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安娜·卡列宁娜(下)

  《安娜.卡列宁娜(下)》〔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第 六 部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她的孩子们到波克罗夫斯科耶她妹妹基蒂.列文家避暑.她自己田庄上的房子完全倒塌了,列文和他妻子说服了她来和他们一同过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非常赞成这种安排.他说可惜他因事务缠身,不能和他的家庭一道来乡下避暑,如果可以那样,那对于他真是莫大的快乐了;因此他留在莫斯科,只是有时候到乡下来两三天.除了奥布隆斯基一家连他们所有的小孩和家庭女教师以外,今年到列文家作客的还有:老公爵夫人,她认为来护理处于这种状态中的无经验的女儿是自己的责任;另外,基蒂在国外交的朋友瓦莲卡,她证实了在基蒂结婚之后来看她许下的诺言,也到她的朋友这里来作客了.所有这些人都是列文妻子的亲戚和朋友.虽然他喜欢他们所有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列文的世界和顺序被他所谓的这种"谢尔巴茨基分子"的流入所淹没了,他总不免有些可惜.在他自己的亲属中,那年夏天住到他这里来的却只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但是他也是科兹内舍夫型的人,而不是列文型的人,这么样一来,列文精神就完全埋没了.
  在久不住人的列文的房子里,现在虽然竟有了这么多的人,几乎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而且差不多每天老公爵夫人在坐下吃饭的时候都要数一数人数,如果正好是十三个人,她就要叫一个外孙或外孙女到别的桌上去吃.细心照料家务的基蒂为了采办鸡.火鸡和鸭子煞费了苦心,因为客人和小孩在夏天胃口好,都很吃得很多.
  全家人都坐上了餐桌.多莉的孩子们,同家庭女教师们和瓦莲卡在盘算着到那儿去采鲜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以他的聪明和学问博得了全体客人的近乎崇拜的尊敬,也和大家一起讨论起蘑菇来,使每个人都惊讶了.
  "也带我一起去.我非常喜欢采蘑菇哩,"他说,望着瓦莲卡,"我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哩."
  "啊,我们非常高兴!"瓦莲卡说,微微涨红着脸.基蒂和多莉交换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色.博学聪明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要和瓦莲卡一道去采蘑菇的建议,证实了近来萦绕在基蒂心头的某种猜想.她赶忙向她母亲说了句什么话,这样使她的眼色不致被人注意到.饭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在客厅里的窗旁坐下,他一面与他弟弟继续已经谈起的课题,一面望着孩子们出发采蘑菇必会经过的门户.列文坐在窗槛上他哥哥的旁边.
  基蒂站在她丈夫身旁,显然在等待这场她丝毫不感觉兴趣的谈话结束,为的是要对他说句什么话.
  "你结婚以后很多方面都变了,而且是变更好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向基蒂微笑着,对于这场谈话似乎也不怎么有兴趣,"但是你那种好发怪论的脾气却依然没有改变."
  "卡佳,你站着不好呢,"她丈夫说,给她搬来一把椅子,向她望着.
  "啊,现在也没有时间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到孩子们跑出来了,补充了一句说.
  在大家前头,塔尼娅穿着绷紧的长统袜,斜着身子跑着,挥舞着篮子以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帽子,她一直向着他跑来.
  大胆地跑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面前,她那酷似她父亲的美丽的眼睛闪亮着,于是她把他的帽子递给他,做出准备替他戴上的形式,用她那羞涩的优美的微笑来冲淡她的放纵行为.
  "瓦莲卡在等着哩,"她说,小心地替他戴上帽子,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微笑看出来她可以这样做.
  瓦莲卡穿上黄色印花布连衣裙,头上包着一个雪白的头巾,正站在门口等着.
  "我就来,我马上就来了,瓦尔瓦拉.安德列耶夫娜,"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立刻喝完了咖啡,把手帕和烟盒分别放在衣袋里.
  "我的瓦莲卡多迷人啊!呃?"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刚刚站起身来,基蒂就马上对她丈夫说.她说得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得见,她显然是存心要使他听见的."她多美呵,那么一种高尚的美!瓦莲卡!"基蒂叫着."你们会去水车场的小林子里吗?我们会去那儿找你哩."
  "你怎么完全忘了你的身体,基蒂!"老公爵夫人急忙走到门边说."你不可以像这样子叫啊."
  瓦莲卡,听到基蒂的声音和她母亲的责备,立刻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基蒂面前来.她的动作的灵活,漫布在她那生气勃勃的脸上的红晕,一切都泄露出在她心里正起着很不平常的变化.基蒂知道那不平常的事是什么,尽在留神地看着她.她现在叫瓦莲卡,只不过是为了那在基蒂想来今天饭后定会在森林里发生的那种事情而在心中给她祝福罢了.
  "瓦莲卡,假使有某种事情要发生的话,我一定会快活得很哩,"她一面吻她,一面低声说.
  "您和我们一同去吗?"瓦莲卡连忙地对列文说,装着没有听见基蒂说的话.
  "我要去的,可是只到打谷场就不得不停下来."
  "哦,你到那儿去有什么事?"基蒂说.
  "我去察看一下新买来的货车,查一查领货单,"列文说;"那么你又去什么地方呢?"
  "凉台上."

  
  所有的妇人都集中在凉台上.她们总是喜欢在午饭后坐在那里,但是那天她们在那里还有别的事.除了大家在忙着给缝婴儿贴身衣和编织束襁褓的带子,那天下午在凉台上还用在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看来是新的方法,不加水就煮制果酱.基蒂把她娘家用过的新一种方法采取过来.一向受委任来担任煮制果酱工作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认为列文家所用的方法是不会有错的,仍旧把水渗进了草莓里,坚持说非这么做不行.她做这事给人发觉了,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在煮果酱,就是要确实地证实给她看,不加水也可以制好果酱.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满脸通红,怒容满面,头发乱蓬,瘦削的手臂直露到肘节,正在炭炉上转动着煮果酱的锅子,阴沉地望着草莓,满心希望着它们冻结,煮不好.公爵夫人觉察出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愤怒是对她而发的,因为她是煮草莓果酱的主要助手,就尽力装出她在想别的事情,对于果酱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她谈着别的事,却斜着眼朝火炉偷偷地望着.
  "我总是亲自去替我的使女买便宜的衣服,"公爵夫人说,继续着刚才的谈话."现在是不是该撇去浮沫了,亲爱的?"她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加上说."根本用不着你自己亲自去做呀,而且天气热得很呢,"她说,阻止着基蒂.
  "我去做吧,"多莉说,于是站起身来,她小心地把勺子在起泡的糖液上面刮过,不时地把勺子在一只布满了黄红色浮沫和血红色糖浆的碟子上敲着,把粘在勺上的东西敲下来."他们喝茶的时候会多么甜滋滋地把这个舔光啊!"她想到她的小孩们,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如何看到大人们不吃这最好的东西......果酱的浮沫而感到吃惊.
  "斯季瓦说还是给钱的好,"多莉说,又接着谈起赏给仆人什么最好这个有意思的话题."但是......"
  "怎么能给钱呢!"公爵夫人和基蒂异口同声地叫着."他们都顶重礼物."
  "哦,就说去年,我给我们的马特廖娜.谢苗诺夫娜买了一件不是罗缎,但是像那一类的料子,"公爵夫人说.
  "我记得在您的命名日那天她仍然穿着哩."
  "花样很好看,那么朴素而又雅致,如果不是她也没有的话,我真想给自己做一件呢.有点像瓦莲卡身上穿的那件.真是物美价廉."
  "哦,我想现在已经弄好了,"多莉说,让糖浆从勺子里一滴滴滴下来.
  "有丝的时候就好了.再稍微煮煮就行吧,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这些讨厌的苍蝇!"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愤怒地说."反正是一样,"她补充说.
  "噢!它多可爱!别惊动了它!"基蒂看见一只麻雀停在栏杆上,翻转草莓梗在啄着什么,突然这样说.
  "是的,可是你还是离火炉远一点吧,"她母亲说.
  "A propos de瓦莲卡,"基蒂用法语说,她们不想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听懂她们俩之间的话的时候总是用法语."您知道,妈,我真希望事情在今天能够决定呢!您明白我的意思.那会多么美好啊!"
  "她可真是一个聪明的媒人啊!"多莉说."她是多么费尽心机地把他们拉在一起!"
  "不,告诉我,妈妈,您怎样想?"
  "我怎样想吗?他(他是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什么时候都能够在俄国找到最好的配偶;现在,自然,他已经不怎么年轻了,可是我知道就是现在许许多多的女子仍然会如此高兴嫁给他......她是一个十分好的姑娘,但是他或许......"  "不,妈妈,您要明白,为什么不论对于他或是对于她都想像不出更美满的婚姻来了.第一,她简直迷人极了!"基蒂说,屈起了一个手指.
  "他也十分中意她,那是肯定的,"多莉附和着.
  "其次,他已经有这样的社会地位,他已经完全不需要妻子的财产或地位了.他只需要一个善良.可爱而又文静的妻子."
  "哦,如果和她在一起,他一定可以得到安静,"多莉又马上附和说.
  "第三,她一定会爱他,那也是......总之,会是十分美满的!......我希望他们从树林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决定了.我从他们的眼色立刻可以看出来.我会多么高兴啊!你认为怎样,多莉?"
  "可是你也别太兴奋了;你完全用不着兴奋啊,"她母亲说.
  "啊,我并没有感到兴奋,妈妈.我想他今天会向她求婚哩."
  "噢,一个男子如何.在什么时候求婚,那真是多么不可思议呀......就像有一道障碍似的,一下子就给摧毁了,"多莉回忆着自己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过去的事,带着一种沉思的微笑说.
  "妈妈,当年爸爸是怎样向您求婚的?"基蒂突如其来地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十分简单得很哩,"公爵夫人回答,可是她的脸还是因为忆起往事而容光焕发了.
  "不,怎样的呢?在您还不便说在那之前您心里就已经深深爱上了他吗?"
  基蒂现在能够以平等的资格和她母亲谈论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这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自然是爱上了;他经常到我们乡下的家来."
  "但是又是如何决定的呢,妈妈?"
  "我猜想你一定会以为自己发明了新的样式吧?都是这样的: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
  "您说的是多恰当,妈妈!正是由眼神,由微笑来决定的哩!"多莉马上附和着.
  "可是他又说了些什么话呢?"
  "科斯佳到底又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用粉笔写下来的.真是奇怪啊......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一样!"她说.
  于是三个妇人都开始默默地想着同样的事.基蒂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的.她想起她结婚前的那整个冬天以及她对弗龙斯基的迷恋的感情.
  "有一件事......瓦莲卡以前的恋爱史,"她说,由于一种自然的联想使她联想到了这一点."我总想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一说,使他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他们......所有的男子,"她补充说,"对于我们的过去都十分嫉妒得很的."
  "并不都是这样,"多莉说."你是根据你丈夫来判断的.就是现在,只要他想起弗龙斯基都痛苦.是真的吧?是不是?"
  "是的,"基蒂回答说,眼睛里带着一种沉思的笑意.
  "可是我真不明白,"母亲插嘴道,由于她对女儿的那种母性的关怀而起来辩护,"你的过去又有什么会使他烦恼的?因为弗龙斯基追求过你吗?那种事每个少女都有过的哩."
  "啊,但是我们说的不是那个,"基蒂说,微微涨红了脸.
  "不,听我说吧,"她母亲继续说,"那时是你自己不让我去和弗龙斯基谈.你还记得吗?"
  "哦,妈妈!"基蒂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说.
  "如今已不能管束你们年轻人......你们的关系并没有越轨的地方,要不然,我一定会主动去和他说个明白的.可是,亲爱的,你兴奋可不行的呀.请要记着这个,平静点吧."
  "我非常平静啊,maman."
  "那时候安娜到来,结果对于基蒂反而是如此幸运,"多莉说,"而对于却她是多么不幸啊.适得其反,"她说,由于她自己的思想感到震惊."那时安娜是那么幸福,基蒂感觉到了自己很不幸.现在恰恰相反.我常想起她呢!"
  "你倒是想着一个好人哩!一个可怕的.令人讨厌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母亲说,对于基蒂没有嫁给弗龙斯基,却嫁给了列文一直耿耿于怀.
  "你何苦要谈这个呢?"基蒂恼怒地说."我不想这个,我也不要去想这个......我根本不要去想,"她听到她丈夫已踏上凉台台阶的那种熟悉的脚步声,说.
  "你到底不要想什么呢?"列文走上凉台说道.
  但是谁也不能回答他,他也只好不再问了.
  "我很抱歉,我闯进了你们女人的王国,"他说,不满地朝大家望了望,觉察出她们在讨论不愿在他面前谈起的事.
  一时间,他感到他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抱着同样的感觉,对于不加水去煮制果酱这件事,以及一般地对于外来的谢尔巴茨基家的影响很不高兴.但是他还是微笑着,走到基蒂面前.
  "哦,你还好吗?"他问她,用现在大家都是那样看她的那种表情看着她.
  "啊,很好哩,"基蒂微笑着说,"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货车可以装上旧大车三倍的东西.哦,我们要去接孩子们吗?我已经吩咐把车套好了."
  "什么!你要让基蒂坐马车吗?"她母亲责备他说.
  "是的,慢慢走,公爵夫人."
  列文从来没有管公爵夫人叫过maman,像其他人叫他们的岳母那样的叫,因此使公爵夫人很不高兴.但是虽然列文喜欢而且尊敬公爵夫人,他却不可以那样叫她,他如果要那样叫了她,就一定会感觉得亵渎了对他死去的母亲的情感.
  "请和我们一起去吧,maman,"基蒂说.
  "我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举动."
  "哦,那么我还是步行吧.走走对我是好的."基蒂站起来,走到她丈夫面前去,轻轻挽住他的胳臂.
  "或许对你是好的,但是一切都要有所节制,"公爵夫人说.
  "哦,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果酱做好了没有?"列文,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微笑着,想使她快活起来."这种新法子好吗?"
  "我想非常好.照我们的办法,这已煮得太久了."
  "这样更好,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就算我们的冰已经融化,我们没有地方贮储它,它也不会发酸,"基蒂说,立刻觉察出来她丈夫的用心,怀着同样的心情对这老管家说."可是你的腌菜真棒极了,妈妈说她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呢,"她补充说,微笑着,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巾.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十分气愤地望着基蒂.
  "您用不着安慰我哩,夫人.我只消看着你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很高兴了,"她说,在"和他在一起"这句粗俗而又亲切的话里有什么地方打动了基蒂.
  "和我们一起去采蘑菇吧,你可以告诉我们最好的地点."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笑着,摇摇头,好像是在说:"我真想又要生您的气了,但是我却不能够."
  "请照我的话做吧,"公爵夫人说;"拿纸盖上果酱,用甜酒浸湿,这样,就算没有冰块,也决不会发霉的."

  
  基蒂特别高兴有机会能和她丈夫单独呆在一起,因为她注意到在他走进凉台,问她们在说什么,却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在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的脸总是那样迅速地反映出他的一切情感的.
  当他们在别人之前步行出发,走到看不见房子,走上了那平了的.多尘的.布满黑麦穗和谷粒的大路的时候,她更加紧紧地挽住他的臂膀,使它紧贴着她的身体.他忘记了那一时的不愉快的印象,和她单独在一起,现在一心想着她快做母亲,他感到了和自己所爱的女人如此接近的一种完全超脱于形体之外的.新的美好的幸福.本来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他渴望听到她的声音,自从她怀孕以来,她的声音也同她的眼睛一样地改变了.在她的声音里,仿佛在她的眼神里一样,有一种于专心致力于某种心爱的事业的人所常有的温柔而压严的神情.
  "你真的不感到疲倦吗?再靠近我一点吧,"他说.
  "不,我很高兴有机会和你单独在一起,我得承认,虽然我和他们在一起是十分快乐的,可是我还是怀念着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去年冬天的那个晚上."
  "那样好,这样却更加好.两样都很好呢,"他说,紧握着她的手.
  "你知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谈什么事吗?"
  "是果酱吧?"
  "是的,也谈了果酱;可是到后来,就谈到男子是怎样求婚的事情上面来了."
  "噢!"列文说,与其说是在听她所说的话,不如说是在听她的声音,尽在注意着此时正穿过树林的道路,避开她会让摔跤的地方.
  "而且谈了谢尔盖.伊万内奇和瓦莲卡.你注意到吗?......我也非常希望这一切成为事实,"她继续说."你对这个怎么样想呢?"说着,她看着他的面孔.
  "我也不知道怎样想好,"列文微笑着回答."在这点上谢尔盖.伊万内奇在我看来是非常奇怪的.要知道,我曾经对你说过......"
  "是的,他和那个已经死了的女子产生了爱情......"
  "那是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的事;我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我记得那时候的他.他非常可爱.但是从那时起我就研究过他对女人的态度:他很亲切,有的他也很喜欢,但是我感觉到好像对于他,她们只是人,而不是女人."
  "是的,但是如今和瓦莲卡......我总觉得有点别的什么......"
  "或许有......不过我们得知道他的为人......他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奇怪的人.他只过着精神生活,他的为人太朴素太高尚了."
  "怎么?这难道会看低了他吗?"
  "不,但是他是如此过惯了精神生活,因而他是有些脱离实际的,而瓦莲卡却是实事求是的."
  列文现在早就已经习惯于大胆说出自己的思想,不费心思去推敲词句;他知道,他妻子,在像现在这样情意缠绵的时候,只消他稍加暗示就会懂他所要说的一切意思,而她也真的明白了.
  "是的,可是她恐怕还不如我实际哩;我知道他是决对不会爱我的.但她却是彻头彻尾超凡脱俗的."
  "啊.不,他倒十分喜欢你呢,当我的亲人喜欢你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的......"
  "是的,他对我十分亲切,只是......"
  "这不像和可怜的尼古连卡那样......你们彼此才是真相互喜欢哩,"列文代她说完了."为什么不说起他呢?"他补充说."我有时也责备自己没有说起他,结果就会把他忘了.噢,他是一个多么恐怖又多么可爱的人呀!......是的,我们在谈些什么呢?"列文沉吟了一会,说.
  "你想他不会恋爱吗?"基蒂换成了自己的语言说.
  "也并不是一定不会恋爱,"列文微笑着说,"但是他没有那种弱点......我总是羡慕他,即使现在,我这么幸福的时候,我也还是很羡慕他."
  "你是羡慕他无法恋爱这一点吗?"
  "我羡慕他比我强,"列文微笑着说."他不只是为自己生活.他的所有生活都服从于他的义务.这就是他能够如此平静和满足的原因."
  "那你呢?"基蒂问,带着一种讽刺的.充满爱意的微笑.
  她不能够表达使她微笑的那一连串的思想;但是最后的结果是,她丈夫在赞扬他的哥哥,贬低自己这一点上是不十分真实的.基蒂知道这种不实际是由于他对他哥哥的爱,是由于自己过分幸福而感到的羞愧心情,尤其是由于他那种不断要求改善的心而来的;她爱他这点,所以她笑了.
  "你呢?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问,还是带着那种同样的微笑.
  她不相信他对自己有什么不愿意,这让他很高兴,他不自觉地竭力逗引她说出她不相信的理由来.
  "我十分幸福,可是不满意自己......"他说.
  "你既是幸福的,你怎么会不满意你自己呢?"
  "哦,我怎么说好呢?......在我的心里,除了要使你不跌交之外,我什么都不希望了.啊呀,可是你决不可以像那样跳啊!"他叫喊着,中断了谈话去责备她,因为她在跨过横在路上的一根树枝的时候动作十分迅速."但是当我反躬自问,拿我自己和别人,特别是和我哥哥相比较的时候,我简直觉得自己还是不好."
  "可是在哪一点上呢?"基蒂还是带着同样的一种微笑追问."你不是也在为别人工作吗?你的田庄,你的农事,还有你的著作都不能够算数吗?......"
  "不,但是还是我觉得,特别是现在......这一切都是你的过错,"他说,紧握着她的手."觉得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做那些事是并不热心的.要是我可以爱一切工作像爱你一样就好了!......可是最近我做那些事简直好象是对付差事一样."
  "哦,那么关于我爸爸,你怎样说呢?"基蒂问."难道因为他没有做公益事业,他也不好吗?"
  "他?不!但是人应当具有你父亲那种单纯.坦白和善良的心:这些我有吗?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为此发愁.这都是你弄的.在没有你......以及这个以前,"他望了一眼她的身子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现在我不能够了,我感到惭愧;我做那些事好像应付公差一样,我假装着......"
  "那么,你现在愿意和谢尔盖.伊万内奇调换吗?"基蒂说."你愿意同他一样从事公益事业,热爱分派到自己头上的差事,除此之外再也不要别的什么吗?"
  "当然不!"列文说."但是我是这么幸福,我什么都无法明白了.那么你想他今天会向她求婚?"他沉默了一会之后马上补充说.
  "我是这样想,又不这样想.可是,我真十分希望他这样呢.等一等."她弯下腰,摘下路旁的一朵野甘菊."来,开始数吧:他会求婚,他不会求婚,"她说,接着把花交给了他.
  "他会求婚,他不会求婚,"列文说,把狭长的白花瓣扯下来.
  "不对,不对!"基蒂抓住他的手止住他,她一直都在兴奋地看着他的手指."你一次扯了两片哩."
  "那么,我们就不要数这片小的了,"列文说,马上扯下一片还没有长完全的小花瓣."马车已经追上我们了."
  "你难道不累吗,基蒂?"公爵夫人叫着.
  "一点都不."
  "你要是累,就坐上车来,马很驯顺,而且走得很慢哩."
  但是用不着坐车了,他们快到地点了,于是大家一道步行走过去.

  
  瓦莲卡的黑发上包着一条白头纱,身边围绕着一群孩子,正和蔼而快活地为他们忙着,并且显然因为她所喜欢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而十分兴奋,她的样子十分动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她并肩走着,不住地欣赏她.望着她,他回想起他听见她说过的一切动人的话,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优点,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对她所抱着的感情是一种很稀有的感情,这种感情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只在他的青年时代感到过一次.接近时她所产生的快感如此不断加强,一直达到这样的地步,当他把他采到的一只细茎的.菌边往上翻的大桦树菌放进她的提篮里的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满脸的那种近乎激动的又惊又喜的红晕,他自己也惊惶失措了,默默地.含情脉脉地向她微微一笑.
  "如果是这样,"他心中默默地说."我得仔细想想,作出个决定,不要像个男孩子一样,由于一时的内心冲动,就变得神魂颠倒了."
  "现在我要一个人去采蘑菇,否则我的成绩就无法显出来了,"说着,他就独自一人离开了树林的边缘......他们正在那里的落落疏疏的老桦树林中如丝的小草上走着......走进了树林深处,那儿在白桦树中间长着银灰树干的白杨和暗色的榛丛.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了大约六十步的样子,走到长着浅红和深红的.耳垂状的花朵的卫矛树丛后面,他知道没有人能看得见他,就站住不动了.周围一片寂静.仅仅在他正在那下面站着的桦树上面,一群苍蝇一刻也不安静地嗡嗡着,像一窝蜜蜂一样,有时也传来孩子们的声音.突然间,从离树林边缘不远的地方发出瓦莲卡呼唤格里沙的女低音,他高兴得笑逐颜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清楚意识到这微笑,对自己这种情况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取出了一支雪茄烟,开始点燃它.他很久在桦树干上点不着一根火柴.柔润的白树皮粘住了黄磷,火就熄灭了.终于有一根火柴燃着了,雪茄的芬芳的烟像一条整齐的.宽的飘荡的布似的,飘向前,荡上去,缭绕在桦树的垂枝下的灌木丛上面.注视着这一片烟雾,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境地.
  "为什么不呢?"他想."万一这仅仅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万一我感到的仅仅是一种吸引,一种相互的吸引(我可以说是相互的),但是又觉得这是违反我平生的习性的,要是我觉得屈服于这种吸引之下,我就背叛了我的事业和义务呢......但是事情远非如此.我找得出的唯一的反对理由,就是当我失掉玛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过,我要对她永不变心.这是我唯一找得出的自己的感情的理由......这是很重要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自言自语,同时却又感到这种顾忌在他个人说来是无关紧要的,只不过在别人眼里会损坏了他所扮演的富有诗意的角色罢了."可是,除此之外,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出可以反对我的感情的缘由.如果单凭理智来挑选的话,我也不可能找出比这更加美满的了."
  他无论怎样回想他所认识的妇人和姑娘们,他也记不起有一个姑娘具备如此多的美德,那是他经过静静考虑之后希望他的妻子全部具有的.她有少女的魅力和鲜艳,然而她已经不是小孩了,如果她爱他,她是有意识地.以一个妇人应该具有的感情来爱他的;这是一.其次:她不但毫不俗气,而且显然她很厌恶庸俗的上流社会,但同时却很懂人情世故,具备着上流社会的妇女处世为人的一切举止,一个终身伴侣不具备这些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来是不可以想像的.第三:她是虔诚的,但是她并不像小孩一样,譬如像基蒂那样,无意识地善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仰上的.甚至最细小的地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都发现她身上具备着他渴望他妻子应该具有备的一切:她出身贫苦.清贫,所以她不会把自己的一群亲戚和他们的影响带到丈夫家庭里来,像他现在所看见的基蒂的情形.她的一切都要依赖她丈夫,他一向就希望他未来的家庭生活会是这样的.而这位身上具备着这一切美德的姑娘,爱上了他.他是一个谨慎的人,但是也不能不看出这一点.而他也爱她.还有一种顾虑......就是他的年纪.但是他的家族是长寿的,他的头上没有一丝白发,谁也不会认为他是四十岁的人,而且他想起瓦莲卡也曾经说过,只有俄国人才一到五十就自命老了,在法国,五十岁的人还认为自己正dans la force de lge,而那些四十岁的人还真是un jeune homme哩.当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年轻,年龄多大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他又走到树林边,在夕阳斜照里,看见瓦莲卡的雍容优雅的风姿,她穿着一件黄衣服,提着篮子,缓缓走过老桦树旁,当瓦莲卡的动人的姿态和使他叹赏不已的美景......浸在夕阳中的变黄了的麦田和点缀着黄斑的古树正消失在遥远的天边......融合成一片的时候,他不是觉得年轻了吗?他的心快乐地跳动着.一股柔情迷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已经打定主意了.刚刚弯下腰去采一只蘑菇的瓦莲卡,灵巧地站起身来,回头一望.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扔掉手中雪茄烟,迈着坚决的步伐向她走去.

  
  "瓦尔瓦拉.安德列耶夫娜,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心里就定下了我一定热爱和乐意称她为我的妻子的女人的理想.过了漫长的日子,我现在才破天荒第一次在您身上发现了我所要追求的.我爱您,要我向您开始求婚."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自己自言自语,那时他离瓦莲卡只有几十步远了.她跪着,用胳臂护着几只蘑菇不让格里沙抢去,一边大声呼唤着小玛莎.
  "来呀,来呀!孩子们!这儿还有很多哩!"她用一种圆润悦耳的声音说.
  看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过来,她没有起身,也没有改变姿势;但是一切现象都使他觉出,她感到他在走近了,并且心里很高兴.
  "怎样,您也找到一些吗?"她从白头巾里面问,扭过她那带着一副温柔的微笑的美丽面孔向着他.  "一个都没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您呢?"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正忙着照顾她四周的孩子们.
  "那儿那还有一个,就在树枝旁边,"她说,指着一个小蘑菇,它那富有弹性的玫瑰色菌顶上横压着一根干草,它是从草底下长出来的.她立起身来,那时玛莎把蘑菇拿起来,掰成两片雪白的菌块."这令我想起我的童年,"她补充说,离开孩子们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起并着肩走去.
  他们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瓦莲卡看出他想说什么;她猜着那是什么,又惊又喜的心情几乎让她昏过去了.他们走到远得谁也不会听见他们的话了,但是他还不开口.瓦莲卡最好还是保持沉默.沉默以后,总比谈了菌子以后,再谈他们想说的话要容易得多;但是事与愿违,就像是出于偶然一样,瓦莲卡说:
  "那么您什么也没有找到?当然,树林里面蘑菇总是很少的."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深深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因为她谈起蘑菇而感到困惑.他想把她引到她开始所谈的关于她的童年的话题上去;但是违反了自己的本意,沉默了一会儿,他却回答了她最后的话:
  "听说只有白菌多半生在树林边上,可是我连白菌是什么模样都辨别不出哩."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得离孩子们更远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了.瓦莲卡的心跳动得更加厉害,以致她都听见它的通通的跳声,她感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在施塔尔夫人家过了那种寄居的生活了后,做科兹内舍夫这样男人的妻子,在她看来似乎是莫大的幸福了.除此以外,她差不多深信她已经爱上了他.而现在就要有所决定了,她非常害怕:有时候是害怕他说,有时候又害怕什么他都不说.
  他必须趁现在这个机会说,要么就永远也不会说了;这一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觉察到了.在瓦莲卡的眼色里.在她的红晕里.在她的微微俯视的眼睛里.在这一切表情里,都流露着痛苦的期待的神情.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出来,很替她很难过.他甚至感到现在什么都不说就等于是侮辱了她.他在心里迅速地重温了一遍支持他的决心的理由.他心里也暗暗温习了一遍他打算用以求婚的言语;但是他没有说这些话,不知什么突如其来的想法却使他问了一些别的:
  "桦树菌和白菌到底有什么区别?"
  瓦莲卡的嘴唇激动得颤抖起来,当她回答说:
  "菌帽上没有分别,只不过是菌茎不同而已."
  一说完这些话,他和她就都明白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应该说出口的永远不会说了,他们的达到顶点的情绪都平静下来了.
  "看见桦树菌的根,就使人想到黑人的那两天没有刮过的胡子,"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平静地说.
  "是这样的,"瓦莲卡微笑着回答,他们散步的路线不知不觉地就变了.他们开始回到孩子们那里去.瓦莲卡觉得又痛苦又羞愧,但是同时她又体验到一种十分轻松的感觉.
  回到家里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又回忆起他所有的理由,结果发现自己最初决断错了.他不能对Marie负心.
  "安静点,孩子们,安静点!"列文甚至愤怒得叫起来,敢忙站在妻子面前护着她,当那一群孩子欢天喜地地叫喊着冲过来的时候.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紧跟在孩子们后面,走出了树林.基蒂用不着问瓦莲卡;她就已经从他们两个人脸上的平静但有点羞愧的神情上,就明白她的计划并未实现.
  "喂,怎么样?"在回家的路上,她丈夫问她.
  "没有上钩,"基蒂说,她的笑容和说话的态度很容易使人想起她父亲来,列文常常很满意地注意到她身上的这一点.
  "怎么没上钩?"
  "就是这样,"她说,拉住她丈夫的手,举到嘴唇边,抿紧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像吻教士的手一样."
  "是谁不上钩呢?"他边笑着边说.
  "两方面本来应该都像这样的......"
  "看有几个农民来了......"
  "不,没关系他们不能看见的."

  
  小孩子喝茶的时候,大人们就坐在凉台上,仿佛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地聊着天,即使所有的人,特别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瓦莲卡,心里都明白曾经发生过一件不愉快.但却非常重要的事.他们两人体验到同样的心情,如同一个考试不及格.要留级或者永远从学校里开除出去的学生感觉到的一样.每一个在场的人,也感觉到发生过什么事,活跃地谈着毫不相关的话题.那天晚上,列文和基蒂觉得格外地幸福,格外地相亲相爱.他们情意缠绵的幸福,本身就含有一种使那些渴望幸福却得不到的人感到不痛快的作用,使他们感得很难为情.
  "请记住我的话吧,Alexandre不会来了,"老公爵夫人说.
  今天晚上他们一直在等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坐火车来,老公爵来信说他也许会来.
  "而且我也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继续说."他说应该让新婚夫妇清清静静地过一阵."
  "爸爸真的扔下我们不管了.我们没见过他的面,"基蒂说."我们怎么能算是新婚夫妇呢?我们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他要不来,我就得向你们告别了,孩子们,"老公爵夫人悲伤地叹了口气说.
  "噢,你是怎么啦,妈妈!"两个女儿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们想想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哦,现在......"
  突然间,老公爵夫人的声音完全出人意外地抖起来了.她的女儿们不出声了,交换了一下眼色."Maman总是自寻烦恼,"她们的眼光好像是这样说.但是她们还是不知道,不论她同女儿们在一起是多么好,无论她觉得她多么需要在这里,但是自从他们把最后一个爱女嫁出去,家里的巢变得荒凉起来的时候,她还是为自己和她丈夫痛苦极了.
  "什么事,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基蒂突然向带着神秘但郑重其事的表情站在她跟前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问道.
  "是晚饭的那些事."
  "噢,对了,"多莉说."你去安排吧,我得去照料格里沙复习功课.他今天什么都没有做."
  "是该我去上课!不,多莉!我还是去,"列文说,跳了起来.
  格里沙已经进了中学,暑假就应当复习功课.在莫斯科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同她儿子一道学习拉丁文了,来到列文家就规定每天至少跟他一起复习一次最难学的功课......拉丁语和数学.列文自告奋勇来代替她;但是这位做母亲的有一回听列文讲课,发现他没有按照莫斯科的老师的辅导方法教这孩子,虽然很难为情而且极力做到不得罪列文,却还是果断地对他表示,一定要像老师那样照着课本进行,不然最好还是由她自己来教的好.列文因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尽父亲的职责,不亲自来教育儿子,却把教育儿子的担子推给不懂教育的母亲,心里很是不痛快;又因为教师把孩子教得那么糟糕,心里也很不痛快;但是他答应他的姨姐要按照她的意思教课.因此他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却照着书本来教格里沙,因此就勉勉强强的,常常忘掉上课的时间.今天的情形也是一样.
  "不,我去我去,多莉,你还是坐着吧,"他说."我们会好好地按照课本进行的.不过斯季瓦来了的时候,我们就马上要去打猎,那时我们就要旷课了."
  于是列文就去找格里沙去了.
  瓦莲卡对基蒂也说过同样的话.甚至在列文的井井有条的幸福家庭里,瓦莲卡也能想出办法帮帮忙.
  "我去照料晚饭,你坐着千万别动,"她说,就站起身朝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走去.
  "好吧,好吧,他们大概会找不到小鸡,那么就只能用我们自己的......"基蒂回答.
  "那我跟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商量着办吧,"于是瓦莲卡就和那老管家一道走了.
  "多么可爱的姑娘啊!"老公爵夫人由衷地说.
  "不只是可爱,maman,而且多么迷人,世上再也没有像她这样的人了."
  "这么说,你们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今晚会来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很显然不愿意继续谈瓦莲卡的事."再也难以找到比这两位连襟更不相像的人了,"他带着精明的微笑说."一个总在活动,好像水里的鱼一样总是在交际场中过活;而另一个,我们的科斯佳,活跃.伶俐.非常敏感,但是一到交际场中就好像鱼儿离了水一样,要么就作傻愣愣的,要么就乱跳乱动!"
  "是的,他非常粗心大意哩,"公爵夫人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正想请您跟他讲讲,她(她指的是基蒂)千万不能留在这里,一定要到莫斯科去.他说他要请个好医生来......"
  "Maman,他一切都会办好,一切都会同意,"基蒂说,因为她母亲居然这样要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过问这种事心里感到很懊恼.
  在谈话中间,他们听到林荫道上传来马的喷鼻声以及车轮在砂砾路上行驶产生的辚辚声.
  多莉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去迎接她的丈夫,列文就已从下面他正在教格里沙功课的房间的窗子里跳了出去,顺便把格里沙也扶下去了.
  "斯季瓦来了!"列文从凉台下面呼喊."我们已经读完了,多莉,不再担心!"他补充说,一边像个小男孩似的奔跑着去迎接马车了.
  "Is,ea,id,ejus,ejus,ejus,"格里沙一边沿着林荫道跳跃而去,一边不停叫喊.
  "还有个一个什么人和他在一起哩.那一定是爸爸!"列文喊道,停在林荫道的入口."基蒂,不要从那么陡的台阶上下来,还是绕点路吧."
  列文把坐在马车里的那个人当成老公爵,但是他搞错了.当他走近马车的时候,他就看见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并肩坐着的根本不是老公爵,而是一个戴苏格兰小帽.帽子后面还飘舞着长长的缎带的漂亮而又结实的年轻人.这就是是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谢尔巴茨基家的姑表兄弟,彼得堡—莫斯科一个鼎鼎大名的年轻人."这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家伙,一个热爱打猎的人,"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介绍的时候说的.
  韦斯洛夫斯基,丝毫也没有因为自己代替老公爵来临而引起的失望而感到深深不安,他同列文兴致勃勃地寒暄着,提醒说他们以前还见过,越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来的猎狗身上把格里沙抱进马车里去.
  列文没有坐上马车,只能跟在后面走.列文是因为那位他越是了解就越加敬爱的老公爵没有来,又因为这个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一个完全多余的陌生人竟然来了,心里很有点不痛快.当列文走到门口时......所有的成年人和孩子都已经闹哄哄地聚在那儿了,......与看见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用特别温柔和献媚的姿态吻基蒂的手的时候,他就越发不痛快了.
  "我和您的妻子是cousins,并且也是老朋友,"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又紧紧握了握列文的手.
  "哦,这儿有没有野味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还没来得及向每个人招呼,就对列文说."我和他的野心可大得很哩.怎么,maman,从那时候起他们就没有再到过莫斯科.喂,塔尼娅,这是给你的!请到车后面去取吧,"他面面俱到地说,"瞧你的样子是多么精神,多莉,亲爱的!"他对他妻子说,又吻她的手,一只手拉着她的手,而另一只手抚摸着它.
  刚刚还处在最愉快的心境中的列文,现在愁闷地观望着一切,一切他都不中意了.
  "他的这张嘴昨天吻过谁呢?"他望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与他妻子那种情意缠绵的神情,沉思起来.他望望多莉,她也使他不高兴起来.
  "她并不是相信他的爱情.那么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真叫人讨厌!"列文沉思.
  他望着刚才他还觉得那么和蔼可亲的公爵夫人,他不喜欢她欢迎那个戴着帽带的瓦先卡就像欢迎他到自己家里来的那种神气.
  甚至那个人也走到了台阶上,带着一脸装模作样的友好神情来迎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使他很不痛快,其实列文知道他哥哥既不高兴又不尊敬奥布隆斯基的.
  而那个带着sainte nitouche的神情同这位绅士结识.其实满脑子只是想着怎样结婚的瓦莲卡的那副模样,也引起了他极大的反感.
  但是最使人反感的是基蒂,因为她居然跟这位认为他到乡下来对人对己都是一件大喜事的绅士谈笑风生,特别是她报以微笑时的笑容让他很不愉快.
  所有的人一边喧哗地谈着,一边都走进房里;他们大家刚刚坐下,列文就扭身出去了.
  基蒂看出她丈夫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抓住一个机会同他单独谈一谈;但是他却匆匆地从她的身边走开,说他要去账房一趟.他老早就不像今天晚上那样把经营农业当作一桩了不起的事了."对于他们,每天都是良辰佳节,"他想."但是这儿可没有良辰佳节那种事,事情是不能等待的,不做事就没法生活下去."

  
  直到打发了人去请列文回来吃晚饭,他才回家来.基蒂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站在楼梯上,正在商量开饭时摆什么酒好.
  "什么事这样fuss?预备照例的那种酒不就是了."
  "不,斯季瓦不喝哩......科斯佳,等一等,你这怎么啦?"基蒂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说道,但是他并不等待她,却无情地迈着大步独自走进餐室里去,马上参加到以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为首的全体的热闹的谈话中去了.
  "明天我们就去打猎,怎么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我们那去吧,"韦斯洛夫斯基说,移过去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侧着身子坐着,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面.
  "我十分高兴,我们去吧.你今年打过猎了吗?"列文对韦斯洛夫斯基说,认真凝视着他的腿,可是却带着基蒂所熟悉的那种最不适合他的强颜欢笑的神情."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得到松鸡,不过有很多山鹬.但是还是得早点去才行.你们疲倦吗?你不是很疲倦吗,斯季瓦?"
  "我疲倦了吗?我还从来没有疲倦过哩.我们通宵不睡好吧!我们去散散步."
  "真的,我们别睡觉吧!太妙了!"韦斯洛夫斯基表示同意.
  "你可以不睡,而且你也能不让别人休息,这一点我们倒是很相信的,"多莉对她丈夫说,她现在一对她丈夫说话就流露出微微讥讽的口吻."但是按我看,现在已经到时候了......我走啦,我不想吃晚饭了."
  "不,你多留一会儿,多林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从他们正在吃饭的大饭桌后面移到她身边."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呢."
  "也许,没有什么可说的吧."
  "你也知道,韦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里去过.他又要到他们那里去了.你也知道,离这里只有六十里的路程.我也是要去的.韦斯洛夫斯基,快到这边来!"
  瓦先卡转移到妇女们那儿去,同基蒂并肩坐下.
  "啊,请说给我听听,你去过她那里吗?她怎么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他.
  列文留在桌子那一头不动,虽然不停地和公爵夫人同瓦莲卡闲谈着,但还是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多莉.基蒂和韦斯洛夫斯基中间正在进行着生动而神秘的谈话.不仅如此,他还在他妻子的脸上看到一种严肃而且认真的神色,当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正在有声有色地讲着什么的瓦先卡的漂亮面孔时.
  "他们那里好得很哩,"瓦先卡讲的是弗龙斯基和安娜."自然,我不该贸然加以判断,不过在他们家里,你会感觉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今后他们到底打算做些什么呢?"
  "好像,他们冬天会去莫斯科."
  "我们都到他们那里聚会一下该有多好!你什么时候去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瓦先卡.
  "我将要到他们那里去过七月."
  "你也去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他妻子.
  "我早就想去了,我是一定要去的,"多莉说,"我替她难过,我了解她.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等你走了后,我就一个人去,那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没有你反而更好了."
  "好极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那你呢,基蒂?"
  "我?为什么我要去呢?"基蒂说,整个脸都涨红了,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她的丈夫.
  "你认得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吗?"韦斯洛夫斯基问她."她真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呢."
  "是的,"她回答韦斯洛夫斯基,脸就越发红了,她立起身来,走回到她丈夫身边.
  "那么你明天要去打猎吗?"她问.
  就在这几分钟,尤其是看见她同韦斯洛夫斯基交谈的时候弥漫在她的面颊上的红晕,列文的嫉妒心更加厉害了.现在,他听着她的话,他把这些话按照自己的想法作出了解释.虽然后来他想起来很奇怪,可是现在他觉得这是非常清清楚楚的:她所以问他去不去打猎,只是因为了想知道他给不给予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这种乐趣,照他看来,她已经爱上韦斯洛夫斯基了.
  "是的,我会去,"他用一种自己听起来都不愉快的.不自然的腔调对她说.
  "不,最好再待一天吧,要不然多莉完全见不着她的丈夫了.还是后天再去吧,"基蒂说.
  基蒂的话里的含意现在又被列文这样误解了:"不要把我和他拆散了.你去我可并不在乎,但是让我享受享受同这位可爱的年轻人交流的快乐吧!"
  "噢,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可以 再待一天,"列文带着格外和蔼可亲的表情回答.
  而与此同时,瓦先卡一点也没有怀疑到他的到来会引起这么大的苦恼,他跟着基蒂从桌边立起身来,一边用温情的眼光望着她微笑,然后跟着她走过来.
  列文察看到了这种眼光.他脸色发白,一时之间几乎喘不出气来."他怎么敢这样望着我的妻子!"他已怒气冲冲了.
  "那么明天?让我们去吧!"瓦先卡说,接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像他平常的模样架起腿来.
  列文的嫉妒心越来越变本加厉了.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受了骗的丈夫,一个仅仅被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看成供给他们舒适生活和快乐的必不可少的必需品而已......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客客气气.殷勤周到地问了问瓦先卡有关打猎.他的猎枪.他的靴子的事情......并且同意第二天就去.
  幸亏老公爵夫人使列文的痛苦告了一个段落,她自己立起身来,劝基蒂快去睡觉.但是列文没有逃脱掉一种新的苦恼.在同女主人告别的时候,瓦先卡又想吻基蒂的手,但是她涨红了脸,很快缩回手去,用一种后来她母亲曾经责备过她的直率的粗鲁口吻说:
  "在我们家里不来这一套."
  在列文的心目中看来,这都是基蒂的过错,竟然让自己遭受到这种行为的侮辱;这样笨拙地表露出她不喜欢这一套,更是她的过错了.
  "哦,为什么去睡觉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晚饭时候喝了几杯之后,正处在最愉快和最富有诗意的心境中."你看,基蒂!"他接着说下去,指着在菩提树后升起的一轮明月."多么可爱呀!韦斯洛夫斯基,现在正是唱小夜曲的时候!你知道他有一副非常好嗓子,我们已经唱了一路.他有几支非常优美动听的情歌,两首新歌.他也应该和瓦莲卡小姐合唱一曲."
  所有的人都分散开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韦斯洛夫斯基又在林荫路上逗留了许久,可以听到他们正在同唱一首新的情歌.
  倾听着这歌声,列文皱着眉坐在他妻子的寝室里的一把安乐椅上,她问他是怎么啦,他却顽固地不吭声;但是最后,当她露出羞怯的笑容问他:"是不是韦斯洛夫斯基有什么地方让你不高兴了呢?"他的感情就尽情发泄出来,把满腹心事和全说了;而他说出的话却使他自己羞惭得无地自容,于是他就更加生气了.
  他站在她面前,紧皱着的眉头下面的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亮光,两只强而有力的臂膀紧抱在胸膛上,好像在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如果不是他的脸上同时还流露出一种打动了她的痛苦神情,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是严峻的.甚至可以是冷酷的.他的下颚抽搐着,声音直发抖.
  "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嫉妒:这是卑鄙的字眼.我决不是妒忌,而且我也不会相信......我说不出来我的感觉,不过这是很可怕的......我不嫉妒,但是我感到羞愧和可耻,居然有人敢这样痴心妄想,居然敢用那样的眼光来看你......"
  "用什么样的眼光呢?"基蒂说,尽可能真心真意地回忆着晚上的一言一语和一举一动,和这一切之中所含有的意义.
  在她内心深处她认为在韦斯洛夫斯基随着她走到桌子那一头的时候是有些奇怪的,然而这一点她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那就更不敢对他讲,因此更增加他的痛苦了.
  "像我这种模样,还会有什么可以吸引人的地方呢?......"
  "啊!"他喊叫,两只手抱住头."你还是不说的好!......那就是说,要是你还能吸引人的话......"
  "哦,不是的,科斯佳,等一下,听我说,"基蒂说,怀着痛苦的深刻同情望着他."你还在转什么念头呢?既然对于我来说其他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嗯,你愿意我谁也不见吗?"
  在最初的一瞬间,他的嫉妒已经伤了她的感情;这么一点点最纯洁的娱乐,都不允许她享受,因而她很烦恼;但是现在为了使他心平气和,为了解除他所受到的痛苦,她不仅情愿舍弃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算牺牲所有也在所不惜.
  "你要了解我的处境有多么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种绝望的低声说下去."他是在我的家里作客,严格地说,除了他那种放荡不羁和架着腿的姿态以外,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不体面的事.他认为这是最优雅的姿态,因而我就得对他客客气气的."
  "不过,科斯佳,你说得也太过火了!"基蒂说,因为现在从他的嫉妒中所表现出来的对她的强烈爱情而感到不胜欢喜.
  "最糟糕的是,你,你和往常一样,然而现在对我说来你是那样洁圣,我们是这样幸福,幸福得不得了,可是突然间这个坏家伙......不,他不是坏家伙,我为什么要责怪他呢?我跟他根本没有丝毫的关系.可是我们的幸福,我的和你的......为什么会......"
  "你应该知道,我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了,"基蒂开口说到.
  "到底怎么发生的?什么怎么发生的?"
  "我看出来我们晚饭聊天的时候你是怎么看我们来着的."
  "是的!"列文吃惊地回答.
  她对他说了他们谈论了些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列文沉默了一会,随后仔细地看了一眼她的苍白的.受了惊吓的面孔,突然双手抱住脑袋.
  "卡佳,我都是在折磨你!亲爱的,原谅我!这是疯狂啊!卡佳,全是我的过错.怎么可以为了这种事而这样苦恼呢?"
  "不,我只是为你难过呢."
  "为我?为我?我又算得了个什么?一个疯子而已!但是我为什么要使你伤心呢?以为随便什么陌生人都能够破坏我们的幸福,想起来真可怕."
  "很自然,这就是使人感到受侮辱的地方......"
  "嗯,那么我要故意把他留在我们家住是一夏天,同他说上许许多多的客气话,"列文说,吻她的手."你看着吧.明天......是的,明天我们就会走了."

  
  第二天早上,女人们还没有起身,猎人们的马车......一辆四轮游览马车和一辆二轮马车......就已经停在大门口了;而拉斯卡,从一清早就知道了他们要去打猎,心满意足地吠叫和蹿跳了一阵后,就在马车上车夫的旁边坐下来,带着激动和不满意这种拖延的神情,凝视着猎人们还没有从那儿走出来的大门.第一个出来的是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先生,他穿着一双齐到他的肥胖的大腿一半的高统皮靴,绿色的短衫上系着一条发散着皮革气息的崭新的子弹带,头戴了一顶缀着缎带的苏格兰帽,拿着一支没有背带的新式英国猎枪.拉斯卡跳到他身边,欢迎他,还跳起来,用它自己的方式问他其余的人是不是很快就出来了,但是它没有得到回答,就回到自己了望的岗位上,又沉默起来了,歪着头,竖着一只耳朵仔细听着.终于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跳出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在空中乱跳乱蹦的黑斑猎狗克拉克,紧跟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人手里拿着枪,嘴里还叨着雪茄烟,也走出来了."听到没有,别动,克拉克!"他很温柔地对那条把爪子搭在他的胸膛和腹部.钩住了他的猎袋的狗叫喊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一双生皮便鞋,打着绑腿,穿着一条破烂裤子和一件短上衣,他头上戴着一顶破得不像样的帽子;然而他的新式猎枪却好像玩具一样的精巧,他的猎袋和子弹带,虽然破旧了点,质地却是非常好.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事先并不懂得,真正的猎人风度......就在于穿破旧的衣衫,但是猎具的质量却是最好的.他现在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破衣烂衫,而他的文雅.丰满.愉快的绅士风度却使他容光焕发,他才明白了这一点,决定下一次打猎自己也要这样做.
  "喂,我们的主人到底怎么样了?"他问到.
  "他有位年轻的妻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
  "是的,她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人."
  "他已经装束好了.也许,又跑到她那里去了哩."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真猜着了.列文又跑到了他妻子那里,再一次问她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昨天的愚蠢行为,还恳求她千万多加保重.最主要的是离孩子们远一点,他们随时都会碰撞上她的.然后又一定要她再说一遍,他离开两天她不会生气,而且还请求她明天早晨一定派人骑马给他送一张字条,哪怕一两个字也好,使他知道她平平安安.
  基蒂同往常一样,同丈夫分开两天是痛苦的;但是看着他那穿着高统猎靴和白色短衫,是显得魁伟强壮的富有生气的身姿,和一种她所不了解的猎人的容光焕发的兴奋神情,因为他的快乐而忘记了自己的不快,快活地同他分别了.
  "对不住,先生们!"他说,跑到台阶上."早餐带上了吗?为什么把枣骝马套在右边?哦,没有关系!拉斯卡,安静点!快卧下!"
  "放到牲口群里去吧,"他说,转身朝着在台阶上等待他解决阉割了的小绵羊问题的农人说,"对不起,又来了一个不好家伙."
  列文从他已经坐稳了的马车上跳下来,朝着手中拿着量尺向台阶走过来的木匠走过去.
  "昨天你不到帐房来,现在你又来耽误我了.哦,到底有什么事?"
  "您让我再做一个转角好吗?再加三蹬楼梯就好了.这一次我们会做得很合适.这样就稳妥多了."
  "你早就该听我的话,"列文愤怒地说."我对你讲过要先安装好侧板,然后再嵌上楼梯.现在没法改动了.就照着我的话去做,再去做个新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修建厢房中木匠没有计算高度,把楼梯做糟了,因此在装置停当的时候踏板全倾斜了.现在木匠想利用旧的楼梯,再添上三级.
  "那这样就会好得多了."
  "可是再添上三级楼梯会通到哪里去啊?"
  "原谅我,老爷!"木匠说,轻蔑地微笑道."不高不矮,刚好是地方.就是说,从下面开始,"他带着令人信服的姿势说."上去,再上去,一直可以到到那儿."
  "三级楼梯也会增加高度......到底会通到哪里去呢?"
  "它会从底下上去,我的意思是说,一直会到顶上的."木匠固执而有说服力地说道.
  "会到天花板底下,那会到墙上去的!"
  "请您原谅.你看从下面开始.上去,再上去,就会到地方了."
  列文取出了猎枪的通条,就在尘土里画了一幅楼梯的图样.
  "哦,你看出来了吗?"
  "随您吩咐吧,"木匠说,他的两眼突然炯炯放光,显然他终于恍然大悟了."看起来,我们只好再做一个新的了哩."
  "好啦,就照着我的话去做吧!"列文一边坐到马车里去,一边大声说."快走吧!拉住那几只狗,菲利普!"
  列文把家务和农事上的一切操心事都扔下了不管,他体验到一种非常强烈的生命和期待的快乐,强烈得使他不想说话.并且,他体会到了所有猎人在接近猎场的时候都体验到的一种专心致志的激动情绪.要是他现在还有什么心事的话,那只是他们在柯尔彭沼地里能不能找到什么野味,拉斯卡和克拉克比较起来会不会显得更强,他今天射猎得好不好诸多问题而已.但愿他不会在这个生人面前丢脸就好了!但愿奥布隆斯基不要胜过他就好了!这些念头也在他的脑海里一晃闪过.
  奥布隆斯基也体验到了同样的心情,也沉默不言.只有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不住嘴地兴高采烈地唠叨着.现在,听着他说话,列文回想起昨天待他多么不公平,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瓦先卡真是个好人,又单纯,心地又好,而且非常有趣.如果列文在没有结婚的时候和他遇见的话,他们一定会成为知心朋友了.列文本来有点不大喜欢他那种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和放荡不羁的神气.因为他留着长长的指甲,戴着苏格兰小帽,其他的一切都配合得很好,看起来可能他自以为高不可攀,神气得了不得;但是因为他的心肠好和教养好,这些都可以原谅.他以自己的优良教育.漂亮的英语和法语,以及和列文相同的阶级出身而博得了列文的喜欢.
  瓦先卡对于套在左边那匹顿河草原的骏马大为赞叹.他欢喜得简直着了迷.
  "骑着一匹草原的骏马在草原上到处奔驰,该有多么美妙啊.喂!对不对呀?"他说.
  他似乎把骑着草原的骏马驰骋在原野上描绘成一种浪漫而富有诗意的事情,结果事情根本不是这样;但是他的纯真神情,特别是和他的漂亮的脸.甜蜜的微笑.优雅的举止结合起来,是非常动人的.是韦斯洛夫斯基的天性引起了列文的喜欢呢,还是因为列文想补偿一下昨天的过错,列文只看见了他身上的长处,很喜欢同他在一道.
  他们走了四里的光景,韦斯洛夫斯基突然寻找起雪茄烟和皮夹来,不知道是丢失了呢,还是丢在桌上了.皮夹里有三百七十个卢布,所以决不会置之不顾.
  "你知道,列文,我要是骑着这匹顿河马跑回家去.那可就再好也没有了.哦?"他说,已经爬上去.
  "不,何必呢?"列文回答,怀疑韦斯洛夫斯基的体重一定不下于六普特."我还是派车夫去吧."
  车夫骑着副马走了,列文亲自驾驶着其余的一对.

