈地渴望她死掉.
  "她身体好吗?"
  柯尔尼系着早晨用的围裙跑下楼来了.
  "很不好,"他回答."昨天举行过一次医生会诊,这时医生也在这里."
  "把行李拿进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听说还有死的希望,就感到稍微安心了,他走进了门厅.
  在衣架上,挂着一件军人的外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了,问:
  "这里有什么人?"
  "医生.接生妇和弗龙斯基伯爵."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入里面的房间.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脚步声,戴着有淡紫色丝带的帽子的接生妇自她的书房里走出来.
  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因为死的迫近而不拘礼节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寝室走去.
  "谢谢上帝,您回来了!她不住地谈论着您,除了您再也不说其他的话了,"她说.
  "快拿冰来,"医生的命令的声音自寝室里传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入她的卧房.
  弗龙斯基侧身坐在桌旁一把矮椅子上,脸埋在两手里,在哭泣.
  他听到医生的声音便跳起来,把手从脸上放下,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见到她的丈夫他很窘迫,又坐下去,把头缩进肩膊中间去,好像要隐没的样子;但是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立起身来,说:
  "她快要死了.医生说没有希望了.我听凭您的处置,只是请让我在这里......但是,我听凭您处置.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见弗龙斯基的眼泪,感到了每当他看见别人痛苦的时候,心头的慌乱情绪就涌袭上心来,于是把脸避开,他急急地向门口走去,没有听完他的话.从寝室里传来安娜在说什么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很快活,很有精神,带着异常清晰的声调.阿列克榭.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卧室,走到床边.她躺在那里,脸对着他.她的两颊泛着红晕,眼睛闪烁着,她那从睡衣袖口里伸出来的小小的白皙的手在抚弄着绒被的边角,扭绞着它.看上去好像她不仅健康,容光焕发,而且处在最快乐的情绪中.她迅速地.响亮地以非常准确的发音和充满感情的语气说:
  "由于为阿列克谢......我是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两人都叫阿列克谢,多么奇怪而又可怕的命运,不是吗?)......阿列克谢不会拒绝我的.我会忘记,他也会饶恕我......可是他为何不来呢?他的确是个好人啊,他自己还不清楚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呢.噢,我的上帝,多苦恼呀!给我点水喝吧,快点!啊,这对于她,对于我的小女孩可是有害呢!啊,那么也好,就把她交给奶妈吧.是的,我同意,这样倒也好.他如果来了,看见她会不舒服哩.把她抱走吧."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来了.他在这儿!"接生妇说,竭力引她注意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啊,真是乱说!"安娜继续说,没有看到她丈夫."不,把她给我吧,把我的小女孩给我吧!他还没有来呢.您说他不会宽恕我,那是由于您不了解他.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一个人,就是我也很困难呢.他的眼睛,我应当知道......谢廖沙的眼睛就和他的一模一样......我不敢看它们就是因为这个.谢廖沙吃饭了吗?我知道大家都会忘掉他.他不会忘掉.谢廖沙必须搬到拐角的房间里去,要Marictte同他一道睡."
  突然她畏缩了,沉默了,她恐怖地把手举到脸上,就像在等待什么打击而在自卫似的.她看见了她的丈夫.
  "不,不!"她开口了."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谢,到这儿来吧.我要赶快,因为我没有时间了,我活不了多久了;马上便要发烧,我又会糊涂了.现在我明白,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皱着出眉峰的脸现出了痛苦的神情;他拉住她的手,竭力想说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他的下唇颤动着,但是他还是拼命抑制他的激动情绪,只是不时地偶尔看她一眼.而每当他瞥视她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的眼神带着他从来不曾见过的那样温柔而热烈的情感看着他.
  "等一等,你不知道哩......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仿佛要集中思想似的."是的,"她开口说,"是的,是的,是的.我所说的就是这些.不要认为我很奇怪吧.我还是跟当初一样......可是在我心中有另外一个女人,我害怕她.她爱上了那个男子,我想要憎恶你,却又忘不掉原来的她.那个女人不是我.现在才是真正的我,是整个的我.我如今快要死了,我知道我会死掉,你问他吧.就是现在我也感觉着......看这儿,我的脚上.手上.指头上的重压.我的指头......看它们多么大啊!但是一切全快过去了......我只希望一件事:饶恕我,完全饶恕我!我坏透了,但是我的乳母曾告诉过我:那个殉难的圣者......她叫什么?她还要坏呢.我要到罗马去,在那儿有荒野,这样我就不会打扰任何人了,只是我要带了谢廖沙和小女孩去......不,你不会饶恕的!我知道这是不可饶恕的!不,不,走开吧,你太好了!"她将他的手握在一只滚烫的手里,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推开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情绪的混乱的时间越来越增长,现在竟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已不再和它斗争了.他突然觉察到他所认为的情绪混乱反而是一种幸福的精神状态,那忽然给予了一种他向来未曾体验过的新的幸福.他没有想他一生想要遵守的.教他爱和饶恕敌人的基督教教义;但是一种爱和饶恕敌人的欢喜心情充溢了他的心.他跪下将头伏在她的臂弯里(隔着上衣,她的胳膊像火一样烫人),像小孩一样小声哭起来.她抱住他的光秃的头,更挨近他,带着夸耀的神情抬起她的眼睛.
  "那是他,我知道!那么饶恕了我吧,饶恕我的一切吧!......他们又来了,他们为何不走开?......啊,把我身上的这些皮外套拿走吧!"
  医生将她的手移开,小心地使她躺在枕头上,用被单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仰卧着,用闪光的眼睛望着前面.
  "记住一件事,我要的只是饶恕,除此之外,我不再要求什么了......他为什么不来?"她转脸向着门口,对着弗龙斯基说."来呀,来呀!把你的手给他吧."
  弗龙斯基走到床边,看看安娜,又用手遮住脸.
  "露出脸来,看看他!他是一个圣人,"她说."啊,露出脸来,露出脸来呀!"她生气地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让他的脸露出来!我想看看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弗龙斯基,将他的双手从他的脸上拉开,那脸由于痛苦和羞耻的表情显得特别可怕.
  "将你的手给他吧.饶恕他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将手伸给他,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她说,"现在全部都准备好了.只要把我的腿拉拉直吧.哦,好极了.这些花画得多难看呀,一点儿也不像紫罗兰,"她指着壁纸说."天啊!天啊!什么时候完结呢?给我一点吗啡吧.医生,给我一点吗啡吧!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了.
  主任医生和他的同事都说这是产褥热,死亡率达百分之九十九.成天发烧.说胡活,昏迷.半夜里病人躺在床上失了知觉,差不多连脉搏也停止了.
  每分钟都有死亡的可能.
  弗龙斯基回家去了,但早晨又来探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前厅迎接他,说:
  "请留在这儿吧,她也许会问到您的,"于是亲自领他走进妻子的卧室.
  到早上,病人又兴奋和激动起来,思想及言语滔滔如流,最后又神志昏迷了.到第三天又是一样,医生说仍有希望.那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弗龙斯基坐着的卧室,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弗龙斯基觉得快要表明态度了,这样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什么都不明白.饶恕我吧!无论您多么痛苦,我还是相信您,我比您更难受."
  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他的手,说:
  "我求您听我说;这是必要的.我应该表明我的感情,那种指导过我.而且还要指导我的感情,这样您便不至于误解我了.您知道我决定离婚,甚至已开始办手续.我不瞒您说,在开始的时候,我犹豫,我痛苦;我自己承认我起过报复您和她的愿望.当我接到电报的时候,我抱着同样的心情回到这里来,说得更明白一些,我渴望她死去.但是......"他停了停,考虑是否向他表白他的感情."但是我看到她,就饶恕她了.饶恕的幸福向我启示了我的义务.我完全饶恕了.我要把另一边脸也给人打,如果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连衬衣也给他.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夺去我的这种饶恕的幸福!"眼泪含在他的眼睛里,他那明亮.安祥的眼光使弗龙期基感动."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践踏在污泥里,让我遭到世人的耻笑,但是我不抛弃她,而且我不说一句责备您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说."我的义务是清楚规定了的:我应该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这样.如果她要见您,我就通知您,但是现在我想您还是走开的好."
  他站起身来,呜咽打断了他的话.弗龙斯基也站起身来,弯着身子.没有把腰挺直,皱着眉头仰望着他.他不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感情,但是他察觉到这是一种更崇高的.像拥有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情感.

  十 八
  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谈话之后,弗龙斯基就走上卡列宁家门口的台阶,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他应该步行还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他感到羞耻.屈辱.有罪,而且被剥夺了洗刷净他的屈辱的可能.他感到仿佛从他一直那么自负和轻快地走过来的轨道上被抛出来了.他一切的生活习惯和规则,以往看来是那么肯定的,突然显得虚妄和不适用了.受了骗的丈夫,以前一直显得很可怜的人,是他的幸福的一个偶然的而且有几分可笑的障碍物,突然被她亲自召来,抬到了令人膜拜的高峰,在那高峰上,那丈夫显得并不奸刃,并不虚伪,并不可笑,倒是善良.正直和伟大的.弗龙斯基不由得不这样感觉.他们扮演的角色突然间彼此调换了.弗龙斯基感到了他的崇高和自己的卑劣,他的正直和自己的不正直.他感觉到那丈夫在痛苦中也是宽宏大量的,而他在自己弄的欺骗中却显得卑劣和渺小.但是他在这个受到他无理地蔑视的人面前所感到的自己的卑屈只不过形成了他的悲愁的一小部分而已.他目前感到悲痛难言的是,近来他觉得渐渐冷下去了的他对安娜的热情,在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现在,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了,他在她病中完全认清了她,了解了她的心,而且感觉得仿佛他以前从来不曾爱过她似的.现在,当他开始理解她,真正爱了他,他却在她面前受了屈辱,永远失去了她,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可耻的记忆.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惭愧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那可笑而又可耻的态度.他站在卡列宁家的门口台阶上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需要叫一辆马车吗,老爷?"看门人问.
  "是的,马车."
  过了三个不眠之夜之后回到家里,弗龙斯基没有脱衣服就伏到沙发上,合拢两手,把头枕在手上.他的头很重.想像.记忆和奇奇怪怪的念头异常迅速和明晰地一个随着一个浮上心头:时而是他给病人倒的.流出汤匙的药水,时而是接生妇的一双白的手,时而是跪在床边地上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奇怪的姿势.
  "睡吧!忘却吧!"他那么平静而自信地对自己说,就像一个健康的人疲倦了要睡立刻就可以睡着似的.确实,在一瞬间,他的头感到恍恍忽忽,而他就开始沉入忘却的深渊了.无意识境界的波浪开始淹没他的脑海,而突然间,一阵强烈的电击通过了他的全身.他颤抖得这样厉害,以致他整个身子从沙发的弹簧上弹跳起来,撑住两手,惊恐地跪起来.他的眼睛大睁着,仿佛他彻底没有睡似的.他刚才感到的头脑沉重和四肢无力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踏在污泥里,"他好像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话,看到他站在面前,而且看见安娜的涨红了的脸和那含着爱怜和柔情不望着他却望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闪烁的眼睛;他又仿佛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开他蒙在脸上的手的时候他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姿式.他又伸直两腿,照原来的姿势猛然扑到沙发上,闭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向自己重复说.但是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他却更鲜明地看见了如他在赛马以前那个难忘的晚上看到的安娜的脸.
  "这一切都完了,再也不会有了,她要将这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但是我没有它就活不下去.我们怎么才能够和好呢?我们怎么才能够和好呢?"他大声地说,无意识地继续重复着这些话.这种重复阻止了拥塞在他脑子中的新的形象和记忆出现.但是这些一再重复的话却并没有长久地阻止住他的想像力的活动.他的最幸福的时刻,随后是他现在的屈辱,又一幕接着一幕地,飞快地在他心头闪过去."拿开他的手,"安娜的声音说.他移开了手,感到自己脸上的羞愧和愚蠢的神情.
  他仍旧躺着,竭力想睡着,虽然他感到毫无睡着的希望,而且尽在低低地重复说着由于思绪纷乱偶然说出的言语,竭力想以此来阻止新的形象的涌现.他静听着,听到异样的疯狂的低声重复着说:"我没有珍惜它,没有享受它,我没有珍惜它,没有享受它."
  "怎么回事呢?我发疯了吗?"他自言自语."也许是.人们究竟是为什么发疯?人们是为什么自杀的呢?"他自问自答了,于是张开眼睛,他惊异地看到放在他头旁边的他的嫂嫂瓦里娅手制的绣花靠垫.他摸了摸靠垫的缨络,极力去想瓦里娅,去想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情景.但是去想任何不相干的事都是痛苦的."不,我必须睡!"他把靠垫移上来,把头紧偎着它,但是要让眼睛闭上是得花费点气力的.他跳起来,又坐下去."我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语."我该想想怎样办好.我还有什么呢?"他的思想急速地回顾了一遍与他对安娜的爱情无关的生活.
  "功名心?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宫廷?"什么问题他都无法认真思索.这一切在以往是有意义的,可是如今没有什么了,他从沙发上站立起来,脱下上衣,解开皮带,为的是呼吸得舒畅些,露出了他的长满汗毛的胸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人们就是这么发疯的,"他重复说,"人们就是这样自杀的......为了不遭屈辱,"他慢吞吞地补充说.
  他走到门口,关上门,随后眼光凝然不动,咬紧牙关,他走到桌旁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上了子弹,就陷入深思了.有两分钟光景,他垂着头,脸上带着冥思苦想的表情,手里拿了手枪,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在沉思."当然,"他对自己说,仿佛一种合乎逻辑的.连续的.明确的推理使他得出了明确的结论,其实这个他所确信的"当然",只不过是反复兜他在最后一个钟头内已转了几十个来回的想像和回忆的圈子的结果.无非是在回忆永远失去了的幸福,无非是想到生活前途毫无意义,无非是感觉到自己身受的屈辱.就连这些想像和感情的顺序也都是相同的.
  "当然,"他第三次又回到那让人迷惑的回忆和思想的轨道上的时候,这样重复说,于是把手枪对着他的胸膛的左侧,用力紧握住它,好像将手攥紧似的,他扳了枪机.他没有听到枪声,但是他胸部受的猛烈打击把他打倒了.他想要抓住桌子边,扔掉手枪,他摇晃了一下,坐在地板上,吃惊地对周围打量.他从地板上仰望着桌子的弯腿.字纸篓和虎皮毯子,认不出自己的房间来了.他的仆人走过客厅的迅速的脚步声让他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这才觉察出他是在地板上;看到虎皮毯子和他的手臂上的血,他才明白他开枪自杀了.
  "笨蛋!没有打中!"他一面说,一面摸索手枪.手枪就在他身边,但是他却往远处摸索.还在摸索着,他的身体向相反的方向探过去,没有足够的气力保持平衡,他倒下了,血流了出来.
  那个常向相识的人们抱怨自己神经很脆弱的.优雅的.留着颊髭的文静仆人,看见主人躺在地板上是这样地惊惶失措,竟让主人留在血泊中,就跑去求救去了.一点钟之后,他的嫂嫂瓦里娅来了,靠着她从各方面请来的.而且同时到达的三个医生的帮助,她将受伤的人抬上了床,自己留在那儿看护他.

  十 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这事上所犯的错误......当他预备会见妻子的时候,他没料到她的悔悟也许是真挚的,他也许会饶恕她而她也许不会死的那种可能性......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过了两个月,就完完全全地朝他显示出来了.但是这个错误是他所造成的,不只是由于他忽视了可能发生的情况,同时也是因为直到他和濒死的妻子会见那一天,他都不了解自己的心.在他的生病的妻子的床边,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屈从于一种怜悯之情,这种怜悯之情经常是由于别人的痛苦在他心中引起的,以往他一直羞于承认有这种感情,把它看成有害的缺点.对于她的怜悯,后悔他曾渴望她死去的心情,而最要紧的是饶恕的快乐,不但马上使他感到他自己的痛苦减轻了,而且感到他以往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一种精神上的平静.他突然感到成为他的苦恼的源泉的东西,同时也变成他的精神上的快乐的泉源了;而在他非难.责备和憎恨的时候看来是难于解决的事情,在他宽恕和爱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了.
  他宽恕了他的妻子,为了她的痛苦和悔悟而怜悯她.他饶恕了弗龙斯基,并且很可怜他,特别是在他听到他的绝望行动的传闻之后.他也比以前更加怜爱他的儿子了,他现在责备自己太不关心他.但是对于新生的小女孩,他感到的不仅是怜爱,而且还怀着一种十分特别的慈爱感情.开始只是因为同情心,他对于这个柔弱的新生儿,这个不是他的孩子的婴儿发生了兴趣,这婴儿在她母亲生病的时候被丢弃不顾,如果不是他关心她的话一定会死掉;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他是多么疼爱她.他每天到育儿室去好几次,而且在那里坐很久,让那些最初害怕他的奶妈和保姆现在在他面前都十分习惯了.有时他会在那儿连续坐半个钟头,默默地凝视着这睡着的婴孩的橙红色的.长着绒毛的.带有皱纹的小脸,看着她那皱起的额头的动作,那捏着拳头,揉擦着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在这种时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特别怀着一种内心非常平静和谐的感觉,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奇怪,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清楚地看出来无论这种处境在他看来是多么自然,都不允许他长此下去.他感到除了控制住他的心灵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之外,还有左右着他生活的另外一种同样强有力的甚或更粗暴的野蛮力量,而这种力量不给予他所盼望的那种谦卑的平静.他感到大家都带着疑问的惊异神情看着他,不理解他,而且人们对他还期待着什么.特别是他感到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是不牢固和不自然的.
  当由于死亡临近在她心中引起的柔和心情消失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注意到安娜害怕他,和他在一起感到不安,而且不能够正视他.她好像很想对他说什么话,但又犹豫不决;而且仿佛预感到他们现在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她对他期待着什么.
  二月末尾,安娜新生的女儿,也名叫安娜的小女孩忽然病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早晨到了育儿室,吩咐去请医生之后,就到部里去了.把事情办完后,他三点多钟回到家.走到门厅,他看见一个穿着镶金边的制服,戴着熊皮小帽的漂亮的男仆,手里拿着一件雪白的毛皮大衣.
  "什么人来过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问.
  "伊丽莎白.费奥多罗夫娜.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来了,"男仆回答道,而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他仿佛笑了.
  在这整个困难的期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注意到在社交界他所相识的人,尤其是女人们,表现得特别关心他和他的妻子.他看见所有这些相识的人都煞费苦心地掩饰着他们所感到的幸灾乐祸的喜悦,这便是他在律师的眼里和刚才在这个男仆的眼里所觉察出的那种喜悦.大家都仿佛喜气洋洋,就像他们刚刚举行过婚礼一样.当他们碰到他的时候,他们带着隐藏不住的快乐探问他妻子的健康.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到来,因为和她有联系的一些回忆,同时也因为不欢喜她,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来是不愉快的,于是径直向育儿室走里去了.在第一间育儿室,谢廖沙趴在桌上,两腿搁在椅子上,正在快乐地闲扯着,绘形绘色地讲着什么.在安娜病中代替了法国女教师的英国女教师坐在这孩子旁边,正在织一条披肩.她急忙站了起来,行了礼,拉了拉谢廖沙.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抚了抚他儿子的头发,答谢了女教师问候他妻子的话,并且问医生关于baby说了些什么.
  "医生说没有关系,他吩咐给她洗洗澡,大人."
  "可是她还感到难受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到隔壁房里婴儿的哭声,这么说.
  "我想这是奶妈不行,大人,"英国女人断然地说.
  "您为什么这么想?"他突然站住问.
  "这正像保罗公爵夫人家一样,大人.他们给婴儿吃药,后来才知道婴儿只不过是饿了:奶妈没有奶,大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了一下,站了一会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婴儿仰着头躺着,在奶妈的怀里扭动,不肯吮吸伸给她的丰满的乳房;并且虽然奶妈和俯向她的另外一个保姆同时在哄她,她还是在不停地哭.
  "仍不见一点好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她非常不安静哩,"保姆低声地回答.
  "爱德华小姐说,或许奶妈没有奶,"他说.
  "我也这么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那么您为何不说呢?"
  "对谁说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一直不舒服......"保姆不满地说.
  保姆是家里的老佣人.在她的简单的话语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仿佛含着对他的处境的暗示.
  婴儿哭得比以往更响了,她挣扎着,呜咽着.保姆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走到她那儿,从奶妈的怀里将她接过来,开始一面走一面摇着她,摇着她.
  "该请医生过来给奶妈检查一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穿得很漂亮.样子很健康的奶妈,想到要解雇她很吃惊,暗自嘟哝了句什么,掩上她的丰满的胸脯,由于人家怀疑她奶水不适,她轻蔑地微微一笑.在这微笑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看见了对他的处境的嘲笑.
  "可怜的孩子!"保姆哄着婴儿说,依旧抱着她来回地踱着.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带着沮丧和苦恼的神色,望着踱来踱去的保姆.
  等到婴儿安静下来,被放在一张深陷进去的小床里,保姆摩平了小枕头,就离开了她,这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身来,吃力地踮着脚尖走近婴儿身旁.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依旧带着颓丧凝视着婴儿;但是突然一丝牵动了他的头发和额上皮肤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于是他又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他在餐室里按了按铃,吩咐进来的仆人再去请医生.他痛恨妻子不关心这个可爱的婴儿,在这种恼怒的心情下,他不愿意到她那里去,他也不愿意去见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他的妻子或许会奇怪他为何没有像平常一样到她那里去;因此,他勉强忍住怒气向卧室走去.当他踏看柔软的地毯走到门边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了他不情愿听见的谈话.
  "假如不是他要走的话,我可以理解您的拒绝和他的拒绝,但是您的丈夫应当不过问这些事,"贝特西说.
  "这倒不是为了我的丈夫;是为了我自己.别说了吧!"安娜的兴奋的声音回答.
  "是的,可是您不能不愿意向一个为了您曾经自杀的男子告别......"
  "这正是我不愿意的理由."
  带着一种惊惶和负疚的神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本想悄悄地退回去;但是一想到这会有失体面,他又转回来,咳嗽了一声,往卧室走去.声音静下来了,他走了进去.
  安娜穿着一件灰色睡衣,坐在一张躺椅上,她的圆圆的头上留着剪短了又长起来了的.像浓密的毛刷一般的乌黑的头发.象往常一样,一看见她丈夫,她脸上的生气就马上消失了;她低着头,不安地看了贝特西一眼.贝特西穿戴得非常时髦,帽子好像灯罩一样高耸在她的头顶上,身穿一件斜条的一端伸向领口,一端伸向裙子的显眼的淡灰色的衣服,坐在安娜身边,她的高高的并且扁平的躯体挺得笔直,头低着.她带着讥讽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噢!"她仿佛吃惊似地说."您在家里我真高兴.您哪儿也不露面,自从安娜病了以后,我就没有看见过您.我统统听说了......您是怎样焦急的.是的,您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丈夫哩!"
  她说,带着含意深长而又亲切的态度,仿佛她是为了他对待妻子的行为在授与他一枚宽宏大量的勋章一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冷地点了点头,就吻了吻他妻子的手,问她身体怎样.
  "好一点,我想."她躲开他的目光说.
  "但是您的脸色仿佛还有点发烧的样子,"他说,着重在"发烧"这个字眼上.
  "我们话说得太多了,"贝特西说."我感觉这是我这一方面的自私,我要走了."
  她站起来,但是安娜突然涨红了脸,连忙抓住她的手.
  "不,请等一等.我还要告诉您......不,您."她转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的脖颈和前额涨得通红."我不愿意并且也不能够有任何事情隐瞒您,"她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缩奇扳得指头哔剥作响,低下了头.
  "贝特西刚才说,弗龙斯基伯爵在动身去塔什干以前要到这儿来告别."她没有看她的丈夫,显然无论这在她是多么难堪,她都要急急地把一切说出来."我说我不能够接待他."
  "您说,我的朋友,这要看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思,"贝特西纠正她的话.
  "啊,不,我不能够接待他;那有什么......"她突然止住了,询问似地瞥了瞥她的丈夫(他没有望着她)."总之,我不愿意......"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上前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连忙缩回自己的手,想避开那只青筋凸起的潮湿的手来握它,但是显然拼命抑制住自己.她牢牢握住他的手.
  "我十分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但是......"他说,怀着惶惑和烦恼的心情感到,他自己本可以很容易而明快地解决的事情,他却不能够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面前商量,在他看来,她是左右他在世人眼中的生活的,并且妨碍他献身于他的爱和饶恕的情感的那种暴力的化身.他突然住了口,看着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
  "哦,再见,我的亲爱的!"贝特西站起身来说.她吻了吻安娜,便走出去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送她出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明白您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人,"贝特西说,在小客厅里站住了,特别热烈地又一次握了握他的手."我是局外人,可是我实在爱她,这样尊敬您,我冒昧地向您进一个忠告.接待他吧.阿列克谢.弗龙斯基是个很体面的人,而且他快要到塔什干去了."
  "谢谢您的关心和忠告,公爵夫人.可我的妻子能不能够接见任何人的问题要由她自己决定."
  他照例带着威严的神情扬起眉毛这样说,马上他又想到不论他说什么话,在他现在这种处境是不可能神气的.他说了这句话以后,他从贝特西望着他时所含的那种压制着的.恶意的.讽刺的微笑里看到了这一点.

  二 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客厅里送走了贝特西,又回到妻子那儿.她躺下了,但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连忙照她原来的姿势坐起来,惊恐地望着他.他看到她刚哭过.
  "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赖."他温和地用俄语重复说了他在贝特西面前用法语说过的话,就在她的身边坐下.当他用俄语向她说话的时候,他用了俄语中"你"这个字眼,而这个亲昵"你"就使安娜怒不可遏."对于你的决心,我十分感谢.我也认为弗龙斯基伯爵既然要走了,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到这儿来.不过,如果......"
  "但是我已经这样说了,为何还要重复呢?"安娜怀着克制不住的激怒突然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必要,"她想,"一个人要来向他爱的女人,为了她他情愿毁掉自己,而且其实已经毁掉了他自己,而她没有他也活不下去!一个人要来向这个女人辞别,竟毫无必要!"她紧闭着嘴唇,垂下她的闪光的眼睛,望着他那青筋凸起的双手,那双手正在慢慢地互相揉搓着.
  "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吧,"她稍微冷静了一点补充说.
  "这个问题我让你来决定,我十分高兴看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
  "看到我的和您的愿望一致,"她急急地为他把话说完,看到他说得这样慢,而她又预先知道他要说的一切,她激怒了.
  "是的,"他肯定说,"而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干预最难办的家务事真是岂有此理.尤其是她......"
  "说到人们议论她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安娜连忙说."我知道她的确很关心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她焦灼地摩弄着她的睡衣的缨络,带着那种难堪的生理上的憎恶感看着他,为了这种感觉,她责备自己,可是她又抑制不住它.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不看到他,免得看了讨厌.
  "我刚刚吩咐了去请医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我很好,给我请医生做什么?"
  "不,小的老哭,他们说奶妈的奶不够."
  "为什么当我请求让我喂她奶的时候,你不准我喂?不管怎么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知道"不管怎么说"是什么意思),她是一个小娃娃,他们会折磨死她呢."她按铃吩咐将孩子抱给她."我要求喂她奶,可是不允许我,如今又来责备我了."
  "我并没有责备......"
  "是的,您在责备我!我的上帝!我为何不死掉!"她呜咽起来了."原谅我,我又太激动了,我不对,"她说,控制着自己."但是请走开......"
  "不,像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离开妻子的房间时,这么断然地自言自语.
  在世人眼中他的这种难堪的处境,他妻子对他的憎恨,还有一种神秘的粗暴力量的威力......那力量违反他的精神倾向去左右他的生活,要求他按照它的意志行事,改变他对妻子的态度,这种处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显地摆在他面前.他清楚地看到,整个上流社会和他妻子都对他有所求,但期望的究竟是什么他却不明白.他感觉到这正在他的心中引起一种破坏了他的内心平静和他的全部德行的愤怒心情.他认为,为了安娜本人,最好是同弗龙斯基断绝关系;但要是大家全觉得这不很难办到,他甚至愿意容许这种关系重新恢复,只要他的孩子们不受到羞辱,他不失掉他们,也不改变他的处境.这即使很坏,但是总比完全破裂好一些,完全破裂就会置她于绝望和羞辱的境地,让他失去他喜爱的一切.但是他感到无能为力,他预先就知道大家都会反对他,他们不许他做他现在看来是那么全情合理的事情,却要强迫他去做那错误的,而在他们看来却是正当的事情.