  
  "喂,我们的路线到底就怎么样?好好对我们讲讲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心急地说.
  "我们计划这样:我们现在到格沃兹杰沃去,格沃兹杰沃这边是山鹬出没的沼地,格沃兹杰沃那边有好极了的松鸡沼地,而且还有山鹬.现在天气太闷热了,但是我们傍晚就可以到了(大约还有二十里),我们晚上在那里打猎;在那里过一夜,明天我们就可以去大沼地."
  "难道这一路上什么都没有了吗?"
  "有的,但是会耽搁我们的行程;更何况,天气又很热!虽然有两处很不错的小地方,但是什么都不见得会出现的."
  列文自己很想顺路到那些小地方去,但是那些小地方距离他的家很近,随时都可以来打猎,而且那些地方太小,容不得三个人打猎.因此他昧着心硬说那里什么都不见得有.等到了一个小沼地的时候,他想把车子一直赶过去,然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凭借着他那双猎人的精明老练的眼睛,从大路上就看出了这块沼地.
  "我们是不到那里去吗?"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沼地.
  "列文,我们去那吧!多么好啊!"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恳求说,列文只好不同意了.
  他们还没有停下,两条狗就互相追逐着,飞一样向沼地跑过 去.
  "克拉克!拉斯卡!"
  那些狗又跑了回来.
  "那儿容不下三个人.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列文说,并希望他们除了被狗惊起的.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凄婉地哀鸣着的田凫以外,什么都不会找不到.
  "不!列文,来吧,我们还是一起去!"韦斯洛夫斯基呼唤说.
  "真的,实在太挤了.拉斯卡,回来吧!拉斯卡!你们不需要两条狗吧?"
  列文留在马车那儿,怀着嫉妒的心情望着远去的猎人们.他们走遍了整个沼地,但是除了小野鸡和几只田凫,其中有一只已经被韦斯洛夫斯基打死了,沼地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哦,你们看,并不是我舍不得让你们去这个沼地!"列文说."这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不,无论如何,到底还是很有意思的.您看到了吗?"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道,手里提着猎枪和田凫笨手笨脚地爬到车里去."我打得多么好啊!对不对?喂,快走我们不久就可以到真正的猎场了是吗?"
  马突然猛的一冲,列文的脑袋猛撞着谁的枪筒,发出一声枪响.其实,枪声是先响的,但是列文却感觉得是颠倒过来的.事情是这样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在扳双筒枪的扳机的时候,扳上了一个扳机,却没有扳好另一个,因此走了火.子弹却射进地里,因而谁也没有受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摇摇头,谴责地对韦斯洛夫斯基笑笑.但是列文却没有心思责怪他.第一,他一斥责就好像是由于他脱离了危险和他头上肿起来的小疱而引起的;其次,韦斯洛夫斯基起初是那样天真地愁闷不乐,随即却那样温和而富于感染力地讥笑大家的惊慌,列文也就不由得笑起来了.
  他们到了面积相当大而且会占去他们很多时间的第二个沼地的时候,列文劝说他们还是不要下车.但是韦斯洛夫斯基又说服了他.这一次沼地又很狭窄,列文作为殷勤好客的主人,只好留在马车那里.
  克拉克一到立即向丘陵地带冲了过去.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首先跟着狗跑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去,一只山鹬就飞起来了.韦斯洛夫斯基开枪但并没有打中它,鹬就已经飞到没有收割的草地那边去了.这只鸟还要留待韦斯洛夫斯基来解决.克拉克再一次发现了它,站住指出猎物的所在地,于是韦斯洛夫斯基只好打死了它,就回到马车跟前.
  "现在你去吧,让我留下来照管马,"他说.
  一种猎人的嫉妒心开始折磨着列文.他把缰绳交给了韦斯洛夫斯基,到沼地去了.
  拉斯卡早就在哀怨地尖叫着,好像在埋怨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朝向列文很熟悉.而克拉克还没有到过的.或许会有飞禽的一带丘陵起伏的地方直冲过去.
  "你为什么不拦住它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声喊到.
  "要明白它不会把它们惊走的,"列文回答.他很满意他的狗,匆匆忙忙跟着它跑去.
  在搜索中,越接近那个熟悉的小草墩,拉斯卡就变得越发郑重.一只沼地的小鸟只在一瞬间分散了它的注意力.它在那个草墩前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突然浑身颤抖一下,站住不动了.
  "来呀,来呀,斯季瓦!"列文大声喊着,感到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厉害了;突然间,仿佛什么阻碍着他的紧张的听觉的东西揭开了,他失去估量距离的能力,一切声音他听起来都很清晰,但都是杂乱无序的.他听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脚步声,却把它当作了远处的马蹄声;他听见脚下踩着的小草墩连着草根裂开的清脆的折断声,却把它当成了山鹬展翅飞翔的声音.他也听见背后不远的地方流水的飞溅声,但是他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声音.
  他挑选着落脚的地方,移到了狗的跟前.
  "终于抓住它!"
  在狗面前飞起来的不是松鸡,而是一只山鹬.列文举起猎枪,但是就在他瞄准的那一刻,他听见水的泼溅声更大更近了,夹杂着韦斯洛夫斯基的古怪而响亮的叫喊声.列文明明知道他就瞄在山鹬后面,然而他还是开枪了.
  列文看清楚了他确实没有射中,回过头来一望,看见马和马车都已经不在大路上,却在沼泽地里了.
  韦斯洛夫斯基想看打猎,就把马车赶到沼地里,于是两匹马就陷在泥淖里动弹不得了.
  "该死的东西!"列文暗自咕哝说,返身回到陷在泥里的马车旁边."您为什么要把车赶到这里来?"他冷淡地对他说,于是喊来了马车夫,就开始动手卸马.
  列文因为他的射击受到了妨碍,又因为他的马陷在泥塘,特别是因为无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好,韦斯洛夫斯基也好,都不能帮助他和马车夫卸下马具,把几匹马从泥塘中牵了出来(因为他们两个一点都不懂得套马的事),心里非常气恼.听见瓦先卡一口咬定这里一定十分干燥,列文却一声也不回答,默默地和马车夫一道工作着,为的是好把马卸下来.可是后来,等到他工作得紧张热烈的时候,看见韦斯洛夫斯基那么刻苦而热心地抓住挡泥板拖马车,并且真的硬把它拽断了,列文就责备自己受了昨天情绪的影响,不应当对待韦斯洛夫斯基太冷淡了,因此竭力用分外的殷勤来弥补他的冷淡.当一切都安排停当,马车又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列文就吩咐开始摆早饭.
  "Bon appétit!—bonne conscience!Ce poulet va tom-ber jusq,au fond de mes bottes,"已经又喜笑颜开的瓦先卡吃完第二只小鸡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法国谚语."哦,现在我们的灾难都结束了;万事都会如意了.但是为了我犯的过错我应该当坐在赶车的位子上.对不对?不,不,我是奥托米顿.看看我怎样为你们赶车吧!"当列文请求他让马车夫去赶车的时候,他抓住缰绳并且不放说."不,我应当将功补罪,何况,坐在赶车的位子上我觉得很舒服哩,"他就赶开车了.
  列文有点害怕他把他的马折磨坏了,尤其是左边那匹他不 会驾驭的枣骝马;然而他不知不觉地受到韦斯洛夫斯基的兴致勃勃的影响,他听韦斯洛夫斯基坐在车夫座位上唱了一路的情歌,或者他讲的故事,看见他表演按照英国方式应该怎样驾驳four in hand那副样子,列文不忍爱拒绝了;早饭过后,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到达了格沃兹杰沃沼地.

  
  韦斯洛夫斯基把马赶得那么快,天气还很闷热,他们很早就到达了沼地.
  他们到了真正的沼地,他们的目的地的时候,列文不由地就打算起要怎么样甩掉瓦先卡,好逍遥自在地独自行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在他的脸色上列文觉察出每个真正的猎人在打猎之前都具有的那种心神专注的神情,而且还有一点他所特有的温和的狡猾味道.
  "我们怎么个走法?这沼地好得很,我看见还有鹞鹰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着两只在芦苇塘上空飞翔着的大鹞鹰说."哪里有鹞鹰,哪里就一定会有野味."
  "哦,先生们,"列文带着一点担忧的神情说,一面把长统皮靴往上提了提,一面检查着猎枪上的弹筒帽."你们看见了那片苇塘没有?"他指着伸展在河右岸的一大片割了一半的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小小的绿洲."沼地从 这里开始,就已在我们面前:你们看一看,就是那比较绿的地方.沼地从那里往右去,到那马群走动的地方;那里是草地,有山鹬;沼地绕过那片苇塘经过赤杨树林,一直到磨坊那里.就在那里,你们看见吗?在水湾那儿.那地方再好也没有了.我有一回在那里打死了十七只松鸡.我们还是要分开,带着两条狗分道扬镳,然后到磨坊那里集合."
  "好的,不过谁往右,谁往左边去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问道."右边的地方宽敞一些,你们俩去吧,我往左边去,"他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说.
  "非常好!我们会比他打得更多的.来吧,来吧!"瓦先卡响应说.
  列文不得不同意,于是他们便分手了.
  他们刚一走进沼地,两条狗就一齐搜索起来,向着一片浮着褐色泡沫的泥塘走去了.列文知道拉斯卡寻找的方法......谨慎而且犹豫不断;他也知道这地方,他期望能够看见一群山鹬.
  "韦斯洛夫斯基,和我并排,和我并排走!"他沉住气悄悄地对跟他后面哗啦哗啦趟着水的同伴说,在格沃兹杰沃沼地发生了那场走火的事故以后,列文不由自然地就很关心他的枪口朝着什么方向了.
  "不,我不会打扰您,不用为我操心."
  但是列文不由得沉思起来,他记起临别时基蒂所说的话:"当心:可千万不要彼此打着了啊!"两条狗走得越来越近了,互相回避着,按照各自的兽迹不停追逐着.列文希望发现山鹬的希望强烈得连从腐臭的泥淖里往外拔皮靴后跟的吧咂声在他听起来都好像是鸟鸣声,他抓住而且握紧了枪托.
  "砰!砰!"他听到枪声就在耳边.这是瓦先卡射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一群野鸭,它们在射程以外老远的地方,这时正迎着这两个猎人飞过来.列文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看,就听见了一只山鹬的鸣声,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此外还有十只,一只跟着一只地飞起来.
  就在一只山鹬开始盘旋的那一刹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它打落了,这只山鹬缩成一块落到泥泞地里了.奥布隆斯基还不慌不忙地瞄准了另外一只低低地向苇塘飞来的山鹬,枪声一响,这一只也应声落下来;可以看见它从刈割了的苇塘里跳出来,拍动着另一只没有受伤的白色翅膀.
  列文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第一只山鹬他瞄得太近,结果没有打中;它已经飞起来的时候他的枪跟着它移来移去,但是正这时另外一只从他脚下飞起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又没有射中.
  当他们在装子弹的时候,又有一只山鹬飞起来,已经装好枪弹的韦斯洛夫斯基,照着水上放了两枪.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拾起自己的两只山鹬,目光炯炯地看着列文.
  "好,现在我们分开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左脚一瘸一瘸地,拿好猎枪,向他的狗吹了几声口哨,就朝一边走去了.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则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列文总是这样,如果头几枪落了空,他就会变得又急躁又烦恼,整天都射击不好了.这一次也是这样.山鹬是很多的.山鹬不住地在狗面前和猎人的脚下飞起来,列文本来是可以定下心来的;但是他射击的次数越多,他在韦斯洛夫斯基面前就越觉得丢脸,而那个韦斯洛夫斯基却不管是不是在射程以内都欢欢喜喜地乱打一阵,什么都没有打中,但却丝毫也不难为情.列文发了慌,沉不住气了,越来越恼怒,结果弄到只顾开着枪,几乎不敢存着打中什么的奢望了.好像连拉斯卡也感觉到这一点.它越来越懒得去寻找什么了,它带着好像 莫名其妙的和责难的眼光扭过头来望着这两位猎人.枪声一响跟着一响.火药的烟雾笼罩着两位猎人,但是在宽大的大猎袋里却只有两只轻巧的小山鹬.就连这些,其中的一只还是韦斯洛夫斯基打死的,还有一只是他们两个人共有的.同时,从沼地对面传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不很频繁,但列文却觉得关系很重大的射击声,而且几乎一次又一次都听见他说:"克拉克,克拉克,叼来!"
  这使列文更加激动了.山鹬不断地在苇塘上盘旋.靠近地面和空中的啼叫声也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前飞起来在空中飞翔的山鹬降落在两位猎人面前.现在尖叫着翱翔在沼泽上空的鹞鹰不止是一两只,而有十来只.
  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走了一大半沼地后,来到了分成一条一条的农民的草场,草场紧连着苇塘,这两者之间的分界有的地方是一条被踩坏了的,有的地方是割过了的狭长的青草路.一半的地里已经收割完了.
  虽然在未刈割过的地里,找到野物的希望并不比在刈割过的地里多一些,可是列文既然应允了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会合,他就同自己的同伴随着割过的和未割过的地段继续往前走去.
  "喂,猎人们!"坐在卸了马的马车旁的农民中的一个人向他们喊到."来同我们一道吃点东西!喝杯酒吧!"
  列文回过头来望了望.
  "来吧,没关系!"一个快活的.留着胡子的.面孔通红的农民叫着,一张口就露出来两排雪白的牙齿,手里还高举着一瓶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稍带绿色的伏特加酒.
  "Qu,est ce qu,ils disent?"韦斯洛夫斯基打听道.
  "他们请我们喝伏特加酒.我想他们大概是分了草地.我想去喝一杯,"有点私心地说,他很希望韦斯洛夫斯基被伏特加酒吸引去.
  "可他们为什么要请我们呢?"
  "无非是高兴高兴罢了.真的,您到他们那里去吧.您就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Allons,c,est curieux."
  "您去吧,您去吧,您找得到去磨坊的那条路的!"列文地声喊着说,他回过头来,很高兴地看到韦斯洛夫斯基弯着腰,两条疲倦的腿摇摇晃晃,伸着胳臂提着枪,从沼地里朝着农民们走去.
  "你也来吧!"一个农民朝列文叫着."来吧!来吃点包子!"
  列文也非常想喝一杯伏特加,吃一片面包.他觉得全身无力,好容易才把两条摇摇晃晃的腿由泥塘里拖出来,他犹豫了一下.但是猎狗指出了猎物,他的倦意马上消失了,他轻快地穿过沼地向猎狗走去.就在他的脚跟前飞起来一只山鹬;他已开枪打死了它.猎狗继续指着猎物."叼来!"在猎狗面前又飞起一只鸟.列文射击.但是那天他非常不走运;他没有打中,当他去找寻他打死的鸟的时候,他找不着.他踏遍了整个苇塘,但是拉斯卡不相信他会打死了什么东西,当他打发它去找寻的时候,它只是装出寻找的样子,并没有真的寻找.
  列文以为自己的失败全怪韦斯洛夫斯基,但是现在他不在,情形也没有什么好转.这里的山鹬也很多,但是列文一只接着一只地打都不中.
  斜阳的余晖还很热;他的衣服被汗湿透了,紧紧粘在身上;左脚的靴子里面装满是水,沉甸甸的,一走一噗哧;一滴滴汗珠顺着被火药粉弄脏的脸淌了下来;嘴里发苦,鼻子里闻着一股火药和铁锈味,耳朵里萦绕着毫不停息的山鹬的鸣声;枪筒连摸都摸不得,简直太烫手了;他的心脏急促而迅速地跳动着;他的双手兴奋得直发抖,疲倦不堪的双腿跌跌绊绊,勉勉强强地走过了草墩和泥塘;但是他还是一边走,一边射击.最后,在一次耻辱的失误以后,他把猎枪和帽子扔到地上.
  "不,我必须得冷静一下,"他沉思着,拾起猎枪和帽子,喊拉斯卡跟着他,走出了沼地.当他到达了干燥的地方,他坐在一个小草墩上,脱下皮靴,把皮靴里的水倒了出去,随后又回到沼地,喝了一点腐臭的水,把滚烫的枪筒浸湿了,洗了洗手和脸.当他觉得神清气爽时,他又折回一只山鹬歇的地方去,打定主意再也不操之过急了.
  他想要沉着,但是事情还是跟从前一样.他还没有瞄准,手指就扳了枪机.结果事情越来越糟了.
  当他走出沼地往他约好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碰头的赤杨树林走去的时候,他的猎袋里只有五只鸟.
  他在还没有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已看到他的猎狗.克拉克从一株赤杨树翻起的树根下跳出来,它被沼地的臭泥弄得浑身乌黑,带着一副胜利者的神气同拉斯卡碰鼻子.在克拉克的后面,一株赤杨的树荫底下,出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魁伟雄壮的身姿.他满面放红光,流着汗,衬衫的领子敞着,还像从前那样一跛一拐地,朝着列文走来.
  "哦,怎么样?你打了很多吧!"他带愉快的微笑说道.
  "你呢?"列文问.但是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只装得很满的猎袋.
  "还可以!"
  他竟然有十三只鸟.
  "真是好极了的沼地!一定是韦斯洛夫斯基妨碍了你.两个人合用一条狗是很不方便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这话好来冲淡自己的胜利的喜悦.

  十 一
  当列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来到列文经常投宿的那家农民的小木屋,韦斯洛夫斯基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草房中间,两手扶着一条长凳,有一位兵士......女主人的兄弟......在替他脱粘满泥土的靴子,而他正在发出他那极很有感染力的笑声.
  "我刚刚才到哩.Ils not été charmants!您想想看,他们给我吃的,给我喝的.多么棒的面包,真妙!Délicieux!还有伏特加......我从来也没尝过比这更美味的酒!他们怎么都不肯收我的钱.而且还不住嘴地说:'请你多多包涵,,以及诸如这样的话."  "他们为什么要收钱?您要明白,他们是在招待您哩!难道他们是卖伏特加的吗?"那个兵士说,他终于把一只湿漉漉的皮靴同着变得漆黑的袜子一齐脱下来了.
  即使木屋里很肮脏,被猎人们的皮靴弄得到处都是泥泞,而两条肮脏的狗正在舐他们的身体;虽然屋里充满了沼地和火药的气息;而且没有刀叉,但是猎人们还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喝茶.吃晚饭喝酒,只有打猎的人才领略得到这种滋味.他们梳洗干净后就到为他们打扫干净了的干草棚去了,那里马车夫已替老爷们铺好了床.
  虽然已经暮色沉沉,但是猎人们谁都不想睡.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和谈论着一阵打猎.猎狗和别的打猎团体的趣事以后,谈话就落到三个人都很感兴趣的话题上.由于瓦先卡已再三地称赞这种极有风趣的过夜方法,赞美那干草香味,那一辆破马车(他觉得这辆车是破的,因为前轮已拆掉了),那招待他喝伏特加酒的农民的好心肠,以及那两条卧睡在各自的主人脚下的猎狗,于是奥布隆斯基讲起他去年夏天在马尔图斯的庄园里狩猎的乐趣.马尔图斯是个著名的铁路大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起马尔图斯在特维尔省租借的沼地多么好,保护得多么周到,又讲起猎人们驾驶到那里的马车和狗车是多么考究,搭在沼地旁的饮宴帐幕是多么奢华.
  "我不明白你,"列文说,从草堆上抬起身子."这些人你怎么能不讨厌?我知道摆着红葡萄酒的宴席是很可人 的,但是难道这种奢华的排场你就不感到厌恶吗?所有这些人,像以前的酒类专卖商一样,凭着一套人人都瞧不起的手腕发财致富,别人的轻蔑他们一点都不在意,可是后来,又用他们这笔不义之财去收络人心了."
  "完全正确!"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附和说."完全正确!奥布隆斯基明显是出于bonhomie才这么说的,可是别人就会说:'哦,奥布隆斯基也去了......,"
  "一点也不对!"列文听见奥布隆斯基含着微笑说."我根本不以为他比任何富商或者贵族坏.他们都是凭借劳动和智慧才发财致富的."  "是的,但是什么样的劳动呢?难道投机倒把也叫劳动吗?"
  "当然是劳动!如果是没有他或者类似他的人,也就没有铁路了,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了."
  "可是这种劳动并不像农民和学者的劳动."
  "就算你说得不错,但是他的活动也得到了结果......铁路: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可是你却认为铁路一点没用处."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愿意承认它是非常有用的.不过凡是和付出的劳力不相称的收益都是不义之财."
  "但是这种比例又由谁来定呢?"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用投机取巧而获得的利润都是不正当的."列文说,感觉到他不可能明确地划出正当同不正当之间的分界线;"就像银行的赢利一样,"他接着说下去."大笔财产是不劳而获,这是罪恶,就像在酒类专卖那时候一样,只是手段改变了而止.Le roi est mort,vive le roi!专利权刚刚被废除,铁路和银行就出现了:这也是一种不劳而获的方式."
  "是的,你说的这一切或许是正确而聪明的......躺下,克拉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正在搔痒而且在草堆上转来转去的猎狗喝道,显然他很相信自己立论的正确无误,因此显得十分镇静和从容."但是你还没有划出正当的和不正当的劳动之间的界线.我拿的报酬比我的科长拿得都多,虽然他办事比我高明得多,这就是不正当的吗?"
  "这我不知道!"
  "哦,那么我来告诉你吧:你在经营农业上获得了,假如说,五千多卢布的利润,而我们这位农民主人,不管他是多么卖劲劳动,他最多只能得到五十卢布,这事正和我比我的科长收入得多,或者马尔图斯比铁路员工收入多一样的不正当.反过来,我看出社会上对这些人抱有一种毫无道理的敌视态度,我觉得其中含有嫉妒的成份......"
  "不,这话不公平,"韦斯洛夫斯基说."怎么能扯到嫉妒上去,这种事的确有些含糊."
  "不,你听我说!"列文插嘴说."你说我获得五千卢布,而农民才获得五十卢布,是不公平的:不错.这是不公平的,我也感觉到,但是......"
  "果然不错.为什么我们又吃.又喝.又来打猎,无所事事,而他却必须永远不停地劳动呢?"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很显然他这一生破天荒头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因此说得十分恳切.
  "是的,你是觉到了,但是你却不可能把自己的产业让给他."奥布隆斯基说,似乎故意向列文挑衅一样.
  最近这两位连襟中间似乎发生了一种隐秘的敌对关系,好像自从他们和那两姊妹结了婚,他们中间就发生了较量谁更善于处理生活的敌对意识,现在这种意识就在他们讨论中所采用的攻击个人的口气上就表现了出来.
  "我没有给人,因为谁也没有跟我要过,就是我愿意的话,我也不会能给,"列文回答道;"况且,也没有人可以给."
  "就给这个农民吧;他不会不要的."
  "是的,但是我又怎么给他呢?跟他去订转让契约吗?"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你相信你没有权利......"
  "我一点也不相信.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让出去,我觉得我对我的土地和家庭都负着责任."
  "不,听我说;如果你认为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是不公平的,那么你为什么不依着你所说的去做呢?"
  "我就是这样做的,不过是消极地,就是说,我并不设法扩大我和他们之间的分歧."
  "不,请你原谅我!这只是自相矛盾的话."
  "是的,这都是强词夺理的解释,"韦斯洛夫斯基插嘴说."哦!我们的主人啊,"他对那位打开吱吱作响的仓库的门走进来的农民说."怎么,你还没有去睡觉啊?"
  "不,我怎么可以睡呢?我以为老爷们已经睡了哩,但是听见你们还在谈话.我要拿一把钩镰.它不咬人吗?"他补充说,一面光着脚丫十分小心地走着.
  "那么你到哪里去睡觉呢?"
  "我们今天夜里得去放马."
  "啊,多美的夜色呀!"韦斯洛夫斯基说,一边注视着那从打开的仓房的门框里射进来的朦胧的晚霞中隐约可见的小屋角落和卸了马的马车."听听,这是女人们唱歌的声音,唱得真不错.谁在唱呢,我们的主人?"
  "是附近的丫头们."
  "我们去散散步吧!要知道,反正我们也睡不着.奥布隆斯基,走走吧!"
  "要是能够又躺着又出去就好了!"奥布隆斯基伸伸腰回答."躺着不动可真舒服啊."
  "哦,那我就一个人去了,"韦斯洛夫斯基说,敏捷地爬起来,穿上皮靴."再见吧,先生们!如果有趣的话,我就来叫你们.你们请我来打猎,我不会忘了你们."
  "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是吗?"当韦斯洛夫斯基走出去,是跟着掩上身后的房门的时候,奥布隆斯基说到.
  "是的,很可爱."列文回答,一边还在思索他们刚才议论的问题.他觉得他已尽可能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但是这两位相当聪明而且诚挚的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他在用强词夺理的话聊以解慰.这使他心里很感难受.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二者必是其一:要么你承认现在的社会制度是非常合理的,维护自己的权利;要么就承认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权,就像我一样,尽情尽义享受吧."
  "不,如果这是不公道的,那么就不能尽情地享用这种利益;至少我是不能够.对于我,最主要的,还是要觉得问心无愧."
  "怎么样,我们真的不出去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显然是厌倦了这种心理上的紧张."你要知道,我们睡不着的.真的,我们也去吧!"
  列文一声不吭.他在刚才的谈话中说他的所做所为在消极意义上是公平的,这句话盘据在他的心头."难道消极地就可以算作是公正了吗?"他问自己道.
  "新鲜干草味多么大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坐起来."我是也睡不着了的 .瓦先卡在那里搞什么花样呢.你听见笑声和他的声音吗? 你不去吗?我们快去吧!"
  "不,我不去了,"列文回答.
  "难道是也叫按照原则办事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脸上带着笑容说,一边在黑暗里摸索自己的帽子.
  "并不是按照原则办事,不过我为什么要去呢?"
  "可是你知道,你是在自找苦吃,"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找着了他的帽子,于是就站起身来.
  "何以见得?"
  "难道我看不出你和你妻子相处得怎么样吗?我听见你们在讨论你去不去打两天猎的事,好像讨论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一样.作为一个富有诗意画意的插曲倒也不坏,但是不可以这样一辈子.男子汉应当独立不羁......男人有男人的兴趣.男人应当刚强而且果断,"奥布隆斯基说,接着打开门.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去跟使女调情吗?"列文盘问说.
  "如果有趣,为什么不去呢?C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对我的妻子没有害处,这对于我却是一场快活.主要的是要维护家庭的神圣!在家里决不搞这种事的.但是也用不着这么束手束脚啊."
  "也许就是如此!"列文冷冷地说,翻过身侧卧着."明天一早就得动身,我谁也不会惊动,天一亮就走."
  "Messieurs,venez vite!"传来转回来的瓦先卡的声音."Charmante!这真是我的一大发现!Charmante!一个十全十美甘泪卿型的人物,我已经同她结识了,真的,美好极了!"他说话时那副赞不绝口的神气,好像是为了他才特地把她制造得这样优美动人似的,他很满意为他准备好这种绝世佳人的造物主.
  列文伪装睡着了,可是奥布隆斯基穿上鞋子,点上了一支雪茄,就由仓库里走出去了,他们的声音不久就没有了.
  列文好久都不能入睡.他听见马群咀嚼干草的声音;以后房东和他的长子怎样收拾妥当,骑着马夜里去放青;随后又听见那个士兵怎样同他外甥......房东的小儿子......在仓库的另外一头安顿下来睡觉;听见那男孩用颤抖声音对他舅舅讲他对狗的印象,男孩觉得它又庞大又可怕;随后男孩怎样盘问这些狗要去捉什么,兵士怎样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讲,明天猎人们还要去沼地打猎,随后为了不让小男孩再继续往下问又加上说:"睡吧,瓦夏,睡吧,不然你可就得小心点!"不久兵士自己就发出了鼾声,于是万籁俱寂,只听到马群的嘶鸣声和山鹬的啼声."难道仅仅消极地就行了?"列文在心里暗暗重复这句话."喂,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我的过失."于是他开始计划着明天.
  "明天我一大早就走,一定不要太着急.有无数的山鹬.还有松鸡哩.我回来的时候,基蒂的信就来了.喂,斯季瓦或许是对的:我对她缺少丈夫气概,我变得优柔寡断了......哦,怎样办呢!又是消极地!"
  睡意中他听见欢笑声和韦斯洛夫斯基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高兴的谈话声.他睁开了一下眼睛:一轮朗月已经升起来了,在被升起的月亮照耀得光明灿烂的敞着的门口,他们正站着聊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讲少女的鲜艳娇嫩,把她譬喻作新剥出壳的鲜荔枝;而且韦斯洛夫斯基则又发出他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想必是在重复一个农民对他说的话:"你最好还是想法娶个老婆吧!"列文半梦半醒地嘟哝说:
  "先生们,我们明天天一亮就出发!"说完就睡着了.

  十 二
  黎明醒来,列文试着叫醒了他的同伴们.瓦先卡俯卧着,一只穿着袜子的脚伸出去,睡得那么香甜,要想使他回答一声是绝对不可能了.半睡半醒的奥布隆斯基这么早一动也不肯动.连缩着睡在干草堆角落里的拉斯卡也不大愿意起来,它懒懒地先伸直并且站稳了一条后腿后再伸另外一条.列文穿上皮靴,拿了猎枪,小心翼翼地打开即吱吱作声的仓库大门,走到大街上.昨晚马车夫睡在车旁,马群们也在打瞌睡.只有一匹马在无精打采地嚼燕麦,喷着鼻息,把燕麦弄得整个马槽边上都是.外面的天色仍是暗的.
  "你为什么起得这么早,亲爱的?"上了年纪的女主人由木屋里走出来,就像对交情很深的老朋友一样友好地说.
  "我去打猎,老大娘.我能打这条路到沼泽地去吗?"
  "你顺着房子后面一直走;经过我们的打谷场,亲爱的,再穿过大麻地,那里就有一条小路."
  老妇人小心地迈动她那晒得黑漆漆的赤脚,并且为他开开打谷场的栅栏门.
  "一直走,你就会走到沼泽地.昨天夜里我们家的孩子们赶着牲口也到那里去了."
  拉斯卡高兴地顺着小路奔跑着,列文迈着迅速而轻快的步子紧跟在后面,不住地观望天色.他希望在他没有到达沼地之前,太阳不要出来.但是太阳却不延迟.月亮,在他刚出门时还放射着光芒,现在却只像一块水银似的闪着光;原先令人非常注目的远处黎明的粉红色闪光,现在要细细找寻才能发现;先前遥远田野上的模糊不清的斑点现在也已经一清二楚然了.那是一捆捆的黑麦.太阳出来之前还看不见的.那已经授了的高大而芳香的苎麻上的露珠,弄湿了列文的腿和大半截外套.在清晨明显的寂静中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听得见.一只蜜蜂从列文的耳边飞过去,呼啸着像一颗子弹.他仔细观看,看见还有第二只.第三只.它们是 由养蜂场的篱笆后面飞出来,飞过苎麻田,在沼泽地那边消失了踪影.羊肠小径一直通到沼地.沼地可以从上面升起的水气中辨认出来,有的地方雾气浓些,有的地方雾气淡些,因芦苇和柳树林看起来仿佛是在云雾中摇曳的岛屿.在沼地边上和大路上,躺着夜里放牧马群的小伙子们和农民们,身上盖着衣服,黎明时已经全都睡着了.离他们不远,有三四匹脚拴在一起的马在走来走去.有一匹把脚弄得叮啷作响.拉斯卡在它主人旁边走着,恳求让它跑到前面去,四下里张望着.走过睡着的农民们身边,到了头一处苇塘的时候,检查一下枪上的信管筒,放了猎狗.一匹饲养得肥壮光滑的两岁口的栗色马,一看见猎狗就惊了,撅着尾巴喷着鼻子.其余的马也受惊了,拴在一起的脚趟过塘水,蹄子从浓泥浆里拔出来,哗啦哗啦地响着,挣扎着跳出泥塘.拉斯卡已经站住不动了,带着讥笑的神情盯着马群,探问似地望望列文.列文拍了拍拉斯卡,吹了一声口哨,作为它现在已经可以开始行动的信号.
  拉斯卡又高兴又焦虑地跑过它脚下动荡不定的泥地.
  拉斯卡一跑进沼泽,马上就在它所熟悉的根茎.水草.烂泥以及和它所不熟悉的马粪味中,闻出了那弥漫在整个地区的飞禽气味,这种强烈的飞禽气息比什么都刺激得它厉害.在藓苔与酸模草中间,这种气息非常强烈;但是不能断定哪里浓些哪里淡些.要搞清楚这一点,那它必须顺着风走远点.拉斯卡简直觉不出自己的腿在移动,脚不点地地狂奔着,用这种跑法,在必要时它可以一跃跳而停,它向右方跑去,远远避开日出以前从东方吹来的微风,然后转身朝上风前进.它张大鼻子吸了一口空气,立刻发觉不但有气息,而且它们本身就在那里,就在它面前,不止一只,而且有好多只.它放慢了脚步.它们在那里,但是究竟在什么地方,它还是不能断定.为了肯断定地点,它开始兜圈子,突然间它主人的声音了它的注意力."拉斯卡!在这里!"他说,并且向它指着另一边.它站住不动了,仿佛在询问是否还是照它开始那样做的好.但是他声色严厉地把这命令重复了一遍,一面指着什么也不有的一堆被水淹没的小草墩.它听从了,为了讨他喜欢,它装出了寻找的模样,围绕着草墩走了一圈,然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立刻又闻到它们的气味.现在,当他不再打扰它的时候,它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看看自己脚下,使它烦恼的是被大草墩绊了一跤,跌到了水里,但是用它的柔韧有力的脚爪克服了这种困难,它开始兜绕圈子,好把一切都弄清楚.它们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地.越来越清晰地送过来,突然间它完全明白了这里有一只,就在这草墩后面,在它前面六步远的地方,它站住不动,浑身都僵硬了.因为腿太短,前面什么它都望不见,但是它由气味闻出了它离开不到五步远.它站住不动,越来越认识到它的存在,而且以这种期待为最大的乐事.它的僵硬的尾巴撅得笔直,只有尾巴尖在战栗.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两耳竖着.它在奔跑的时候一只耳朵倒向一边,它沉重地.但是小心地呼吸着,与其说扭过头去,不如说斜着眼睛,更谨慎地回顾它的主人.他带着它看惯的脸色和老是那样可怕的眼神,跌跌撞撞地越过草墩,但它觉得他走的慢得出奇.它觉得他走得慢,然而他是在跑着.
  他注意到拉斯卡的奇特的寻觅姿态,身子几乎整个贴着地面,好像是拖着后腿大步向前走,而且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他知道它给山鹬吸引住了,在向它跑去的时候,他心里祈祷着他成功,特别是在这头一只鸟上.走到它身边,他以居高临下的位置朝前面望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它的鼻子嗅到的东西.在草墩中间的空地上,他看见一只山鹬.它扭着脑袋,正留神细听.它刚刚展开翅膀就又收拢了,它笨拙地摇摇尾巴,随即就在角落里消失了.
  "快抓住它,抓住它!"列文喊叫,从后面推了推拉斯卡.
  "不过我不能去,"它暗自想."我该往哪里去呢?从这里我嗅得到它们,但是如果我往前动一动,我就完全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它们是什么东西了."但是他又用膝盖撞了它一下,用极兴奋的低声吼:"抓住它,拉斯卡,快去抓住它!"
  "好吧,若是他要这样,我就这么办吧,不过现在我不能负什么责任了."拉斯卡想,突然用全速力向前面的草丛中间冲了过去.现在它什么也闻不到了,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一看听一听罢了.
  距离原来的地方几步远,传来一阵山鹬所特有的咯咯的啼声和拍击翅膀的响声,一只山鹬飞起来了.紧接着一声枪响,它扑通一声白胸脯朝下跌落在湿漉漉的泥淖里.另外的一只,没等猎狗去惊动就在列文身后飞起来.
  等列文扭过身子,它已经飞去了.但是他的子弹射中了它.第二只山鹬飞了十几步的光景,斜着飞上去,又倒栽下来,像抛出去的球一样连接翻了两个斤斗,就扑通一声落到干地上.
  "这就一帆风顺了!"列文想,把还有暖气的肥山鹬放到猎袋里."哦,我亲爱的拉斯卡,会一帆风顺了吧?"
  列文又上好子弹,动身往远处去的时候,太阳虽然还是被乌云遮着,但是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月亮失去了光辉,宛如一片云朵,在天空中闪着微光;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了.以前在露珠里发出银白色光辉的水草,现在闪烁金黄色.烂泥塘像一片琥珀.青翠的草现在已经变成黄绿色.沼泽的鸟在那露珠闪动.长长的影子投在溪边的树丛里骚动起来.一只鹞鹰刚醒了,停在干草堆上,它的头一会扭到这边一会扭到那边,不满地望着沼泽.乌鸦正飞向原野,一个光脚的男孩把马群赶到老头身边,这个老头撩开了大衣坐起来搔痒.火药的烟雾像牛奶一样,散布在葱绿的青草边上.
  有个小孩赶忙跑到列文跟前来.
  "叔叔,昨天这里还有很多野鸭哩!"他冲着他喊叫着,远远地跟在他后面走.
  列文在那个赞不绝口的小男孩面前一连打死了四只山鹬,因此觉得倍加地高兴.

  十 三
  如果第一只飞禽或者走兽没有被放过,那么一天一切都会万事如意,猎人这种说法果然对.
  又疲倦,又饥饿,又快活,列文在早晨十点半钟,走了约莫三十里的光景,带着十九只血淋淋的野味,腰带上还系着一只大野鸭(因为猎袋里已经没有容纳的余地),就返回寄宿处去了.他的同伴们早就醒了,并且早就觉得饥饿了,;因此已经吃过早餐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记得是十九只,"列文说,又一次数起那些山鹬和松鸡,它们已经没有飞翔时的神气活现的姿势,缩作一团,干蔫了,身上凝着血块,脑袋也歪到一边.
  数目是对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嫉妒使列文非常快乐.他一回到寄宿处,就看到基蒂派来的信差已经送来了信,因此更加快乐.  我十分健康,很快活.若是你为我担心,现在你可以比以前更放心了.我已有个新的护卫,就是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这是一个接生婆,在列文的家庭生活中是一个新的很重要人物).她来探望我,说我十分健康,我们留她住到你回来的时候再走.大家都很高兴,都很健康,你千万不要太着急,如果打猎很顺畅,那么可以再逗留一天也行.

  这两件喜事,他的成功的游猎和他妻子的来信,使他非常痛快,以致后来发生的两桩煞风景的小事列文也就马马虎虎地放过了.一桩事情是那只栗毛副马,昨天显然是疲劳过度了,不吃草料,显得有气无力.车夫说它劳累坏了.
  "昨天把马累得精疲力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说."啊哟,毫无目的地赶了十里路!"
  另外一桩扫兴的事......最初曾破坏了他的快乐心境,可是随后又使他笑了很久的......是这样:基蒂准备得那么丰盛的.似乎一个星期也吃不完的食物,居然一点不留了.列文打完猎又累又饿地回来,津津有味地想着肉馅饼,以致他走近寄宿舍的时候仿佛已经闻到香味,尝到了那种滋味......就像拉斯卡嗅到了野味一样......马上就吩咐菲利普去拿来.哪里不但没有肉馅饼,连烧鸡都没有了.
  "他的胃口真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指着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我并没有食欲不振的毛病,但是他的胃口可够惊人哩......"
  "嗯,没有办法!"列文说,一面不高兴地望着韦斯洛夫斯基."菲利普,那么给我拿些牛肉来吧!"
  "牛肉吃光了,骨头喂了狗,"菲利普回答道.
  列文气得发冒三丈说:
  "哪怕给我留下一点也好啊!"他像要哭出来了.
  "那就收拾点野味,放上点荨麻,"他用发抖的声音对菲利普说,极力不看着韦斯洛夫斯基."至少他得给我要点牛奶."
  后来,他喝足了牛奶的时候,觉得对生人露出不耐烦很不好意思,便开始讥笑自己饿得那副凶相.
  黄昏时分他们又出去打猎去了,韦斯洛夫斯基也打了好几只飞禽,夜里就动身回家了.
  归途上他们也像来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韦斯洛夫斯基一会唱歌,一会绕有兴趣地回忆起他在农民家里的猎奇事件,他们请他喝伏特加,并且对他说,"请多多包涵";一会又回想起那一夜的奇异事件.游戏.使女和一位农民,那农民问他结过婚没有,听说没有,就对他说:"不要羡慕别人的老婆,还是自己想办法娶一个好."这些话使韦斯洛夫斯基觉得非常有趣.
  "总之,这趟旅行我十分满意.您呢,列文?"
  "我也很满意,"列文十分诚恳地说,他特别高兴的是他不像在家里那样,不仅对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不怀着敌意,而且反倒对他抱着很大的好感.

  十 四
  第二天清晨十一点钟的时候,列文巡视过农庄,就敲敲瓦先卡寝室的门.
  "Entrez!"韦斯洛夫斯基大声说."真是对不起,我刚刚结束ablutions哩,"他笑着说,只穿着一件衬衣站在列文跟前.
  "请别客气,"列文坐到窗口."您睡得好吗?"
  "睡得就像死人一样.今天真是多么好的打猎的日子啊!"
  "您想喝什么呢,茶,还是咖啡?"
  "两样都不要.我要吃早点.我的确很难为情,我想夫人们已经起来了吧?现在去就好极了.让我瞧瞧您的马吧."
  他们沿着花园走了一圈,参观了马厩,甚至还一齐在双杠上做了一会体操,列文陪着客人回到家里,同他一同走进了客厅.
  "猎打得好极了,有那么多新鲜的感受!"韦斯洛夫斯基说,向坐在茶具旁边的基蒂走过去."可惜妇女是享受不到这种乐趣!"
  "嗯,这又有什么呢,他总得跟女主人寒暄几句,"列文自言自语.他又觉得这位客人跟基蒂说话的时候流露出的微笑和洋洋自得的表情里有点奇怪......
  同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坐在桌子那一边的公爵夫人,把列文叫到自己跟前,同他谈着为了基蒂生产转移到莫斯科去住和准备房子的事.对于列文,正像结婚时各种各样细细碎碎的准备,破坏了正在进行的事情的庄严性,反而使他很不高兴那样,现在为了那马上就要来临的生产而做的准备使他越发不痛快了.他总是极力不听她们议论用襁褓包裹未来的婴儿的最好方法,总是极力扭过头去不看多莉所特别看重的那种神秘的.没完没了的.编织绷带和麻布三角巾的工作和诸如此类的事.已经有了希望的.但他却还是不能相信的儿子(他确信是个儿子)的降生,这件事是那么奇怪,以致他一方面觉得是莫大的.因而是不可能获得的幸福;而另一方面又觉得非常不可理解,因此这种对于马上发生的事情的强不知以为知,因而把它当作人间的什么平凡的.人为的事情来作各种准备,他觉得这是一种岂有此理和侮辱人格的事.
  但是公爵夫人不了解他这种心情,认为他的不闻不问是粗心大意和漠不关心,因此不容许他安静一下.她吩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去看一幢房子,现在就把列文叫过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哩,公爵夫人.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说.
  "你决定一下什么时候搬家."
  "我确实不知道.我知道千千万万的婴儿没去莫斯科,也没请医生,可是也生下来了......那么为什么......"
  "哦,如是这样......"
  "噢,不!按基蒂的意思作吧."
  "但是这事千万不能跟基蒂谈呀!你究竟想怎么样,要我吓坏了她吗?今年春天,纳塔利.戈利岑娜就是因为请了个庸医死掉的."
  "您说怎么着,我就怎么办,"他愁眉苦脸地说.
  公爵夫人开始对他讲,但是他并不进去听她的话.虽然同公爵夫人的这场谈话使他心乱极了,不过他郁郁不乐倒不是因为这场谈话,而是由于看到了茶炊旁边那种情景的原因.
  "不,不可能的,"他沉思着,有时望望瓦先卡,后者正带着美丽的微笑探着身子靠近基蒂说些什么,有时望望满面绯红.神态激动的基蒂.在瓦先卡的姿态上,在他的眼色和笑容里有些不纯洁的地方,甚至在基蒂的姿态和眼光里列文也看出一些不纯洁的地方.他的眼睛又阴暗无光了.他又像从前一样,突如其来地,丝毫没有变化,他觉得自己从幸福.宁静和尊严的顶端被扔到绝望.怨恨和屈辱的深渊里.他又觉得所有人和所有事情都是讨厌的了.
  "那么,公爵夫人,您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他说,又扭过头去察看.
  "莫诺玛赫冠是沉重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他开玩笑说,明显不仅暗指公爵夫人的话,而且也指对他观察到的列文激动的缘由."你今天多么晚呀,多莉!"
  大家都起来迎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瓦先卡走了一走,带着现代青年人所具有的那种对待妇女缺乏礼貌的态度,只欠了欠身,就又说笑起来.
  "玛莎可把我折腾坏了.她睡不好,而且今天早晨淘气极了."多莉说.
  瓦先卡和基蒂所谈的话题像昨晚一样又牵扯安娜以及爱情是不是超然境外的问题上去了.这种话题基蒂极不喜欢,使她心烦意乱,一方面由于话题的本身,一方面由于谈话的声调,特别是因为她已经了解这对于她丈夫会有多大影响.但是她太纯真太幼稚了,不知道怎样来打断这种议论,甚至也不知道如何来掩饰由于这位年轻人的明显的殷勤而引得她流露出来的欣慰神情.她想结束这场谈话,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无论她做什么,她知道,她丈夫都会看到的,都会往坏处想的.不出所然,当她问多莉玛莎出了什么问题,而瓦先卡等待着这场他觉得枯燥无聊的谈话赶快结束,漠不在意地望着多莉的时候,列文觉得她的问题是不自然的,狡猾得使人作呕的.
  "怎么样,我们今天还去采摘蘑菇吗?"多莉说。

  "去吧,我也要去哩,"基蒂说,脸涨得通红.为了礼貌的关系,她很想问瓦先卡去不去,但是忍住了没有问."哪里去,科斯佳?"当她丈夫迈着坚决的脚步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就带着羞愧的神情问.这种负疚的神色证实了他所有的猜疑.
  "我不在的时候机修工来了,我还没有看着他,"他说着,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走下楼去,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书房,便听见妻子的熟悉的脚步声迈着不小心的快速步伐紧跟着他出来了.
  "有什么事情?"他不高兴地问她."我们忙得很."
  "对不起,"她对那位德国机修工说."我有几句话和 我丈夫谈一谈."
  那德国人正要走开,但是列文对他说:
  "请放心好了!"
  "火车是三点钟吗?"德国人问到."我可不能误了车."
  列文不回答,就与他妻子走出去了.
  "嗯,你有什么话还要对我说?"他用法语问.
  他不想看她的面孔,也不愿意注意她处在怀孕的状况下,整个脸都在抽扭,流露出逗人怜爱.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我要说,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简直是在受罪!"她低声抱怨.
  "饭厅里有仆人,"他气忿忿地说."你别大吵大闹."
  "那么,我们这边来吧!"
  他们站在过道里.基蒂正想要走进隔壁的房里去,但是英国女家庭教师正在那里辅导塔尼娅功课.
  "哦,还是到花园里去吧."
  在花园里他们碰上一个打扫小径的农民.再也顾不得那位农民会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和他的激动神色,也顾不得他们那副样子像逃难人一样,他们飞快地往前走,觉得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说个清楚,为了把一切误会都坦白开,就要单独待一会,借此摆脱掉两个人都遭受到的痛苦.
  "决不能这样过下去!这是受罪!我痛苦,你也痛苦.这到底为了什么呀?"在他们终于到了菩提林荫路的角落上的静的长凳旁的时候,她说.
  "不过你倒跟我说一说:他的声调里是不是有一些不成体统的.不正经的.卑鄙得可怕的地方?"他说,又带着那天晚上的姿势,两只拳头紧贴在胸膛上,站立在她面前.
  "有的,"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过,科斯佳,难道你真看不出这不是我的过错吗?我从早晨就想采取一种......但是这些人......他为什么要来呢?过去我们是多么幸福啊!"她说,因为那种使她的膨胀的身体战栗不已的呜咽而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园丁惊讶地看到,虽然没有什么东西追赶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要躲避,而且在那条长凳上也不可能发现什么了不起的可高兴的事,但是,他们走过他身旁回家去的时候他们脸上却是又平静又快活的.

  十 五
  列文把妻子送上楼以后,随后就来到多莉的房里去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天也苦恼得不得了.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对缩在角落里号啕大哭的小女孩怒冲冲地说:
  "罚你在角落里站一天,罚你一个人吃午饭,一个娃娃也不会让你看到,一件新衣服也不让你做."她气极地数地落着,也不知道怎样处罚她才好.
  "唉哟,她真是一个讨人厌的孩子哩!"她对着列文说."她这种坏习惯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呀?"列文相当冷漠地问.他本来想和她商量自己的事,因此很后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她跟格里沙到覆盆子树那里去,在那里......她做的事我都不便说出口来.Miss Elliot没来真叫人遗憾万分.这一个什么都不肯管,就像一架机器......Figurez vous,que la petite......"
  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讲起玛莎的罪行来.
  "那又算得了什么,这根本不是什么不好习惯,只不过是淘气罢了."列文劝慰她说.
  "但是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你来做什么?"多莉问."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
  从这问题的腔调列文听出来,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说出他心里想要说的话来.
  "我没有在那里,我同基蒂到花园里去了.这是我们第三次口角了,自从......斯季瓦来了以后."
  多莉用聪明而通情达理的眼光看着列文.
  "哦,你说说,凭着你的良心,有没有......不是基蒂那方面,而是在这位先生的言行上,有没有使做丈夫的感到不痛快,不仅是不痛快,而是可怕到侮辱的地方呢?"
  "你是说,唉我怎么说才好呢......站住,站在角落里!"她对玛莎说,她看见她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便转过身来."社交界的人会说,他的行径和所有的青年人的行径一样.Il fait la cour à une jeune et jolie femme,而一个社交界的丈夫只会因此觉得受宠若惊哩."
  "是的,是的,"列文悻悻地说."但是你看出来了?"
  "不单我,斯季瓦也看出来了.喝过茶以后他就坦率地对我讲:je crois que韦斯洛夫斯基fait un petit brin de cour à 基蒂.
  "噢,对了,现在我可以放心了.我马上要把他赶走."列文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发疯了?"多莉大吃一惊,喊叫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科斯佳,你想想吧!"她笑着说."你现在可以到芬妮那里去了."她对玛莎说."不,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就会告诉斯季瓦.他会把他带走的.就说你们家要来客人就行了.总而言之,他在我们家的确很不谐调."
  "不,不,让我自己来办."
  "但是你会吵起来吧?......"
  "决不会的.这对我会是一桩乐事,"列文的眼睛里果然闪耀着愉快的光芒."哦,饶了她吧,多莉!她不会再犯了."他替那个没有到芬妮那里去,迷惑地站在她母亲面前,皱着眉头等待着,竭力想迎住她的目光的小犯人求情说到.
  母亲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脸掩藏在她母亲的裙子里,多莉把自己的纤细而柔弱的手放在她头上.
  "他和我们之间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呢?"列文一边沉思,一边去找韦斯洛夫斯基.
  他穿过前厅的时候,吩咐套上轿车,就赶到车站去.
  "昨天轿车的弹簧坏了,"仆人回答说道.
  "那么就套上二轮马车,不过要快点.那客人在哪里呢?"
  "他已经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列文找到瓦先卡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皮箱里的东西,摊开了新的情歌,正在打系绑腿,马上准备骑马去.
  是列文的脸色有些不同寻常呢,还是瓦先卡自己意识到他所发动的ce petit brin de cour在这家庭里很不得体,列文一进来,他就有点(像社交界的人所容许有的程度)不好意思了.
  "您打绑腿去骑马吗?"
  "是的,这样利索多了,"瓦先卡说,把一只胖腿放在椅子上,扣上下面的钩子,欣慰并且和蔼可亲地微笑着.
  他确是个好脾气的人,列文一看见流露在瓦先卡脸上那种羞耻的表情,因为自己是做主人的,就替他难过起来,而且非常愧疚.
  桌上摆着半截手杖,这是他们早晨做体操的时候,试着扶正弯曲了的双杠而弄断了的.列文拣起这截断了的木棍,动手拉下棍头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我想要......"他停下不作声了,但是突然间想起基蒂以及发生过的一切纠纷,于是坚定不移地目视着他说:"我吩咐给您套好了马车."
  "怎么回事?"瓦先卡惊慌地开口说."这要到哪里去?"
  "送您到火车站去,"列文闷闷不乐地说,把手杖上的碎片弄掉了.
  "是您要走呢,还是出了什么事?"
  "正巧我家要来客人,"列文说,用他的强有力的手指越来越迅速地扯掉手杖上的碎片."不,不是要来客人,也没有出什么事,不过我还是要请您走.随便您怎样理解我这种无礼的举动吧."
  瓦先卡直起身体.
  "我请求您解释明白......"他庄重地说,终于明白了.
  "我不能对您解释,"列文轻轻地.慢悠悠地说,尽力控制着自己下颚的颤抖."您还是不要问的好."
  手杖上的碎片都已经弄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头,把手杖劈成两半,小心地接住落下来的那一半.
  大概是那极度紧张的手臂.那在早操时他摸过的筋肉.那有神的眼光.低沉的声音和颤抖的下颚的景象,胜过千言万语,使瓦先卡相信了.他耸耸肩膀,轻蔑地冷笑一声,行了一个礼.
  "我能不能见见奥布隆斯基?"
  这种耸肩含笑并没有惹恼列文."他还想干什么勾当?"他想.
  "我立刻就请他到您这里来."
  "这是多么荒唐的举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见他的朋友说他接到逐客令了,在花园里找到正在踱来踱去等着客人离去的列文的时候,这么说."Mais c,est ridicule!你是不是被什么蝇子盯了?Mais c,est du dernier ridicule!你想,假如一个年轻人......"
  但是列文被蝇子咬的地方显然还很痛,因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要跟他讲道理的时候他的脸色又发青了,于是连忙打断他的话:
  "请你千万别跟我讲道理!我没有什么办法!我在你和他的面前觉得羞耻.不过依我看他走了也不会太难过的,而他在这里我和我妻子心里都不愉快."
  "但是他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Et puis c,est ridicule!"
  "我也觉得侮辱和痛苦哩!我什么过错都没有,不应该这样受罪."
  "好吧,简直是出乎我意料之中!On peut être jaloux,mais à ce point,c,est du dernier ridicule!"
  列文迅速地转过身去,离开他走向林荫路的深处,又有一个人在那里踱来踱去.不久他就听到二轮马车的隆隆声,从树丛里看见瓦先卡坐在一捆干草上(不幸二轮马车上没有座位),戴着他那顶苏格兰帽,顺着林荫路颠颠簸簸地奔过去.
  "又是什么事?"当仆人从房屋里跑出来,拦住车子的时候,列文惊奇地想到.原来是为了列文完全忘记了的那个机修工,机修工行了个礼,对瓦先卡说了几句,就爬到马车里,于是他们一齐坐着马车走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对列文的行为大为不满,他自己也觉得他不仅粗鲁到了极点,而且觉得有罪和丢人;但是回想起他和他妻子受过的罪,他拧心问下一次他将如何处理,结果回答他他还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尽管如此,但是将近日暮的时候,除了公爵夫人不能原谅列文这种行为以外,所有人都变得非常高兴了,就像孩子受过处罚或者成年人在一场难受的官场应酬以后一样,因此晚上当公爵夫人不在的时候,他们把瓦先卡被赶走的事当成陈年旧事一样大谈特谈起来.继承了她父亲那种谈笑风生的才能的多莉,使瓦莲卡笑得前仰后俯,她三番几次地,而每一次都添上一些新的幽默,讲述她怎样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系上簇新的蝴蝶结,正要走进客厅的时候,突然间听见马车的轰隆声.到底是谁坐在车里?除了瓦先卡还有谁呢,他戴着一顶苏格兰帽,唱着情歌,打着绑腿,坐在干草堆上.
  "哪怕替他套上一辆轿车也好啊!但是没有,随后我听见有人喊:'站住!,哦,我以为他们发了慈悲哩.细看,原来是让一个又肥又胖的德国人坐到他身边,车子就走了......我的蝴蝶结完了!......"