  二十一
  贝特西还没有走出大厅,便在门口碰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是刚从到了一批新鲜牡蛎的叶利谢耶夫饭店来的.
  "噢!公爵夫人!这可是一次愉快的见面哪,"他开口说."我去拜访过您呢."
  "片刻的会见,因为我就要走了,"贝特西说,微笑着,戴上手套.
  "等一下再戴手套,公爵夫人,叫我吻吻您的手.在恢复旧习惯中,我再没有比对吻手礼更称我的心了."他吻了吻贝特西的手."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您才不配呢,"贝特西微笑着回答.
  "啊,是的,我才配哩,因为我变成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了.我不仅管我自己的事,还管人家的事呢,"他带着煞有介事的脸色说.
  "啊,我真高兴!"贝特西回答,马上明白他说的是安娜.于是回到大厅,他们在一个角落里站住."他会折磨死她,"贝特西用意味深长的低声说."这样可不成,不成啊......"
  "您这么想,我很高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严肃.痛苦而又同情的脸色,摇了摇头说,"这就是我来彼得堡的原由."
  "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她说."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境况.她一天天消瘦了.他不理解,她这种女人是不能玩弄自己的感情的.两者之中必择其一:或是干脆让他把她带走,或者就同她离婚.这么样会活活闷死她."
  "是的,是的......正是如此......"奥布隆斯基叹了口气说.
  "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就是说不是单为了那事......任命我做了侍从,自然我应当来道谢.但是主要的事是要处理这个问题."
  "哦,上帝保佑您!"贝特西说.
  把贝特西送到门廊,又一次在她的手套上面,在那脉槽跳动的地方吻了吻她的手,对她喃喃地说了一些使她笑也不是,恼也不好的不成体统的话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走到了他妹妹那儿.他看到她正在流泪.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尽管刚才还很兴高采烈,但是立刻而且十分自然地陷入了一种和她的心境相一致的.怜悯的.伤感的心境.他问她身体如何,今天早晨她过得如何.
  "很,很难受.所有过去和未来的日子,"她说.
  "我想你是陷入悲观了.你应该振作起来,你应该正视人生.我明白这是很难的,但是......"
  "我曾听到人说,女人爱男人连他们的缺点也都爱,"安娜突然开口说,"可是我却为了他的德行憎恨他.我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你要明白,看见他我就产生一种生理的反感,这使得我精神错乱.我不能够,我不能够和他一起生活.我怎么办呢?我向来是不幸的,我常常想一个人不能够更不幸了;但是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可怕的情况,我根本不能想像.你相信吗?明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了不得的人,我抵不上他的一个小指头,但我依旧恨他.为了他的宽大,我恨他.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
  她原本想要说死的,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让她说完.
  "你有病并且很容易激动,"他说,"相信我,你未免太夸大了.并不见得有这样可怕."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不论谁处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地位,对于这种绝望的事情,是决不会微笑的(那微笑是会显得无情的),但是在他的微笑里含着这么多亲切和差不多女性一般的温柔,使得他的微笑不但不伤害人的感情,而且让人感到安慰镇定.他的柔和的.安慰的言语和微笑像杏仁油一样有缓和镇定的作用.而安娜马上感觉到了这个.
  "不,斯季瓦,"她说."我完了,完了!比完了还要坏哩!我还不能够说一切都已经过去;相反的,我感到一切都还没有过去.我像一根拉得太紧的弦,一定会断的.但是却还没有结束......而这结局会是十分可怕的呢."
  "不要紧,可以将弦慢慢地放松.天无绝人之路."
  "我想了又想.只有一条道路......"
  他又从她的恐惧的眼色明白了她所想的唯一的出路便是死,他不让她说完.
  "完全不是,"他说."听我的话.你不能够像我一样看清你自己的处境.让我十分坦白地把我的看法告诉你吧."他又加意小心地露出他那杏仁油一样的微笑."我从头说起:你和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男子结了婚.你没有爱情,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就同他结了婚.让我们承认,这是一个错误."
  "一个非常可怕的错误!"安娜说.
  "但是我重复说一遍,这是木已成舟的事.以后,我们不妨说,你不幸又爱上了一个不是你丈夫的男子.这事很不幸;但这也是一桩木已成舟的事.你丈夫知道了这事,并且饶恕了你."他每说一句就停一停,等待她反驳;但是她没有回答."就是如此.现在的问题是:你能不能够和你的丈夫一起生活下去?你愿不愿意这样?他愿不愿意?"
  "我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清楚."
  "可你自己说过你忍受不了他."
  "不,我没有这么说.我否认这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是的,但让我......"
  "你不能理解.我觉得我是一头倒栽在一个深渊里,但是我不应该救我自己.并且我也不能够......"
  "不要紧.我们会铺上一块什么东西,将你托住.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无法说明你的希望.你的感情."
  "我什么,什么也不希望......除了希望一切都结束."
  "但是他看到了这个,明白这一点.难道你以为他为此苦恼得没有你那样厉害吗?你痛苦,他也痛苦,这样有什么好处?而离婚能够解决一切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好容易说出了他的主要意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否定地摇了摇她那留着短发的头.但是从她那突然闪耀着往日的美丽的脸上的表情看来,他看出她所以不抱这种希望,只是因为这在她看来是不能得到的幸福罢了.
  "我非常替你们难过!要是我能办成这件事,我将会多么快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越发大胆地微笑着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但愿上帝允许我说出我心中的感受.我要到他那里去了."
  安娜用梦幻般的.闪耀的眼睛望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二十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像他在会议室里坐到主席座位上时那种颇为严肃的神情走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书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正在想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他妻子所谈的同样的事情.
  "我没打扰你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看见他妹夫,突然感觉到一种在他是很罕有的困惑的感觉.为了掩藏这种窘态,他掏出他刚刚买来的新式开法的纸烟盒,嗅了嗅那柔皮,就从里面取出一根纸烟来.
  "不.你有什么事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乐意地问.
  "是的,我要......我要......是的,我要同你谈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因为感到他很少出现的畏懦而诧异了.
  那种畏怯感觉来得这么意外,这么不可思议,以致他简直不相信这是良心的声音在告诉他,说他打算做的事情是不对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振作精神,战胜了他的畏怯心情.
  "我希望你相信我对我妹妹的爱跟我对你的深情厚意,"他说,涨红了脸.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他脸上那种逆来顺受的神情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震惊了.
  "我想要......我要和你稍微谈一谈,我的妹妹和你彼此之间的处境,"他说,还在和不习惯的畏怯斗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忧愁地苦笑了一下,看着他的内兄,没有答话,他径自走到桌旁,从桌上拿了一封没有写完的信递给他的内兄.
  "我一直地考虑这件事.这就是我开始写的,因为我想写信可以说得更明白,而且我在她面前让她恼怒,"他一面说,一面把信交给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接了信,疑惑不解地看着那双死死盯住他的暗淡无光的眼睛,于是开始读着.  我知道您看到我在您面前就感到厌恶.相信这一点,在我虽然很痛苦,但是我知道事实是如此,无可奈何.我不责怪您,当您在病中我看到您的时候我真心诚意下了决心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一点,上帝可以给我做证.对于我所做的事我并不懊悔,而且永远不会懊悔;我只有一个希望......您的幸福,您的灵魂的幸福......而如今我明白我没有完成这个愿望.请您自己告诉我什么可以给您真正的幸福和内心的平静.我完全服从您的意志,信任您的正义的感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交还了信,带着同样惊讶的神情继续望着他妹夫,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沉默对于他们两人都是这么地难堪,以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嘴唇开始神经质地抽动不停,同时他仍是默默地盯着卡列宁的面孔.
  "这就是我想要对她说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掉转身去.
  "是的,是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被眼泪哽塞住,答不出话来."是的,是的,我理解你,"他终于这样说.
  "我要清楚她希望的是什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我恐怕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自己的处境.她没办法回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镇静下来了,说."她被压倒了,完全被你的宽宏大量压倒了,如果她读了这封信的话,她会说不出一句话来的.她只会将她的头更低地垂下来."
  "是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才好呢?怎样说明,怎么了解她的愿望呢?"
  "如果你允许我表示我的意见的话,我觉得为了要直截了当地指出你认为可以结束这种处境所需要的办法,关键全在你."
  "那么,您以为一定要结束这种局面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他."但是怎样做法呢?"他补充说,用两手在他的眼睛面前做了一个他所罕有的手势."我看不出任何其他出路."
  "不论什么处境都可以找到出路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站起身来,慢慢活跃起来."有一个时候你曾经想到和她断绝......如果你现在确信你们不能使彼此幸福的话......"
  "对于幸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是假若我同意一切,毫无需求.我们这种处境又有什么出路呢?"
  "如果你愿意知道我的意见的话,"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带着他和安娜谈话时那种同样的慰藉的.杏仁油一样的柔和的微笑.他的这种善良的微笑有那么强大的说服力;使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弱点,给这种微笑所左右,愿意相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说的话了."她决不会说出这话来,但是有一件事是可能的,有一件事或许是她所愿望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那就是,断绝关系,和一切与此有联系的回忆.照我想,你们之间必须确定新关系.而那种关系只有双方都自由的时候才能建立."
  "离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厌恶的声声音插嘴说.
  "对,我想是离婚.是的,离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重复说,涨红了脸,"对于处于你们这种境地的夫妇,不管从哪方面说这都是最合理的办法.假使夫妇双方都感到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种事情是常常有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只有一点需要考虑:夫妇的一方是否希望同别人结婚?如果不,那就很简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慢慢感到毫无拘束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激动得眉头都紧皱起来,暗自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没有答话.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来是那样明了的一切,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知考虑了几千遍,而这一切,在他看来不仅不简单,而且根本办不到.离婚......那详细的办法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自尊心和尊重宗教的信念不允许他以虚构的通奸罪控告人,特别不允许他让他饶恕了的.他所爱的妻子被告发,受羞辱,遭受痛苦.离婚在他看来之所以不可能,还有其他更重大的理由.
  假若离婚的话,他的儿子会变得怎样呢?把他交给他母亲吧,这是不行的.离了婚的母亲会有自己的非法的家庭,而在那种家庭里面,作为继子的地位和教育不论怎样是不会好的.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呢?他知道那会是他这方面的一种报复,而他并不愿意这样.但是除此之外,最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不可能离婚的是,假如同意离婚,他就会把安娜毁了.在莫斯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所说的话:在决定离婚的时候他只想到自己,而没有考虑到这么做他会无法挽救地毁了她,这句话紧紧刻在他的心里.他如今把这句话和他对她的饶恕,和他对孩子们的热爱连在一起,他依照自己的意思了解了这句话.同意离婚,给她自由,在他想来,就等于夺去把他同他疼爱的孩子们的生活联结起来的最后的联系......夺去她走正道的最后的精神支柱,使她陷入毁灭的深渊.假如她离了婚,他知道她肯定会同弗龙斯基结合,而他们的结合会是一种非法的犯罪行为,因为按照教会的规则,这样的妻子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是不能结婚的."她会和他结合,不到一两年他就会抛弃她或是她又会和别的男子结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思索着."而我,因为同意了非法的离婚,会成为让她毁灭的罪魁祸首,"这些事他想了千百遍,他确信离婚不仅不像他的内兄所说的那样简单,而是根本不可能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对于每句话,他都有无数反驳的依据;但是他听他说着,感觉着他的话正是左右着他的生活的,他不能不服从的那种强大的暴力的表露.
  "问题就在于你在什么条件下同意和她离婚.她什么也不需要,也不敢对你要求什么,她一切都听凭你的宽大."
  "天啊,天啊!何苦来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回想起由丈夫一方承担全部责任的离婚诉讼的一切细节,于是用同弗龙斯基做过的同样的姿势,羞愧得用两手掩着脸.
  "你很烦闷,这我完全明白.不过如果你考虑一下......"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有人夺你的上衣,你就干脆连衬衣也给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着.
  "好,好!"他尖声叫道."我愿意蒙受耻辱,我连我的儿子也情愿放弃,但是......但是不弄到这个地步不是更好吗?但是随你办去吧......"
  说着,转过身去,让他的内兄看不见他的脸,他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悲痛,羞耻;但同悲痛和羞耻混在一起,他又为自己的谦卑的祟高精神而感到喜悦和惊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被感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相信我,她尊重你的宽容,"他说."不过,显然这是上帝的意旨,"他补充说,当他这么说了的时候感到这是一句蠢话,好容易才抑制住嘲笑自己的愚蠢的微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本想回答句什么的,但是眼泪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只好逆来顺受.我把这不幸看成木已成舟的事实,愿尽我所有的力量来帮助你们两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出他妹夫的房间的时候,他被感动了,但是这并没有破坏他因为成功地办妥了这件事情所感到的满足,因为他深深相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的话是不会反悔的.除了这种满足的心情又加上他刚想到的一个想法.当事情办妥之后,他能够问他妻子和最亲密的朋友们一个问题:"我和皇上有什么不同呢?皇上统率军队,那对于谁都没有益处,但是我拆散婚姻,却对于三个人全有好处.或者我和皇上之间有什么相同呢......反正,到那时我会想出更妙的来呢,"他带着微笑自言自语道.

  二十三
  弗龙斯基的伤势尽管没有触到心脏,却很危险,有好多天他在生死之间徘徊.他第一次能够说话的时候只有他的嫂嫂瓦里娅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面.
  "瓦里娅!"他说,严肃地望着她,"我是偶尔失手打伤了自己的.不要再提起这件事吧,对大家就这样说好了.要不然这太可笑了."
  瓦里娅没有回答他的话,弯身俯向他,带着快活的微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没有发烧的模样,但是眼色是严肃的.
  "哦,赞美上帝!"她说."你不痛了吗?"
  "这里还有一点儿."也指指胸口.
  "那么让我给替你换个绷带吧."
  她替他换绷带的时候,他默默地,咬紧他的宽阔的颧骨,看着她.当她做完的时候,他说:
  "我不是在说胡话;请设法别让人说我是故意打伤自己的."
  "没有人这么说.只是我希望你再也不要无意间失手打伤自己了."她带着询问的微笑说.
  "当然,我不会了,但是那样倒也好......"
  于是他苦笑了一下.
  虽然这些话和这种微笑让瓦里娅那么惊骇,但是当伤口的炎症消失了,他开始痊愈的时候,他感到完全摆脱了他的一部分悲愁.由于他这次的行为,他仿佛冲洗掉他以前所感到的羞耻和屈辱.他现在能够冷静地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他完全承认他很宽宏大量,但是他现在并不因这而感到自己卑微.而且他又走上生活的常规了.他感到他又能够毫不羞愧地正眼看人,并且恢复以往的生活常规.只是他因为永远失去了她而感到的那种濒于绝望的悔恨心情,他还是无法从心中排遣,尽管他从未停止和这种心情斗争.现在,他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在她丈夫面前赎了罪,他就必须放弃她,将来永远不再置身于悔悟了的她和她丈夫之间,但是他不能够从他的心里连根拔除因为失去她的爱情而感到的悔恨,他不能从记忆里抹去那些他和她享受过的幸福时刻,那些他当时并不怎么珍惜,现在却以其全部魅力萦绕在他心头的幸福时刻使他无限留恋.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计划派他到塔什干去,弗龙斯基毫不踌躇地同意了这个提议.可是出发的时间越迫近,他对于他认为无可奈何而做出的牺牲,就越感到痛苦了.
  他的伤口痊愈了,他到处奔走为塔什干之行做准备.
  "再见她一次,然后隐藏起来,去死,"他想,当他去辞行的时候,他将这意思对贝特西说了.肩负着这个使命,贝特西到了安娜那儿,给他带回来否定的答复.
  "这样倒更好,"弗龙斯基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这么想."那本来是个弱点,它会毁掉我最后的力量."第二天,贝特西一早就亲自去看她,说她从奥布隆斯基那儿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同意离婚的确切消息,因此弗龙斯基可以去会见安娜.
  连贝特西离开他都没有去送一送,忘记了他的所有决定,也没有问问什么时候可以去见她,她的丈夫在哪里,弗龙斯基立刻就坐车到卡列宁家去了.他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便一口气跑上楼,他迈着快步,几乎是跑步一样走进她的房间.没有考虑,也没有注意房间里是否还有别人,他就抱住她,在她的脸.她的手和她的脖颈上印上了无数的吻.
  安娜对这次会见已有准备,想好了要向他说什么话的,但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的热情完全支配了她,她想要让他镇静,让自己镇静,但是太迟了.他的感情感染了她.她的嘴唇发抖了,以致她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人了,"她将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上,终于说出来了.
  "这个当然!"他说."只要我们活着,一定会这样.我如今明白了."
  "这是真的,"她说,脸色越来越苍白了,抱住了他的头."可是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这真有些可怕呢."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我们将会那么幸福.我们的爱情,假如它能够更强烈的话,正由于其中有这些可怕的成分,才会更强烈呢,"他说,抬起头来,在微笑中露出他的结实的牙齿.
  于是她不禁报以微笑......不是回答他的话,而是回答他眼神里的爱恋的情意.她拉住他的手,拿它去抚摸她的冷冷的面颊和剪短了的头发.
  "你的头发剪得这么短,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呢.变得多漂亮啊.像一个男孩.可是你的脸色多苍白!"
  "是的,我身体衰弱极了,"她微笑着说.于是她的嘴唇又发抖起来.
  "我们到意大利去吧,你会恢复健康的,"他说.
  "难道我们真可像夫妻一样,真能组成自己的家庭吗?"她说,紧盯着他的眼睛.
  "将来如果不是这样,我才觉得奇怪哩!"
  "斯季瓦说,他全部都已经同意了,但是我不能够接受他的宽大,"她说,沉思地越过弗龙斯基的脸凝视着."我不想离婚;现在在我全一样.只是我不知道关于谢廖沙他怎样决定."
  他怎样也理解不了在他们会见的这个时刻,她怎么还能记起并且想着她的儿子和离婚的事.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说这些,别去想它吧,"他说,用自己的手摆弄着她的手,极力引起她留心自己;但是她还是没有看他.
  "啊,我为什么不死呢!那样倒好了!"她说,默默的眼泪流下了她的两颊;但是为了不让他伤心,她强作欢笑.
  拒绝去塔什干那项富有魅力而带危险性的任命,依弗龙斯基以前的看法看来,会是可耻的.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一刻也不考虑,他拒绝了这项任命,而且觉察出上级对于他这种行为很不满,他马上辞了职.
  一个月之后,只剩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父子两个留在彼得堡自己家里,而安娜没有离婚,并且坚决拒绝了这样办,就和弗龙斯基出国去了.

  第 五 部

  
  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认为,在距今不到五个星期的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是无论怎么都办不到的,因为到了那时,恐怕连一半嫁妆都来不及准备好;但是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就是说:拖延到斋戒节以后是太迟了,因为谢尔巴茨基公爵的一位年老的亲伯母病危了,说不定马上就要死了,那样丧事就会把婚事耽搁下去.因此,决定把嫁妆分成大小两部分,公爵夫人同意了在斋戒节之前为他们举行婚礼.她决定先把小的一部分嫁妆准备齐全,大的一部分等以后送来;列文无论如何也不能认真地回答,他是否同意她的这种安排,为此,她非常生列文的气.新郎新妇只等婚事一完就要到乡下去,到了乡下,大的一部分嫁妆就不需要了,这样,整个办法就更简单了.
  列文依然处在和以前一样的那样恍惚迷惘的状态中,他觉得他和他的幸福构成了世间的主要的目的,他现在对任何事都用不着考虑,也无须操心,一切都有别人替他料理.他连将来的生活设想和目的都没有,他听任别人去安排,他也相信一切都会圆满的.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让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完全同意他们向他建议的一切事情.他哥哥替他筹备钱,公爵夫人劝他结婚后就马上离开莫斯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最好到国外去.他一切都同意."如果你们高兴,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现在很幸福,随便你们做什么,我的幸福不会因此而有所增减!"他想.当他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们到国外去旅游的话转告基蒂的时候,她不赞成,而且关于他们未来的生活她有她的一番的打算,这可使他大为不解.她应当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喜欢的工作.他看得出来,但是她不但不理解这种工作,而且也不想去理解.可是这并不阻碍她把这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且她知道他们的家要在乡下,因此她不想去他们将来不会居住的外国去,而要去他们的家所在的地方.这种明确的意愿使列文惊奇.但是在他看来反正一切都是一样,因此他立刻要求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乡下去,好像这是他应尽的义务似的,请他凭着他的丰富的鉴赏力把那里的一切安排好.
  "可是我问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乡下为新夫妇的来临都安置停当了,从乡下回来以后有一天这样问他,"你领到你做过忏悔的证书吗?"
  "没有.可这又怎么啦?"
  "没有这个你就不能结婚呀."
  "哎呀!"列文叫道."哦,我可能有九年没有受圣礼了哩!这点我可连想也没有想到."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起来了,"你还说我是理想主义者呢!可是这样不行,你知道.你必须得受圣礼."
  "什么时候?只剩下四天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这件事也帮他办妥了.于是列文就开始到教堂忏悔了.对于列文,也像对于任何不信教.却尊重别人的信仰的人一样,出席或参加教会的仪式是很不愉快的.在这种场面,处在他现在温柔的心境中,这种无法避免的虚荣的行为对于列文非但是痛苦,而且好像是完全不可设想的.如今,正当他心花怒放,欢天喜地的时候,他竟不得不说谎或是亵渎神灵.他直觉到两者他都不能做.但是虽然他反复地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受圣礼能否得到证书,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一口咬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这对你算得了什么呢......三天工夫?并且牧师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聪明的老头呢,他会替你把那颗病牙拔掉,你肯定会一点也不感觉疼的."
  站着参加第一次礼拜仪式的时候,列文竭力回忆他的青年时代和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所体验的那种极烈的宗教感情.但是他立刻确信这在他是永远不可能的.他拼命想把这一切仅仅只是看成一种无聊的毫无价值的习俗,就像拜客的习俗一样;但是他感觉到这样也不行.列文对于宗教的感情,像他的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持着一种非常不明确的看法.他既不能够完全相信,同时他也不能够确信这全是错误的.因此,既不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是没有意义,也不能将它看作只是一种荒诞的形式而谟然置之,在他预备领受圣礼的整个过程,他都做着自己所不了解的事,做着如一种源于他的内心的声音告诉他的虚伪和错误的事,而感到愧疚不安.
  在举行仪式的期间内,他时而倾听着祈祷,极力想把一些和自己的见解不相违背的意义加在这些祈祷上面;时而感觉到他不可思议,并且不得不在心里责怪自己,于是他极力不去听它,而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思想.观察上,在他无所事事地站在教堂里时栩栩如生地萦绕于他脑海中的种种回忆上.
  他做完了日祷.晚祷和夜祷,第二天他起得比往常早,没有照平常一样地喝茶,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就去做祈祷和忏悔去了.
  在教堂里,除了一个乞求的士兵.两个老太婆和教会执事以外再也没别人了.
  一个年轻的执事,他的脊背的两个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面明显地突出来,走过来迎接他,立刻走到靠墙边的小桌旁,对着训文读起训诫来.当他读的时候,特别是听见他三番五次地重复说:"上帝怜悯我们!"......听上去好像是说"赦免我们"......的时候,列文感觉得自己的思想就要关闭起来,加上了封条,现在不能碰,也不能动,否则思想就会陷于混乱;所以,当他站在执事背后的时候,他只顾一直想自己的心事,不去听,也不去推断对方诵念的话."她的手有着一种多么丰富的表情啊."他想,回想起昨天他们坐在角落里的桌旁的情景.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谈论的,就像那种时候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把手放在桌上,机械的张开又合拢,注意到她自己的这种动作,连她自己也笑起来了.他回忆起他怎样吻了吻那只可爱的手,然后细看了那玫瑰色手心里的脉纹."又是赦免我们!"列文想,在胸前画着十字,行了礼,望着正在行礼的执事的背部的柔韧动作."后来她也抓住我的手,细看了那脉纹.'你的手多美啊,,她说."于是他比了比自己的手和执事的短短的手."是啊,现在快完了,"他想,"不,好像一切又开始了,"他听着执事的祈祷,这样想."不,正在收场了.瞧,他已经在鞠躬行礼了.收场总是这样的."
  执事的丝绒袖口里的手悄悄地伸出来接过去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说他要记上列文的名字,他的崭新长靴很快就轻快地在空寂的教堂石板地上咯噔咯噔走过去,他走上祭坛.少许后,他在那里向外张望,向列文招了招手.一直封锁着的思想开始在列文的心中转动起来,但是他连忙驱走这种思想."总会完结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讲经台走去.他走上台阶,往右转,看见了神父.这神父是一个长着稀疏的花白胡须有着一双疲倦和和善的眼睛的小老头,正站在讲经台旁边,翻着面前祈祷书.他向列文微微鞠了鞠躬,就开始用自己惯常的腔调读起祈祷文来.当他读完了的时候,他深深地向神像弯腰行礼,转脸朝着列文.
  "基督不露痕迹地降临了,来听取您的忏悔,"他侧身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说."您相信圣使徒教会的全部教义吗?"神父继续说,眼睛避而不看列文的脸,他圣带下面合拢双手.
  "我怀疑过这些,现在还在怀疑,"列文用一种自己听起来也觉得不正常的声调说,说过就不再说了.
  神父等待了几秒钟,看他是否还有没有说的,随后就闭上眼睛,敏捷地带着很重的弗拉基米尔地方的口音说:
  "怀疑是人类本能的致命点,但是我们应当祈求慈悲的上帝来坚定我们的信心.您有什么特别的罪过吗?"他加上说,不停顿地补充说,好像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
  "我的主要罪过就是喜欢怀疑.我怀疑一切,我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怀疑中度过的."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致命点,"神父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您主要怀疑些什么事情呢?"
  "我怀疑一切,我有时连上帝的存在都怀疑,"列文脱口说出来,他为他一时冲动而感到怀疑.但是列文的话似乎对于神父并没有丝毫影响.
  "对于上帝的存在还持有什么怀疑呢?"他脸上浮现一丝隐约的微笑,连忙说.
  列文沉默着.
  "您既然看见了上帝的创造物,您对于造物主还能有什么怀疑呢?"神父用那敏捷的一惯的腔调继续说."是谁用各种发光体点缀天空的?是谁把大地装扮得如此神奇?没有造物主,这一切怎么解释呢?"他说,质问般地望了列文一眼.
  列文感觉到和神父争论哲学是不适宜的,因此他只回答了和问题直接相关的话.
  "我怎么知道,"他说.
  "您不知道?那么您为什么可以怀疑上帝创造了我们天地万物呢?"神父带着一种愉快的困惑神情说.
  "我一点也不理解,"列文说,涨红了他的脸,并且觉得他的话是十分愚蠢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显得愚蠢的.
  "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有时连神父也有怀疑,他们也要祈求上帝坚信他们的信念.魔鬼的力量虽然很大,但我们有力量抵抗他.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祈祷上帝,"他极力地重复说.
  神父稍稍停顿了一下,好像陷入了沉思似的.
  "我听说您要和我的教区居民,上帝的儿子谢尔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结婚了?"他带着一丝微笑补充说."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啊."
  "是的,"列文回答,羞红了脸."在忏悔的时候这个神父问我这个干什么?"他想.
  于是,好像知道他的思想似的,神父对他说:
  "您马上快要结婚了,上帝会赐给您许许多多子孙.不是这样吗?哦,如果您不能克服那种把您引诱到不信教的歧途上去的恶魔的诱惑的话,您会使您的孩子们受到怎样的教育呢?"他用柔和的但略有一丝责备口吻说."如果您爱您的儿女的话,那么,您,一个善良的父亲,就不但要期望您的孩子享有富贵荣华,您还要希望他获得上帝的拯救,由于真理之光而获得鼓舞的精神.不是这样吗?当天真未凿的小孩问您:'爸爸!世界上诱惑我的一切东西......大地.江河.太阳.花.草,是谁创造出来的呢?,的时候,您如何回答他呢?难道您能够对他说:'我不知道,吗?您不可能不知道,因为仁慈的上帝显示给您看了.也许您的孩子会问您:'死后有什么在等着我呢?,而您一点都不知道,您对他说什么呢?您怎样回答他呢?您眼看着他去受世间和恶魔的诱惑吗?那是不对的!"他说,于是他停住了,把头偏到一边,用慈爱温厚的眼睛望着列文.
  这一回列文没有回答,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和神父论辩,而是因为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到他的孩子们能够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怎样回答他们呢.
  "您进入了这样一个时期,"神父继续说,"您该选择您的道路,坚持下去.祈求上帝,求他发慈悲帮助您,怜悯您!"他结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稣基督,以其广大无边的仁慈,饶恕这个儿子......"于是列文念完了赦罪的祈祷文,神父祝福了他,便让他走了.
  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列文因为他自己不必说谎就结束了这种尴尬的处境而感到一种欣然的心情.除此以外,在他心上还烙下了一种模糊不清的记忆,仿佛那善良可爱的老头儿所说的话也并不像他起先想像的那么难为,在那些话里面有一些东西应该弄明白.
  "当然,不是现在,"列文想,"而是以后哪一天."列文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感觉得在他的灵魂里有些不清楚.不洁净的地方,而对于宗教,他抱着象他在别人身上那么清楚地看出而且厌恶的态度,他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就因此领教他的责备.
  那天晚上列文和他的未婚妻一道在多莉家里度过,而且两人高兴到极点.当他把自己的兴奋心情描摹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的时候,他说他快活得好似一条受训练去钻圈的狗,这条狗终于领悟了,做了人家指令它做的事,吠着,摇着尾巴,高兴地跳上桌子和窗槛.

  
  到了举行婚礼的那天,按照习俗(公爵夫人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持要严格遵守一切习俗),列文不能见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馆里和偶然聚在他房间里的几个独身朋友一块吃饭.一个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是卡塔瓦索夫,是他大学时代的朋友,如今是自然科学教授,偶然在街上被列文拉来的,还有一个是奇里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猎熊的朋友.这次聚餐是很十分愉快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高兴极了,很赞同卡塔瓦索夫的创见.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创见得到重视和理解,就把它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奇里科夫对于形式各异的谈话总是活泼愉快地加以支持的.
  "您看,"卡塔瓦索夫用在讲坛上养成的习惯拉长声音说,"我们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一向是一个多么年青有作为的人物.我是说过去,因为现在已经看不见他昔日的倩影了.在他离开大学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喜好科学,对于人性的研究很有兴趣;现在他的一半能力却用来自欺欺人,而另外一半就用来为这种欺骗辩护."
  "我从未见过比您更坚定的反对结婚的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不,我并不反对结婚.我赞成分工.没有别的事繁忙的人应当结婚,而另外的人就为他们的子孙教育和幸福尽力.这便是我的看法.愿意把两件事混合起来的人数不清;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个!"
  "当我听到您恋爱的时候,我会多么高兴呀!"列文说."一定请我喝你的喜酒啊."
  "我已经开始恋爱了."
  "是的,和这里的墨鱼!你知道,"列文转向他哥哥说,"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正在写一本有关营养的著作......"
  "啊,不要瞎扯!无论写什么都没事.事实是,我的确爱墨鱼."
  "可是那并不影响您爱妻子!"
  "墨鱼不影响,可是妻子却影响哩."
  "为什么?"
  "啊,您会发现的!您现在喜爱农事,游猎,......可是您走着瞧吧!"
  "阿尔希普今天来过;他说普鲁特诺村有许多驼鹿,还说过有两头熊呢,"奇里科夫说.
  "哦,我不去,你们去打吧."
  "噢,那倒是实话,"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从现在起可以向猎熊事业告别了......你的妻子不会允许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他妻子不让他去的想法是令人愉快,他甘愿永远放弃猎熊的快乐.
  "可是,他们会去捉住那两只熊,而您却没去,很可惜,您还记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吗?那是一场多精彩的打猎啊!"奇里科夫说.
  列文不愿打破这种幻觉,仿佛离开妻子还能够有什么乐趣,因此他没有说一句话.
  "向独身生活告别是有道理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不论你多么快乐,你总不能不可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认您有这样一种想法,像果戈理的新郎一样,想从窗子上跳下去吧?"
  "当然有,不过不承认罢了,"卡塔瓦索夫说,纵声大笑起来.
  "啊,窗子是开着......我们马上就动身到特维尔省去吧!有一只大母熊,我们可以直捣它的老巢.当真地,就坐六点钟的车走吧!这里的事按他们的意思去办好了,"奇里科夫微笑着说.
  "哦,说实在的,"列文也微笑着说,"我心里一点也找不出可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现在您心里很乱,您什么也不感觉的,"卡塔瓦索夫说."等一等,当您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您就能觉得了."
  "不!如果是那样,那么,即使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们面前说爱情这个词)和幸福,可失去自由,我多少会感到有点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的是,我高兴的恰是失去自由."
  "糟透了!坚持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卡塔瓦索夫说."哦,让我们干一杯祝他健康,或是祝他的梦想有百分之一实现吧......就是那样,也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幸福!"
  一吃过饭,客人们就走了,为的是赶时间换好礼服去参加婚礼.
  当剩下他一个人,回想着这班独身朋友的谈话的时候,列文又问自己:他真有他们所说的那种可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吗?想到这他微笑了."自由?自由有何用?幸福就在于爱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做她所做的,那就是说,没有自由可言......这就是幸福!"
  "但是我懂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吗?"一个声音突然向他抗议.微笑从他脸上消逝,他开始沉思起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感到恐怖和怀疑......对一切事情都怀疑.
  "要是她不爱我怎么办呢?要是她只是为了结婚而和我结婚,要是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所做的事,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她或许会从梦中清醒过来,等到已经结了婚才发现原来她并不爱我,而且不能爱我."于是涉及她的.不可理解的.最邪恶的念头开始涌上他的脑海.他嫉妒起弗龙斯基来,好像一年前一样,仿佛他看见她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就是昨天晚上.他怀疑她没有把所有真情都告诉他.
  他迅速地窜起来."不,这样下去不行!"他气急败坏地自言自语."我要马上到她那里去,我要马上问问她;最后再对她说一次:我们是自由的,我们不如维持现状!随便什么都比永怛的不幸.耻辱.不忠实好!"他心里充满绝望,充满对一切人,对他自己,也有对她的愤恨,他走出了旅馆,坐车上她家里去了.
  在后房里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个箱子上,和一个使女在商量什么,挑拣着散放在椅背上和地板上的各种款式的衣服.
  "噢!"她一见他就叫喊了一声,高兴得满面容光."你怎么,您又怎么!(最近几天来她差不多交替地用这两个字称呼他.)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呢!我正在收拾我从前的衣服,看给什么人合式......"
  "啊!好极了!"他阴郁地说,望着使女.
  "你去吧,杜尼亚莎,"基蒂说."科斯佳,怎么回事?"使女一走,她就急确地用了这个亲密的称呼.她感觉出他的阴郁的异样脸色,她感到恐怖.
  "基蒂!我很痛苦.我一个人忍受不得,"他声音里带着疑惑绝望的说,站在她面前,恳求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从她的纯情的.忠诚的脸上已经看出他所要说的话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但是他要她亲口来消除他的疑惑."我是来说,现在还来得及.这一切还可以停止和挽回."
  "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你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不止一千遍,而且禁不住要想的......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想和我结婚.想一想吧.你错了.再三想一想吧.你不会爱我的......要是......就不如早说出来的好,"他说,不望着她."我会很痛苦.让人家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便什么都比你不幸好......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总好一些......"
  "我不明白,"她恐慌地说,"你想要返悔......你不愿意和我结婚了吗?"
  "是的,要是你不爱我的话."
  "你发疯了!"她叫了一声,恼怒得两腮通红.
  但是他的是这样可怜,她抑制住恼怒,把衣服扔在圈手椅上,在他身边坐下.
  "你在想些什么呢?把心里一切都告诉我吧."
  "我想你不可能会爱我的.你怎么会爱我这样的人呢."
  "我的上帝!我怎么办才好呢......?"她说着,哭了起来.
  "啊!我做了什么呀?"他叫了一声,便跪在下来,他开始吻她的手.
  当五分钟后公爵夫人走进房里来的时候,她看见他们已经和好了.基蒂不但使他确信了她爱他,而且甚至为了回答她为什么爱他这个问题,向他说明了她所以爱他的原因.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她完全理解他,因为她明白他喜欢什么,因为他所喜欢的一切都是好的.这在他似乎是十分明白了.当公爵夫人走到他们这里来的时候,他们正坐在箱子上,清理衣服,而且正在争辩着,因为基蒂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时她穿的那件褐色衣服送给杜尼亚莎,而他主张那件衣服永远不要给别人,可以把另外一件蓝色衣服送给杜尼亚莎.
  "你怎么不明白呢?她的皮肤是褐色的,蓝色衣服和她不搭配......我都考虑过了呢."
  听到他来访的原因,公爵夫人生起气来,叫他快点回去换衣服,不要妨碍基蒂梳头,因为梳发匠沙尔里就要来了.
  "实话说,这几天来她什么也没有吃,变得十分憔悴,而你又来说些傻话来叫她心烦,"她对他说,"走吧,走吧,我亲爱的!"
  列文感到内疚而又羞惭,但却得到了心灵的安慰,回到了旅馆.他哥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都换上了礼服,正在等着用圣像给他祝福.时间不能耽误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得回家去接她的儿子,他卷了头发,又抹发油,要拿着圣像陪伴新娘.并且,还得去接伴郎.另一部马车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送走后,还得转回来......总之,有许多麻烦的事情需要考虑和料理.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就是不能再耽搁迟了,因为已经六点半了.
  用圣像祝福的仪式并没有产生什么强烈效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的庄重姿势和他妻子并排站着,手里拿着圣像,叫列文鞠躬到地,他含着一种善意的.讽刺的微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也这样做了,随后急忙忙地走开,又忙着去调派马车去了.
  "哦,我看只能这样办吧:你坐自己家里的马车去接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如果愿意的话,就请他到了那里之后就把马车打发回来."
  "当然,我很同意!"
  "我们和他随后就来.你的行李送去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送去了,"列文回答,于是他嘱咐库兹马把他要穿的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

  
  一大群人,大多数是女人,围着由于举行婚礼而灯火辉煌的教堂.那些来不及走进人群中间的人就拥挤在窗子周围,推挤着,吵闹着,从窗框里窥看.
  三十多辆马车已在警察指挥之下沿街排列.一个警官,身着崭新的制服,不顾寒冷站在门口.马车川流不息地驰来,时而,头上扎着花,两手提着裙子的妇人们,时而,脱下军帽或是黑帽的男人,信步走入教堂来.在教堂里面,一对枝形吊灯架和圣像前的所有蜡烛都点燃了.圣像壁的红底上的镀金.圣像的金黄色浮雕.枝形灯架和烛台的银光.地上的块块石板.绒毯.唱诗班上面的旗帜.圣坛的台阶.旧得发黄的书籍.神父的袈裟.助祭的法衣......全都浸设在融合灯光里.在温暖的教堂左边,在燕尾服和白领带,制服和锦缎,天鹅绒,丝绸,头发,花,裸露的肩膀和胳臂,以及戴长手套的人群里面,在进行着壮严而又热烈的谈话,声音在高高的圆屋顶里异样地回响着.一听到开门的响声,人群里的谈话声就静下来,大家都四处张望,期待看到新娘新郎进来.但是门开了有十余次,而每一次进来的不是走入右边的迟到的宾客,就是骗过或是打通了警官.混进右边旁观席的观众.不论是亲友抑或是旁观者都已经等待得不能再等了.
  开始,他们想新郎新娘应该马上就要到了,对于他们的姗姗来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接着,他们就开始频繁地向门口张望,并且猜测着莫非出了什么事情.接着,这种拖延简直叫人不舒服了,亲戚和宾客们竭力装出不再去想新郎新娘的事情,却在一心一意谈话的样子.
  总执事,好像是要使人们注意到他的时间是多么宝贵似的,不耐烦地咳嗽着,使得窗子的玻璃也颤动起来了.由唱诗班的席位上传来了厌倦了的歌手们在练嗓子和擤鼻涕的声音.神父不断地差读经员执事去看新郎来了没有,他自己穿着黑色长袍,扎着绣花腰带,也一次又一次地到小门去等候新郎.终于有一个妇人看了看表,说:"可真古怪呢!"于是所有的宾客都骚动起来,开始大声地表示出他们的猜测和不满.一个伴郎去探听究竟去了.这时基蒂早已准备好了,穿起雪白的衣裳,披上长纱,戴着香橙花的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她姐姐利沃夫夫人一同站在谢尔巴茨基家的客厅里.她朝窗外望着,等伴郎来报告新郎已经到了教堂,一直等了半个多钟头.
  这时列文穿好了裤子,但没有穿燕尾服和背心,正在旅馆的房间里的地板上踱来踱去,不时地把头伸到门外,朝走廊望着.但是在走廊里看不见他所等候的人的影子,他丧气地转身,挥着两手,向正在无聊地抽着烟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话了.
  "可否有人处在像我这样可怕的尴尬境地吗?"他说.
  "是的,这是有点尴尬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含着安慰的微笑同样说."可是别心急,马上就会拿来的."
  "不,怎么办啊!"列文压抑住满腔愤怒说."而且这种难看的敞胸背心!不成呀!"他说,摸着他的揉皱了的衬衣前襟."要是行李都送到火车站去了,我可怎么办呢!"他绝望地吼到.
  "那你就穿我的了."
  "那我早应该这样办的."
  "看上去好笑不好笑......等一等!事情自会合好转的."
  事情是这样:当列文要换礼服的时候,他的老仆库兹马就把上衣.背心和一切就必须品的东西都拿来了.
  "衬衫呢!"列文说.
  "你身上不是穿着衬衫吗,"库兹马带着悠悠的微笑回答.
  库兹马没有想到给自己留下一件干净衬衫,当他接到把一切东西都捆绑起来.送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新夫妇今晚就从谢尔巴茨基家动身到乡下家里去......的吩咐的时候,他照一切办了,除了一套礼服之外,把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捆起来了.在早穿起的衬衫已经被揉皱了,和时髦的敞胸背心穿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不相配的.打发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路太遥远了.他们派人去买一件衬衫.仆人回来了,到处都已经关了门......今天是星期天.他们就派人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家去,拿了一件衬衣来......又肥又短,几乎不能穿.最后还是派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解行李.教堂里大家都在等新郎,而他却好象关在笼里的一只野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窥视着走廊,怀着一种恐怖和绝望的心情,回忆起他对基蒂说过的话,以及她现在会怎么想.
  终于,负疚的库兹马拿着衬衫气吁吁地跑进房间里来了.
  "正好赶上.他们正把行李往货车上搬呢,"库兹马说.三分钟以后,列文飞快跑过走廊,不敢看一眼他的表,怕的是更增加他的痛苦.
  "这样什么都做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悠然地跟在他后面."事情自会好起来的,事情自会好起来的......我对你说."

  
  "他们来了!""那便是他!""哪一个?""是比较年轻的那一个吗?""啊,看看她,可怜的,愁得半死不活的!"这就是当列文在门口迎接他的新娘,和她一起走进教堂的时候人群中发出来的议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误延的原因告诉了他妻子,宾客们含着诡秘的微笑互相私议着.列文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新娘.
  大家都说近几天来她的容颜消损了,她戴上花冠还不如平时美丽;但是列文可不这样想.他看着她那披着白色长纱.戴着一朵白色花朵.拢得高高的发髻,和那用一种特殊的处女方式把她的长颈两边掩住,只露出前面来的.高耸的.扇形的领子,和她的纤细的腰肢,在他看来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漂亮......并不是因为这些花,这纱,这巴黎买来的衣裳给她增添了无限光彩;而是因为,虽然她穿着这身精心制作的美丽服装,但她的可爱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上的表情仍然是她所特有的那种纯真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想离开,"她说,对他微微一笑.
  "我遇到的事是这样尴尬,我真不好意思说出来呢!"他脸一红说,扭过脸去对着正走到他面前来的谢尔盖.伊万内奇.
  "你的衬衫的事真是一段佳话!"谢尔盖.伊万内奇摇摇头,微笑着说.
  "噢,是!"列文回答,并不明白他们到时说些什么.
  "喂,科斯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装作惊异的样子说."现在你得决定一个重大问题.你处在现在这种心情中更可以理解这严重性.他们问我要点已经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没有点过的蜡烛?这是相差十个卢布的事,"他补充说,微微一笑."我已经决定了,但是我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这是戏言,但是他怎么都却笑不出来.
  "哦,那又怎么样呢?没有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过的蜡烛."
  "好,好吧,没有点过的蜡烛."
  "啊,我高兴得很.问题解决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微笑着说."可是人处在这种境地有多么呆头愣脑啊!"他对奇里科夫说,列文迷惑地望了他一眼,又走到他的新娘那里去.
  "基蒂,记住要你先踏上毡子,"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走过来说."您确是一个好人!"她对列文说.
  "你一点不害怕吗,呃?"老伯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你很冷吗?你脸色很苍白.等一等,低下头来,"基蒂的姐姐利沃夫夫人说,抬起她那丰满纤丽的手臂,带着微笑理了理她鬓角上的花.
  多莉走上来,想说句话,却终说不出来,哭了,随后又不自然地笑了.
  基蒂和列文一样,用迷惑的眼光望着大家.对于向她说的一切话语她只能报以的微笑,现在这种微笑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在此同时助祭们穿上了法衣,神父和执事走到设在教堂入口的讲经坛.神父转脸跟列文说了句什么.列文并没有听清神父所说的话.
  "牵着新娘的手,领她向前走去,"伴郎对列文说.
  列文很长一段时间领会不了人们要他做的事.他们花了很大工夫告诉他,而且简直要不管他了......因为他不是拉错了基蒂的手,就是自己的手伸错了,......最后他才明白了:他应不变换位置用右手去拉她的右手.最后他拉住新娘的手,神父走在他们前面几步,在讲经坛旁停了下来.一群亲友跟在他们后面,发出轻轻的谈话声.有人弯下腰去,拉直新娘的裙裾.教堂里显得如此安静,蜡烛油的滴落声都可以听到.
  戴着法冠的老神父,他的闪闪发光的银白卷发在朝耳后两边分开,正从他那后面系着金十字架的沉重的银色法衣下面伸出干瘪的小手,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小心谨慎地走近他,耳语了句什么,便是向列文做了个手势,又走回来.
  神父点着了两枝雕着花的蜡烛,由于用左手斜拿着,使得蜡烛油慢慢地滴落下来,他转过脸去对着新郎新娘.这个神父就是听列文忏悔的那个老头.他用疲倦和忧郁的眼光望着新郎新娘,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法衣下面伸出右手来,为新郎祝福,带着几分温柔,把交叉的手指放在基蒂的低垂着的头上.随后他把蜡烛交给他们,就拿着香炉,缓缓地从他们身边走开.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么?"列文转过脸去望他的新娘.他瞥见了她的侧面,从她的嘴唇和睫毛的那种几乎觉察不出的颤动,他知道她已经感觉到他的目光.她却没有转过脸来,但是那齐到她的淡红色小耳朵的.高高的镶着褶边的领子,微微地颤抖着.他看出来她的胸膛里压抑着叹息,那只拿着蜡烛的戴了长手套的小手微微颤抖着.
  因为衬衣.迟到而发生的一切窘迫,亲友们的议论,他们的不快,他的可笑处境所有的一切感觉......全都突然消失了,他的心里觉得又安慰又害怕.
  高大威严的大辅祭,穿着银色法衣,鬈曲的头发向两边分开,敏捷地走上他们面前来,以熟练的姿势,用两根手指提起肩衣,在神父面前站住.
  "主啊,赐-福-我-们,"庄严的音乐缓慢地接连响起来,音乐的声波使空气都凝固起来.
  "感谢上帝,万世无穷,"老神父用卑恭的.歌唱般的声调回答,一边还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合唱队的合唱声发出来,以洪亮和谐的声音,从窗子到圆屋顶,整个教堂全响彻了.声音逐渐大起来,余音萦绕了一会,就慢慢地消逝了.
  接下来照例为天赐的平安和拯救,为东正教最高会议,为皇帝而祈祷;正好也为今天缔结良缘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祈祷幸福.
  "我们祈乞主赐他们以完美的爱.平安,"整个教堂似乎都散播着大辅祭的声音.
  列文听到这句话,它悄悄地打动了他的心."他们怎么能觉察出来我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别的什么呢?"他想起他最近的一切恐惧和怀疑,这样想."我知道什么呢?如果没有帮助的话,在这种可怕的境况中我能够做什么呢?"他想,"是的,现在我需要的正是需要帮助."
  当执事读完了祈祷的时候,神父手里拿着一本书转向新郎新娘:"永恒的上帝,汝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他用柔和的唱歌般的声调念着,"并命定他们百年偕老;汝曾赐福于以撒与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彼等之后代;今望赐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叶卡捷琳娜,指引彼等走上幸福之路.你是为吾辈之主,仁爱慈悲,光荣归于圣父.圣子与圣灵,万世无穷.""阿门!"的合唱队的声音又在空中回荡起来.
  "'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在这句话里蕴含着多么深刻的道理,和我此时此刻所感到的心情多么吻和啊,"列文想."她也和我的心情一样吗?"
  列文转过脸去望着,他触到了她的目光.
  从她的那神色,他断定她所理解的也和他一样.但是事实上这是一个误会;她几乎完全没有理解祈祷文中的语句;她实际上连听都没听.她既听不进去,因此也不能够理解,有一种感情是这样美好,充满了她的胸膛,而且越来越激烈.这是那件一个半月来一直困绕在她心中的事情,那件在这七个星期曾经使她又欢喜又烦恼的事情终于实现她感到的欢喜.在阿尔巴特街那幢房子的客厅里她穿着褐色衣服走到他面前,无声地许身于他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天,那个时刻,她心里似乎已经和过去的整个生活辞别,而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不可思议的生活,虽然实际上旧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重复着.这七个星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又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她的整个生活,她的一切欲望和希望都聚集在这个她还不理解的男子身上,把她和这个男子结合起来的是一种比这个男子本身更加无法理解的感情,那种感情时而让她高兴,时而又使她讨厌.而同时她却依然在原来的生活条件下生活着.过着原来的生活,她对她自己感到惧怕,她对自己过去的全部,对于各种东西,对于曾经爱过她的.仍旧爱着她的人们......对于因为她的冷谟而感到难过的母亲,对于她以前看得比全世界都珍贵的.亲切而慈爱的父亲,她对于这所有一切抱着那种不可克服的完全冷淡的感情,她自己也感到恐惧.有时她因为这种冷淡而感到恐惧,有时她又高兴这种使得她产生冷淡心情的理由.除了和这个人在一起生活以外,她什么也再不想,什么也不再希望得到;但是这种新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她连明确地想一想也不可能.只能期待......对于新的未知事物怀着的恐惧和欢喜.而现在,期待.犹豫和抛弃旧生活的那种惋惜心情......都要结束,新的将要开始.由于她自己对此毫无经验,这种新生活不是可怕的;但是,不论可怕也好,不可怕也好,这已经是七个星期以前在她心中实现了的事情,现在不过是对于这种早已在她心中实现了的事实最后加以承认罢了.
  又转向讲经坛,神父吃力地拿起基蒂的小巧的戒指,要列文把戒指套在他的手指的第一个关节上."上帝之仆人康斯坦丁和上帝之仆人叶卡捷琳娜喜结良缘."又把一枚大戒指套在基蒂的文弱得可怜的.淡红的纤细手指上,神父又说了同样的话.
  新郎新娘好几次竭力想理解他们该做的事,而每一次都出了差错,神父就小声更正他们.最后,完成了一切应有的仪式,给戒指是画了十字之后,神父又把大的戒指给了基蒂,小的给了列文;他们又疑惑了,把戒指传来传去地传了两次,还是没有做他们该做的事.
  多莉.奇里科夫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来纠正他们.结果引起一阵骚动.低语和心领神会的微笑;但是新郎新娘脸上的庄严的感激的表情并没有变;相反,他们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却显得比以前更庄重,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向他们低声说,他们应该各自戴上自己的戒指的时候,他嘴唇上的微笑却不自主地消失了.他觉得任何微笑都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你从太初以来创造男女,"他们交换了戒指之后神父读诵着,"你将女人许配与男子作为他的内助,生儿育女.主乎,吾辈之上帝,你曾依照圣约,以真正之天福,赐与汝所选拔之仆人,即吾辈之祖先,世世代代,未尝中绝,今望汝赐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叶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同心同德,以真理,以爱而使他们永缔百年之好......"
  列文越来越觉得他抱着的一切关于结婚的观念,关于如何安排他的生活的幻想都只是孩子气的,而且感觉得这是一件他从来不了解的事,现在他更不了解了,虽危害他正在亲身经历;在他的胸膛中,战栗越来越高涨了,抑制不住的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睛.

  
  整个莫斯科的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聚中在教堂里了.在举行婚礼的期间,在灯火辉煌的教堂里,在装戴华丽的妇人和少女,和打着白领带.穿着燕尾服或者制服的男子的中间,一种合乎礼节地低声的谈话接连不断.谈话多半都是男子发起的,那时妇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结婚仪式的全部细节,那些细小的仪式总是那么令她们神往的.
  在最靠近新娘的小圈子里,是她的两个姐姐:多莉和从国外归来的二姐,娴静的美人利沃夫夫人.
  "玛丽为什么穿紫色衣裳?这是就和在婚礼席上穿黑色一样不适宜哩!"科尔孙斯基夫人说.
  "按她的脸色那是她唯一的补救办法了,"德鲁别茨基夫人回答."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在傍晚举行婚礼,像商人一样......"
  "这样更好哩.我也是在傍晚结婚的,"科尔孙斯基夫人回答说,她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一天她有多么柔美,她丈夫又是怎样可笑地爱着她,而如今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据说做过九次以上伴郎的人,永远不会结婚.我倒希望做一个当了九次伴郎的人,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可是这位置已经有其他人占据了,"西尼亚温伯爵向对他有意的美貌的恰尔斯基公爵小姐说.
  恰尔斯基公爵小姐只报以微笑.她正望着基蒂,她什么时候将和西尼亚温伯爵站在基蒂现在的位置上,到那时她将使他回想起他今天的戏言.
  谢尔巴茨基对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夫人说,他想要把花冠戴在基蒂的假髻上这样会使她更幸福.
  "这种场面不应该戴假髻呢,"尼古拉耶夫夫人回答,她早就下了决心,如果她追求的那个老夫娶她的话,婚礼将是最朴素不过的."我不喜欢这种铺张浪费的排场."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正和达里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谈着话,幽默地向她断言婚后旅行的习俗之所以流行是因为新婚夫妇总感到有些害羞.
  "您弟弟可以荣耀了.她真是可爱极了哩.我想您有一定很羡慕吧."
  "啊,这样的年代对我来说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达里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他回答说,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忧郁而严肃的表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和他姨妹谈论着他想出的一句关于离婚的俏皮话.
  "花冠要理一理,"她回答说,并没有听他的话.
  "她的容颜憔悴成这样,多可怜啊!"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对利沃夫夫人说."可是我觉得他还是配不上她的一个小指头呢,是不是?"
  "不,我反而是非常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我未来的beaufrère,"利沃夫夫人回答说.你看"他的举止多么典雅!在这种场合,要举止大方,要不显得可笑,真不容易呢.他没有一处可笑的地方,也没有紧张不自然的地方;看得出来他很动情."
  "我想这一切您希望这样吧?"
  "可以这样说.她一直是深爱他的."
  "哦,我们看看他们哪一个先踏上毡子.我给基蒂出了不少主意呢."
  "这没有关系,"利沃夫夫人说,"我们都是一些顺从的妻子;这是我们的本份."
  "啊,我故意抢在瓦西里前面踏上毡子.你呢,多莉?"
  多莉站在她们旁边,她听着她们说,但没有回答.她被深深感动了.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洋溢,她一开口就不能不哭出来.她为基蒂和列文欢喜;她一面回忆自己结婚那一天,一面望着容光焕发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她忘记了周围现在的一切,只回想起自己的纯情圣洁的初恋.她不但回想起她自己,而且回想起她以前所有的女友和知交;她想起她们一生中也曾有过这样最壮严的一天,她们也曾像基蒂一样戴着花冠站着,心里怀着爱情.希望和惶恐,放弃过去,踏入神秘的未来.在她想起的这些新娘当中,她便想起了她的安娜,最近她听说她要离婚了.她也曾是这样纯洁,也曾戴着香橙花冠,披着白纱,而现在呢?
  "这真是奇怪啊,"她自言自语.
  凝视着结婚仪式的不只是新娘的姊妹.朋友和亲属;那些完全陌生的仅仅是走来凑热闹的女人也都在兴奋地观看着,屏着呼吸,唯恐漏掉了新娘新郎的哪怕一个举动或是一丝表情,对于那些淡谟的男子的唠叨,她们忿忿地不回答,常常是不听,他们老是说些戏谑的或是不相干的话.
  "她为什么泪流满脸?她是身不由已才出嫁的吗?"
  "她嫁给这么好的男子还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他应该是一位公爵吧,对不对?"
  "是她姐姐那穿白缎子服装的吗?你听那执事在哇啦哇啦地说:'妻子应当惧怕丈夫,哩."
  "是丘多夫斯基寺院的合唱团吗?"
  "不,应该是西诺达尔内的才对."
  "我问过听差.他说他马上就要带她到乡下去.据说这个是很有钱.所以才把她嫁给他了."
  "不,我认为他们这一对配得才相称哩."
  "哦,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你还争执说披肩随便披哩.你看那个穿着深褐色衣服的......听说她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箍得多么紧......褶子多么漂亮啊!"
  "这新娘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儿啊......就像一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绵羊!不管你们怎样说,我们女人家终久是同情我们自己的."
  这些就是挤进了教堂门里的一群看热闹的女人说的话.

  
  当结婚仪式第一部分举行完结的时候,一个执事把一块淡红色绸子铺在教堂间中的讲经坛前,合唱队开始熟练地唱着赞美歌,男低音和男高音交织和应;神父转过头来,做手势要新郎新娘踏上那块淡红色毡子.虽然他们两人常常听到谁先踏上毡子谁就会成为一家之主,但是无论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当他们向前跨上三四步的时候,谁都不可能想到这些.他们也不可能听到那些大声的和争议,有人说是他先踏上的,又有人说是两人一起踏上去的.
  问过他们是否同意成婚,他们是否和别人定有婚约例行问话,并且他们作了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回答之后,第二部分仪式就开始了.基蒂谛听着这些祈祷文,竭力想领会其中的意义,但是一切丝毫领会不了.荣耀和欢乐的心情随着仪式的逐渐进行越来越洋溢在她的心头,使她失去了注意力.
  他们祈祷着:"赐与你们以节操与多子,使彼等儿女满堂."他们说到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出妻子来,"因此之故,男子离开父母,依恋妻子,二人合为一体,"并且说道,"这是一大神秘;"他们祈求上帝使他们多子,赐福他们,就像上帝赐福给以撒和利百加.约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样,并且使他们看到他们儿子的儿子."这都是如此美好的,"基蒂听到这些话,这样想."一切都该如此,"于是幸福的微笑闪显现在她的开朗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感染了所有望着她的人.
  "全都戴上去!"当神父给他们戴上花冠,谢尔巴茨基的戴着手套的手颤抖着,把花冠高举在她头上的时候,就听到这样忠告的声音.
  "戴上吧!"她微笑着向他低声说.
  列文回过头望着她,被她脸上那种喜悦的神色打动了,不知不觉中也感染上了她的那种心情.他也像她一样感到和欢喜.
  他们听见神父读了《使徒行传》,听见大辅祭高声朗读那篇局外人迫不及待地期待着的最后的诗篇,觉得一切都非常愉快.他们从一个浅浅的杯子里喝掺上水的诱人的红酒,也觉得很愉快,当神父把法衣撩起,拉住他们两个人的手,领着他们绕过讲经坛,而一个男低音正歌唱着《光荣归于上帝》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更愉快了.谢尔巴茨基和里奇科夫捧着花冠,不时被新娘的裙裾绊住,不知为什么也含着微笑,并感到很高兴,只要神父一停下脚步,他们不是落在后面,就是撞到新郎新娘身上.基蒂在心底炽燃着的欢悦的火花好像传染给了所有教堂里的人.在列文看来好像神父和执事也像他一样地好笑.
  从他们头上取下花冠,神父读了最后的一段祈祷文,祝贺了新郎新娘.列文注视着基蒂,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此时这种模样,她脸上闪烁着新的幸福的光芒,显得更加娇美了.列文很想对她说句什么话,但是不知道仪式已经完了没有.神父把他从这种困惑中解救了出来.他嘴角上挂着仁慈的微笑低一声地说:
  "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便让他们手里接过他们拿着的蜡烛.
  列文小心谨慎地吻吻她的正在微笑的嘴唇,让她挽着他的胳臂,带着新奇的的感觉,走出了教堂.他不相信,他不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他们的惊异而羞的眼光相撞的时候他才相信了,因为他感到他们已经合为一体了.
  晚餐过后,当天晚上,新婚夫妇就到乡下去了.

  
  弗龙斯基和安娜一起在欧洲旅行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他们游了威尼斯.罗马和那不勒斯,刚到达意大利一个小市镇,他们准备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一个英俊的侍者领班,涂着发油的浓发从脖颈向两边分开,穿着燕尾服,露出肥大的白麻纱衬衣的胸口.和一串悬挂在他那鼓鼓的肚皮上的表链等小装饰物,两手插在口袋里,轻蔑地眯缝着眼睛,正在用严厉的回答一个拦住他的绅士的问题.听到门口那边有人上楼的脚步声,领班回过头来,一看见住在旅馆上等房间的俄国伯爵,他恭恭敬敬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深深鞠了一躬,告诉他有一个信差来过,租借"帕拉佐"的事已经办好了.管理人准备签订合同了.
  "噢!太高兴了,"弗龙斯基说."太太在不在家?"
  "太太出去散过步,但我想她现在已经回来了,"领班回答说.
  弗龙斯基脱下宽边软帽,拿手帕拭擦了一下他的前额和头发的汗,那头发长得盖住他的半个耳朵,朝后梳拢着,为遮住他的秃顶.向还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的那个绅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就要走过去.
  "这位老者是俄国人,来拜访您的,"领班说.
  怀着一种交织着懊恼和期望的心情......懊恼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熟人,期望的是想找到一点什么来调剂一下他的枯燥生活......弗龙斯基又回头望了望那个想走开去又站住脚的绅士,于是两人的眼睛同时发光了.
  "戈列尼谢夫!"
  "弗龙斯基!"
  这就是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在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在学生时代,戈列尼谢夫是属于自由派的;他以文官的身份离开学校,从未在任何地方服务过.两个朋友离开学校就各奔东西了,以后只会过一次面.
  在那次会面的时候,弗龙斯基发现戈列尼谢夫已经选择了一种自命清高的自由主义的活动,因此他很藐视弗龙斯基的事业和地位.所以弗龙斯基采取了他惯于的冷淡的高傲态度对他,那意思就是说:"您喜不喜欢我的现在生活方式,都随您的便,那与我根本无关;但是您要想认识我,您就得尊敬我."而戈列尼谢夫对弗龙斯基也是抱着那种轻蔑的冷淡态度.因此,这第二次会面似乎会使他们的隔阂更深了.但是现在当他们彼此认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很高兴,欢喜地叫着.弗龙斯基以前决没有想到他看见戈列尼谢夫会如此欢悦,但是大概他自己也不了解他觉得多么无聊.他忘记了他们上次会面所留下的所有不愉快回忆,带着坦率的喜悦神色,把手伸给他的老友.同样欢喜的表情取代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不安神情.
  "看见你,我多么高兴呀!"弗龙斯基说,在亲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整齐的雪白牙齿.
  "我听到了弗龙斯基的名字,可我不知道是哪一个.见到你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们进房间吧.哦,把你的近况告诉我."
  "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我在这里有工作."
  "噢!"弗龙斯基绕有兴致地说."我们进去吧."
  于是照着俄国人通常的惯例,不愿意仆人听见他们的话,不用俄语说,他开始说法语.
  "你还认识卡列宁夫人吗?我们在一道旅行.我这就去看她,"他用法语说,注意地上下打量着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
  "噢!我不知道这个人(虽然实际上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谢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来这里很久了吗?"他补充一句说.
  "我?今天是第五天了,"弗龙斯基回答,又一次打量着他朋友的面孔.
  "是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会用合理的眼光来看待这事情的,"弗龙斯基领会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和转变话题的意思,这样暗自说."我会把他介绍给安娜,他会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件事的."
  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一起在国外度过的这三个月当中,他一遇见陌生人,总是暗暗问自己这个陌生人会怎样看待他和安娜的关系,他感觉到他所遇到的男子们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倘若问他,问那些"合情合理地"看这事的人,他们究竟是怎样个看法,无论是他,或是他们,都一定会茫然不知所措的.
  实际上,那些在弗龙斯基看来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不知道有什么看法,而就像有教养的人们应付那些从四面包围人生的各种复杂不能解决的问题一样来应付这些;他们应付得彬彬有礼,避免种种暗示和不愉快的问题.他们扮出一副神气,好像他们完全理解这种处境的意义和重要性,他们承认它,甚至还赞同它,但却认为把这一切表白出来是非常多余的和不恰当的.
  弗龙斯基猜到戈列尼谢夫是这一类人,因此遇见他,他是高兴.而且实际上在戈列尼谢夫引见给卡列宁夫人的时候他对她所采取的那种态度正合弗龙斯基的心意.显然,他毫不费力气地避开了一切可能引起不愉快的话题.
  他以前不认识安娜,但此时被她的美丽,特别是被她安于现状的那种坦率态度所触动了.当弗龙斯基引戈列尼谢夫进来的时候,她脸绯红,而弥漫在她那坦率而美丽的脸上的这种孩子气般的红晕使他非常喜欢.但是使他特别高兴的是她立刻十分坦率地把弗龙斯基叫做阿列克谢,好像是用心这样做,以免引起别人误会似的,而且说他们就要搬进他们刚刚租下.被称为"帕拉佐"的房子里去.对自己处境怀着的这种安然若之的单纯的态度使戈列尼谢夫很喜欢.望着安娜的温和.而又精力旺盛的举止,而且又认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弗龙斯基,戈列尼谢夫感到他已经了解她.他觉得他了解一些她自己怎样也不能了解的东西:就是那些她使她丈夫沦于不幸,抛弃了他们的儿子,丧失了自己的好名誉,她怎么还能那样精神饱满.愉快和幸福的东西.
  "旅行指南里也记载着的,"戈列尼谢夫提及弗龙斯基租下的"帕拉佐",这样说."那里有一些丁托列托晚期的杰作."
  "我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再到那里去看一看房子吧,"弗龙斯基对安娜说.
  "我很高兴;我现在就去戴帽子.您说热吗?"她在门边站住,询问地望着弗龙斯基说,鲜艳的红晕又回到在她的脸庞.
  弗龙斯基由她的眼光中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戈列尼谢夫,因此深怕她的举止不符合他的意愿.
  他长久地非常温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外面不很热,"他说.
  她感觉得好像她一刹那完全了解了,尤其感觉得他对她很满意;于是向他微微一笑,她迈着一种敏捷的步子走出了房门.
  两个朋友彼此望着,两人的脸上都现出了犹豫神色,好像戈列尼谢夫......他显然很赞赏她......想要说句什么同她有关的话,可是又找不出十分适当的话题来;而弗龙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这样做.
  "那么,"弗龙斯基说,要开口谈点什么."你在这里一直定居下来了吗?你还在做那种工作吗?"他补充说,想起来他听说戈列尼谢夫说过他在写一本什么书.
  "是的,我在写《两个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谢夫说,听到这个问题,高兴得不禁红了脸."那就是,说得具体一些,我还没有开始写;我在作准备工作,在搜集材料.这本书涉及的范围广泛,而且几乎涉及所有的问题.在俄国我们不想承认我们是拜占庭的后代,"于是他就开始长篇大论地.热烈地谈论起他的所有观点.
  弗龙斯基因为连《两个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当作一本名著来解说的,......所以开头弄得很窘.但是后来,当戈列尼谢夫开始闸述他的意见,而弗龙斯基虽然对于《两个原理》一无所知,却能够明白他的意思时,他就很感兴趣地聆听着,因为戈列尼谢夫是个很有口才的人.但是弗龙斯基看见戈列尼谢夫谈他深感兴趣的课题时那种易怒的神情感到惊诧和激怒.他越往下说,他的眼睛越发闪光,他越急于反驳假想的论敌,他的脸也就越显得那么激动和愤怒.回忆起那个在学校里总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泼.善良而又高贵的少年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简直不能够理解他发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赞成这样.他感到最不高兴的是戈列尼谢夫,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竟会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不满的拙劣作家等同的地位.这值得吗?弗龙斯基不喜欢这个.但是,虽然如此,他还是感到戈列尼谢夫是不幸的,他为他难过.在他的那张容易激动的.相当漂亮的脸上,可以看出绝望的.几乎是精神错乱的神色,他连安娜走进来也没有注意到,还在急忙地.热烈地继续述说他的意见.
  当安娜戴着帽子,披上斗篷走进来;用她的娇嫩的手迅速玩弄着她的洋伞,在他身旁停住的时候,弗龙斯基松了口气,逃脱了紧盯住戈列尼谢夫的哀痛的目光,怀着浓浓的爱意,望着他的美丽的.充满了生命力和满心喜悦的伴侣.戈列尼谢夫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开头是沮丧忧郁的,但是安娜,她这时对任何人都是亲切的,立刻以她的那种单纯快活的态度使他抖擞起精神来.他们试谈了几个话题之后,她把他引到绘画的话题上去,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而她就细心地倾听着他说话.他们走到他们租下的房子那里,仔细看了屋子一遍.
  "有一件事我很高兴,"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对戈列尼谢夫说."阿列克谢可以有一间绝妙的atelier.你一定得使用那套房间,"她用俄语对弗龙斯基说,因为她能够看出来戈列尼谢夫在他们的隐密生活中会成为他们的挚友,在他面前是绝无顾忌的.
  "你会画画吗?"戈列尼谢夫急忙转向弗龙斯基说.
  "是的,我以前学过,现在又开始摆弄了,"弗龙斯基说,不禁涨红了脸.
  "他十分有才气哩,"安娜带着欣喜的微笑说."当然,我不是个好的鉴赏家.可是有一些眼光的鉴赏家这样说过."

  
  安娜在她获得自由和迅速恢复健康的一开始的一段时间,感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地幸福,并且充满了新生的喜悦.关于她丈夫的不幸的回忆并没有损伤她的幸福.一方面,那种回忆太可怕,她连想都不愿去想;另一方面,她丈夫的不幸也给了她莫大的幸福,使她不再懊悔.关于她病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回忆:和丈夫的和解.弗龙斯基受伤的消息.他的再次出现.离婚的准备.离开丈夫的家.和儿子离别,......这一切在她如同是做了一场梦,她和弗龙斯基两人一道来到国外之后,这才如梦方醒来.想起她使她丈夫遭受的苦难,就在她心里唤起了一种近似罪恶的心情,好像一个将要淹死的人甩脱了另一个抓住他的人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另外那个人淹死了,这是一种罪孽,但这是唯一的生路,还是不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好.
  在她和丈夫决裂以后的最初时期,在她内心里对于自己的行为有过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现在当她回忆过去的所有一切的时候,她也忆起了那一种想法."我使那人不幸是完全出于不得已的,"她想,"但是我并非想利用他的不幸.我也很痛苦,而且今后肯定还会继续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爱的东西......我失去了我的名誉和儿子.我做错所有的事,所以我并不奢求幸福,也不想离婚,我将为我曹受的耻辱和离开我的儿子而受苦."但是不管安娜多么希望打算受苦,她却没有受一点苦.连耻辱也没有.以他们两人所拥有的机灵,由于在国外躲避着那些俄国妇人,他们从来不曾把自己置于会遭受道德上遣责的境地,而且无论到哪里,他们遇到的人们总是装得好像能够完全理解他们互相之间的关系,简直比他们自己理解得还要透彻的样子.就是和她的爱子离开,在最初的日子里,也并没有使她太痛苦.小女孩......他的孩子......是这么可爱,而且因为这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孩子,所以安娜是那样宠爱她,以致使得她很少想她的儿子.
  由于健康恢复,生的欲望是这样强烈,她的生活环境是如此新鲜和愉快,安娜感到不可宽恕地幸福.她越了解弗龙斯基,就越爱他.她爱他,是因为爱他本身和他对她的爱,完全占有他,对于她是一种永远的快乐.和他接近的时间,在她总是很愉快的.他性格上的一切特点,她越来越熟悉了,对于她是有可说明地珍贵.他那因为换上便服而改变的外貌,在她看来是这样富有魅力,她就好像是一个初恋的少女一般.在他说的.想的.做的每件事情上,她都看出一些特别高贵优雅的地方.她对他的崇拜到了使她自己都吃惊的地步;她怎样寻找也寻找不出他有什么不优美的角落.她不敢把她的自卑感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她觉得,假如他知道了,他也许会很快地不爱她,而她现在再也没有比失去他的爱情更害怕的了,虽然她没有道理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谢他对她的态度,并且不能不表示她多么珍视这一切.他,照她的观点看来,在政治活动方面是具有卓越的才干的,在政治方面他应该扮演一个非常重要角色......而他竟为了她而牺牲了功名利禄,并且从来没有流露出一点丝毫的懊悔.他对她比以前更加珍爱,他时时留意使她不感到她的尴尬处境.他,那么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不但从来没有反对过她,实际上,凡有涉及到她的地方,他就没有了自己的意志,只小心揣测她的愿望.这使她不能不感激,然而他对她这样关心周到,他对她的那种无微不至的气氛,有时却反而叫她痛苦.
  同时,弗龙斯基,虽然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事情已经得到了,却并无幸福可言.他不久就感觉到他的愿望的实现所给予他的,不过是他所渴求的幸福之山上的一颗小砂粒罢了.这种实现使他看到了人们把幸福想成实现欲望的那种永恒的错误.在他和她结合在一起,换上便服的初期,他感到了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如此自由的滋味,以及自由恋爱的滋味,......他很满足,但是并不长久.他很快就感觉出有一种追求愿望的愿望......一种苦恼的心情正在他心里滋长起来.不由自主地,他开始抓住每个有可能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误为做愿望和目的.一天十几个钟头总得设法度过,因为他们正在国外过着一种完全自由的生活,离开了在彼得堡时占据了他的时间的那种社会生活的环境.以前游历外国时弗龙斯基曾享受过的那种独身生活的乐趣,如今是想都不能想了,因为仅仅一次那样的尝试就曾在安娜心里惹起了意想不到的忧郁,那也只是同几个独身好友一道晚餐回来迟了.与当地的人或是俄国人来往吧,也因为他们两人的关系不明确而不可能.游览名胜吧,暂且不说一切名胜都已游览遍了,这对于弗龙斯基这样一个聪明的俄国人也没有像英国人所以为的那样有什么的意义.
  正如饿慌了的动物遇到什么就抓什么,希望从中找得食物那样,弗龙斯基也完全无意识地时而抓住政治,时而抓住一些新书,时而又抓住绘画.
  他从小就赋有绘画的才能,而且不知道怎么花钱才好,他就开始搜集版画,因此他现在潜心去绘画,专心从事这件事,把过剩的愿望通通集中在绘画上面.
  他赋有一种鉴赏艺术品.并且惟妙惟肖地.很有风格地摹仿艺术品的才能,他认为自己具有艺术家所必须具有的素质,为了不知道选择哪一类绘画好:宗教画呢,历史画呢,写实画呢,还是风俗画,犹豫了一些时日之后,他便开始画起来.他理解各个不同种的画,而且能够从任何一类里获得灵感,但是他却想像不到什么,也有可能对于绘画的种类一无所知,而直接从自己的内心得到灵感,不管画出来的东西是属于哪一流派.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因为他不是直接从本身生活,而是间接地从那些体现在艺术品中的生活中得到灵感,所以他的灵感来得很快,很容易,于是他画出来的东西也同样快,同样很容易地达到了和他摹仿的流派极其相似的境地.
  在一切流派中,他最爱的法国派,摹仿这一派,于是开始画穿着意大利服装的安娜的肖像,这幅肖像,他和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认为这是非常非常的成功.
  