  十 六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实现了去拜望安娜的意图.她要去做一件使她妹妹伤心同时惹得列文不高兴的事情,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她觉得列文家不愿意和弗龙斯基有任何来往是当然的;不过她认为拜访安娜,表明尽管她的处境改变了,但是自己对她的感情永世不变.
  为了使这趟旅行不依靠列文家的支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派人到乡村里去租马;但是列文一听说这件事,就过来责怪她.
  "你为什么认为你去我会不高兴呢?即使我不高兴的话,如果你不用我的马,我就会越发不高兴的,"他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准定要去.再说,你要在乡村里租马,一来会使我不高兴,而主要的是,他们会包下这桩差使,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送到地方的.我有马.如果你不想让我难受的话,你就拿我的去用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只好答应,在指定的日期列文给他的姨姐配备好了五匹马,作为轮班驾驶的驿马,是由耕马和乘骑拼凑起来的,虽然一点也不实用,但是却能够当天把她送到目的地.目前,要起身离开的公爵夫人和接生妇都需要马,这对列文说来是一件困难事,但是由于他殷勤好客,他不能让住在他家里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到外边去租马,而且,他清楚她为了这趟旅行而要花费的三十个卢布,对她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列文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手头紧的经济状况,就像对自己的事情那样关心.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了列文的劝告,在黎明以前就出发了.道路很好走,马车很舒坦,马匹跑得很起劲,在驾驶台上车夫旁边坐着的不是仆人,而是列文为了安全起见而派来的事务员.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睡着了,直到到了换马的小旅店才醒过来.
  在列文那次去斯维亚日斯基家中途逗留过的那家蒸蒸日上的农家喝过茶,同女人们聊了一阵孩子,和老头谈了谈他非常佩服的弗龙斯基伯爵,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十点钟就继续赶路了.在家里,由于要照料孩子们,她没有思索的时间.但是现在,在这四个钟头的旅程中,她以前压抑住的千头万绪突然都涌上了她的心坎,她开始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回想她自己这一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觉得惊奇.最初她想到了孩子们,尽管公爵夫人,主要是基蒂(她比较更信赖她一些)答应了照顾他们,她还是放心不下."但愿玛莎不要又调皮,格里沙不要被马踢了,莉莉不要再闹肚子就好了."但是一下子眼前的问题又被不久将来的问题代替了.她开始静思,今年冬天在莫斯科她要搬到一幢新房子里去,把客厅的家具更换一新,为最大的女孩做一件冬大衣.随后更远的未来的问题......她怎样把孩子们抚养成人......也出现了."女孩子们还好办,"她思虑."可是那些男孩子们呢?"
  "好在现在我在教格里沙,但是这只是因为我现在没有牵累,没有怀孕.当然什么都不能指望着斯季瓦.靠着好心人的照顾,我会把他们培养成人;但是万一我又生儿育女呢......"她突然想起那句话......说加在妇女身上的诅咒是生育的痛苦......是多么不正确."分娩倒没什么;可是怀孕却是一件苦事哩,"她沉思,回想她最近的一次怀孕和最小的婴儿的夭折,她回想起刚才在休息地方她和一位年轻女人说过的话.为了回答她有没有孩子这个问题,那个年轻俊美的农妇快活地回答说:
  "我有过一个女孩,但是老天爷愚弄了我.我去年四旬斋把她埋葬."
  "那么,你很难过吗?"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她.
  "有什么可难过的哩?老头的孙子孙女本来就很多了.儿女只不过是个多余罢了.害得你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虽然这个年轻女人脸上流露着一种温柔和蔼的神情,这回答却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起了反感;可是现在她不由得回忆起这句话.在这句豁达的话里倒也不无理由.
  "总而言之,"她沉思,回顾她这十几年的结婚生活."怀孕.呕吐.头脑迟钝.对一切都不起劲.而主要的是丑得不成样子.基蒂,就连那样年轻美丽的基蒂,也变得那么难看了.我怀孕的时候,我知道我变丑了.生产.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最后的关头......随后就是哺乳.整夜不能睡,那些恐怖的痛苦......"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几乎哺乳每个孩子都害过一场奶疮,她一想起那份罪就全身打战栗."接着就是孩子们的疾病,那种接连不断的担忧;随后是他们的教育,坏习惯(她回想起小玛莎在覆盆子树丛里犯的过错),学习,拉丁语......这一切是那样困难和不可理喻.最要命的是,孩子的夭折."那种永远使慈母伤心的痛苦回忆又溢上了她的心头:她最小的婴儿,一个害喉炎死去的小男孩;他的葬礼,大家对那淡红色小棺材所表示的冷漠,当盖上装饰着金边十字架的淡红色棺材盖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他那满鬓鬈发的苍白的小额头和微微张着的露出诧异神色的小嘴的时候,她所感到的那种肝肠破裂的的悲痛.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切究竟会有什么样结果呢?结果是,我没有片刻安顿,一会儿怀孕,一会儿又要哺乳,总是闹脾气和爱发牢骚,折腾我自己,也折磨别人,使我丈夫觉得厌烦,我过着这样日子,生出一群不幸的.缺乏教养的.和乞儿一样的孩子.就是现在,如果我们没有到列文家来避暑,我可真不知道我们要怎样应付过去了.当然科斯佳和基蒂是那样会体谅人,使我们一点也不觉得;但是不能老这样下去的.他们会有儿女,就不能帮助我们了;实际上,他们现在手头也很困难.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遗产,怎么能管我们呢?这样我自己连抚养大孩子们都办不到,除非低三下四地靠别人支助.嗯,就往好里想吧:以后一个孩子也不夭折,我终于勉勉强强把他们抚养成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不要成为坏蛋罢了.我所期望的也不过如此.就是这样,也得吃多少苦头,贯多少心血啊......我的一生都惨了!"她又回想起那个年轻女人所说的话.这个回忆又引起她的反感,但是她不能不承认这些话里是有几分明白的真理.
  "还很远吗,米哈伊尔?"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那个事务员,为的是驱赶那种恐吓得她胆战心惊的思想.
  "听说这儿离村庄还有七八里."
  马车顺着村里的大街驶上一座小桥.一群开心的农家妇女,肩上搭着缠绕好的捆庄稼的纤绳,有说有笑地,正在过桥.农妇们停在桥上不动,好奇地看着这辆马车.所有朝着她看的面孔,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来都是健康而欢快的,以她们的生活的情趣刺激她."人人都活着,人人都在享受着人生的乐趣,"多莉继续沉浸在凝思中,那时马车已经驶过农妇们身边,驶到斜坡顶上,马飞快地放开步子,人坐在旧马车的柔软的弹簧上舒坦地颠簸着."而我,就像从监牢里,从一个苦恼得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世界里释放出来,现在才定下心想了一会儿.人人都生活着:这些女人,我的妹妹纳塔利娅,瓦莲卡,和我要去探望的安娜......所有的人,独独没有我!"
  "他们都攻击安娜.为什么?难道我比她强吗?我至少还有一个心爱的丈夫.并不是很满意的,不过我会永远爱他的;但是安娜并不爱她丈夫.她有什么可责怪的地方呢?她要生活.上帝赋予我们心灵这种需要,我很可能也能做出这样的事.在那可怕的关头她到莫斯科来看我,我听了她的话,这一点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当时我应当抛开我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也许真的爱上一个人,也真的被人爱上了.现在难道好些吗?我并不尊敬他.我需要他."她想起她的丈夫."我是容忍了他,那样做难道有什么好处吗?当时还可能有人欢喜我,我还有姿色."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想下去,她很想在镜子里照一照自己的样子.她的口袋里有一个旅行用的小镜子,她很想取出来;但是瞥了一眼车夫和坐在她旁边晃来晃去的事务员的身影,她想知道万一他们当中有个人转过头来,那她可就不好意思了,因此她没有把镜子掏出来.
  虽然即使没有照镜子,她想现在也还不晚,于是她又回忆起那个对她特别殷勤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个在她的孩子们害猩红热期间曾同她一道照看过他们,而且很钟情于她的,斯季瓦的朋友,心地很善良的图罗夫岑.还有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她丈夫开玩笑似地对她讲的......认为她在姊妹中是最漂亮的.于是最激情的和最想入非非的风流韵事涌现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想像里."安娜做得好极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责怪她.她是很幸福的,使另外一个人也幸福,而且不像我这样精疲力尽,她大概还像以往一样娇丽.聪颖和坦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么想着,一丝狡猾的笑容扭曲了她的嘴唇,特别是因为想到安娜的风流韵事的时候,她同样给自己和一个爱上了她的想像中的德才兼备的男子虚拟了一段类似的风流韵事.她,像安娜一样,把全部真相都向她丈夫供认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了这场自白流露出的惊讶而狼狈的神情使她微笑起来.
  一味沉醉在这样的梦想中,她到达了大路上通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拐弯的地方了.

  十 七
  车夫勒住了四匹马,往右边黑麦田里回头望了一眼,那里有几个农民坐在大车旁.事务员本来想跳下车去,但是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命令式地向一个农民叫喝,做手势要他走过来.在马车行驶时感到的微风,车一停就停止了;马蝇落在汗流浃背的马身上,马忿怒地想把蝇子驱赶.从大车旁传来的敲击镰刀的铿锵声停息了.有个农民站起身来,向着马车走来.
  "唉呀,你的动作太慢了!"事务员向着那个赤着脚慢腾腾地跨过踩硬了的干路的车痕走来的农民怒喝道."快点!"
  那个鬈发的老头,头上绕着树皮绳索,伛偻的脊背黑黝黝的,他加快速度,走到马车跟前,用他的晒黑了的胳膊扶住挡泥板.
  "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老爷的庄园吗?要到伯爵家去吗?"他三翻五次地说."你瞧,走到路的尽头,就往右拐.沿着大路一直走,就到了.不过你们到底要找谁呀?伯爵本人吗?"
  "你想他们会在家吗,朋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毫无意思地说,甚至向不知道农民怎样打听安娜才好.
  "一定在家的,"农民说,把体重由一只赤脚上倒转到另外一只上,在尘土里留下清清晰晰的五个脚趾印."一定在家的."他又重复了一句,显然很想他们聊聊."昨天还来了一群客人哩.客人,多得了不得......你要干什么?"他转过去望着在大车旁喊叫的小伙子说."啊,不错!不久以前他们赶着马车路过这里,去看收割机.现在一定到家了.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远路来的,"车夫说,又爬到驭台上."那一定不远了?"
  "我告诉你就在那里.你们走到路口就......"他说,一直用手摸探着马车的挡泥板.
  一个年轻的.身强力壮的.个子矮胖的小伙子也走上前来.
  "什么,是不是要雇佣工人去割麦子?"他问.
  "上帝或许知道,小伙子."
  "喂,你瞧,转到右边的时候,就到了,"农民说,显然不想让他们走掉,想聊聊.
  车夫赶着车走掉了,但是他们刚一拐过弯去,就听见农民们叫嚷起来:
  "停下,嗨,朋友们!停下来!"两个声音叫喊.
  车夫勒住马.
  "他们来了!那就是他们啦!"农民喊着说,指着顺着大路过来的四个骑马的人和两个坐着游览马车的人.
  骑在马上的是弗龙斯基和赛马骑师,韦斯洛夫斯基和安娜,游览马车里坐的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维亚日斯基.他们骑马效游回来,并且看了一架新运来的收割机开动的情况.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骑手们以散步的速度走过来.安娜同韦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面.她稳当地骑着一匹马鬃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尾的英国种矮脚马.看到她那散落在高帽里外面的一绺绺的乌黑鬈发的美貌动人的头,她的丰满的肩膀,她的穿着黑骑装的窈窕身姿,和她的整个的雍容典雅的风度,多莉不禁为之倾倒了.
  最初的一刹那,她觉得安娜骑马是不成体统的.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目中,女人骑马是和幼稚而轻浮的卖弄风情的看法有关联的,照她的见解,这对于处在安娜这种境地的女人是很不合适的;但是当她在近处端详了她一下的时候,她马上觉得安娜骑马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她也具有翩翩的风度,但是安娜的一切......她的姿态.服饰和举止......是那样圣洁.沉静和高贵,再也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戴着丝带飘飘的苏格兰帽,骑着一匹骑兵专用的灰色烈性战马,两条粗腿往前伸着,和安娜并着肩,显然正在自我陶醉,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认出他,就忍不住笑起来.骑着马走在他们后面的是弗龙斯基,他骑着一匹纯种的赤骝马,那匹马显然奔驰得烈性大发,他揪着缰绳勒住它.
  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穿着赛马骑师服装的身材矮小的人.斯维亚日斯基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坐着一辆崭新的游览马车,车上套着一匹乌骓骏马,紧跟在骑马人的后面.
  安娜一眼认出那娇小的.躲在旧马车角落里的人就是多莉的时候,她的面孔立刻就欢笑得容光烁烁.她喊了一声,在马上挺了一下身体,让马奔驰起来.奔到了马车跟前,她不用人扶就跳下马,提着骑马服,朝着多莉走过去.
  "我就知道是你,可是又不敢这么侥幸!太让人高兴了!你简直想像不出我有多么高兴!"她说,一会儿把脸紧贴着多莉吻她,一会又闪开,带着微笑审视她.
  "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阿列克谢!"她说,转身下了马正朝她们走来的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脱下灰色大礼帽,顺着多莉走过去.
  "您想像不出,您来了我们有多么高兴哩!"他特别加重了腔调说,同时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齿.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并没有下马,摘下帽子照顾客人,兴高采烈地在头顶上挥动着他的缎带.
  "这位是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当游览马车靠近来的时候,安娜回答多莉的询问的目光.
  "啊呀!"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她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不满的表情.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妈,她早就认得她,但不尊重她.她知道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一生都赖在有钱的亲戚家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但是她现在居然到弗龙斯基家......一个完全非亲非故的人家......作食客,因为她是她丈夫的亲戚多莉感到莫大的侮辱.安娜感觉出多莉脸上的表情,于是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泛起红晕,骑装由她的手里滑落下去,把她绊了一下.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走到停下来的游览车跟前,冷漠地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打了个招呼.她同斯维亚日斯基也认识.他不住地打听他那行径古怪的朋友和他的年轻妻子近况若何,眼光扫了一下那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马车上那千疮百孔的挡泥板,便请夫人们都来坐游览马车.
  "我去坐那辆马车,"他说,"马很驯良,而且公爵小姐的驾驶技术高明得很哩."
  "不,请您坐在原处别动,"也走上前来的安娜说."我们去坐那辆马车,"于是挽着多莉的胳膊,领着她走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见那辆她从未享受过的雅致的马车,那一匹匹壮悍的骏马和环绕着她的那一群优雅而华丽的人,搞得眼花缭乱了.然而最使她感到惊讶不止的还是在她所熟悉而钟爱的安娜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换上另外一个女人,一个眼光不那么敏锐.不认识安娜.特别是一个没有起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路上起过的那种念头的女人,在安娜身上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之处的.但是现在多莉被那种仅仅在恋爱期间女人身上才特有的,现在她在安娜脸上所看出的那种瞬息即逝的美貌所打动了.她脸上的全部:她脸颊和下颚上的鲜活的酒窝,她嘴唇的曲线,她面孔上微微洋溢的笑意,她眼里的光彩,她的动作优雅,她的声音的圆润,甚至她用来回答韦斯洛夫斯基的那种半怒半笑的神态,......他请求许他骑她的马,好教它跑时用右脚起步......这一切都特别令人神魂颠倒;好像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且为此感到融兴.
  当两个女人在马车里坐稳了的时候,两个人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安娜因为多莉那样聚精会神好奇地打量她而难为情;而多莉,在斯维亚日斯基批评过"这辆车子"以后,因为安娜陪她一齐坐上这辆又肮脏又破旧的马车不由得惭愧起来.车夫菲利普和事务员也有这种感觉.事务员为了掩饰自己的窘相,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搀扶夫人们上车,但是菲利普变得愁容不展,拿定主意将来决不再受这种外表上的气派的影响.他嘲弄似地冷笑了一声,瞥了一眼游览马车的那匹乌骓骏马,心里已经肯定这匹马只适于散步之用,热天一口气肯定走不了四十里路.
  大车旁的农民们都立起身来,一边好奇而快活地偷望着客人们的会晤,一边说东道西.
  "他们很高兴啊,好久没有会聚了!"头上着草绳的鬈发老头说.
  "喂,格拉西姆叔叔,要是把黑骟马套上拉麦捆,干起活来就更快了!"
  "你瞧!那个穿马裤的难道不是女人吗?"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喊道,指着正跨上女用马鞍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
  "不,是男人.看,他跨得多么灵活啊!"
  "唉呀,小伙子们,看起来我们今天不能腾出时间歇晌啦?"
  "今天还有什么时间歇晌哩!"老头说,斜着眼看了看太阳."看看,过了晌午了!拿起镰刀,干活去吧!"

  十 八
  安娜望着多莉的面孔消瘦.憔悴.皱纹里满是灰尘,本来打算把心里想的话对她说,就是:你消瘦了;但是想起自己相比之下美貌动人了,而多莉的眼色也似乎这么说,于是她叹了口气,谈起自己的事情来.
  "你看着我,"她说."心里在纳闷,处于我这种境地,我是不是很幸福呢?哎哟,你有什么想法呢?说起来真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却幸福得令人不能忍受呢!在我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事,就像一场噩梦,正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突然间醒了过来,感觉得一切恐怖都是假的.我醒过来了.我历尽了很多恐惧和痛苦,但那早已是过去的事了,特别是自从我们到了这里以后,我幸福得不得了!......"她说,带着害羞的微笑探究地凝望着多莉.
  "我多么高兴呀!"多莉微笑着说,语气却不由得比本来的意思冷淡了些."我真是替你高兴哩.你为什么不给我写封信呢?"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你忘记了我的处境......"
  "你不敢给我写信?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我以为......"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准备说说她今天早晨想的那些,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现在又觉得很不适合了.
  "算了,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那是什么?那些建筑都是什么?"她问道,想要转换话题,指着映入眼帘的一道相思树和紫丁香树构成的绿色天然篱笆后面的红绿相映的屋顶."真象是一座小城市呀!"
  安娜没有回答.
  "不,不!你对于我的处境到底有什么看,你怎样想?怎样想?"她追问.
  "我认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刚要开口说下去,但这时已经把马调教得会先迈右腿奔驰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穿着短皮外套飞奔过去,笨重地在女用皮马鞍上一颠一颠的.
  "行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叫道.
  安娜望都没有望他一眼,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突然觉得在马车里不便谈论这么大的问题,因此她简单地回答说:
  "我没有什么想法,"她说,"我一向爱你,如果爱一个人,那就爱全部的他,真心真意地照他本来的面目去爱他,而不是脱离实际,希望他这样那样的......"
  安娜扭过头去,不去看她朋友的面孔,眯缝着眼睛(这是她的新习惯,多莉从前没有见过),沉思起来,竭力想要完全领会这些话的意思.而且她显然按照自己的想法领会了,她瞥了多莉一眼.
  "如果你有什么错,"她说:"因为你来了而且说了这一番话通通会得到宽恕的."
  多莉见她的眼睛里泪水盈盈的.她默默地牢牢握住安娜的手.
  "这些到底是什么房子?怎么这么多啊!"沉默了一会以后,她又旧话重提了.
  "那是仆人的下房.养马场和马厩,"安娜说道."从这里起是花园.本来全都荒了,但是阿列克谢又全部修整一新.他非常爱这庄园,这简直出乎我的意料,而且他对经管农业痴心得很.当然这是由于他天份高!不论他干哪一样,他都会干得很出色.他不但不觉得枯燥无味,反而干得起劲极了.他......据我所知的......成了第一流的精打细算的庄园主;他甚至在农事上都斤斤计较了.不过只是在农事上才这样.但是真碰到要用几万的场合,他又不打算盘了,"她说,脸上呈现出那种愉快而调皮的微笑,那是妇女们谈到只有她们才能发现得了的她们的爱人的隐蔽特性时特有的表情."你看见那一幢大建筑吗?那是一家新医院.我想要值九万多卢布哩.这是他目前的dada.你知道想这是怎么开办起来的?农民们请求他廉价出租一些牧场,我想是这样的,而他一口拒绝了,于是我就责备他太吝啬.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而是许多事合在一起,使得他动手修建了这个医院,好证明,让你知道,他并不吝啬.可以说,c,est une petitesse,于是我就更爱他了.现在你立刻就会看到房子了.那还是他祖父的房子,外观上什么也没有变动."
  "多么漂亮啊!"多莉说,用一种极自然的惊诧光观看着在花园里的古树的深浅不一的绿荫掩映当中耸立着的.有着一排排圆柱的富丽堂皇的宅邸.
  "很美,不是吗?在房子里,从楼上眺望,风景美得惊人哩."
  她们的马车驶进了铺满砂砾.鲜花环绕的院子,那里有两个人正在用粗糙多孔的石头绕着耙松了的花床砌花坛,她们驶进去停在有顶的门廊下.
  "啊,他们先到了!"安娜说,望着正由台阶旁牵走的马匹."这匹马棒极了,对不对?这是矮脚牝马,是我最喜欢的.牵到这里来,给我些糖.伯爵在哪儿?"她向冲出来的两个衣着讲究的号衣的仆人说."哦,他们来了!"她说.看见弗龙斯基和韦斯洛夫斯基出来迎接她.
  "你准备把公爵夫人安置在哪个房间里?"弗龙斯基用法语对安娜说,没等她回答就又一次招呼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这一次他吻了吻她的手."我想,带凉台的大房间吗?"
  "噢,不!太远了!最好住在犄角上的房间里,那我们就能常见面了.哦,我们去吧,"安娜说,把仆人拿来的糖喂了她的爱马.
  "Et vous oubliez votre devoir,"她对也出来立在台阶上的韦斯洛夫斯基说.
  "Pardon,j,en ai tout plein les poches,"他微笑着回答,把手指伸到背心口袋里.
  "Mais vous venez rtop tard,"她说,用手帕揩揩喂糖时被马舐湿了的手.安娜转身向多莉说:"你可以久住吗?只待一天?那可不行!"
  "我答应了的,还有孩子们......"多莉说,因为她得从马车里取出行李,又因为她知道自己满面风尘,不由得觉得狼狈起来.
  "不,多莉,亲爱的......好,再说吧!来,来吧!"于是安娜拉着多莉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这不是弗龙斯基所说到的那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而是一间安娜请她将就着住的房间.这间需要道歉的房间也非常豪华讲究,这样的房子多莉还从来没有住过,这使她回想起国外最好的旅馆.
  "哦,亲爱的,我多么高兴呀!"安娜说,她穿着骑装在多莉身旁坐了一会儿."和我谈谈你自己的事.我只大致地见过斯季瓦一会.因此他不可能告诉我孩子们的事情.我的小宝贝塔尼娅怎么样?我想,她长成大姑娘了吧?"
  "是的,很大了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简短地回答,关于她的孩子们的事情她竟也能够这样冷淡地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呀."我们在列文家过得愉快极了."她补充说.
  "哎哟,要是我知道,"安娜说."你并不轻视我......我早就想邀请你们都到我们家来了.你们也会很愉快的你知道,斯季瓦和阿列克谢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她补充说,突然间涨红了脸.
  "是的,可是我们过得很好哩......"多莉心慌意乱地回答.
  "不过,我高兴得说傻话了!只有一点,亲爱的,见了你我多么兴奋呀!"安娜说,又吻吻她."你还没有说你对我怎么看法呢,我什么都想知道.我很高兴你照我本来的面目对待我.重要的是,我不愿意你认为我想澄清什么.我什么都不想澄清,我不过要生活,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伤害.我有权利这样做,是吗?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我们以后再好好谈吧.现在我去换衣服,打发使女来伺候你."

  十 九
  剩下一个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以主妇的眼光审视这个房间.在她进入这幢宅邸和穿过庭院的时候,还有她现在置身于这间屋子里所看到的一切,都给予了她一种富丽堂皇和在现代欧洲流行一时的那种富丽堂皇的印象,这种气派她仅仅在英国小说中读到过,她在俄国和乡村里还从来没有见过.从新式的法国糊墙纸到整个房间满铺的地毯,全都是焕然一新的.床上有着弹簧床垫,摆着式样新奇的靠垫和套着丝缎枕套的小巧玲珑的枕头.大理石的脸盆架.梳妆台.卧榻,写字台.壁炉上的青铜钟.罗纱窗帷门帘,一切都是昂贵而崭新的.
  那个梳着时髦发式.穿着一件比多莉穿的还要时髦的衣服来听她使唤的漂亮使女,也像房里的一切那样豪华而别致.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很喜欢她那种文雅.整洁和殷勤的仪表,但是跟她在一起却觉得很不自在,她不好意思让她看见自己不幸错放在行李里的打补钉的短上衣.她在家里以那些补钉和织补过的地方感到骄傲,而现在却不胜羞愧.在家里事情很明白,缝制六件短上衣需要六十五戈比一俄尺的棉布二十四俄尺,共计要花十三个卢布以上,花边和手工还不包括在内,于是她把这十三个卢布都节省下来.但是她在使女面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或许是不舒服.
  当她早就认识的安努什卡走进房里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放松多了.那个漂亮使女要到她的女主人那里去,安努什卡就呆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房间里.
  安努什卡显然很期待这位夫人的光临,她不停地叨唠着.多莉觉察出她很想对她的女主人的处境,特别是伯爵对安娜的爱情和忠诚,发表一下看法.但是她一开口提到这个,多莉就小心地制止住她.
  "我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是一起长大的,对我来说,我的女主人比一切都珍贵.哦,这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而且看起来他的爱情那么......"
  "方便的话,请把这件衣服拿去洗洗吧,"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阻止她的话.
  "好的,夫人!我们有两个专门洗小东西的女工,不过这件衣服都是机器洗的.伯爵一切都安亲自过问.多么好的丈夫......"
  安娜走进来,因而使安努什卡的饶舌告一段落时,多莉觉得很高兴.
  安娜换了一件非常朴素的麻纱连衣裙.多莉仔细地看了看那件朴素的衣服.她知道这种朴素要用多少钱.
  "一个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努什卡说.
  安娜现在已经不慌张了.她完全放松了.多莉看出她现在完全摆脱了因为她的来临而在她身上产生的影响,采取了一种表面上很平静的口吻,这种口吻似乎封锁了通向藏着她的感情和内心思想的密室的门.
  "哦,安娜,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多莉问.
  "安妮吗?(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安娜.)很好,好多了.你想看看她吗?来,我带你去看看.保姆给我添了那么多麻烦."她开口说,"我们请了一个意大利奶妈.人挺好,但是太笨了!我们想把她辞掉,但是小孩和她处惯了,所以我们仍旧用着她."
  "你们是怎样安排的?......"多莉本来想开口问小女孩姓什么,但是看到安娜突然愁眉紧锁,于是转换了话题:"你们怎样安排的?已经给她断了奶吗?"
  但是安娜明白了.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你想问她的姓?对吧?这使阿列克谢伤透了心.她没有姓.那就是说,她姓卡列宁娜."安娜说,眯起眼睛,眯得只看得见闭拢到一起的睫毛."算了,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她说,突然又容光焕发了."走,我带你去看看她.Elle est trés gentille.她已经学会爬了."
  整个宅邸里的那种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惊奇的豪华气派,育儿室越发使她大为惊讶了.那里有在英国定做的儿童车,教婴儿学步的器具,特意用来让婴儿爬行的像弹子台的沙发,摇篮和式样别致的崭新的澡盆.全都是英国货,结实.质量好.而且显然非常昂贵.房间宽敞.高大.而且很明亮.
  她们进去的时候,小女孩只穿了一件罩衫,坐在桌旁一把小扶手椅上,正在吃肉汤,洒得满胸都是.一个俄国使女一边喂小女孩,一边显然也在分享她的饭食.还是奶妈,无论保姆,都不在那里;她们在隔壁房间里,从那里传来她们用怪腔怪调的法语闲聊的声音,那是还是她们唯一能够用来交谈的语言.
  一听到安娜的声音,一个漂亮的身材高大的英国女人带着不高兴的脸色和放荡的表情走进屋里,匆匆地摇摆着她的金色鬈发,马上就找话辩解,但是安娜并没有责问她.安娜说一句话,那个英国女人就连忙说好几次:"Yes,my lady."
  黑眉毛.黑头发.粉红色的身上起着鸡皮疙瘩的面色红润的小女孩,逗得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欢喜得了不得,虽然她露出难受的神情注视着生人;她甚至有点嫉妒这小孩的健康漂亮.小女孩爬的姿势也使她高兴得很,她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像这样爬的.当这个婴儿穿着一件背后打褶的小衣服,被人放到地毯上的时候,她简直可爱极了.她像一只不怕人的小动物一样,睁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凝视着大人们,显然很高兴受到大人们的叹赏,她微笑了,她的腿往外弯着,胳臂有力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整个后身用力地往前一纵,然后又用小手往前爬一步.
  但是整个育儿室的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保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点也不喜欢.只是按照正经女人不会到像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里来的理由,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才能解释为什么这样有先见之明的安娜会雇用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不令人尊敬的英国女人做她女儿的保姆.除此以外,从她无意中听到的两三句话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明白了安娜.奶妈.保姆和婴儿,是互不接触的,她到这里来是很少有的事情.安娜想要给她的小女孩找玩具,但是找不到.
  按照最让人惊奇的是,问到婴儿长了多少颗牙齿的时候,安娜都回答错了,她根本不知道最近她的女儿长了两颗牙齿.
  "我有时候很难过,我在这里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安娜说,走出育儿室,撩起她的裙裾免得绊住放在门口的玩具."同和第一个孩子完全两样了."
  "可能,正相反吧,"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怯生生地说.
  "噢,不!你要知道,我见过他,谢廖沙,"安娜说,眯着眼睛,好像在眺望远处的什么东西."算了,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吧.你不会相信的,我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面前摆了一桌丰富的午餐,不知道先从哪里开始才好.那丰盛的午餐就是你和我就要同你谈的那场我不能跟别人说的话;我真不知道先从哪里说起才好!Mais je ne vous ferai grce de rien!我要把所有都说出来.是的,我应当把你会在这里遇到每一个的人概括地介绍一下,"她开口说."我先从夫人们谈起.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你认识她的,我知道你和斯季瓦对她的看法.斯季瓦说她这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她比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姑妈高明;这都是实话;她心地善良,我对她真是感激不尽.在彼得堡有一个时候,我需要un chaperon.恰好那时候她出现了.她真是热心的人哩.她使我的处境轻松多了.我看你并知道,在彼得堡,我的处境是多么难堪......"她接着说."在这里我是十分平和和幸福的.哦,不过这个以后再说吧.我得再说说人名.然后就是斯维亚日斯基,他是我们的贵族长,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但是他有求于阿列克谢.你知道,靠着他的家产,现在我们在乡村里定居了,阿列克谢可以起很大的作用哩.再就是图什克维奇,你见过他,他跟贝特西总是在一起的.现在他被甩了,因此他来看望我们.正像阿列克谢说的,他这种人,如果他们想装成什么样,你就会把他们当成什么,那他们就是特别讨人喜欢的人了,et puis,il est comme il faut,如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所说的.还有韦斯洛夫斯基......你认识他的.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不是吗?她说,淘气的微笑使她的嘴唇撅起来."他和列文家闹了什么矛盾?韦斯洛夫斯基对阿列克谢讲过,但是我们简直不敢相信.Il est très gentil et naif,"她又带着同样的微笑接着说."男人们需要快活,阿列克谢需要一帮子人,因此我非常看重这帮人.我们得把这里搞得又热闹又有意思,使阿列克谢不要心不在焉.你确实看见我们的管理人.他是一个德国人,人很好,是个精通业务的人.阿列克谢对他的评价很高.还有医生,一个年轻人,他不一定是虚无主义者,但是,你要知道他用刀子吃饭哩......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医生.还有建筑家......Une Petite cour."

  二十
  "哦,多莉来看你,公爵小姐,你是那么想见到她,"安娜说,她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齐走到石砌的大凉台.那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正坐在树荫里,在绣花架前面帮弗龙斯基伯爵绣沙发椅套."她说她午饭以前什么都不需要,但是请您吩咐人给她准备早饭吧,我去找阿列克谢,把他们全都带引到里来."
  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亲切地,但是以姑妈的身份接见了多莉,并且立刻就开口解释她住在安娜这里,是因为她一直比她妹妹,那个把安娜抚养大的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更喜爱她,现在,当所有人都抛弃了安娜的时候,她认为帮助她度过这段最难受的时期是她的义不容辞的必务.
  "她丈夫会让她离婚的,那时我就隐居起来;不过现在我还有作用,我就尽我的义务,不管是多么难的差事,决不像别人那样......你多么可爱呀,你来得太好啦!他们过得就像最美满的夫妇一样!裁判他们的是上帝,而不是我们.难道比留佐夫斯基和阿文尼耶娃......甚至尼孔德罗夫,还有瓦西里耶夫和马莫诺娃,还有丽莎.涅普图诺娃......就没有人讲过他们坏话吗?结果还不是又都招待了他们......而且,c,est un intérieur si joli,si comme il faut,Tout-à-fait à l,anglaise.On se réunit le matin au breakfast et puis on se sépare,午饭以前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七点钟开晚饭.斯季瓦叫你来做得对极了.他需要他们的帮助.你知道,通过他母亲和哥哥,他什么都办得到.办了他们做了许多好事.他没有告诉你关于医院的事吗?Ce sera admirable,一切都是从巴黎来的."
  她们的谈交谈被安娜打断了,她在弹子房找到了那些男人,带着他们到凉台上来了.因为还要很久才吃午餐,加上天气晴朗,因此提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方法来消磨余下的这两个钟头.在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有许多消遣的方法,那些方法和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大相径庭.
  "Une partie de lawn tennis,"韦斯洛夫斯基带着迷人的微笑建议."我们再来合伙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不,天气太热了;还不如到花园里散散步,划划船,让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看堤岸的荏."弗龙斯基提议说.
  "随便怎样都行,"斯维亚日斯基说.
  "我想多莉最喜欢的还是散步,是吧?以后再去划船."安娜说道.
  于是就这样决定了.韦斯洛夫斯基和图什克维奇到浴场去,答应准备好船,在那里等他们.
  两对人......安娜和斯维亚日斯基.多莉和弗龙斯基......沿着花园的小路走过去.多莉因为置身于完全新奇的环境中而感到有些心慌和不自在.在思想中的理论上,她不仅原谅,而且赞成安娜的所作所为.就像一贯的情形一样,一个厌倦了那种乏味的道德生活的.具有无可指责的美德的女人,从远处不仅宽恕这种违法的爱情,甚至还羡慕得不得了呢.况且,她从心里爱安娜.但是说到实际上,看到她置身于这些与她格格不入的人中间,看见他们那种对她来说是非常陌生的时髦风度,她又觉得难过得很.她特别觉得不愉快的是看见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这人竟然为了她在这里享受到的舒适生活而宽恕了他们的一切行为.
  总之,在理论上多莉赞同安娜的做法,但是看见那个男人......为了他她才采取了这种做法......她觉得很不愉快.再加上,她一向就不喜欢弗龙斯基.她认为他很自大,而且看不出他有丝毫值得骄傲的地方,除了他的财富.但是,他无形中的,在这里,在他自己的家里,使她比以前越发令人敬畏了,她和他在一起不能自由自在.她在他面前就像使女看到她的补丁短上衣一样,体验到一种羞涩的心情.就像她在使女面前为那件补钉衣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跟他在一起,她感到的也不一定是羞愧,而是局促不安.
  多莉感到不自在,于是竭力找些话题.虽然她认为,以他那种高贵,他一定不喜欢听人家赞赏他的宅邸和花园,但是又找不到别的话题,她还是说了她非常喜欢他的宅邸.
  "是的,这是一幢非常美观的房子,仿照优美的古色古香的样式."他说.
  "我非常喜爱门廊前面的庭院.以前就是这样子吗?"
  "噢,不是的!"他说,他高兴得喜上眉稍."要是你今年春天看见了这个院落就好了!"
  于是他开始,最初有些拘谨,但是越来越洋洋得意,指引她注意宅邸和花园的各种各样装饰的细节.很明显,弗龙斯基在美化和装饰自己的庄园上用了很大的苦心,感到非得对新来的人炫耀一番不可,而且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赞美使他从心坎里感到满意.
  "要是您想看看医院,而且不太累的话,那么并不太远.我们去吧?"他说,看了看她的脸色,以便弄清楚她真的并不厌烦.
  "你来吗,安娜?"他对她说道.
  "我们就来.我们去吗?"她转向斯维亚日斯基说."Mais il ne faut pas laisser le pauvre韦斯洛夫斯基et图什克维奇se morfondre là dans le bateau.要派人去通知他们.是的,这是他在这里立的纪念碑."安娜对多莉说,带着她以前说到医院时所流露出的那同样的聪明调皮的微笑.
  "噢.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事!"斯维亚日斯基说.但是为了表明他不是在奉承弗龙斯基,他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微微指责的评论."不过我很奇怪,伯爵,你在卫生方面为农民做了不少事情,却会对学校这样漠不关心."
  "C,est devenu tellement commun les écoles,"弗龙斯基说,"自然,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是碰巧,我对医院太热心了.这就是通向医院的路,"他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指着由林荫路上分出去的小路.
  夫人们打开遮阳伞,拐上了旁边的小路.转了几个弯,穿过一扇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看到前面高地上耸立着一幢高大的.红色的.快要完工的.式样新颖的建筑.还未油漆的铁板屋顶在阳光下耀眼地反着光.在完了工的建筑旁边,另外一幢还环绕着脚手架的建筑已经开始动工了.系着围裙的工人们站在脚手架上砌砖,从木桶里倒灰泥,用瓦刀抹墙.
  "你们的工程进行得真快呀!"斯维亚日斯基说."我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屋顶还没有盖好哩."
  "到秋天就完工了.里面差不多也都装修停当了."安娜说.
  "这一幢新建筑干什么的?"
  "那是医生的诊疗室和药房,"弗龙斯基说,当他看见穿着一件短外套的建筑师朝着他走过来时,向夫人们道了一声歉,迎着他走过去.
  绕过工人们正在搅拌泥浆的土坑,他停住,兴奋地同建筑师谈论着什么.
  "正面的山墙太低,"安娜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这样回答.
  "依我说,地基还应该垫高些."安娜说.
  "是的,那样当然会好一些,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建筑师说,"是当时没注意."
  "是的,我很感兴趣哩,"安娜对斯维亚日斯基说,他对她的建筑知识表示惊异."新建筑应该和医院搭配,但这都是事后聪明,事前毫无计划地就施工了."
  同建筑师谈完以后,弗龙斯基就又回到妇人群里,带着她们到医院去了.
  虽然外边还在从事着建筑飞檐的工作,底层里面正在油漆地板,但是楼上却差不多全完工了.顺着宽阔的铁楼梯走上去,他们走进第一间宽绰的房子.墙壁仿大理石涂上了灰泥,镶着玻璃的大百叶窗已经安装完毕,只有镶花地板还没有完工,正在刨镶花木块的木匠们放下工作,解下绑头发的发带,对这群上流人物鞠躬致敬.
  "这是候诊室,"弗龙斯基说."那里摆一张写字台.一张桌子和一口橱,此外就没有什么可摆设了."
  "请到这边来,我们从这边走过去.不要挨近窗户,"安娜说,摸摸油漆干了没有."阿列克谢,油漆已经干了."她补充说道.
  他们由候诊室走进回廊.在这里弗龙斯基指给他们看安装完毕了的新式通风设备.然后他引他们看大理石澡盆.和安着特殊弹簧的床.随后又引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看了储藏室.洗衣房.然后参观新式锅炉房.沿着走廊运送必需物品的无声的手推车,以及各种各样的东西.斯维亚日斯基,作为一个精通最新式改良设备的人,对这一切不住的赞叹.多莉看见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只感到惊奇,渴望把一切都弄清楚,一切都详细地问问,这显然使弗龙斯基洋洋得意.
  "是的,我认为这在俄国是唯一无二的.设备是十全十美的医院,"斯维亚日斯基说.
  "你们不设产科吗?"多莉询问."乡村里非常需要这个哩.我时常......"
  虽然弗龙斯基礼貌周到,但是他还是打断了她的话.
  "这不是产科医院,而是一所病院,专为治疗一切疾病而设的,除了传染病以外,"他说."不过看看这个......"他把刚从国外运来的.为恢复期间的病人而设的轮椅推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面前."您看看."他坐在椅子里,动手示范."一个不能走路的病人......他还虚弱,或者腿有什么毛病......但是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他坐着这个,出去......"
  一切都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感到兴奋,一切都使她高兴,特别是那个流露着自然而天真的热情的弗龙斯基本人."是的,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她三番五次地想,没有倾听他的话,而是在凝视他,注视着他的表情,心里在设身处地替安娜着想.现在那样生机勃勃的他竟使她欢喜到这种地步,以致她明白安娜怎么会爱上他.

  二十一
  "不,我想公爵夫人一定累了,不会对马感兴趣,"弗龙斯基对安娜说,她提议去养马场,斯维亚日斯基想到那里看一看匹新的种马."你们去吧,我陪着公爵夫人回家去,我们聊一聊,"他说."如果您愿意的话,"他对多莉说.
  "我很高兴,对于马我一窍不通,"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感到有些惊呀.
  她从弗龙斯基的表情看出来他有事有求于她.她并没有猜错.他们刚一穿过大门又走回到花园里,他就朝着安娜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弄确实了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他才开口.
  "您猜到了我想和您谈谈吧!"他说,眼里含着笑意看着她,"我没有弄错,您是安娜的朋友."他摘下帽子,用手帕擦一擦秃了顶的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没有回答,仅仅吃惊地望着他.单独和他在一起,她突然觉得惊恐:他的含着笑意的眼睛和严厉的表情把她吓坏了.
  猜想他要说什么的各式各样的想象掠过她的脑海:"他也许要请我带着孩子们到他们家来作客,而我不得不加以拒绝;可能是要我在莫斯科为安娜搞一个社交集团......要不就是关于韦斯洛夫斯基和他同安娜的关系?也可能是关于基蒂的事,他觉得惭愧?"她想到的一切都是令人不快的,但是她却没有猜中他实际上想要谈的问题.
  "您对安娜有那么大的影响,她那样喜欢您,"他说."帮帮我的忙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带着胆怯的疑问神情看着他的精神饱满的面孔,那面孔有时被透过菩提树林的阳光照着,有时部分地遮着,有时又被阴影遮暗了.她等着听他还有什么话讲;但是他不声不响地在她身边走着,一边走一边用手杖戳着砂砾.
  "既然您来看我们,您,在安娜从前的朋友中只有您(我没把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算在内),所以我就明白,您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您认为我们的处境是正常的,而是因为,知道这种处境的所有难处,您还像从前一样爱她,而且愿意帮助她.我说的对不对?"他问,回头望了她一眼.
  "噢,是的!"多莉回答,收起了她的遮阳伞,"不过......"
  "不,"他打断她的话,忘记了他把对方放到尴尬的处境,他突然止住脚步,因此她也不得不停下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安娜的处境的困难;如果承您的情认为我还是有良心的人,这一点您应该是很明白的.这种处境全都怪我,因此我会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不由地叹赏起他说这话时那种坦率而坚定的语气."不过正因为您觉得是您造成的,恐怕,您是言过其实了."她说."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是尴尬的,这我很明白."
  "社交界简直是地狱!"他愁眉紧锁,冲口说出来."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她在彼得堡那两个星期中所遭受的更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了......请您相信吧."
  "是的,但是在这儿,只要不论您......还是安娜,都不感到需要社交界的话......"
  "社交界!"他轻蔑地说."我要社交界干什么?"
  "到目前为止......或许永远如此......你们是幸福而宁静的.我在安娜身上看出来,她幸福,十分幸福,她已经对我说过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笑着说,无意识地,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又怀疑安娜是不是真的幸福.
  但是弗龙斯基,看上去,对此却丝毫不否认.
  "是的,是的,"他说."我知道她历尽千辛万苦,她已经恢复过来;她是幸福的.她目前是幸福的.可是我呢?......我怕,我考虑我们的未来......请您原谅,您想再往前走吗?"
  "怎么都可以."
  "那么,好吧,我们坐在这儿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坐在花园林荫路转角的椅子上.他站在她前边.
  "我看得出她是幸福的,"他重复说,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怀疑安娜是否真的幸福的念头越发强烈了."但是能够永远这样吗?我们做得正确与否,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事已至此,没有后悔的余地."他说,由俄语改成了法语."我们是终身伴侣.我们是由我们认为最神圣的爱情结合起来的.我们有孩子,我们可能还会有几个孩子.但是法律和我们的处境是这样一种情况,以致于它们之间发生了无数的纠葛.而这在现在,当她经历过各种苦难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不注意,而且也不愿意注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却不能不注意.按照法律,我的女儿并不属于我,却是卡列宁的.我憎恨这种虚伪!"他说,做了一个有力的否定手势,带着一副忧郁的询问神情看着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
  她没有回答,只凝视着他.他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也许会生儿子,我的儿子,而在法律上他却是卡列宁家的人;他既不能承继我的姓氏,也不能继承我的家产,无论我们的家庭生活多么幸福,无论我们有多少个孩子,我和他们之间都没有法律上的关系.他们全是卡列宁的.您想想这种处境有多么痛苦和难过!我试着跟安娜谈过,但是这惹得她很生气.她不了解我这一切无法跟她往明里说.反过来再看看.我因为有了她的爱情感到幸福,但是我需要事业.我找到了,我为它而感到骄傲,而且认为它比我以前的那些宫廷和军队里的同僚所从事的事业要高尚得多.我确实不愿意用我的事业来换他们的事业哩.我在这里工作,在这地方住了下来,我又幸福又满足,除了幸福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喜欢我的活动.Cela n,est pas un pis-aller,相反地......"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注意到,在这一点上他的解释就有点含糊其词了,她还不十分明白为什么他改变了话题,但是她感觉到他开口说出了他不能对安娜讲的心事,于是他现在就把什么都吐露了,他在乡村里的工作,就像他同安娜的关系一样,都是属于那一类的心事范畴的.
  "哦,我接着往下说吧,"他说,定了定神."我工作的时候要有一种信心,就是我的事业不会随着我死去,我要有继承人......但是我却没有.你就想想这个人的处境吧:他事先就知道他和他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们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属于一个憎恨他们.毫不关心他们的人的!这多么可怕啊!"
  他停顿下来,很显然激动得很厉害.
  "是的,当然,这个我明白的.但是安娜有能怎么办呢?"多莉问.
  "是的,这就使我说到正题上去了,"他继续说下去,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安娜有办法,这全靠她......甚至为了要呈请沙皇批准把我的孩子立为嫡子,离婚也是必要的.而这全靠安娜.她丈夫本来同意离婚的......那时您丈夫就已经安排妥当了.就是现在,我认为,他也不会拒绝的.只要给他写封信就行.当时他回答得很果断,说如果她表示了这种愿望,他就照办.当然,"他忧郁地说."这种法利赛人的残酷行径,只有无情的人才干得出来.他知道,一想起他就会勾起她多么大的痛苦,他知道这一点,因此非要她写一封信不可.我了解这对于她是痛苦的,但是有这么重要的原因,因此非得passer pardes-sus toutes ces finesses de sentiment.Il y va du bonheur et de I,existence d,Anne et de ses enfants.我不提我自己,虽然我也很苦,苦得很,"他脸上带着这样一副表情说,好像他正在胁迫一个让他痛苦的人."因此,公爵夫人,我不顾羞耻地把您当做救命的铁锚抓住不放.帮助我说服她给他写一封信,要求离婚吧!"
  "是的,当然可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平静地说,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她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后一次的会见."是的,自然可以."她想起了安娜,坚决地重复说.
  "利用您对她的影响,让她写一封信.我不愿意,我根本不能跟她提这事."
  "好的,我跟她谈谈.不过她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回忆起安娜眯起眼睛的奇怪的新习惯.并且她想起了,恰恰是一接触到生活中深埋在心底的问题的时候,安娜就眯缝起眼睛."好像她眯着眼睛不肯正视生活,好不看见一切现实哩."多莉沉思."一定是的,为了我自己和她的缘故,我要跟她谈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为了回答他所表示的感激如此说.
  他们站起来,朝着宅邸走去.