  这古老荒芜的"帕拉佐",它有塑造装饰的.高高的天花板和各种壁画,它那镶花的地板,它那挂在大窗户上的厚重的黄色窗帷,摆在托架和壁炉架上的精美花瓶,雕花的门和挂着图画的昏暗的客厅......这个"帕拉佐",当他们搬进来之后,就以它那外观在弗龙斯基心中保持着一种愉快的幻想,仿佛他与其说是一个俄国的真正的地主,一个退伍的武官,不如说是一个开明的艺术爱好者和保护者,而且他本人就是一个谦虚的艺术家,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把世界.亲戚.功名心一齐抛弃了.
  弗龙斯基搬进这幢"帕拉佐"所选的人是完全成功的,而且,通过戈列尼谢夫的介绍,交结了几个有趣的人,他开始静下心来.他在一个意大利绘画教授指导之下练习写生画,而且研究中世纪意大利的生活.当时中世纪意大利的生活是如此迷住了弗龙斯基,他以至于照中世纪的凤格戴起帽子,把斗篷搭在肩上,那种风格倒也和他十分相称.
  "我们住在这里,外面什么也不知道,"有一天早晨弗龙斯基拿对来看他的戈列尼谢夫说."你见过米哈伊洛夫的画吗?"他说,把他早晨收到的一份俄国报纸拿给他,指着上面有关一个俄国画家的文章,那位画家正好也住在这个市镇里,刚绘完一幅早就交口称誉.并且有人预先定购了去的绘画.那篇文章指责政府和美术学院,真不该把这样一个卓越的画家丢在那里而不予任何奖励和补助.
  "我看到了,"戈列尼谢夫回答."当然,他不能说没有才能,但是方向完全不对头.他对于基督,对于所有宗教画完全抱着跟伊万诺夫—斯特劳斯—芮农那样的态度."
  "那幅画是什么主题呢?"安娜问道.
  "在彼拉多面前的基督.用完全彻头彻尾新派的写实主义把基督描画成一个犹太人."
  由于询问画的主题把他引到一个他所爱好的问题上,戈列尼谢夫就开始大发起议论来.
  "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犯如此大的错误,基督在大师们的作品中已经有了一定的表现手法.所以,他们所描画的不是上帝,而是革命家什么圣人,那么他们尽可以从历史中去选取苏格拉底.佛兰克林.夏洛特.科尔黛,可不能选取我主基督.他们所选择的正是不能用来作为美术题材的人物,这样......"
  "这个米哈伊洛夫真是如此穷吗?"弗龙斯基问,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俄国的艺术保护者,应该帮助这个画家,不管他的画是好还是坏.
  "我看也不见得.他是一个优秀的肖像画家.你见过他画的瓦西里奇科夫夫人的肖像吗?但是他好像不高兴再画肖像画了,所以大概他的生活很困难.我敢说......"
  "我们能不能请他给我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画像吗?"弗龙斯基说.
  "为什么画我?"安娜说."有了你画的那幅以后,我不再要别的人画的画像了.还不如给安妮(她这样叫她的小女孩)画一幅吧.她来了,"她加上说,看着窗外正抱着小孩走进花园来的美丽的意大利奶妈,随即又回头望了弗龙斯基一眼.这美丽的意大利奶妈,她的头部被弗龙斯基描进了他的画里,是安娜生活中唯一的隐忧.他一边画她,一边赞叹她的美丽和中世纪式的风姿,安娜简直不敢向自己承认她害怕自己会嫉妒起这个意大利奶妈来,因为这原因,她对这女人和她的小男孩就格外地亲热和宠爱.
  弗龙斯基也望望窗外,又望望安娜,马上又转向戈列尼谢夫说:
  "你认识这个米哈伊洛夫吗?"
  "我见过他.可是他是一个怪物,一点教养都没有.你知道,他就是现在常常能够遇见的那些野蛮的现代人中的一员;你知道,就是那些démblée无信仰.否定一切.唯物主义的见解中培养出来的自由思想家中的一个.从前,"戈列尼谢夫说,他也许没有注意到,或是不想注意,安娜和弗龙斯基都想再说话."从前,自由思想家是用传统的宗教.法律和道德观念培养起来,经过奋斗和努力,才达到自由思想的领域的人;可是如今出现了一种新型的自由思想家,对于世界上存在着道德和宗教法则,权威,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并且是完全在否定一切的那种观念中长成的,也就是说,像野蛮人一样长成的.他就是那种人.他是莫斯科一个宫廷仆役长的儿子,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当他进入了美术学院,有了名声的时候,他,本来也不是蠢人,就竭力想多受一点教育.于是他顷向于在他看来是教育的源泉的东西......杂志.从前,你就知道,一个想受教育的人,比方说,如果法国人吧,就得着手研究一切古典的东西:神学家的.悲剧作家的.历史家的.哲学家的东西,摆在他面前的一切智慧的东西.但是如今,他径直地就钻到否定主义的书籍里,很快就精通了否定主义那门学问的精华,这样他就很利害.而且不仅如此......在二十年前他在这种书籍中还会找出与权威相冲突的地方,和多少世纪来的观念相冲突的痕迹;他还会由这种冲突推断出来另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但是如今他立刻钻到这样一种书籍里,在那里,对于陈观念甚至不屑于讨论,却直率地说:除了évolution.自然淘汰.生存竞争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了,仅此而已.我在我的论文里......"
  "我告诉你,"早就在偷偷地和弗龙斯基交换着眼色的安娜说,她明白他对于画家的教养是一点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想帮助他,请他画一幅画像罢了."我告诉您,"她说,坚决地打断了正谈得滔滔不绝的戈列尼谢夫."我们去看看他好吗!"

  戈列尼谢夫定了定神,欣然同意了.但是这个画家住在郊外,他们就决定雇马车.
  一个钟头后,安娜,她的旁边坐着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坐在他们俩对面的位子上,驶到郊外一所漂亮的新房子面前.由走出来欢迎他们的门房的女人口中知道米哈伊洛夫是让人参观他的画室的,但是此刻他正在距离几步远的住所里,他们就叫她把他们的名片递给他,请求允许他们参观他的绘画.

  
  当弗龙斯基伯爵和戈列尼谢夫的名片递上来的时候,画家米哈伊洛夫正在像往常一样工作.早上他在画室里画一幅巨幅画.回到家里,他对妻子大发脾气,因为她没有想办法把来讨账的房东太太应付过去.
  "我对你说了几十次了,叫你不要同人家噜苏.你本来就蠢,你用意大利话噜苏的时候,你就显得几倍地蠢了!"大吵了一大场之后他说.
  "那你就不要拖欠房钱这么久,这不怪我.假如我有钱......"
  "让我安静点吧,看在上帝面上!"米哈伊洛夫尖叫着,声音里饱含着眼泪,于是,捂住耳朵,他走进板壁那边他的工作室去了,随手把门锁上."蠢女人!"他自言自语,拿着画笔在桌旁坐下,紧接着,打开纸夹,马上特别热心地画起他已经开始动笔的一幅画.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状况不佳的时候,尤其是和妻子吵了架的时候那么热心地而且顺利地工作过."唉,要是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就好了!"他一边想,一边画着.他在画一个盛怒的人的面孔.以前画过一幅,但是他不满意."不,那幅更好些......可是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回到妻子那里去,皱着眉头,不望着她,却问他的大女儿,他给她们的那张纸弄到哪里去了.他抛弃了的那张绘着画的纸找着了,但是却被弄得很脏,沾上了蜡烛油渍.但是,他还是拿了那张画,放在自己的桌上,于是,退后两三步,眯着眼睛,他开始打量着它.忽然他微笑了,快活地挥了挥胳臂.
  "对啦!对啦!"他说,马上拿起铅笔,开始迅速地修改起来.
  油脂的污点赋予了画中人新的姿采.
  他摹绘了这种新的风姿,忽然回忆起一个他曾向他买过雪茄烟的店主的面孔,那是一副下颚突出.精力旺盛的面孔,他就把这面孔,这下颚画在画中人身上.他高兴得大笑起来.那人像突然从没有生命的虚构的东西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物,这样就不能再改动了.那人像具有了生命,轮廓鲜明了,显然已定型了.那画像可以按照需要略加修改,两腿可以而且必须叉开一些,左臂的位置也该变化一下;头发也不妨掠到后面去.但是在做这些修改的时候,他并没有改变整个姿势,而只是除去了遮掩住它的性格的东西.他仿佛是剥去了使它不能清楚地显现出来的遮布.每一新的笔触只是使得整个人像显得更矫健有力,就像油脂的污点突然向他显示出来的一样.当名片递来的时候他正在仔细地绘那幅画.
  "就来!马上就来!"
  他走到他妻子那里对她说.
  "啊,萨莎,不要生气了吧!"他说,畏怯而温柔地对她微笑着."你有错,我也有错.我肯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和他妻子和解以后,他就穿上缀着天鹅绒领子的橄榄绿色外套,并且戴上帽子,向画室走去.那幅成功的画像他已经把它给忘记了.如今他正为这些高贵的俄国人坐着马车来访问而感到高兴和兴奋的心情.
  关于他那幅现在正放在画架上的画,他内心里只是抱着一个观点......就是,像这样的画从来没有人画过.他并不认为他的画比拉斐尔的画都好,但是他明白他在那幅画里所要表现的意境从来还没有人表现过.这点,他真切地知道,而且很早以前,从他开始画的时候就知道了;不过别人的批评,不论是什么的批评,在他眼里都有着巨大的意义,使他从心底里激动.无论任何评语,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哪怕表现出来那些批评家只看到他在这幅画中所看到的一小部分也好,都使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总把比他自己更高深的理解力归之于他的批评家,而且总期望从他们口里听到一些他自己没有在画中看出的东西,而且经常幻想在他们的批评中真的发现这些了.
  他迅速的向画室的门口走去,不管他如何兴奋,安娜身上的柔和光辉却使他惊奇了,她正站在门口的阴处,听着戈列尼谢夫起劲地对她说着什么,同时,她显然想转过脸来看看走拢来的画家.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走近他们的时候,他是怎么捕捉住这个场面,吞咽下去,就像他保留那个雪茄商人的下颚一样,把它藏到什么地方,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客人们事先听了戈列尼谢夫议论这画家的那番话已有些失望,如今看见他的样子就愈加感到失望了.中等身材,体格结实,步态轻捷,戴着褐色帽子,穿着橄榄绿色外套和一种窄小的裤子......虽然那时已经流行肥大的裤子......特别是,他那相貌平平的脸,以及那种既畏怯又想保持尊严的混合复杂的表情,由于这种种,米哈伊洛夫给人一种不愉快的印象.
  "请进!"他说,竭力装得不在乎的样子,于是走进门廊,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十 一
  走进画室,米哈伊洛夫又打量了客人们几眼,在他的记忆里记下了弗龙斯基面部的表情,特别是他的颧骨.虽然他的艺术家的直觉不停地在从事于素材的搜集工作,他的作品要受到评论的时间越迫近,他就越感到兴奋,他很迅速,很机敏地凭着觉察不出的标志形成了对这三个人他的印象.那一位(戈列尼谢夫)是一个住在这里的俄国人.米哈伊洛夫不记得他的姓名,也不记得他在什么地方碰见过他,和他说过什么话;他只记得他的脸,就像他记得所有他见过的面孔一样;不过他也记得那在他的记忆里是放在妄自尊大.表情缺乏那一类面孔里的.浓密的头发和开阔的前额给了那面孔一种很神气的样子,那面孔只有一种表情......一种集中在狭窄的鼻梁上的.孩子般的.不安静的表情.弗龙斯基和安娜,照米哈伊洛夫的想法,一定是那种高贵富有的俄国人,像所有那些富有的俄国人一样,对于艺术根本不懂,但是却喜欢装出艺术爱好者和鉴赏家的样子."也许他们已经看过了一切古物,现在又要来巡视巡视新人.德国的流浪者,英国拉斐尔前派的傻子们的画室了,到我这里来也不过是为了看个这些了,"他心想.他非常清楚艺术涉猎者们,(他们越聪明越坏)的习惯,他们参观现代美术家的画室,目的只不过是为了以后有资格说美术已经衰微了,并且说越看新人的作品,越觉得古代巨匠的作品是那么无与伦比.他期待着这一切;他在他们的脸上看出来这一点,他在他们互相人体模型和半身像.悠闲地踱着步.等着他揭去画的罩布的时候,他们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中也看出这一点.但是,即使如此,当他一幅一幅地翻开他的习作,拉起窗帷,揭去罩布的时候,他依然感到非常兴奋,特别是因为虽然他深信高贵的俄国人多半都是畜生和傻子,但是他却非常喜欢弗龙斯基,尤其是安娜.
  "请看这里,"他说,迈着敏捷的步子退到一旁,用手指着他的绘画."这是彼拉多的告诫.《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说,感觉着他的嘴唇都颤栗起来了.他退开去,站到他们身后.
  在拜访者默默地凝视那幅画的几秒钟中间,米哈伊洛夫也以旁观者漠不关心的眼神凝视着它.在那几秒钟里,他预感到一定会有一种最公正的批评从他们的口里,就是一会儿以前他那么轻视过的那些访问者的口里,说出来.他忘却了在他绘那幅画的这三年内他对它所怀着的一切想法;他忘却了他曾经确信不疑它全部价值......他用他们那种漠不关心的.冷眼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它,在它里面看不出一点好处.他看见了前景中彼拉多的忿怒的脸孔和基督的宁静的面容,背景中彼拉多的扈从的姿式和观看动静的约翰的脸.每副面孔都是经过那么多的探索,那么多的失败和修改,根据各自的特殊性格在他心中成长起来的,每副面孔都给了他那么多的苦恼和欢喜,这些面孔为了求得协调的缘故不知修改了多少回,所有浓淡明暗的色彩都是花了那么大的苦心琢磨出来的......这一切,他现在用他们的眼光来看,只不过是重复了几万遍的庸俗的东西.他最重视的面孔,成为整幅画的中心的基督的面孔,在他发现它的时候曾经给了他那么大的喜悦,如今用他们的眼光看的时候就觉得毫无价值了.他看出自己的画不过是那些无数基督画像中的一幅绘得非常出色的副本而以(不,连出色也谈不上......他清楚地看出来无数这画缺点);提香,拉斐尔.鲁本斯都画过基督,也画过相同的兵士和彼拉多.一切都是平凡.贫弱.陈腐.简直描绘得很拙劣......笔触无力,色彩又不调和.他们总是当着画家的面说些虚伪的话,而背后却怜悯他,嘲笑他,他们也是有原因的.
  这沉默(虽然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对于他可太难堪了.为了打破沉默,并且表示他并不像他们的想像出的激动,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戈列尼谢夫说话了.
  "我仿佛曾荣幸见过您,"他说,不安地先看看安娜,又望望弗龙斯基,为的是不看漏他们的一丝表情.
  "当然啦!我们在罗西家见过面,您记得吗?是在那晚听意大利小姐......新拉薛儿......朗诵的晚会上,"戈列尼谢夫流利地回答,从那幅画上转移目光,转向画家.
  但是注意到米哈伊洛夫在等待他评论这幅画时,他就说:"您的画从我上次看见以后是真突飞猛进了;现在特别使我惊叹的,也跟上次一样,是彼拉多的姿势.人可以那么了解这个人物:一个善良的.很好的人,但却是一个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完完全全的官僚.不过我觉得......"
  米哈伊洛夫的富于表情的脸忽然开朗了,他的眼睛闪着光.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兴奋得说不出来,只好装作咳嗽.尽管他瞧不起戈列尼谢夫对于美术的那种理解力,尽管他对那位官僚彼拉多的惟妙惟肖的表情下的那句正确的无足轻重的评语,那评语光说了无关轻重的地方而没有说出要点,使他很不痛快,但是米哈伊洛夫听了这种评语还是非常高兴.他对于彼拉多这个人物的想法,正和戈列尼谢夫所说的一样.这意见不过是米哈伊洛夫所确信的无数的正确意见之一罢了,这点并没有在他心目中贬低戈列尼谢夫的评语的意义.他因为这评语而喜欢起戈列尼谢夫来,忧郁的心情突然变成狂喜了.立刻他的整个绘画就带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性在他面前变得如此栩栩如生.米哈伊洛夫又想说他就是那样了解彼拉多的,但是他的嘴唇颤抖得不听使唤了,他说不出话来.弗龙斯基和安娜也轻声说了些什么,他们压低声音,一方面是为了不伤害画家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不大声说出愚蠢的话,那是人们在绘画展览会上评论艺术的时候通常容易脱口而出的.米哈伊洛夫感觉到他的画也给了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就走上他们面前去.
  "基督的表情真叫人震惊啊!"安娜说.在她看见的一切东西中间,她最喜欢那个表情,并且她感觉得那是画的中心,因此称赞它一定会使画家高兴."看得出他很怜悯彼拉多."
  这又是在他所画基督的画像中可以找出的无数的正确见解之一.她说基督很可怜彼拉多.在基督的表情中,应当有一种怜悯的表情,因为这表情其中有爱,有天国般的宁静,有从容赴死的决心,有感到空说于事无补的那种表情.既然一个是肉体的化身,另一个是精神的化身,那么在彼拉多脸上有一种官僚神气,在基督脸上有怜悯的表情,是理所当然的了.这一切和许多别的想头在米哈伊洛夫心中闪过去;他的脸又欢喜得容光焕发了.
  "是的,那个人物画得多出色啊......多么飘逸啊!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戈列尼谢夫说,由这句评论,就明白地说出他不赞成那幅肖像画的内容和构思.
  "是啊,真是惊人的手笔!"弗龙斯基说."背景上那些人物有多么有形呀!这里就有技巧,"他向戈列尼谢夫说,提到他们曾经有过的一次谈话,在那次谈话中弗龙斯基表示他没有希望得到这种技巧.
  "是的,是的,真是令人气惊!"戈列尼谢夫和安娜附和着.米哈伊洛夫虽然很高兴,但是谈到技巧的话却刺痛了他的心,于是,愤怒地望着弗龙斯基,他突然皱起眉头.他经常听到"技巧"这个词,却根本不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这个名词,照通常的解释,是指一种和内容完全无关的.只是一种描绘的机械的能力.他常常注意到......就像在现在的称赞中一样......技巧和内在的价值是完全相反的,仿佛一件坏东西也可以描绘得很不错.他知道在除去表面的时候,为了不伤害作品本身,为了把所有的表象都除去,得非常小心,尽量注意;至于说什么描绘的技术......就是技巧......是并不存在的.假设他所看到的东西向一个小孩或是厨娘展示了的话,他或是她,也能够把自己看到的东西的表层剥去的.当然就是最富有经验和熟练的画家也不能单靠机械的才能去描绘什么,要是主题的轮廓没有预先向他展示的话.而且,他知道,说到技巧,那他是没有资格受到称赞的.在他画了又画的一切东西里面,他都看出了醒目的缺陷,那就是由于在他除去思想的外壳的时候不小心而得来的,现在要修改一定会损坏整个作品.几乎在所有的形体和面容上,他都看出破坏了绘画的没有完全除去表象的迹象.
  "有一点可以说,要是您容许的话......"戈列尼谢夫说.
  "啊,非常想领教,"米哈伊洛夫勉强笑了笑着说.
  "那就是,您把基督画成一个人神,而不是神人.但是我知道您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画不出一个不是在我心目中的基督,"米哈伊洛夫很忧郁地说.
  "是的;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您要是容许我说实话......您的画是那么完美,我的评语决不会损伤它丝毫,而且,这也不过是我个人的见解.在您看来就不同了.您的出发点不同.可是让我们拿伊万诺夫来说吧.我想要是把基督降到仅仅是一个历史人物的地位的话,那倒不如另选新颖的.没有人画过的历史题材."
  "可是如果这是一个摆在艺术前面的最伟大的题材呢?"
  "要是去寻找,一定会找到别的主题.但是问题在于艺术不能有争辩和议论.在伊万诺夫的画面前,不论是信徒,还是异教徒,心里都会有这样的疑惑:'这是神呢,还是不是神呢?,这样,印象的统一就会被破坏了."
  "为什么那样?我想对于那些有教养的人们,"米哈伊洛夫说,"这样的问题肯定不可能存在的."
  这一点戈列尼谢夫不同意,而且始终坚持己见,认为印象的统一在艺术上是必须的,以此来驳倒米哈伊洛夫.
  米哈伊洛夫非常激动,可是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的思想辩护.

  十 二
  安娜和弗龙斯基早就交换着眼神,为他们的朋友这种能言善辩而感到难过,终于弗龙斯基没有等着主人,就径自向另一幅小画走过去.
  "啊,多美妙啊!多美妙啊!这一切真是奇迹!多么美妙呀!"他们同时叫起来.
  "什么东西使他们那么满意呢?"米哈伊洛夫想.他完全忘记了他多年前绘的那幅画.他忘记了他有好几个月日日夜夜全身心在这幅画上时,他为它所经受的一切苦恼烦闷和欢喜.他忘记了它,就像他一向总把画好的画忘记了一样.他连看都不高兴看它一眼,只因为要等一个一直想买它的英国人,所以把它全摆到外面来的.
  "啊,那只是一幅以前旧的习作罢了,"他说.
  "多么美好啊!"戈列尼谢夫说,他显然也从心底里被那幅画的给迷住了.
  两个小孩在柳荫下钓鱼.大的一个刚垂下钓丝,正小心翼翼地从灌木后面往回收浮子,全身心在他的工作上;另一个,小的一个,正躺在草地上,用手托着长着乱蓬蓬金发的脑袋,沉思的碧蓝眼睛盯着着水面.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对这幅画的叹赏在米哈伊洛夫心中唤起了昔日的兴奋,但是他惧怕并且厌恶对于过去事物怀着无谓的留恋,因此,尽管这种赞赏使他感到快乐,他却竭力把访问者们引到第三幅画那里去.
  弗龙斯基问这幅画是否出卖.这时米哈伊洛夫已经被来访者们弄得很兴奋,谈到金钱他听了很不愉快.
  "它是摆出来卖的,"他回答说,忧郁地皱着自己眉.
  访问者们走了之后,米哈伊洛夫在彼拉多和基督的画像前坐下来,在心里回忆着刚刚访问者们说过的话以及他们虽然没有明确说明的话.说也奇怪,当他们在这里,他用他们的观点来看事物的时候,在他看来是那么重要的东西,现在忽然失去了一切意义.他开始用纯艺术家的眼光来看他的画,立刻产生这样一种心情,他确信他的画非常完美,所以他的画具有重大意义;要集中全部精力,排除一切别的兴趣,是需要这种确信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继续工作.
  基督的一只按照远近法缩小了的脚,可有点不好.他拿起调色板,继续工作起来.他一面修改那只脚,一面不断地盯着背景上约翰的印象,访问者们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可是他却相信那已达到非常完美的境界.修改完了脚,他很想把那形象也润色一下,但是他感到太兴奋了.在他太冷静的时候和在他太激动,把什么都看得太清楚的时候,他一样不能很好工作.只有在由冷静过渡到灵感的那个阶段,才能好好工作.今天他太兴奋了.他原想把画盖好的,可是他停住了,把罩布拿在手里;流露出一种幸福的微笑,对着约翰的形象凝视了好长时间.最后,带着依依难舍的神情,他放下了罩布,疲倦但是又十分愉快地走回公寓去.
  弗龙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谢夫,在归途中同样是格外地活跃和愉快.他们谈论着米哈伊洛夫和他的画.才能这个词......他们把它理解成一种脱离理智和感情而独立存在的.与生俱有的.差不多是生理的能力,他们想把画家所体验到的一切全用它来表示......这个字眼在他们谈话中频繁地反复,因为他们需要用它来形容那些他们毫不理解.却又需要谈论的东西.他们说他的才能是无可否认的,只是他的才能因为教养不够......我们俄国美术家的常病......而不可能发挥.但是那幅小孩的画却深深刻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一直在回想它.
  "多么美妙啊!这会他画得多么出色,并且它又是多么简单啊!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它是多么好.是的,我一定不放过它;我一定要把它买下来,"弗龙斯基说.

  十 三
  米哈伊洛夫把他的画卖给了弗龙斯基,并且答应给安娜画像.在指定的日子,他来了,开始工作起来.
  从坐下来让他画了五次以后,这画像就使得大家,特别是弗龙斯基惊异了,不只是以它的逼真,而且也是以它那特殊的美.米哈伊洛夫怎么会发现了她特殊的美,这可真有点奇怪."人要发现她的最可爱的心灵的表情,就得了解她而且爱她,像我爱她一样,"弗龙斯基想,虽然他自己也是由于这幅画像才发觉她的最可爱的心灵的表情的.但是那表情是这样真切,使得他和旁人都感觉到好像他们早就知道了似的.
  "我努力画了那么多时候,却一事无成,"他说的是他自己给她绘的那幅画像."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描绘出来了.这里就有技巧."
  "慢慢来嘛,"戈列尼谢夫安慰他说.照他看来,弗龙斯基才能和教养两者兼备,特别是教养,那使得他对于艺术有高明的见解.戈列尼谢夫确信弗龙斯基具有才能,还因为他自己需要弗龙斯基对于他的言论思想给予同情和欣赏,这就支持了他的这种相信,他感觉得赞赏和支持应当是相互的.
  在别人家里,特别是在弗龙斯基的"帕拉佐"里,米哈伊洛夫和在画室里自己的敬而远之的态度,仿佛害怕接近这些他并不尊敬的人似的.他称呼弗龙斯基做"阁下",而且,尽管安娜和弗龙斯基邀请他,他从来没有留下吃过饭,除了来画像也从来没有来过.安娜对于他甚至比对谁都亲切,为了她的画像十分感谢他.弗龙斯基对他十分殷勤,并且显然很想听听这位美术家对于他的画的建议.戈列尼谢夫从不放过任何一次给米哈伊洛夫灌输真正的艺术见解的机会.但是米哈伊洛夫对于大家还是一样十分冷淡.安娜从他的眼色里感觉出他喜欢看她,而是他却避免和她谈话.当弗龙斯基谈到他的绘画的时候,他固执地保持着沉默,并当他们把弗龙斯基的画拿给他看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地沉默着;他显然很讨厌戈列尼谢夫的谈话,不过是他也没有反驳过他.
  总而言之,当他们更进一步认识米哈伊洛夫的时候,他那种拘束的.令人不快的.而且分明怀着敌意的态度,就使他们更不高兴了.当绘画完成,美丽的画像已归他们所有,而他也不再来了的时候,他们很高兴.
  戈列尼谢夫第一个说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想法,认为米哈伊洛夫是嫉妒弗龙斯基罢了.
  "他既然有才能,我们就不要说他嫉妒;但是一个宫廷里的人,一个富家子弟,并且又是一个伯爵(你知道他们大家对于爵位是深恶痛绝的),竟然没有怎样费气力,就比把整个生命都献给美术的他,即使没有超过,却也与他不相上下,这可使他怒火了.尤其是教养,那是他所缺乏的."
  弗龙斯基替米哈伊洛夫辩护,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也确信这一点,因为按他的想法,一个属于不同的.下层社会的人肯定是嫉妒他的.
  安娜的画像......他和米哈伊洛夫两人画的同一个小姐的画像......本来应该向弗龙斯基显示出来他和米哈伊洛夫之间的差异,但是他却没有看出这点.直到米哈伊洛夫画的肖像画成之后,他这才不画安娜的肖像了,他认定现在再画也是多余的了.他继续绘着以中世纪生活为题材的画.而他自己和戈列尼谢夫,尤其是安娜,都觉得他那幅画非常不错,因为它比米哈伊洛夫的画更像名画.
  在米哈伊洛夫一方面呢,虽然安娜的画像使他入迷,但是当绘画完成,他不必再听戈列尼谢夫那套关于艺术的议论,并且可以忘记弗龙斯基的绘画的时候,他甚至比他们更高兴.他知道不可能禁止弗龙斯基拿绘画作一种消遣,他知道他和所有的艺术爱好者都有充分的权利,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但是这在他是不愉快的.不能禁止别人去造一个大型的蜡制玩偶,并且去亲吻它.可是假如那个人带着这个玩偶走来坐在他所心爱的人面前,而且开始爱抚他的玩偶,就象那位情人爱抚着他所爱的女人一样的时候,那位情人一定会非常不高兴的.米哈伊洛夫看见弗龙斯基的绘画的时候所感到的就是这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感觉到既好笑,又好气,又可恼.
  弗龙斯基对于绘画和中世纪生活的兴趣并没有维持很久.正因为他对于绘画有充分的鉴赏力,所以不能够完成他那幅画.停笔不画了.他模糊地感觉到它的那些缺点,开始虽然还不大明显,如果继续画下去,就会显示出来.他体验到戈列尼谢夫同样体验到的那种心情:戈列尼谢夫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就用这种话来不断地自欺欺人,说他的思想还没有完全成熟,他还在构想,搜集素材.但是这使戈列尼谢夫感到开始激怒和苦恼,弗龙斯基却不能够欺骗和折磨自己,尤其不能够使自己感到怨恨.凭他所特有的果断性格,他没有说明,也没有解释,就停笔不画了.但是没有这项工作,在意大利的城市里,弗龙斯基的生活,和因为他突然失去兴趣而感到诧异的安娜的生活,就显得枯燥无味了."帕拉佐"忽然显得这样醒目地破旧肮脏,窗帷上的污点.地板上的裂缝.檐板上剥落了的泥灰,看来是那么不舒服,老是那个样子的戈列尼谢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国旅行家都变得这样令人讨厌,使他们不得不改变生活.所以他们决定回俄国,住到乡下去.在彼得堡,弗龙斯基打算和他哥哥把家产分开,而安娜打算去看她的儿子.他们准备到弗龙斯基的大田庄上度夏.

  十 四
  列文结婚有三个月了.他十分幸福,但是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他到处发现他以前的幻想的破灭和新的意外的魅力.他是幸福的,但是进入家庭生活以后,他处处看到这一切和他所想像的完全不同.他处处感到这样一种心情,另外一个人叹赏湖上一叶小舟平稳而幸福地漂浮,等到自己坐上小舟的时候心情就有些不同.他发觉:这并不只是平稳地坐着,毫不摇晃,人还得要思想,片刻不能忘记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并且下面还有水,人还得不断划桨;他的不习惯划桨的手还会疼痛;只是看着容易,可是做起来的时候,虽说是非常快乐,却也是非常不容易啊.
  独身的时候,他看见别人的婚后生活,看到他们的那些的忧虑.吵闹.嫉妒的时候,他往往只是在心里轻蔑地讥笑.在他未来的夫妻生活中,他相信坚决不会出现这种事情;就连他的结婚生活的表面形式,在他想来,也准会和别人的生活完全不同.可是出乎意料,他和他妻子的生活不但没有独树一格,而且,完全相反,完全是由他以前那么轻视的极其琐碎的小事构成的,而现在,那些小事,违反他的意愿,却具有了某种异乎寻常的.无可争辩的重要性.列文看到要把所有这些琐碎事情安顿好,完全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么简单.虽然列文自信他自己对于家庭生活抱着最正确的见解,但是他,也同所有的男子一样,不知不觉地把家庭生活想像成完全是的享受爱情,既没有什么事情来妨碍它,也没有什么琐碎的忧虑来分心.在他想像中起来,他应当从事他的工作,而在爱的幸福中求得休息.她应当被热烈的爱着,再也没有别的了.可是又同多个的所有的男子一样,他忘记了她也需要工作;因此他很诧异:她,他以前那富有诗意的.美丽的浪漫的基蒂,怎么在结婚生活的头几个星期,甚至在头几天,就能想起这件事,记起那件事,为桌布.家具.卧具.餐具.厨师和餐膳之类的事情忙个不停.还在他们订婚的期间,她就拒绝到国外去,决定回到乡下,好像她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事,而且除了恋爱还能够想到别的另外的事情,她那种坚决的态度,就已经使他惊奇了.这事当时很使他不愉快,而现在她的琐碎的操心和忧虑更使他加倍地不痛快了.但是他看出这在她是必要的.因为他爱她,所以虽然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并且还嘲笑这种家务事上的操劳,但是对于这些,他又禁不住从心里赞美.他嘲笑她怎样布置从莫斯科搬运来的家具,怎样重新整顿他的和她自己的房间,怎样悬挂窗帷,准备客人和多莉用的房间,怎样安排给她的新使女一个房间,怎样吩咐老厨师做饭,怎样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大吵大闹,从她手里把贮藏室接管过来.他看见老厨师是怎样赞叹地微笑着,听她的没有经验的根本行不通的命令,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看到这位年轻主妇的新的布置是怎样沉思而慈祥地摇着头.他看到,当基蒂边哭边笑地跑来向他倾诉她的使女玛莎还把她当小姐对待,因此谁也不会服从她的时候,她是多么地可爱.这在他看来是可爱的,但也是奇怪的,他想如果没有这些一切更好了.
  他不知道她婚后心情上所起的种种变化.在娘家她有时想要吃什么好菜或是糖果,却是不能够如愿,而现在她要吃什么就可以随意吩咐别人去买,可以随意买多少磅糖果,花掉多少钱,而且喜欢定制任何一种点心就可以定制.
  她现在正高兴地盼望着多莉带着小孩们来,特别是因为她希望给孩子们定制他们各人爱吃的点心,而多莉一定会赞赏她的一切新的举动.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但是管理家务对于她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她本能地感觉到春天就要来临了,同时也知道会有阴天下雨的日子,因此她尽力筑巢,一面忙着筑巢,一边学习怎样筑的方法.
  基蒂这种对于家务琐事的操心,和列文最初的关于崇高幸福的理想完全不同,是他的失望之一;同时这种十分可爱的操心,他虽然不明白它的意义,却也不能不喜欢它,这又是它的新的魅惑力之一.
  另一种失望是由他们的口角引起的.列文根本没有想像到他和他妻子之间除了温存.尊敬和爱的关系以外还能够有别的关系,可是结婚后没有几天他们就忽然吵架了,她竟至说他并不爱她,只爱他自己,说着就哭起来,摇着两手.第一次口角是因为列文骑了马到新的农庄去,因为想抄小路回家,迷了路,以致晚回来半个钟头.他奔驰回家,一路上只顾想她,想她的爱,想他自己的幸福,他离家越近越来,他对她的爱情也就越热烈.他抱着如同他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求婚时那样的感情,甚至比那更强烈的感情跑进房里来.出乎意料,迎接他的是那种他从来不曾在她脸上见过的忧愁的表情.他想要吻她,但是她推开了他.
  "怎么回事?"
  "你倒很快活哩......"她说,竭力要显得镇静.
  可是她刚一开口,那种责备.无意义的嫉妒.在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度过的那半个钟头内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所有这些话就一齐出了口.到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地理解到他在举行婚礼后领着她走出教堂时所没有理解的事情.他理解到她不仅和他非常亲近,并且他现在简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终结,而他从什么地方开始.他根据他在这一瞬间所感受到的那种分裂的痛苦感觉理解了这一点.他起初非常生气,但是就在同一瞬间,他感觉到他不能够生她的气,她和他是一体.他一刹那间感觉得就象一个人突然在背后挨了别人重重的一击,怒气冲冲,想要报复,回过头来寻找他的敌手,却发现原来是自己失手打了自己,不好生任何人的气,只能忍受着,竭力减少痛苦.
  以后他再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受到过这种心情,可是在这第一次,他却久久未能恢复平静.他的自然而然的感情是要他为自己辩护,向她证明是她错了;可是证明她错就更激怒她,使裂痕更加扩大,而那裂痕是他的所有痛苦的根源,一种习惯的冲动驱使他把过错推卸掉,推卸到她身上;另一种,甚至更强烈的冲动却促使他尽快消灭裂痕,不让它再扩大下去.承受这种不公平的责难是痛苦的,但是只想洗清自己,使她痛苦,那就更糟.好像一个在半睡不醒中感到一阵剧痛的人想把那痛处从身体中挖出,扔掉,可是一醒过来就明白了那痛处就是他自己.他除了忍痛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他只能就尽力这样做.
  他们和解了.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虽然她没有说出来,可对他更温柔了,他们在爱情中体验到一种新的加倍的幸福.但是这并不妨碍这种口角不再因为最意外的理由而发生,而且十分频繁地发生.这些口角往往是因为:彼此都不了解对于对方什么是重要的,以及在结婚初期两人都常常心情不好.当一个心情佳,另一个心情不佳的时候,和睦的感情还不致于破裂;可是碰巧两人都心情不佳的时候,就会由于细小到不可思议的原因而发生口角,以致于他们过后怎样也记不起来他们为了什么大吵大闹的.不错,在他们两人都心情愉快的时候,他们生活上的乐趣就加倍增了,但是即使这样,他们结婚生活的初期,对于他们来说仍是一段很难过的日子.
  在最初的时间,他们感到非常紧张,好像把他们系在一起的那条链子在从两端拉紧.总而言之,他们的蜜月......那就是说,他们结婚后头一个月,出于习惯,列文对于这一个月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不但不是甜蜜的,并且是作为他们生活中最痛苦的时期留在两人的记忆里.在以后的生活中他们两人都竭力把这段残缺的时期的一切丑恶可耻的事情从他们的记忆中抹去,在那段时期内,他们两人都很少有别人那种正常的心情,两人都不怎能控制自己.
  直到他们结婚后的第三个月,他们在莫斯科住了一个月回家以后,他们的生活才逐渐开始进行得比较顺利了.

  十 五
  他们刚从莫斯科回来,十分高兴又只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他坐在书房里的写字台旁在写什么.她,穿着他们结婚的头几天她穿过的那件深紫色的衣服,一件他觉得特别值得纪念和珍惜的衣服,坐在那张从列文的父亲和祖父的时代以来就摆在书房里的老式皮沙发上,正在做broderie anglaise.他思考着.写着.时时刻刻高兴地意识到她在面前.他没有丢掉农事上的工作,也没有放弃著述工作,他将在那本著作里阐述新农业制度的基础;但是正像以前这些事业和思想与笼罩着整个生活的阴影比较起来,在他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样,现在它们与沉浸在光辉灿烂的幸福中的未来生活两相比较,同样也显得是微不足道的.他继续搞他的工作,但是如今他觉得:他的注意的重心转移到另外的东西上面,因此他就用完全不同的而且更加明确的眼光来对待他的工作了.以前,这工作在他仅仅是一种逃避生活的手段.以前,他觉得如果没有这种工作,生活就太阴郁了.而现在这些事业对于他之所以是重要的,却是为了使生活不致于太单调了.拿起原稿,又读了一遍自己所写的东西,他欣喜地发现这个工作是多么值得去做的.这种工作是新颖而有用的.他以前的许多思想,现在在他看来都是多余的而且过于偏激的,但是当他重新回想整个事件的时候,许多的疏漏在他看来都变得明确了.他此时正在写新的一章论述俄国农业不振的原因.他论证着:俄国的贫穷不但是由于土地所有权分配不公平和错误的政策引起的,并且近来造成这种结果的是反常地往俄国引进外国文明,特别是交通工具,像铁路,它促使人口集中于城市,助长奢侈风习,因而招致工业.信用贷款和伴随而来的投机业发展......这一切都损害农业.在他看来,当一个国家的财富发展很正常的时候,以上这一切现象只有在足够的劳动力已经用在农业上面,农业已经处于正常的,至少是很稳定的状态的时候,才会发生.一个国家的财富应按一定的比例增长,特别应当做到不致于使农业以外的财富超过农业;在他看来,交通工具应和农业上的一定状况相适应,在现在土地使用不当的情况下,不是因为经济的需要,而是由于政治上的需要而建筑起来的铁道,来得过早,不但没有像人们期待的那样促进农业,相反和农业竞争,促进工业和信贷的发展,结果阻碍了农业目前的发展;所以,正如动物身体内一个器官片面的早熟发育会妨碍动物的全面发育一样,从俄国财富的发展上讲,信贷.交通工具.工业活动......这些在欧洲无疑是必要的......而在俄国却只会造成危害,因为它们把当前最重要的农业整顿问题抛到旁边去了.
  当他写他的著作的时候,基蒂却在想着那天她丈夫多么不自然地注意着那位在他们离开莫斯科的前夜,十分拙劣地向她献殷勤的年轻公爵恰尔斯基."他在嫉妒哩,"她心里想."啊呀!他是多么又可爱又傻气呀!他嫉妒我!要是他知道他们在我眼中并不比厨子彼得好就好了!"她一边想,一边抱着一种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占有心情,望着他的后脑和红脖颈."虽然影响他工作是可惜的(但是他时间还多着呢),我也得看他的脸一眼;他能感到我在看他吗?我真希望他此时回过头来......我真希望他这样!"于是她使劲睁大眼睛,好像要用这种办法来加强目力似的.
  "是的,他们吸去一切精髓,造成一种虚假的繁荣,"他喃喃着说,停下笔来,感觉到她正在望他,于是微笑着向她回过头来.
  "有什么事?"他微笑着站起身来问道.
  "他回过头来了呢!"她心里想着.
  "没有什么;我希望你回过头来哩,"她说,凝视着他,竭力想猜测出他别是因为她打扰了他而不高兴.
  "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啊!在我是这样的,"他说,闪烁着幸福的微笑,走上她面前.
  "我也一样快乐呢.我任何地方也不要去了,特别是莫斯科."
  "你又在想些什么呢?"
  "我?我在想......不,不,还是去写去吧;不要分了你心神,"她说,噘着嘴."我现在要挖这些小洞了,你瞧!"
  于是她拿起剪刀,开始挖着洞.
  "不,告诉我是什么事吧,"他说,在她身旁坐下,盯着小剪刀的动作.
  "啊,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莫斯科,想着你的后脑勺."
  "为什么偏偏我得到这样的幸福呢!这太不自然,太美满了,"他说,吻她的手.
  "我觉得恰恰相反;我认为越是美满,就越是自然."
  "你的小发卷都松了呢,"他说,小心地把她的头转过来."小发卷,啊,是的.不,不,我们正忙着有事呢!"
  但是他的工作并没有再进展下去,当库兹马进来通报茶已经摆好的时候,他们才内疚地跳开了.
  "他们都从城里回来了吗?"列文问库兹马.
  "他们刚回来,正在解开一些东西."
  "快来,"她走出书房的时候对他说,"要不然,我可就不等你来就把你所有的信都看了.让我们去两人去看吧."
  只剩下一个人,把原稿放进她买来的新纸夹以后,他在那随着她一起出现的装着精美配件的新洗脸架旁洗了洗手.列文对自己的想法笑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一种近似懊悔的感情苦恼着他.在他现在的生活中有一些无耻的.脆弱的.他所谓加菩亚式的地方."象这样生活下去可不对,"他想."快三个月了,我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做.今天,是第一次,我开始认真地工作,可结果怎样呢?我刚开了个头,就抛在一旁了.就连我的日常事务,我也差不多都放弃了.我差不多没有步行或是乘车到田庄上看过.我有时真舍不得离开她,有时看她一个人太闷.我曾经想,结婚前的生活没有多大意思;结婚后真正的生活于是就会开始了.可如今呢,差不多三个月过去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慵懒地虚度过时光.不,这是不成的,我一定得开始.当然,这不是她的过错.一点也不能怪她.我自己应当坚强一点,保持我的独立性.要不然,我就会养成这样的习惯,并且使得她也习惯......当然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语着.
  可是任何一个感到不满的人,要他不怪于别人,特别是和他最亲近的人,是很难的.而列文模糊地感到,虽然不怪她本人(什么事都不能怪她),但是要怪她所受的那种太无聊的教育.("那傻瓜恰尔斯基!我知道她想阻止他,却不知道怎样阻止.")"是的,除去对家务事有兴趣(那种兴趣她是有的),除了对装饰和broderie anglaise有兴趣以外,她没有别的兴趣了.无论对我的工作,对田庄,对农民也好,无论对音乐也好,对读书也好,现在她都不感兴趣.她什么也不做,就十分满足了."列文在心里责怪她,却不了解她正在准备进入那既将到来的活动时期,到那时,她又要做丈夫的妻子,做一家主妇,还要生育.抚养和教育孩子.他不知道,她本能地觉察了这点,正在准备迎接这种沉重的劳动,也不为她现在尽情享受无忧无虑和爱情幸福的时刻而责怪自己,同时她正在快乐地修着她的未来的巢.

  十 六
  当列文来到楼上的时候,他的妻子正坐在新的茶具后面银茶炊旁,她让老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坐到一张小桌旁边,给她倒了一满杯茶,正在读多莉的来信.她经常地和他们通信.
  "您看,您的好太太让我陪她坐一会儿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高兴地说,向基蒂微笑着.
  从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这句话中,列文看出来最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之间的不快已经结束了.他看到虽然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因为新主妇夺走了她的权利而觉得伤心,但是基蒂还是战胜了她,使她爱上她了.
  "你瞧,我看了你的信,"基蒂说,把一封文理不通顺的信交给他."这大概是那个女人写来的.你哥哥的......"她说."我没有看完.这两封是我家里和多莉写来的.真料想不到啊!多莉带着塔尼娅和格里沙去参加了萨尔马茨基家的大型儿童舞会哩!塔尼娅还扮了侯爵夫人."
  可是列文没有听她的话.他红着脸接过他哥哥从前的情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信,读起来.这已经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写来的第二封信了.在前一封信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他哥哥无缘无故地把她赶走了,而且,以动人的口吻补充说,虽然她又陷于贫穷,但她却什么也不要求,只是想到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身体这样不好,没有她在身边,也许会死去,就觉得心里十分难受,因此请他弟弟照顾他.这一回她写的可是完全不同了.她找着了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又在莫斯科和他同居了,并且同他一起搬到一个省城里,他在那里还谋得了一个职位.但是他和长官吵了架,又回到莫斯科来,不料还在路上病了,病得非常重,恐怕要一病不起了,她这样写着."他老想着您,并且,他一个钱都没有了."
  "看这封信吧;多莉在信上提到你哩,"基蒂带着微笑说;但是注意到她丈夫的了脸色变了,她就马上停住了口.
  "什么事?怎么列文呀?"
  "她来信说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我必须去看他."
  基蒂的脸色马上变了.关于扮侯爵夫人的塔尼娅,关于多莉的念头,一切全都消失了.
  "你什么时候去?"
  "明天."
  "我和你一起去,行吗?"她说.
  "基蒂!你这是怎么了?"他带着责备口令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反问,因为他听了她的建议很愤恨,不愿意接受而生气了."为什么我不能去?我肯定不会碍你的.我......"
  "我去是因为我哥哥快马上要死了,"列文说."可是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为了和你一样的东西."
  "在对于我来说是这样重要的时候,她却只想着她一个人在家无聊,"列文心想.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还要用这种籍口,这就使他生气了.
  "这是不行的,"他严肃地回答.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眼看着一场争吵就要发生,轻轻地放下茶杯,走了出去.基蒂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她.她丈夫说最后一句话的口吻伤害了她,特别是因为他显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我对你说,如果你要去,我也要跟你去;我一定要和你去!"她急促而愤怒地说."为什么不行?你为什么要说不行?"
   "因为谁都知道这是到什么地方去,要走什么样的路,要住什么样的旅馆.你会妨碍我的,"列文说,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决不会的.我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能够去的地方,我也能够......"
  "哦,那么,不说别的,再说那个女人在那里,你怎好跟她接近."
  "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什么人什么东西在那里.所以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我丈夫要去看他,我也要跟我丈夫一起去,为的是......"
  "基蒂!别生气吧.可是看你稍微想一想: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想到你会带着一种软弱的感情,一种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感情,我很难过.哦,如你一个人闷气的话,那么就到莫斯科去吧."
  "你瞧,你总是把卑鄙的动机加在我身上,"她含着一种屈辱和愤怒的眼泪说."我没有什么,既不是软弱,也不是......我只觉得我丈夫受累的时候,跟他在一起是我的义务和责任,但是你安心要伤害我,你安心不想去了解我......"
  "不,这是可怕的!做这样的奴隶!"列文叫着,立起身来,再也控制不住他的愤怒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得好像是在自己打自己耳光一样.
  "那么你为什么要结婚?你本来可以是非常自由的.你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你后悔的话?"她说,跳起来,跑到客厅去了.
  当他追上她去的时候,她正在哭泣.
  他开始说话,竭力找话来与其说是说服她,不如说是安慰她.可是她不听他,不管他说什么也不理睬.他弯下腰,拉住她那只在拒绝他的手.他吻她的手,接着吻她的头发,又吻她的手......她却始终沉默着.但是当他用两手捧着她的脸,叫了声"基蒂!"的时候,她忽然镇静,哭了一会,他们就和好如初了.
  决定了明天一同去.列文对妻子说,他相信她要去只是为帮忙,同意有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在他哥哥身边也没有什么;可是他在动身的时候心里对她和对自己都很不满意.他不满意她,因为在必要的时候她不能够下决心只让他一个人去;(不久前他还不敢相信他有被她爱上的幸福,现在却因为她太爱他了反而感到不幸,这在他想来是多么不可想像啊!)他不满意自己,是因为自己没有坚持下去.他最不同意的,是她认为和他哥哥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不算一回事,他怀着一种恐怖的心理想到她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冲突.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基蒂,会和一个娼妇待在一个房子里,单只这个念头,就使他恐怖得战栗起来.

  十 七
  尼古拉.列文卧病的那个省城的旅馆是依照新式改良的模型建筑起来的省城旅馆之一,那些旅馆在建造的当时原是力求清洁.舒适.甚至雅致的,但是由于住客们的缘固,迅速得惊人地变成了妄想具有现代化改良门面的肮脏旅馆,这种企图使它们比旧式的.干脆很肮脏的旅馆更坏了.这个旅馆已经到了那种肮脏地步:穿着脏制服.在门口抽着烟.担任看门职务的兵士,生铁制的.光滑的.阴暗而又讨厌的楼梯,穿着肮脏的燕尾服的侍者,桌上摆着布满灰尘的蜡制花束的公共餐室,随处都是污浊.尘埃.杂乱,同时还带着那种现代化的.自满的.由铁路带来的忙乱气氛,这一切在刚度过新婚生活的列文夫妇心中忆起了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特别是因为这旅馆所给予人的那种浮华印象和等待着他们的事是那么不协调.
  按照惯例,在问了他们要住什么价钱的房间以后,才知道上等房间已经一间空的也没有了:一间上等房间由铁路视察员住着,另一间是莫斯科来的律师,第三间是从乡下来的阿斯塔菲耶夫公爵夫人.只剩下一间肮脏的房间,但是答应他们傍晚隔壁有一间房间会空出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到达的时候,在他因为想到他哥哥的病情心里十分激动的时候,他却不能立刻跑到他哥哥那里去,而不得不照顾她,他为此而生起妻子的气来,列文领着她走进派给他们的房间.
  "去吧,去吧!"她说,用畏怯的愧疚的眼光望着他.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出房间,就在门口碰见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听见他到了,却不敢进来看他.她还是和他在莫斯科看见她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件毛料衣服,露着手臂和脖颈,还是那善良的呆板的麻脸,只是略微胖了一些.
  "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
  "病很重哩.他不能起床了.他老在盼望着您.他......您......同您太太一道来的吗?"
  列文在最初一瞬间不明白什么事情使她惶惑,但是她立刻就对他说明了.
  "我要走了.我要到厨房去,"她说出来了."他会很高兴哩.他听到了,他认识她,记得在国外看见过她哩."
  列文明白她指的是他妻子,却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去吧,去吧,"他说.
  但是他刚一移动,他的房门就开了,基蒂探头向外一望.列文因为他妻子把她自己和他置于这种尴尬的境地,又是羞愧,又是气恼,而满腔通红了;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却脸红得更厉害.她缩成一团,脸红得快要哭出来了,两手抓住披肩的尾梢,用红红的手指搓弄着,不知道怎样说.怎样做才好.
  在最初一瞬间,列文看出基蒂望着这个不可理解的可怕女人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神色,但是这只持续了一刹那.
  "哦!他怎样了?他怎样了?"她先向她丈夫,随后又向她说.
  "可是不能在走廊里尽谈下去呀!"列文说,愤怒地望着一个正在这时好像有事轻快地走过走廊的绅士.
  "哦,那么,就进来吧,"基蒂说,对恢复了常态的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但是看到她大夫的惊惶的脸色她就补充说:"要么你们就去吧,回头来叫我好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列文就到他哥哥的房间去了.
  他在他哥哥的房间里所看到和感到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料会发现他还处在那种自己欺骗自己的状态里,他听说肺病患者是常那样的,在秋天他哥哥来看他的时候那种状态曾经那样使他吃惊.他预料会在肉体上看到更明显的死亡临近的征候......更衰弱,更憔悴,但大体上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状态.他预料自己会感到同样的失去亲爱的兄长的悲痛和同样的怕死心情,那种心情他以前曾经体验过,现在不过是程度加深罢了.对于这一切他心里都有了准备;但是他发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在一间污秽的小房间里,四壁的嵌板上满是痰渍,透过薄薄的板壁,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谈话声,空气因为充满污浊气味而使人窒闷,在稍稍和墙壁隔开的一张卧榻上,躺着一个盖着被窝的躯体.这个躯体的一只手臂放在被窝外面,那像耙子一样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议地连在手臂从骨端到中部一样粗细的细长骨骼上.头侧卧在枕头上.列文可以看见鬓角上汗淋淋的稀疏的头发和皮肤紧绷的透明似的前额.
  "这个可怕的躯体决不可能是我的尼古拉哥哥!"列文想.但是走近一些,看见那张脸,就不可能怀疑了.不管脸上发生了多么可怕的变化,但列文只消瞧一瞧那双看见他走进来就抬起来的灵活的眼睛,只消望一望那粘在一起的髭须下面的嘴巴的微微抽动,就明白了这个死尸般的躯体就是他那还活着的哥哥这个可怕的现实.
  闪光的眼睛严厉地.责备般地望了一眼他的走进来的弟弟.这种眼光立刻在活人之间建立了活的关系.列文立刻感到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睛里面含的谴责神色,同时因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悔恨的心情.
  当康斯坦丁拉住他的手的时候,尼古拉微笑了.这微笑是轻微的,差不多觉察不出,虽然带着微笑,但是眼睛里的严厉神情并没有改变.
  "你没有料到我会是这个样子吧!"他好容易才说了出来.
  "是,是......不,"列文语无伦次地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让我知道呢,我是说,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四处打听你."
  为了避免沉默,他不能不说话,但是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特别是因为他哥哥没有答话,只顾死死地盯着他,显然是在推究每句话的含意.列文告诉他哥哥,他妻子也跟着他来了.尼古拉表示很高兴,但是说恐怕他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坏她.接着是一阵沉默.突然,尼古拉动了动,开始说起话来.列文从他面部的表情期待他说些什么特别重要的话,但是尼古拉却只谈他的健康.他埋怨医生,后悔没有请莫斯科的名医;因此列文看出来他还抱着希望.
  为了摆脱他的痛苦的感觉,哪怕一分钟也好,列文抓住刚一沉默的片刻就立起身来,借口说要去叫他妻子.
  "好极了,我叫她把这里弄弄干净.我想,这里脏得很,气味怪难闻的.玛莎!把屋子收拾收拾好,"病人吃力地说."等收拾好了,你自己就走开,"他补充说,询问般地望着他弟弟.
  列文没有回答.走到走廊里,他停下来.他说了要去叫他妻子,但是现在体会到自己这时的心情,他决定相反地要竭力说服她不到病人那里去."她为什么要像我这样,也受这份罪呢?"他想.
  "哦,他怎样了?"基蒂带着吃惊的神色问.
  "啊,真可怕,真可怕呀!你为什么要来呢?"列文说.
  基蒂沉默了一会,畏怯而怜惜地望着她丈夫;随后她走上前去,用两手抓住他的胳臂肘.
  "科斯佳!带我到他那里去吧,两人在一道要好受一些.你只要带我去,把我带到他那里,然后你就走开好了,"她说."你要明白,看着你,不去看他,在我更痛苦.在那里我也许可以帮帮你和他的忙.请让我去吧!"她哀求她丈夫,就好像她一生的幸福全系在这上面似的.
  列文只得答应了,于是恢复了镇静,全然忘记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他带着基蒂又到他哥哥的房间里去了.
  基蒂轻轻地走着,不断地望着她丈夫,向他露出勇敢的同情的脸色.基蒂走进了病人的房间,于是不慌不忙地回过身来,悄悄地把门关上.迈着毫无声息的步子,她迅速地走到病人床边,而且绕过去使他不必回过头来,她立刻把他的粗大的瘦骨嶙嶙的手握在她那娇嫩稚弱的手里,紧紧握住它,开始用女人所特有的.富于同情而又不使人不快的那种温柔的热情说话.
  "我们在苏登见过,不过那时候我们不认识,"她说."您没有想到我会成了您的弟媳吧?"
  "您恐怕认不得我了吧?"他说,一见她到来,脸上就闪露出微笑.
  "不,我认得.您让我们知道了您的消息,多好啊!科斯佳没有一天不想您,不挂念您呢."
  但是病人的兴致并没有持续很久.
  她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就又呈现出濒死的人对于活人所怀着的那种嫉妒的.严峻的.责难的神情.
  "恐怕您住在这里不大舒服吧,"她说,避开他的凝视的目光,向房间里四周打量着."我们得向老板再要一个房间,"她对她丈夫说,"使我们可以更挨近一点."
  十 八
  列文不能够镇静地望着他哥哥;他在他面前不能够显得自然和镇静.当他走进病房的时候,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就模糊了,他看不见,也辨别不出他哥哥的状态的详细情形.他嗅到可怕的臭气,看到污秽.杂乱和痛苦的状态,听到呻吟,但是感觉到毫无办法.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探究病人详细的病情,考虑一下那身体在被子下面是怎样躺着的,那消瘦的小腿,腰和背脊是怎样缩成一团,是否可以稍微躺得舒服一点,有没有办法使他即使不能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难受了.他一想到这一切细节的时候,他的背上就掠过一阵寒战.他深信不疑再也无法延长他哥哥的生命,或是减轻他的痛苦了.但是病人觉察出他弟弟认为他完全无救了,这就使他很生气.因此就使列文更加痛苦了.在病人房间里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可是不在那里更难受.他不断地假借各种口实走出病房,但是因为不能够一个人待着,随后又走进来.
  但是基蒂所想的.所感觉的和所做的却完全不同.一见病人,她就怜悯起他来.怜悯在她那女人的心肠中所唤起的并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所唤起的那样一种恐怖和嫌恶的心情,而是这样的一种愿望,想要行动,想要摸清楚他的状态的一切详情,想要帮助他.因为她毫不怀疑帮助他是她的职责,所以她也不怀疑这是可能的,于是就立刻动手干起来.正是那些一想到就使她丈夫恐惧的琐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请医生,差人到药房去,叫她带来的使女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去扫除.拂拭和擦洗;她亲手洗净了一件什么,又洗净了一件什么,把一件什么东西铺到被褥下面.按她的吩咐,什么东西搬进了病人的房间,什么东西搬了出去.她好几次亲自走到自己房间去把被单.枕套.手巾和衬衫拿来,毫不注意她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些男人.
  正在餐室里给一群工程师开饭的侍者好几次带着满面怒容回答她的呼唤,但是又不能不执行她的命令,因为她以这样温和而执拗的态度发出命令使他不能避不执行.列文不赞成这一切;他不相信这对于病人会有什么好处.特别是,他恐怕病人会因此生气.但是病人,虽然好像对此并不关心,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害羞,一般地说,对于她为他做的事,似乎还感到兴趣.列文被基蒂派去请医生,从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一开门就撞见他们正在替病人换衬衣,这也是基蒂吩咐的.那又长又白的脊骨.巨大隆起的肩胛管.突出的胁骨和椎骨裸露出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侍者把衬衣袖子搞乱了,怎样也不能使那长长的软弱的手臂伸进衣袖.基蒂在列文进来以后连忙把门关上,没有向那个方向观望;但是病人呻吟起来,她急急地向他走去.
  "快点呀,"她说.
  "啊,你不要来,"病人生气地说."我自己会......"
  "你说什么?"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问.
  但是基蒂听到了,而且明白他是因为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而感到害羞和不愉快.
  "我没有看,我没有看呀!"她说,换着手."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您到那边去,把它弄弄好,"她补充说.
  "请你去一趟,我的小提包里面有一只小瓶,"她转脸向着她丈夫说,"你知道的,在旁边的口袋里;请你去拿来,你回来的时候,这里就通通收拾好了."
  拿了瓶子回来,列文看到病人已经被安顿好了,他周围的一切全都改变了.浓烈的臭气换成了香甜的气味,那是基蒂噘着嘴,鼓起她那玫瑰色的面颊从一支小管里喷出来的.到处看不见一点灰尘,一条毛毯铺在床边.桌上整齐地摆着药瓶和水瓶,还有摺好放在那里备用的衬衫和基蒂的broderie anglaise.在病人床边另一张桌上摆着蜡烛.饮料和药粉.病人自己洗了脸,梳好头发,穿着洁净的衬衫,雪白的领子包着他那消瘦得怕人的脖颈,枕着高高的枕头躺在干净的垫被上,怀着带有希望的新的神色,紧盯着基蒂.
  列文请来的医生......他是被列文在俱乐部找到的......不是以前给尼古拉.列文治病的那一个,因为那个医生使病人很不满意.新来的医生拿起听诊器,给病人诊察了一下,摇摇头,开了药方,特别详细地先说明了药的服法,然后说明饮食的规定.他劝告吃一些生的或半熟的鸡蛋,和掺着鲜牛乳的温度适中的苏打水.医生走后,病人对他弟弟说了句什么,列文只听清楚了末尾几个字:"你的卡佳";从他望着她的那眼色,列文看出来他在赞赏她.他叫卡佳走近来,就像列文叫她一样.
  "我觉得好多了,"他说."哦,要是和您在一起的话,我早就复元了.这多愉快啊!"他拉住她的手,把它拉到他的嘴唇边,但是好像害怕她不喜欢,又改变了主意,放下她的手,只抚摸了一下.基蒂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紧紧地握着.
  "现在给我往左边翻个身,你们就去睡吧,"他说.
  除了基蒂,谁也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只有她明白,因为她一直留神观察他需要什么.
  "往那边,"她向她丈夫说,"他老是朝那边睡的.给他翻个身,呼唤用人实在不愉快.我又不行.你能够吗?"她对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我恐怕也不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说.
  抱住那可怕的躯体,抱住被子下面他不愿触摸的部位,在列文虽然是可怕的,但是受了他妻子的影响,他显出了她所熟悉的坚定的脸色,把两手伸进去抱住那躯体,但是虽然他气力很大,他还是因为那衰弱的躯体的不可思议的沉重而感到惊骇了.当他给他翻身,感到那巨大消瘦的手臂搂住他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迅速地.毫无声息地翻转枕头,拍松了,让病人的头枕在上面,把他那粘在鬓角上的稀疏头发掠到后面.
  病人把他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列文感觉到他想要拉住他的手做什么,正在把它拉到什么地方去.列文怀着沉重的心情服从着.是的,他把它拉到嘴边,吻了吻.列文呜咽得全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走出了房间.