  二十二
  看到多莉回来了,安娜留心注视着她的眼睛,似乎在询问她跟弗龙斯基谈了些什么,但是她却没有用语言来问.
  "好像快开午饭了,"她说."我们彼此还没有好好地谈过呢.我就指望今天晚上了.现在我去换衣服.我想你也要换吧.我们在这些建筑物里浑身都弄脏了."
  多莉到自己的房里,觉得很好笑.她没有衣服可换,因为她已经穿上最好的衣服了;但是为了设法对午餐作些准备的表示起见,她让使女替她刷刷衣服,她换上了干净的袖口和蝴蝶结,头上系上一根发带.
  "我只能如此了,"她微笑着,对换了第三套还是非常朴素的衣服走进来的安娜说.
  "是的,我们这里太注重形式了,"她说,好像因为她自己那一身盛装道歉似的."你来了阿列克谢很高兴,他难得这么高兴哩.他确实喜爱上你了哩."她补充说."但是你不累吗?"
  午餐以前她们没有谈论的时间.当她们走进客厅的时候,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们已经在那里了.男人们都穿着大礼服,除了建筑师穿了一件燕尾服以外.弗龙斯基把医生和管理人介绍给他的客人们.建筑师在医院里早已介绍过了.
  身圆矮胖的管家,圆圆的刮净胡须的脸孔和浆得笔挺的白领带若人注目,通报饭菜摆好了,于是夫人们站起身来.弗龙斯基请斯维亚日斯基陪着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进去,他自己走到多莉面前,韦斯洛夫斯基比图什克维奇抢先了一步,把胳膊献给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因此图什克维奇同医生和管理人只好孤零零地走进去.
  午餐.饭厅.餐具.听差.酒和佳肴不仅和宅邸里的总的现代豪华气派协调一致,甚至更豪华和更现代化.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注意着这种在她说来是非常新奇的奢华排场,作为一个操持家务的主妇,她不由得仔细观察所有细节,......虽然她并不指望把她的所见所闻都应用到自己家里,因为这种豪华富丽的气派是她的生活所望尘莫及的......心里一直在想这一切都是出自谁的手,怎样安排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她丈夫.甚至斯维亚日斯基以及她所认识的很多人,从来没有按排过这些事,他们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所有礼貌周到的主人都愿意让客人们觉察到的事......就是他的安排得十全十美的家庭并没有费他吹灰之力,都是自然而然的.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却知道,即使给孩子们做早点的牛奶粥也不是轻易来的;因此这样复杂而壮观的机构一定需要什么人细心照料;由弗龙斯基注意餐桌的摆设,对管家点头示意,和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挑选冷汤或者热汤这些细节看起来,于是她归结出这一切全靠主人经管,全是他一手做成的.显然,这一切并不靠安娜,正如不靠韦斯洛夫斯基一样.安娜.斯维亚日斯基.公爵小姐和韦斯洛夫斯基都是客人,快活地接受着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切.
  仅仅在谈话上安娜才是女主人.而这在这个小小的宴席上,要照顾谈话,对于女主人说来可不是一桩容易事,因为参加的人居然包括像管理人和建筑师这一类人,......他们完全是另外一个阶层里的人,极力不要被这种不熟悉的豪华气派弄得手足无措,大家的谈话他们根本插不上嘴.如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注意到的,安娜运用她一向的随机应变的机智,从容自如地.甚至还乐趣融融地,照顾着这场困难的谈话.
  话题转到图什克维奇和韦斯洛夫斯基去划船的问题上,图什克维奇开始描述彼得堡快艇俱乐部最近举行的划船比赛.但是安娜,趁着他刚一停顿的空隙,马上转向建筑师,把他由沉默中引出来.
  "尼古拉.伊万内奇非常奇怪,"她说的是斯维亚日斯基,"自从他上次到这里以后,新建筑工程进展得那么快;就是我,每天都到那里去,而每一天我都惊呀怎么进行得那么迅速."
  "同阁下一起工作很愉快,"建筑师微微一笑说道.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谦恭而安静的人."这可不像跟地方当局打交道.一样的工作那些地方得缮写一令纸的公文才行;在这里我只要向伯爵报告一声,我们商量一下,三言两语事情就解决了."
  "美国式的工作方法!"斯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
  "是的.他们那里建筑房子都是十分合理的......"
  谈话转移到合众国的政府滥用权力的问题上,但是安娜立刻又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好让那位管理人也打破沉默.
  "你见过收割机吗?"她问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我们遇见你的时候,才见过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哩."
  "怎样工作?"多莉问.
  "完全像剪刀哩.有一块板和好多小剪刀.就像这样......"
  安娜用她那戴着戒指的纤纤玉手拿起一把刀和一把叉,开始表演.她显然知道别人从她的解说中什么也听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她说得很悦耳,而且她的手很美,因此她继续往下解释.
  "还不如说像铅笔刀哩!"韦斯洛夫斯基开玩笑说,目不转睛地紧看着她.
  安娜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出地笑了一笑,但是却不回答.
  "不对吗,卡尔.费奥多雷奇,是不是像剪刀一样?"她对管理人说.
  "Oh ja,"那个德国人回答."Es ist ein ganz einfachse Ding,"于是他开始解释机器的结构.
  "可惜不会打捆.我在维也纳展览会上见过一架能用铁丝捆麦的机器."斯维亚日斯基评论说,"那种用起来就划算多了."
  "Es kommt drauf an......Der Preis vom Draht muss ausgerechnet werden."被人引得开了口的德国人向弗龙斯基说."Das lsst sich ausrechnen,Erlaucht."德国人已经把手伸进口袋里,那里放着他老用来计算的笔记本和铅笔,但是想起正在吃午饭,并且注意到弗龙斯基的冷漠眼色,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Zu complicirt,macht zu viel Klopot."他结论说.
  "Wünscht man Dochots,so hat man auch Klopots,"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开那个德国人的玩笑."J,adore I,allemand,"他又带着以前那种的笑容对安娜说.
  "Cessez,"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们还以为会在田野里碰见您哩,瓦西里.谢苗内奇,"她对医生说,他是一副病态的人."您到哪里去了?"
  "我本来在那里,但是又逃走了,"医生用忧郁的诙谐语气说.
  "那么您又好好地运动了一回?"
  "好得很!"
  "那位老妇人怎么样?不是伤寒吧?"
  "不,倒不一定是伤寒,不过病情恶化了."
  "真可怜!"安娜说:她对家里的门客们尽了应尽的礼节以后,就转向她的朋友们.
  "反正按照您的描述是难以制造收割机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斯维亚日斯基打趣说.
  "噢,为什么不行?"安娜说,脸上带着微笑,这说明,她知道她在描绘收割机上一定有什么动人的地方被斯维亚日斯基看了出来.这种少女般的卖弄风情的新特征使多莉很不痛快.
  "不过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在建筑方面的知识却丰富得吓人哩,"图什克维奇说.
  "噢,是的!我昨天听见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过柱脚和墙内防湿层的问题,"韦斯洛夫斯基说,"我说得对吗?"
  "就我耳闻目睹而论,这一点也不奇怪,"安娜说."而您,大概,连房子是什么材料造的都不知道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安娜并不喜欢她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的那种挑逗语气,但是她自己不由得又落到这种腔调中.
  在这件事上,弗龙斯基同列文的做法大相径庭.他显然并不把韦斯洛夫斯基的戏言当真,甚至还鼓励这种玩笑.
  "喂,韦斯洛夫斯基,请您讲讲,怎么把砖砌到一起的?"
  "当然是用水泥!"
  "好啊!水泥是什么东西?"
  "哦......有点类似浆糊......不,像灰泥!"韦斯洛夫斯基说,引起一阵大笑.
  用餐的人们......除了又陷入沉默中的医生.建筑师和管理人以外......都不住地谈着,时而很流畅,时而纠缠什么问题,说不定伤害了哪个人的感情.有一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感情也受到伤害,她激动得满脸通红了,事后记不起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多余的和煞风景的话了.斯维亚日斯基提起列文来,叙述他的古怪观念:他认为机器对俄国农业是有害无益的.
  "我没有认识这位列文先生的荣幸,"弗龙斯基微笑着说,"不过大概他没有见过他所批评的机器,要是他见过,而且试用过,那也一定不是舶来品,而是俄国制造的什么玩意儿.这还谈得上什么见解?"
  "总而言之,是土耳其人的见解,"韦斯洛夫斯基含着微笑对安娜说.
  "我不能为他的见解辩解,"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怒气冲天了."不过我可以说他是个博学的人,若是他在这里他就知道怎样答辩解了,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非常喜爱他,我们是好朋友哩!"斯维亚日斯基友好的微笑着说."Mais pardon,il est un petit peu toqué:譬如,他坚持说地方议会和治安推事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根本就不愿意参与."
  "这就是我们俄国人的令漠的态度,"弗龙斯基说,一边把玻璃瓶里的冰水倒进一只精致的高脚杯里,"不理解我们的权利所赋予我们的义务,所以拒绝这种义务."
  "我知道,再也没有比他更尽责的人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被弗龙斯基的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声调激怒了.
  "而我,正相反,"弗龙斯基接着说下去,显然被这话题刺痛了,"我,正相反,像我这样的人,感谢他们给予我的这种光荣,由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举荐(他指着斯维亚日斯基),选了我做治安推事,我认为参加大会和审判农民之间的马匹纠纷案件和我能做的所有其他的事情一样重要.假如把我选进地方自治会做议员,我会认为是一种光荣.只有这样我才能支付我作为地主所享受到的利益.不幸的是人们还不明白大地主在国家里应该起的作用."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他在自己的餐桌上有多么自以为是的想法,觉得很奇怪.她想起抱着相反见解的列文,在自己的餐桌上也是这样的过分自信.但是她喜欢列文,因此她站在他那方面.
  "那么下一次代表大会我们就等着您来,伯爵?"斯维亚日斯基问."但是您得早点来,好八点钟到那里.您要肯赏光到我家里住宿就更好了?"
  "我倒有些赞同你的beau-frére的意见,"安娜说,"不过不像他那样偏激罢了,"她带着微笑补充说."恐怕我们现在的公共义务太多了.就像从前有那么多的官,什么事都要设个官一样,现在所有事情都有社会活动家.阿列克谢来了还不到半年时间,我想,他已经当上了五.六个不同的社会团体的委员:慈善救济委员.治安推事.地方自治会议员.陪审员,还有什么马匹委员会委员.Du train que cela va他的全部时间就都用在这上面了.但是事情这么繁多,也就不免流于形式了.您是多少机关的委员,尼古拉.伊万内奇?"她对斯维亚日斯基说."我看有十多个吧?"
  虽然安娜是开着玩笑说的,但是在她的声调里却辨别得出生气的意思.留心观察着她和弗龙斯基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马上就觉出了这一点.她也注意到,谈这些话的时候弗龙斯基的面孔马上就流露出严肃而固执的神情.看到这些,还有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为了改变话题连忙谈起彼得堡的熟人来,而且回想起弗龙斯基在花园里突然不合时宜地谈起自己的生活,于是多莉明白了,这种社会活动同安娜和弗龙斯基的私下的争论有关系.
  宴席.酒.餐具都是最好的,但是这些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然而她已经不习惯了......以前在宴会上和舞会上看到过的完全一样,而且也像那些宴会一样,带着一种难接近的紧张性质;因此在平日的场合中和朋友的小圈子里,这一切都给予了她不愉快的印象.
  午餐后他们在凉台上坐了一会.以后他们就去打lawn ten-nis.球员们分成两组,站在仔细碾平的槌球场上,分别站在系在两根镀金杆子的球网两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试着玩了一阵,但是好久也弄不懂怎么打,等她刚摸着一点门路,却已经十分累了,于是她坐在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身边看着别人打.她的对手图什克维奇也不打了,但是其余的人却打了很久.斯维亚日斯基和弗龙斯基两人打得又好又认真.他们仔细地盯着对方打过来的球,不慌不忙,毫不迟延,灵活地跑上去,等着球一跳起来,就用球拍准确地.极有分寸地由球网上打回去.韦斯洛夫斯基打得比别人都差.他急于求成,但是他却用欢乐的情绪激励着同伴们的情绪.他的笑声和闹声一会也没有停过.他像其余的男人一样,得到妇人们的许可,脱掉了上衣,他的穿着白衬衫的魁伟而健壮的身材,红润的浮着汗珠的脸和冲动的举动,牢牢地印在人们的记忆里.
  那天夜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睡觉的时候,她刚一闭拢眼睛,就看见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在槌球草地上四处奔跑的身影.
  打球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直不高兴.她不喜欢打球时安娜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不断的调笑态度,也不喜欢孩子不在场大人居然玩起小孩游戏这种不自然的事.但是为了不破坏别人的心情,而且消磨一下时间起见,她休息以后,又参加了游戏,而且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一整天她一直觉得,好像她在跟一些比她高明的演员在剧院里演戏,她的拙劣的演技把整个好戏都给弄砸了.
  她本来打算如果住得惯就多逗留两三天.但是傍晚打球的时候她决定第二天就走.折磨人的母亲的想念,她在路上曾那样怨恨过,现在刚清静了一天就使她的想法大不相同了,使得她又牵挂起来.
  用过晚间茶点,夜里划过船以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独自走进卧室,脱了衣服,坐下来梳理她的稀少的头发准备睡觉,她感到如释重担一样.
  甚至想到安娜马上就要来都使她不高兴.她愿意单独地好好想想.

  二十三
  安娜穿着睡衣走进来的时候,多莉已经想躺下睡了.
  那一天安娜好几次谈到她的心事,但是每一次说了三言两语就停下来,说:"以后,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谈吧.我有那么多的话想对你说."
  这是只有她们两个人了,安娜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她坐在百叶窗前,看着多莉,心里回想着所有那些以前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心里话,现在却什么也找不着了.这时她觉得好像所有都谈过了.
  "哦,基蒂怎么样?"她长叹了一口气说,用气求的眼光望着多莉."说实话,多莉,她不生我的气吗?"
  "生气?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微笑着回答.
  "但是她恨我,瞧不起我?"
  "噢,不!不过你要知道,这种事人家是不会轻易宽恕的哩!"
  "是的,是的,"安娜说,转过身去望着敞开的窗户."但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怪谁呢?怨来怨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能够是另外一种样子?喂,你怎么想?能使你不是斯季瓦的妻子吗?"
  "我真不知道.不过这就是我愿意你告诉我的......"
  "是的,是的,但是我们还没谈完基蒂的事哩.她幸福吗?听说他是很好的人."
  "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我认识的人里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噢,我多么高兴啊!我太高兴哩!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她重复说.
  多莉微微一笑.
  "跟我讲讲你的事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而且我已经和......"多莉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好.她既不便管他叫伯爵,也不便称他为阿列克谢.基里雷奇.
  "和阿列克谢?"安娜说."我知道你们谈过话.但是我要坦率地问问你,你对于我和我的生活怎么想法?"
  "我一下子怎么说得出来呢?我真的不知道."
  "不,反正你总得跟我说说......你看见我的生活.但是千万别忘了,你是夏天来看望我们的,你来的时候我们并不孤独......但是我们开春就到这里了,只有我们两个单独过活,我们又要两个人独自生活了,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了.但是你想像一下,没有他,我单独过日子,孤孤单单的,这种情况将来会发生的......我从一切预兆看出这会经常发生的,而他会有一半时间不在家里,"她说,站起身来挨着多莉坐下.
  "自然喽,"她接着说下去,打断了想表示不同看法的多莉."自然我不会阻拦住他的.我不会拖住他.快要赛马了,他的马要参加赛跑,他会去的.我很高兴,但是替我想一想,想想我的现状吧......不过谈这些做什么!"她微微笑了一笑."好啦,他到底跟你说过些什么?"
  "他谈的正是我想问你的话,因此我很容易成为他的辩解人;谈的是能不能够......能不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吞吞吐吐地说."补救,改善你们的处境......你知道我怎么看法......还是那一句话,可能的话你们应该结婚."
  "那就是说要离婚吧?"安娜说."你知道吗,在彼得堡唯一来看我的女人是贝特西.特维斯卡娅?你自然认识她了?Au fond c,est la femme la plus dépravée qui existe.她和图什克维奇有暧昧关系,用最卑鄙的手段骗她丈夫,而她却对我说只要我的地位不合法,她就不想认我这个人.千万别认为我在跟别人做比较......我了解你的,亲爱的.但是我不由得就想起来了......好了,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她重复说.
  "他说,他为了你和他自己的缘故很难过.可能你会说这是利己主义,但这是多么正当和高尚的利己主义啊!首先,他要使他的女儿合法化,做你的丈夫,而且对你有合法的权利和义务."
  "什么妻子,是奴隶,有谁能像我,像处在这种地位的我,做我这样一个无条件的奴隶呢?"安娜愁苦满面地打断她的话.
  "是主要的是他希望......希望你不痛苦."
  "这是不可能的!还有呢?"
  "哦,他最基本的愿望是......希望你们的孩子们要有名有姓."
  "什么孩子们?"安娜说:眯着眼睛,却不看多莉.
  "安妮和将来的孩子们......"
  "这一点他可以放心,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你怎么能说你不会生了?......"
  "我不会了,因为我不想要了."
  虽然安娜非常激动,然而看见多莉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好奇.惊异和恐怖的天真表情,她还是微微笑了一笑.
  "我害了那场病以后,医生告诉我的......"
  "不可能的!"多莉瞪大了眼睛说.对于她,这是一个发现,它会得出那样严重的后果和推论,以致使人在开始一瞬间觉得简直完全不理解,必得再三地思索才行.
  这种发现突然说明了那些她以前一直不能理解的只有一两个孩子的家庭存在的原因,在她心中唤起了千头万绪.无限感触和矛盾情绪,以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安娜.这正是她方才一路上还在想的,可是现在一听说这是可能的,她又害怕了.她觉得问题太复杂,而解决的方法却又太简单了.
  "N,est ce pas immoral?"她停了半天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你想想,我二者必择其一:要么怀孕,就是得病,要么就做我丈夫......他同我的丈夫毫无区别......的朋友和伴侣,"安娜故意用一种轻浮的语气说.
  "是的,是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道,听着她自己正好引用过的论证,但是发现它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具有说服力了.
  "对于你,还有别人,"安娜说,仿佛在猜测她的想法,"可能还有怀疑的余地;可是对于我......你要明白,我不是他的妻子;爱的时候他还会很爱我.我怎样维持他的爱情?就用这种方式吗?"
  她把白皙的胳膊弯成弧形放在肚皮前面.
  迅速得出奇,就像激动时候的情形一样,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心里一时间思绪万千,百感交集."我,"她沉思,"吸引不住斯季瓦;他抛弃我去追求别人,但是头一个女人,为了她他才背叛了我,却也没有迷住他,虽然她始终是妩媚动人的.他抛弃了她,又勾搭上另外一个.难道安娜能用这种方式勾引和抓牢弗龙斯基伯爵吗?如果他所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事,那么他会找到一些服装和举止更优美动人的女人.无论她的赤裸的臂膀多么纤美白皙,无论她的整个姿态和她的环着长发的红晕盈溢的面孔多么优美秀丽,他照样会找到更美貌的人,就像我那个可恶.可怜.而又可爱的丈夫一找就找到了一样!"
  多莉什么也没有回答,只叹了一口气.安娜注意到这表示没有共同点的叹息,于是接着说下去.她还有其他的论证,而且有力得使她毫无反驳的余地.
  "你说这不好吗?但是你得想想,"她说."你忘记我的境况.我怎么能要孩子们呢?我不是说那种痛苦:那我并不怕.但是你要想一想,我的孩子们会成为什么人?会是一群只能顶着外人的姓氏的不幸的孩子罢了!由于他们的出身,他们就不得不因为他们的父母,和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愧."
  "就是为了这个才需要离婚啊!"
  但是安娜并没有听她的话.她希望把她曾经用来说服了自己那么多次的那些证据讲完.
  "给予我理智干什么,如果我不利用它来避免把不幸的人带到人间来?"
  她看了多莉一眼,但是不等回答就又说下去:
  "在这些不幸的孩子面前,我永远会觉得问心有愧的."她说."如果他们不存在,他们至少是幸运的;但是如果他们是不幸的,那我就责任重大了."
  这恰好也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自己引用过的论证;但是现在她听了却什么也不理解了."人怎么能在并不存在的生物面前感觉有罪呢?"她暗自思索.突然间她心头浮上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如果她的爱儿格里莎根本不存在,对于他是否无论如何会好一些?在她看来这问题是这样奇怪,以致她摇了摇头要驱散萦绕在她脑海里的亳无头绪的胡思乱想.
  "不,我不知道;不过这不对头,"她带着厌恶的表情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的,但是不要忘了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况且,"安娜补充说,虽然她的论证非常丰富,而多莉的很贫乏,但是她似乎还是承认这是错误的."不要忘了主要的问题:我现在的境地和你不一样.对于你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不再要孩子了;对于我却是,我愿不愿意要孩子.这有很大的区别哩.你要明白,处在我这种处境中,我不能存着这种念头哩."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沉默.她突然觉得她和安娜距离得那么遥远,有些问题她们永远也无法沟通,因此还是不谈的好.

  二十四
  "那么,如果可能的话,那就更需要使你的处境合法化了,"多莉说.
  "是的,如果可能的话,"安娜突然用一种迥然不同的.平静而悲伤的语调说.
  "难道离婚不行吗?我听说你丈夫答应了......"
  "多莉,我不愿意谈这件事."
  "好,我们不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赶紧说,注意到安娜脸上痛苦的表情."不过我看你把事情看未免得太悲观了."
  "我?一点也不!我非常心满意足哩.你看,je fais des passions.韦斯洛夫斯基......"
  "是的,说实话,我可不喜欢韦斯洛夫斯基的态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想要转换话题.
  "噢,我也一点不喜欢.这只不过要使阿列克谢觉得有意思罢了;他不过是个小孩,完全操纵在我的手心里;你知道,我要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他.对我来说他就像你的格里沙一样......多莉!"她突然离了题谈到别的上面去了."你说我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你不明白的.这太可怕了!我倒想不看哩."
  "可是我认为你应该过问.你应该尽力而为呀."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能.你说我应该和阿列克谢结婚,说我不考虑这问题.难道我会不考虑!!"她重复说,满脸绯红了.她站起身来,挺起胸脯,深深地叹了口气,迈着她那轻盈的步子开始在房里转来转去,偶尔停一下."我不考虑吗?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我不考虑,不埋怨自己在想这些事呢......因为这种思想会把我逼疯了.快把我逼疯了的!"她不停地说."一想起来,没有吗啡我就睡不着觉.不过,好吧.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人们都对我说要离婚.第一,他不会答应的.他现在是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影响之下哩."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同情的痛苦表情,扭动着头,注视着安娜的一举一动.
  "应该试试,"她轻轻地说.
  "就算我试试,这又有什么用处呢?"安娜说,很明显她在说明她曾经去想过千百次而且记得倒背如流的想法."这就是说,我恨他,可是仍然承认我对不起他......我认为他大度......非得低三下四地写信求他......好吧,就算我尽力而为了:我要么收到一封侮辱的回信,要么得到他的同意.就假定我得了他的同意......"这时候安娜已经走到屋子尽头,站在那里,正在摆弄罗纱窗帷上的什么东西."我取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我的儿......儿子呢?他不会给我的.他会在他那被我遗弃了的父亲的家里成长,会看不起我.你要知道,我对他们两个......谢廖沙和阿列克谢......的爱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爱他们远远胜过爱我自己哩."
  她走到屋子中间,双手紧按着胸口,站在多莉面前.穿着雪白的睡衣,她显得十分的庄严高大.她低下头,激动得浑身颤抖,她用珠泪盈盈的晶莹的眼睛愁眉紧锁地看着穿着补钉睡衣.戴着睡帽.消瘦而可怜的娇小的多莉.
  "我只爱这两个人,但是难以两全!我不能兼而有之,但那却是我唯一的渴望.如果我不能称心如愿,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随便什么,随便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无论如何总会结果的,所以我不能......我不愿意谈这事.因此千万不要责怪我,千万不要为难我!你的心地那么圣洁,不可能了解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过去,坐在多莉身边,带着负疚的表情紧盯着她的面孔,拉着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怎么想法?不要看不起我!我不该受人轻视.我真是不幸.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她低声说,转过头去,哭起来了.
  剩下一个人,多莉做过祈祷,就躺在床上.她们谈话的时候,她从心底里怜悯安娜;但是现在她说什么也不能想她了.想家和思念孩子们的情绪以一种新奇而特殊的力量涌进了她的想象里.她的这个世界目前显得那么珍贵和可爱,以致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在外面多逗留一天,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
  同时,安娜回到自己的房间,端起一只酒杯,倒进去几滴以吗啡为主要成份的药水,喝光了,静静地坐了一会以后,她就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走进了卧室.
  她走进寝室的时候,弗龙斯基仔细地看了看她.他想探听谈话的一些痕迹,由于她在多莉的房里逗留了那么久,他知道一定谈过了.但是在她这种有所隐瞒的矜持而兴奋的表情中,他只看得出那种虽然见惯了.但是仍然使他心荡神移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很美的那种自信和她希望自己的美色会打动他的心的自信.他不愿意问她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却希望她会自动地告诉他.但是,她只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多莉.你喜欢她,是吗?"
  "你知道,我老早就认识她.她非常纯洁,mais excessive-ment terre-à-terre.不过她来了我还是很高兴的."
  他拉住安娜的手,问问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把这种眼色解释成另外的意思了,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晨,尽管主人们尽力挽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准备离开了.列文的马车夫穿着一点也不新的外套,戴着一顶有点像邮差戴的帽子,驾驶着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一辆千疮百孔的马车,忧郁而果断地驶进了铺满砂砾的院子里.
  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们告辞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桩不愉快的事.相处了一天以后,她和主人们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之间并不投缘,还不如不相逢的好.只有安娜很伤心.她明白多莉一走,就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的心灵里激起那种由于这次会晤而引起的情感了.唤醒这种感情是痛苦的;不过她知道这是她心灵里最美好的成份,而这种成份在她所过的那种生活中,很快就要消灭了.
  驶到田野里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感觉到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刚要开口问他们喜不喜欢弗龙斯基家,突然间车夫菲利普自己就讲起来:
  "他们倒是很有钱,不过他们只给我们三蒲式耳燕麦.天还没有亮马就吃得完了!三蒲式耳顶得了什么事?不过一点点罢了.如今住旅馆一蒲式耳燕麦也不过才花三十个戈比.到我们那里,用不着担心,要喂多少就有多少."
  "很小气的老爷哩,"办事员从旁附和说.
  "哦,你喜欢他们的那些马吗?"多莉说.
  "那些马?没有的说,真好啊!吃的也好.但是我觉得无聊得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他补充说,把他那漂亮的善良的面孔转过来面向她.
  "我也这种感觉.喂,傍晚我们就可以到家了吧?"
  "一定能到."
  回到家里,看见所有的人都平安无恙而且格外愉快,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把她这次拜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谈她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弗龙斯基家的生活是多么豪华高雅,他们怎么消遣,而且不许任何人说他们一句坏话.
  "应该认识安娜和弗龙斯基......我现在对他了解得清楚一多了,......才能知道他们有多么可爱,多么优雅哩,"她实心实意地说,忘记她在那里体验到的种种不满和不安的茫然若失的感觉了.

  二十五
  弗龙斯基和安娜的情况一直没变,还没有想办法离婚,就这样在乡下过了整个夏天和一部分秋天.他们商量好哪儿都不去;但是他们两个越是安静地过下去......特别是秋天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就越觉得受不了这种生活,非得有所改变不可.
  他们的生活好像美满得不了得:十分富裕,有健康的身体,有小孩,两个人都有事做.没有客人的时候,安娜还是一心一意地修饰打扮,只读了许多书籍,全是一些流行的小说和很严肃的书籍.凡是他们收到的外国报刊杂志上推荐过的书籍她都订购了,而且以只有在孤独中阅读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聚精会神来阅读.她也研究同弗龙斯基所从事的事业相关的书籍和专业性书籍,因此他时常来向她请教关于农业.建筑,有时甚至是关于养马或者运动方面的问题.她的知识和记忆力使他大为吃惊,最初他对她还表示疑问,希望得到证实.于是她就在书里翻出他所需要的那个段落,拿给他看.
  医院的建筑工程她感到莫大兴趣.她不但帮忙,而且很多事情都是她亲自安排和设计的.但是她关心的主要还是她自己......关心到能够博得弗龙斯基的爱情和补偿他为她而牺牲的一切的地步.弗龙斯基很欣赏她这一点,这变成了她唯一的生活乐趣,......这就是不仅要赢得他的欢心,而且要特意侍奉他的那种愿望;但是同时他又很讨厌她想用来擒住他的情网.日子越过下去,他越是经常地看到自己为情网所困绕,他也就越时常渴望着,倒不一定想摆脱,而是想试试这情网是否妨碍他的自由.若不是这种越来越增长的渴望自由的愿望......不愿意每次为了到城里去开会或者去赛马都要吵闹一场,......弗龙斯基一定会非常满意他的生活了.他所选择的角色,一个富裕地主的角色......俄罗斯贵族的中心应该由这个阶层构成......不但完全适合他的口味,而且目前他这样过了半年的时间,给了他越来越多的乐趣.他的事业,越来越占有了他的全副的事业,发展得棒极了.尽管由瑞士输入的医院装备.机械.乳牛.还有其他许多项目,花费了他一大笔钱,但是他却相信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产.只要一涉及收入问题......木材.五谷和羊毛的销售,或者土地的出租问题......弗龙斯基就坚硬得像燧石一样,一毛不拔.在动用大量资金上面,无论在这个还是其他的田庄上,他一直采用最简单最保险的方法,在琐碎小事上的花费一直是极其精打细算的.虽然那个德国管理人用尽一切诡计多端的方法,企图引诱他破费金钱,一开始总把预算打得高于实际的要求,然后又说经过一番考虑可以很便宜地得到手,而且马上就有利可图,但是弗龙斯基却从不听从.他听着管理人说,仔细问他,只有在订购的或者建筑的东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国还是闻所未闻的,可以一鸣惊人的时候,他才同意.此外,他手头有多余款项的时候,他才决定大笔开支.开支的时候,他仔仔细细加以研究,钱非得花得最合算才行.因此从他经管事务的方法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并没有浪费,反倒增加了财富.
  十月里,卡申省举行了贵族竞选大会,弗龙斯基.斯维亚日斯基.科兹内舍夫.奥布隆斯基和列文的一小部分田产全在这个省份里.
  由于种种原因,也由于参与这件事的人们,使这次选举引起了社会上的关注.人们议论纷纷,为它作着准备.住在莫斯科,彼得堡,还有国外来的,好些从来没有参加过选举的人,都集中到这里了.
  弗龙斯基老早就答应过斯维亚日斯基他要参加.
  选举以前,经常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来拜访的斯维亚日斯基来邀请弗龙斯基了.
  前一天,弗龙斯基和安娜为了这次计划中的旅行几乎打起来.这是秋天,是乡下一年里最沉闷无聊的季节,因此弗龙斯基做好了斗争的心理准备,用他从来没有对安娜用过的严厉而冷漠的口气告诉她说他要走了.但是,使他惊奇的是,安娜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消息,只问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审视她,不理解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她看见他的眼色只付之一笑.他了解她那套缩到内心深处不动声色的本领,而且也了解只有在她暗中决定了什么主意却不告诉他的时候才会这样.他害怕起来,但他是那么愿意避免吵嘴,因此装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而且真有几分信以为真,有点相信了他愿意相信的事,就是说,相信她明白道理.
  "我想你不会觉得没意思吧?"
  "我想不会的,"安娜回答."我昨天收到戈蒂叶书店邮来的一箱子书.不,我不会无聊的."
  "她打算采用这种口气,那更好!"他想."要不然,搞来搞去老是那一套."
  因此,他没有要求她作一番明确的说明就动身去参加选举了.这是自他们结合以来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解释明白他就和她分别了.这件事一方面扰乱了他的情绪,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最初,像现在这样,是会有一些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总之,我可以为她放弃一切,但决不放弃我作为男子汉的独立自主,"他沉思.

  二十六
  八月里,为了基蒂的生产列文搬到莫斯科去住.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在卡申省拥有田产,而且对于就要召开的选举大会怀着极大兴趣......准备参加大会的时候,列文已经无所事事地在那里呆住了整整二个月了.他邀请他弟弟......他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有选举权......和他一起去.除此以外,列文还要在卡申省代他的侨居国外的姐姐处理一桩重大事务,那是关于土地托管和收土地押金的事情.
  列文还在犹豫,但是基蒂看出他在莫斯科没意思,因此劝他去,而且一声不响就帮他定购了一套在那种场合穿的贵族大礼服,共值八十五个卢布.为买这套礼服而花去的八十五个卢布,就是促使列文终于决定前去的最终原因.于是他到卡申去了.
  列文到卡申已经七天了,他天天参加会议,而且为了他姐姐的事四处奔忙,然而事情仍旧没有眉目.贵族长们都忙着选举去了,就连和托管权有关的最简单的事也办不了.另外一件,就是收押金的事,也碰到同样的困难.为了取消扣押令而奔走了好久以后,钱终于准备偿还了;但是那位书记......一个非常乐于为人效劳的人......却不能签发许可证,因为上面需要会长签名盖章,而会长正忙着开会,没有指定代理人.所有这些麻烦,这种往返奔波,同那些十分清楚这位申请人的处境的不痛快但却爱莫能助的心地善良的人的交谈,这种白费力气毫无结果的努力,使得列文产生了一种近似人在梦中想用劲的时候所体会到的那种令人干着急却无能为力的难受的感觉.当他同那位好心肠的律师商议的时候,他常常感觉到这一点.这位律师似乎用尽全力,绞尽脑汁好使列文摆脱这种困难的处境."试试看,"他说了不止一次."到某某那里去试试,再到某某那里去试试,"于是律师就制订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来避开妨碍一切的致命的原因.但是他马上又补充一句说:"也许还会推三阻四的;不过试试看吧!"于是列文真的试了,去了一趟又一趟.人人都是和蔼可亲的,但是结果他要克服的困难又在别处冒出来了,又挡住路.列文感到特别烦恼的是,他简直不清楚他在和谁对垒交锋,这样拖下去会对谁有好处.谁也不知道;就连他的律师也不知道.如果他能像了解为什么在火车票房前要站队买票那样了解这件事,他也就不会感觉委屈和灰心了;但是他遭遇到的困难,谁也解释不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不过列文自从结婚以后改变了很多;他变得有忍耐力,如果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就暗自说,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下结论,大概事情非这样不可,于是拚命不动声色.
  现在,列席了会议而且参加了选举,他也极力不指责,不争论,尽可能地去理解他所敬重的那些善良正直的人都在那样严肃而热情地从事着的事情.自从他结婚以后,那么多新颖而严肃的生活面目展现在他面前,这些,以前由于他采取了敷衍了事的态度,因而看上去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在这次选举中他也期待着和寻找着重大的意义.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向他解释通过这次选举会产生的变革的意义和重要性.省贵族长......法律把那么多重要的公共事业交付在他手中:如托管机关(就是现在正跟列文为难的部门).贵族们巨大款项的管理.男女公立中学.军事学校.接照新章程设立的国民教育.最后一项是地方自治会......省贵族长斯涅特科夫,是个守旧派的贵族,他挥霍光了巨大的家产,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某种意义上看,他自有他诚实的地方,但是对于现代的需要却一窍不通.不论什么事他总是偏信贵族,公开反对普及国民教育,使本来应该起巨大作用的地方自治会带上了阶层的性质.因此必须在他的位置上安排一个新的.现代化的.有本事的.完全新式的.具有新思想的人物,而且擅于处理事务,好从授予贵族(不把他们当成贵族,要把他们看成地方自治会的成员)的特权中取出可以从中获得的对自治有利的一切精华.在这富饶的卡申省里,总是事事走在别人前面,现在这样的优胜力量已经聚集在一起的了,如果这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了,就可以作为其他省份和全俄国的典范.因此这事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为了要改选一个贵族长来代替斯涅特科夫,已经提出了斯维亚日斯基,或者最好是选涅韦多夫斯基,他是一个退休的教授,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好朋友.
  大会由省长致开幕词,在讲话中他对贵族们说:选举官员不应该讲留情,要以成绩和造福祖国为出发点,他希望卡申省尊贵的贵族,象在历届选举会上一样,能够严格地执行这种任务,不辜负沙皇对他们的的信任.
  讲完了以后,省长离开大厅走了,于是贵族们,喧哗地.热情地......甚至有些人欣喜若狂地......尾随着他走出去,当他穿上皮衣服和省贵族长友好地交谈的时候都簇拥在他周围.列文想要摸清一切细节,什么都不想放过去,于是也站在人群里,听见省长说:"请转告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一声,我妻子很抱歉,她得到孤儿院去."随后贵族们兴致勃勃.争先恐后拿了衣服,都乘车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里,列文同别人一起,举起手来重复大司祭的话,用严肃得怕人的誓词宣誓,一定要完成省长所期望的一切.宗教仪式一直打动着列文的心,当他说:"我吻十字架"这句话,而且朝着也在说这句话的那些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环视了一眼的时候,他十分激动了.

  第二天与第三天讨论的是关于贵族基金与女子中学的问题,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讲,是不很重要的;因此列文为了自己的事四处奔跑,没有为这事费心.第四天,在省贵族长的桌边进行了审核省内公款的工作.那时新旧两派之间第一次发生冲突.受命审查公款的委员会向大会报告帐目丝毫不差.贵族长站起身来,连连感谢贵族们对他的信任,流下泪来.贵族们向他大声欢呼,同他紧紧握手.但是正这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一派的一个贵族说他听说委员会并没有审核过公款,认为检查会触痛贵族长的威严.委员会里有个人不小心证明了这一点.随后一个很矮的.样子很年轻的.但是非常恶毒的绅士开口讲,大概省贵族长十分愿意说明公款的用处,但是由于委员会的委员们过分客气,因而拒绝了他这种道义上的满足.于是委员会的委员们撤销了报告,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始条理清楚地证明说,他们要么必须承认审核了帐目,要么就得承认没有审核,而且把这两段论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反对派的一个发言人反驳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随后斯维亚日斯基讲话,以后又是那个狠毒的绅士发言.一直争论了很久,而且并没得出任何结果.列文很惊异他们竟然会在这问题上争论那么久,特别是,当他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听他是不是以为公款被私吞了的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说:
  "噢,不!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是这种沉旧家长制的管理贵族事务的方法非得打破不可."第五天县贵族长的选举开幕了.在好几个县里,这都是一个争论相当激烈的日子.可是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面,斯维亚日斯基却是全体一致选举出来的,当天晚上他就摆了酒席请客.

  二十七
  第六天,省选举会议召开了.大大小小的厅堂里都拥满了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贵族们.许多人是特别为了这个日子赶到这里来的.长年未见的人们......有的来自克里木,有的来自彼得堡,有的来自国外......都聚到一起了.围绕着贵族长的桌子,在沙皇的画像下,讨论得正激烈.
  在大小厅堂里贵族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从他们眼光中的敌意和猜疑,从陌生人走过来时就停止谈论,从有的人甚至躲到远处走廊上交头接耳事实看来,显然每一派都有不可告之的秘密.从表面上看,贵族们鲜明地分成两派:老派与新派.老派,绝大多数,不是穿着老式的扣得紧紧的贵族礼服,佩带着宝剑,戴着帽子,就是各人穿着自己有资格穿的海军.骑兵.步兵军服或官服.老派贵族们的衣服是按照旧式缝制的,带着肩章,腰身很明显是又短小又狭窄的,好像穿的人渐渐胖得穿不下去了.新派穿着长腰身宽肩膀的宽大潇洒的礼服衬着白衬衣,不然就穿着黑领和绣着桂叶......司法部的标志......的衣服.穿宫廷衣服的也属于新派,到处给人群增添了生机.
  但是老少之分和党派的分别并不相同.有些年轻人,如列文所观察到的,属于老派;反过来,有些年老的贵族正在和斯维亚日斯基说悄悄话,显然是新派里的热心的成员.
  列文挨着自己的朋友们,站在抽烟和吃点心的小厅里,仔细听他们在讲什么,费尽心思想了解全部,但是徒劳无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是剩余的人拥护着的焦点人物.这时他正在倾听斯维亚日斯基与赫柳斯托夫......那是另外一县里的贵族长,也属于他们这一派......讲话.赫柳斯托夫不愿意他自己那一县的人,去邀请斯涅特科夫作候选人,而斯维亚日斯基正在劝说他这样做,并且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很赞同这种计划.列文不明白为什么反对党要邀请一个他们打算放弃的人来作候选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刚尝过点食物,穿着他那套御前侍从的衣服走过来,一边用洒了香水的镶边麻纱手帕着嘴.
  "我们正控制阵势,"他说,捋平了他的络腮胡须,"谢尔盖.伊万内奇!"
  听了谈话以后,他就支持斯维亚日斯基的见意.
  "一县就可以了,斯维亚日斯基明显属于反对的一派,"他说,除了列文大家都明白他的话.
  "喂,科斯佳,你也来了,好像你也很感兴趣呀?"他说,转向列文,搂住他的臂膀.列文本来倒高兴对它感兴趣的,但是他根本不明白问题所在,于是由人群里走到一边去,告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又邀请省贵族长作候选人.
  "O sancta simplicitas!"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于是简单明了的向列文解释了一遍.
  如果像以往历届的选举一样,所有的县都提出省贵族长作候选人,不用投票他就当选了.这是绝对行不通的.现在有八个县同意提名他为候选人,如果有两县反对,那么斯涅特科夫也许会拒绝参选了,而老派也许会另外推选出一个人来,那么整个计划就全都落了空.但是如果只有斯维亚日斯基那一县不说他作候选人,斯涅特科夫还会作候选人的.甚至还要推选他,故意使他获得相当多的票数,那么就会使反对党乱了手脚,当我们的候选人提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会投他一些票的.
  列文清楚了,但是还不完全明白,还要再问些问题的时候,忽然间所有的人都同时地连说带嚷地叫起来,朝着大厅里走去.
  "怎么回事?什么?谁?委托书?给谁的?什么?否决了!没有委托书!不要让弗列罗夫进来!受过控告又算得了什么呀?照这样,什么人都可以被拒之门外了!这简直是卑鄙!要守法呀!"列文听见四面八方喊叫起来,他跟着那一批恐怕错过什么紧赶慢赶的人一齐向大厅里涌去.挤在一群贵族中间,他走近省贵族长的桌子,在那里,省贵族长.斯维亚日斯基与其他的领袖们正在激昂慷慨地争论着.

  二十八
  列文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因为他附近的一位贵族的粗重而沙哑的呼息声和另一位的大皮靴的响声,使他听不清楚.他只能远远听见贵族长的柔和的声音,随后是那个狠毒的贵族的尖锐的声调,接着就是斯维亚日斯基的声音.他们在争论,就他听得出的,关于一段法律的条文和在待审中这句话的含义.
  人群散开,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让路,好让他走近主席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等那位狠毒的贵族讲完了话,就开口说他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翻阅一下法令条文,于是就请秘书找出这段原文.法令上规定说,如果意见分歧,必须投票表决.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朗诵那一段法令,并且开始说明它的含义,但是一个高大肥胖.有点驼背.留着染色的髭须.穿着一件高领子紧夹住他的后脖颈的紧身衣服的地主阻止了他的话.他走近主席台,用他手指上戴的戒指敲了敲桌子,就大声喊道:
  "投票表决!不必多费口舌了!投票表决!"
  那时忽然好多声音异口同声地嚷起来,而那位戴戒指的高大的地主越来越抑制不住,喊声越来越大了.简直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他要求的正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提出的;但是显而易见他是憎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与他那个党派,而这种怨恨情绪影响了他那一派的人,反过来也引起了反对党派一种近似的.但却表现得很得体的愤怒情绪.四面八方都发出叫喊声,一时之间混乱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使贵族长不得不高叫请大家安静.
  "投票表决!投票表决!凡是贵族都会清楚的!我们流血牺牲......沙皇的信任......不要清查贵族长;他不是店员!......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请投票表决吧!......真可恶!"满处都听得见这种狂暴而愤怒的声音.眼光与脸色比话语来得更狠毒更热烈.他们流露出不共戴天的愤怒.列文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看见他们那么热心地讨论弗列罗夫的问题该不该付表决不禁大为惊奇.他忘了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以后解释给他听的那种三段论法:为了公共的福利非得撤换省贵族长才行;但是要推翻贵族长就必须获得多数选票;而要获得多数选票就必须保障弗列罗夫有选举权;而要使弗列罗夫取得选举资格就非得说明法律条文不可.
  "一票就可以决定胜负,因此如果想要为社会服务,就要严肃和贯彻到底."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结尾上讲.
  但是列文忘了这个,看见他所敬仰的这些善良的人处在这种不愉快的凶残的激动情绪中,心里很悲痛.为了摆脱这种沉重的情绪,他走出去,也不等着听听辩论的结果,就走进大厅,在那里除了餐厅里的侍者们没有一个人.当他看见侍者们忙着擦拭瓷器,摆设盆碟和玻璃酒杯,而且看见他们的安静而生气勃勃的面孔,他体会到一种意外的轻松,好像由一间沉闷的房子里走到露天里一样.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愉快地望着侍者们.特别博得他的欢心的是一个髯须斑白的老头,他正一边对嘲笑他的年轻人们流露出看不起的表情,一边在教导他们怎么折叠餐巾.列文刚要和那位老侍者交谈,贵族监护会的秘书长,一个具有熟悉全省所有贵族的姓氏和父名的特长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请来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说:"令兄正在找您.投票了."
  列文进入大厅,接到一个白球,跟着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近主席台,斯维亚日斯基正带着意味深长和嘲讽的脸色站在那里,他把胡子集拢在手里闻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手塞进票箱里,把球投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让开给列文让出地方,站在那里不动了.列文走过去,但是完全忘记是怎么回事了,因而不知所措了,他转过身去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投到哪里?"趁着附近的人们交谈的时候他放低声音说,希望人家不会听见.但是谈话停顿下来,他的不成体统的问题大家都听见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皱眉头.
  "那全看个人的意见而定了,"他疾言厉色地讲.
  好几个人微笑起来.列文脸涨得通红,连忙把手伸到盖着票箱的罩布下面,因为球攥在右手里,于是随手就投到右边去了.投了的时候他才恍然想起左手也应该伸进去的,连忙伸进去,但是已经晚了;于是越发心慌意乱了,赶快走到房间最后面去.
  "同意成的一百二十六票!反对的九十八票!"传来秘书长的咬字不清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哄笑声:票箱里发现了两个核桃与一个钮扣.弗列罗夫获得了选举资格,新派取得了胜利.
  但是老派并不服输.列文听见有人请斯涅特科夫作候选人,看见一群贵族围绕着正在讲什么的贵族长.列文凑过去.在致答辞中,斯涅特科夫讲到感谢贵族们信任和爱戴,实在受之有愧,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对贵族无限忠心,为他们效忠了十二年之久.他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我鞠躬尽瘁,不遗余力,你们的盛情我感激不尽......"突然他被眼泪哽咽住,说不下去了,于是走出去.这些眼泪是由于他感觉到他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落出来的呢,还是由于对贵族满腔热情,或是由于他所处的紧张处境,感觉到四面受敌而洒的呢?总之,他的激动情绪感了大会的气氛,绝大多数贵族都感动了,列文对斯涅特科夫感到亲近了.在门口贵族长和列文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请原谅!"他说,好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说一样;当认出列文的时候,他羞涩地微微一笑.列文觉得斯涅特科夫好像想说什么,只是激动得说不出来.他脸部的表情和他那穿着挂着十字勋章的衣服和镶着金边的雪白裤子的全部姿态,在他匆匆走过的时候,使列文想起一头意识到大势不妙而被追捕的野兽.贵族长脸上的神情特别打动了列文的心,因为,刚好昨天他还为了托管的事到他家去过,看见他还是一个神气十足的.慈祥的.有家室的人.那一幢沉放着古香古色家具的宽敞房屋;那个根本谈不上衣着漂亮的.不整洁的.但是毕恭毕敬的老仆人......显而易见是留在主人家里的以前的农奴;他那戴着缀着飘带的帽子和披着土耳其披肩的.正抚爱着她的美丽的小外孙女的肥胖而和蔼的妻子;还有那刚刚放学回来.正亲他父亲的大手.向他致意的在中学六年级读书的小儿子;主人的娓娓动听的诚恳言语和手势......这一切昨天曾在列文身上唤起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敬佩和同情.现在列文仿佛觉得这个老头又使人感动,让人可怜,因此很想对他说了一些安慰话.
  "显然您又要做我们的贵族长了,"他说.
  "不见得吧!"贵族长回答,带着惊异的表情四处看望了一下."我累了,老了.有很多人比我年轻和有能力,让他们来干这工作吧."
  于是贵族长穿过一扇小门消失了形踪.
  最庄严的时刻到来了.选举就要开始了.两派的首脑人物们都在掐着指头算计可能得到的黑球和白球.关于弗列罗夫那件事进行的争辨不仅使新派获得了弗列罗夫那一张选票,而且也争得了时间,因此他们又有机会带来了三个由于老派的阴谋而不能参加选举的贵族.两个贵族,都有视酒如命的毛病,被斯涅特科夫的党羽灌得烂醉如泥,而第三个的衣服消失的无影无踪.
  新派一听说这消息,趁着争论弗列罗夫事件的空子,连忙派人乘马车给那个贵族送去一套衣服,而且把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也带来开会.
  "我带来了一个.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去带他的那位地主走到斯维亚日斯基跟前说:"没什么,他还行."
  "醉得不太厉害,他不会摔倒吗?"斯维亚日斯基说,摇着头.
  "不,他好得很哩.只要这里不再给他什么喝就行了......我告诉餐厅里的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他喝什么!"

  二十九
  他们喝酒抽烟的那间狭窄的小房里挤满了贵族.激动的情绪不断上涨,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焦虑不安的表情.特别激动的是首脑人物们,他们是知道整个底细和选票数自的.他们是即将来临的战斗的指挥员.其他的人,就像打仗前的战士一样,虽然做好了战斗准备,同时却在寻欢作乐.有些人在用餐,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桌边;还有些人在抽香烟,在长长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同久别重逢的亲友们攀谈着.
  列文不想吃喝,也不想抽烟;他不愿意加入他自己那一群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斯维亚日斯基与其他的人们......里面,因为弗龙斯基身穿侍从武官的衣服正和他们站在一道投机地谈论着.列文昨天在选举大会上就看见他了,但是尽量躲着他,不愿意和他碰头.他走到百叶窗跟前坐下来,观察着一群群的人,倾听着他的周围在讨论些什么.他觉得很伤心,特别是因为他看见人人都是气势蓬勃,满腹心事,忙碌着;只有他和一个嘴里嘀嘀咕咕.没有牙齿的.穿着一身海军服坐在他旁边的小老头是莫不关心和无所事事的.
  "他是那样一个流氓!我告诉过他不要这么做.可不是吗!他三年都不能收全!"一个矮小.驼背.油亮的头发耷拉在礼服的绣花衣领上的地主,正在有力说着,边说边用那显然是为了这个场合才穿上的新皮靴的后跟猛烈地跺.那地主用不满的眼光瞅了列文一眼,就猛地转过身去.
  "是的,不论怎么说,这也是无耻的!"一个小矮个儿用尖细的语调说.
  紧跟着这两个人,一大群地主,像众星捧月一样,拥着一个肥胖的将军,匆忙地走近了列文.这些地主分明在寻找一个人家偷听不到.可以放心说话的地方.  "他居然敢说是我指使人偷了他的裤子!我想他是当了裤子买酒喝了.他,还有他的公爵爵位,我可看不上眼!他敢这么说,真下流!"
  "不过请谅解!他们是以条文为依据的,"另外一圈里的一个人说"妻子应该登记为贵族的家属."
  "我管他妈的什么条文不条文的?我说的是良心话.我们都是高贵的贵族.要有自信."
  "来呀,阁下,喝一杯fine champagne."
  另外一群人紧紧尾随着一个高声喊叫的贵族.他就是被人家灌醉了的那一个.
  "我老劝玛丽亚.谢苗诺夫娜把地租出去,因为她从上面总也得不到好处."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穿着从前参谋部陆军上校的军服的地主用刺耳的声音说.这就是列文在斯维亚日斯基家里见过的那个地主.他马上就认出他来.那地主也认出了列文,于是他们就握手打招呼.
  "真高兴看到您呀!可不是吗!我记得您很清楚.去年在贵族长斯维亚日斯基家里."
  "喂,您的农事怎么样?"列文打听说.
  "噢,还是老样子,总是亏本,"那个地主停留在列文旁边回答,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笑容和确信一定会这样的表情."您怎么到我们的省里来了?"他问."您来参加我们的coup détat?"他说下去,这个法文字他说得很果断,但发音却不标准."全俄国都集聚在这里了:御前侍从,几乎大臣们都来了."他指着走在一位将军身旁.穿着白裤子和侍从制服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仪表堂堂的身姿.
  "我应该承认,我不大了解贵族选举的含义."列文说.
  那个地主打量他.
  "不过有什么可了解的呀?一点意义都没有.一种没落的机关,只是由于惯性而继续运动着罢了.您就看看这些制服吧......那只说明:这是保安官.常设法庭推事.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的会议而已,但是却不是贵族的."
  "那么您为什么要来呀?"列文问.
  "一来是习惯成自然了.再则必须保持联系.这是一种道义上的义务.还有,跟您说老实话吧,有我个人的利害冲突.我的女婿想要做常务委员候选人.但是他们的现状不大宽裕,得帮助他一下才成.但是这些先生为什么要来呢?"他继续讲下去,指着那个曾在主席台上讲过话的恶毒的绅士说.
  "这是新贵族里的一员."
  "新倒是新的,不过却不是贵族.他们是土地所有人,而我们才是地主.他们,作为贵族,正在自取灭亡呢."
  "不过您讲这是一种没落的机构."
  "没落的倒确实是没落的;不过还得待它客气一些.就拿斯涅特科夫说吧......我们好也罢,歹也罢,总也发展了一千多年了.您要知道,如果我们要在房前修花园,我们就得规划一下;但是万一那地方长着一棵一百多年的古树......虽然苍老又长满木瘤,但是你也不忍心为了花坛把这棵古树伐倒,却要重新设计一下花坛,好将就着利用一下这株古树呀!树一年可长不起来."他小心谨慎地说,迅速就改变了话题."喂.您的农事怎么样?"
  "不大好.百分之五的利益."
  "是的,但是您还没有把自己的劳动算进去.要知道您不是也有价值吗?就拿我说吧.我没有经营农业的时候,一年可以拿三千卢布年利.现在我可比当官差卖劲,可是像您一样,我取得了百分之五的利益,这还算走运呢.而我的劳劲全白费了."
  "如果纯粹是亏本的事,那么您为什么还要干呀?"
  "哦,就是干吧!您说还有什么呢?这是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并且人人都清楚非这样不可.况且,我对您说吧,"他把胳膊肤倚在百叶窗上,一打开话匣子,就不停地谈下去."我儿子对农业根本也没有兴趣.显然他会成为学者.因此就没有人继承我的事业了.但是我还是干下去.目前我还培植了一个果木园呢."
  "是的,是的,"列文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老觉得我在农业上得不到真正的收获,可是我还是干下去......总觉得对土地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跟您讲件事吧,"那地主接着说下去."我的近邻,一个商人,来拜望我.我们一起到农场和花园里绕了一圈.他讲:'不,斯捷潘.瓦西里奇,您的一切都好,只是您的花园荒废了.,其实,我的花园好得很呀.'如果我是您,我就砍掉这些菩提树,不过要到树液升上去的时候才砍.您这里有上千棵菩提树,每一棵树可以锯成两块好木板.如今木板可以卖大价钱,最好还是大量地破伐菩提树.,"
  "是的,用这笔款项他就可以买牲口,跟白白捞来一样买地,租给农民去种了."列文微笑着补充说,显然类似这样的如意算盘他碰见过很多次."他会发财致富.而您和我,只要保全住我们所有的,有东西留给子孙,那就谢天谢地了."
  "听说您结婚了?"那个地主说.
  "是的,"列文怀着得意的满足心情答道."是的,真有点古怪呀,"他接着说下去."我们一无所得地过下去,好像注定了要守卫火的灶神一样."
  那地主在花白胡子的掩盖下偷偷地笑了.
  "我们中间也有这样的人,比如说我们的朋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或者最近在这里安顿下来的弗龙斯基伯爵,他们都想要把农业当成工业那样来经营;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蚀本一无所得."
  "但是为什么我们不像商人那样办呀?我们为什么不砍伐菩提树做木材?"列文说,又回到那个打动了他的心的话题上去.
  "为什么,就像您讲过的,我们守卫着火啊!那不是贵族干的事.我们贵族的工作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个选举大会上做的,而是在那边,在各自的地盘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们都有阶级本能.在农民身上我有时也看到这一点:一个好农民总千方百计地想多弄点土地.不管地多么不好,他还是耕作.结果也没有收益.净亏本罢了."
  "就像我们一样,"列文说."见着您真是十分高兴呀,"他补充说,看见斯维亚日斯基走过来.
  "自从在您家里见过面以后,我们还是初次见面哩,"那个地主讲."而且尽情地谈了一会儿."
  "哦,你们骂过新制度吧?"斯维亚日斯基微笑着说.
  "我们不否认."
  "痛痛快快地谈了一回."