  十 九
  "汝隐瞒智者,却向儿童及愚人显示."列文那晚和他妻子谈话的时候对她抱着这样的感想.
  列文想到《福音书》上这句话,倒不是因为他把自己看成智者.他没有把自己看成那样,但是他不能不知道他比他妻子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要聪明些,他不能不知道当他想到死的时候,他是倾注全部心神去思考的.他也知道,过去许多大智大慧的人物(他曾在书本里读过他们关于死的思想)都思索过死的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他们所知道的却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不管这两个女人多么不同,但是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卡佳(像他哥哥尼古拉称呼她的,他现在也特别喜欢这样叫她)她们在这点上却十分相似.两人无疑地都知道生是怎么一回事,死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她们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心中的问题,但是两人都不怀疑这种现象的意义,而且对它的看法也一样,不仅是她们两人看法一样,而且她们和千百万人的看法也一样.她们确切地知道死是什么,这从下面的事实就可证明:她们毫不迟疑地懂得怎样护理临死的人们,而且并不害怕他们.但是列文和旁的人,虽然他们可以发表许多关于死的议论,却显然是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害怕死,遇到人快要死的时候,他们就束手无策了.假使现在列文一个人和他的尼古拉哥哥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怀着恐怖望着他,而且怀着更大的恐怖等待着,此外再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不仅这样,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怎样看.怎样走动才好.谈不相干的事他感觉得不像话,不行;谈死和丧气的话......也不行;沉默吧,还是不行,"假如我望着他的话,恐怕他会认为我在观察他;我要不望着他的话,他就会以为我想旁的事情去了.假如我踮着脚走,他会不高兴;放开脚步走吧,我又觉得惭愧."可是基蒂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而且也没有余暇想到自己;她只在替他着想,因为她心中有数,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对他说她自己的事,说她的婚礼,微笑着,同情他,安慰他,谈着病人痊愈的例子,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可见她是胸有成竹的.她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举动不是本能的.动物的.不合理的,证据就在于:除了肉体上的护理,使病人减轻痛苦外,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都为临死的人要求比肉体上的治疗更重要的东西,和肉体全然无关的东西.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谈到那个死去的老人时,曾经说过:"哦,谢谢上帝!他领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礼;但愿我们大家都死得像他一样."卡佳也是一样,除了操心衬衣.褥疮.饮料以外,第一天就说服了病人必须领圣餐和受涂油礼.
  晚上从病人房间回到自己的两个房间里,列文低着头坐着,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他不但想不到吃晚餐,想不到准备就寝,想不到考虑他们要做些什么,他甚至对他妻子说话都办不到了:他不好意思那样.基蒂相反地比平常更活跃,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气.她吩咐开晚饭,亲自打开行李,而且亲自帮着铺好床,甚至也没有忘记在上面撒杀虫粉.她表现得那样机警,思想那样灵活,如同一个男子在交战或格斗之前,在人生的危险和决定性关头所表现的,在那种关头一个男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他的价值,表现出他过去并没有虚度光阴,而都是为这种关头作的准备.
  一切她都做得很顺利,还不到十二点钟,一切东西就都清洁齐整地布置好了,布置得这旅馆的房间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床铺好了,刷子.梳子.镜子都拿了出来,桌布也铺起来了.
  列文觉得现在吃饭.睡觉.甚至谈话都是不可饶恕的,在他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不适宜的.她却理好刷子,可是她做这一切,丝毫没有令人讨厌的地方.
  但是他们两人都吃不下东西,而且很久不能都入睡,甚至很久都没有上床睡觉.
  "我说服了他明天接受涂油礼,我真高兴得很哩,"她说,穿着睡衣坐在她的折镜面前,用一把精致的梳子梳着她的柔软芳香的头发."我没有看见过,可是我知道,妈妈告诉过我,有祈求恢复健康的祈祷呢."
  "你真以为他还能够复元吗?"列文说,望着她那圆圆的小头后面,每当她把梳子往下梳的时候就隐没了的细长的发卷.
  "我问过医生;他说他活不了三天以上了.但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无论怎样,我说服了他,我还是高兴的,"她说,从她的头发缝里斜眼望着她丈夫."一切事情都难料呢,"她带着每当她谈到宗教问题的时候总是流露在她脸上的那种特别的.有几分狡猾的表情,这样补充说.
  自从他们订婚那次谈到宗教以后,他和她一直都没有谈过这个题目,但是她仍然参加宗教仪式.上教堂.做祷告等等,始终抱着应该如此的信心.尽管他抱着相反的信念,但是她却坚信:他和她是一样的,甚至是比她还要好得多的基督徒;他对于宗教所发表的一切议论只不过是他的荒诞的男性的狂想之一,正如他谈判她的broderie anglaise时说,好人补窟窿,而她却故意挖窟窿,等等的话一样.
  "是的,你看这个女人,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简直不会料理这一切呢,"列文说."而且......我该承认,你这回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哩.你是这么纯洁......"他拉住她的手,却没有吻它(在死亡临近的时候去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他只带着悔罪的神情紧紧握住它,望着她的发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个人来就要痛苦死了,"她说,把两臂高高举起,遮住她那高兴得涨红了的脸颊,挽起脑后的发辫,用发针别上."不,"她继续说,"她不知道怎么办......幸亏我在苏登学了不少."
  "难道那里也有病得这么重的人吗?"
  "还要重哩."
  "可怕的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你不会相信他从前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少年,可是那时候我竟不了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我深深感觉得我们本该同他和好的!"她说,为了自己所说的话而感到诧异起来,她望了一眼她丈夫,泪水涌进她的眼睛里.
  "是的,本该的,"他悲伤地说."他真是那种人,就是人们所说的,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们还得挨些日子;我们该去睡了,"基蒂说,瞧了瞧她的小表.

  二 十
  第二天病人领了圣餐,接受了涂油礼.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尼古拉.列文热烈地祈祷.他的大眼睛紧盯着摆在铺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圣像,在他的眼神里表露出这样热烈的祈求和希望,列文看着都觉得害怕.列文知道这种热烈的祈求和希望只会使他在和他所那么热爱的生命分离的时候感觉得更痛苦.列文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没有信仰,并不是因为没有信仰他的生活好过些,而是因为现代科学对自然现象的解释,一步步排挤掉这种信仰;因此他知道他现在的恢复信仰并非依照一定的规律.同样通过思想得来的结果,而只是妄想痊愈的一种暂时的.自私的表现.他也知道基蒂曾经用她听到过的奇异的起死回生的故事加强了他的希望.列文知道这一切,望着那祈求的满怀希望的眼睛,望着那吃力地举起来在皱紧眉头的前额上画着十字的瘦削的手腕,望着那耸起的肩膊和那已不再具有病人所祈求的生命的.喘息的.瘪陷的胸膛,他感到太痛苦了.在领圣餐的时候,列文虽然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是他还是做了他以前曾经做过千百次的事.他对上帝说:"要是你真存在,就治好这个人吧(自然这一套话已经重复过许多遍了),你救救他和我吧!"
  行过涂油礼以后,病人突然变得好多了.他整整一个钟头没有咳嗽一声,微笑着,吻着基蒂的手,含着泪感谢她,而且说他很舒服,一点也不痛苦了,倒感觉到很健旺,胃口也好了.当他的汤端来的时候,他甚至坐起来,而且还要吃煎肉饼.虽然他的病是无望的,虽然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会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个钟头都感到既兴奋快活,又畏怯,害怕他们弄错了.
  "他好些了吗?""是,好得多了.""真奇怪啊!""一点也不奇怪.""总之他好些了,"他们低声耳语着,相视而笑了.
  这种幻想没有持续很久.病人安静地睡着了,但是半点钟以后他就被一阵咳嗽弄醒了,于是突然,他周围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怀着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现实粉碎了列文.基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无疑问,甚至连过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
  不再提半点钟以前他相信过的事,好像想起来都觉得害羞似的,他要他们递给他那瓶盖着网眼纸的嗅用碘酒.列文把瓶子交给他,他在领圣餐的时候所显出的那种热烈的希望的眼光现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来证实医生说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话.
  "卡佳不在吗?"当列文勉强证实了医生的话的时候,他沙哑地说,向周围望了一眼."不,可以说......我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戏的.她是这么可爱!但是你我可不能够欺骗自己.这才是我相信的,"你说,于是,把瓶子紧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里,他开始吸它.
  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的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他快死了!"她低声说."我恐怕他马上就要死了."
  两人都跑到病人房里去.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坐在床上,他的长长的背弯着,他的头低垂着.
  "你觉得怎样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列文低声地问.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难地,但非常清楚地说,好像把话从自己胸中挤出来的一样.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没有落到他弟弟的脸上."卡佳,你走开!"他又说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来,用命令的口气低声要她走开.
  "我要去了,"他又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列文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罢了.
  "因为我要去了,"他重复说,好像他很喜欢这句话似的."完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还是躺下好;那样你会舒服些,"她说.
  "我马上就会安安静静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说,"死了!"他嘲笑地,愤怒地说."哦,你们要高兴的话,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卧着,坐在他旁边,屏息静气望着他的脸.垂死的人闭上眼睛躺着,但是他前额上的筋肉不时地抽搐着,好像一个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样.列文不由自主地想着这时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尽管他竭尽心力追踪他的思想,但是从他那平静而严肃的脸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动,他看出来对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漆黑一团的事情,对于垂死的人是越来越分明了.
  "是,是,是这样,"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说."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对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长声音说,好像在他一切都解决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说,深深地叹了口气.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脚.
  "渐渐冷了."她低声说.
  一个长长的时间,在列文感觉得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病人动也不动地躺着.但是他还活着,不时地叹着气.列文精神紧张得都已经疲倦了.他感觉到,尽管他竭尽心力,他还是不能了解病人说"对啦"是什么意思,而且感觉到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后面了.他对死的问题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马上应该做的事:闭上死人的眼睛,给他穿上衣服,吩咐买棺材.说起来也奇怪,他感觉得十分冷淡,既没有感到悲哀,也没有感到损失,更没有一点怜悯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对他哥哥有什么感触的话,那就是羡慕垂死的人拥有而他却不能有的那种知识.
  很久很久,他就这样靠近他坐着,等待着终结.但是终结没有到来.门开了,基蒂出现了.列文起身去拦阻她.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临死的人微微一动.
  "别走开,"尼古拉说,伸出手来.列文把手伸给他,同时用另一只手生气地向他妻子挥动,叫她走开.
  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坐了半点钟,一点钟,又一点钟.他现在完全没有想到死上面去.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么事,隔壁房间里住着什么人,医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他又饿又困.他小心地把手抽开,去摸了摸脚.脚冷了,但是病人却还在呼吸.列文又试着踮起脚尖走开,但是病人又动了,说:"别走."
  黎明了;病人的状况仍然没有改变.列文悄悄地抽开手,没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没有像他所预料的听见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听到病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病人又坐起来,咳嗽着,又吃东西,又谈话,又不提死了,又表露出痊愈的希望,而且变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忧郁了.没有人能够安慰他,不论他弟弟也好,基蒂也好.他对什么人都发脾气,对什么人都恶言相向,为他的痛苦而责备所有的人,而且要他们替他到莫斯科去请一位名医来.但凡有人问他身体感觉得怎样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愤怒的责难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来越痛苦了,特别是因为生了已经无法医治好的褥疮,他对周围的人们渐渐地更加容易生气了,动不动就责骂他们,特别是为了他们没有替他从莫斯科请医生来.基蒂千方百计去护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体上精神上都已疲惫不堪,只是她不承认罢了.那天晚上他唤弟弟前来向生命告别时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觉被破坏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经半死不活了.大家只盼望他早一点死,可是大家都隐瞒着这种念头,尽给他吃药,竭力去找医生和药方,欺骗着他和他们自己,并且互相欺骗着.这一切都是虚伪:讨厌的.侮辱人的.亵渎神明的虚伪.由于他的性格,又因为他比别人更爱这个垂死的人,列文特别痛苦地感到了这种虚伪.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两位哥哥和解,就是在临死之前使他们和解也好,他写了封信给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时候,他把这信念给病人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信上说他不能够亲自来,并且用动人的语句请求他弟弟原谅.
  病人没有说一句话.
  "我怎么回他的信呢?"列文说."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气吧?"
  "不,一点也不!"尼古拉回答,因为这句问话而恼怒了."写信给他,叫他替我请一个医生来."
  接着又在痛苦中挨过了三天;病人还是处在同样的状态中.现在谁看见他都希望他死,不论是侍者也好,旅馆主人也好,旅客也好,医生也好,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没有表露出这种愿望,相反的,因为没有替他请医生而非常生气,尽谈着服药,尽谈着生的问题.仅仅偶尔在鸦片使他暂时忘却了那种无止境的痛苦的时候,他时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强烈的真情,"啊,但愿完结了就好了!"或是:"到什么时候才完结啊!"
  他的逐渐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准备死.他怎么样也是痛苦,没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连身体内部的回忆.印象.思想现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体本身一样的憎恶.看到别人,听到他们的言语,他自己的回忆,一切对于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围的人们感觉到这一点,不知不觉地就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动.谈话.或者表示他们的愿望.他的整个生命都沉没在痛苦的感觉和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愿望里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显地起了这样的变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愿望的满足,看做一种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匮乏,如同饥饿.疲劳.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个欲望,都被某种给予快感的肉体上的机能所满足了;可是现在,这些匮乏和痛苦却没有得到解脱,而想要解脱的企图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沉没在一个愿望里面:就是解脱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体.但是他找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这种要求解脱的愿望,因此他没有说,而只是出于习惯想要满足现在已无法满足的愿望."给我翻个身,"他说,随即他又要求再翻过来,像原来一样."给我点肉汤喝喝.把汤拿去.说点什么话吧: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响?"但是他们刚开口说话,他就闭上眼睛,显出疲惫.冷淡和憎恶的神情.
  在他们到城里来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头痛,恶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医生说她身体不适是由于疲劳和激动引起的,劝她静养.
  但是午饭后,基蒂起来了,照常带了针线到病人房间去.她进来的时候他严厉地望着她,听说她病了的时候,他就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那天他不断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着.
  "您觉得怎样?"她问他.
  "更坏了,"他好容易才说出来."痛呀!"
  "什么地方痛?"
  "到处."
  "今天就会完结了,你看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这话虽是低声说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听觉是非常敏锐的,一定听到她的话了.列文叫她不要作声,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听到了;但是这话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影响.他的眼睛仍然带着紧张的.责备的神色.
  "你为什么这样想?"列文问她,当她跟着他走到走廊的时候.
  "他开始在抓自己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抓自己?怎么抓法?"
  "像这样子,"她说,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确实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尽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么东西似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预言实现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举起来了,仅仅是他的眼睛没有改变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视着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弯下腰,使他能够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也还是那样望着.基蒂差人去请牧师来做临终祈祷.
  当牧师在读祈祷文的时候,临死的人没有露出一点生的迹象;他的眼睛闭着.列文.基蒂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边.牧师还没有念完祈祷文,临死的人就伸了伸肢体,叹了口气,张开了眼睛.牧师读完了祈祷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额上放了一下,随后又慢慢地把它包在圣带里,静默地又站了两分钟之后,他触了触那变冷了的.巨大的.没有血色的手.
  "他完了,"牧师说着,想要走开去;但是突然死人那仿佛粘在一起的髭须微微颤动了一下,在寂静中可以清晰地听到从他的胸膛深处发生的尖锐而清楚的声音:
  "还没有......快啦."
  一分钟以后,脸色开朗了,在髭须下面露出一丝微笑,聚集在周围的妇人们开始小心地装殓尸体.
  他哥哥的样子和死的接近,使那种在他哥哥来看望他的那个秋天傍晚曾经袭击过他的,由于死的不可思议.死的接近和不可避免而引起的恐怖心情又在列文心中复活了.这种心情现在甚至比以前更强烈了;他感到比以前更不能理解死的意义了,而死的不可避免在他眼前也显得比以前更可怕了;但是现在幸亏他妻子在,这种心情没有使他陷于绝望;尽管有死这个事实,他还是感到不能不活着,不能不爱.他感到是爱把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而这爱,在绝望的威胁之下,变得更强烈更纯洁了.
  没有解开的死的奥秘,差不多还没有在他眼前过去,另一个同样不可解的.促使他去爱和去生活的奥秘又出现了.
  医生证实了他自己对基蒂身体状况的推测.她身体不适是怀孕了.

  二十一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他同贝特西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谈话中,明白了所期望于他的就是让他的妻子安宁,不要去搅扰她,而他的妻子本人也希望这样,从那时起,他感到这样心烦意乱,自己简直没有主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需要什么,于是就完全听从那些十分高兴过问他的事情的人的话,他什么事都无条件地同意.直到安娜离开了他的家,英国家庭女教师差人来问他,她和他一道吃饭呢,还是分开,直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明确地看到自己的处境,他感到十分惊恐了.
  这种处境最痛苦的地方就是他怎样也不能够把他的过去和现在联系而且协调起来.扰乱他的心的,并不是他和他妻子一道幸福地度过的过去的岁月.从那个过去过渡到发觉他妻子不贞的那段时间,他已经痛苦地度过了;那种处境是痛苦的,但是他还可以理解.假如那时他妻子向他说明了不贞之后就离开他的话,他也许会感到伤心和不幸,但是不会陷入像他现在所处的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绝境.他怎样也不能够把最近他对他的生病的妻子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的饶恕.感情和爱同现在的处境协调起来;好像是作为那一切的报酬一样,他现在落得孤单单一个人,受尽屈辱,遭人嘲笑,谁也不需要他,人人都蔑视他.
  他妻子走后的头西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常接见请愿人和他的秘书长,出席委员会的会议,去餐厅吃饭.他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两天当中拚命保持着镇静的.甚至是淡漠的态度.在回答如何处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房间和东西的问题的时候,他拚命抑制自己,装得好像在他看来,已经发生的事情并非没有预见到而且也并非什么怪事.他的目的达到了:在他身上谁都觉察不出失望的样子.但是在她走后的第二天,当科尔涅伊把安娜忘记付清的一家时装店的账单交给他,并且报告说店员在外面等候着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把那个店员叫进来.
  "大人,冒昧来打扰您,请您原谅!但是假如您要我们直接去问夫人的话,能否请您把她的住址告诉我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店员看来好像在沉思,他突然转过身去,在桌旁坐下.让他的头埋在两手里,他就这样坐了很久,他好几次想要说话,都突然中止了.
  科尔涅伊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情,叫那店员下次再来.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他再也不能保持坚定沉着的态度了.他吩咐卸下等候着他的马车,说他不接见任何人,他不吃饭了.
  他感到他不能忍受众人的轻蔑和冷酷的压力,那种轻蔑和冷酷,在那店员的脸上,在科尔涅伊的脸上,在这两天中他遇到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毫无例外地清楚地看出来.他感觉到他逃脱不掉人们对他的憎恶,因为那憎恶并不是由于他坏,如果那样,他可以努力变好一点,而是由于他的可耻的.讨厌的不幸引起的.他知道,就因为这个,因为他悲痛得心都要碎了,他们才对他这样残酷.他感到人们会毁灭他,如同一群狗咬死一只痛得直吠叫的.受尽折磨的狗一样.他知道摆脱人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伤痕隐藏起不让他们看见,因此他无意识地在这两天中就竭力这样做,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再也无力继续进行这种寡不敌众的斗争了.
  他的绝望因为意识到他在悲痛中是完全孤独的而更加深了.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出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一个会同情他,不把他当高官显宦,不把他当社会上的人物,而只把他当作一个痛苦的人那样来同情的人;实际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这么一个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小就是孤儿.他们两兄弟.他们记不得他们的父亲,阿列克谢.亚历山特罗维奇十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就死去了.财产很少.他们的叔父卡列宁,一员政府大官,曾经是先帝的宠臣,把他们抚养大了.
  以优异成绩在中学和大学毕业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靠他叔父的提挈,立刻在官场中崭露头角,从那时起他就完全委身于政治野心中了.无论在中学或大学,无论以后在官场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和什么人深交过.他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但是他是在外交部服务的,而且终年在国外,他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结婚后不久就死在国外.
  在他做省长的时代,安娜的姑母,一个当地的富裕的贵妇人,把她的侄女介绍给他......他虽已中年,但是作为省长却还年轻......而且使他处于这样一种境地,要么向她求婚,要么离开这个城市.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踌躇了很久.那时赞成这事的理由和反对的理由一样多,而又没有断然的理由可以使他放弃他那遇到疑难慎重行事的原则.但是安娜的姑母通过一个熟人示意他,他既已影响了那姑娘的名誉,他要是有名誉心就应当向她求婚才对.他求了婚,把他的全部感情通通倾注在他当时的未婚妻和以后的妻子身上.
  他对安娜的迷恋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别人相好的任何需要;现在在他所有的相识中,他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的交游很广,但却没有友谊关系.有许多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可以邀请来吃饭,可以请求他们参与他所关心的事务,声援他所要帮助的人,他可以和他们坦率地讨论别人的事情和国家大事;但是他和这些人的关系仅仅局限于给习惯风俗严格限定了的一定的范围,不能越出一步.他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同学,毕业以后两人交情很好,他可以对他诉说他个人的苦恼;但是这个朋友现在却在辽远地方的教育界当督学.在彼得堡的人们中,最亲密最谈得来的就是他的秘书长和医生.
  秘书长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斯柳金是一个诚实.聪明.善良.而又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他对他本人很有好感;但是他们五年来的公务生活仿佛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妨碍他们推诚相见地谈心的障碍.
  在公文上签字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好久,瞥了瞥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几次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他已准备了这样一句话:"您听到了我的不幸吗?"但是结果他只照常说了一句:"那么替我把这办好吧?"就打发他走了.
  另一个是医生,他也对卡列宁很有好感;不过他们之间老早就有一种默契,就是: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点空闲.
  关于他的女友,其中首先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没有想到.一切女人,单单是作为女人,对于他都是可怕和讨厌的.

  二十二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忘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但是她却没有忘记他.在他孤独绝望的最痛苦的时刻,她来看他了,未经通报,就一直走进他的书房.她发现他两手捧着头,就像原来那副姿势,坐在那里.
  "J,ai forcé la consigne,"她说,迈着迅速的步子走进来,由于兴奋和急遽的动作而沉重地喘息着."我一切都听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爱的朋友!"她继续说,紧紧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用她那优美而沉思的眼睛凝视着他的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着眉立起身来,抽出他的手,给她搬过来一把椅子.
  "您不坐吗,伯爵夫人?我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见客呢,伯爵夫人,"他说,他的嘴唇抖动了.
  "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重复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突然她的眉尖扬起,在她的额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她的又丑又黄的脸变得更丑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觉到她在替他难过,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一来他也感动了;他抓住她那胖胖的手,开始去吻它.
  "亲爱的朋友!"她用激动得断断续续的声调说."您不应该陷入苦恼中.您的苦恼是巨大的,但是您会得到安慰."
  "我垮了,我毁了,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放了她的手,却还是凝视着她的泪水盈盈的眼睛."我的处境实在可怕,因为我无论在什么地方,就是在我本身,都找不到支持."
  "您会找到支持的;不要在我身上寻找,虽然我求您相信我的友情."她说,叹了口气."我们的支持就是爱,上帝所赐予我们的爱.上帝的负担是轻的."她带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熟悉的那种狂喜的目光说."上帝会支持您,援助您!"
  虽然在这几句话里她分明被自己的崇高情感感动了,虽然她的话里含有最近在彼得堡传播开的.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来是多余的.那种新的神秘的热忱,但是现在听起来,在他还是愉快的.
  "我是软弱的.我毁了.我什么都没有预料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重复着.
  "这并不是惋惜现在已失掉的东西,不是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我并不为那个难过.但是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境地使我不由得在别人面前感到羞愧.这是不对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完成那崇高的饶恕行为的......那使我和大家都非常感动的......并不是您,而是活在您心中的上帝,"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狂喜地抬起眼睛."所以您不要以为您的行为是可耻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眉头,于是弯起两手,他把手指扳得噼啪地响.
  "得管一切琐琐碎碎的事,"他用尖细的声音说."人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伯爵夫人,我已经达到最高限度了.整天我得处理,处理由于我的这种新的孤独境遇而来的(他加重说而来的这几个字)家务事.仆人啊,家庭女教师啊,账目啊......这些小小的磨难使我心力交瘁了,我不能忍受了.在吃饭的时候......昨天,我几乎要离开饭桌.我受不了我儿子望着我的那种眼光.他并没有问我这一切的意义,可是他想要问,我真受不了他的那种眼光.他怕看我.但是还不只这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来想说拿到他这里来的那张账单,但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于是他住嘴了.那开列在蓝纸上的帽子和丝带的账单,他一想起就不由得怜悯起自己来.
  "我明白的,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我一切都明白.援助和安慰,您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虽然我来就是为了要帮助您,如果我能够的话.要是我能够把这一切琐碎的.屈辱的操劳从您肩上卸下来的话......我明白,女人的话和女人的照管是需要的.您肯把这事托付给我吗?"
  默默地.感激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一道来照顾谢廖沙.实际事务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是我要承担下来,我要做您的管家妇.不要感谢我.我这样做并不是自己......"
  "我不得不感激您呢!"
  "可是,亲爱的朋友,千万不要向您刚才所说的那种感情屈服......不要以为基督徒的最崇高的品质是可耻的!心里谦逊的,必得尊荣.您不要感谢我.您应当感谢上帝,祈求上帝的援助.只有在上帝心中,我们才能得到平静.安慰.拯救和爱!"她说,于是抬起眼睛仰望天上,她开始祈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根据她的静默看出这个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听着她的话,这些表白,以前他即使不觉得讨厌,也觉得是多余的,但是如今却似乎是自然而令人安慰的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喜欢这种新的热忱的.他是一个仅仅在政治方面对于宗教感到兴趣的信徒,那种容许各种新的解释的教义,正因为它替争论和分析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在原则上是使他感到不愉快的.他以前对于这个新教义采取了一种冷淡的甚至敌视的态度,和醉心新教义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从来没有争论过,而只是沉默而小心地避开她的挑衅.现在,第一次,他高兴地听着她的话,内心里没有反对.
  "我非常,非常感谢您呢,感谢您的言语和您的行为,"他在她祈祷完了的时候这样说.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又一次紧紧握住她朋友的两手.
  "现在我要动手工作了,"她沉默了一会之后,揩干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我要到谢廖沙那里去.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才来向您请示,"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进谢廖沙的房间去,在那里用眼泪润湿了吓慌了的小孩的脸颊,她告诉他,他父亲是一个圣人,他母亲已经死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履行了她的诺言.她当真担负起安排和管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务的职责.可是当她说实际事务非她所擅长的时候她并没有夸张.她吩咐的事没有一件行得通,所以都得改变,而这些就都由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仆人科尔涅伊变通办理了;他现在无形中管理着卡列宁的全部家务,在替主人换衣服的时候,就悄悄地.谨慎地报告了需要他知道的一切事情.但是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仍然具有很大的效果;因为她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精神上的支持,使他意识到她对他的爱和尊敬,特别是因为,她想起来都觉得快慰的是,她差不多使他完全皈依了基督教;那就是说,她使他从冷淡的.疏懒的信徒变成了最近在彼得堡逐渐风行的,那种基督教义的新解释的热心而坚决的拥护者.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说,相信这种新解释是容易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像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和抱着同样见解的其他人们一样,完全缺乏那种心灵上的深刻的想像力,借着那种能力,由想像所引起的概念才变得这样生动,势必和旁的概念,和现实协调一致.死,在不信教的人是存在的,对于他却并不存在,而且,因为他具有完整无缺的信仰,而自己又是那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灵魂里没有罪恶,他在这尘世上就已经得到完全的拯救......他并不觉得这些概念里面有什么不可能的.不可想像的地方.
  固然,对他的信仰这种看法的肤浅和谬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而且他也知道,当他完全不想他的饶恕是由神力所主使,而只是按照自己的直感行事的时候,比现在他时时刻刻想着基督在自己心中,想着在公文上签字也是执行基督的意志的时候,他感到更幸福.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绝对需要这样想;需要在他的屈辱中有一个崇高的立足点,哪怕是假想的也不要紧,从那方面,被大家蔑视的他,也可以蔑视别人,因此他死死抱住这种幻想的解救,就像是抱住真的解救一样.

  二十三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在她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多情的少女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富裕的.身分很高的人,一个很和善.很愉快.耽于酒色的放荡子.结婚后两个月,她丈夫就抛弃了她,对于她的热烈的爱情的保证,他只用嘲笑甚至敌意来回答,那种敌意,凡是了解伯爵的善良心肠,看不出多情的利季娅身上有什么缺点的人都无法解释.从那时起,虽然他们没有离婚,却分居了;但是每当丈夫遇见妻子的时候,他总是用那种无从解释的恶毒的嘲笑对付她.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早已不爱她丈夫了,但是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地爱上什么人.她同时爱上了好几个人,男的和女的;凡是在哪一方面特别著名的人,她差不多全都爱上了.她爱上了所有列入皇族的新亲王和亲王妃;她爱上一个大僧正.一个主教.一个牧师;她爱上一个新闻记者.三个斯拉夫主义者.爱上过科米萨罗夫,爱上过一个大臣.一个医生.一个英国传教师,现在又爱上了卡列宁.这一切互相消长的爱情并没有妨碍她和宫廷与社交界保持着最广泛而又复杂的关系.自从卡列宁遭到不幸,她把他放在她的特殊保护之下以后,自从她关心他的幸福,在卡列宁家服务以后,她感觉得她所有的其他的爱都不是真实的,而现在她真正爱的仅仅是卡列宁一个人.她现在对他所抱着的感情在她看来比她以前的任何感情都强烈.分析她的这种感情,拿它和她以前的感情相比较,她清楚地看出了她是不会爱科米萨罗夫的,如果不是他救了皇帝的性命;她也不会爱里斯季奇.库吉茨基,如果没有斯拉夫问题;但是她爱卡列宁却是爱他本人,爱他那崇高的.未被了解的灵魂,他那在她听来很可爱的.带着拖长声调的尖细的声音,他的疲倦的眼睛,他的性格,他那青筋隆起的柔软白皙的手.她不仅高兴看见他,而且还在他脸上寻找她给予他的印象的痕迹.她希望不只她的话,而且她整个的人,都使他喜欢.为了他的缘故,她现在比以前更注意修饰了.她发现自己常常这样幻想:假使她没有结过婚,而他也是自由的,那会怎样呢.他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她总是兴奋得满脸通红,而当他对她说了句什么好听的话的时候,她简直掩饰不住欢喜的微笑.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处在剧烈的激动中已有好几天了.她听到安娜和弗龙斯基在彼得堡.一定要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不到她,甚至一定要使他不知道那个可怕的女人和他在一个城市里.他随时可以遇见她这个痛苦的事实.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通过她的熟人探听到这些可恶的人......她这样叫安娜和弗龙斯基......要做什么,于是在这几天当中她就竭力指导她的朋友的行动,使他不致于碰见他们.一个年轻副官,弗龙斯基的朋友......她通过他得到了消息,他希望通过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得到一种特权......报告她说他们已经办完了事务,明天就要走了.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已开始平静下来,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接到了一封信,她怀着恐怖的心情认出了信上的笔迹.这是安娜.卡列宁娜的笔迹.信封是用树皮一样厚的纸做的;在长方形的黄纸上有大写的姓名的花字,那信发出令人怡悦的香气.
  "谁送来的!"
  "旅馆里的听差."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过了好一会才能坐下来阅读那封信.她的兴奋引起了她常犯的喘病.当她恢复镇静的时候,她读了下面用法文写的信:  Madame la Comtesse......您心中充满的基督徒的感情,给了我自知不可原谅的胆量来写信给您.我不幸和我儿子分开了.请求您允许我在动身之前见他一面.使您想起我,请您原谅.我写信给您而不写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是因为我不愿意使那宽大的人想起我而痛苦.了解您对他的友情,我想您一定会了解我.您可否把谢廖沙送到我这里,或是约定什么时候我自己回家里来,再不然,您可否告知我什么时候,在外面什么地方,我可以看到他?我知道决定事情的那个人的宽大,我想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您想不到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他,因此也想像不到您的帮助会怎样使我衷心感激.
  安娜,这信里的一切:信的内容和宽大这个字眼的含意,特别是那种随便......她是这样觉得......的语气,都激怒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对来人说没有回信,"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于是立刻打开她的吸墨纸文件簿,她写信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她希望一点钟的时候在宫廷庆祝会上看见他.
  "我要和您谈一件重大的苦恼的事.在那里我们再决定谈话的地点.最好是在我家里,我预备好您所喜欢的茶.必须如此.上帝给予了十字架,但是也给予了忍受的力量,"她补充这么一句,使他多少有一点心理准备.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通常每天总要写两三封信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喜欢这种联络方式,这具有亲自会面所没有的风雅和神秘的味道.

  二十四
  庆祝会结束了.人们出来的时候碰了面,闲谈着最近的新闻,新授予的奖赏和大官们的升迁.
  "要是玛丽亚.鲍里索夫伯爵夫人做了陆军大官,沃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做了参谋总长,"一个穿金边制服的白发老人向一个问他对于新任命有何意见的高大而漂亮的女官说.
  "而我也做了副官的话,"女官微笑着说.
  "您已经有了官职呀.您掌管教会部.您的助手是卡列宁."
  "您好,公爵!"矮小的老人说,和一个走上来的人握手.
  "您说卡列宁什么?"公爵说.
  "他和普佳托夫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我还以为他早就得了哩."
  "不.您看他,"矮小的老人说,用他的金边帽子指着穿着朝服.肩上挂着新的红缀带.正和帝国议会的一个有势力的议员站在大厅门口的卡列宁."他还洋洋得意哩,"他补充说,站住和一个体格魁梧的漂亮的官中高级侍从握手.
  "不,他显得老多了,"侍从说.
  "因为操劳过度的缘故呀.他现在老是起草计划.不到他把一切都逐条说明了,他是不会放走那个可怜的家伙的."
  "您说,他显得老多了?Il fait des passions!我想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现在嫉妒起他的妻子来了."
  "啊,请不要说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坏话吧."
  "哦,她爱上了卡列宁,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可是听说卡列宁夫人在这里,是真的吗?"
  "哦,不是在这宫廷里,而是在彼得堡.我昨天还碰见她和弗龙斯基,bras dessus,bras dessous在莫尔斯基街上走呢."
  "C,est un homme qui n,a pas......"侍从开口说,但是突然停止了,让开路,对一个走过去的皇族中的人鞠躬.
  就这样,人们不断地谈论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责难他,嘲笑他,这时,他拦着他所抓住的帝国议会的议员的路,一点一点地向他说明他的财政计划,片刻也不停顿地谈着,怕他乘机逃掉.
  差不多就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妻子离开他的同时,他遭到了官场中人最为痛心的事......他的升迁的路已经断了.这已成为既成事实,大家都清楚地看出来了,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人却还未意识到他的前程已经完结.不论是由于他和斯特列莫夫的冲突,还是由于他和他妻子之间的不幸,或者只是因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达到了他命定的极限,总之,在今年一年当中,他的前程已经完结,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了.他还是身居要职,他还兼着许多委员会和会议的委员,但是他却是一个一切都完了的.无可期望的人了.不论他说什么,提什么,人听起来好像都是早已知道的.而且是不必要的话似的.
  但是这一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界维奇并没有感觉出来,而且相反,在他不再直接参与政府活动以后,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看出别人工作中的错误和缺点,并且认为指出改正的方法是他的职责.和妻子分离以后不久,他就开始起草关于新的裁判手续的小册子,这是他注定要写的关于行政各部门的无数不必要的小册子中的第一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但没有注意到他在官场中的绝望处境,他不但不为此发愁,他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满意自己的活动.
  "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没有娶妻的,是为主的事挂虑,想怎样叫主喜悦."使徒保罗这样说.现在一举一动都受《圣经》指导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常常记起《圣经》上的这句话.他好像觉得自从他没有妻子以后.他就用这些改革计划比以前更热心地侍奉起上帝来.
  那位竭力想要摆脱他的议员的明显的不耐烦态度并没有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不安;直到那议员利用一个皇族走过的机会溜掉的时候,他这才中止了说明.
  只剩下一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低下头,定了定神;然后漫不经心地向周围望了一望,就向门口走去,他希望在那里遇见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他们的身体都多么强壮,多么结实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望着那蓄着梳得很光的.发出香气的颊髭,身体强壮的高级侍从,和那穿着一身窄小制服的公爵的红脖颈,这样想,他得走过他们身边."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邪恶的,这倒是真话呢,"他想,又斜视了一眼高级侍从的小腿.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容地向前走去,带着他平常那种疲惫和威严的神情向刚才议论他的那些绅士鞠躬,于是朝门望着,他的眼睛搜索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矮小的老人,在卡列宁走到和他并排并且带着冷淡的态度向他点头的时候,恶意地闪动眼睛说."我还没有向您道贺哩,"老人指着他新得的绶章说.
  "谢谢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今天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他补充说,按照他的习惯特别强调美好的这个字眼.
  他们嘲笑他,这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从他们身上除了敌意而外,并不期望别的什么;他现在已经习惯了.
  看到走进来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露在胸衣上的黄色肩膊和她那招引他的美丽的.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微笑了,露出光泽的雪白牙齿,向她走去.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为她的服装煞费苦心,如同她为最近每一次的装饰一样.她现在装饰的目的和三十年前她所追求的完全相反.那时候,她的愿望是用什么东西来打扮自己,打扮得越美丽越好;现在,相反,她打扮得太厉害就一定会同她的年龄和风姿完全不相称,所以她唯一关心的是设法使这些打扮和她自己外貌的对照不太怕人.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说,她是成功了,在他的眼中看来,她是魅人的.对于他,她是那包围着他的敌意和嘲笑的海洋中的一个不单是好意的而且是爱的孤岛.
  穿过嘲笑的目光的行列,他好像植物向着太阳一样自然地被吸引到她那充满爱意的眼光那里去.
  "我祝贺您,"她对他说,用目光示意那绶章.
  抑制住欢喜的微笑,他耸了耸肩,闭上眼睛,好像在说这并不能使他快乐似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十分清楚这是他的最大的喜悦之一,虽然他自己绝对不承认.
  "我们的天使怎样?"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意思是说谢廖沙.
  "我不能说我很满意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扬起眉毛,张开眼睛."西特尼科夫也对他不满哩(西特尼科夫是请来担任谢廖沙的世俗教育的家庭教师).我跟您说过,他对于应当使每个大人.每个小孩都感动的最重要的问题有点冷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说明公务以外他唯一感到兴趣的问题......他儿子的教育.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靠着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又回到生活和活动中的时候,他感觉到过问留在他手中的儿子的教育是他的义务.以前从来没有过问过教育问题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竟花了些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的理论.读了几册关于人类学.教育学.教学法的书籍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拟了一个教育计划,而且请了彼得堡最优秀的教师来指导,他就着手工作起来.而这工作就不断地吸引住他的注意了.
  "是的,不过他的心啊!我看出来他有着他父亲的心,有这样心的孩子是决不会坏的啊,"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热情地说.
  "是的,也许这样......在我呢,不过在尽我的义务.我也只能如此而已."
  "您到我家里来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沉默了一会之后说,"我们得谈一件您很痛心的事情.我真愿意牺牲一切使您不再记起那件事情,可是别人却不这样想法.我接到她一封信.她在彼得堡."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到提起他妻子就浑身发抖了,但是立刻他的脸显出了一种死一般的僵硬呆板的表情,这表情显示出他完全束手无策了.
  "我料到了,"他说.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陶醉似地望着他,因为叹赏他的崇高心灵而眼泪盈眶了.

  二十五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那间摆设着古董瓷器.挂着画像的舒适的小房间的时候,女主人自己还没有露面.她在换衣服.
  圆桌上铺了桌布,摆着中国茶具和搁在酒精灯上的银茶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装饰着房间的无数的看熟了的画像,在桌旁坐下,他翻开摆在桌上的一本《新约》.伯爵夫人的绸服的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哦,现在我们可以安静地坐下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带着兴奋的微笑,一下挤到桌子和沙发中间."一边喝茶,一边谈吧."
  说了两三句开场白之后,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困难地呼吸着,满脸涨红,把她接到的信递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手里.
  看过了信,他沉默了好久.
  "我想我没有权利拒绝,"他畏怯地说,抬起眼睛.
  "亲爱的朋友,您在什么人身上都看不出邪恶来呢!"
  "相反地,我看出来世上的一切都是邪恶的.但是这样是不是正当?......"
  他的脸上显出犹豫不决,寻求在他所不了解的事情上得到别人的忠告.援助和指点的神情.
  "不,"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打断他."凡事都有个限度.我了解不道德,"她言不由衷地说,因为她决不可能了解是什么把女人引到堕落上去的;"但是我可不了解残酷;而且是对谁呢?是对您!她怎么可以留在您所在的城市里?不,活到老,学到老.我可学会理解您的崇高和她的卑下了."
  "谁能够投石头打人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显然很满意他所扮演的角色."我完全饶恕了她,所以我不能够拒绝她心中的爱......对儿子的爱......所要求的事情......"
  "可是那是爱吗,我的朋友?那是真实的吗?就算您已经饶恕了她,您现在还在饶恕她......但是我们有扰乱那个小天使的心的权利吗?他以为她死了.他为她祷告,祈求上帝赦免她的罪恶.倒不如这样好.但是现在他会怎样想呢?"
  "我没有想到这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显然同意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以两手掩面,默默不发一言.她在祈祷.
  "您要是征求我的意见,"她祈祷完了,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说,"我劝您不这样做.难道我看不出您有多么痛苦,这事又多么疼痛地撕开您的伤疤吗?但是假定又像往常一样,您不顾及您自己,而结果会怎样呢?那就会重新使您痛苦,使小孩痛苦!假如她心中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她自己就不应当这样希望.不,我毫不踌躇地劝您不要这样,而且如果您准许我的话,我就写封回信给她."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同意了,于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用法文写了下面的信:
  亲爱的夫人:
  使您的儿子想起您,也许会引得他提出种种的问题,要回答那些问题,就不能不在小孩的心中灌输一种批评他视为神圣的东西的精神,所以我请求您以基督的爱的精神来谅解您丈夫的拒绝.我祈求全能的上帝宽恕您.
  利季娅伯爵夫人
  这封信达到了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连对自己都隐瞒着的隐秘的目的.这封信伤透了安娜的心.
  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当他从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家回来以后,整整一天他都不能把心思集中在他的日常工作上,也找不到他最近所感到的像一个得救的信徒所有的那种心灵的平静.
  想起他的妻子......她对他犯了那样大的罪,而且,像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刚才很公正地说的那样,他对她又是那么像圣人一样......本来不应当搅乱他的心的,但是他却不能平静:他不能理解他所读的书;他不能驱走那些苦恼的回忆;他想起他和她的关系,想起他现在所感觉到的,在关于她的问题上他所犯的错误.想起从赛马场回来的路上他是怎样接受了她的不贞的自白(特别是他只要求顾全体面,却没有要求决斗),就好像莫大的憾事一样使他痛苦起来.想起他写给她的那封信也叫他痛苦;特别是,他那谁也不需要的饶恕和他对另一个男子的小孩的关心,直使他的心羞愧悔恨得像火烧一样.
  现在,当他回想起他和她的全部过去的生活,回想起他在踌躇了很久之后向她求婚的时候所说的那些笨拙的话语,他感到了同样的羞愧和悔恨心情.
  "但是哪点能怪我呢?"他自言自语.这个问题照常在他心中引起了别的问题......他们,这些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这些有着胖腿肚的高级侍从,是不是感觉不一样,他们的恋爱和结婚都不同呢?于是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这些血气方刚的.强壮的.自信的人们,他们随时随地都不由得不引起他的好奇的注意.他驱除这些思想,竭力使自己相信,他不是为这种一时的生活,而是为了永恒的生活而生活的,而且他心中充满了平静和爱.但是他好像感到他在这种暂时的.不足道的生活中犯了一些小小的错误,这使他痛苦得就像他所相信的永远的拯救并不存在似的.但是这种诱惑并没有持续很久,不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灵魂中就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和崇高的心境,多亏这种心境,他才能够忘掉他不愿意记起的事情.

  二十六
  "喂,卡皮托内奇,怎么样?"谢廖沙在他生日的前一天脸上泛着玫瑰色,兴高采烈地散步回来,把外套交给那高大的.俯身向这小人微笑的老门房,这样说,"喂,那个扎着绷带的官员今天来了吗?爸爸见了他没有?"
  "他见了他.秘书长一走,我就给他通报了,"门房快活地眨了一下眼睛说."让我给您脱吧."
  "谢廖沙!"家庭教师站在通到里面房间去的门口,说,"自己脱呀."
  但是谢廖沙,虽然听到教师的微弱的声音,却没有注意.他站在那里抓住门房的腰带,凝视着他的脸.
  "那么,爸爸答应了他的要求吗?"
  门房肯定地点了点头.
  来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请过七次愿的.脸上扎着绷带的官员使谢廖沙和门房都感到了兴趣.谢廖沙在门厅遇见了他,听见他哀求门房给他通报,说他和他的孩子们都快死了.
  从那时以后,谢廖沙,又在门厅遇见了这官员一次,他对他感到兴趣.
  "哦,他很高兴吗?"他问.
  "他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走的时候差不多手舞足蹈了."
  "送来了什么东西吗?"谢廖沙沉默了一会之后说.
  "哦,少爷,"门房摇摇头,低声说,"是伯爵夫人那里送来的什么东西."
  谢廖沙立刻明白了门房说的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给他送来的生日礼物.
  "真的吗?在哪里?"
  "科尔涅伊交给你爸爸了.一定是一件好东西呢!"
  "多大?像这样子的?"
  "小一点,可是一件好东西."
  "一本书?"
  "不,一件好玩的东西.去吧,去吧,瓦西里.卢基奇在叫您哩,"门房听到教师走近的脚步声说,他小心地把那已脱下一半手套的小手从腰带上拉开,向教师的方向点头示意.
  "瓦西里.卢基奇,马上就来!"谢廖沙带着那总是制服了那个耿直的瓦西里.卢基奇的快活而亲切的微笑说.
  谢廖沙太快活了,他觉得一切都太如意了,他不能不和他的朋友门房分享他家里的喜事,那是他在夏园散步的时候,从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侄女那里听来的.这个喜讯,因为是和扎着绷带的官员的欢喜和他自己得了玩具的欢喜同时来的,所以他觉得特别重要.在谢廖沙看来,这是一个大家都应当欢喜和愉快的日子.
  "你知道爸爸今天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吗?"
  "当然知道!大家都来道过贺了哩."
  "那么,他高兴吗?"
  "皇帝的恩典,他怎么会不高兴呢!那显见得他有功劳啊,"门房严肃而认真地说.
  谢廖沙沉思起来,仰望着他曾经细细地研究过的门房的脸,特别是除了总是仰着脸看他的谢廖沙以外谁都看不到的.垂在灰色颊髭中间的下颚.
  "哦,你女儿最近来看过你吗?"
  门房的女儿是一个芭蕾舞女.
  "不是星期天她怎么能来呢?她们也要学习哩.您也要上课了,少爷,去吧."
  走进房间,谢廖沙没有坐下来上课,却对教师说他猜想送来的礼物一定是一辆火车."您想怎样?"他问.
  但是瓦西里.卢基奇却只想着谢廖沙必须为两点钟要来的教师预备语法功课.
  "不,您告诉我,瓦西里.卢基奇,"他在书桌旁坐下,书拿在手里之后,突然说,"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以上的勋章是什么呢?您知道爸爸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吗?"
  瓦西里.卢基奇回答说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以上的勋章是弗拉基米尔勋章.
  "再以上呢?"
  "最高的是安德列.佩尔沃兹瓦尼勋章."
  "安德列以上呢?"
  "我不知道."
  "怎么,连您也不知道?"于是谢廖沙支在臂肘上,沉入深思了.
  他的沉思是极其复杂而多种多样的.他想像他的父亲突然同时获得了弗拉基米尔和安德列勋章,因为这缘故他今天教课的时候要温和许多,他又想像自己长大了的时候会怎样获得所有的勋章,以及人们发明的比安德列更高的勋章.任何更高的勋章刚一发明,他就会获得.还会发明更高的勋章,他也会立刻获得.
  时间就在这样的沉思中过去了,因此当教师来的时候,关于时间.地点和状态的副词的功课一点也没有预备,教师不但是不满意,而且很难过.他的难过可把谢廖沙感动了.他感到功课没有读熟并不能怪他;不管他怎样努力,他总读不熟.在教师向他解释的时候,他相信他,而且像领会了似的,但是一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简直就不记得,也不理解"突然地"这个简短而熟悉的字是状态副词了.但是他使教师难过了,他还是感到很懊悔,而且想安慰他.
  他选择了教师默默地望着书本的那个时间.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您的命名日是什么时候?"他出其不意地问.
  "您最好还是想您的功课吧.命名日对于一个通达事理的人是无关紧要的.跟平常的日子一样,得做他的工作."
  谢廖沙凝神望着教师,望着他那稀疏的颊髭,望着他那滑到鼻梁下面的眼镜,他那么深深地沉入幻想里,以致教师向他说明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知道教师说的话是言不由衷的,他从他说话的语调里听出来了."但是为什么他们大家都用一个口气说这种最没趣味最没益处的话呢?为什么他要疏远我呢,为什么他不爱我呢?"他忧愁地问自己,可是想不出答案来.

  二十七
  在语法教师教的功课以后是他父亲教的功课.他父亲没有来的时候,谢廖沙坐在桌旁玩着一把削笔刀,又沉入深思了.谢廖沙最爱好的事情就是在散步的时候寻找他的母亲.一般说来他就不相信死,特别是她的死,尽管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告诉过他,而且他父亲也证实了,因此,就在告诉他她已经死了以后,他每次出外散步的时候还是寻找她.每一个体态丰满而优雅的.长着黑头发的妇人都是他母亲.一见到这种样子的妇人,在他心里就引起这样一种亲热的感觉,以致他的呼吸都窒息了,泪水涌进他的眼里.于是他满心期望她会走上他面前来,除去她的面纱.她整个的脸都会露出来,她会微笑着,她会紧紧抱住他,他会闻到她的芳香,感觉到她的手臂的柔软,快活得哭出来,正像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她脚下,而她呵痒,他大笑起来,咬了她那白皙的戴着戒指的手指.后来,当他偶然从他的老保姆口里听到他母亲并没有死,他父亲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就向他解释说,因为她坏(这话他简直不能相信,因为他爱她),所以对于他她等于死了一样的时候,他依旧继续寻找她,期待着她.今天在夏园里有一个戴着淡紫色面纱的妇人,他怀着跳跃的心注视着,期望那就是她,当她沿着小径走向他们的时候.那妇人并没有走到他们面前来,却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谢廖沙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对她怀着洋溢的爱,而现在,在等待着他父亲的时候,他想得出了神,用削笔刀在桌子边缘刻满了刀痕,闪闪发光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想念着她.
  "你爸爸来了!"瓦西里.卢基奇说,惊醒了他.
  谢廖沙跳起来,跑到他父亲跟前,吻他的手,留意观察他,竭力想发现他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以后的快活的痕迹.
  "你散步很愉快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在安乐椅里坐下,拿出《旧约》翻开来.虽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止一次地对谢廖沙说,每个基督徒都应当熟悉圣史,但他自己教《旧约》的时候却常常要翻《圣经》,谢廖沙注意到了这一点.
  "是的,真快活极了,爸爸,"谢廖沙说,斜坐在椅子上摇着,这种动作原是被禁止的."我看见了娜坚卡(娜坚卡是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侄女,她是在她姑母家里抚养大的).她告诉我你得了新勋章.您高兴吗,爸爸?"
  "第一,请你不要摇椅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第二,宝贵的并不是奖励,而是工作本身.我希望你能了解这点.要是你为了要得到奖励而去工作.学习,那么你就会觉得工作困难了;但是当你工作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样说的时候想起了他早晨在签署一百八十份公文那项沉闷的工作中,他是怎样完全用责任感来支撑自己的,"热爱你的工作,你在工作中自然会受到奖励."
  谢廖沙的闪耀着温情和快活的眼睛,失去了光辉,在他父亲的目光之前低垂下来了.这是他父亲对他说话惯用的腔调,谢廖沙早就学会适应了.他父亲对他讲话,老是好像......谢廖沙这样觉得......在对他自己想像中的.只有书本里才存在的.完全不像谢廖沙的什么孩子说话.而谢廖沙对他父亲也老是竭力装得如同那书里的孩子一样.
  "我想,你了解了吧?"他父亲说.
  "是的,爸爸,"谢廖沙回答,扮演着想像中的孩子.
  功课是背诵《福音书》里的几首诗和复习《旧约》的开端.《圣经》里的诗谢廖沙原来是记得很熟的,但是一到背诵的时候,他就这样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父亲的瘦削突出的.多骨不平的前额,以致他的思想混乱了,他把一首诗的末尾跟另一首的开头调换了位置.因此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来,他显然没有了解他所说的话,这可把他激怒了.
  他皱起眉头,开始解释谢廖沙已经听过好多次.却从来也记不住的话,因为他知道得太熟悉了,所以反记不牢,就像他记不牢"突然地"这个字眼是状况副词一样.谢廖沙用吃惊的眼光望着他父亲,只顾想着他父亲会不会要他重复他所说的话,就像他有几次做过的那样.这个念头使谢廖沙这样惊恐,竟至弄得他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了.但是他父亲并没有要他重复那些话,就转移到《旧约》的功课上去了.谢廖沙述说故事的本身是够熟的,但是要他回答某些故事预示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竟一无所知了,虽然他为了这门课已经受过处罚.使他完全说不出来,使他局促不安,刻着桌子,摇着椅子的那一段,就是要他背述大洪水以前那些族长的事情的地方.除了活着升上天国的以诺以外,他一个都不知道了.以前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是现在他完全忘记了,主要的是因为以诺是《旧约》中他最喜欢的人物,而且以诺升天的故事在他的心中是和一连串思想联系起来的,现在当他凝神注视着他父亲的表链和他背心上的半解开的钮扣的时候,他就完全沉溺在那一连串的思想中.
  对于人们常常跟他说起的死,谢廖沙一点也不相信.他不相信他所爱的人会死,尤其不相信他自己会死.死对于他完全是不可能的.难以想像的事.但是他听说所有的人都要死;他甚至还问过他所信任的人,而他们也证实了这个;他的老保姆也这样说,虽然是不大愿意的样子.但是以诺没有死,可见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的."为什么别人在上帝眼里就不配这样,活着升上天去呢?"谢廖沙想.坏人,就是谢廖沙所不喜欢的那些人,他们可以死;但是好人却应当都像以诺一样.
  "哦,那些族长的名字叫什么?"
  "以诺,以诺斯."
  "但是这个你已经说过了.这不好,谢廖沙,太不好了.要是你不努力去学习对于一个基督徒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的话,"他父亲说,站起身来."还有什么能够使得你发生兴趣呢?我不满意你,彼得.伊格纳季奇(这是那位首席教师)也对你不满意......我得处罚你."
  他父亲和教师都不满意谢廖沙,而他的功课也的确学习得太坏.但是也决不能说他是一个低能的孩子.正相反,他比教师举给谢廖沙做榜样的那些小孩要聪明得多.照他父亲看来,他是不想学习那些教师教给他的功课.事实上,他是学习不来.他学习不来,是因为在他的灵魂里有着比他父亲和教师所提出的更迫切的要求.这两种要求是互相矛盾的,于是他同他的教育者们直接冲突了.
  他现在九岁,他还是一个小孩;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的心灵,那对于他是宝贵的,他保护它就像眼皮保护眼珠一样,没有爱的钥匙,他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心灵.他的教师抱怨着说他不肯学习,而他的心灵却洋溢着求知欲.他向卡皮托内奇,向他的保姆,向娜坚卡,向瓦西里.卢基奇学习,却不向他的教师们学习.他父亲和教师们指望着会转动他们的水车的水,早就漏出去,到别处活动去了.
  他父亲以不准谢廖沙去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侄女娜坚卡来处罚他,但是结果这处罚对于谢廖沙才好呢.瓦西里.卢基奇兴致很好,教给他怎么做风车.整个晚上都消磨在这工作上和梦想着怎样造一架他可以亲自坐在上面旋转的风车......或是紧紧抓住风车的翼子,或是把自己的身体绑在上面,于是转动起来.谢廖沙一晚上都没有想他母亲,但是当他上了床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她,而且用他自己的话语祈祷他母亲在明天他过生日的时候不再隐藏了,会到他这里来.
  "瓦西里.卢基奇,您知道我今晚特别祈祷了些什么吗?"
  "是不是祈祷功课学得好些?"
  "不是."
  "玩具吗?"
  "不是.您再也猜不着!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但是这是一个秘密!实现了的时候我再告诉您.您没有猜着吗?"
  "不,我猜不着.您告诉我吧,"瓦西里.卢基奇微笑着说,他是很少笑的."哦,睡下吧,就要吹熄蜡烛了."
  "灭了蜡烛,我对于我所祈祷的会看得更清楚呢.啊哟!我差一点把秘密讲出来了!"谢廖沙说,快活地大笑起来.
  当蜡烛拿走了的时候,谢廖沙听到和感到了他的母亲.她俯向他,带着充满了爱的眼光爱抚着他.但是随即又是风车,小刀,一切都开始混淆起来,他就这样睡着了.

  二十八
  到了彼得堡,弗龙斯基和安娜住在一家上等旅馆里.弗龙斯基单独住在楼下,安娜和她的小孩.奶妈和使女住在楼上有四间房的大套间里.
  他们到的那天,弗龙斯基就去看他哥哥.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因事从莫斯科来的母亲.他母亲和嫂嫂照常迎接他;他们问他在国外旅行的事,谈着他们共同的熟人,但是对他和安娜的关系却一句也没有提.他哥哥第二天来看弗龙斯基,他本人倒向他问到她,而阿列克谢.弗龙斯基率直地告诉他,他把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看做婚姻一样;他希望办理离婚,然后和她举行婚礼,在那以前他也把她看做妻子,如同任何人的妻子一样,他要求他把这意思转达给他母亲和嫂嫂.
  "社交界赞不赞成,我也不管,"弗龙斯基说,"但是假如我的亲属要同我保持亲属的关系,他们就得和我的妻子保持同样的关系."
  这位哥哥一向是尊重他弟弟的见解的,在社交界还没有解决这问题之前,他自己也断不定他弟弟是对呢还是不对;但是在他自己这方面,他丝毫也不反对,于是他就同阿列克谢一道上楼去看安娜.
  在他哥哥面前,像在任何人面前一样,弗龙斯基对安娜称呼您.对待她如同对待一个极其亲密的朋友一样;但是大家都明白,他哥哥知道他们的真正的关系,于是他们谈到安娜要到弗龙斯基的田庄上去的事.
  弗龙斯基尽管社会经验丰富,但由于他现在新的处境,他还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按说他应该明白社交界对于他和安娜是关闭了的;但是现在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些模糊的观念,以为那只是旧日的情形,至于现在,由于迅速的进步(他不知不觉地成了各种进步的拥护者了),舆论已经改变了,他们会不会被社交界接待,这个问题还难逆料."当然,"他想,"她是不会再被宫廷社会接待的了,但是亲密的朋友们能够而且应当用正当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情."
  人可以用同一个姿势盘腿一连坐好几个钟头,要是他知道没有什么会阻止他改变姿势的话;但是假使人知道他必需盘腿这么继续坐下去,那么就会痉挛,腿就会开始抽搐,竭力想伸到他愿意伸去的地方.这就是弗龙斯基对于社交界所体验到的.虽然他心里明白社交界的门对他们是关闭了,他却要测验测验现在的社交界改变了没有,会不会接待他们.但是他不久就觉察出来虽然社交界对他个人是开放的,但是对安娜却关闭了.正像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举起来让他进去的胳臂,却立刻放下来拦住了安娜的路.
  弗龙斯基最先遇到的彼得堡社交界的妇人是他的堂姐贝特西.
  "到底回来了!"她快活地招呼他."安娜呢?我多么高兴啊!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想像得到,在你们愉快的旅行之后,你们会觉得我们的彼得堡有多么令人讨厌啊;我可以想像你们在罗马的蜜月.离婚的事怎样了?全办妥了吗?"
  弗龙斯基注意到贝特西听到安娜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她的热忱就冷下去了.
  "我知道,人家会攻击我的,"她说,"但是我还是要来看安娜.是的,我一定要来.我想你们在这里不会久住吧?"
  她真的当天就来看安娜;但是她的语调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她显然在炫耀她自己的勇敢,而且希望安娜珍视她的友情的忠实.她待了不过十分钟,谈了些社交界新闻,临走的时候说:
  "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办理离婚呢?纵令我不管这些规矩,旁的古板的人却会冷淡你们,直到你们结婚为止.现在这简单极了.Case fait.你们星期五走吗?很抱歉,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从贝特西的语调,弗龙斯基就该明白他在社交界不得不遭到的冷遇;但是他对他自己的家庭又作了一番努力.对他的母亲他不存什么希望.他知道,他母亲,在她们最初认识的时候是那样喜欢安娜的,现在因为她破坏了她儿子的前程对她是冷酷无情的了.但是他对他嫂嫂瓦里娅寄予很大的希望.他想像她总不会攻击人,会爽快地果断地去看安娜,而且在她自己家里接待她.
  弗龙斯基在他到达的第二天去看她,发现她独自一个人在那里,就率直地表明了他的愿望.
  "你知道,阿列克谢,"她听了他的话之后说,"我是多么欢喜你,我是多么愿意为你尽力,但是我却保持沉默,因为我明白我对你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都无能为力,"她说,特别慎重地说出"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这个名字."请不要以为我在批评她.决不是的!也许我处在她的地位也会这样做.我不要而且也不能详细说明,"她说,胆怯地瞥着他的忧郁的面孔."人只能就事论事.你要我去看她,请她到这里来,好恢复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但是要明白,我不能够这样做.我的女儿们也快长大了,而且为了我丈夫的缘故,我不得不在社交界生活.哦,就假定我去看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她会了解我不能请她来这里的,就是请她来也要布置得使她不致遇到对这件事抱有不同看法的人;这样反而会使她生气,我不能够提高她的......"
  "哦,我以为她并不比你们所接待的千百个妇人堕落!"弗龙斯基变得更加忧郁地打断了她的话,于是默默地站了起来,知道他嫂嫂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了.
  "阿列克谢!不要生我的气.你要了解这不能怪我,"瓦里娅开始说,带着胆怯的微笑望着他.
  "我并不生你的气,"他仍然忧郁地说,"但是我感到加倍难过.这样一来,我们的友谊会破裂.即使不是破裂,至少也会淡薄下去,这也是使我感到难过的.你明白,这对于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说了这话,他就离开了她.
  弗龙斯基知道再努力也是徒劳的了,他们必须在彼得堡挨过这几天,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一样,避免和他们以前出入的社交界发生任何关系,为的是不受到对于他是那么难堪的不快和屈辱.他在彼得堡的处境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的名字似乎到处都会碰到.随便谈什么话,都不能不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身上去,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不能不冒着碰见他的危险.至少弗龙斯基是这样感觉的,正如一个指头痛的人,感觉得好像故意似地那痛指头老是碰在一切东西上面一样.
  他们住在彼得堡对于弗龙斯基更痛苦的是他看到安娜心中总是有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新的情绪.有时她似乎很爱他,而一会她又变得冷淡.易怒和不可捉摸了.她在为什么事苦恼着,有什么事隐瞒了他,而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毒害了他的生活的屈辱,那种屈辱,以她的敏锐的感觉,在她一定是更痛苦的.

  二十九
  安娜回俄国的目的之一是看她儿子.从她离开意大利那天起,这个会面的念头就无时无刻不使她激动.她离彼得堡越近,这次会见的快乐和重要性在她的想像里就更增大了.她连想也没有去想怎样安排这次会见的问题.在她看来,和她儿子在一个城市里的时候,她去看他是非常自然而简单的.但是一到彼得堡,她就突然清楚地看到她现在的社会地位,她了解到安排这次会见并不是容易的事.
  她在彼得堡已经有两天了.要看她儿子的念头片刻都没有离开过她,但是她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他.一直到家里去吧,在那里也许会遇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感觉得她没有权利这样做.她也许会遭到拒绝和侮辱.写信去和她丈夫联系吧......她一想起来都觉得痛苦:只有不想起她丈夫的时候她才能平静.打听她儿子什么时候出来,在什么地方散步,趁他散步的机会见他一面,在她是不满足的;她为这次会面作了那样久的准备,她有那么多的话要和他说,她是那么渴望着要拥护他,吻他.谢廖沙的老保姆一定可以帮助她,教她怎样做.但是老保姆已经不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里了.一面犹疑不决,一面努力寻找保姆,两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听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和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安娜在第三天决定给她写一封信,那是煞费苦心的,在信里她故意说允不允许她见她的儿子,那就全仗她丈夫的宽大.她知道要是这封信给她丈夫见到,他会继续扮演他那宽宏大量的角色,不至于拒绝她的请求.
  送信去的信差给她带回来最残酷的.意想不到的回答,那就是没有回信.她唤了信差来,听到他详细叙述他怎样等待了一阵,后来又怎样有人告诉他没有回信,当她听到这个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感到像这样的屈辱.安娜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和伤害,但是她知道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从她自己的观点看来是对的.她的痛苦,因为得单独一个人忍受的缘故,就更加强烈了.她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使弗龙斯基分担这种痛苦.她知道,虽然他是她的不幸的主要原因,但她去看她儿子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会是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决不可能了解她的痛苦之深,要是一提到这件事他露出冷淡的口气,那她就会恨起他来.而她惧怕这个,甚于世界上任何事情,所以凡是牵涉到她儿子的事情她都隐瞒住他.
  她一整天在家里考虑着去看她儿子的方法,终于决定了写封信给她丈夫.她把信写好的时候,就接到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来信.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压抑,但是这封信,她在字里行间所读到的一切,却是这样激怒她,这种恶意和她对她儿子的热烈的.正当的爱比较起来是这样地令她反感,使得她愤恨起别人来,不再谴责自己了.
  "这种冷酷......这种虚伪的感情!"她自言自语."他们不过是要侮辱我,折磨我的小孩,而我一定得顺从吗?决不!她比我还要坏呢.我至少不说谎话."于是她立刻决定在第二天,谢廖沙生日那天,她要直接上她丈夫家去,买通或是骗过仆人,但是无论如何要看到她儿子,要打破他们用来包围这不幸的小孩的可恶的欺骗.
  她坐车到一家玩具店里买了玩具,想好了行动计划.她要在早上八点钟去,那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定还没有起身.她得在手头预备下给门房和仆人的钱,这样他们会让她进去.不揭开面纱,她就说她是从谢廖沙的教父那里来给他道贺的,并且说嘱咐了她把玩具放在他的床头.她只没有想好她要对她儿子说的话.她尽管想了又想,但是还是想不出什么来.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安娜从一辆出租马车里走下来,在她从前的家的大门前按了铃.
  "去看什么事.是一位太太,"卡皮托内奇说,他还没有穿好衣服,就披着外套,拖着套鞋,向窗外一望,看见了一位戴着面纱的太太站在门边.他的下手,安娜不认识的一个小伙子,刚替她开开门,她就进来了,在她的暖手筒里掏出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连忙放进他的手里.
  "谢廖沙......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她说,于是向前走去.看了一下钞票,门房的下手在第二道玻璃门那里拦住了她.
  "您找谁?"他问.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没有回答.
  注意到这位不认识的太太的狼狈神情,卡皮托内奇亲自向她走过来,让她进了门,问她有什么事.
  "从斯科罗杜莫夫公爵那里来看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的,"她说.
  "少爷还没有起来呢,"门房说,留神地打量着她.
  安娜怎么也没有预料到这幢她住了九年的房子的丝毫没有改变的门厅的模样,会这样深深地打动了她.欢乐和痛苦的回忆接连涌上她的心头,她一刹那间竟忘了她是来做什么的了.
  "请您等一等好吗?"卡皮托内奇说,帮着她脱下皮大衣.
  脱下大衣之后,卡皮托内奇望了望她的脸,认出她来,于是默默地向她低低地鞠躬.
  "请进,夫人,"他对她说.
  她想说什么,但是她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用羞愧的恳求的眼光望了这老人一眼,她迈着轻快的.迅速的步子走上楼去.身子向前弯着,套鞋绊着梯级,卡皮托内奇在她后面跑,想要追过她去.
  "教师在那里,说不定他还没有穿好衣服.我去通报一声."
  安娜继续踏上那熟悉的楼梯,没有听明白老人的话.
  "请走这边,左边.弄得不干净,请原谅!少爷现在住到以前的客厅里去了,"门房说,喘着气."请原谅,等一等,夫人,我去看看,"他说,于是追过她,他开了那扇高高的门,消失在里面了.安娜站住等着."他刚醒呢,"门房走出来说.
  就在门房说这话的时候,安娜听到一个小孩打呵欠的声音;单从这呵欠声,她就知道这是她儿子,而且仿佛已经看到他在眼前了.
  "让我进去;你走吧!"她说,从那扇高高的门走进去.在门的右边摆着一张床,小孩坐在床上,他的睡衣没有扣上,把他的小身体向后弯着,他伸着懒腰,还在打呵欠.在他的嘴唇闭上的那一瞬间,嘴角上露出一种幸福的.睡意的微笑,带着那微笑,他又慢慢地舒畅地躺下去了.
  "谢廖沙!"她轻轻呼唤着,没有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去.
  在她和他分别的期间,在最近她对他感到汹涌的爱的时候,她总把他想像成四岁时的小孩,那是一个她最爱他的年龄.现在他甚至和她离开他的时候都不同了;他和四岁的小孩更不相同了,他长得更大了,也更消瘦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脸多么瘦!他的头发多么短啊!多长的胳臂啊!自从她离开他以后,他变得多么厉害啊!但是这仍然是他,他的头的姿势,他的嘴唇,他的柔软的脖颈和宽阔的肩膊.
  "谢廖沙!"她凑在小孩耳边又唤着.
  他又用臂肘支起身子,把他那乱发蓬松的头从这边转到那边,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他张开了眼睛.默默地询问般地,他对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的母亲望了几秒钟,随即突然浮上幸福的微笑,又闭上他的睡意惺忪的眼睛,躺下去,没有往后仰,却倒在她的怀抱里.
  "谢廖沙!我的乖孩子!"她说,艰难地呼吸着,用手臂抱住他那丰满的小身体.
  "妈妈!"他说,在她的怀抱里扭动着,这样使他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接触到她的手.
  还是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地微笑着,他把他的胖胖的小手从床头伸向她的肩膊,依偎着她,用只有儿童才有的那种可爱的睡意的温暖和香气围绕着她,开始把他的脸在她的脖颈和肩膀上摩擦.
  "我知道!"他说,张开眼睛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会来.我马上就起来."
  这么说着,他又睡着了.
  安娜贪婪地望着他;她看到她不在的时候,他是怎样地长大了,变化了.他那从毛毯下面伸出的.现在这么长的.裸露的两腿,他的消瘦的脸颊,他后脑上的剪短了的鬈发......她常在那上面吻他的......这一切,她好像认得,又好像不认得.她抚摸着这一切,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使她窒息了.
  "你为什么哭,妈妈?"他说,完全醒来了."妈妈,你为什么哭?"他用含泪的声音叫着.
  "我不哭;我是欢喜得哭呢.我这么久没有看见你.我不,我不,"她说,咽下眼泪,把脸转过去."哦,现在你该起来穿衣服了,"她沉默了一会,恢复过来之后补充说;于是,没有放开他的手,她在他床边放着他衣服的椅子上坐下.
  "我不在你怎么穿衣服的?怎么......"她极力想开始简单而又愉快地谈着,但是她做不到,于是她又扭过脸去.
  "我不用冷水洗澡了,爸爸吩咐不准这样.你没有看见瓦西里.卢基奇吗?他马上会进来的.啊,你坐在我的衣服上啦!"说着,谢廖沙大笑起来.
  她望着他,微笑了.
  "妈妈,最最亲爱的!"他叫着,又扑到她身上,紧紧抱住她.好像直到现在,看见了她的微笑,他这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不要你戴这个,"他说,取下她的帽子.看见脱下了帽子的她,好像是新看见她一样,他又吻起她来.
  "可是你怎样想我的呢?你没有想我死了吧?"
  "我从来不相信."
  "你没有相信过,我的亲爱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复他喜爱的一句话,于是抓住她正在抚摸他的头发的手,他把她的手心贴到嘴唇上,吻它.