  三 十
  斯维亚日斯基挽着列文的胳膊,带着他来到自己那一群里去.现在没有躲避弗龙斯基的可能了.他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在一起,列文走过去的时候他注视着他.
  "非常高兴!我以前好像曾有幸见过您......在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家."他说,把手伸向列文.
  "是的,那次见面我记得很清楚,"列文说,脸涨得通红,立刻扭过身去同他哥哥聊起来.
  弗龙斯基微微的笑了一笑,继续和斯维亚日斯基谈着,显然并没有和列文攀谈的想法;但是列文一边和他哥哥交谈,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弗龙斯基,拚命想找点话跟他谈谈,好冲淡一下自己的鲁莽.
  "现在为什么还在拖延呢?"列文说,看着斯维亚日斯基和弗龙斯基.
  "因为斯混特科夫.他要么应选,要么不应选,"斯维亚日斯基答道.
  "他怎样,应选呢还是不应选?"
  "问题就在于他不做的确的回答."弗龙斯基说.
  "如果他不做候选人,那么谁做候选人呀?"列文追问,望着弗龙斯基:
  "愿意做候选人的人都可以."斯维亚日斯基回答.
  "您愿意做候选人吗?"列文问.
  "当然不,"斯维亚日斯基说,有些紧张不安,用惊异的眼光朝站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身边的一个凶狠的绅士瞟了一眼.
  "那么是谁呢?涅韦多夫斯基吗?"列文说,觉着他糊涂了.
  但是这样一来更坏了.涅韦多夫斯基与斯维亚日斯基是两个大有希望的候选人.
  "无论如何我也不干的!"那个凶狠的绅士说.
  原来这就是涅韦多夫斯基呀!斯维亚日斯基帮他和列文介绍了一下.
  "喂,你也动了心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对弗龙斯基眨眨眼睛."就像赛马同样.很想赌个输赢."
  "没错,真让人动心哩,"弗龙斯基说."一旦动了手,就非干到底不可.这是斗争!"他说,皱着眉头,咬紧他那强有力的牙关.
  "斯维亚日斯基真是有本事的人啊!什么他都说得清清楚楚的."
  "噢,是的,"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在这期间,弗龙斯基因为总得做点什么,于是就看着列文:望望他的脚.他的衣服.随后又望望他的脸,注意到他的忧愁的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于是就没话找话说:
  "你怎么长年累月都住在乡下,却不当治安推事呢?您没有穿治安推事的制服?"
  "因为我认为治安裁判是一种愚蠢的制度,"列文沉闷地说,他一直在找机会跟弗龙斯基谈话,好冲淡刚见面时的无礼.
  "我并不那么想,正好相反哩,"弗龙斯基带着平静的吃惊的表情说.
  "那简直是小孩子的鬼把戏,"列文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并不需要治安推事.八年里我没有出过一件纠纷,出了事的时候,结果又给判错了.治安法庭距离我家大约四十里.为了解决两个卢布的事我就得花费十五个卢布请一位律师."
  于是他就谈起来:一个农民怎么偷了磨坊主的面粉,磨坊主跟他说理的时候,那个农民却怎么递呈子大肆诬告.这些话说得既不合时宜又愚蠢,就连列文说的时候自己也感觉到了.
  "噢,他是这么一个怪家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他那种最安慰人的像杏仁油一样的微笑说."不过走吧,我想选举可能开始了......"
  于是他们就分开了.
  "我真不明白,"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注视到他弟弟的愚蠢的举动."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缺乏政治手腕!这就是我们俄国人欠缺的地方.省贵族长是我们的反对派,而你倒和他ami cochon,还请他做候选人.而弗龙斯基伯爵呢......我并没有与他交朋友;他要请我吃饭,我是不会去的;但是他是我们这边的人,那么为什么要化友为敌呢?后来你又追问涅韦多夫斯基愿不愿意做候选人.这种事做得简直不应该!"
  "噢,我什么也不明白!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列文满面愁容地说.
  "你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但是什么事你一着手,就弄得一团糟."
  列文默不作声,他们一起走进大厅.
  省贵族长,虽然隐约地感觉到已经布置好坑害他的陷井,虽然不是全体都请他做候选人,却还要孤注一掷,决定来应选.大厅里一片静寂,秘书长声音洪亮地宣布近卫队上尉米哈伊尔.斯捷潘诺维奇.斯涅特科夫被提名为省贵族长候选人,现在就投票表决.
  县贵族长们端着装着选举球的小盘子,由自己的席位上走到主席台,于是选举开始了.
  "投在右边,"当列文陪着他哥哥跟着县贵族长走到主席台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他小声说.但是列文忘了人家向他解释过的计划,唯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右边"是说错了.斯涅特科夫无疑是他们的反对派!他走近票箱的时候,球本来在右手里的,但是以为错了,于是刚一走到票箱跟前就到换到左手里,而且确实是放到左边去了.一个内行人,站在票箱跟前,只要每个人胳臂肘一动他就知道球放到哪里了,不痛快地皱了皱眉.这一次没有东西可以让他锻炼他那明察秋毫的视力了.
  一切又归于静寂,只听见数球的响声.接着有个声音宣布了同意和反对的票数.
  贵族长获得了相当多的票.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人人都想冲到门口去.斯涅特科夫走进来,贵族们簇拥到他周围向他祝贺.
  "好了,现在完了吧?"列文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
  "不过刚刚开始呢!"斯维亚日斯基笑着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别的候选人可能获得更多的票数哩."
  这一点列文又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现在只记得其中有什么微妙的手法,但是他厌烦得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了.他觉得郁闷得不得了,很想远离这一群人.
  因为谁也不关注他,谁也不需要他,于是他就悄悄地到了小茶点室里,看见那些侍者,他又觉得轻松极了.那个矮小的老侍者请他吃些东西,列文允许了.吃了一盘青豆炸牛排,同那老侍者讲了他以前的主人们,列文不愿意回到和他的意趣很不相投的大厅里,就到旁听席上去了.
  旁听席里拥满了装束华丽的妇女们,她们伏在栏杆上,竭力不放过下面所讲的一言一语.妇女们身边是一群风度优雅的律师.戴着眼镜的中学教师和军官,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满处都议论着选举,都在谈论贵族长多么心灰意冷,争论多么有意思;列文听到有一群人在赞美他哥哥.一位贵妇人在对一个律师说:
  "我听到科兹内舍夫的演说有多么高兴呀!挨饿都值得.妙不可言!多么明了清晰!你们法庭里谁也讲不了这样.除了迈德尔,这样的口才,就是他也远远没有哩!"
  在栏杆旁找到一个空地方,列文伏在上面,开始仔细的看,仔细的听.
  所有贵族都坐在按着县份划分的栏杆里面.厅堂中间站着一个穿礼服的人,他正用高昂而响亮的声音向大家宣布说:
  "现在表决陆军上尉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阿普赫京当省贵族长!"
  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听到一个老年人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谢绝了!"
  "现在投票表决枢密顾问官彼得.彼得罗维奇.博利,"有个穿礼服的人叫喊.
  "谢绝了!"有个青年人的尖声说.
  于是又从头开始,又是"谢绝了".这样继续了一个小时的光景.列文斜倚在栏杆上,冷眼旁观着和谛听着.最初他觉得极为惊奇,很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断定自己是不会明白的,因此就觉得枯燥无味了.随后,回想起他在所有人的脸上看到的那种激昂慷慨和满面怒容的神情,他觉得悲哀起来,因此决定离开这里到楼下去.当他走过旁听席的走廊的时候,他碰到一个走来走去的垂头丧气两眼通红的中学生.在楼梯上他遇到一对人儿:一个穿着高跟鞋匆匆跑上来的妇人和一个扬扬得意的副检察官.
  "我告诉过您晚不了的,"当列文闪开一边给那位妇人让路的时候,副检察官说.
  列文已经下楼走到出口的地方.正在掏取衣服的号码的时候,一个秘书就把他抓住了."请来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正在选举呢!"
  正在投票表决的就是那位一口拒绝参选的涅韦多夫斯基.
  列文走进大厅的门口:门已经反锁上了.秘书敲敲门,大门打开了,两个面色通红的地主由列文身边冲出去.
  "我忍受不了了!"脸涨得通红的地主里的一个大喊大叫.
  紧跟在地主们的后面,省贵族长的头探出来.由于疲惫和恐惧,他的面孔露出可怕的表情.  "我告诉过你不要放任何人出去!"他对门房斥喝道.
  "我是放人进来,大人!"
  "天呀!"省贵族长长叹了一声,拖着他那穿白裤子的无力的腿,耷拉着脑袋,向着屋子中央的大桌子哪过去.
  涅韦多夫斯基,果然不出所料,获得了绝大多数的选票,他现在当上了省贵族长.好多人兴高采烈,好多人满意而愉快,好多人欣喜若狂,可是也有好多人不如意,很伤心.前任贵族长处在绝望的心境中,掩盖不住失改之后的痛苦.当涅韦多夫斯基离开大厅的时候,人群簇拥着他,热情地跟随着他,就像第一天省长致开幕辞人们尾随过他那样,而且也像从前斯涅特科夫当选的时候人们尾随过他一样.

  三十一
  新选出来的省贵族长与获得胜利的新派里的很多人当天晚上部在弗龙斯基家欢聚一堂.
  弗龙斯基来参加选举,一方面是因为在乡下觉得无聊,而且为了向安娜宣布一下他的自由的权利,也因为要帮助斯维亚日斯基竞选,好回报他在地方自治会选举会上为弗龙斯基所花费的那番苦心,主要是为了严格地履行他所承担作为贵族和地主的全部责任和义务.但是他丝毫也没有想到选举这件事会引起他那么大的兴趣,会使他这样动心,或者他竟然能做得这样好.在地主贵族圈子里,他完全是个新人,但是他显然很成功;而且他认为他在他们中间已经获得一定的影响力,这倒是千真万确的.而这种权势是由于他的财富.爵位,由于他的老朋友希尔科失......一个在财政部供职而且在卡申省开办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银行的金融家......借给他的城里那幢 象征着权利和地位的富丽堂皇的房宅;由于弗龙斯基从乡间带来的手艺高超的厨师;由于他和省长的交情......他们从前是同窗好友,而且弗龙斯基甚至还袒护过他;而主要是由于他待人接物不分薄厚的那种单纯的风度,很快就使得大多数贵族改变了认为他傲慢无礼的偏见.他自己感觉,除了娶了基蒂.谢尔巴茨卡娅的那个狂妄家伙,怀着偏激的恶意à propos de bot-tes对他讲过一大堆不得要领的蠢话以外,他所结交的每个贵族都变成了他的拥护者.他看得明明白白,而其他的人们也都承认,涅韦多夫斯基的成功他曾出了很大的力帮了不少的忙.如今在自己的宴席上庆祝涅韦多夫斯基当选,弗龙斯基由于他的候选人获得成功而感到一种得意的满足感.选举这件事使他感到那么大的兴趣,以致他开始想在三年后再选举的时候,如果他结了婚,他自己就要参加竞选,就好像赛马师为他赚了一笔赌注,他期望亲自去赛马一样.
  现在他在欢庆他的赛马师的胜利.弗龙斯基坐在首席上,他的右首坐着年轻的省长......侍从将军.对其他的人说来,将军是一省之王,郑重地致过开幕辞,讲过话,而且像弗龙斯基看出来的,在好多出席会议的人身上唤起了肃然起敬和卑躬必敬的心理;但是对弗龙斯基说来,他是小"马斯洛夫.卡特卡",......这是他在贵为军官学校里的外号......在他面前觉得很不自在,而弗龙斯基尽力设法mettre à son aise的人.在弗龙斯基的左首坐着的是少年气盛.性子执拗.相貌阴险的涅韦多夫斯基.对这人,弗龙斯基是坦率而有礼的.
  斯维亚日斯基近乎于轻松地忍受了他的失败.对于他说,甚至都不算什么失败,像他端着香槟酒杯亲口对涅韦多夫斯基讲的,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担当得起贵族应该遵守的新方针的代表人物了.因此所有正直的人,如他所说的,都站在今天胜利的这方面,为了这种胜利而感到荣幸和庆幸.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很愉快,因为他快活地消遣了一番,而且人人都心满意足.在佳肴美味的宴席上,又纷纷提到了选举大会上的插曲.斯维亚日斯基令人发笑地模仿前任贵族长的声泪俱下的讲话,而且转身对温韦多夫斯基评论道:阁下应该采取一种没有的.比眼泪复杂的审核基金的办法!另外一个善于说俏皮话的贵族描摹前任贵族长如何为了打算举行的舞会,特地招聘了一批穿长统袜子的佣人,倘若新贵族长不举行由穿长袜的仆人侍候的跳舞会的话,现在只好把他们都打发回去了.
  在宴会中间,他们不断对涅韦多夫斯说:"我们的省贵族长",而且称他为:"阁下".
  这话说得很使人愉快,就像新娘被人称为"madame"和冠上她丈夫的姓一样.涅韦多夫斯基故意装出不仅毫不在乎而且很瞧不起这种官衔的表情,但是他显然高兴得飘飘欲仙了,而且在克制着自己,以免流露出和他们所处的这种新的自由主义环境很不适合的喜悦神情.
  用餐的时候发了好几个电报给那些关注这次选举的结局的人.兴高采烈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发了一个电报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内容如下:"涅韦多夫斯基以二十票之差当选.祝贺.请转告别人."他高声口授了一遍,说:"得让他们高兴一下!"但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收到这封急电,只叹息一声又浪费了一个卢布,而且知道这又是酒席快结束的时候干的事.她知道斯季瓦有个毛病,每逢酒席快结束的时候就"faire jouer le tèlégraphe".
  全部,包括上等的筵席和美酒......都不是从俄国商人那里买的,而是直接从国外输入的舶来品......都是名贵.纯粹而可口的真品.那一小圈人,大约有二十来个人,是斯维亚日斯基从思想一致的.自由主义的新活动分子里挑选出来的,也都是聪明而体面的人物.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为了新贵族长,为了省长,为了银行家,而且也为了"我们的和蔼可亲的主人"而干杯.
  弗龙斯基心满意足.对于他本人来说他从来没有想到在省里会这样有趣.
  宴会既将结束的时候,大家越发欢畅了.省长邀请弗龙斯基去为了弟兄们而举行的义演音乐会,那是由他那位想和弗龙斯基认识的夫人一手安排的.
  "那里要开舞会,你可以见识见识我们省里的美人!说真的,真是妙极了!"
  "Not in my line,"弗龙斯基回答,他很喜欢这种说法,但是微微一笑,答应要和他们一起去.
  当大家都已经离开餐桌,在吸香烟的时候,弗龙斯基的佣人端着摆着书信的托盘走到他跟前.
  "是由沃兹德维任斯科耶专差送来的,"他带着意味深长的暗示着什么的眼光说.
  "真奇怪,他多么像副检察官斯文季茨基呀,"有个客人用法语品评那个听差说,同时弗龙斯基皱起眉头,在看信.
  信是安娜邮来的.还没有看信,他就猜到内容了.原来期望选举大会五天之内会结束,因此他答应了星期五回去.现在是礼拜六了,他知道信里一定是责怪他没有准时回去.他昨天晚上寄走的信可能还没有到.
  信的内容果然不出他所料,但是形式却是出人意料的,使他格外不痛快."安妮病得很重.医生说可能是肺炎.我一个人心如乱麻.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帮不了忙,却是个麻烦.前天和昨天我一直盼望着你回来,现在我派人去看看你在哪里,你怎么了.我本来想亲自来的,但是知道你会不愿意,因此又变了主意.给我个回信,我好知道怎么办."弗龙斯基怒不可遏.
  孩子病了,她反倒想亲自来!女儿病了,还有这种敌对的语气!
  选举单纯的欢乐和他必须返回去那种永远没有激情的的.使人觉得成为负担的爱情,以其鲜明的对照使弗龙斯基感到惊奇.但是他非回去不可,于是乘上头一班火车,当天晚上就回家去了.

  三十二
  弗龙斯基动身去参加选举以前,安娜考虑到每次他离开家他们都要大闹一场,这只会使他疏远她,却拉拢不住他,因此下定决心尽最大努力控制住自己,以便镇静地接受这次离别.但是他来向她告别时注视着她的那种冷酷而冷峻的眼光,刺痛了她的心,他还没有动身,她的宁静的心境就被撕毁了.
  后来,独自一人又回想了一阵那表示他有自由行动的权利的眼神,她,像往常一样,结果总是意识到自己的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他有权利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不但可以离开,而且可以遗弃我.他有一切权利,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最不可能容忍的是,他既然知道这个,他就不应该这么做!不过他究竟做了什么呢?......他带着一副冷酷严峻的神气看着我.当然这是不明确.不可捉摸的,不过跟以前太不相同了,而那种眼光却意味深长得很哩,"她沉思."这种眼光表示他开始冷淡了."
  虽然她确信他已开始对她冷淡了,但是她依然是无能为力,怎么也不能改变她和他的关系.就像以往一样,她只能用爱情和魅力维系他;而且也像以往一样,她只有白天用事务,夜里用吗啡才能压制住万一他不爱她了.她会落个什么下场的那种害怕的想法.没错,还有一个方法:不抓牢他,......除了他的爱情她什么都不需要了,......却更接近她,把自己放到他不能丢弃她的处境中.那种方法就是离婚,再与他结婚.她开始渴望办这件事,而且拿定主意,只要他和斯季瓦一提,她就允许.
  抱着这种想法,她孤独地过了五天,就是他去参加选举大会的那五天.
  散步,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谈天,参观医院,主要的是看书,看了一本又一本,就这样打发了时光.但是第六天,马车夫没接到他空车回来的时候,她感觉到她再也抑制不住想念他和要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念头了.刚巧那时她的小女儿病了.安娜照顾她,但是就是这事也分散不了她的心,尤其是因为病情并不严重.而且无论她怎样努力,她却不爱这小女孩,甚至不能装出爱她的样子.将近黄昏的时候,孤单单一个人,安娜为了想他而胆战心惊,因此打定主意要到城里去,但是又仔细想了一想,就写了弗龙斯基已经收到那封自相矛盾的信,没有再看一遍就派邮差送走了.第二天她收到他的信,因为自己写了那封信而后悔莫及.她深恐又看到分别时他投给她的那种冷酷眼光,特别是当他了解了小女孩的病情并不十分严重的时候.但是她还是高兴给他写了那封信.安娜现在已经承认他烦她了,知道他就要怀着惋惜的心情抛弃自由回家来;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高兴他要回来了.随他厌倦好了,但是一定要让他跟她在一起,好让她看见他,了解他的一举一动.
  她坐在客厅里,在灯光下阅读泰纳的一部新著,倾听着外面的风声,时时刻刻期望着马车的来临.好几次她都认为听到了车轮声,但是每次都错了;终于她不但听到车轮声,而且还有车夫的吆喊声和门廊里沉闷的轰隆声.就连独自玩牌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也证明了这一点,于是安娜,脸泛红晕,站起身来,但是并没有下楼去,像她前两次那样,站住不动了.她突然因为欺骗了他而感到惭愧,但是更害怕的是他要如何对待她.受了伤害的心情已经消失了,她现在只害怕他的不悦的神情.她想起小女孩昨天就完全痊愈了.因为她刚一发出信她就痊愈了,她很生她孩子的气.随后她又想到他来了.想到整个的他.他的手.他的眼睛都来了.她听见他的声音.忘记了一切,她快活地跑去迎接他.
  "哦,安妮怎么样了?"当安娜跑下来的时候,他仰望着她,胆怯地问.
  他坐在一把登子上,一个听差正替他脱暖和的长统靴.
  "噢,没有什么!她好些了."
  "你呢?"他说,身子抖动了一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她用两只手拉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嗯,我非常高兴哩,"他说道,冷冷地打量着她,打量她的发型 .她的衣服,他知道这都是为了他而打扮起来的.
  这一切都使他颠倒神愧,但是已经使他神魂颠倒了那么多次了!她怕得要命的那种冷酷无情的神色又落在他的脸上.
  "哦,我很高兴哩!你身体好吗?"他说,用手帕揩揩他的潮湿的髭须,亲吻她的手.
  "没有关系,"她想."只要他在这里就好了,他在这里,他就不能,也不敢不爱我的."
  当着瓦尔瓦拉公爵小姐的面,傍晚欢乐而愉快地度过了,公爵小姐抱怨说他不在的时候安娜吃过吗啡.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睡不着......每天想着他害得我睡不着.他在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吃过,几乎没有吃过呢."
  他对她讲述选举的事,而安娜善于运用各种问题引他谈到最使他心花怒放的问题......就是他的成功......上面去.她对他说他感兴趣的一切家务事;而她所说的消息却是令人愉快的这就是她的精明之处.
  但是深夜里,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安娜看见她又完全掌握住他了不禁十分高兴,于是想要消除他为了那封信而投给她的眼色中那种令人悲伤的印象,便开口说:
  "老实说,你接到我的信是不是很生气,而且不相信我呢?"
  她一说了这话,她就明白,不论他心里多么喜欢她,这件事他可没有宽恕她.
  "是的,"他回答."那封信真怪.一会儿说安妮病了,一会儿又说你想亲自去."
  "这全部是实情."
  "我并没有怀疑."
  "不,你确实怀疑过!我看出你很不满意."
  "一会儿也没有.我不满意的只是,这是实话,你好像不愿意承认人总有一些不得不尽的义务......"
  "去音乐会的义务......"
  "我们不讲这个,"他道.
  "为什么不谈这个?"她说.
  "我不过想说,人可能碰到一些义不容辞的责任.现在,比如说,我为了房产的事得去莫斯科一趟......噢,安娜,你为什么这样容易生气呢?难道你不知道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吗?"
  "如果这样,"安娜的声音忽然变了,说."那就是说你已经厌烦了这种生活......是的,你回来住一天就又走了,就像男人们那样......"
  "安娜,这太残忍了.我愿意献出全部生命......"
  但是她不听他的话了,她想用自己的办法解决.
  "如果你去莫斯科,我也去!我不留在这里.我们要么各奔东西,要么在一块生活."
  "你要知道,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啊!要不是......"
  "要离婚吗?我给他写信!你瞧,我不能像这样过下去了......但是我要与你一同去莫斯科."
  "你好像是在威胁我一样.我再也没有比希望永不分离更大的愿望了,"弗龙斯基微笑着说.
  但是他说这些柔情蜜语的时候,在他的眼里不仅闪耀着冷淡的眼光,而且有一种被逼得无路可走和不顾一切的凶恶的光芒.
  她看出了这种眼色,而且猜对了它的含义.
  这种眼色表明:"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不幸!"这是转眼之间的印象,但是她永远也忘不掉了.
  安娜给她丈夫写信要求离婚;十一月末,他们和必须去彼得堡的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分别了,她和弗龙斯基一齐责迁到莫斯科.天天盼望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回信,和随之而来的离婚,他们现在像已婚夫妇一样安居下来.

  第 七 部

  
  列文家在莫斯科已经逗留三个月的时间了.基蒂的预产期,按照经验丰富的人的最准确的估计,早已过了;但是她还没有生,也没有比两个月前更接近产期的任何 迹象.医生.接生婆.多莉.她母亲.特别是一想到将要来临的事就不能不慌恐的列文,都开始焦燥不安了;只有基蒂一个人觉得十分平静和幸福.
  她现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于即将诞生的(对于她,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已经存在的)婴儿产生了一种爱,她怀着喜悦感受到这种新的感情.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有时过着独立的生活了.时不时这使她悲痛,但是同时她又因为这种不寻常的欢快心情想大笑.
  所有她关心的人都同她自己在一起,都对她体贴得无微不至,照料得那样周到,给予她的一切又是那样如意,要不是她知道和感觉到这一切不久就要离她而去,那她就不会再期望更美好更快乐的生活了.唯一使这种生活的魅力减色的是,她丈夫不像她以前爱他的那种样子,不像他在乡下那种样子了.
  她爱他在乡下的那种沉着.亲切和热情好客的样子.在城里他总像是坐立不安和有所戒备一样,仿佛唯恐什么人会欺侮他,特别是她.在那里,在他的庄园上,清楚地知道自己处在最合适的位置上,他从来没有忙着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从来也没有空闲的时间.在这里,在城里,他总是急急忙忙,好像害怕错过什么似的,但却无所事事.她替他难过.在别人看来,她知道,他并不像一个可怜的人物;正好相反,当基蒂留意他在交际场中......就像有时一个人竭力用局外人的眼光去看自己所珍爱的人,以便观察他给别人的印象......的时候,她甚至带着妒嫉恐惧心理看出来,他非但不是个可怜的人物,而且由于他的优秀修养,他对妇女的那种有点古板而又羞涩的文雅态度,他的魁伟强壮的身姿,还有,像她认为的,他那特别富于表情的面颊,他反倒是一个非常动人的人.但她不是从表面,而是从内心里去分析他,因此她看出来,在城里他不是本来的模样了;他的心情她也说不清了.有时她心里暗暗责怪他不会过城里的生活;有时她又承认要他在这里把生活安排得一切顺利的确是困难的.
  真的,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不喜欢打牌.他又不去俱乐部.她现在明白了跟奥布隆斯基那一类花天酒地的人往来是一种什么局势了......那就是喝酒和酒后找个地方去寻欢作乐.她一想到在这种场合男人们去的场所就不能不感到恐惧.去交际场吗?但是她知道这么做的话,他非得觉得同女人们接近才有乐趣,这她又不愿意.跟她,她母亲,和姐姐们一起待在家里吗?但是不论那套反反覆覆讲个不休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这是老公爵给她们姊妹间的谈话取的名字......她觉得多么快乐和有趣,但是她知道他一定感到毫无兴趣的.那么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继续写那部著作吗?他的确试过的,最初到公共图书馆去作笔记和查他所需要的参考书;可是,如他对她说的,他越没有事做,他就越没有时间做事.除此以外,他还抱怨道,他的著作在这里讲得太多了,结果他的一切观念都杂乱无章了,因此他对它已经失去了兴趣.
  在城里生活的一个好处就是在这里他们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不知道是城里的情况大不相同呢,还是他们两个在这方面变得更谨慎更明白事理了......无论如何,他们从来没有为了妒嫉发生过口角,那是他们搬家到城里的时候一直害怕过的.
  在这方面甚至还发生了一件对他们两个人都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是基蒂同弗龙斯基的见面.
  基蒂的教母,玛丽亚.鲍里索夫老公爵夫人,一直非常疼爱她,下定决心要见她一回.虽然基蒂因为怀孕哪里都不能 去,但她还是跟着她父亲一同去看望那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了,于是在那里偶遇了弗龙斯基.
  在这次拜访中基蒂唯一可以责备自己的是,当她认出那个穿着便衣的.她曾经非常熟悉的弗龙斯基的身影的时候,她透不过气来,血液直往心脏里涌,而且她感觉到红晕涌上了她的面孔.但是这只是一转眼的事.她父亲故意大声和弗龙斯基闲扯,他还没有说完话她就有了足够 的心理准备,能够面对着弗龙斯基,必要的话,可以像她同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谈话一样同他聊天,而最主要的是,要做到连最无关紧要的语调和微笑都能获得她丈夫允许的地步才行,她仿佛觉得那一刹那她丈夫无形的深影就在她身旁.
  她同弗龙斯基交谈了三言两语,甚至还因为他取笑选举会议,称之为"我们的国会"而沉稳地微微一笑.(她非得笑一笑,为了表示她懂得那句玩笑.)但是她马上转过身去对着玛丽娅.鲍里索夫娜,直到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才瞧了他一眼;那时她望着他,显然只是因为在人家对你行礼告别时不望着人家未免失礼的原因.
  她很感激她父亲,因为他一句话也没有提到同弗龙斯基的这次相遇;但是由于拜访之后,他们照常散步的时候他对她显得特别慈爱,她看出来他很满意.她也很满意自己.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竟会有能力把她对弗龙斯基的旧情全部封锁在内心深处,不仅表面上,而且真的在他面前显得十分泰然自若.
  当她告诉列文她在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家碰见弗龙斯基的时候,他的脸比她的红得还要严重.要她对他讲述这事可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再往下讲述这次相会的细节,因为他并没有追问,只是皱着眉头注视着她.
  "可惜你没有在那里,"她说."不是说你没有在那个房间里......要是你在场我的谈吐就不会那么自然了......我现在比那时脸红得还厉害,更加,更加厉害了 ,"她补充说,脸红得淌 出眼泪了."可惜的是你不能从门缝里偷看真是很可惜."
  她的真诚的眼睛使列文看出她很满意自己,因此虽然她羞容满面,他马上就放心了,开始像她所愿望的那样询问她.当他听到了一切,甚至一直听完了当初一刹那她不由得脸红起来,但是以后就像和一个初次会面的人那样自然的细节为止,列文十分快活了,说这事使他很高兴,现在他再也不会像在选举大会上那样失礼了,下一次遇见弗龙斯基就要尽可能地对他友好.
  "一想起来有个人快要成了我的敌对,我厌烦遇见他,真痛心得很哪."列文说."我非常,非常高兴."

  
  "那么,请你去拜访博利夫妇一下吧,"十一点钟的时候列文出门以前进来看她的时候,基蒂对她丈夫说."我知道你要在俱乐部吃午饭.爸爸给你登记了.但是清晨你去哪里呀?"
  "不过去看看卡塔瓦索夫罢了,"列文回答.
  "为什么这么早呢?"
  "他同意给我介绍梅特罗夫.我想和他谈谈我的作品.他是彼得堡一位很有威望的学者,"列文回答.
  "没错,你上次赞不绝口的就是他的著作吧?哦,以后呢?"基蒂问.
  "以后也许为了我姐姐的事去法院一趟."
  "去欣赏音乐会吗?"
  "哦,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呀!"
  "不,去吧!要演奏许多新作品哩......你总觉得那么有意思的.要是我,我一定会去的."
  "哦,无论如何我午饭前会回来的,"他说,看了看表.
  "可要穿上礼服,这样你就可以直接去 看望博利伯爵夫人了."
  "难道非去不可吗?"
  "啊,肯定得去.她拜访过我们.唉,有什么为难的呢?你顺路去一趟,坐一坐,花五分钟谈谈天气,就走了."
  "喂,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是那样不习惯于应酬,我真难为情呢.这有多么烦人呀!一个陌生人进来,坐了一阵,没事坐上半天,既打扰了人家,自己又心不在焉,才见了又走了."
  基蒂大笑起来.
  "但是你做单身汉的时候不是常去看望人家吗?"她说.
  "没错,拜望过,不过我老觉得不好意思,而且现在我对这一套很不习惯了,说实在的,我宁愿两天不吃饭,也不愿意去拜访人家.简直窘得不得了!我总觉得人家会生起气来,说:'你没有事来做什么?,"
  "不,他们不会生气的.我保证!"基蒂说,笑盈盈地注视着他的脸.她拉住他的手."好吧,再见!......请你一定去一下!"
  他亲了他妻子的手刚要走,她就拦住了他.
  "科斯佳,你知道我只剩下九十卢布了."
  "呀,这又有什么,我到银行去取.要多少?"他带着她所熟悉的那种不满意的神态说.
  "不,等一下,"她拉住他的手."我们谈一谈,我心里很着急.我好像并没有多花一分钱,但是钱却像流水一样出去!我不知道怎么总办理不好."
  "没有一点关系,"他说,咳嗽着,皱着眉头看着她.
  她很懂得这种咳嗽声,这是他非常不满意的标志,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自己.他的确很不满意,倒不是因为他们花了那么多钱,而是因为这件事使他想起一件他明知道有问题的.很想忽略的事情.
  "我告诉过索科洛夫出售麦子,先提取磨房那笔钱款.无论如何我们会有钱的."
  "没错,不过总起来看,恐怕还是不多......"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他重复说."好了,拜拜,亲爱的!"
  "不,真的,有时候我很后悔听了妈妈的话!在乡间有多好啊!照现在这样子,我把你们都折磨坏了,而且我们又在浪费钱......"
  "没有关系,一点也没有关系!自从结了婚,我一次也没有说过,要是事情能比现在这样好一些就好了......"
  "真的吗?"她道,看着他的眼睛.
  这话他是未加思索信口讲出来的,不过安慰她一下罢了.但是一望见她那可爱而真诚的眼神疑问般紧盯在他身上,他就从心眼里又重复了一遍这话."我完全把她忘了,"他苦想,想起不久他们就要面临的事情.
  "快了吗?你觉得怎么样?"他悄声说,握着她的两只手.
  "我想得太多,以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不想知道了."
  "你不害怕吗?"
  她轻蔑地微微一笑.
  "一点也不!"她回答.
  "嘿,万一有事,我就在卡塔瓦索夫家里."
  "不,不会有什么事的:别胡思乱想.我要和爸爸在林荫路上散步.我们要去多莉家里坐一坐.希望你午饭前能回来.噢,行!你知道多莉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吗?她浑身是债,分文皆无.妈妈和我跟阿尔谢尼(她这样称呼她的姐夫利沃夫)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派你与他去说说斯季瓦.这样下去绝对不行的.这事不能跟爸爸商量......不过如果你和他......"
  "唉,我们能办得了什么?"列文说.
  "你反正要到阿尔谢尼家去,和他卿卿,他会告诉你我们是怎样决定的."
  "我事先就完全同意阿尔谢尼的见意.好吧,我要去拜望他......顺便说一声,如果我去听音乐会,我就和纳塔利娅一齐去.好了,拜拜!"
  在台阶上,他单身时侍候过他.现在经管着城里家产的老仆人库兹马拦住了他.
  "美人(这是由乡间带来的那匹左辕马)换了马磅铁,但是仍旧一瘸一跛的,"他说."您认为怎么办呢?"
  列文刚到莫斯科的那一段时间,对于乡下带来的几匹马很感兴趣.他想要尽可能地把这事情安排得又好又便利;结果哪知道自己的马的花费比租来的马还要多,而且他们照样还得租马用.
  "派人去请兽医,也许有内伤."
  "是的,是为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吗?"
  现在,列文听说由沃兹德维任卡大街到西夫采夫.弗拉热克大街需要套上一辆二马驾辕的大马车,驶过四分之一里的烂泥地面,然后让马车停上四个多小时,每次得付五个卢布,再也不像他初到莫斯科时那样,那么吃惊了.现在他已经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了.
  "租两匹马,套上我们的马车."
  "是的,老爷!"
  多亏城市的便利条件,这么容易地就解决了在乡下要费很大心血和力气的麻烦事,列文走出去,叫了一辆雪橇,坐上去朝着尼基特大街驶去了.路上他再也不想关于钱的事了,却在考虑怎样和一位研究社会学的彼得堡的学者结识,怎样同他讨论他的著作.
  只有刚到莫斯科那几天,那种到处都需要的.乡下人很不习惯的.毫无收益却又避免不了的浪费,使列文大为惊奇.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在这方面,他的情景和一般人所说的醉汉的情形一样:第一杯像芒刺在喉,第二杯像苍鹰一样飞掠而过,喝过第三杯就像小鸟一样畅通无阻了.当他换开第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为随从和门房购买号衣时候,他不由自主他算计着这些没有用的号衣,这笔钱抵得上夏季......就是,从复活节到降临节,大约三百个工作日的时间......雇两个每天从早到晚干重活的工人的开销,但是他稍稍提了一下没有号衣也行,老公爵夫人和基蒂就流露出惊异的神情,由此看来,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是需要花的了.他同那张一百元卢布的钞票分了手,心里不是没有斗争的.但是下一张钞票,那是他换开为亲友准备宴席的,一共花去二十八个卢布;虽然他想起这二十八个卢布就是工人们流血流汗地割在好了.捆起来.脱了粒.扇去皮.筛过.包装起来的九十 石燕麦的工钱,然而比第一次就花得容易多了.现在换开一张钞票他再也不左思右想,像小鸟一样就飞了.不知是不是用钱带来的乐趣抵上了挣钱所费的劳动,反正他早就不去想了.他那套低于一定价钱就不出售的生意经也忘却了.他咬定价钱好久没有出卖的燕麦,却比一个月以前每石少卖了六十戈比.甚至照这样花下去,过不了一年就得负债的打算,也失掉了意义.只要银行里有钱就行,别管钱是怎么来的,那样就有把握明天有钱买牛肉了.直到现在他都遵循着这条原则:银行里总存着钱.但是现在银行里已经一文不剩了,他也不大知道上哪里去弄一笔钱来.每当基蒂提到钱的时候,这事就使他心烦意乱;然而,他没有时间考虑了.一边坐着车,他一边想着卡塔瓦索夫和他同梅特罗夫即将面临的会面.

  
  列文这次在莫斯科停留期间,又和他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自从他结婚以后就没见过面的卡塔瓦索夫教授重叙旧情了.卡塔瓦索夫以他的开朗而纯朴的人生观博得了列文的欢心.列文认为卡塔瓦索夫的明朗的人生观是由于他物质贫乏而来的,而卡塔瓦索夫认为列文的想法前后矛盾是由于他缺乏思想锻炼而来的.但是卡塔瓦索夫的开朗很 合列文的意,而列文的丰富的.没有条理的思想卡塔瓦索夫也觉得很有意思,因此他们愿意经常见面,争辩一番.
  列文朗读过他的作品中的几篇文章给卡塔瓦索夫听,很迎合他的心意.前一天在公开演讲会上卡塔瓦索夫偶然遇到列文,对他说那个以文章博得列文的赞赏的闻名的梅特罗夫现在在莫斯科,他对于卡塔瓦索夫对他讲的列文的著作很感兴趣,他明天上午十一点要到他家来,很乐意得到和列文结识的机会.
  "你确实大有进步,老兄,看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卡塔瓦索夫一边说,一边从小客厅里迎接列文."我听见门铃响,心里想:他决不会准时来的......喂,你觉得黑山人怎么样?他们生来就是武士."
  "发生了什么事呀?"列文打听说.
  卡塔瓦索夫用简单的话对他讲了讲最近的消息,将他带进书房,把列文介绍给一个矮小健壮.面貌可亲的人.这就是梅特罗夫.谈话一度涉及政治和彼得堡的要人们对近来事件的看法.梅特罗夫引用了可靠的官方消息,据说是沙皇和某位部长说的话.但是卡塔瓦索夫却由官方听到沙皇说了一些完全矛盾的话.列文极力想象会说出这两种话的情况,这个话题就抛开了.
  "他差不多写好了一部论劳动者与土地的关系的自然条件的作品,"卡塔瓦索夫说."我不是专家,但是我,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家,很高兴他没有把人类看成动物学法则以外的东西.而且,恰恰相反,把人类看作要依周围环境而改变的东西,而且在这种从属关系中去探求它的发展规律."
  "非常有趣呀,"梅特罗夫说.
  "我的确着手写了一部论农业的作品,只是研究了农业的主要因素......劳动者,"列文脸红了说."我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结论."
  于是列文小心翼翼地,好像摸索道路一样,开始阐明他的观点.他知道梅特罗夫写过一篇反对众所承认的政治经济学的学说的文章,但是他不知道以他这种标新立异的见解能使他倾向到什么程度,而且从那位学者的沉着而聪明的脸上的这神态也猜测不出来.
  "但是您在哪方面看出俄罗斯劳动者的特殊性呢?"梅特罗夫说."比如说,是从他的生物学上的性质呢,还是从他所在的环境?"
  列文察觉出这问题里已经包含着一种他不同意的见解;但是他继续阐述他的见解,说俄罗斯的劳动者对土地的看法和其他民族截然不同.为了说明这 个理论,他补充说,根据他的见解,俄罗斯人民的这种观点是由于他们意识到移民到东方的广阔无人地区是他们的责任.
  "根据一个民族的一般职责来下结论,是容易误入歧途的,"梅特罗夫说,打断列文的话."劳动者的情况永远是以他同土地和资本的关系为转移的."
  于是不容列文阐述他的观点,梅特罗夫就开口讲叙他自己的学说与众不同的特点.
  列文不明白他的学说的独特究竟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根本不花费脑筋去了解.他看出梅特罗夫也像别人一样,尽管他曾在文章里大肆反驳经济学家们的理论,但他照常还是仅仅从资本.工资和地租的观点来考察俄罗斯劳动者的状况的.虽然他必须承认在俄国东部......在俄国最大的一块土地上......地租仍然等于零,而工资......对俄国八千万人口中的十分之九的人说来......也不过刚刚够维持生活罢了,除了最原始的工具,资本还不存在,但他却从这种观点来研究所有的劳动者,虽然在好多观点上他和经济学家们并不相同,自己有一套工资理论,就是他向列文阐述的.
  列文勉强地听着,最初还表示有点异议.他想要截断梅特罗夫的话,说明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这样会进一步阐明梅特罗夫的见解是多余的.但是后来确信他们的看法是那样矛盾,彼此之间永远也不会了解,因此他就不再反驳,只是听听而已.虽然对梅特罗夫说的话他现在根本也不感兴趣了,但是听着他说仍然觉得有点自我满足.由于这么一位博学多识的人竟然会这样甘心情愿地.这样用心地对他讲述他的观点,而且那么相信列文在这个论题方面的学识,以致有时只用一点暗示来说明事情的全面,因此使列文得意得不得了.他认为这都是因为人家看得起他,殊不知梅特罗夫跟他接近的人们谈来谈去都谈烦了,因此特别愿意跟每个生人谈谈他所研究的.但是自己还不大明确的题目.
  "恐怕我们要迟到了,"卡塔瓦索夫说,梅特罗夫一结束长篇大论,他立刻就看了看表.
  "没错,今天业余协会举行庆祝斯温季奇的五十周年纪念大会,"卡塔瓦索夫说,回答列文的探问."彼得.伊万内奇和我商量好了一起去.我答应朗诵一篇论关于他在生物学方面的成就的文章.跟我们去吧,很有趣呢."
  "是的,的确到时候了."梅特罗夫说."跟我们去吧,那里,如果你乐意的话,请到我家里坐坐.我十分高兴听听你的作品."
  "噢,不!还不行,还没有写完呢!不过我倒很高兴去参加纪念会."
  "您听说了吗,朋友?我单独送去一份报告,"卡塔瓦索夫由另外一间房里嚷道,他正在那里穿大衣.
  他们讨论起大学里的辩论.
  大学的问题是那年冬天莫斯科最重要的事情.委员会的三个老教授不愿意接受年轻教授们的意见;而年轻人们就单独交上去一份意见书.这份意见书,按某些人的想法,是荒谬绝伦的,但是依照另外一些人的看法,却是最简单和最正确的.于是教授们分裂成两派.
  卡塔瓦索夫那一派,认为对方玩弄卑鄙的出卖和欺诈的手腕;而另外一派则认为对方年少无知和不尊重威望.列文,虽然不是大学里的人员,但是自从到了莫斯科他一再听说和谈论这件事,因此对这个问题自己也有了一定的见解;他也参与了谈话,这场谈话在路上一直持续着,直到他们三个人到达古老的大学校舍才停止.
  大会已经开幕了.在卡塔瓦索夫和梅特罗夫就坐的那张铺着桌布的桌子边坐着六个人,其中有一个人低着头看着手稿,正宣读什么.列文在桌子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坐下,小声向坐在旁边的一个学生问了问宣读的是什么.那个学生不乐意地瞟了列文一眼,说:
  "传记."
  虽然列文对那位科学家的传记不感兴趣,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而且听到这位名声显赫的人物一生中前所未闻的一些趣事.
  那位朗诵的人读完的时候,主席向他道了一声谢,就大声诵读了诗人孟特为了庆祝这个纪念日而特地寄来的一篇诗作,附带还说了一两句感谢那位诗人的话.随后卡塔瓦索夫,以他那响亮而刺耳的声音,朗诵了一篇论人们正在庆祝他的五十周年纪念日的这位人士科学成就的文章.
  卡塔瓦索夫读完的时候,列文看看表,看到快两点钟了,想到去参加音乐会以前怎么也来不及向梅特罗夫宣读他的手稿了,而且,他现在也不想读了.在听朗诵的时候,他还考虑了他们以前的那场谈话.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虽然梅特罗夫的观点也许有意义,但他自己的见解也有意义;而且这两种见解只有按照各自特定的方向各自进行的时候,才能弄得清楚和得出结果,如果相互交流意见是有会得出什么结果的.列文拿定主意,谢绝梅特罗夫的邀请,因此,一散会马上走到他跟前.梅特罗夫把列文介绍给主席,他正和他谈论政治消息.梅特罗夫顺便又对主席讲了一遍他跟列文讲过的话,而列文也发表了今天早晨他发表过的意见,但是为了避免重复起见,也表示了一点新的见解......那是刚刚浮现在他的脑海的.以后他们就又谈起大学的问题.因为这一套列文都听过了,他连忙对梅特罗夫说,他不能接受他的邀请深感抱歉,于是握手告别了,就坐着车到利沃夫家去了.

  
  同基蒂的姐姐纳塔利娅结婚的利沃夫,一生全在各国的首都和国外度过,他在那里接受教育,在那里当外交官.
  去年他辞去了外交官,倒不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不愉快的事情),而是因为调到莫斯科的御前侍从院.为的是能够使他的两个男孩受到最好的教育.
  尽管在习惯和见解上他们迥然不同,而且事实上利沃夫比列文年纪长,但是那年冬天他们非常投缘,而且彼此非常要好.
  利沃夫在家,列文未经通报就走进去了.
  利沃夫穿着一件束着腰带的家常便服.一双麂皮靴,戴着一副蓝色镜片的pince-nez,坐在安乐椅上,正在阅读摆在书桌上的一本书,他的手里夹着一支一半已化为灰烬的雪茄,小心地伸得离身子远远的.
  他那漂亮.优雅.还很年轻的相貌,再加上他的光滑鬈曲的银丝发,使他更显得仪表出众,他一看见列文就高兴得容光焕发了.
  "好极了!我正要派人去请您呢.哦,基蒂怎么样了?坐这吧,这里舒服些."他站起身来,移了移摇椅."您看过最近一期《Journal de St.-Pétersbourg》吗?我认为挺棒,"他带着轻微的法国口音说.
  列文说了他由卡塔瓦索夫那里听来的彼得堡的话题,短短谈了谈政治以后,列文就又叙述他和梅特罗夫的结识,以及他去赴会的情景.这引起了利沃夫很大的兴趣.
  "这就是我羡慕您的地方,您有资格进入这种有意思的科学界,"他说.而且,一开口,像往常一样,就用上了法语,这样他说起来更流利."我真抽不出时间.我的公务和孩子们让我无法顾及了;况且,说出来不怕难为情,我受的教育太有限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列文带着微笑说,像往常一样,由于利沃夫把自己估计过低而不免有些感动,他一点也不是为了要显得谦虚,甚至也不是谦虚,而确确实实是肺腹之言.
  "唉,真的!我现在觉得我受的教育太少了!甚至为了教育孩子我都得重新复习,甚至得学习好多东西.因为单单有了教师还不够,还得有人监督才行,就像您的农业上既需要劳动者又需要管家一样.这就是我正在看的,"他指着摆在书桌上的布斯拉耶夫文法给列文看."他们指望米沙会懂得这个,难得很那......您给我讲讲好不好?这里他说......"
  列文极力说明这是不可能明白的,只能死记;但是利沃夫却不 这么认为.
  "噢,您在取笑我了!"
  "恰恰相反,您想像不出,当我看见您的时候,我总是在学习我将要面临的工作......我的孩子们的教育问题."
  "哦,算了吧!您从我这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利沃夫说.
  "但我知道,"列文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们的孩子们更有修养的,而且也不认为有些比你们的孩子更棒的孩子了."
  利沃夫显然极力要抑制住他的愉快表情,但脸上还是笑容可掬.
  "他们比我有出息就好了!我只希望如此.您还不知道,对付我的男孩们那份麻烦,他们由于国外那段生活而变野了,"他说.
  "这全会弥补的.他们是那样聪明伶俐的孩子!主要是道德教育.这就是我观察你们的孩子们的时候,学习到的一些心得."
  "您还提道德教育呢!您想像不出有多么困难!这个毛病还没有去掉,另外的毛病就又冒出来了,于是又得重新斗争.非得借助宗教的帮助不行......您记得我们谈过的话吧......任何做父亲的,没有这种帮助,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孩子教育成人的."
  这种永远使列文觉得很有趣味的话题,因为打扮好了准备出门的美人纳塔利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进来而中断了.
  "噢,我还不知道您在这里,"她说,显然不仅不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还高兴中止了她早就听过.而且听厌了的话题."基蒂怎么样了?我今天要到你们家里去吃饭.喂,阿尔谢尼,"她对她丈夫说."你坐车去吧......"
  于是夫妇二人开始讨论这一天都要做些什么.因为丈夫有公事要去见一个人,而妻子要去赴音乐会,随后要去参加东南委员会的大会,因此有很多事情要作出决定和安排.列文,作为家庭的一员,也参与了安排工作.结果决定列文和纳塔利娅一道乘车去听音乐会,以后再去参加大会,他们由那里再派马车到衙门里去接阿尔谢尼,随后他再去接他的妻子,和她一路到基蒂家,如果他公务脱不开身,他就把马车打发回来,列文就陪她去.
  "你知道,他可把我奉承坏了,"利沃夫指着列文对他妻子说."他一直说我们的孩子们好极了,但我在他们身上却发现很多缺点."
  "阿尔谢尼总爱趋于极端,我一直这么说的,"他妻子说."如果你事事都要尽善尽美,那就永远也不会称心如意了.爸爸说得很对,教育我们的时候,他们走了一个极端,让我们住在顶楼,父母住在二楼,但是现在又颠倒过来了,父母住在贮藏室,而孩子们却住在二楼!如今做父母的简直没法活了,什么全为了孩子们着想."
  "如果这样好些,为什么不呢?"利沃夫带着他那迷人的微笑说,拍拍她的手."不认识你的人,一定会以为你不是亲娘,而是一个后妈呢!"
  "不,反正走极端是不好的,"纳塔利娅沉静地说,把他的裁纸刀放在桌上.
  "啊唷!到这里来,你们这些完美无缺的孩子!"利沃夫对走进来的两个漂亮男孩说,他们对列文行了个礼以后,就走到他们的父亲跟前,显然想问他些什么.
  列文想和他们谈谈,听听他们和父亲说些什么,但是纳塔利娅跟他聊起来,随后那个穿着御前侍从礼服他是利沃夫的僚属马霍京走了进来来接利沃夫去会晤某人的;接着他们就不停地谈论起黑塞哥维那.科尔孙斯基公爵夫人,杜马以及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列文连他所负的使命都忘了.他向前厅走去的时候才想起来.
  "啊唷,基蒂叮嘱我和您谈谈奥布隆斯基的事,"当利沃夫送他妻子和列文下楼去,停在楼梯口上的时候,他说.
  "是的,是的,maman要我们,les beaux-frères,去向他问罪,"利沃夫说,脸都涨红了."不过为什么偏偏要我去呢?"
  "好了,那么我去问问他吧!"他的妻子微笑着说,她披着雪白的轻篷等着他们谈完."喂,我们出发吧!"

  
  在午前音乐会里,演奏了两个非常有趣的曲目.
  第一支是《荒野里的李尔王》幻想曲,第二支是为了纪念巴赫而谱写的四重奏.两支乐曲都是新的,风格也是新颖的,列文很想对此形成一种见解.他把他的姨姐护送到她的座位上以后,就在一根圆柱旁边站住了,打定主意尽量聚精会神和诚心诚意地倾听.他尽量不让自己分心,不破坏自己的形象,不去望那总是散人家欣赏音乐的注意力的.系着白领带的乐队指挥的胳臂的飞舞,不去望那些戴着帽子.为了听音乐那么小心地把帽带结在耳朵上的妇女们,不去望那些对什么都无兴趣,或是对什么都有感兴趣.只是对音乐不感兴趣的人.他用心避免遇见音乐专家和善谈的人,只站在那里,低垂着眼凝视着前方,留心倾听着.
  但是他越往下听李尔王幻想曲,他就越觉得不能形成明确的见解了.音调永远逗留在最初的乐句上,好像在积垒表现某种感情的音乐表情一样,可是一下子又破灭了,分裂成破碎的新乐题,甚至有时只不过是作曲家一时兴趣所至,非常复杂,但是一些互不关联的声音.就是这些时断时续的旋律,虽然有时很动听,但是听起来也很不顺耳,因为都是突如其来和冷不防的乐符.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像疯子,没有理由地出现,而且也像疯子的情绪一样,这些情绪又变幻莫测地消失了.
  在此演奏期间,列文感觉得就像聋子看舞蹈一样.音乐演奏完毕时,他莫名其妙,由于注意力徒劳无益地过于集中而感到非常懊丧.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走来走去,高谈阔论着.想听别人的印象来明确一下自己的迷惑,列文去找专家,看见一个著名的音乐家正和他的熟人佩斯佐夫聊天,他心里很高兴.
  "妙极了!"佩斯佐夫用深沉的低音说."您好,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刻画得很生动,而且很柔和,很动听,就是说,音色也有很丰富的地方,是您感到科苔莉娅,das ewig Weibliche来临了,她开始和命运搏斗的那一节,不是吗?"
  "什么,跟科苔莉娅有什么关系?"列文有些无知地问,完全忘了这支幻想曲是描写荒野里战斗的李尔王.
  "科苔莉娅出现......看这里!"佩斯佐夫说,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手里的光泽的节目单,递给列文.
  这时列文才突然回想起这幻想曲的题目,于是匆匆扫了一遍印在背面,引自莎士比亚的,已经译成俄文的诗句.
  "没有这个你就听不懂了,"佩斯佐夫对列文说,因为听他讲话的人已经走了,他没有别的人可说了.
  在休息的时候,列文和佩斯佐夫讨论瓦格纳那一派的音乐的优缺点.列文坚持说瓦格纳和他的所有跟随者所犯的错误就在于企图把音乐引入其他的艺术领域,正如诗企图描写本来应该由美术描绘的内容时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而且,为了举例说明这种错误,他有一个雕刻家为例,想用大理石雕出飘浮在诗人雕像台周围的诗的幻影."雕刻家所雕的幻影一点也不像幻影,以致非得安在梯子上才行,"列文说.他很赞赏这句话,但是记不起他以前是否说过,而且也记不起跟佩斯佐夫说过没有,说完了以后,他有些难为情了.
  佩斯佐夫反驳说艺术是浑然一体的,只有融合了各种各样的艺术才能达到最完美的境界.
  音乐会的第二支乐曲列文不能再听了.佩斯佐夫站在他身边,一直跟他说三道四,吹毛求疵说这支乐曲采取了过分虚伪的朴实,并且拿来和拉斐尔前派画家的绘画的风格比较.出去的路上,列文遇见 好几个熟人,和他们谈了政治.音乐和彼此共同的朋友;同时他遇到的人里有博利伯爵,他完全忘了要去拜望他那回事.
  "哦,那么您现在就去吧,"利沃夫公爵夫人说,他对她讲了这件事."也许他们不能接见您,那么您就到会场去找我.您还会在那里找到我的."

  
  "也许他们今天不见客?"列文一边走进博利伯爵夫人的宅邸的门厅一边说.
  "他们见客的,请进,"门房说,主动地帮助他脱掉大衣.
  "真讨厌!"列文叹了口气暗自说道,摘掉一只手套,把帽子弄平整."唉,我进来做什么?我跟他们又说些什么呀?"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在门口遇见博利伯爵夫人,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板着脸正对一个仆人下什么命令.看见列文,她微微一笑,请他到隔壁的小客厅里去,那里传来了吵闹的人声.在那间房里,安乐椅上坐着伯爵夫人的女儿和列文认识的一位莫斯科的上校.列文走过去,寒暄了几句,就在沙发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帽子搁在膝头上.
  "您的夫人好吗?您听音乐会了吗?我们不能去.妈妈得料理丧事."
  "是的,我听说了......真想不到啊!"列文说.
  伯爵夫人进来,坐在沙发上,问候了一声他的妻子,还打听了一下音乐会的情况.
  列文回答了,又再次问了阿普拉克辛伯爵夫人的暴死.
  "她体质一向都很弱."
  "您昨晚听了歌剧吗?"
  "是的,听了."
  "露卡很不错哩."
  "是的,很不错,"他回答,因为他不在乎他们对他的想法,因此他就模仿了一遍他们听过百遍的关于那位歌手的特色.博利伯爵夫人装出在倾听的样子.等他说够了,停顿下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上校开口说起来.他讲的是关于歌剧和歌剧院的灯光的问题.末了,提了打算在秋林家举行的folle ournée以后,上校发出笑声,站起身来,就走了.列文也立了起来,但是从伯爵夫人的脸色看来还不到他走的时候.他得再呆一两分钟,于是他又坐下了.
  但是,因为他尽在想这有多么无聊,因此找不到话可说,于是就默不语.
  "您不去参加公开集会吗?据说很有意思,"伯爵夫人开口说道.
  "不,我答应去接我的belle-soeur,"列文说.
  接着一阵沉默,母亲和她女儿又一次交换了眼神.
  "哦,我想现在到时候了,"列文想,站起身来.妇女们和他握手告别,请他向他妻子致意.
  门房一边伺候他穿大衣,一边问:
  "请问您住在哪里?"一边立刻就把他的住址登记到一个精致的大簿子里.
  "自然,反正怎么都一样,不过使人很难为情,无聊透了!"列文暗自思索,只好用人人都免不了来聊以自我安慰;于是他就到委员会去.他得在那里找到他姨姐,然后陪着她到他自己家里去.
  在委员会的公开集会上有许多人,几乎整个社交界都聚集一堂了.列文正好赶上听到人人都认为非常有趣的谈论.评论完了的时候,社交界的人士就聚在一起了,列文看见斯维亚日斯基,他请他晚上一定要去参加农业协会的会议,那儿要宣读两篇出色的报告.他也遇见了刚从赛马场回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有许多熟人.列文又说了而且听了那一套会议,新的幻想曲和公审的几句观点.但是由于他开始感觉到精神太疲劳了的缘故,谈到公审的时候他无意中说错了几句话,以致于后来好几次他一想起这次失言就十分着愧.谈到一个在俄国受了审判的人所受的处罚,和把他驱逐出境的做法有失策的时候,列文重复了一遍他昨天听见一个人所说的话.
  "我认为,把他驱逐出境就像用放鱼入水的方法来处罚鱼一样,"列文说,说出口以后他才想起来自己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从一个熟人那里听来的,而实际上这句话是出自克雷洛夫的一篇寓言,他的熟人不过重复了报纸文栏上的话罢了.
  列文把姨姐送到他家里,看见基蒂又高兴又健康,他就到俱乐部去了.