  三 十
  同时,瓦西里.卢基奇开头不知道这位贵妇人是谁,听了他们的谈话方才明白这就是那位抛弃丈夫的母亲,她,他从来没有见过,因为他到这家来是在她出走以后,他迟疑着不知道进去好呢,还是不进去,要不要去报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考虑到,他的职务只是在一定的时间叫谢廖沙起来,所以在那里的是谁,是母亲呢,还是旁的什么人,都不用他管,但是他得尽他的职责,这样一想,他就穿好衣服,向门那里走去,开开了门.
  但是母子的拥抱,他们的声音.以及他们所说的话,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把门关上."我再等十分钟吧,"他自言自语,一边咳嗽着,一边揩着眼泪.
  同时在仆人们中间起了剧烈的骚动.大家都听到他们的女主人来了,卡皮托内奇让她进来了,她现在正在育儿室.但是主人照例九点钟要亲自到育儿室去的,大家都十分明白夫妻两人不能会面,他们应当防止这个才行.侍仆科尔涅伊走到门房去,问是谁以及怎样让她进来的,查问清楚了是卡皮托内奇让她进来,引她上去的,他就把那老头训斥了一顿.门房顽强地沉默着,但是当科尔涅伊对他说他应当被革职的时候,卡皮托内奇就跳到他面前去,对着科尔涅伊的脸挥动两手,开始大声说:
  "是的,你自然不会让她进来!我在这里侍候了十年,除了仁慈什么都没有受过,你倒要跑上去说:'走吧,你滚吧!,啊,是的,你是一个狡猾的家伙,我敢说!你自己知道怎样去抢劫主人,怎样去偷窃皮大衣!"
  "老兵!"科尔涅伊轻蔑地说,他随即转向走进来的保姆,"哦,你来评判一下吧,玛丽亚.叶菲莫夫娜:他不对任何人说一声就让她进来了,"科尔涅伊对她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马上就要下来......到育儿室去!"
  "糟糕!糟糕!"保姆说."你,科尔涅伊.瓦西里耶维奇,你最好能想办法把他挡住一下,我说的是主人,我跑去设法让她走,真是太糟糕!"
  当保姆走进育儿室的时候,谢廖沙正在告诉他母亲他和娜坚卡是怎样坐着雪橇滑下山坡的时候摔了一交,翻了两个筋斗.她听着他的声音,注意着他的脸和脸上表情的变化,抚摸着他的手,但是她却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她非走不可,她非离开他不可,......这就是她唯一能想到和感觉到的事.她听到走到门边咳嗽着的瓦西里.卢基奇的脚步声,她也听到了保姆走近的脚步声;但是她好像成了石头人一样地坐着,没有力量开口说话,更没有力量站起身来.
  "太太,亲爱的!"保姆说,走到安娜跟前去,吻她的手和肩膀."上帝可真给我们孩子的生日带来了欢喜呢!太太您一点样子也没有变啊."
  "啊,亲爱的保姆,我不知道你会在这房子里,"安娜说,暂时恢复了镇静.
  "我不住在这里,我跟我的女儿住在一起,我是来祝贺孩子的生日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亲爱的!"
  保姆突然哭出声来,又开始吻安娜的手.
  谢廖沙两眼闪光,满脸笑容,一只手抓着他母亲,另一只手抓着保姆,用他那肥胖的赤着的小脚在被子上踏着.他喜爱的保姆对他母亲所表示的亲热使他欢喜透了.
  "妈妈!她常来看我,她来的时候......"他开始说,但是他马一停住了,他注意到保姆正在低声对他母亲说什么,母亲脸上显出惊惶和一种同她那么不相称的近似羞耻的神色.
  她走到他面前去.
  "我的亲爱的孩子!"她说道.
  她不能够说再会,但是她脸上的表情说了句话,而他也明白了."亲爱的,亲爱的库迪克!"她唤着在他小时候她叫他的名字."你不会忘记我吧?你......"但是她说怎么办不下去了.
  以后她想起了多少回对他说的话啊!但是现在她却不知道怎样说才好,而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是谢廖沙明白了她要对他说的一切.他明白她的不幸,而且爱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低声说的话的那些.他听见了"照例在九点钟"这句话,他明白这是说他父亲,他知道他父亲和母亲是不能够相互见面的.这个他了解,但是有一件事他却不能够了解......为什么她脸上会有一种羞愧的神色呢?......她没有过错,但是她害怕他,为了什么事而羞愧.他真想问一个可以解开他的疑惑的问题,但是他又不敢;他看出来她很痛苦,他为她难过.他默默地紧偎着她,低声说:
  "不要走.他还不会马上来呢."
  母亲轻轻推开他,看他想过他所说的话没有;在他的惊恐的脸上,她看出来他不但是说他父亲,而且好像在问她他对父亲该怎样看法.
  "谢廖沙,我的亲爱的!"她说,"爱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是我对不起他.你以后大了的时候就会懂的."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好的人了!......"他含着泪开始绝望地叫着,于是,抓住她肩膀,他用全力把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紧张开始得直发抖了.
  "我的亲爱的,我的小宝贝!"安娜说,她跟他一样无力地像个孩子般地哭泣起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瓦西里.卢基奇走进来.
  在另一扇门那里也传来脚步声,保姆用惊慌的声音小声说:"他来了,"接着把帽子递给安娜.
  谢廖沙倒在床上,大声器起来,双手掩着脸.安娜拉开他的手,又吻了吻他那濡湿的脸庞,就迅速的向门口走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迎着她走过来.一看见她,他突然停住脚步,垂下了头.
  虽然她刚才还说过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是在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以后......那一眼把他整个的身姿连所有细小之点都看清楚了......对他的嫌恶和憎恨和为她儿子而起的嫉妒心情就占据了她的心.她迅速地放下了面纱,加快步子,差不多跑一般地奔出了房间.
  她昨天怀着那样的爱和忧愁在玩具店选购来的一包玩具,她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给孩子,就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了.

  三十一
  虽然安娜热切希望看见儿子,虽然她早就想到和准备这次会面,但是她却丝毫没有想到看见他会这样强烈地打动了她.回到旅馆的寂寞的房间,她好久都不能够明白地为什么要在那里."是的,一切都完了,我又孤单单一个人了,"她自言自语,并没有脱下帽子,而是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坐下.眼睛紧盯着摆在窗前桌上的青铜时钟,她开始思考着.
  从国外带来的法国使女走进来问她要不要换件衣服.她吃惊地望着她,说:
  "不,等一等."
  别外一个仆人给她端来了一杯咖啡.
  "等一等,"她说.
  意大利乳母给小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着她走了进来,把她交给安娜.这胖胖的.健康的小孩,一见她母亲,照例伸出她的小手......那手是如此胖,看上去好像手腕给线紧紧缠住了一样......手心朝下,她那没有牙齿的嘴角上有着微笑,她像鱼牵动浮子一样,开始把她的手在那绣花裙子的浆硬褶襞上动来动去,使那褶襞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笑,不去吻这可爱的婴儿,是不可能的;不伸出大母指去让给她抓住,让她欢叫和全身跳跃是不可能的;不把嘴唇凑过去让她用接吻的样子吮进她的小嘴里去是不可能的.这一切安娜都做倒了,抱住她,逗她跳跃,吻她那娇嫩的小脸颊和裸露的小手肘;但是一看到这个小孩,她就更加明白地感到,她对她的感情和她对谢廖沙的感情比较起来,是说不上爱的.这小孩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爱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一切都没有抓住她的心.在第一个即使是她不爱的男子的孩子身上,却倾注了她从未得到满足的全部的爱;小女孩是在一个极痛苦的环境中诞生的,她对她的关心却还不及倾注在她第一个小孩身上的关心的百分之一.而且,在小女孩身上,一切还有待将来,而谢廖沙现在已经俨然是一个人,一个可以被疼爱的人了;在他心的里有着一种思想和情感的冲突;他了解她,他爱她,他判断她,她回忆起他的话语这样想.现在她要永远......不仅是在肉体上而且是在精神上......和他分离,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把婴儿交给乳母,让她走了出去,于是打开藏着谢廖沙与这小女孩相仿年龄时的像片的项链上的小金盒.她站起身来,脱下帽子,从一张桌上拿出一本照相簿,那里面夹着她儿子在不同年龄时拍摄的照片.她比较一下,于是开始把它们从照相簿上抽出来.她把它们通通抽了出来,只有一张,那是最近的,也是最好的一张.在那张照片里,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骑在一把椅子上,皱着眉头,嘴角微笑.这是他的最好的.最有特色的神情.她用灵巧的小手,用今天特别紧张地动着的.又白又细的手指,抽照片的一角,抽了三次,但是照片挂住了,她抽不出来.桌子上没有裁纸刀,于是她抽出和她儿子照片并排照的一张(那是弗龙斯基在罗马拍摄的照片,戴着圆帽,蓄着长发),用它推出她心爱的儿子的照片."啊,怎么是他呢!"她说,瞥着弗龙斯基的照片,于是她突然记起了他就是她现在不幸的整个原因.整个早晨她竟连一次也没有想到他.但是现在,当她看到这在她是那么的熟悉的.堂堂仪表的脸,她对他感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汹涌不断的爱情.
  "但是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抛在痛苦中呢?"她想,突然带着一种谴责心情想着,竟忘了凡是有关到她儿子的事情是她自己要瞒住他的.她差人请他立刻来她这里;怀着一颗颤动的心,她等待着他,想着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的那些话语.和他安慰她的那种爱的表情.仆人带回来的问题是说他正和一位客人在一起,但是马上会来的,而且他还问她是否不允许他带了刚到彼得堡的亚什温公爵一起来."他不一个人来,而且自从昨天午饭后他就没有再见到我,"她想,"他不是一个人,使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却是同亚什温一道来,"马上她的心上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他不再爱她了怎么办?
  回想着最近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她感到好像在所有事情上她都看到了证明这可怕的念头的凭据:他昨天根本没有在家吃饭,他一定在彼得堡要分房居住,甚至现在他不单独一个人来她这里,好像他是要避免和她单独碰面似的.
  "但是他应该告诉我这些.我应该知道.要是我知道了的话,那我就知道我到时该怎样办了,"她自言自语,简直不能想像要是他的冷漠得到证实的话她将会陷入怎样的处境.她想像着他已不再爱她,她感觉得近乎绝望,因而她感到分外激动.她按铃叫了她的使女,然后走进化妆室去.当她梳妆的时候,她比以前所有的日子更加注意她的装饰,好像要是他不再爱她,也许会因为她的服装和她的发式都恰到好处而又重新爱上她.
  她还没有准备妥当就听到了铃声.
  当她走进客厅的时候,同她的目光相见的不是他却是亚什温.弗龙斯基在看她遗忘在桌上的她儿子的像片,而且他并不急于地回过头来看她.
  "我们认识的,"她说,把她的小手放在腼腆的亚什温的巨大的手里,他的表面和他那魁梧的身躯以及粗鲁的面孔是那么地不对称."我们在去年赛马的时候认识的.给我吧,"她说,接着用灵敏的动作把弗龙斯基正在看的她儿子的照片从他手里抢了过来,用她那闪烁的眼睛意味幽长地看了他一眼."今年赛马好吗?我倒在罗马的科尔苏看过赛马.但是您是不喜欢国外生活的,是吗?"她带着和善的微笑说."我知道您和您的一切趣味,虽然我和您不常见面."
  "这叫我深感惭愧,因为我的爱好多半是不好的."亚什温说,咬着他左边的髭须.
  谈了一会之后,注意到弗龙斯基看了看表,亚什温问了她是不是在彼得堡还要再住些日子,就伸直他那伟岸的身体去取他的那顶帽子.
  "不会太久吧,我想,"她犹豫地说,瞥了瞥弗龙斯基.
  "那么我们也许不能再见了?"亚什温站起身来说;马上转向弗龙斯基,他问,"你在什么地方吃饭?"
  "常来和我们一同吃饭吧,"安娜赶忙说,好像为了自己的狼狈的样子而生自己的气似的,但是正像她每次在生人面前证明自己地位的时候所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涨红了脸."这里的饭是很好,不过至少你们可以碰面.在他联队的所有老朋友中,阿列克谢顶喜欢您了."
  "荣幸得很,"亚什温带着微笑说,从这微笑中,弗龙斯基看出来他是非常喜欢安娜的.
  亚什温告了别,走了,弗龙斯基跟在他后面.
  "你也走吗?"她问他说.
  "我已经迟了呢,"他回答,"快走吧!我一会就马上追上你的!"他向亚什温叫着.
  她拉住他的手,紧盯着他,一面搜查着可以留住他的理由.
  "等一下,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于是拉住他那宽大的手,把它紧紧压在她的脖颈上."啊,我邀他来这儿吃饭是对的事?"
  "你做得很对,"他说,带着平静的微笑,露出他那平整的牙齿,他吻了吻她的手.
  "阿列克谢,你对我没有改变吗?"她说,把他的手紧紧握在她的两手里."阿列克谢,我呆在这里很不好!我们什么时候才走呢?"
  "快了,快了.你不会相信,我们在这里过的生活对我也是多么痛苦啊,"他说着,抽开了他的手.
  "啊,走吧,走吧!"她带着被触怒的声音说,迅速地离开他身边.

  三十二
  当弗龙斯基回到家的时候,安娜却还没有回来.他走后没多久,据他们告诉他说,有一位太太来看她,她就同她一起出去了.她没有留下话说她到什么地方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而且整个早晨她到什么地方去也没有对他提起一个字......这一切,再加上看到她早晨那奇怪的兴奋的脸色,想起她在亚什温面前几乎抢似地从他手里夺走她儿子的照片时那种含着敌意的表情,使他沉思起来.他下决心一定要对她说明白.于是他就在客厅里等她回来.但是安娜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回来的,却带来了她的没有出嫁的老姑母奥布隆斯基公爵小姐.这就是早晨来过的那位太太,安娜是和她一道出去买东西的.安娜似乎并没有看到弗龙斯基的忧虑和惊讶的表情,开始快活地对他说她早晨买了什么东西.他看出她心里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改变: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在她的闪烁的眼睛里有一种紧张的.小心的神色;在她的言语和动作里有着那种神经质的敏捷和优美,那在他们接近的初期曾经那么迷惑过他,而现在却使他愤怒和惊恐了.
  开了四个人的饭.大家已经围拢,正要走进小餐室去的时候,图什克维奇带了贝特西公爵夫人给安娜的口信到来了.贝特西公爵夫人说她不能来送行了,请她原谅;她身体稍感不适,可是请安娜在七点和九点钟之间到她那里去.弗龙斯基听到这种时间的局限......那分明是为了使她不至于遇见什么人而定下的......就瞥了安娜一眼;但是安娜却装作没有注意到的.
  "很抱歉,我在七点到九点钟之内却恰恰有事不能来,"她带着微微的笑意说.
  "公爵夫人一定会非常难过呢."
  "我也是."
  "你或许要去听帕蒂的戏吧?"图什克维奇说.
  "帕蒂?你给我出了一个很好主意.如果还可以得到包厢的话我一定去."
  "我可以定到一个,"图什克维奇自告奋勇地说.
  "这样我真要好好感谢你呢,"安娜说."可是您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弗龙斯基几乎觉察不出地耸了耸肩.他根本不明白安娜的意思了.她为什么把这位老公爵小姐带到家里来,她为什么留图什克维奇吃饭,而更叫人吃惊的,她为什么要差他去定包厢呢?以她现在的境地,居然要去看帕蒂的歌剧,她明明知道在那里她会遇见社交界所有的熟人,这能够想像得到吗?他用严肃的眼光望着她,但是她却以那挑战的.又似快乐.又似绝望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眼光来回答.吃饭的时候,安娜挑衅似地,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和图什克维奇和亚什温卖弄风情.当他们吃完饭,就在图什克维奇去定包厢的时候,亚什温走出去抽烟,弗龙斯基就陪着他走到楼下他自己的房里去.在那里坐了一会之后,他又跑上楼来.安娜已经穿上了她在巴黎定做的.低领口的.天鹅绒镶边的淡色绸衣服,头上戴着贵重的雪白的饰带,围住她的脸,特别相称地显示出她那令人目眩的美丽.
  "您真的要上剧场去吗?"他说,尽力不看着她.
  "您为什么会那么吃惊地问?"她说,因为他没有望着她而又开始伤心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去?"
  她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的意义.
  "当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皱着眉头说.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她说,故意不睬他那种讽刺的调子,平静地卷起她那长长的发出香气的手套.
  "安娜,看在上帝的份上!您是怎么回事?"他说,尽力提醒她正如她丈夫曾经做过的一样.
  "我不懂您问的到底是什么."
  "您要知道您是决不会去的!"
  "为什么?我并非是一个人去.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穿衣服去了,她和我一道去."
  他带着十分困惑而绝望的神情耸了耸肩.
  "可是您难道不知道吗?......"他又开口说.
  "但是我不想知道!"她差不多叫起来."我不想.我会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事吗?不,不,不!假使一切再从头来,也还是会一样的.对我们,对我和您,只有一件事最要紧,那就是我们彼此相爱还是不相爱.我们没有别的考虑.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要分开住,彼此不见面呢?为什么我不可以去?我爱你,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管,"她用俄语说,望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跳烁着一种他所无法理解的特别的光芒."只要你对我没有变心的话!为什么你不能望着我?"
  他望着她.他看见了她的容颜和那件她总是那么合身的服装的全部美丽.但是现在她的这些美丽和优雅恰好是使他激怒的东西.
  "我的感情不会变,您知道的;但是我求求您不要去!我恳求您!"他又用法语说,在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柔和的恳求的声调,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带有冷淡的神情.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但是她能看出来他的冷淡的眼色,于是愤愤地回答:
  "我请您说明我为什么不可以去的理由."
  "因为那样会使你......"他犹豫着.
  "我什么都不明白.亚什温n,est pas compromettant,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并不比别人更坏.啊,她来了!"

  三十三
  弗龙斯基因为安娜故意不肯理解她自己的境地,第一次对她产生一种近乎怨恨的恼怒心情.这种心情由于他不能向她说明他愤怒的原因而加剧了.如果他直率地把他所想的告诉她的话,他准会这么说的:
  "穿着这种衣服,同着大家都熟悉的公爵小姐在剧场露面,这不但等于承认自己的堕落女人的地位,而且等于向社交界挑战,也就是说,永远和它破裂."
  他不能对她说这话."可是她怎么会不了解这点,她心里在发生什么巨大变化呢?"他心中暗暗地说.他感到他对她的尊敬减少了,而同时感到她的美的感觉却加强了.
  他皱着眉头回到他的房间,那几把长腿伸在椅子上.正在喝白兰地和矿泉水的亚什温身旁坐下,他叫仆人给他也拿一份来.
  "你刚才谈起兰科夫斯基的'力士,,那真是一匹好马,我劝你还是买了它,"亚什温说,看了一眼他的同僚的忧郁的脸色."它的臀部下垂,但是腿和头......简直是无法再好了."
  "我也想很买它,"弗龙斯基回答.
  谈论马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但是他一刻也没有能够忘记安娜,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廊里的慢慢走近的脚步声,并且望着壁炉上的时钟.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叫我来说她要上戏院去了,"仆人报告说.
  亚什温又把一杯白兰地倒进起泡的水里,喝完,随后站起身来,扣上他的上衣钮扣.
  "哦,我们去吧,"他说,他的髭须下面隐隐露出微笑,由这微笑就表示出他很了解弗龙斯基忧愁的原因,却并不是看重它.
  "我不去了,"弗龙斯基郁闷地回答.
  "哦,我一定得去,我和人约好了.那么,再见!你可以到花厅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亚什温临出门的时候还补充说.
  "谢谢,我有事情."
  "妻子是累赘,如果她不是妻子的话,那就更是麻烦了,"亚什温走出旅馆的时候想.
  弗龙斯基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站起来,于是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今天演什么?是第五天的演出了......叶戈尔夫妇一定在那里,我母亲多半也还在.这就是说,全彼得堡都在那里了.现在她已经进去了,脱下了斗篷,走到了灯光下.图什克维奇.亚什温.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他想像着,"我怎么啦?是害怕了,还是把保护她的责任交给了图什克维奇?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愚蠢,愚蠢呀!......她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样的一种处境呢?"他挥着手说.
  由于这动作,他碰了摆着矿泉水和白兰地酒瓶的小桌子,差一点就把它打翻了.他想要扶住它,却把它弄倒了,于是他恼怒地踢翻桌子,按了按铃.
  "要是你愿意服侍我的话,"他对走进来的近侍说,"那你就记住你的职责.这样子是不行的.你应该把它收拾干净."
  近侍感到自己并没有错,本想替自己辩护的,但是望了主人一眼,从他的脸色看出最好的办法只有沉默,于是连忙,跪在地毯上,开始收拾完整的和破碎的杯子和瓶子.
  "这不是你的职务;叫侍者来收拾吧,你去把我的燕尾服拿过来."
  弗龙斯基在九点走进剧场.表演正演到最精彩的地方.伺候包厢的老头替弗龙斯基脱下皮大衣,认出了他,叫他"大人",并且建议说他不需要取衣证,要的时候叫费奥多尔一声就行.在灯火辉煌的走廊里,除了伺候包厢的人和两个手臂上搭着皮大衣.站在门外听的听差以外已经再没有一个人了.从门缝里传来了乐队的小心的的伴奏声,和一个发音清晰的女子的声音.门开开来,让包厢的那个侍者溜进去,那句快近结尾的歌词就十分明白地传进了弗龙斯基的耳朵.但是门立刻又关上了,弗龙斯基没有听到那句歌词的结尾和伴奏的尾声,但是可以从门里面如雷动的掌声知道这支曲子已经唱完了.当他走进那给枝形吊灯和青铜煤气灯照得大厅的时候,闹声还继续着.舞台上的女歌星,裸露的肩膀和钻石闪烁着,鞠着躬,微笑着,由拉着她的手的男高音歌手帮助,抬起被人散乱地抛在脚灯之间的花束;然后,她走近一个光滑油亮的头发从当中分开的绅士,他正把长胳臂伸到脚灯那边去,把一件什么东西传给她,花厅和包厢里面的观众一齐骚动起来,身体向前伏着,拍手喝彩.坐在高椅上的乐队长帮着把花束递过去,还整理了他的雪白的领带.弗龙斯基走进正厅中央,站住了,开始向四周观看.那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注意那司空见惯的周围环境:舞台,喧闹和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剧场里的所有熟悉的.各种各样的观众.
  在包厢里,照例是那些太太们,她们后面是那些士官;照例是那些艳服的女人,天知道她们是谁,还有那穿军服和大礼服的人们;在最顶高层的楼厅里面,是那些龌龊的群众;在所有的观众里面,在包厢和前排里面,只有约莫四十个体面的男女,于是弗龙斯基立即把注意力转向这块沙漠中的绿洲,他立刻同他们打起招呼来.
  他走进来的时候,一幕刚演完,因此他没有走到他哥哥的包厢去,却先走上了正厅的前排,停在脚灯旁边与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并排站住,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正弯起膝盖,用靴跟轻敲着脚灯,远远地望见他,就微笑着把招呼他过来.
  弗龙斯基还没有看到安娜,他有心避免朝她那方向看.但是他从人们的目光注视的方向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他不露痕迹地向周围望望,可是并不在寻找她;他预期着最坏的情形,他的眼光寻找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幸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晚上没有到剧场里来.
  "你多么不像个军人了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他说,"更像一个外交官,或是一个艺术家什么的了."
  "是的,我一到了家,就穿上黑礼服了,"弗龙斯基回答,微笑着,缓缓地拿出望远镜来.
  "哦,在这点上,实在说,我十分羡慕你.当我从国外回来,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他摸摸他的肩章,"我真惋惜失去了自己的自由."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弗龙斯基的前程早已不存任何希望了,但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他,现在对他还是更加亲切.
  "你没有赶上看第一幕,真是太可惜了!"
  弗龙斯基用一只耳朵听着,先把望远镜瞄准一层包厢,随后又仔细打量着包厢.在一个戴着头巾的太太和一个在瞄准他的望远镜中愤怒地眨着眼睛的秃头老人旁边,弗龙斯基突然看见了高傲的.美貌惊人的.在饰带的映衬中微笑着的安娜的头.她就坐在第五号包厢,离他只有二十步远.她坐在前面,稍稍回过身来,在对亚什温说什么话.安娜放在她那美丽的宽肩上的头的姿势,她那含着尽力压抑着的兴奋光辉的眼睛和她的整个面孔,使他回想起他在莫斯科舞会上看见她的时候的风姿.但是现在她的美丽却引起了他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在他对她的情感中,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成分,因此她的美丽虽然比以前更强烈地吸引他,同时却也使他感到十分不愉快.她没有朝他那方向望,但是弗龙斯基感觉到她应该已经看见他了.
  当弗龙斯基又把望远镜转向那个方向的时候,他看到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满脸通红,很不自然地笑着,尽回过头去看着隔壁的包厢;安娜摺拢她的扇子,拿它在红色天鹅绒的包厢边上轻轻叩着,凝视着什么地方,没有看,而且也显然根本不愿看隔壁包厢里发生的一切事.亚什温的脸上带着他打牌输了钱的时候那种的表情.他皱着眉头,把左边的髭须越来越深地塞进嘴里去,开始斜着眼望着隔壁的包厢.
  在左边那间包厢里的是卡尔塔索夫夫妇.弗龙斯基认识他们,而且知道安娜和他们也相互认识.卡尔塔索夫夫人,一个非常瘦小发白的女人,站在她的包厢里,背对着安娜,正在披上她丈夫递给她的斗篷.她脸色苍白,满脸怒容,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卡尔塔索夫,一个胖胖.秃头的人,不断地回过头来看安娜,一面竭力安慰他妻子.当妻子走出去以后,丈夫迟疑了好久,竭力寻找着安娜的目光,显然想向她鞠躬.但是安娜分明是故意不想理睬他,扭过头去,只顾和亚什温说话,他的剪短了头发的头俯向她.卡尔塔索夫没有鞠躬就走了出去,包厢里空下来了.
  弗龙斯基不明白卡尔塔索夫夫妇和安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看出一定发生了一件令安娜感到屈辱的事.他从他所看见的情况,特别是从安娜的脸色看出了这点,他可以看出,她正竭尽一切力量来扮演她所担任的角色.在保持外表的平静态度这一点上,她是非常成功的.凡是不认识她或是她那一圈人的人,凡是没有听到那些妇女因为她要在社交界露面,并且以她的头饰和美貌来招摇而发出怜悯.愤慨和惊讶的人,一定会赞赏这个女人的娴静和美丽,决不会猜想到她感觉得就像带着枷示众的人一样.
  知道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弗龙斯基感到一种十分痛苦的不安,希望探听一点消息,他向他哥哥的包厢走过去.故意躲着对面安娜的包厢,他走出去,看见了正在和两个熟人说话的他从前的联队长.弗龙斯基听见他们提到卡列宁夫人的名字,而且注意到联队长怎么向说话的人们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然后连忙大声叫着弗龙斯基的名字.
  "噢,弗龙斯基!你什么时候到联队来呢?我们不能连饭都不请你吃一顿就这么让你走了.你一直是我们的老伙伴啊!"联队长说.
  "我恐怕没有什么时间了,真是抱歉得很!下次吧,"弗龙斯基说,随即跑到楼上他哥哥的包厢去.
  弗龙斯基的母亲,一个满头灰白常发的老伯爵夫人,坐在他哥哥的包厢里.瓦里娅和索罗金公爵小姐在走廊里遇见了他.
  把索罗金公爵小姐送回到母亲那里后,瓦里娅把手伸给她的小叔子,立刻说起他所关心的事情.他很少看见她如此激动过.
  "我觉得这是很卑劣,很可恶的,卡尔塔索夫夫人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卡列宁夫人......"她开口说.
  "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不知道."
  "什么,你没有听到什么吗?"
  "你知道我应该是最后才听到的人."
  "再也没有比卡尔塔索夫夫人更刻薄的人了!"
  "但是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丈夫告诉我......她侮辱了卡列宁夫人.她丈夫刚开始隔着包厢和她俩说话,卡尔塔索夫夫人就闹起来.据他们说,她大声说了句什么侮辱她的话,就走了."
  "伯爵,你maman叫你呢,"索罗金公爵小姐从包厢的门里望着外面说.
  "我一直在等你,"他的母亲嘲笑地微笑着说."却始终看不到你."
  她儿子看到,她已忍不住高兴地大笑起来.
  "晚安,maman.我到你这里来了,"他冷漠地说.
  "你为什么不去faire la cour à madame Karenine?"当索罗金公爵小姐刚走开的时候,她说."Elle fait sensation.On oublie la Patti pour elle."
  "Maman,我有求过你不要对我提起这件事,"他回答,皱着眉.
  "我不过只是说大家都在说的一些话罢了."
  弗龙斯基并没有回答,对索罗金公爵小姐说了一两句话以后,他也就走了.在门口,他遇见了他哥哥.
  "噢,阿列克谢!"他哥哥说."多讨厌啊!一个如此愚蠢女人,再没有别的了......我正想到她那里去.我们一同去吧."
  弗龙斯基并没有听他的话.他迈着快速的步子走下楼去:他感觉得他应当有所举动,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举动.由于她把她自己和他置于这样难堪的处境而起的愤怒,加上由于她的痛苦而起的怜悯,扰乱了他的心.他走下正厅,径直向安娜的包厢走去.斯特列莫夫正站在她的包厢旁和她谈话.
  "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高音了.Le moule en est brisé!"
  弗龙斯基向她鞠躬,并且站道同斯特列莫夫招呼.
  "您来迟了,我想,您错过了最优美的歌,"安娜对弗龙斯基说,他感到她好像在讥讽地瞟了他一眼.
  "我对于音乐是个外行,"他说,严肃地望着她.
  "像亚什温公爵一样,"她微笑着说,"他认为帕蒂唱得声音有点太高了."
  "谢谢您!"她说,她那带着长手套的小手接了弗龙斯基拾起来的节目单,突然就在那一瞬时她的美丽的脸颤栗了.她站起身来,赶忙走到包厢后面去.
  注意到第二幕开始的时候她的包厢空了,弗龙斯基在独唱进行之中引起了正在静听的观众"嘘!嘘!"声,他走出了剧场,坐车回家去了.
  安娜已经到了家.弗龙斯基走上她那里去的时候,她还穿着她到剧场去的那身衣服一个人呆着.她坐在墙边的第一把安乐椅上,注视着前方.她望了望他,然后立刻恢复了她原来的姿势.
  "安娜!"他说.
  "一切都是你的过失,你的过错!"她叫着,声音里含着绝望和怨恨的眼泪,于是站起身来.
  "我请求过,恳求过你不要去那儿;我知道你去了一定会感到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叫."简直可怕呀!我只要活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她说坐在我旁边是羞辱."
  "一个蠢女人的话而已."他说,"但是为什么要冒这个险,您为什么要去惹事呢?......"
  "我恨你的平静.你不应当使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如果你爱我......"
  "安娜!为什么要扯到我的爱情上去......"
  "啊,假如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假如你和我一样感到痛苦......"她说,带着惊慌的表情望着他.
  他为她难过,但还是生气了.他向她保证他爱她,因为他看到现在这是安慰她的仅有的方法,于是他没有用言语责备她,但是在心里他却责怪了她.
  在他看来是这样庸俗,以致他羞于说出口的爱的保证,她吸了进去,逐渐安静了下来了.第二天,两人完全和解了,于是他们就动身到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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