  
  列文到俱乐部正是时候,他到的时候,会员们和贵客们都陆陆续续乘着车到了.他好久不到那里去了......自从他迈出大学的对门,住在莫斯科,进入社交界的时候起就没有去过了.他记得俱乐部和俱乐部的详细情节,但是完全忘记了他以前记忆中的印象.但他坐车驶进那宽敞的半圆形院子,下了雪橇,走上台阶,对面碰见一个静悄悄地打开门向他行礼的.佩着肩带的门房的时候,当他看见会员们认为脱在楼下比穿着上去更方便因此脱在门厅里的大衣和胶皮套鞋的时候;当他听到通报他上楼了的神秘铃声,在他踏上铺着地毯的不陡的楼梯发现楼梯口的雕像,而且在楼上看见一个熟识的.但是变得老态龙钟穿着俱乐部的制服的人,不慌不忙替他打开门,望着来客的时候;旧日的俱乐部的,那种恬静.舒适而体面的印象又涌现在列文的心头.
  "请把帽子交给我,老爷,"门房对列文说,他几乎忘了俱乐部那套规矩,帽子必须放在门厅里."您好久没有来了.公爵昨天给您登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公爵还没有来哩."
  这个门房不但认识列文,而且也熟知他所有的亲友,立即就提起了他的几个比较亲密的朋友.
  穿过一个隔着许多屏风的厅堂,又走过一间在右边隔开的地方坐着一个卖水果的商人的房间,列文赶过了一个慢条斯理地踱着方步的老头,走入了一间人声喧哗的餐厅.
  他走过几张差不多全有人入了的桌子,观察着宾客们.到处他都能遇见各种各样的熟人,老的少的,有的是一面之交,有的是他的积年好友.没有一个脸上带着气愤和烦恼.好像全把愁思苦虑和帽子一起丢在门厅里了,准备逍遥自在地体会和感受一下人生的快乐.斯维亚日斯基.谢尔巴茨基.涅韦多夫斯基.老公爵.弗龙斯基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全都在这里.
  "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老公爵微笑着说,把手由肩膀上伸向他."基蒂怎么样?"他补充说,抚平了塞到背心钮扣里去的餐巾.
  "没有什么,她很好;她们三个人一齐在家里吃饭."
  "啊呀!又要'东家长西家短,了!哦,我们桌上没地方了.到那张桌上去吧,赶快占个座位,"老公爵说,转过身去小心地接过一盘鱼羹.
  "列文,到这里来!"有个离得远一点的人用亲切的声音喊他.这是图罗夫岑.他和一个年轻军官坐在一起,他们旁边躺两把翻倒的椅子.列文高兴地走到他们面前.他一直很喜欢那个善良.挥金如土的图罗夫岑......一见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向基蒂求婚的事......但目前,经过了那些紧张的要动脑筋的谈话后,图罗夫岑的和颜悦色的面孔更加惹人喜爱.
  "这是给你和奥布隆斯基留的.他马上就来."
  那位眼睛里永远有着愉快和笑意.腰板挺得笔直的军官是彼得堡来的哈金.图罗夫岑给他介绍了一下.
  "奥布隆斯基总是来迟."
  "啊,他来啦!"
  "你刚来吗?"奥布隆斯基说,加快步子走到他面前,问道:"你好吗?喝过伏特加吗?好,来吧!"
  列文站起身来,跟着他走到一张摆着伏特加和各式各样冷盘的大桌子面前.也许有人认为从这二.三十种佳肴里总可以挑得出一样对胃口的,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指点要了一份特别稀有的,一个站在旁边的穿制服的侍者立刻把点的东西端了上来.他们每人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就回到座位上.
  他们还在喝汤的时候,哈金就叫了一瓶香槟酒,吩咐侍者斟满四只玻璃杯.列文没有拒绝敬的酒,而且又叫了一瓶.他很饿,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兴高采烈地参与了同伴们那种随便而又极有趣味的谈话.哈金压低声音,讲了彼得堡的几件新的轶事,轶事本身虽然很不像话而且很没意思,但是那么可笑,引得列文放声大笑,以致附近的人都回过头看他.
  "这正和'这我可真地忍受不了啦,那故事 一样!你知道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啊唷,简直妙不可言!再来一瓶!......"他对侍者喊道,立刻就讲起那件故事来.
  "彼得.伊里奇.维诺夫斯基敬的酒,"一个老侍者打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话,用托盘端来两只盛着泡沫 的香槟酒的精致玻璃杯,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列文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端了一杯,和坐在桌子那头的一个秃头红胡髭的人互换了一下眼神,微笑着对他点点头.
  "那是谁?"列文打听.
  "你在我家里见过他,记得吗?是一个老好人."
  列文仿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样子,也端起了 酒杯.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的轶事很有趣.然后列文讲了一个,也博得了大家的赞赏.接着他们就谈,当天的赛马,以及弗龙斯基的阿特拉斯内多么潇洒地赢得了冠军.列文几乎都没有意识到午餐的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啊,他们来了!"饮宴快结束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越过椅背把手伸向伴着一个身材魁武的近卫军上校向他们走过来的弗龙斯基.弗龙斯基也因为俱乐部的那种一致的欢腾而愉快的气氛而容光焕发.他快活地把臂肘倚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肩膀上,对他私语了几句什么,而且带着同样快活的微笑把手伸向列文.
  "很高兴看见您,"他说."那天我在选举大会上找过您,但听说您已经离开了."
  "是的,我当天就走了.我们正在谈您的马.祝贺您!"列文说."真是一场飞一样的奔跑."
  "是的,您也养着比赛用的马?"
  "不,我父亲养过.但是我还记得,懂一点."
  "你在哪里吃的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
  "在圆柱后面,第二张桌子."
  "大家都在向他祝贺!"那个魁武的上校说."这是他第二次获得了皇帝的奖赏.要是我玩牌像他赛马那么走运就好了!"
  "哦,为什么浪费这么宝贵的时光?我要到'地狱,里去了,"那个上校说着就走开了.
  "这是亚什温,"弗龙斯基回答图罗夫岑的询问,坐在他们身边的一把空椅子上.他把他们敬给他的酒一饮而尽,又叫了一瓶.不知是受了俱乐部气氛的影响呢,还是酒性发作的原因,列文和弗龙斯基畅谈起良种牲口来,发现他对这个人并没有怀着任何敌意觉得很愉快.他甚至还顺便提了他听他妻子说她在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那里见过他.
  "噢,玛丽亚.鲍里索夫公爵夫人,她真是个妙人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叫说,于是讲了关于 她的一桩轶事,使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尤其是弗龙斯基那么温厚地大笑着,以致列文觉得和他完全和解了.
  "喂,完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站起身来,微笑着."我们走吧!"

  
  一离开饭桌,列文觉着他走起来两只胳膊摆动得特别和谐和轻盈,同哈金穿过一间间高大的房间到弹子房去了.他们穿过大厅的时候,碰见了他岳父.
  "喂,你喜欢我们这座自由宫吗?"公爵说,把胳膊伸出来让他挽住."来,我们去散散步."
  "是的,我就是想要去散散步,到处观光一番呢.太有趣了!"
  "没错,你觉得有趣,但是我的兴趣可跟你的大不一样!你看看这些老头子们,"公爵说,指着一个好容易才拖着两只穿着软皮靴的脚蹒跚着迎面走过来的.瘪嘴驼背的俱乐部会员."你以为他们生来就是废蛋吗?"
  "废蛋!这是什么?"
  "你看,你连这个词都不懂得!这是俱乐部的行话.你知道滚蛋的游戏吗,一个蛋滚得次数多了,就变成废蛋了.我们也是这样: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不断到俱乐部来,最后就变成废蛋了.你瞧,你笑了,不过我们已经预感到轮到自己变成废蛋的时候了.你认识切琴斯基公爵吗?"公爵问,列文从他的面部看出来他要讲什么好笑的事.
  "不,我不认识."
  "哦,你不认识,哦,切琴斯基公爵是一个名人呢.喂,没关系!你要知道,他总是打弹子的.三年前他还不是废蛋里的人,而且表现得神气十足.他自己还管别人叫废蛋哩.但是有一天他来了,我们的门房......你认识瓦西里吧?哦,就是那个胖子.他很会说俏皮话.切琴斯基公爵问他说:'喂,瓦西里,都来了些什么人?有废蛋吗?,于是瓦西里回答说:'你是第三名哩!,没错,老弟,就是这么回事哩!"
  一边谈一边和遇见的熟人闲卿着,列文与公爵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大厅里,那里已经摆好牌桌,一些老赌客在玩输赢不大的牌;客厅里,有些人在下棋,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坐在那里同什么人聊天;弹子房里,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沙发边一群有说有笑的人,哈金也在里面,正喝香槟酒.他们也参观了一下"地狱",桌子旁拥挤着一群赌鬼,亚什温已经在那里就了座.他们极力不要弄出动静来,走进那间光线朦胧的阅览室,那里,在盖着灯罩的灯下,坐着一个满面怒容的青年一本又一本地浏览着杂志,还有一个秃头的将军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他们又进入了公爵称之为"智慧室"的房间.那里有三位绅士正在热烈地谈论最近的政治话题.  "请进来吧,公爵,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的一个伙伴来找他说,于是公爵就走掉了.列文坐下听了一会,但是回忆起他早晨听到的所有谈话,他突然觉得无聊透顶.他马上站起身来去找奥布隆斯基和图罗夫岑,跟他们一起他觉得很快乐.
  图罗夫岑端着一大杯酒,坐在弹子房的高沙发上,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和弗龙斯基在遥远的角落里的门房边谈天.
  "她倒不一定是烦闷,不过这种不明确的.难以弄清楚的处境......"列文无意中听到了,想要赶快走开,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喊住了他.
  "列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列文发觉他的眼睛里并非是眼泪充斥,而是水汪汪的,就像他通常喝了酒,或者很激动的时候那副样子.而今天这两种情形都有."列文,别走,"他说,紧紧挽住他的胳膊,显然无论如何也不情愿放他走.
  "这是我的真诚的.而且是最知心的朋友了,"他对弗龙斯基说."而你也是我的越来越亲密越知己的人;因此我希望你们,而且知道你们彼此一定会很和睦,和蔼相处,因为你们都是好人."
  "哦,那么我们除了接吻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弗龙斯基和蔼地开玩笑说,一边伸出手来.
  他连忙拉住他伸出来的手,紧紧握住.
  "我非常,非常高兴,"列文道,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侍者,来一瓶香槟酒,"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我也很高兴哩,"弗龙斯基说.
  但是尽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他们彼此都怀着不同的希望,但是他们相互却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感觉出来这一点.
  "你知道吗,他并不认识安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弗龙斯基说."我很想带他去瞧瞧她.我们去吧,列文!"
  "真的吗?"弗龙斯基说."她会高兴得很呢.我很想马上就回家去告诉他,"他补充说."不过我不放心亚什温,想留在这里等他赌够了再走."
  "噢,他的情况不好吗?"
  "他老是输,只有我才管得住他."
  "喂,打台球怎么样?列文,你喜欢吗?噢,妙极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摆好台球,"他对台球记分员说.
  "早就准备好了,"记分员说,他已经把弹子摆成了三角形,正滚着红球来打发时间.
  "行,来吧!"
  打完一局以后,弗龙斯基和列文坐到哈金的桌旁,按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建议,列文打起纸牌来.弗龙斯基有时坐在桌子边,被接连不断地到他跟前来的朋友们包围着,有时就去"地狱"里看看亚什温.列文摆脱了早晨那种精神上的废乏,感受到一种心旷神怡的心情.他很高兴他和弗龙斯基之间的敌对情绪已经告终了,而那种心平气静.温文尔雅和欢畅的印象一直环绕在他心头.
  打完牌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挽住列文的胳脯.
  "哦,那么我们去看安娜吧.马上去吗?啊?她会在家的.我早就答应过她要带你去哩.你今晚原本打算到哪里去?"
  "噢,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我答应斯维亚日斯基去参加农业协会的会议.也好,我们去吧,"列文回答.
  "好极了!我们去吧!去看看我的马车来了没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一个仆人说.
  列文走到桌子跟前,结清了他打纸牌输掉的四十个卢布,而且把俱乐部的花销付给一个站在门口的好像凭借着难以知晓的方式知道款项总数的矮小的老侍者,于是以一种奇别的姿势挥动着胳膊,穿过所有的房间到出口去了.

  
  "奥布隆斯基公爵的马车!"门房用愤怒的男低音叫喊.马车驰过来,他们两个坐上去.仅仅走最初的一刹那,在他们离开俱乐部的庭院的时候,列文还保留着俱乐部的宁静.欢快和周围那种不容置疑的彬彬有礼的印象.但是马车一驶到大街上,他感觉到马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听见迎面驶来的马车夫的吆喝声,望见光线朦胧的大街上一家酒馆与一间小店的红色招牌,这种印象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开始考虑他的行动,自问他去看安娜究竟有没有不妥的地方."基蒂会怎么看法昵?"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等他深思熟虑,好像猜中了他的疑惑一样尽力想消除它.
  "你会认识她,我有多么高兴呀."他说."你知道,多莉老早就这么希望了.利沃夫也看望过她,有时去她家里.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讲下去."我也可以不避嫌疑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的处境非常痛苦,特别是现在."
  "为什么特别是现在呢?"
  "我们正跟她丈夫讨论离婚的事.他也允许了,但是关于他们儿子的问题却困难重重,这件事本来早就应该了结,可是却一直拖延了三个来月.她一离了婚就与弗龙斯基结婚.那种陈旧的仪式多么无聊,绕来绕去吟颂着:'欢呼吧,以赛亚!,那一套谁都不相信,妨碍着人家幸福的没有用的仪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上一句说:"哦,那时他们的处境就和你我的一样正常了."
  "有什么困难呢?"
  "啊,说起来话长,真让人厌烦呢!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一切都是那样不清晰.问题是她已经在人人都认识她和他的莫斯科住了有三个月了,等待着离婚,哪里也不去;除了多莉其他任何女人也不见,因为,你明白的,她不愿意人家像发慈悲似地去看望她.连那个愚蠢的瓦尔拉公爵小姐也认为这是有失体面的呀丢下她走了.哦,你看,随便什么女人处在她这种境况下都要一筹莫展是她......你且看看她怎么安排她自己的生活,她有多么沉静和高贵!向左转,就在教堂对面那条巷子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喊了一声,弯着腰由马车窗口里探出身来."呸,好热啊!"他说,虽然是摄氏零下十二度,但是他把已经解开钮扣的大衣敞得更大了.
  "不过她有个女儿,她可能是忙着照看她吧?"列文说.
  "我看你把任何女人都只看成母的,une couveuse!"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假如做什么,一定是为孩子们操劳.不,我想安娜把她抚养得好极了,但是我们听不见她谈论到她.她所从事的工作,首先,是写作.我看你在嘲讽地冷笑呢,但是你错了.她在写作一部儿童作品,她同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但是她念给我听了,我把原稿拿给沃尔库耶夫看过......你认识那个出版商的......他自己似乎也是作家.他很内行,据他说,是一部异常精采的著作.不过,你认为她是女作家吗?一点也不是的!她首先是一个富于情感的女人,你会看到的!现在她收养了一个英国小女孩,她得照管一大家子人呢."
  "什么,这倒有点像行善?"
  "你瞧你,马上就往坏处想了.不是行善,而是富有同情心.他们......我是说弗龙斯基......有一个英国调马师,那一行中的能手,不过是个视酒如命的酒鬼.他完全沉溺在酒里,得了deli-rium tremens,扔下家庭不去照管.她看见了他们,就帮他们的忙,越来越关心他们,现在他们全家都由她负担;可是她并不是以恩人自居,只破费点钱就算了;她亲自为那些男孩子报考中学补习俄语,并且把那个小姑娘带养到家里.到时候你会亲眼看到的."
  马车驶进庭院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门口用劲按铃,门前停着一辆雪橇.
  也不向开门的仆人问一声安娜在不在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走进了大厅.列文跟着他,但是越来越疑心他做得是否合适.
  朝镜子里瞥了一眼,列文察觉出自己的脸通红;但是他确信他并没有喝过头,他跟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在楼梯口上有一个佣人像对什么非常要好的朋友一样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鞠躬致敬,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向他问了问安娜那里有什么客人,他回答说沃尔库耶夫先生在.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里."
  穿过一间嵌着深色镶花板壁的小餐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列文踩着柔软的地毯走进半明有些阴暗的书房里,房间里点着一盏盖着暗色大灯罩的灯.安装在墙壁上的另外一盏反光灯照亮了一幅女人的全身画像,引得列文不由自主地注视起来.这是安娜的画像,是在意大利时米哈伊罗夫为他画的.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到方格细工的屏风后面,正谈话的男人的声音静下来的时候,列文定睛注视着那幅画像,它在灿烂的光辉下仿佛要从画框中跃跃欲出,他怎样也舍不得打眼睛移开.他甚至忘记他在哪里,也没有听见在议论些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幅美妙得惊人的画像.这不是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妩媚动人的女人,她长着乌黑鬈发,袒肩露臂,长着柔软汗毛的嘴角上含着宁静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双使他心荡神移的眼睛得意而温柔地注视着他.她不是活的,恰恰是由于她比活的女人更美.
  "我非常高兴哩,"他冷不防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显然是对他说的,这就是他所欣赏的那幅画像上的女人本人的声音.安娜从屏风后走出来迎接他,列文在书房的暗淡光线中看见画里的女人本身,她穿着闪色的深蓝衣服,同画中人体态不同,神态也两样,但还是像画家表现在画里的那样个绝色美人.实际上她并不那样光彩夺目,但是在这个活人身上带着一种新鲜的诱人的风彩,这却是画里所没有的.

  
  她站起身来欢迎他,并不掩饰看见他而产生的愉快心情.她伸出有力而且纤巧的手,给他介绍沃尔库耶夫,指着坐在屋子里作针线的一个红发的漂亮小姑娘,说她是她的养女,她那种雍容风雅的风度,表现出列文很亲切而且很喜欢的上流社会的妇女的举止,永远是那样安详与自然.
  "我非常,非常高兴,"她重复一遍说,从她嘴里说出的这句简单的话在列文听来似乎包含特殊的含义."我早就认识您,而且很喜欢您,由于您跟斯季瓦的友情以及您妻子的原因......我只跟她认识了不长的时间,但是她留给我像可爱的鲜花一般的印象,简直是一枝鲜花哩.而且她不久就要做母亲了!"
  她流利地.从容不迫地说着,有时眼光从列文身上转移到她哥哥身上.列文感觉到他给人的印象是良好的,立刻就变得仿佛从小就认识她那样随便.自然和愉快了.
  "我和伊万.彼得罗维奇到阿列克谢的书房里来,"为了回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可不可以抽烟的问题的时候她这样说."就是为了吸吸烟呢."瞥了列文一眼,没有问他抽不抽烟,就把一只玳瑁烟盒拉过来,从里面取出一支烟卷.
  "你今天身体好吗?"她哥哥问.
  "还好.精神还跟平常一样."
  "好得出奇,不是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发觉列文在时不时地注视那幅画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像."
  "而且惟妙惟肖得让人吃惊呢,是不是?"沃尔库耶夫问.
  列文的眼光由画像上移到本人.当安娜发觉到他的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彩.列文的脸涨得绯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刚要张口问她是不是很久没有见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了,但是正在这时安娜自己先开口说了.
  "我跟伊万.彼得罗维奇刚才在谈论瓦先科夫最近的一些绘画作品呢.您看见过吗?"
  "是的,我看见过,"列文回答.
  "不过请谅解,我打断了您的话吧?您刚刚要说......"
  于是列文问她最近有没有见过多莉.
  "她昨天来过.为了格里沙的缘故,她很生那个中学校的气呢.拉丁文教师似乎对待他很不公平."
  "是的,我看见过他的那些作品.不过我不大喜欢,"列文说,又回到她最初说道的话题上去.
  列文现在讲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像今天早晨他谈话时那样无味了.他和她谈的一言一语都具有特别的含义.同她谈话是一件乐事,而倾听她说话更是一件乐事.
  安娜不但说得又自然又聆俐,而且说得又灵俐又随便,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见解有什么了不起,却非常尊重对方的观点.
  谈话转移到艺术的新流派和一个法国画家为《圣经》所画的新插图上去了.沃尔库耶夫指责那位画家把现实主义发展到粗俗不堪的地步.列文说法国人比任何人都墨守成规,因而认为返回到现实主义是特别有意义的事.他们认为不撒谎就是诗呢.
  列文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使他这样心满意足的机智语言.当安娜忽然赏识这种想法的时候,她容光焕发了.她笑了.
  "我笑,"她说,"就像人看见一幅非常逼真的画像笑起来一样!您所说的话完全描述出现代法国艺术.绘画.甚至文学......左拉,都德......的特点.但是也许总是这样的,他们先根据想像的假设的人物来conceptions,等到把一切combinaisons都安置好了的时候,又放弃了这些虚构的人物,开始构造一些更自然.更真实的人物了."
  "是的,的确是这样,"沃尔库耶夫说.
  "这么说,你去过俱乐部了?"她对她哥哥说:
  "是的,没错,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列文想着,完全走了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突然间完全变了色的.美丽的.善于变化的容貌.列文没有听见她转过身去对她哥哥讲了些什么,但是她的表情的变化使他惊呆了.她的脸,一瞬间以前悠闲恬静中还显得那么优美端丽,突然显出一种特别的好奇.气愤和傲慢的神色.但是这都是转眼之间的事.她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
  "唉,不过,谁都不感觉兴趣的,"她说,于是转身对那英国女孩说:
  "Please order the tea in the drawing-room."
  那女孩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唉,她考试及格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问道.
  "好极了!她是个很有才的女孩,而且性格温柔可爱."
  "如果你爱她会胜过爱你自己的孩子哩."
  "这是男人的说法.爱是没有多少之分的.我爱我的孩子是一个样,我喜欢她是又一个样."
  "我刚刚还跟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呢,"沃尔库耶夫说,"假如她把用在这个英国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用在给俄国儿童的普及教育事业上,那她就是做了一件伟大而有益的事了."
  "是的,不过,随便您怎么说也好,我不可能那样做.虽然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很鼓励我.(她一边说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这个词,一边用祈求的胆怯的眼神瞥了列文一眼,而他也不由地报之以尊敬和许可的眼色.)他鼓励我致力于乡村学校的教育事业.我去过好几次.他们都是些可爱的孩子,但是我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喜欢上这个事业.您提到精力,而精力是以爱为基础的.爱是不可强求,勉强不来的.我爱这个小女孩,我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
  她又瞥了列文一眼.她的笑容和眼神......这一切都向他表示出她的话只是对他讲的,她尊重他的意见,而且事先就知道他们是可以互相了解的.
  "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列文说."人决不可能把心完全投入这一类学校或机关里去,我想这就是慈善机关之所以总收效不大的原因."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一笑.
  "是的,没错,"她证实说."我永远也办不到.Je n,ai pas le coeur assez large,没有办法爱整个孤儿院里的讨厌的小姑娘.Cela ne m,a jamais réussi.有那么多妇女曾经用这样手段取得position sociale.特别是现在,"她带着忧愁和信赖的表情说下去,表面上似乎是对她哥哥说,但是显然仅仅是说给列文听的,"在目前我十分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我却做不了!"她猛然间紧锁愁眉(列文明白她是因为谈到自己的事而皱起眉头的),转换了话题."我听见人家议论过您,"她对列文说,"说您是一个不好的公民,我还尽力为您辩护过呢."
  "您怎样为我辩解?"
  "那要看攻击的形势了.不过,请来喝点茶吧?"她立起身来,拿起一本用鞣皮做封面的书.
  "交给我吧,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沃尔库耶夫说,指着那本书."很有价值呢."
  "噢,不,不过是一部草稿罢了!"
  "我跟他说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着列文对她说.
  "你做得毫无道理.我的作品有点像丽莎.梅尔察洛娃平常向我出售的那些在监狱里做的雕刻的小花篮.她在这个协会负责管理监狱的事."她对列文说."这些可怜的人真是做出了耐心的奇迹呢."
  列文在他已经非常喜爱的这个女人身上看出另外一种特色.除了智慧.文雅.端丽以外,她还具有一种诚实的品性.她并不想对他掩饰她的处境的辛酸苦辣.她说完长叹了一声,马上她的脸上呈现出严肃的表情,好像石化了似的.带着这副表情她的面孔变得比以前更加妩媚动人了.但是这是一种奇怪的神色;完全不在画家描绘在那幅画像里的那种闪烁着幸福的光辉和散发着幸福的神情范围以内.在她和她哥哥臂挽着臂穿出高高的门口的时候,列文又看看那幅画像和她的姿态,他感到对她产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一往情深的怜惜之心.
  她请列文和沃尔库耶夫到客厅里去,她自己和她哥哥待下说几句话."是谈离婚,谈弗龙斯基,谈他在俱乐部做什么,还是谈我?"列文想知道.安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谈论什么的问题使他这样激动不安,以致于他几乎都没有听见沃尔库耶夫正在叙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为儿童写的那部小说的优点.
  饮茶的时候,那种妙趣横生的愉快的谈话一直没有间断.没有一个时候需要找寻话题.恰恰相反,他觉得时间太不充足,说不完心里想说的话,因而甘愿抑制住自己,好听听别人说些什么.列文觉得所有说过的语言,不仅是她说的,还有沃尔库耶夫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的,由于她的注意和评论都获得了特别的含义.
  谛听着这场有趣的谈话,列文一直在欣赏她:她的美貌.聪明.良好的修养,再加上她的单纯和真挚.他一边聆听一边谈论,而不无既往地想着她,她的内心生活,极力揣测她的心情.而他,以前曾经那样苛刻地批评过她,现在却以一种奇妙的原因为她辩护,替她难过,而且生怕弗龙斯基不完全了解她.将近十一点钟,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起身来要走的时候(沃尔库耶夫早已走了),列文觉得仿佛刚才来似的.依依不舍,列文站起身来.
  "再见!"她说,握住他的手,用一种迷人的眼光注视着他."我很高兴,que la glace est rompue."
  她放了他的手,眯着眼睛.
  "请转告您的妻子,我还像以前一样爱她,如果她不能理解我的遭遇,我就希望她永远也不再饶恕我.要饶恕,就得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才行,但愿上帝保佑她不用受这种痛苦!"
  "一定的,是的,我一定转告她......"列文说,脸涨得绯红.

  十 一
  "一个多么出色.可爱.惹人怜惜的女人!"他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进严寒的空气里的时候,他这样想.
  "喂,怎么样?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看出列文已经完完全全被征服了.
  "是的,"列文静静地说,"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不但聪明,而且还那么真挚......我真替她怜惜哩."
  "上帝保佑,不久一切都会解决了!哦,下一次再说吧,凡事不要过早地下结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打开马车的门."再见!我们要告别了."
  列文心里不住地想着安娜和他们谈论过的一切话语,甚至最简单的话语,回忆她脸上的一切细微表情,越来越体谅她的境况,越来越替她难过,就这样回到家里.
  到了家里,库兹马告诉列文说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平安无事,她的两位姐姐刚走不一会儿,而且交给他两封信.列文当时就在前厅里读了起来,免得过后使他分心.有一封是他的管家索科洛夫寄来的,上面写着说小麦买不出去,因为人家每蒲式耳小麦只肯出五个卢布,又附上一笔说再也没有地方可以筹钱了.另一封信是他姐姐来的,指责他还没有把她的事情料理出一个头目来.
  "好吧,如果不肯多出价钱,我们就按五个卢布卖出去."列文当机立断,很容易的就把头一件事情解决了,虽然他以前觉得那么难以处理."真奇怪,在这里怎么会忙到这种地步,"他想到的是第二封信.他觉得这件事情全怪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办好他姐姐托付他办的事情."今天我又没有到法庭去,不过今天我实在没有空."于是下决心明天一定去法庭,他就到他妻子那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他所过的这一整天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谈话:他留神倾听的或者他参与了的谈话.这些谈话都是关于这此类的话题,这类话题,如果他单独在乡下是决不会谈起的,但在这里却谈得非常投入.这一切谈话都很不错;只有两件事不大妥当.一个是他谈到鱼的话,另外一桩是对安娜抱着的同情心有点不大对头.
  列文发现他妻子不太高兴.三姊妹的会餐本来是进行得很愉快的,但是她们左等右等他一直不来,结果都烦起来了,后来她的两个姐姐都走开了,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喂,你都干了些什么?"她问,直视着他那含着一种可疑的神色的眼睛.但是为了不妨碍他说出全部实情,她掩藏起她的察颜观色的目光,故意带着一副欣赏的笑容倾听他叙述他晚上是怎样打发的.
  "哦,我很高兴碰到了弗龙斯基.跟他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随便.你要明白,我现在一定设法不再和他见面,不过那种别扭劲已经消失了."他一边说,一边回想到,他虽然说要想法永远不再跟他见面,可马上又去看了安娜,于是他的脸涨得通红."你瞧,我们总说人爱喝酒,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谁喝得最多......农民呢,还是我们这一阶层的!农民过年过节才喝酒,但是......"
  但是基蒂对于人们喝酒的问题丝毫没兴趣.她发现他脸上的红晕,于是很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
  "嗯,过会儿你又到哪里去了?"
  "斯季瓦死命求我去看望一下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
  说了这话列文的脸涨得越发红了,他去探望安娜究竟是否得当的疑虑终于解开了.他现在才明白他本不应该去的.
  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基蒂就神情特别地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而且闪闪放光,但她尽力控制住自己,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并且瞒过了他.
  "啊!"她只说了这么一声.
  "我想,我去了你大概不会生气吧!斯季瓦让我去的,而多莉也希望我这样哩,"列文接着说下去.
  "嗯,不!"她说,但是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她在尽力压制着自己,兆头很不好.
  "她非常可爱,非常,非常惹人怜惜,而且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人哩,"他说,于是就讲起安娜.她的工作和她托他转达的对她的问候.
  "是的,她自然很惹人怜惜,"等他说完,基蒂这么说."你接到谁的信?"
  他告诉了她,而且被她的平静骗得信以为真了,于是他去换衣服.
  他返回来的时候,发现基蒂仍然纹丝没动地坐在原来的安乐椅上.他走近的时候,她望了他一眼,突然呜咽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心里很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爱上那个可恶的女人了!她把你迷住了!我从你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是的,是的!这还会得出什么结果?你在俱乐部喝了又喝,还赌博,以后又到......又到什么人那里去了?不,我们还是走吧!......我明天就走!"
  列文很久都劝不好他妻子.最后他承认说他喝了那些酒以后,一种同情心使他忘乎所以,因而受了安娜的诱惑,并且说他今后一定要躲开她,总算才把她劝得平静下来.他真心诚意地承认了一件事是:在莫斯科逗留了这么久,除了吃喝玩乐,东拉西扯之外什么也没干,他简直变得糊涂了.他们一直谈到早上三点钟.那时他们才完全言归于好,可以入睡了.

  十 二
  送走客人以后,安娜并没有坐下来,却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虽然整一晚上她都在漫不经心地(就像她近来对待所有的年轻人的做法一样)施展出全部魅力来招唤列文对自己的爱,虽然她知道她在一个晚上就做到了能使一个有妇之夫倾心的地步,虽然她非常喜欢他(尽管由男人的观点看来,弗龙斯基和列文有着显然的不同,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却在他们身上看出使得基蒂爱上了他们两个的那种共同的特点),但是当他一走出那间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
  一个思想,只有一个思想,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苦苦地纠缠着她."如果我对别的人,对这个爱他妻子的已婚男子具有这么大的魅力,为什么他对我如此冷漠呢?......倒不一定是冷漠,他是爱我的,这一点我知道.但是现在有一种新的东西让我们发生隔阂.他为什么一晚上都不在家?他托斯季瓦带口信来,说他不能离开亚什温,得监视着他赌钱.难道亚什温是小孩吗?就算这是实话.他是从来不撒谎的.不过在这实情后面还有别的原因.他很高兴有机会向我表示一下他还有别的责任.这我知道,而且我也承认.不过为什么要向我证明呢?他想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该妨碍他的自由.但是我并不需要这个证明;我需要的是爱情!他应该明白我在莫斯科生活的有多么苦.这还叫生活吗?我不是活着,而是在等待一种拖延了又拖延的结局.还没有回信!斯季瓦说他不能去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而我也绝不能再写信了.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动手,什么都不能改变!我压制着自己,等待着,给自己找快乐......英国人的家庭.写作.阅读,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一种吗啡而已.他应该同情我的,"她说,感觉着自怜自爱的眼泪涌出她的眼睛.
  她听见弗龙斯基用力按门铃的声音,于是赶紧擦干了眼泪,不但揩干眼泪,而且还坐在一盏灯旁边,打开一本书,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她一定要让他知道,他没有在定好的时间回家她很不高兴,仅仅是不高兴而已,她决不让他看出她很难过,更不让他看出她很可怜.她可以可怜自己,但是可不要他来可怜.她不愿意争吵,而且还责备过他想吵嘴,但是她不知不觉地就采取了一种斗争的神态.
  "哦,你不寂寞吧?"他说,愉快而活泼地向她走过来."赌博真是一种可怕的嗜好!"
  "不,我不寂寞,我早就学会不觉得寂寞了.斯季瓦和列文来过."
  "是的,我知道他们要来看望你.你觉得列文怎样?"他说,在她旁边坐下.
  "我很喜欢他.他们刚刚走了不久.亚什温赌得怎样了?"
  "他赢了,赢了一万七千.我招呼他走.他真的已离开了.但是他又回去了,现在他已经输了."
  "那么你留在那里有什么用?"她说,突然抬起头仰望着他.她的脸上的神情是冷莫而又怀着敌意的."你对斯季瓦说,你留着是把亚什温叫走,但是结果你又留下他不管了."
  同样的冷淡的准备争吵的表情也表现在他的脸上.
  "第一,我并没有托他给你带什么口信;其次,我从来也没有撒过谎.主要的是,我想留在那里,所以就留下来了,"他皱皱眉头说."安娜,为什么,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追问说,向着她探过身去,张开他的手,希望她会把手放到他的手里去.
  她很高兴他这种要求柔情蜜意的表示方法.但是一种奇怪的思想不让她屈服于她的冲动,好像斗争的情况不允许她投降似的.
  "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总是想怎样就怎样.但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为什么?"她说,越来越激动了."难道有人否认你的权利了吗?但是你总愿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紧了,他扭过身去,脸上流露出一种比以往更为倔强的表情.
  "在你说这是倔强,"她说,聚精会神地注视了他一会以后,突然给那种使她那么恼怒的神情找到了一个题目."不过是倔强罢了!对于你是征服我的问题,而对于我......"她又为自己难过起来,几乎要流泪了."但愿你知道这对于我会是怎样!像我现在这样,感觉到你对我抱着敌意......的确是抱着敌意......的时候,但愿你知道这对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知道我在这种时刻是如何地处于绝望,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害怕我自己!"于是她扭过身去,掩饰住她的啜泣.
  "但是怎么回事啊?"他说,一见她的绝望心情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探过身去,捧住她的手,吻了吻."怎么啦?难道我在外面寻欢作乐了吗?我不是在排除和妇女交际吗?"
  "但愿如此!"她说.
  "喂,你说吧,我怎样才能使你放心呢?只要能使你快乐,随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接着说下去,被她的绝望神情被打动了."为了不使你像现在这样,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啊!安娜!"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这种孤独的生活呢,还是我的神经......哦,我们不谈了!赛马怎么样?你还没有跟我说哩,"她尽力遮掩住由于获得胜利而得意洋洋的神情,因为胜利终于属于她了.
  他吩咐开晚饭,就开始对她讲赛马的事;但是从他的冷淡的语气和神情看来,她看出他并没有甘愿让她获得胜利;而她所反对的那股固执的神情,又在他身上露出来了.他对她比以前更冷淡了,仿佛他后悔曾经屈服了一样.而她,回想起使她获得了胜利的言语:"我处于绝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这是一种有威协力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她感到除了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之外,在他们当中还逐渐形成了一种敌对的恶意,这种恶意她不能从他心里,更不能从她自己心里排除出去.

  十 三
  一个人没有生活不惯的环境,特别是如果他看到周围的人都过着一样的生活.三个月以前,列文决不会相信他处在现在的环境下能够高枕无忧地进入梦乡:过着漫无目的的.没有意义的生活,而且又是一种入不敷出的生活;在狂饮(除此以外他对俱乐部里发生的事不可能有别的称呼)以后,在对他妻子一度恋爱过的那个男子表示了不恰当的友情以后,在对一个他只能称之为堕落的女人做过更不恰当的拜望以后,而且受了这个女人的诱惑和惹得他妻子很伤心的事件以后,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够安然地入睡.但是在疲倦.和酒力的影响下,他甜酣而宁静地入睡了.
  早晨六点钟,开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跳起来四处张望.基蒂已经不在床上了.但是在屏风后边有一线灯光在移动,他听见她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仍然睡意朦胧."基蒂,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说,手里拿着蜡烛从隔扇后面走出来."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她带着一种特别甜蜜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补充说.
  "什么?开始了吗?开始了吗?"他吃惊地说."得派人去......"他慌慌张张地要穿衣服.
  "不,不,"她微笑着说,用手把他拦住了."我想没有什么.我只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现在好多了."
  她又回到床上,熄灭了蜡烛,躺下来,就没声响了.虽然她那种似乎在屏息静气的安静,特别是当她由隔扇后边出来,脸上带着一副特别温柔和兴奋的表情说:"没有什么!"引起了他的猜疑,但是他是那样昏昏欲睡,以致于他马上又进入睡乡了.以后他才想起了那种屏息静气,明白了在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等待着女人一生中的最大事件时,她的温柔可爱的心里所经历的一切变化.七点钟的时候,他被她的触摸和她的轻悄的耳语声唤醒了.她似乎处在又后悔唤醒他又想要和他讲话的矛盾心情中.
  "科斯佳,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不过我想......应该派人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
  蜡烛又点亮了.她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编织的活计,那是她近几天一直做的工作.
  "请你千万不要慌乱!没有什么.我一点也不害怕,"看见他的惊慌失色的面孔,她说,把他的手紧按在自己的胸前,随后又紧贴在她自己的嘴唇上.
  他连忙跳起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边穿上衣服;随后站住不动了,眼睛依然注视着她.他该走了,但是他舍不得走出她的视线.他爱那副面孔,而且熟悉那张脸上的一切神情,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副样子.他一回忆起昨天引起她的伤痛,他就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有多么卑鄙可耻!她那被睡帽下面出的柔软的鬈发环绕着的红晕面孔,闪耀着愉快和坚定的光泽.
  虽然基蒂的性格一般地很少有矫揉造作和虚情的地方,但是现在,当一切掩饰都抛掉了,她的心灵在她的眼睛中闪耀的时候,列文一见其中所显露的神色不由得惊讶不止.而处在这种单纯而坦率的心灵中的她,他所爱的人,比以前更加出色了.她微笑着注视着他;突然间她的双眉紧皱,她抬起头来,迅速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紧紧依偎在他怀中,把他包围在她的热的气息里.她在受苦,而且是在向他诉苦一样.最初那一瞬间,由于习惯成自然,他觉得都是他的过错.但是她的眼神里含着温柔的神色,说明了她不但不责怪他,反倒为了这种痛苦而爱他."如果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呢?"他无意识地冥想着,寻找着该受处分的罪人,但是没有一个罪人.她痛苦,抱怨,在痛苦中得意洋洋,为她受的痛苦而高兴,而且爱着这种痛苦.他看出她的心灵里起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但是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明白.那是超出他的理解力的.
  "我派人去接妈妈了.你赶快去请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科斯佳!......没什么,已经过去了."
  她从他身旁走开,按按铃.
  "好了,现在就去吧.帕莎要来了.我很好."
  列文看见她又拿起她夜间取来的编织活,开始动手织起来,不禁大吃一惊.
  列文从一扇门里走出去的时候,他听见使女从另一扇门进来.他站在门口,听见基蒂细致地指挥着使女,借着她的帮助在移动床铺.
  他穿好衣服,趁着还在套马的时候......因为时候太早,还没有到出租雪橇的时间......他又跑回卧室去,不是轻手轻脚,却像是生了翅膀.两个使女正忙着移动寝室里的东西,基蒂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编织着,一边作出布置.
  "我现在就去请医生.去接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了,不过我还要去一趟的.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噢,是的,到多莉家去吗?"
  她望望他,显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是的,是的!去吧,"她急着地说,皱着眉头,挥手示意要他走开.
  他已经走进客厅了,突然听到一阵凄惨的呻吟声从卧室里发传出,瞬间又平静了.他站住,很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是她,"他自言自语,双手抱着头,跑下楼去.
  "啊呀,主啊!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突然意想不到地涌出他嘴里的话.而他,一个不信教的人,重复这些话还只是口是心非.那一瞬间,他知道不论他的疑惑,还是凭着理性他没有信教的可能性......这一点他自己意识到的......丝毫都不妨碍他向上帝呼叫.现在这一切像灰尘一样由他内心里飞了出去.如果不向掌握着他自己.他的灵魂.他的爱情的上帝呼吁,他还能向谁呼吁呢?
  马还没有套好,但是他觉着体力和精神都特别的紧张,足以支配摆在面前的一切,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不等马车,就步行出发了,告诉库兹马来追他.
  在转角上,他遇着一辆夜间出租雪橇匆匆驶过.在那辆小雪橇里坐着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她披着天鹅绒斗篷,头上包着围巾."感谢上帝!"他喃喃地说,心喜若狂地认出来她那披着淡黄色头发的脸,那张脸上现在带着一副特别仔细的.甚至是严肃的表情.他并没有吩咐雪橇停下来,就跑回到她身旁.
  "那么已经有三个钟头了?就是这么长?"她问."你应该去找彼得.德米特里奇,但是不要催促他.再到药房买点鸦片."
  "这么说你认为会很顺利吗?上帝可怜我们,救救我们吧!"列文说,看见自己的马由大门里驶出来.跳上雪橇,坐到库兹马旁边,他吩咐把车驶到医生那里去.

  十 四
  医生还没起床,仆人说他睡得很晚,嘱咐过不要叫醒他,不过他不久就会起床的.那个仆人正在擦灯罩,似乎集中在这项工作上.那仆人对灯罩的聚精会神和对列文家发生的事的一点也不关心,最初曾使列文很吃惊,但反过来一想,他马上明白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应当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越发需要从容.沉着和坚定地行事,好打破这堵冷淡的墙壁才能达到目的."不要慌忙,不放过任何机会."他暗自说,感到为对付当前的一切事,他的体力和注意力越来越充沛.
  听到医生还没有起床,列文想起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最后决定这样办:库兹马拿着字条去请另外一个医生,他亲自到药房去买鸦片.如果他回来的时候医生还没有醒,那么他就贿赂仆人,如果不行的话,他就使用武力,无论如何也要把医生叫醒.
  在药房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药剂师,带着同那位仆人擦灯罩的时候一模一样漠不关心的神情,正给一个站在那里等候的马车夫包药粉,不愿意卖给列文鸦片.尽力不要性急,也不要发脾气,列文说出医生和接生婆的名字,说明为什么需要鸦片,极力说服药剂师卖给他一点.药剂师用德语问了问可不可以出卖,获得了屏风后面什么人的允许,就拿出一只玻璃瓶和一只漏斗,慢条斯理地由大玻璃瓶里往小玻璃瓶里倒,贴上标签,尽管列文恳求他不过如此,还是封上了瓶口,而且几乎还要包扎起来.列文忍不住了;他果断地从那人手里一把将瓶子抱过来,就从玻璃大门里冲出去了.医生还没有起来,而那位仆人,现在正忙着铺地毯,不肯去叫醒他.列文从从容容地取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慢吞吞地,但是又不浪费时间,一边把钞票递过去,一边解释说彼得.德米特里奇医生(以前在列文眼中看来那么微不足道的彼得.德米特里奇,现在在他看来有多么伟大和了不起啊!)答应过随时出诊,他一定不会生他的气,因此一定要立刻把他叫醒.
  那仆人满口答应了,走上楼去,请列文到候诊室去等候.
  列文可以听到门那边医生的咳嗽声.走动声.漱洗声和谈话声.三分钟过去了;而在列文看来好像过了一个钟头了.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彼得.德米特里奇!彼得.德米特里奇!"他在敞开的门口用哀求的语气呼喊."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您就接见我吧!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一个声音回答说,列文听出医生在一边说一边微笑,大为惊诧了.
  "再待一会!"
  "马上就来!"
  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皮靴;又过了两分钟,医生还在穿衣服和梳理头发.
  "彼得.德米特里奇!"列文又用哀求的语气说,但是正在这时医生出来了,已经穿好衣服和梳好头发."这些人真没良心,"列文暗自想道."我们都快死了,而他还在梳头发."
  "早安!"医生说,伸出手来,好像在用泰然自若的神色取笑他一样."不要慌!怎么样?"
  尽可能地说得分毫不差,列文开始描述他妻子的情况的一切不必要的细节,说着说着就不断停下来,恳求医生马上跟他去.
  "不要这么慌.要知道,您没有经验.我确信用不着我,不过我答应过您,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去.但不要着急.请坐.您不喝杯咖啡吗?"
  列文看他一眼,似乎在问他是否在讽刺他一样.但是医生并没有取笑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医生微笑着说."我自己也是成了家的人.我们这些做丈夫的在这种关头是最可怜的了.我有个病人,她丈夫一到这种场合总会跑到马棚里去."
  "不过您认为怎么样,彼得.德米特里奇?您认为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吗?"
  "从这些症状看来情况很好."
  "那您马上就来吗?"列文说,气冲冲地望着端咖啡进来的仆人.
  "再过一个钟头吧."
  "不,请您发发慈悲吧!"
  "哦,那么让我喝完咖啡吧."
  医生开始喝咖啡.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土耳其人被打得一败涂地!您读过昨天的电讯吗?"医生说,咀嚼着面包.
  "不,我受不了啦!"列文说,跳起来."那么您再过一刻钟就来?"
  "再过半点钟."
  "实话吗?"
  列文回到家里,恰恰和公爵夫人同时到达,他们一齐走到卧室门口.公爵夫人眼泪汪汪,两手直颤抖.她一见列文,就拥抱住他,哭出声来.
  "怎么样,我亲爱的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她追问,一把抓住带着喜气洋洋而又焦虑不安的表情走过来的接生婆的手.
  "情况很好,"她说."您去劝她躺下.那样她就会舒服一些."
  从他醒来和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时起,列文就准备好忍受将要来临的一切,决不胡思乱想,决不妄加猜测,坚决抑制着心里的思绪,下定决心不扰乱他妻子的心情,相反的却要安慰和鼓励她.甚至不允许自己想一想将要发生什么事,将要落个什么样的结局,从他打听这种事情一般会持续多长时间来判断,列文作好了心理准备,决心忍耐和压制自己的情绪五个钟头的时间,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办得到的.但是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又看到她的痛苦时,他就越来越频繁地重复这些话:"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一边叹息着,昂着头,唯恐他忍受不了,以致于不是泪流满面就是跑掉.他觉得痛苦得不得了.然而才过了一个钟头.
  但是过了一个钟头,又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连他给自己定下的容忍的最大限度......五个钟头......也过去了,但是情况依然如此;他继续忍受着,因为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随时随刻都感觉着他已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心马上就要痛苦得爆裂开了.
  但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过了好几个钟头,又过了好几个钟头,而他的痛苦和惊惧也越发增长加越发紧张了.
  那种少了它就什么都不能想像的生活规律,对列文说已经消失了.他失去了时间概念.有时候几分钟......当她把他叫到身旁,他握住她那忽而特别用力紧握住他的手,忽而又把他的手推开的潮润的手的那好几分钟......他觉得好像是好几点钟;有时候好几个钟头又好像是几分钟.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请他在屏风后点上一支蜡烛的时候,他吃了一惊,那时他才知道已经是黄昏五点多钟了.如果告诉他现在仅仅是上午十点钟他也不会感到奇怪的.他不知道那时他在什么地方,就像他不大知道境况如何,那一切发生在什么时间一样.他看见她发烧的面孔,有时精神恍惚,痛苦不堪,有时微笑着,竭力安慰他.他也看到公爵夫人满脸通红,紧张不堪,灰白的头发披散着,拚命忍住眼泪,咬着嘴唇;他也看见多莉,也看见吸着粗雪茄烟的医生,和脸上带着坚定.果断和镇静神情的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还有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皱紧眉头的老公爵.但是他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去的,他们在什么地方,他却一点也不知晓.公爵夫人一会儿跟医生在卧室里,一会儿又在书房里,那里突然出现了一张摆好的饭桌;随后不是她在那里,而是多莉了.后来列文记起他们派他到什么地方去过.有一次叫他去搬一张桌子和一张沙发.他很热心地干着,相信为了她这是必备的,但是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为他们自己准备睡觉的地方.然后又打发他到书房去问医生一些事情.医生回答了,接着就谈起市议会的混乱状况.后来又派他到公爵夫人的寝室里去取一个镀金的白银衣饰的圣像,他和公爵夫人的老女仆爬到一个食橱上去拿圣像,他把一盏小灯打碎了,那位老仆人努力安慰他不要为了他妻子和那盏灯着急,他把圣像拿来,放在基蒂的头前,小心地从枕头后面塞进去.但是这一切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什么要做的,他却忘记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夫人拉住他的手,同情地望着他,恳求他镇静;也不明白为什么多莉劝他吃点东西,把他从房里带出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医生都庄严而同情地望着他,给他喝了点药水.
  他只知道感觉到现在发生的,和一年前在省城的旅馆里在他哥哥尼古拉临死的病床前所发生的情形很类似.不同的只是那是丧事而这是喜事.但是那件丧事和这件喜事同样,都越出了生活正轨;这些正像日常生活里的缝隙,透过这些孔隙隐约露出了一种崇高的境地.而且,像那种情形一样,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来得那么难过,痛苦,无法理解;在注意它的时候,也像那时一样,心灵翱翔直上,升到了从来也想不到的绝顶,那是理智所无法超越的.
  "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连续不断地暗自呼吁,尽管他长期完全疏远了宗教,然而他正像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样单纯而虔诚地向上帝呼吁.
  整个时间里,他轮流地处在两种迥然不同的心境中.一种心境是不在她跟前的时候:当他同那位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粗雪茄烟.又把烟头在盛满烟灰的烟缸边上弄灭的医生,多莉,还有公爵在一起,聊着午餐,政治,或者玛丽亚.彼得罗夫娜的疾病的时候,列文忽然间完全遗忘了发生的事情,如梦方醒一般;另外一种心境是在她跟前,在她的枕头边,他的心痛苦得要破裂而又没有破裂,他不断祷告上帝的时候.每一次寝室里传来叫声,就把他从暂时的精神恍惚中唤醒过来,于是他又陷入最初缠绕他的奇怪的迷惘心情中:每一次,他一听到尖叫声,就跳起来,跑去为自己辩解,但是半路上就记起并不是他的过错,他想法保护她和帮助她.但是,一看见她,又感到自己爱莫能助的时候,他就害怕起来,于是祈祷说:"上帝,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时间拖得越久,这两种心情就越强烈;不在她跟前他变得更平静了,完全忘记她,而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痛苦和他的爱莫能助的心情就越发沉重了.他跳起来,想跑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却总是跑到她那里去了.
  有时候,当她三番几次呼唤他的时候,他就责怪她.但是一看见她的温柔的笑容,听见她说:"我把你折磨坏了,"于是他就责怪上帝;但是,一想到上帝,他马上就又祈求上帝饶恕和发发慈悲.

  十 五
  他不知道早晚.蜡烛全燃尽了.多莉刚刚走进书房,请医生躺下歇歇.列文正坐着聆听医生讲一个骗人的催眠术师的故事,注视着医生的烟头上的灰烬.这是一段休息的时间,他沉入忘却之中.他完全忘记了现在发生了的事情.他听医生讲故事,而且听明白了.忽然间传来了一声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尖叫.这尖叫声那么令人心惊胆战,以致列文都没有跳起来,却屏息静气,带着惊骇和探问的眼光紧盯着医生.医生歪着脑袋,留神聆听着,赞许地微笑着.一切都那样奇怪,以致于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列文大惊小怪的了."事情大概应该这样的,"他暗自想到,依然坐着不动."但是谁在尖叫呢?"他一纵身跳起来,踮着脚尖冲进卧室里,经过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和公爵夫人身旁,停在床头边他的老位置上.尖叫声已经静寂了,但是现在已经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他却没有看见,也不明白,而且他既不想看见,也不想明白.但是他从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色上却看出来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色苍白而严肃,还像以前一样坚定,虽然她的下颚有点战栗,眼睛紧紧盯着基蒂.基蒂的潮湿的额头上粘着一缕头发,她那发烧的.痛苦的脸扭过来对着他,搜索着他的眼光.她那举起来的手找寻着他的手.把他的冰冷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汗湿的手里,她把它们贴在她自己的脸上.
  "不要走!不要走!我并不害怕,我并不害怕!"她很快地说."妈妈,摘下我的耳环.很碍事.你不害怕吧?快了,快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
  她说得非常快,而且想笑一笑.但是突然间她的脸变了神情,她把他一把推开.
  "不,这是可怕的!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走开,走开!"她尖声叫到,于是他又听到了那种不像人间任何声音的叫喊.
  列文两手抱着头,跑出屋去.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一切都很好!"多莉在他后面喊叫.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解释,他知道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把头靠在门柱上,他站在隔壁的房间里,听着什么人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尖叫和呻吟着,他知道这些声音就是从前的基蒂发出来的.他早就不想要孩子了,而且现在他恨那个孩子.他现在甚至都不抱着她会活着的希望,只渴望这种可怕的苦难能够早些结束.
  "医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呀,上帝呀!"他大声喊到,一把抓住刚走进来的医生的手.
  "就要完了,"医生说,他带着那么庄严的神色,以致于列文以为他说完了是指她快要死了.
  精神完全错乱了,他又冲进寝室.他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脸.那张脸越发愁容满面和严肃了.那里没有基蒂的面孔.在她的面孔原来的地方有一个可怕的东西,这一方面是由于它的过分紧张的表情,一方面也是由于从那里发出来的声音.他把头伏到床栏杆上,觉着他的心要碎裂了.这种可怕的尖叫声并不停止,却变得越来越可怕了,直到好像达到了恐怖的极限,才陡然平静下来.列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是没有怀疑的余地.尖叫声平息了,他听见轻悄的走动声,衣服的声,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她的若断若续的声音,生机勃勃的,既温柔,又幸福的声音,轻轻地说:"完事了!"
  他抬起头来.她两只胳膊软弱无力地放在被子上,看上去非常美丽和恬静,静静地凝视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突然间,从他过了二十二小时的那个神秘的.可怕的.玄妙的世界里,列文觉得自己立刻就被送到以前的正常的世界里,但是这个世界现在闪耀着那么新奇的幸福光辉,以致于他都受不了.那些绷紧的弦猛然断了,一点也没有想到的呜咽和快乐的眼泪同时涌上他的心头,强烈得使他浑身战栗,以致他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跪在她的床边,他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着,而那只手,也以手指无力的动作,回答了他的亲吻.同时,在床脚,像盏灯的火花一样,在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的灵活的手里闪烁着一个以前并不存在的人的生命:一个具有同样权利和同样觉得自己十分重要,一个会像他一样生活下去和生儿育女的人.
  "活着!活着!还是个男孩!请放心吧,"列文听见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她一边用颤抖的手拍拍婴儿的后背.
  "妈妈,真的吗?"基蒂问.
  公爵夫人只能用呜咽来回答他了.
  在安静中,像是对他母亲作出肯定的回答一样,发出了一种与屋里所有的抑制住的谈话声完全不同的声音.这是那个不可思议地由未知的国土里出现的新人的大胆,放肆.毫无顾忌的啼哭声.
  以前,假如有人告诉列文说基蒂死了,说他和她一起死了,说他们的孩子是天使,说上帝在他们面前,他都不会惊奇的.但是现在,又回到现实世界里,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明白她平安无事,而这个拼命叫喊的生命就是他的儿子.基蒂活着,她的悲痛已经成为往事.而他是幸福得难以表达.这一点他是清楚的,因此使他快乐无比.但是那个婴儿,他从哪里来的,他为什么来的,他是谁呢?......他怎么也不习惯于这个思想.他觉得这仿佛是一种不必要的.多余的东西,他好久也习惯不了.

  十六
  十点钟左右,老公爵.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都坐在列文家见,谈了谈产妇的境况,就聊到别的话题上去了.列文一边留心听着,一边却不由自主地回想着往事,和那天早晨以前的事情,回忆着昨天未发生这件事以前他自己的处境.从那时起仿佛过了一百年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上,他费尽苦心想从上面降下来,免得伤害和他聊天的人们的感情.他谈着,但是心里却不住想他妻子,她现在的详细情况,和他的儿子......他尽力使自己习惯于有个儿子存在的想法.整个的妇女世界,自从他结婚以后,在他心里就获得了一种新的意想不到的含义,现在在他的心目中达到了那样的程度,以致于他都无法理解了.他听他们谈论昨天俱乐部的宴会,心中却在想:"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睡着了吗?她好吗?她在想什么?我们的儿子,德米特里,在哭吗?"正谈到中间,一句话正说到半截,他忽然跳起来,从房里走出去.
  "假如可以看她的话,就派人告诉我一声,"老公爵说.
  "好,立码就来!"列文回答,一步也不停地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她没有睡着,正和他母亲轻轻地谈论着,计划受洗礼的事.
  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好头发,戴着一顶镶着蓝边的漂亮小帽,两手放在被窝外面,平躺在床上,用一种把他吸引过去的眼神迎住他的视线.那种眼神,本来就很明亮,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就越发明亮了.她的脸上起了一种像死人脸上那样的.由尘世到卓越境界的转换;不过那是永诀,而在这里却是欢迎.一种激动的心情,就像婴儿降生那一刹那他感觉到的,又涌上了他的心头.她拉住他的手,问他睡过觉没有.他回答不出来,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就扭过身去.
  "我却打过瞌睡哩,科斯佳!"她说."我现在觉得那么舒坦."
  她定睛注视着他,但是突然间她的脸色变了.
  "把他抱给我,"她说,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把他抱给我,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他也要看看呢."
  "好,让爸爸瞧瞧,"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抱起一个红色的.奇怪的.不住蠕动着的东西,把他抱过来."不过请等一下,让我们先穿上衣服,"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把那个蠕动着的红东西放在床上,开始解开襁褓,用一根手指把他托起来,翻过去,给他身上擦了一些粉,接着又包扎起来.
  列文望着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想在心里找出一点父爱的感觉,但是白费.他对他只感到反感.但是当他脱光了衣服,他瞥见了那番红花色的小胳臂小腿,却也长着手指和脚趾,甚至大拇指还跟其余的大不一样;当他看见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怎样把那双张开的小胳臂并拢在一起,好像它们是柔软的弹簧一样,而且把它们包在亚麻布衣服里的时候,他那样怜爱这个小东西,而且那样害怕她会伤害了他,以致于他拉住了她的臂膀.
  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笑起来.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当那婴儿穿好衣服,变成一个结实的小玩偶时,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好像炫耀她的手艺似地把他摇晃了一下,就闪到一旁,好让列文看见他儿子的形象.
  基蒂斜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同一个方向.
  "抱给我,抱给我!"她说,甚至还要直起身子.
  "你怎么啦,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你决不能乱动!等一下,我就抱给你.让爸爸看看我们是多么漂亮的小东西!"
  于是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用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托住那个摇摇晃晃的头和脖颈)将这个把头藏在襁褓里的.奇怪的,柔软的.红色东西托给列文.但是他居然长着鼻子.眨着眼睛和咂着的小嘴.
  "真是个漂亮的小东西!"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
  列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漂亮婴儿在他心中仅仅引起厌恶和怜悯的感觉.这完全不是他所期望的.
  当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把婴儿放到没有喂惯奶的胸脯上时,他扭过身去.
  忽然一阵笑声使他抬起头来.是基蒂在笑.婴儿吃着奶了.
  "哦,够了,够了!"丽莎韦塔.彼得罗夫娜说;但基蒂舍不得那个婴儿.他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现在看看他吧,"基蒂说,把婴儿调转过来好让他看见.那张老气横秋的小脸突然皱得更厉害了,小东西打了个喷嚏.
  微笑间,好容易才忍住激动的眼泪,列文吻吻他妻子,就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对这小东西怀着的感情出乎他的预料.其中没有一点愉快甚至高兴的成份;恰恰相反,却有一种新的痛苦的恐惧感.这是一种新的脆弱的心情.而这种感觉最初是那样的痛苦,唯恐这个无能为力的小东西会遭到伤害,的心情是那样的强烈,使得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婴儿打喷嚏时他所体会到的那毫无意义的喜悦与得意的奇怪心情.

  十 七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处境非常困难.
  卖树林的三分之二的钱已经花光了,而且他按照百分之十的折扣从商人那里下余的三分之一的款项也都预支完了.商人再也不肯付一分钱了,特别是因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年冬天第一次公开表明坚持处理自己财产的权利,拒绝在领取卖树林的三分之一的款项的合同上签字.他的全部薪俸都用在家庭开销和偿还刻不容缓的小笔债务上.他简直是一文莫名了.
  这是一种不愉快的.为难的情况,按照斯捷潘.阿尔薪季奇的想法,这种情况是不应该继续的.境况薪所以如此,依照他的看法,是因为他的年薪太少.他所任的官职,五年以前显然很不错,但是时过境迁,早就不值一提了.彼得罗夫,那个银行董事,年俸是一万二千卢布;斯文季茨基,一家公司的董事,年薪是一万七千卢布;而创办了一家银行的米丁,年薪是五万卢布."我显然是睡着了,人们把我遗忘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到他自己.于是他就留神注意,仔细观察,结果那年冬末他发现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机,于是就开始申请,先通过莫斯科的叔伯姑舅和朋友们,到那年春天,当时机成熟了的时候,他就亲自到彼得堡去了.这种官职,现在比以前多得多,是一种年薪由一千到五万卢布,又舒服又赚钱的好差事.这是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办事处委员会的委员的职位.这差使,像所有这种的差使一样,需要那样渊博的知识和很强的活动能力,以致很难找到一个二者皆备的人.既然找不到二者兼备的人,那么找一个正直的人担任这个职位总比让一个不正直的人来担任强得多.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仅是正直的人(如一般人随便称呼的),而且还是一个心口如一的人(按照莫斯科给予这个字眼的特殊含义强调称呼的),要是人家说,"正直的工作者,正直的作家,正直的杂志,正直的机关,正直的趋势,"的时候,不仅表示那个人或者那个机关是不正直的,而且也表示他们一有机会就能非难政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在使用这种字眼的莫斯科社交界里出入,而且那儿都公认他是正直的人,因此他比别人更有资格担任这个职位.
  这个差使每年可以得到七千到一万卢布的薪水,奥布隆斯基不用辞去原来的职务可以兼职.这全靠两位部长.一位贵妇人和两位犹太人来下结论;这些人虽然都已经疏通好了,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得去彼得堡会见一下他们.况且,他答应他妹妹安娜从卡列宁那里要一个明确的离婚回信.因此向多莉要了五十个卢布,他就到彼得堡去了.
  坐在卡列宁的书房里,倾听他讲述他的"俄国财政不景气的原因"的报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只等着他结束,就谈他自己和安娜的事了.
  "是的,很正确,"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摘下那副他现在只要离了就没法阅读的pince-nez,询问地注视着他以前的内兄的时候,他说."就细节上说是完全明确的,不过现在的原则还是自由."
  "是的,但是我提出了另外一种规则,自由也包括在内,"卡列宁说,强调"包括"这个字眼,又戴上pince-nez,为的是再引读一遍提到这一句的那一段落.
  翻开.空白宽阔的手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朗诵了使人心服口服的那一段落.
  "我并不是仅仅为了个人利益而不提倡保护关税政策,而是为了公共福利,所以要对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一视同仁,"他说,从pince-nez上望着奥布隆斯基."但是这一点他们却不了解,他们只关心个人利益,爱说好话."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知道卡列宁一谈起他们......他所谓的他们是指那些不想接受安排的.造成俄国一切不幸的人......怎么想与怎么做的时候,话就快要结束了;因此他很高兴地放弃了自由贸易原则,完全接受他的意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保持沉默,深思熟虑地翻阅着手稿.
  "哦,顺便提一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想恳求当你有机会见着波莫尔斯基的时候,替我美言几句,就说我极力想获得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办事处委员会委员的机会."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他所垂涎的职位的官衔已经很熟悉了,因而毫无错误地就说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向他打听了一下这新委员会的职务,就冥想起来.他在考虑这委员会的业务和他自己的计划有没有相抵触.但是因为这新机构的任务非常复杂,而他的计划所涉及的范围也十分广泛,因此一时间难以判断,于是摘下pince-nez说:
  "当然,我可以跟他提一下;不过,你为什么偏想要这个职位呢?"
  "薪俸优厚,将近九千卢布,而且的收入......"
  "九千!"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重复说,皱着眉头.这笔数字很大的薪俸使他想起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渴望的官职,在这方面是和他那一向倾向于精简节约的目标是背道而行的.
  "我认为,关于这点我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如今付出的大量薪俸就是我们政府财政assiette不健全的状况."
  "是的,但是你想怎么办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哦,假定银行董事年薪一万,你要知道,他是受之无愧的.或者工程师年薪两万.无论如何,这是有发展前途的行业."
  "我认为薪俸是商品的报酬,应该受规则的支配.如果定薪水的忽视了这个法则,比如说,当我看到两个由同一所学院里毕业的工程师,学识和能力不相上下,但是一个年俸四万,而另一个薪俸仅有两千就心满意足了;或者看见没有专长的律师和骠骑兵被却任命为银行董事,获得了巨额薪俸的时候,我就断定这种薪俸不是根据供求法则而制订的,是凭着私人交情而来的.这事情本身就是非常严重的舞弊行为,会给政府事业造成不良的影响.我认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连忙打断他的话.
  "是的,但是你必须得承认,创办的是一种毫无疑问很有用的新机构.无论如何,这是有发展前途的行业!要紧的是这项工作要正直地加以经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强调说.
  但是正直这个字在莫斯科流行的含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知道的.
  "正直不过是一个比较消极的条件罢了,"他说.
  "不过你还是帮我这个忙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在谈话中,在波莫尔斯基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不过我想,事情主要取决于博尔加里诺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在博尔加里诺夫个人方面来说,他一定完全同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脸红了说.
  一提望尔加里诺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脸就红了,因为他那天一早心里留下了不的印象.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深信他所垂涎的职位是有生命力的.又有发展前途的.而且是正直的;但是当那天早晨博尔加里诺夫,分明是有意让他和别的申请人们在接待室里等了三个钟头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非常.
  他觉得难堪,是因为,奥布隆斯基公爵,一个留里克王朝的后裔,居然会在一个犹太人的接待室里等待了三个钟头,是不是因为他这一生头一次违反了他祖先所树立的只为政府效劳的先例,去寻找新的生存方式呢,总而言之,他觉得非常难堪.在博尔加里诺夫家的接待室里的三个钟头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满不在乎地走来走去,摸着胡髭,同别的申请人们聊天,想出了一个笑话,说他如何在犹太人家里等待,小心地掩盖着他体会到的心情,甚至都不让自己知道.
  但是他一直觉得难堪也很烦恼,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是由于他这句双关话:"我和犹太人打交道,翘首等待好烦恼"怎么也押不好韵呢,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当博尔加里诺夫终于非常和气地接见了他,因为他的委屈显然很满意,而且几乎拒绝了他请求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急于想尽快地忘记这件事.可是现在,一回想起来,他又脸红了.

  十 八
  "喂,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是关于安娜的事,"停了一下,忘掉了那种不痛快的印象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一提到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脸色就变了:脸上以前的那种气愤消失了,露出来厌烦和死气沉沉的神色.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说,在安乐椅上转过身来,咔嚓一声折叠起他的pince-nez.
  "一个决定,不论是什么决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现在对你的谈话,并不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说:"并不是把你当成受过伤害的丈夫",但是怕因此破坏了这件事,于是就改变了说法,"并不是把你当做政治家(这话也不妥当),只是把你当做一个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一个基督徒!你应该去同情她."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卡列宁压低了声音问.
  "是的,同情她!若是你像我一样见过她......我和她整整在一起过了一冬天......你便会同情她了.她的处境真困难!简直困难极了!"
  "依我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一种更尖细的.几乎是尖叫声反驳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什么都依她所愿了哩."
  "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在老天份上,我们不计较过去的事了吧!过去的就算过去了!你知道她想要求什么,她等待着什么:离婚."
  "但是我认为,如果我以留下我的儿子作借口,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就会拒绝离婚.我是本着这种看法回答的,而且以为事情已结束.我认为已经结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尖声叫着说.
  "看在上帝份上,请你千万不要太激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拍拍他妹夫的膝盖."事情还没有了结.如果你容许我再简要地说一遍,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分手的时候,你是伟大的,真是要多宽宏大量就有多宽宏大量;你同意给她一切:给她自由,甚至离婚.这个她非常感激!你可不要有别的想法!她真是感动哩!她感激到这种程度,以致于最初的时候,她会觉得她对不起你,她什么都不考虑,她什么都不能考虑,她放弃了全部.但是事实和时间证明了她的境况是痛苦的,不能忍受的."
  "我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生活一点也不感兴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插嘴说,抬起双眉.
  "我可不相信这一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温和地回答."她的境况对于她是痛苦的,而且对于任何人都没有益处.'她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你也许会这么说.她知道这一点,因此什么都不向你要求;她坦率地说过她到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哩.但是,我们所有的亲戚,那些爱她的人,恳求你,忠告你!她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折磨呢?谁会从中得到益处呢?"
  "对不起!你好像把我放到被告席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反驳说.
  "噢,不,不!一点也不是的!请你原谅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又触了一下卡列宁的手,似乎他很相信这种接触会使他的妹夫软化."我要说的是:她的处境很困难,而你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这对你丝毫没有损失.我来为你计划一切,那就不会麻烦你了.你看,你本来答应过的."
  "以前答应过,我以为,关于我儿子的问题事情已经结束......而且,我希望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会豁达得足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他的嘴唇颤抖,脸色发青.
  "她完全感激你的宽宏大量!她只恳求,你一件事:帮助她摆脱她所处的难以忍受的困境.她不再要她的儿子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你是一个好人.替她好好想一想吧.以她的处境,离婚对于她是生死的问题.如果你以前没有许诺过,她也就听天由命,继续住在乡下了.但因为你答应过,所以她给你写信,搬到莫斯科去了.在莫斯科她一遇见什么人心里就痛得像刀绞一样,她住了有半年的时间,天天盼着你的结论.唉呀,这就像把一个判了死刑的人脖颈上套着绞索扣押好几个月,好像要处死刑,又好像要释放!可怜可怜她吧,我来负责安排......vos scrupules......"
  "我不是谈这个,这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厌恶的语气打断他的话."但是,也许我答应过我没有义务答应的事."
  "那么是你答应了又后悔了?"
  "凡是能办到的事我从来也不后悔,但是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我答应过的事到底可能到什么程度."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奥布隆斯基跳起来道."我不相信这个!她的不幸在女人当中是无法再多的了,你不能抵制这样一个......"
  "只要我所答应的是可能的话.Vous professez dêtre un libre penseur.但是我,作为一个教徒,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绝不能违反基督教的教规行动."
  "但是在基督教教会里,在我们中间,据我所知道的,准许离婚."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连我们的教堂也许离婚.我们来看......"
  "是准离婚,不过不是在这种含义上."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简直不认识你了!"奥布隆斯基歇息了一下道."难道不是你(我们不是佩服得很吗?)饶恕了一切,完全按照基督教的精神行事,准备牺牲一切吗?你亲口说过:'有人拿了你的内衣,那么把外衣也给他,,可是目前......"
  "我求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说,突然站起身来,他面色如土,下巴直抖动,"我求你别说了,别说这种话了!"
  "噢,不!好吧,请你原谅!假如我伤了你的心,请你原谅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流露出尴尬的微笑,伸出手来."我不过作为一个传话的人传一个消息罢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伸出手来,沉思了一下,然后说:
  "我得好好想想,向人请教一番.明天我给你最后的决定,"他考虑了一会儿以后说.

  十 九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准备走的时候,科尔涅伊就进来报告说:
  "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到!"
  "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是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要开口问,但是马上就想起来了.
  "噢,谢廖沙!"他说."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唉呀,我还以为是一位部长哩!安娜也要我拜望他的."他记起来.
  他想起临别的时候安娜脸上带着一副羞怯而凄惨的表情对他说:"无论如何,你也要看看他.仔细打听清楚:他在哪里,谁在照管他.还有,斯季瓦......如果可能的话!难道不可能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知道她说:"如果可能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如果可能办理离婚,使她得到她儿子的话......但是现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出来这事连想也别想,不过,他还是高兴看见他的外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提醒他的内兄说,他们从来不跟这孩子谈论他母亲,而且请求他半个字也不要提到她.
  "他在同他母亲那场意外的碰面以后,大病了一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我们甚至怕他会死去.但是合理的治疗和夏季的海水浴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按照医生的见意,我把他送到学校去了.同学们的影响实在对他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十分健康,而且学习得很不错."
  "唉唷,多么棒的小伙子啊!他的确不是谢廖沙,而是完完全全的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边微笑,一边注视着穿着蓝外衣和长裤,灵活而潇洒地走进来的肩宽体阔的漂亮小伙子.这个少年看上去又健康又快活.他像对陌生人一样对他舅舅鞠躬,但是一认出他来,脸就涨得绯红,连忙转身走到一边去,就像有什么冒犯了他,把他弄生气了一样.这少年走到他父亲跟前,把学校的成绩单递给他.
  "哦,相当不错哩,"他父亲说."你能走了."
  "他长得又高又瘦了,再也不是小孩,却变成一个真正的小伙子了;我真高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还记得我吗?"
  那男孩飞快地回头看了他父亲一眼.
  "记得,mon oncle,"他回答,望望舅舅,又低下眼皮.
  他的舅舅把他叫过去,握住他的手.
  "喂,你好吗?"他说,想要和他聊聊天,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才好.
  这男孩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小心地由他舅舅的手里抽出手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放开他的手,他询问似地瞥了他父亲一眼,就像一只逃出牢笼的小鸟一样,迈着飞快的步子走出屋去了.
  自从谢廖沙上次看见他母亲以后,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过她的信息.在这一年里,他被送进学校,渐渐认识了同学们,而且喜爱上了他们.对他母亲的想像和记忆,在他们会见以后,曾使他病了一场,现在已不再环绕在他的心间了.当这些事情又涌上他的记忆里的时候,他就尽力排解,认为这是可耻的,只有女孩子才会多愁善感,对于男孩子或者学生可就有失体统了.他知道他父母因为口角已经分居了,而且知道他注定要留在他父亲这一边,于是他尽力使自己习惯于这种想法.
  他遇见和他母亲非常相像的舅舅觉得很不高兴,因为这场会见唤起了他认为是可耻的记忆.更使他不高兴的是,由于他在书房门外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话语,特别是由他父亲和舅舅的脸色上,他猜出他们一定谈论过他的母亲.为了不拒绝跟他一齐生活的.他所依赖的父亲,尤其是不屈服于他认为有伤体面的情感之下,谢廖沙竭力不看那位来扰乱他的宁静心情的舅舅,而且竭力不去想因为看见他而回忆起的事情.
  但是当跟着他走出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见他在楼梯上,于是就叫住他,问他在学校里课余时间是怎么度过的时候,谢廖沙不在父亲面前,倒和他畅谈起来.
  "我们现在玩铁路的游戏,"他回答他的问题说."你看,像这样:两个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是乘客.还有一个人立在这条凳子上.别的人都来拉,可以用手,也可以用皮带等其他工具,然后就满屋子乱穿.房门事先都打开了.不过做乘务员可十分不容易哩!"
  "就是站着的那个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问.
  "是的.这得有胆量,而且得灵活,特别是在他们突然停下来,或者有人跌倒的时候."
  "是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忧郁地盯着那双和他母亲的眼睛那么相像的灵敏的眼睛......已经不是婴儿的眼睛,完全不是幼稚的了.虽然他答应过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提安娜,但是他禁不住又提起她来.
  "你记得你母亲吗?"他突然地问道.
  "不,我不记得!"谢廖沙赶紧回答,他的脸涨得通红,垂下头来.他的舅舅从他口中再也得不出别的话来了.
  过了半点钟,那个斯拉夫家庭教师看见他的学生站在楼梯上,他好久也弄不明白他是在发脾气呢,还是在伤心.
  "怎么了,你大概是摔跤的时候受了伤吧?"家庭教师问道."我跟你说过那是危险的游戏.我一定要跟你们校长去说."
  "如果我受了伤,谁也不会知道的,这是真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了?"
  "别管我!我记得不记得......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记得?别管我!"他说,这一次已经不是对他的家庭教师,而是对全世界宣告的了.

  二 十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像以前一样,在彼得堡也没有虚度时光.在彼得堡,除了正事......他妹妹的离婚问题和他的职位......就像他所说的,过了一阵莫斯科那种无聊的生活以后,像以前往样,他需要振作一下精神.
  莫斯科,虽然有cafés chantants和公共马车,仍然是一潭死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总这么认为.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时候,特别是和他的家庭团聚了一阵以后,他就觉得没有精神.在莫斯科一连住了很久以后,他就会落到这样的境界,以致他妻子的坏脾气和指责,孩子们的健康和教育,以及他工作上的细小的事,都开始使他心烦意乱;连他负债的事都使他烦恼.但是他只要一到他经常出入的彼得堡社交界里,到人人都生活着,都过着真正的生活,而不是过着莫斯科那种死板生活的地方待一阵,他所有的忧愁就都消灭了,像火前的蜡烛一样熔化了.
  他的妻子?......那一天他还跟切琴斯基公爵谈过.切琴斯基公爵已经有了妻子.家庭,成年的儿子们有的已经做了御前侍卫;还有一个不合法的外室,也养了一群孩子.虽然第一个家庭很好,可是切琴斯基却觉得第二个家庭更使他快乐.他把长子带到外室那里,并且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认为这样会使他的儿子增长见识,对他有好处.要是在莫斯科人家会怎样想呢?
  孩子们呢?在彼得堡,孩子们并不干涉父亲们的生活.孩子们在学校里受教育,一点也没有在莫斯科那么流行的怪异想法......利沃夫家就是一个适当的例子......认为孩子们应该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而做父母的除了操劳和忧虑一无所有.而在这里,大家却懂得人应该像一个有修养的人一样为自己活着.
  公务呢?公务在这里也不像莫斯科那样,并不是一桩费劲而毫无前途的苦差事;在这里人们对公务很投入.碰对了人,为人效效劳,几句适当的话语,有一套玩手腕的本领,转眼之间就会使人飞黄腾达,就像布良采夫一样,他就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昨天提到的人,现在他已经是达官显贵了.像这样的差事是有趣味的.
  特别是彼得堡对金钱的看法对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具有一种安慰的作用.巴尔特尼扬斯基,按照他的train,每年至少要挥霍五万卢布,昨天曾就这点对他发了一番评论.
  午饭前闲聊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巴尔特尼扬斯基说:
  "我想,你和莫尔德温斯基交情很深吧?如果你为我美言几句,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了.有一个官职我很想弄到手......就是南方铁路银行......"
  "别提官衔,我反正也记不住!......不过你何必要跟这些铁路公司,跟那些犹太人打交道呢?......不论怎么看,都是肮脏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对他说这是"有发展前途"的职业,巴尔特尼扬斯基不会明白这个的.
  "我需要钱,没有钱,我简直无法生活."
  "但是你不是活着吗?"
  "是的,但是负债累累活的很累."
  "真的?很多吗?"巴尔特尼扬斯基可怜地说.
  "很多,大约有两万卢布左右."
  巴尔特尼扬斯基高兴地大笑起来.
  "噢,你真是个幸运的人儿!"他说."我的债务有一百七十万,而我一无所有,可是你看,我一样还可以活下去."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知道这是真的,不仅是由于听说,而且是由于实际.日瓦霍夫的债务有三十万卢布,分文无有,可是他还活着,而且过着多么奢侈的生活啊!克里夫措夫伯爵,大家早就认为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还养着两个情妇.彼得罗夫斯基挥霍了六百万的家业,依旧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他甚至还是财政部的负责人,每年有三万卢布的薪俸.但是,除此以外,彼得堡使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生理上发生一丝快感.它使他年轻多了.在莫斯科他有时在鬓上发现白发,午饭后就想睡,伸懒腰,上楼走慢步,上气不接下气,和年轻的妇女们在一起觉得无聊,舞会上不跳舞.但是在彼得堡他总觉得年轻了十岁哩.
  他在彼得堡所感受到的正和刚从国外归来的.六十岁的彼得.奥布隆斯基公爵昨天叙述的一样.
  "我们这里不知道怎样生活,"彼得.奥布隆斯基说."你相信吗?我在巴登避暑,我真觉得自己就像年轻人.我一看见年轻美貌的少女,就想入非非......吃点喝点,觉得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我回到俄国......就得跟我妻子在一起,况且又得住在乡下......喂,说起来你肯定不相信,不出两个星期,我吃饭的时候就穿起睡衣,根本不换礼服了哩.哪里还有心思想女人呀!我完全变成老头子了.只想怎样挽救灵魂了.我到巴黎去一趟,又恢复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体会到的区别和彼得.奥布隆斯基感到的一模一样.在莫斯科他颓废到那种地步,长此下去,他也就到了考虑拯救灵魂的阶段了;可是在彼得堡他就觉得自己又是非常潇洒的一员了.
  在贝特西.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之间很早就存在着一种很古怪的关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总是开玩笑地挑逗她,总开玩笑地跟她讲一些极其不成体统的完笑话,知道她最喜欢听这些话.和卡列宁谈过话的第二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去看望她,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年轻,以致在这种调笑和胡闹中他放纵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后果竟不知怎样脱身才好,因为不幸的是她不但不中他的心意,实际上反倒使他恶心.他们相互间谈话的这种语言不容易改变过来,是因为他非常惹她喜爱.因此当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促膝谈心的时候,他非常舒服.
  "噢,原来您在这里!"她一看见他就说."哦,您的可怜的妹妹现在怎么样?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补充说."自从所有的人,那些比她坏几百倍的人都抵毁她的时候,我就认为她做得好极了.我不能原谅弗龙斯基,因为她在彼得堡的时候他没有告诉我一声.不然我会去看看她,陪着她到处转转.请代我问候她.喂,讲讲她的现况吧."
  "是的,她的境况很糟,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当她说:"讲讲您妹妹的情况吧,"的时候,他心地单纯得居然把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的话当成真心话了.但是米亚赫基公爵夫人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像她以往的习惯一样,自己开始不停地讲起来.
  "她所做的是使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不知道的事情,而她却不愿意欺诈,她做得完美极了.她做得最好的,就是抛弃了您那位愚蠢的妹夫.请您原谅.大家都说:他这么聪明,那么聪明.只有我说他是糊涂的.现在他跟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和朗德打得火热,以致人人都说他是笨蛋了;我倒情愿和大家意见不相同,但是这一次也不得不赞同了."
  "请您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昨天为了我妹妹的事我去看望他,跟他要一个确定的答复.但是他没有回答,却说得考虑一下,而今天早晨我没有收到回信,反倒收到一份邀我去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的请贴."
  "噢,对了,对了!"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眉开眼笑地开口道."他们要向朗德请教一下,看看他以为怎么样."
  "向朗德请教?为什么?朗德是谁?"
  "怎么?您不知道Jules Landau,le fameux jules Landau,le clairvoyant?他也是个傻瓜,但是您妹妹的命运完全由他决定.这就是住在外省的结果,您什么都不知道哩.朗德,您看,是巴黎的一个commis,有一次去找医生看病.他在医生的候诊室里睡着了,在梦中他就给所有的病人诊断病情.而那些诊断都是奇怪得不得了的.后来,尤里.梅列金斯基......您知道这个病人吗......的妻子听说这位朗德的大名,就请他为她的丈夫治病.于是他就替她丈夫治病.按我看,没有丝毫的效果,因为他还像从前那么虚弱,但是他们信任他,把他带在身边.而且还把他带到俄国来了.在这里大家都簇拥到他那里去,他开始为所有的人治病了.他治好了别祖博夫伯爵夫人,她对他宠爱到那种地步,竟然把他收为义子了哩."
  "收为义子了?"
  "是啊,收为义子了.他现在再也不是什么朗德,而是别祖博夫伯爵了.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但是利季娅......我倒很喜欢她,但是她的头脑有些问题......不用说,扑到这个朗德那里去了,现在少了他,无论她,还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什么都决定不了啦,因此您妹妹的命运现在完全控制在这个朗德,现在的别祖博夫伯爵的手心里."

  二十一
  在巴尔特尼扬斯基家酒足饭饱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只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点,走进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里.
  "还有谁在伯爵夫人那里?一个法国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门卫,看到大厅衣架上挂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很熟悉的大衣和一件样式奇怪的.平常的缀着钮扣的大衣.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和别祖博夫伯爵,"门房威严地说道.
  "米亚赫基公爵夫人猜对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上楼一边暗想."怪事!不过,和她攀攀交情也好.她有很大的权力.如果她在波莫尔斯基面前美言几句,这差事就稳妥了."
  外边还是大白天,但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已经放下窗帘,点上灯了.
  在一盏挂灯下面的圆桌旁坐着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在促膝交谈.一个矮小瘦削的男人,臀部像女人一样,罗圈腿,面色苍白,很漂亮,长着优美而明亮的眼睛和一直垂到大礼服领边的长发,站在屋子那一头,盯着墙壁上的画像.同女主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打过招呼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由得又看了这位陌生人一眼.
  "Monsieur Landau!"伯爵夫人带着使奥布隆斯基惊异的温柔而小心的口气对他说.她给他们介绍了一下.
  朗德匆匆回头一看,微笑着走过来,把湿润的.木然的手放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出来的手里,马上又走回去,继续观察那些画像去了.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意味深长地互换了一下眼色.
  "看见您非常高兴,尤其是今天,"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指着卡列宁旁边的椅子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座下.
  "我把他介绍给您,称呼他朗德,"她低声说,看看那个法国人,随即又看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过实际上他是别祖博夫伯爵,您可能知道了.不过他不喜欢那个称呼."
  "是的,我听说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据说他把别祖博夫伯爵夫人的病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拜望过我,她是那样忧伤,"伯爵夫人转身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这场分离对于她恐怖极了.对于她是多么大的打击!"
  "他一定要走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停的追问.
  "对,他要到巴黎去.他昨天听到某种呼声,"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望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啊,一种呼声!"奥布隆斯基重复说,觉着他在这一帮人中间一定得尽力地小心翼翼,这里面发生了什么,或者要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他还弄不清头绪.
  沉默了一刻以后,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仿佛谈到最重要的话题似的,带着精明的微笑对奥布隆斯基说:
  "我很早就认识您,而且非常高兴更进一步了解您.Les amis de nos amis sont nos amis.但是作为一个朋友,就应当体谅朋友的感受,而就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态度来说,恐怕您没有这么办吧.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她说,抬起她的憧憬梦想的美丽的眼睛.
  "知道一点,伯得夫人,我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境地......"奥布隆斯基说,不大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只好说些笼笼统统的话.
  "这转变不在他的外表上,"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严肃地说,一边用含情脉脉的眼神跟踪着正站起身来走到朗德跟前去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的心变了,他获得了一颗新的心,恐怕您还不十分了解他内心所起的转变."
  "哦,大体上说,我可以想像得出这种转变.我们一向非常要好,就是目前......"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用亲切的目光来回答伯爵夫人的眼神,一边考虑着两个部长中她和哪一位更亲密,好判断一下请她去跟哪一个替他活动差事.
  "他心里所起的变化并不能减弱他对左邻右舍的爱;正好相反,他内心所起的变化更增强了他的爱.不过恐怕您不了解我.您不喝点茶吗?"她说,以目光示意端着托盘递茶的仆人.
  "不大了解,伯爵夫人.当然他的不幸......"
  "是的,不幸变成了无上的幸福,一旦他的心变成了新的,心中装满了他,"她说,用多情的目光望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我想,可以请她跟两个人都沟通一下,"他想道.
  "噢,当然,伯爵夫人!"他说."可是我认为这种变化是那样隐蔽,以致于没有一个人,甚至最知己的朋友,都不愿意告诉哩."
  "恰恰相反!我们应该说出来,好互相支持."
  "是的,当然,不过人的信仰大不一样,况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温柔的微笑说.
  "凡是和神圣的真理有关的是不能有所差异的!"
  "哦,不,当然不!不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变得困窘不安,突然沉默了.他终于明白了他们谈的原来是宗教问题.
  "我觉得他马上就要睡着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跟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耳语说.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头一望.朗德坐在百叶窗前,靠着安乐椅的椅背,扶着椅子的扶手,垂着头.注意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抬起头来,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的笑容.
  "不要看他,"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动作轻盈地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推过一把椅子来."我注意到了......"她开口说,正在这时一个仆人拿着一封书信走过来.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匆匆看了这封信,道了一声歉,就用极其迅速的手法写了封回信,递给那仆人,又回到桌子旁边."我注意到,"她又拾起被中断了的话题,"莫斯科人,特别是男人们,对于宗教最不感兴趣关心了."
  "噢,不是的,伯爵夫人!我认为莫斯科人是以最执着的信徒闻名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反驳.
  "但是,据我所知,可惜您就是一个不感兴趣的人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带着困乏的微笑对他说.
  "一个人怎么能够漠不关心呢?"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
  "在这一点上我倒不见得是不关心,而是有点不所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他的最安慰人心的微笑说,"我认为还没有到我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哩."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永远也不知道轮到我们了没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严肃地说."我们不应该考虑我们有没有准备;恩惠并不受人类的如意算盘的控制;有时候它并不降临在寻求的人身上,却降临在毫无准备的人身上,像降临在扫罗身上一样."
  "不,我想,还没有到时候呢,"注视着法国人的一举一动的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
  朗德站起身来,走到他们面前.
  "我可以听听吗?"
  "噢,是的,我不愿意吵您哩,"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亲切地看着他."在我们这里坐坐吧."
  "可是决不能闭上眼睛,以致看不见光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说.
  "噢,但愿您能感受到我们所体验的幸福,感觉到万世永存的他存在我们的心灵中就好了!"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满脸带着幸福的微笑说.
  "但有时候人会觉得不可能升到那样高尚的境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意识到承认宗教的崇高境界是违心之论,但又不敢当着那个只要对波莫尔斯基说一句话就能使他获得他所垂涎的地位的人的面发表自己的自由见解.
  "您是要说,罪恶阴碍了他?"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但这错误的想法.对于信徒说罪恶并不存在,罪恶已经赎免了.Pardon!"她补充说,看着那个又拿进来一封信的仆役.她阅读了,口头上答复了一下:"你就说明天在大公夫人那里......对于信徒说来罪恶是并不存在的,"她接着说下去.
  "是的,但是脱离实际行动的信仰是不存在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回想起教义问答上的条文,仅仅用微笑来维持他的独列见解.
  "你看,这是《雅各书》里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有点指责的口吻对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这个问题显然他们已经讨论过不止一次."曲解了这一节真是太可怕了!再也没有比这种误解更妨碍人的信仰的了.'我没有实际行动,因此不能信教.,可是哪里也没有这么说过.说的恰好相反."
  "用实际行动为上帝工作,用斋戒挽救灵魂,"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带着厌恶的轻蔑神情说."这是我们的修道士们的野蛮想法......可是哪里都没这么说过.那可容易多了,"她补充说,带着她在宫廷里用来鼓舞被新环境弄得惊惶失措的年轻宫女时的鼓励,微笑注视着奥布隆斯基.
  "我们凭借为我们受苦受难的基督得到拯救.我们是凭借信仰获得拯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表示同意说,眼光中显露出赞同她的言论的神色.
  "Vous comprenez l,anglais?"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问,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她就站起身来,开始在书架上的书中间搜寻着.
  "我要朗读一下《Safe and Happy》,或者《Under the Wing》,"她说,探试地瞟了卡列宁一眼.找到那本书以后,她又坐下,打开那本书."很短.是描写获得信仰的方法,和那种超脱世俗一切的.充斥了人的心灵的幸福.信徒不可能是不幸的,因为他不是孤立的,但是你看......"她正要读,那个仆人又进来了."博罗金夫人吗?你说,明天两点钟......是的,"她接着说下去,用手指在书上指点着地方,于是叹了口气,用她那双深沉的美丽的眼睛注视着前方."这就是虔诚信仰所发生的作用.您认识玛丽亚.萨宁吗?您听说过她的不幸吗?她失去了独生子,她处在绝望的境况中.哦,可是结果又怎样呢?她找到了这位朋友,而现在她为了孩子的夭折而感谢上帝了.这就是信仰所恩赐的幸福!"
  "哦,是的,这是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高兴她要朗读了,使他可以有时间定一定神."不,显然今晚还是不开口要求的好,"他想."但愿我不要把事情弄坏,能逃出这里就好了!"
  "您会觉得枯燥烦味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对朗德说,"因为您听不懂英文,好在很短."
  "哦,我会懂的."朗德带着同样的微笑答到,闭上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意味深长地交换了眼神,于是阅读便开始了.

  二十二
  斯捷潘.阿尔卡季感觉得自己完全被他听到的新奇古怪的言论搞得莫名其妙了.一般地说,彼得堡生活的千变万化对于他具有一种激励作用,把他从莫斯科的死气沉沉中解脱出来.但是他只喜欢和了解那些在他所亲近和熟悉的圈子里发生的情况;而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就觉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了.听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朗诵,感到朗德的那双不知是天真还是敏捷的美丽的眼睛紧盯在他身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觉得脑子里异常沉重.
  各式各样的思想在他的脑海里乱作一团."玛丽亚.萨宁高兴她的孩子死了......现在抽支烟有多妙啊......只要有信仰就可以获得解脱,修道士们不知道怎么办,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反倒知道哩......我的头为什么这么晕晕沉沉?是酒性发作,还是因为这一切是那么不可思义?反正,我觉得直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做出任何有失体面的事.不过,现在请她帮忙还是不行的.据说他们强迫人祈祷.但愿他们不强迫我就好了!那可太可怕了.她在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啊,不过她的声调倒很好听......朗德.别祖博夫......他为什么是别祖博夫呢?"突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觉得他的下巴禁不住地想打哈欠.他摸摸胡髭,好把这个哈欠遮掩过去,并且摇了摇身子.但是后来他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而且几乎要发出鼾声.恰好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他睡着了."这句话的时候,他猛然清醒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吓得惊醒过来,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被发现了一样.但是他看出来"他睡着了"这句话是指朗德,而不是指他说的,立刻又放心了.那个法国人也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样进入睡乡了.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瞌睡,照他的理解,会得罪他们(其实他连这一点也不敢说一定,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的古怪离奇),而朗德的睡眠却使他们高兴得不得了,特别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Mon ami,"她说,小心翼翼地提着她的满是褶煞的绸衫,免得发出声,在兴奋中得忘无所以地没有称呼卡列宁为"阿列克斯.亚历山德罗维奇",却称他为"mon ami"了,"donnez lui la main.Vous voyez?......嘘!"她对又走进来的仆人说."我不会见客人."
  那个法国人睡着了,要不然就是假装睡着了,他的头倚在椅背上,他那放在膝头上的潮湿的手微微地动着,好象在抓什么东西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身来,虽然尽力想小心,还是撞在桌子上了.他走到法国人跟前,把手伸到他的手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站起身来,睁圆了眼睛,以便万一睡着了的话好清醒过来,先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这绝对不是在梦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觉他的脑袋越来越不舒坦了.
  "Que la personne qui est arrivée ladernière,celle qui demande,qu,elle sorte!Qu,elle sorte!"那个法国人说,始终闭着眼睛.
  "Vous m,excuserez,mais vous voyez......Revenez vers dix heures,encore mieux demain."
  "Qu,elle sorte!"那个法国人厌烦地又说了一遍.
  "C,est moi,n,est ce pas?"
  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忘记他想求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事,也忘记他妹妹的事,全心全意只想尽可能快快离开这个地方,于是踮着脚尖,像从一幢染上瘟疫的房子里逃出来一样飞奔到大街上.以后他和马车夫谈笑了好长时间,想要快快地恢复过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法国剧院正赶上最后一场戏,然后在鞑靼饭店喝了点香槟酒,在这种和他志趣相投的气氛中他多少又恢复正常了.但是那天晚上他还是十分不自在.
  回到他在彼得堡下榻的彼得.奥布隆斯基的家里,他发现贝特西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她特别希望把他们已经开始的那场话讲完,请他明天去.他几乎还没有看完这封信,正满面愁容地瞧着它的时候,就听见楼下发出一阵人们抬着什么重物的沉重的脚步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返老还童的彼得.奥布隆斯基.他喝得醉醺醺的,以致于怎么也上不去楼;等到一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吩咐仆人扶他站起来,于是紧紧地搂住他,和他一齐进到房里去,开始描述他今晚是如何度过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情绪低落,这在他是少有的情形,他久久不能入眠.他回想起的一切都是令人作呕的,但是最使人厌恶的,就像什么丢人的事一样,是那天傍晚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里的记忆.

  第二天他接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拒绝和安娜离婚的确切消息,他明白这个决定是以那个法国人昨晚在真睡或者装睡中所说的话为根据的.

  二十三
  一个家庭要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夫妻之间要么是完全破裂,要么是情投意合才罢.当夫妇之间的关系不明确,既不这样,又不那样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付诸任何措施了.
  许多家庭好多年一直维系着那副旧传统,夫妻二人都感到疲惫不堪,只是因为双方既没有完全反目也不十分融洽的缘由.
  对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说来,生活在炎热和尘土飞扬的莫斯科,当阳光早就不像春天那样,却像夏天那样,林荫路上的树林早已绿叶成荫,树叶上已经盖满灰尘的时候,简直是难以接受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像他们刚开始决定的那样搬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去,却依然留在两个人都厌倦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他们之间已经不情投意合了.
  使他们不和的因素并没有其他的原因,想要取得谅解的一切企图不但没有减轻隔膜,反倒使它更加恶化了,这是一种内在的因素,在她那方面是由于他对她的爱情逐渐消失,而在他那方面是后悔为了她的原因使自己置身于苦恼的处境,而这种痛苦的处境,她不但不想法排除,却使她更加不可忍受了.两个人都不提他们恼怒的原因,但是每个人都觉得错在对方,一有借口就向对方证实一下.
  对于她说来,整个的他,以及他的习惯.思维.愿望.心理和生理上的要质只是一种东西:就是爱女人,而她觉得这种爱情理应完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这种爱情与日俱减,因此,依照她的想法,他的一部分爱情一定是转移给别的女人,或者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就妒嫉起来.她并非增恨某一个女人,而是嫉妒他的爱情的减少.她还没有嫉妒的对象,她正在寻找.有一点痕迹,她的嫉妒就由一个对象转移到另外一个对象上.有时她很厌恶那些下流女人,由于他独身的时候和她们有交情,他很容易和她们重修旧好;有时又嫉妒他会遇到的社交界的妇女们;有时又轻视他和她断绝关系以后他会娶的什么想像中的女人.最后的这种嫉妒比什么都使她痛苦,特别是因为在开诚布公的时候他不小心地对她说过,他母亲那么不理解他,竟然劝他娶索罗金公爵小姐.
  既然怀疑他,于是安娜特生他的气,找寻各种借口来发脾气.她把她的遭遇的一切难堪都归罪于他.她在莫斯科没有着落的处境中所忍受的极度的痛苦,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犹豫不决,她的寂寞......这一切她都强加到他头上.如果他爱她,他就会体会她的境界的痛苦,使她脱离这种困境.他们住在莫斯科,却不住在乡下,这也是他的错.他不能像她所期望的过那种隐居的生活.他需要交际,因此把她置于这样可悲的境地中,而这种痛苦的境遇他却不愿意知道.她和她儿子永别了,这也是他的不是.
  甚至他们之间那种少有的一点温存也抚慰不了她;在他的温存里她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理得的感觉,这使她恼怒.
  已经暮色朦胧了.安娜,孤零零的,等待着他从单身汉宴会上回来,在他的书房(这是最难听到街上嘈声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详细地回忆着他们昨天吵嘴的话语.从那场口角的难以释怀的使人不痛快的言语,又想到吵架的原因上去了,她终于想起了谈话的开端.好久她都不能相信这场纠纷是由一种毫无恶意的.对双方都没有任何冒犯的谈话而引起的.然而事实却是如此.全因为他嘲讽女子中学,他认为那是不必要的,而她为之辩护而开始的.他蔑视地谈到一般的妇女教育,说她所保护的那个英国女孩汉娜简直不需要懂得物理学.
  这惹怒了安娜.她在这话中看出轻视她的工作的暗示.于是她就想出一句话来报复他加在她身上的痛苦.
  "我并不希望你会像一个多情的人一样,能够了解我和我的心情;不过希望你说话平和一些,"她说.
  于是他真的气得面红耳赤,说了一些刻薄的话.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嘴的,只记得他也说了一些显然有意灼伤她的话:
  "你对那女孩的溺爱我丝毫不在意,这是实情,因为我看出来这是不自然的."
  他残酷地排除掉她为了能够忍受她的痛苦生活而辛辛苦苦地替自己编织出来的世界,他不公正地责备她装腔做势和不自然,那种残酷和不公正,激起了她的愠怒.
  "可惜的是,只有粗俗的和物质的东西才能让你了解和觉得是自然的,"她说完了便走出房去了.
  晚上他到她房里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提起这场争论,但是双方都觉得问题只是掩盖过去了,并没有彻底解决.
  今天一天他都没有在家,她觉得那么孤苦凄凉,想到自己和他的不和睦是那样地痛心,以致于她愿意忘却一切,愿意谅解他,和他重归于好.甚至愿意责怪自己,承认他没有不是.
  "怪我自己.我太爱固执,嫉妒得毫无道理.我要和他和解,之后我们就到乡下去,在那里我就会平静一些了."她自言自语.
  "不自然!"她突然记起那句最让她伤心的话,与其说是那句话不如说是那句话中的含义伤害了她.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要说:不爱自己亲生的女儿,倒爱别人的孩子,这是不自然的.他懂得什么对孩子的爱,懂得我对于为了他的而牺牲了谢廖沙的爱呢?他是存心伤害我!不,他一定爱上什么女人了,肯定是这样."
  后来觉察她本来想安慰自己的,结果却又绕上了她已绕了那么多次的圈子,又回到她以前的愤怒心态中,为了自己她恐惧得浑身发抖."难道我不能吗?难道我不能控制自己吗?"她暗自想道,又从头开始了."他是诚实的,他是可靠的.他爱我.我爱他.三四天内我就可以离婚了.除此以外我还要求什么呢?我需要和平和信任,过错由我担负起来.是的,他一回来我就对他说都是我的不对,虽然实际上不是这样,我们就要走了!"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不再让愤怒去支配自己,她按铃吩咐把箱子搬进来,好收拾下乡的行李.
  十一点钟弗龙斯基回来了.

  二十四
  "哦,你很快乐吗?"她说,脸上带着后悔和温柔的神色出来迎接他.
  "还是平常那副老样子,"他回答,一眼就看出她心情很高兴.这种喜怒无常他已经见惯了,今天使他特别兴奋,因为他自己也兴高彩烈哩.
  "这是什么!这还不错!"他说,指着前厅的皮箱.
  "是的,我们应该走了.我坐车去兜风,天气那样美好,以致于我渴望到乡下去哩.没有什么事防碍着你吧,是吗?"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我马上就回来,我们再谈一谈,我只是去换换衣服.吩咐摆茶吧."
  于是他到他的房间里去了.
  他说"这还不错"那句话里仿佛含着几分侮辱人的意思,就像一个小孩不淘气的时候人们对他的说法一样,特别让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悔罪语气和他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两者之间的对比.一刹时间她的心头涌起了一种斗争的想法;但是她尽力控制着,像刚才一样对弗龙斯基笑脸相迎.
  他进来的时候,她就对他说,她今天如何度过的,说她准备搬到乡间去的安排,这些话一半是她早在心里准备好了的.
  "你要知道,我几乎是灵机一动突然想起来的."她说."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离婚呢?在乡下不是也一样吗?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不愿意再左顾右盼,我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离婚的消息.我拿定了主意,再也不让它来妨碍我的生活了.你同意吗?"
  "噢,是的!"他说,不安地注视着她的激动的脸.
  "你在那里干了些什么?有些什么人?"停顿了一下以后,她问.
  于是弗龙斯基就讲客人的名字."酒席真是好极了,划船比赛和一切项目都非常好,但是在莫斯科做什么都不能不ridi-cule.出现了一个女人,据说是瑞典女王的游泳老师,她表演了一番技艺."
  "什么?她去游泳了?"安娜问,皱着眉头.
  "是的,穿着一件红色的costume de natation,是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哩!喂,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多么荒唐的雅兴!怎么,她游的姿势很奇特吗?"安娜所答非所问地说.
  "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像我说过的,无聊透了.喂,你到底想什么时候走呢?"
  安娜摇摇头,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愉快的想法一样.
  "我们什么时候走?当然越快越好.明天我们就走来不及了.后天怎么样?"
  "是的......不,等一下!后天是星期日,我必须到maman那里去一趟,"弗龙斯基说,变得紧张了,因为他一提到他母亲,他就感觉到她的凝然不动的探究眼光紧盯在他身上.他的狼狈表情证实了她的想法.她脸涨得通红,躲开了他.现在浮现在安娜的想像中的,已经不是瑞典女王的教师,而是和弗龙斯基伯爵夫人一道住在莫斯科郊外的索罗金公爵小姐了.
  "你明天可以去吗?"她说.
  "哦,不行!我要去拿的那件代理委托状和那笔钱,明天收不到哩,"他回答.
  "要是这样,我们干脆不走了!"
  "为什么呢?"
  "我不愿意这么晚走.要走就星期一走,否则就永远不走了."
  "到底为什么?"弗龙斯基好像很惊奇地问."这简直没有道理."
  "你认为没有道理,因为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你不愿意深入我的生活.在这里我只关心汉娜一个人,但你却说这是装腔做势的!你昨天说我不爱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故意装出爱这个英国女孩的样子,这是不自然的;我倒想知道知道,在这里,对于我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自然的!"
  偶然之间她醒悟过来,因为又违背了她自己的心意.但是虽然她明明知道她在毁掉自己,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指出他是多么不是,怎么也不对他让步.
  "我从未没有说过这种话;我只不过说我不欣赏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
  "你是以你的坦白自夸的,那么你为什么不说真话?"
  "我从来没有以此自夸过,也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他小声说,抑制着心头增涨的怒火."那将是莫大的遗憾,如果你不尊重......"
  "尊重不过是捏造出来,填补应该由爱情占据的地位罢了!如果你再也不爱我了,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讲出来吧!"
  "不行,这简直无法接受了!"弗龙斯基大喊一声说,从椅子上起来.站在她面前,他慢吞吞地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考验我的耐力?"看上去他好像还有很多的话要说,但是抑制住自己."凡事都要有一个限度!"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喊叫,地盯着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他那冷酷吓人的眼睛中那种明显的仇恨.
  "我的意思是说......"他开口说,但是又停住了."我倒想问问你要我怎么样!"
  "我能要你怎么样呢?我只求你千万不要抛弃我,如你所想的那样,"她说,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切话语."但是我并不要这个,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爱情,但是却无法拥有.因此一切都结束了!"
  她朝门口走去.
  "停一下,停......一下!"弗龙斯基说,仍然愁眉紧锁,可是用手把她拉回来."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得推迟三天再动身,而你却说我在撒谎,说我是个不诚实的人."
  "是的.我再说一遍,一个因为他为我牺牲了一切而指责我的人,"她说,回忆起更早的一场口角里的话,"比一个不诚实的人还要坏!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不!人的忍耐是有一定极限的,"他大声说,很快地放开了她的手.
  "他恨我,这是非常明显的,"她想,于是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迈着不稳定的步子从房里走出去.
  "他爱上别的女人,这就是更明显的事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回她自己的房间."我要爱情,却没有.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一定要结束!"
  "可是怎样才好呢?"她问自己,坐在梳妆镜前的安乐椅上.
  她想着现在到哪里去才好:到把她抚养成人的姑母家里去呢,到多莉家去呢,还是一个人出国;想着他现在一个人在书房里干什么;又想着这是最后一场争吵呢,还是依旧可能重归于好;想着现在彼得堡所有旧日的熟人会认为她到底怎么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会对这件事怎么想法;破裂以后会落个什么结果,千思万绪闪过她的心头,可是她并没有完全陷进这种种思绪之中.她的心灵中有另外一种唯一使她感到兴趣的模糊想法,但是到底是什么她却捉摸不定.又回想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回想起她的产褥病和当时萦绕在她心头的思想.她回忆起她说的话:"我为什么不死呢?"和她当时的想法.突然她恍然大悟盘据在她心头的是什么了.是的,这就是唯一可以解决一切的想法."是的,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谢廖沙的羞惭和耻辱,和我自己的奇耻大辱......都会因为我的死而消失.假如我死了,他也会后悔莫及,会可怜我,会爱我,会为了我难过的!"嘴角上挂着一丝自怜自爱的.滞留着的微笑,她坐在椅子上,把左手上的戒指取下来又戴上去,历历在目地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摹着她死后和他的情形.
  走近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打乱了她的心思.装出收起戒指的样子,她连头都没有回.
  他走上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低声说:
  "安娜,假如你愿意,我们就后天走.我什么都答应."
  她默不作声.
  "怎么回事?"他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她说,同时,再也压制不住自己了,她蓦地哭出来.
  "抛弃我吧!抛弃我吧!"她一边呜咽一边说."我后天就走......我要干出更多事来的.我算得了什么人呢?一个堕落的女人罢了.是你的负担!我不想折磨你,我不愿意!我会使你自由的.你不爱我,你难道爱上别的女人了!"
  弗龙斯基恳求她安静,向她保证说她的嫉妒一点依据都没有,并且说他对她的爱情从来没有中断过,永远也不会改变,他比以前更爱她了.
  "安娜,为什么这么折磨你自己和我呢?"他问,吻她的双手.他的面孔上现在显现出无限柔情,她好像觉得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哭泣的声音,而且在她的手上感觉到泪水的潮湿.转瞬之间安娜的绝望的嫉妒心变成了一种不顾一切的热烈的柔情.她拥抱着他,在他的头上.脖颈上.双手上印满了无数的吻印.

  二十五
  感觉他们完全言归于好了,第二天早晨安娜开始积极地准备着出发的事情.虽然究竟是星期一或是星期二出发还没有决定下来,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两人你推我让,可是安娜依然匆忙地准备动身的事情,现在觉着早一天走晚一天走完全不重要.她正站在寝室里一只打开的皮箱前,挑拣着衣物,这时候他走进来,比平常早些,而且已经穿得整整齐齐.
  "我马上就到maman那里去,她可以把钱托叶戈罗夫转给我.明天我就准备动身了,"他说.
  尽管她的心情是这样愉快,但是一提到去他母亲的别墅她心里还是感到不舒服.
  "不,我自己也来不及哩,"她说;立刻想道:"那么说,我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不,随你的便好了.去饭厅吧,我马上就来.我不过把用不着的拿出去,"她说,在堆在安努什卡的臂膀上的一大堆旧衣服上又搁了几件.
  当她走进餐厅的时候,弗龙斯基正在吃牛排.
  "你根本不会相信我对这些房间有多么厌恶!"她说,在他旁边坐下喝咖啡."再也没有比这种chambres garnies更可怕的了!毫无表情,没有灵魂.这挂钟,罗纱窗帷,特别是糊墙纸,简直如梦魇一样!我想念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就像想念天国一样.那群马你还没打发走吧?"
  "不,我们走后它们再出发.你要乘车到什么地方去吗?"
  "我要去威尔逊那里.给她送些衣服去.那么我们明天一定走了?"她用一种快乐的语气问;但是忽然间她的脸色变了.
  弗龙斯基的拥人进来取从彼得堡打来的电报的回执.他接到一个电报本来是很平常的,但是好像要背着她什么,他说了一声回执在书房里,随后匆匆转身对她说:
  "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一切都准备妥当的."
  "谁发来的电报?"她追问,不理解他的话.
  "斯季瓦发来的,"他不大情愿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斯季瓦会有什么背着我的秘密呢?"
  弗龙斯基唤回那个佣人,吩咐他把电报拿来.
  "我不愿意拿给你看,因为斯季瓦太爱打电报了;事情还没搞出个名堂,打电报做什么呢?"
  "离婚的事?"
  "是的,可是他在电报上说:'还不能得到回音.答应日内作出肯定的回答.,不过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颤抖的手接过电报,看见果然和弗龙斯基所说的一样,但是末尾还附着一笔:"希望很小,不过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力为之."
  "我昨天就说过,什么时候离婚,或者离不离得了,我一点都不关心."她说,脸红了."一点也没有瞒着我的必要."然后她就想:"照这样,他和女人们通信,也可能背着我和正在背着我哩."
  "噢,今天上午亚什温要和沃伊托夫要来,"弗龙斯基说."好像他赌赢了,使佩夫佐夫分文皆无,甚至佩夫佐夫都无力偿付了,大约有八万卢布左右."
  "不,"她说,恼怒他这样明显地.用转换话题的方式,来表明他看出她发怒了."你为什么认为我那么关心这种消息,以致于非得隐瞒我不行?我说过我并不愿意想这事,而且我希望你也和我同样不关心哩."
  "我关心,因为我喜欢把关系搞清楚,"他回答.
  "把关系搞明确并不在乎形式,而是在于爱情,"她说,越来越激动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所用的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气."你要这个做什么呢?"
  "天啊!又是爱情!"他皱着眉头沉思.
  "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们."他说.
  "我们将来不会有孩子了."
  "那可太可惜了,"他说.
  "你为了孩子们,但是你可从没有为我着想,"她接着说下去,完全忘记了,或者是没有听见他所说的:"为了你,但也为了孩子们."
  能不能生孩子的问题早就成为他们争执的话题,这使她很生气.她把他要孩子的愿望误解成他不看重她的美貌的表示.
  "唉呀,我说了是为了你.主要是为了你,"他好像痛得皱起了眉头,重复一遍说,"因为我相信你的愤怒大部分是由于处境不好而引起的."
  "是的,如今他不再伪装了,他对我怀着冷淡的恼怒是很明显的了,"她暗自想着,不倾听他的言语,但恐怖地注视着从他眼里挑衅地望着她的那个冷酷无情的法官.
  "那不能成为理由,"她说,"我甚至不明白,你怎么能说我的愤怒是由于那个原因而起的;我完全在你的控制之下.这里还有什么处境不明确呢?恰恰相反!"
  "你不想了解我,我很难过,"他打断她的话,固执地一心想表明他的想法."处境不好是由于你认定我是自由的."
  "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她回答说,转过身去,她开始喝咖啡.
  她端起杯子,小手指翘着,举到嘴唇边.饮啜了几口以后,她看了他一眼,从他脸上的表情,她明明白白地看出来,她的手.她的姿势和她的嘴唇发出的声音,都是他所讨厌的.
  "你母亲怎么想,她希望你和谁结婚,我一点也不在乎,"她说,用颤抖的手把杯子放下.
  "可是我们并不是在讨论这个."
  "是的,谈的就是这个!相信我的话吧,一个无情的人,不管她是老的少的,不论她是你的母亲还是一个生人,都和我无关,我不愿意和她有任何关系."
  "安娜,求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母亲."
  "一个女人,倘若她的心揣测不出她儿子的幸福和名誉在什么地方,那种女人就是无情的人!"
  "我再求你一次,请你不要没有礼貌地诽谤我所尊敬的母亲!"他说,提高嗓音,生气地望着她.
  她不回答.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的脸和手,她细细地回忆起他们昨天的和好和他的热情的爱抚."这样的爱抚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也曾经用过,并且还会,还想愤怒哩."她想.
  "你并不爱你母亲!这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她说,憎恨地望着他.
  "假如这样的话,我们就得......"
  "就得决定一下,我已经决定了,"她说,刚要走开,恰巧这时亚什温走进来.安娜和他闲聊了一下,就停下了.
  为什么当一阵暴风雨正在她心中狂啸,并且她感觉到她已经处在可怕的生死存亡的转折点的时候......在这种关头,她为何还要在一个迟早会知道全部真相的外人跟前矫柔造作,这她可不知道;但是她立刻压制住内心的风暴,又坐下来开始和客人闲聊.
  "哦,您最近怎么样?人家输给您的钱都付给您了吗?"她问亚什温.
  "哦,还好;我想不会全部都到手的,星期四我就要走了.你们呢?"亚什温问,眯着眼睛看着弗龙斯基,显然已经猜到曾经发生过一场口角.
  "我想,可能是后天,"弗龙斯基说.
  "不过你们很早就打算走了?"
  "可是如今已经决定了,"安娜说,带着一副向弗龙斯基声明不要梦想还会和解的神色正视着他的眼睛.
  "难道您不可怜那个不幸的佩夫佐夫吗?"她说,继续和亚什温交谈着.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我是否同情他.您看,我的全部财产都在这里,"他指指身边的衣袋,"现在我是个富翁;但是今天晚上我还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的时候又是叫花子了.您看,谁敢坐下和我赌钱,他就想把我赢得连一件要衬衫都不剩,我对他也是这样哩.于是我们就决个胜负,快乐就在这里."
  "哦,可是假如您结了婚,"安娜说,"您的夫人会觉得怎么样呢?"
  亚什温放声大笑.
  "这大概就是我没有结婚,并且永远也不打算结婚最充分的理由."
  "葛尔辛格福尔斯怎么样?"弗龙斯基说,参加到谈话中,看了笑容满面的安娜一眼.
  迎住他的目光,她的脸立刻呈现出冷淡而严肃的表情,好像在说:"还没有忘却.事情还是那样."
  "难道你真恋爱过?"她问亚什温.
  "天啊!那么多次了!不过您看,有的人可以坐下赌钱,可是一到rendez-vous的时候就得站起来走掉.而我也可以谈情说爱,不过总要晚上赌钱不迟到才行.我就是这么计划的."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恋爱,"她刚要说葛尔辛格福尔斯,但是不希望重复弗龙斯基用过的字眼.
  买了弗龙斯基一匹马的沃伊托夫来了,于是安娜站起身来走出房去.
  出门以前,弗龙斯基来到她的房里.她想装出在桌上寻找什么的样子,但是觉得装假是可耻的,于是带着冷冷的神情正望着他的脸.
  "你要什么?"她用俄语问.
  "甘比达的证件;我把它卖了,"他用一种用语言表达得更清楚的口气回答:"我没有时间解释,就是解释也不会得不出什么结果的."
  "我没有一点对不起她的地方,"他想."假如她要折磨自己,tant pis pour elle!"但是,临走出去,他好像觉得她说了句什么,他突然因为动了同情她的心而颤抖了.
  "什么,安娜?"
  "没有什么,"她回答,还是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气.
  "假如没有什么,那就tant pis去吧!"他想,又寒了心.扭过身去,走出去了.临走出去的时候,他在穿衣镜里瞥见了她的苍白的面孔和颤抖的嘴唇.他甚至想停住脚步,对她说句抚慰的话,但是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他的两条腿就迈出房间去了.他一整天全在外面打发过去了,深夜回来的时候,佣人对他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头疼,请他不要到她的房间去.

  二十六
  他们从来还没有闹过一整天的别扭.这是破天荒第一回.而这也不是争吵.这是公开承认感情完全破烈了.他到她房里拿取证件的时候,怎么能像那样望着她呢?望着她,看见她绝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带着那种冷淡而镇静的表情不声不响径自走掉呢?他对她不仅冷漠了,并且憎恨她,因为他迷恋上别的女人,这是很明显的了.
  追忆着他说过的一切冷酷言语,安娜还凭空设想着他明明想说.但却难以开口的话,于是她越来越生气了.
  "我并不想挽留您,"他也许要说."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您大概不愿意和您丈夫离婚,那么您可以再回到他那里去.回去吧!假如您需要钱,我可以给你一笔.您要多少卢布?"
  只要是粗野的男人说得出口的最粗俗无耻的话,他,在她的想像中,都对她说了,她决不能饶恕他,仿佛他真说过这样的话似的.
  "他,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前天不是还起誓说爱我的吗?难道我以前不是没有理由地绝望过好多次吗?"随后她又自言自语.
  一整天,除了到威尔逊那里去以外......这大约花费了她两三钟头的光景,......安娜都在想着一切都结束了呢,还是依旧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她应该立刻出走呢,还是再见他一面那种游移不绝的心思中度过去了.她等了他一整天,傍晚走回自己的房间,留下话说她头疼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不睬仆人的话还是来了,那就是说他还爱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说一切全结束了,那么我就要决定该怎么办才好!......"
  夜间她听到他的马车停下来的声音.他按铃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他同使女说话的声音.听了以后他就信以为真,不再往下问,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见一切全都完了!
  死,作为使他对她的爱情重新唤醒,作为对他的惩罚,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制胜的唯一的方法,鲜明而生动地出现在她的心头.
  如今去不去沃兹德维任斯科耶,她离不离婚,都无关紧要了......全部用不着了.她一心只要惩罚他.
  当她找出平常服用的一剂鸦片,想到要寻死只要把一瓶药水吞下就行了,这在她看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以致于她又愉快地揣摩着他会如何痛苦,懊悔,喜爱她的遗容,但是那时就来不及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借着一支烛泪将尽的蜡烛的光辉注视着天花板下的雕花檐板,注视着投在上面的帏幔的阴影,她历历在目地展示着当她不复存在,当她对他只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会有些什么感觉."我怎么能够对她说这些残酷的话呢?"他会这么说."我怎么能不辞而别呢?可是现在她死了!她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在哪里......"忽然间帏幔的阴影开始摇曳,遮住了整个的檐板,笼罩住整个天花板;阴影从四处涌来,一会就聚拢在一起,转瞬之间又飞快地飘然四散,摇荡起来,融成一片,接着四周一片黑暗."死神!"她想.她心上感到那样的恐惧.以致于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她的颤抖的手好久才找到火柴,在点完了和熄灭了的蜡烛那里又点上一支蜡烛."不,怎么都行,只要活着!要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全是过去的事,会过去的,"她说,感到庆幸复活的快乐的眼泪正顺着两腮流下.为了脱离这种恐怖,她忽忙跑到他的书房去.
  他在书房里睡得很舒适.她走过去,举起灯照着他的脸,注视了他好久.如今,在他沉入梦乡的时候,她爱他,一见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泪;可是她知道,万一他醒过来他就会用那种冷酷的.自认为是的眼光看着她,她也知道在还没有向他诉说爱情就非得先证明全是他的过错不可.没有惊动他,她回到自己的寝室,服了第二剂鸦片以后,天快亮的时候她沉入一种难过的.梦魇纷扰的恶梦中,始终没有丧失掉自我的感觉.
  早晨,那场在她和弗龙斯基结合以前就曾出现过好几次的恶梦又降临了,惊醒了她.一个胡须蓬乱的老头,正弯着腰爬在一种铁器上,在做什么,一边用法语毫无目的地嘟囔着;就像梦里常有的情形一样(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她感觉到那个农民并不注意她,但是却用这种铁器在她身上干什么非常可怕的事.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过来了.
  当她起床的时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坠入六里雾中一样.
  "发生过一场口角.以前也发生过好多次的.我说我头疼,可他没有来看我.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我得去瞧瞧他,好作动身前的准备,"她暗自想道.听见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在她穿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的声音,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一个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正对按门铃的佣人吩咐什么.在前厅里谈了几句以后,有人上楼来了,接着她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在客厅外面走过去.他迅速地走下楼去.安娜又走到百叶窗前.他正走到台阶上,没有戴帽子,走到马车跟前.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递给他三包东西.弗龙斯基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便走了;他又飞快地跑上楼来.
  遮住她心灵里的一切云雾突然消灭了.昨日的千思万绪又以新的剧痛刺伤了她的痛苦的心.她现在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里和他一起过了一整天.她到他的书房去表明她的决定.
  "是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经过这里,她们从maman那里给我带来了钱和证件.昨天我没有收到.你的头痛怎么样,好些了吗?"他镇定地说,不愿意看,也不愿意揣测她脸上那种阴沉忧郁的神情.
  她站在屋子中间,不声不响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他看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就又读起信来.她扭过身去,慢腾腾地从房里走出去.他还可以把她叫回来的,但是她走到门口他还一声不响,只听见他翻动信页时发出的响声.
  "喂,顺便问一下,"她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我们明早一定走,是吗?"
  "您走,但我可不走,"她说,转过身对着他.
  "安娜,这样过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又说一遍.
  "这真受不了啦!"
  "您......您会后悔的!"她说着便走出去了.
  被她说这句话的那种绝望神色吓坏了,他跳起来,准备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紧牙关,满面愁容.这种在他看来是不像话的.用意不明的要挟,使他大为愤怒了."什么我都试过了,"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这个法子了,"于是又开始准备坐车进城去,再到他母亲那里请她在委托书上签字.
  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饭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逗留了一下.可是他没有转到她这里来,他只吩咐了一声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让沃伊托夫把马牵走.随后她听见马车驰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大厅里,有什么人跑上楼去.这是他的佣人,来取主人遗忘了的手套.她返身走到百叶窗前,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用手拍拍马车夫的后背,跟他说了句什么.随后,并不抬头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种经常的姿势,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坐在马车里,一边戴手套,一边就在角落里消失了.

  二十七
  "走了!全都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作为这个疑问的答案,她的蜡烛熄灭了的时候那种黑暗和那场恶梦所遗留下的印象,混合成一起,使她的心里充斥了寒彻骨髓的恐惧.
  "不,不可能的!"她喊叫说,于是跨过房间,她用力按铃.她如今这么害怕孤单,以致于等不及佣人上来,就下去迎他.
  "打听一下伯爵到哪儿去了,"她说.
  那个人回答说,伯爵到马厩去了.
  "伯爵让我转告您一声,万一夫人想坐车出去,马车过不了多久就回来."
  "好的.等一下.我现在写一张条子.让米哈伊尔拿着马上送到马厩去.赶快!"
  她都便坐下写道:是我的不是.回家来吧,让我解释.看在上帝面上回来吧,我害怕得很!  她封好了,递给那佣人.
  她如今害怕剩下一个人,她跟在那个人后面走出屋子,到育儿室去了.
  "怎么回事,这不是,这不是他!他的蓝眼睛和羞怯而甜蜜的微笑在哪儿呢?"当她看到她那满头乌黑鬈发的丰满红润的小女孩,却没有看见谢廖沙的时候(她在神智错乱之中本来希望在育儿室找到他的),这是头一个涌上她心头的想法.小女孩,坐在桌旁,坚强而用力地用一只软木塞敲打着,瞪着漆黑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她母亲.安娜答复了英国保姆说她很好,明天便要下乡去,就挨着小女孩坐下,动手在她面前旋转软木塞.可是小孩的响亮的银铃般的笑声和眉眼的神态使她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弗龙斯基,于是抑制着呜咽,她匆匆站起身来,走出房去."难道真的全完了吗?不,不可能的,"她想."他会回来的.但是他和她谈过话以后,他显现的笑容和激动,他如何解释呢?但是即使他不解释,我还是会相信的.假如我不信任他,我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但是我不愿意那样做."
  她看看表.过了十二分钟了."现在他接到我的字条了,正在回家来的路上了.不会很久的,再过十分钟......但是如果他不回来呢?不,不可能的!一定不要让他看见我的流过眼泪的眼睛.我去洗洗脸.唉呀,我梳过头发没有?"她问她自己.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用手摸摸头."是的,我的头发梳过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梳的了."她甚至都不信任她的手,于是走上穿衣镜前照照她的头发是否真的梳过.确实梳过,但是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梳的了."这是谁?"她想,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用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她的发烧的面孔."是的,这是我!"她恍然大悟,望着她的整个身影,她猛地感觉到他的亲吻,她浑身颤抖,肩头抽搐了一下.然后她把手举到嘴边,吻了吻.
  "怎么回事?我疯了吗?"她走进卧室,安努什卡正在那里打扫房间.
  "安努什卡!"她说,站在仆女面前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本来要去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使女说,仿佛很理解她的心思一样.
  "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的,我要去的."
  "去一刻钟,回来一刻钟;他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要到了."她拿出表来,看看."但是他怎么能把我抛在这种处境中就扬长而去呢?不跟我和解他怎么能过得下去呢?"她走到窗前,从窗口望着大街上.这时候他大概回来了.但是也许她计算得不准确,于是她又回想他什么时候动身走的,计算着时间.
  她刚要去依照大钟对表的时候,就有人坐着车来了.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他的马车.可是没有人上楼来,她听见下面有人声.她派出去送信的人坐着车回来了.她下去迎接他.
  "我没有找到伯爵.他到下城火车站去了."他说.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那个红光满面的非常快活的米哈伊尔说,当他把字条还给她的时候.
  "哦,那么他没有接到,"她想起来.
  "带着这封信到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的别墅那里去,你认识吧?马上带个回信来,"她对那个送信的人说.
  "但是我自己做什么才好呢?"她心里盘算着."是的,我到多莉家里去,是的,不然我就要发疯了.我还可以发个电报!"于是她拟出一个电报底稿: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务必立刻回来.
  发出电报,她就去穿外衣.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她又望望发胖的.沉着的安努什卡的眼睛.这双善良的灰色小眼睛里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同情.
  "安努什卡,亲爱的,我怎么办呢?"安娜呜咽着说,一边束手无策地朝安乐椅上一坐.
  "为什么要如此难过,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这种事是常有的.去散散心吧,"那使女劝她说.
  "是的,我就去,"安娜说,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如果我不在的时候电报来了,就送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家里去......不,我自己可以回来的."
  "不过我一定不会胡思乱想,一定得找点事做,坐车出去,主要的是走出这幢房子,"她自言自语,恐惧地谛听着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的声音,她急忙走出去,坐上马车.  "到哪里去,夫人?"彼得还没坐到驾驶台上就问.
  "到兹纳缅卡街,奥布隆斯基家去."

  二十八
  天色晴朗.下了一早上蒙蒙细雨,现在刚刚放晴.铁板屋顶.人行道上的石板.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带.铜器和白铁皮......都光彩夺目地在五月的阳光中闪砾着.这是四点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坐在舒适的马车的角落里......那马车由一对灰色马拉着奔驰,在那伸缩自如的弹簧上轻轻摆荡着,安娜在车轮的时不时的辚辚声和露天里瞬息万变的记忆中,又回想起最近三四天来的事情,对她的处境的看法跟在家里完全不一样了.如今死的念头不再那么可怕和那么明显了,死似乎也并非不可避免的了.她现在责骂自己竟然落到这么低声下气的境地."我恳求他饶恕我.我向他屈服了.我认了错.为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过不下去了吗?"抛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的问题,她开始看招牌."公司和百货商店......牙科医生......是的,我决定全跟多莉讲了.她是不喜欢弗龙斯基的.这是既丢人又痛苦的事情,但是我要全告诉她.她爱我,我会听她的话的.我不向他让步;我不能让他教训我......菲利波夫,面包店.听说他们把面团送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那么好.噢,米辛基的泉水,还有薄烤饼!"她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只有十七岁的时候,她和她姑母一路朝拜过三一修道院."我们坐马车去.那时候还没有铁路.难道那个长着一双红红的手的姑娘,真是我吗?那时有多少在我看来是高不可攀的,以后却变得毫无价值了,但那时有过的东西现在却永远得不到手了!那时我能想得到我会落到这种屈辱的境地吗?接到我的信他会多么得意和高兴啊!但是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油漆味多么难闻啊!他们为什么总是油漆建筑?时装店和帽庄,"她读着.有个人对她行了个礼.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们的寄生虫,"她想起弗龙斯基以前说过这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我们不能拔掉,可是可以掩盖起这种记忆.我也要把它掩藏起来!"这时她回忆起她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过去,回想起她怎样把他从记忆中驱逐出去."多莉会认为我要抛弃第二个丈夫了,因此一定认为是我不对.难道我还想有理吗!我毫无办法!"她说,想要哭出来.但是她立刻奇怪这两位姑娘为什么微笑."可能是爱情!她们还不知道这是多么难受.多么卑鄙的事哩......林荫路和儿童们.三个男孩子奔跑着,玩赛马的游戏.谢廖沙!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回他来了.是的,要是他不回来,我就会失去一切了.他大概误了火车,已经回来了.又要让你自己低三下四了!"她对自己说."不!我到多莉家去,坦率地对她说:'我不幸,我罪有应得,都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仍然是不幸的,帮帮我的忙吧,......这几匹马,这辆马车,我坐在这辆马车里多么不舒服啊,都是他的;不过我再也不会看见这些了."
  重温着她要对多莉讲的所有的话,有意刺激着自己的心,安娜走上楼去.
  "有客人吗?"她在前厅里问.
  "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列文,"佣人回答说.
  "基蒂!就是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那个基蒂,"安娜想."她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他非常后悔没有和她结婚.而他一想到我就厌恶,后悔和我结合起来!"
  安娜来访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商讨哺育婴儿的事.多莉独自出来迎接就在这时候中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的不速之客.
  "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想亲自去看你,"她说,"我今天收到斯季瓦一封信."
  "我们也接到他一个电报,"安娜回答,四面看着,找寻基蒂.
  "他信上说,他不明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真正想要怎样,但他非得接到回答才离开."
  "我以为你有客人哩.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是的,是基蒂,"多莉为难地说."她在育儿室里.她得了一场大病."
  "我听说了.我能看看那封信吗?"
  "我马上就去取.不过他并没有拒绝;恰恰相反,斯季瓦觉得满有希望哩,"多莉停在门口说.
  "可我却灰心失望,甚至不抱什么希望,"安娜说.
  "这是什么意思?基蒂认为会见我就降低了身份吗?"只扣下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暗自想道."可能她是对的.但是她不应该,她这个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人,她不该对我这样表示的,即使事情是真的话!我知道处在我这种处境中,任何正派的女人都不可能接见我的.这一点从我为他牺牲了一切的那一刹那间起我就知道了.而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应!噢,我多么恨他!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更不愉快,更难过了!"她听见姊妹俩在隔壁商量的声音."我现在跟多莉说什么呢!让基蒂看到我不幸,让她庇护我,好使她借以自慰吗?不,就连多莉也不会明白的.跟她谈没有用处.不过看看基蒂,让她看看我多么看不起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是多么不在乎,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多莉拿着信走回来.安娜读了,默默无语地递回去.
  "我都知道了,"她说."这丝毫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为什么?我,正好相反,却满怀希望,"多莉说,好奇地注视着安娜.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焦急的心情中."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安娜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前方,并不作答.
  "基蒂为什么躲着我呢?"她问,望着门口,脸涨得通红.
  "噢,胡说!她在给婴儿喂奶,她总是搞不好,我正在教她......她很高兴.她立刻就会来的,"多莉不善于撒谎,笨嘴扯舌地说."哦,她来了!"
  基蒂听到安娜来访,本来不想露面的;但是多莉说服了她.基蒂鼓足了勇气走进来,脸泛红晕,走到安娜面前,伸出手来.
  "我很高兴见到您哩,"她用颤抖的声音开口说.
  基蒂心上对这个堕落的女人抱有敌意,但又想宽恕她,她就被这种矛盾心情弄得不知所措了;可是她一见安娜的妩媚动人的容貌,所有的敌意就都烟消云散了.
  "假如您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我全都习以为常了.您害过病吧?是的,您变了哩!"安娜说.
  基蒂觉得安娜在用敌视的眼光注视着她.她把这种敌视归之于安娜的难堪的境界,这人以前曾保护过她,现在自己反而要人同情,所以心里替她很难过.
  她们谈论基蒂的病.婴儿和斯季瓦;但是安娜对什么都不在乎.
  "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她说,立起身来.
  "您什么时候动身呢?"
  但是安娜又不回答,她转向基蒂.
  "是的,我很高兴见到您,"她带着微笑说."我从大家的嘴里,甚至从您丈夫的嘴里,听到很多关于您的事.他来看过我,我很喜欢他哩,"她补充说,显然不怀好意."他在哪里?"
  "他回乡下去了,"基蒂说,脸涨红了.
  "请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啊!"
  "一定!"基蒂天真地重复说,同情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么再见了,多莉!"安娜吻吻多莉,握了握基蒂的手,就匆忙地走出去.
  "她还和从前一样,还像以前那样妩媚动人.真迷人哩!"又剩下基蒂和她姐姐的时候,她说."但她有点逗人可怜的地方.可怜极了!"
  "是的,她今天有点奇怪,"多莉说."我送她走的时候,到前厅里,我觉得她好像要哭了哩."

  二十九
  安娜又坐上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坏.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现在又添增了一种受到侮辱和唾弃的感觉,那是她和基蒂见面的时候清楚地体会到的.
  "到哪里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是的,回家去,"她说,此刻根本不考虑到哪里去了.
  "他们怎么像看什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东西一样瞧着我呀!他这么有兴趣地对那个人讲些什么呢?"她看着两个过路的人,这样想."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吗?我本来想告诉多莉的,不过幸亏没有告诉她.她将多么幸灾乐祸啊!她会掩盖起来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会是高兴我为了她所羡慕的种种快乐而遭到惩罚.基蒂会更高兴了.我可把她看穿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里显得特别可爱.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还看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假如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拉入我的情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而我的确很情愿.这个人很自认为了不起哩!"看见一个肥胖红润的绅士乘着车迎面驰来,她想,他把她当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闪光的秃头上的闪光的礼帽,但是随后发现他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但是他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同我毫不相识哩.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国谚语说的.他们想要吃肮脏的冰激凌;这点他们一定知道的,"她心里想,看见两个男孩拦住一个冰激凌小贩,他把桶由头顶上放下来,用毛巾揩拭着汗淋淋的面颊."我们都愿意要甘美可口的东西.假如没有糖果,就要不干净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而她嫉妒我,仇恨我.我们都是互相仇视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这是真正的事实.coiffeur.Je me fais coiffer par......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她想着突然笑起来.但是马上又回想起她现在没有可以倾吐的人了."况且,又没有什么有趣的乐事.全都是可恨的.晚祷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虔诚地画着十字,仿佛担心失掉什么似的!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无非是用来掩藏我们彼此之间的仇视,就像那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般.亚什温说:'他要把我赢得连件衬衣都不剩,我也是这样.,是的,这倒是真的!"
  她完全沉迷在这些思想中,甚至忘记了她的境况,就这样到达了家门口.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才回想起她发出去的信和电报.
  "有回信吗?"她问.
  "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办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电报小封套递给她."九点以前我不能回来.弗龙斯基."她读着.
  "送信的人还没回来吗?"
  "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啊,既然是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感到心上起了一股闻名的怒火和渴望报复的欲望,她跑上楼去."我亲自去找他.在跟他告别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讲清楚.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颤抖起来.她没有想到他的电报不是答复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接到她的信.她想像他现在正平静地和他母亲和索罗金公爵小姐谈着天,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兴奋呢."是的,我得快点去!"她自言自语,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想尽可能地摆脱她在这幢可怕的房子里所感受到的心情.仆人们.四壁.房中的装饰,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种厌恶和仇恨的情绪,像千钧重担一样挤压着她.
  "是的,我必须到火车站去,假如找不到他,我就到那里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报纸上的火车时间表.夜车在八点零两分开车."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三匹马,自己忙着往旅行袋里收拾一两天内必要的东西.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儿来了.在掠过心头的种种计划中她考虑决定采用一种: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家吵过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到下面第一个城市住下来.
  午餐摆好了.她走到桌旁,一闻到面包和干酪的味道,就使她觉得所有的食物都是令人恶心的,她吩咐套上车,就走出去.房子已经在马路上投下阴影.傍晚很晴朗,夕阳还很暖和.搬着安娜的东西走出来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车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高兴的马车夫,都使她觉得讨厌,他们说的话和举动都让她生气.
  "我不需要你,彼得!"
  "可是车票怎么办呢?"
  "哦,随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不耐烦地回答.
  彼得跳上驭台,两手叉着腰告诉车夫赶到车站去.

  三 十
  "瞧,又是她!我全都明白了!"安娜说,那时马车刚走动,轻轻摇晃着,轰隆隆地驶过砂砾铺的马路;不同的记忆又一个接着一个交叉地浮现在她的心头.
  "我最后想到的那一桩那么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她极力回忆着."秋季金,coiffeur?不,不是的.是的,是亚什温所说的:为了生存的竞争和仇恨是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原因.不,你们去也是徒劳往返,"她在心里对一群乘四轮马车,显然是到郊外去寻欢作乐的人说."带着狗也没有用!你们摆脱不了自己的."她向着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工人,他的头左右摇晃着,正被一个警察带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倒找到一个好办法,"她想."弗龙斯基伯爵和我也没有找到这种方法,虽然我们那么期望,"现在安娜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全部关系,这在以前她总是不愿去想的."他在我身上找寻什么呢?与其说是爱情,倒不如说是要满足他的虚荣心."她回忆起在他们结合的初期他的语言,他脸上显现出的那种使人联想到一只驯顺的猎狗的神情.现在所有一切都证明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感.当然其中也有爱情;但是大部分是胜利的自豪感.他以我而自豪.可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了.没有能骄傲的,反倒有使人羞愧的地方!他从我身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全部,现在他不需要我了.他厌倦了我,又极力不愿对我显得无情无义.昨天他说漏了嘴......他要我离婚,然后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罢了.他爱我,但是怎么个爱法呢!The zest is gone!这个人想要一鸣惊人,非常自负哩!"她想,看着一个乘着一匹出租的马的红脸膛的店员."不,对他来说,我早已没有风韵了.假如我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高兴呢!"
  这并不是凭空猜测,而是她借着现在突然把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的关系显示给她的那种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
  "我的爱情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自私,可他的却越来越少,这就是使我们分离的真正原因."她继续想下去."而这是无法弥补的.在我,他是一切的中心,我要求他越来越完完全全地献身于我.可是他却越来越想疏远我.我们没有结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可挽回地疏远起来;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他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了.我自己也说我嫉妒得太没道理;不过事实并非这样.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满足.但是......"由于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想法,她激动得张开嘴,在马车里挪动了一下身子."不管是什么,只要不单单是个热爱他的情妇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够,可也不愿意是其他的什么人.而这种愿望却引起了他的反感,又引起了我的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我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小姐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也不爱基蒂,而且他也不会对我不忠实吗?这一切我全知道,可是这并不能使我释然.如果,他不爱我,却由于责任感而对我假意温存,但却没有我所渴望的感情,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呢!这简直是地狱!事实就是这样.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旦结束,仇恨就开始了.我一点不认识这些街道.这里像一座座的山,都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恨的.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渴望些什么呢?哦,假定我离了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给了我,我与弗龙斯基结了婚!"回忆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仿佛他就在她面前一样,她立刻异常生动地想象着他和他的温和的.毫无生气的.迟钝的眼睛,他的白净的手上的青筋,他的声调,他扳手指的声音,也回忆起一度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也称为爱情的感情,她厌恶得颤抖起来."哦,假如我离了婚,成了弗龙斯基的妻子.结果又会怎么样呢?难道基蒂就不会像今天那样看我了吗?不.难道谢廖沙就不再追问和奇怪我怎么会有两个丈夫了吗?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感情呢?不要说幸福,就是摆脱痛苦,就可能吗?不!不!"她现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生活让我们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转变.所有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螺丝钉拧坏了.啊,一个抱着婴儿的乞妇.她以为人家会同情她.我们投身到世界上来,不就是要互相仇视,所以折磨自己和别人吗?那里来了一群学生,他们在笑.谢廖沙?"她想起来了."我也以为我很爱他,并且因为自己对他的爱而感动.可是没有他我还是活着,抛弃了他来换别人的爱,而且只要另外那个人的爱情能满足我的时候,我并不后悔发生这种变化."她厌恶地回想起她所谓的那种爱情.她现在用来观察自己的和所有别人的生活的那种清晰目光,使她感到兴奋."对于我.彼得.车夫费多尔.那个商人和住在那些广告号召人们去的伏尔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随时随地都是一样的,"她想着,那时她已驶近了下城车站的矮小的房屋,脚夫们从那里跑出来欢迎她.
  "去打一张到奥比拉罗夫卡的车票吗?"彼得问.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要去,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弄清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把钱包交给他;把她的蓝色小手提包拿在手里,她下了马车.
  当她穿过人群朝头等候车室走去的时候,她慢慢回想起她的境况的全部详情和她的犹疑不决的安排.于是希望和绝望,轮流在她的旧创伤上刺痛了她那痛苦万状的.可怕地跳动着的心的伤处.坐在星形沙发上等车的时候,她厌恶地注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对她说来,他们全都是讨厌的).一会儿想着怎样到达车站,给他写一封信,信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现在正在向他母亲诉说他的处境,以及她怎么走进屋去,她跟他说些什么.随后她又想生活仍然会多么幸福,她多么痛苦地爱他,恨他,并且她的心跳动得那么厉害.

  三十一
  铃响了,几个青年匆匆走过去,他们既丑陋,又无礼,但却非常注意他们给人的印象;彼得穿着号衣和长统靴,面孔呆板,一副笨相,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两个大声吵嚷着的男人沉默下来,当她在月台上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向另外那个人低声谈论了她几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话.她踏上火车的高踏板,独自坐在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她的手提包搁在身边,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彼得带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 她告别;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而且闩上锁.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给那女人剥掉了衣服,看见她的残疾的身体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
  "卡捷琳娜.安德列耶夫娜什么都有了,Ma tante!"那小女孩喊着说.
  "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变得怪模怪样,会矫柔造作了,"安娜想.为了不看见别的人,她连忙站起身来,在空车厢对面的窗口坐下.一个肮脏的.丑陋的农民,戴着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缕缕乱蓬蓬的头发,走过窗口,弯腰爬在车轮上."这个丑陋的农民看起来很眼熟,"她想.回忆起她的梦境,她吓得全身发抖,走到对面的门口去.乘务员打开门,走进来一对夫妇来.
  "夫人想出去吗?"
  安娜一声不吭.乘务员和进来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那面纱下的脸上的神色惊惶.她走回她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对夫妇在她对面坐下来,注意地和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安娜觉得他们两夫妇都是令人憎恶的.那位丈夫请求她允许他吸支烟,他分明不是想吸烟,而是想和她交谈.得到她的许可以后,他就用法语和她妻子谈起来,谈一些他宁可抽烟,也不大情愿谈论的无聊透顶的事情.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听听而以.安娜明明白白地看出来,他们互相是多么厌倦,他们彼此又有多么仇视.像这样可怜的丑人儿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
  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安娜非常清楚,任何人也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这种笑声使她很难过,她很想堵住耳朵不听.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突然一牵动,那个做丈夫的在身上画了个十字."问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倒是挺有趣的,"安娜想,轻蔑地盯着他.她越过那妇人,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安娜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闪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吹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她的旅伴们;随着车厢的轻微颤动摇晃着,呼吸着新鲜空气,安娜又开始沉思起来:
  "我刚才想到哪里了呢?我想到简直想像不出一种拧迫的生活环境;我们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却都想尽一切办法地欺骗着自己.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赐予人理智就是使他得以摆脱困境,"那个太太用法语挤眉弄眼地咬着舌头说,显然很满意她这句话.
  这句话好像回答了安娜的想法.
  "摆脱困境,"安娜心里暗暗地重复说.瞥了一眼那位面颊红润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来那个多病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曲解,她丈夫欺骗了她,所以使她自己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好像看穿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秘密.但是这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思考起来.
  "是的,我万分苦恼,赋予我理智就是为了让我能够摆脱;因此我一定要摆脱.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厌恶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把蜡烛熄了呢?但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个乘务员顺着栏杆跑过去?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里的那些年轻人在大声叫喊?为什么他们又说又笑?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言,全是欺骗,全是罪恶!......"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仿佛躲避麻风病患者一样躲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从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所有的事情,现在却那样难以接受,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之间.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注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回想着假如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挡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
  "弗龙斯基伯爵?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样子?"
  她正在和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满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递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九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的急促跳动让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要换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让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
  三个在月台上踱来踱去的使女,扭过头来注视她,大声地评论了几句她的服装."质地是真的,"她们在议论她身上的花边.年轻不让她安宁.他们又注视着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过她身边.站长走上来,问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卖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啊,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四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高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步伐,从他们身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开了过来,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
  猛然间回想起她和弗龙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知道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忙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测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全部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可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好像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涌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态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所有的黑暗突然消失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眼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下,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了下去.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可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没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根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前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的熄灭了.

  第 八 部

  
  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已经是炎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现在才准备离开莫斯科.
  这期间,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生活中发生了许多重要事件.他那部花费了十年心血写成的成果,题名为:《略论欧洲与俄国的国家基础和形式》的作品一年前已经完成了.其中某些章节和序言都曾在杂志上发表过,另外的一些章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曾对他的同好们交流过,因此这部作品的主导思想对于读者说来已经不是完全新颖的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仍然指望这部著作的出版会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就算不是科学上的革命,至少也要引起学术界的大骚动.
  经过仔细修改以后,这部著作去年出版了,而且分发到书商们手里.
  虽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对任何人打听一声,而且回答打听这部书的情况的朋友们的问询时也是勉强的和故作冷淡的,甚至也不去问问书商销路怎样,但是他却机警地.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他的著作在社会上和文学界引起的最初的影响.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第三个星期也过去了,在社会上听不到一点的反应;他的朋友们,那些专家和学者,有时候,显然是出于客气的原因,才向他提了一提;其他的熟人们,那些对学术著作完全不在意的人,根本没有向他提起过.社会上,特别是目前全神贯注在别的事情上,完全是冷漠的.在文学刊物上,整整一个半月,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本书.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曾经精确地计算过写书评所需要的时间;而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仍然沉默着.
  仅仅在《北方甲虫》上,在一篇论倒嗓的歌手德拉班吉的滑稽小品文里,插进了几句对科兹内舍夫的著作颇为不敬的评论,指出这部作品早就受到人们的指责,受到统一的嘲笑.
  终于,在第三个月上,在一种严肃的杂志上出现了一篇批评文章.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识这篇文章的作者.他有一次在戈卢布佐夫家碰见过.
  作者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患病的作家;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是很有胆量的,但是却是极其没有教养,而且在私人关系上是很怯懦的.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根本瞧不起这个作者,但他还是抱着十分的敬意开始阅读这篇评论文章.这篇文章太可怕了.
  批评家显然完全歪曲了这部著作.但是他把引文选择得那么巧妙,使得没有读过这部作品的人(显然几乎没有人看过这部书)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整个著作只不过是华丽辞藻的罗列而已,甚至连文字也用词不当(像问号所指出的),所以这部书的作者完全是一个无真才实学的人.这一切说得那么巧妙,连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本人都不得不承认说得很巧妙;而这就是它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尽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来考验那位批评家的论据是否正确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可是他根本不考虑受到人家讥讽的缺点和错误......显然这都是吹毛求疵......却马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他和这篇评论的作者会面和谈话的最细微的细节.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自己.
  回想起会面的时候他曾纠正过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那些显现出他的愚昧无知的话语,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找到了这篇文章的用意的缘由.
  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后,在书刊和谈话中对于这部著作依然是死一般的沉静,于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出来,他花费了那么大的热情和心血的.六年才完成的作品,完全付之东流了.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处境更加痛苦了,由于完成了那部著作,他再也没有像以前可以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的著述工作了.
  谢尔兹.伊万诺维奇聪明.有学问.健康.并且精力充沛,但是他却不知道把精力用到哪里去.在客厅里.大会上.会议中.委员会里和凡是可以讲话的场所发表议论,占去了他一部分时间;可是作为一个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来说,他不允许自己像他的没有经验的弟弟在莫斯科所做的一样,把全副精力完全花费在谈话上;因此他还剩下很多闲暇时间和多余智力.
  幸亏,在他的著作失败以后这段难熬的时间里,异教徒.美国朋友们.萨马拉的饥荒.展览会和唯心论等问题都被以前社会上不大注意的斯拉夫问题替代了.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原是这个问题的创始人之一,就全身投入到这里面去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属的圈子里,那时除了斯拉夫问题和塞尔维亚战争什么也不写什么也不谈.所有无所事事的人们一向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现在都用来为斯拉夫人效劳.舞会.音乐会.宴会.演讲.妇女的服装.啤酒和饭店......一切都证实了人们对斯拉夫人抱有同情.
  许多有关这问题的评论和作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就细节上说并不赞同.他看出来斯拉夫问题变成那种一个接着一个地构成社会人士谈话资料的时髦的消遣品之一;他也看出许多人参与这种事是怀着自私自利和自吹自擂为目的的.他认为报刊发表了许多不必要的和夸大其词的东西,只不过想要引人注意自己和压制对方.他看出在社会上这种普遍的热潮中跳到前面和叫嚷得比任何人都响亮的是那些失意的.受了委屈的人,好像没有队伍的总司令,不管部的部长,没有刊物的记者和没有党羽的党魁.他看出来有很多是无知而可笑的;但是他也看出来,并且承认那种联合了社会上所有阶层的.令人无法不同情的.那种不容置疑和不断增长着的热情.屠杀我们同一教派的人和斯拉夫弟兄的事件引起了人们对受难者的同情和对压迫者的仇恨.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而斗争的塞尔维亚人和斯拉夫人的英雄主义,在全民族中唤起了一种不是用言语而是要用行动来支援他们的兄弟的希望.
  另外还有一个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非常高兴的现象:这就是舆论的表示.社会上明确地表示了它的愿望."民族的精神表现出来了,"正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讲的.他越投入的研究这个问题,就越清楚地觉得这是一项规模必然很宏大的划时代的事件.  他一心一意地为这种伟大的运动服务,忘了去想他的作品.
  他的全部时间被占得满满的,连回复所有的信件和要求都没时间.
  工作了一春天和大部分夏天以后,直到七月他才准备到乡下他弟弟那里去.
  他去,一方面是休息两三个星期,一方面那是人民最神圣的地方,在乡村的中心,饱览一下民族精神高涨的现状,这种精神他和所有首都和大城市的居民是深信不疑的.很早就打算实践去列文家拜访的诺言的卡塔瓦索夫,陪着他一同去.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刚刚抵达那天特别热闹拥挤的库尔斯克铁路线的火车站,下了马车,正在回头张望押着行李跟在他们后面的佣人的时候,就有一些志愿兵乘着四驾马车驰来了.妇女们拿着花束迎接他们,并且有一群蜂拥而来的人跟随着他们走进车站.
  有一个欢迎过志愿兵的太太,走出候车室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也来欢送吗,"她用法语问.
  "不,公爵夫人,我自己要走.到我弟弟家去休息.您也算来欢送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隐约可见的微笑说.
  "怎么能不送呢!"公爵夫人回答."我们这里真的已经开走了九百人吗?马利温斯基不相信我的话."
  "九百多了.如果把那些没有直接由莫斯科开走的也计算在内,那就有一千多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您瞧!我就是这么说嘛!"那位夫人愉快地回答说."是不是真的赞助了一百万卢布了?"
  "还要多呢,公爵夫人."
  "您看今天的战况怎么样?又把土耳其人打败了!"
  "是的,我看到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他们在谈论最近的战况,上面证实了连续五天之内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击溃,到处逃窜,预计明天将有一场决定性的战役.
  "啊,顺便提一下,有一个很好的年轻人申请批准他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故意阻拦.我想请求您一下,我认识他,请您代他写一封信.他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派遣来的."
  向这位公爵夫人打听了她所了解的有关这位年轻人的详细情况以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进头等候车室,给那位有权决定这件事的人写了封信,就交给那位公爵夫人了.
  "您知道,那位著名的弗龙斯基伯爵,也坐这趟车走,"公爵夫人带着得意和意味深长的微笑说,在他又找到她,把信交给她的时候.
  "我听说他要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这趟车走吗?"
  "我看见他了.他在这里.只有他的母亲来给他送行.这总算是他最好的方式了."
  "噢,是的,当然啦!"
  他们正在交谈的时候,人群由他们身边涌到餐室去.他们也向前挪动,听见一个手里端着酒杯的绅士的嘹亮的声音在对志愿兵们讲话:"为信仰,为全人类和我们的弟兄们干杯!"那位绅士说,声音越提越高了."你们的母亲莫斯科祝福你们去建立丰功伟绩!万岁!"他用一种响亮而激动的声音说.
  所有人都高呼"万岁!"又有一大群人涌进大厅里来,险些儿把公爵夫人撞倒.
  "啊,公爵夫人!您看怎么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忽然在人群中出现了,高兴地说."说得又好又热情,对不对?好极了!谢尔盖.伊万内奇,您应该说些什么,好让......您知道,只要几句鼓励的话;您说得那么好,"他带着亲切的.尊敬的.谨慎的微笑补充说,轻轻地拉住胳膊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朝前推了推.
  "不,我就要走了."
  "到哪里去?"
  "到乡下我弟弟那里去,"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道.
  "那么您会见到我的妻子.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您会早些见到她的.请您告诉她您见到我,all right!她会明白的.不过,请您妥善告诉她,我已被任命为联合委员会的委员......哦,她会明白的!您知道,les petites misères de la vie humaine,"他对公爵夫人说,好像在道歉一样."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不是丽莎,而是比比施,真的送去了三千枝枪和十五个护士哩!我跟您说过吗?"
  "是的,我听说了,"科兹内舍夫勉强地回答说.
  "您走掉了太可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明天我们要为两个人:彼得堡的季米尔-巴尔特尼扬斯基,和我们的韦斯洛夫斯基,格里沙饯行.他们两人都要去的,韦斯洛夫斯基最近结了婚.真是个好汉子!对不对,公爵夫人?"他向那位夫人说.
  公爵夫人默不做声地望了望科兹内舍夫.但是谢尔盖.伊万内奇和公爵夫人好象想要甩掉他,这一点也没有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到不舒服.他时而微笑着凝视公爵夫人帽子上的羽毛,时而左顾右盼,似乎在回忆什么一样.看见一个拿着募捐箱走过来的妇人,他就招手叫她过来,放进去二张五卢布的纸币.
  "我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我看见这些募捐箱就不能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今天的战况怎么样?这些黑山人,真是好汉子!"
  "真的吗!"当公爵夫人告诉他弗龙斯基也坐这班车走的时候,他叫喊出声来.一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愁芒的表情,可是一会以后,当他微微摇摆着,抚摸着络腮胡子,走进弗龙斯基待的候车室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曾趴在妹妹的尸首上绝望地痛哭,他只把弗龙斯基当成一个英雄和老朋友.
  "他虽然有那么多不是,可不能不为他说句公道话,"奥布隆斯基一离开他们,公爵夫人就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完完全全是俄罗斯型的,斯拉夫型的性格!不过恐怕弗龙斯基看见他会很难过.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的命运使我很感动.在路上跟他聊一聊吧,"公爵夫人说.
  "是的,可能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从来也不喜欢他.但是这事把许许多多都掩盖了.他不仅自己去,而且他还自己出钱带走了一连骑兵."
  "是的,我听讲了."
  铃响了,所有的人都向着门口挤过而去.
  "他就在那里!"公爵夫人指着弗龙斯基说,他穿着长外套,戴着宽边黑帽,挽着他母亲的胳膊走过去.奥布隆斯基在他旁边走着,正兴奋地议论什么.
  弗龙斯基皱着眉头,正视着前方,似乎并没有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谈什么.
  可能是由于奥布隆斯基的指点,他朝公爵夫人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站的地方回头一望,默默地举了举帽子.他变得苍老的.充满痛苦的面孔像化石了一样.
  走到月台上,弗龙斯基让他母亲先走过去,就默默地进入在一节单间车厢里了.
  月台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紧接着是"万岁"和欢乐呼声.有一个志愿兵,高高的身材,塌陷的胸脯,很年轻,正特别惹人注目地敬礼,在他的头上挥舞着毡帽和花束.两个军官和一个长着大胡子.戴着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纪的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在敬礼.
  
  向公爵夫人辞别以后,谢尔盖.伊万内奇和走拢来的卡塔瓦索夫一同走进拥挤不堪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火车起动了.
  在察里津车站,火车受到一队唱着悦耳的动听《斯拉夫西亚》的青年合唱队的迎接.志愿兵们又行礼,探出头来,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再注意他们;他和志愿兵们打过那么多次交道,对于他们这一类型已经习以为常了,引不起他的兴趣了.可卡塔瓦索夫,由于忙着从事科学工作一直没有机会观察志愿兵们,却对他们非常感兴趣,直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听他们的事.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劝他到二等车里去,亲自和他们谈一谈.到了下一站卡塔瓦索夫就照着这话去做了.
  车一停他就走到二等车厢里,同志愿兵们认识了.他们正坐在车厢的角落里高谈阔论,并且显然知道旅客们和走进来的卡塔瓦索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那个高个子.塌胸脯的年轻人讲话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响亮.他显然分明喝醉了,正在讲他在学校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他对面坐着一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军官,穿着奥地利近卫军的军用外套.他带着微笑倾听那个年轻人说,而且想要阻拦住他.第三个,穿着炮兵军服,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只箱子上面.第四个进入梦乡睡乡.
  同那个年轻人聊谈起来,卡塔瓦索夫知道他本来是莫斯科的一个富商,不满二十岁就将巨大的家产挥霍一尽.卡塔瓦索夫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毫无丈夫气概,娇养坏了,而且身体虚弱;他显然确信,特别是现在他喝得醉意醺醺的时候,他是在完成一项英雄事业,而且他以一种令人最不愉快的情形自夸自擂起来.
  第二个,那个退伍军官,也给了卡塔瓦索夫一种不好的印象.他显然是一个样样事都干过的人.他曾经在铁路上工作过,做过管家,自己开办过工厂,完全没有必要地讨论着这一切,不恰当地使用着一些术语.
  第三个,那个炮兵,反而获得了卡塔瓦索夫很大的欢心.他是一个谦逊而镇定的人,显而易见很崇拜那位退伍近卫军官的知识和那位商人的英勇的自我牺牲精神,一点也没谈到他自己.当卡塔瓦索夫问他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去塞尔维亚的时候,他谦虚地回答说:
  "哦,人人都去呢.并且塞尔维亚人也需要帮助.我真为他们难过."
  "是的,那里特别缺少炮兵,"卡塔瓦索夫说.
  "但是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长时间,也许他们会把我派到步兵或者骑兵队里去."
  "在最需要炮兵的时候,为什么要派到步兵队里去?"卡塔瓦索夫说,按炮兵的年龄推断,他一定已经升到相当高的官街了.
  "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长时间.我是一个退伍的军校学生,"他说,于是就开始解释为什么他军官考试没有及格.
  这一切凑拢起来给予了卡塔瓦索夫一种好的感觉,当志愿兵们到一个车站上去饮酒的时候,他想同旁的人谈谈来证实一下自己的不良印象.有一个穿军用大衣的老年乘客,一直倾听着卡塔瓦索夫和志愿兵们谈话.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卡塔瓦索夫就跟他交谈起来.
  "去那边的所有这些人的情况有多么有区别啊!"卡塔瓦索夫含混其词地说,想要发表自己的见解,同时也想探听一下那位老人的见解.
  这老人是一位军官,参加过两次战役.他知道一个军人应当干什么的,从这些人的外表和谈吐,从他们一路上酒瓶不离口那股劲头看来,他认为他们是不好的士兵.除此以外,他住在一个县城里,他很想讲讲那个县城里有一个参军的退伍军人,那是一个谁也不肯雇用的醉汉和小偷.但是根据经验他知道在目前社会上这种情况之下,发表任何违反公论的见解都是危险的,特别危险的是指责骂愿兵们,因此他也只望了望卡塔瓦索夫.
  "哦,那边需要人,"他说,眼里含着笑意.于是他们开始谈论最近的战况,互相隐藏着不知明天会和谁交战的疑惑心情,因为根据最近的情报,土耳其人在各个据点都被打败了.所以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就和各自分开了.
  卡塔瓦索夫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告诉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对志愿兵的想法的时候,不由地说出违心之论,仿佛他们都是最杰出的人一样.
  在一个大城市的车站上,志愿兵们又受到歌声和欢呼声的欢迎;拿着募捐箱的男男女女又出现了,省城的妇女们向志愿兵们献花,陪着他们进入餐室;可这一切已经比莫斯科差得多了.

  
  当火车停在省城的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到餐室去,却在月台上走来走去.
  他第一次经过弗龙斯基的车厢的时候,他注意到窗帘是拉下来的.可他第二次经过的时候,他看见老伯爵夫人正坐在窗口.她挥手示意把科兹内舍夫叫到面前.
  "您看,我把他一直送到库尔斯克,"她说.
  "是的,我听说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停留在她的窗前,向里望了一眼."就他这方面说,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为啊!"他补充说,注意到弗龙斯基没在车厢里.
  "是的,遭到那场不幸之后,他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唉,我受了多大罪啊!请进来吧......唉,我受了多大罪啊!"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进来,在她旁边的软席上坐下的时候,她重复了一遍说."您简直想像不出啊!几个星期他对谁也不讲话,只有我恳求他的时候,他才吃一点东西.简直一会儿也不能离开他.我们把所有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都拿开了;我们住在楼下,但是万事都难预测.您要知道,他为了她的缘故自杀过一次,"她说,回想起这事,老妇人的眉头又皱起来."是的,她的下场,正是那种女人应有的下场.连她挑选的死法都是卑鄙下流的."
  "决断这事的不是我们,伯爵夫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说."可我知道,这对于您有多么难过."
  "唉,别提了!那时我正住在自己的庄园,他同我在一道.有人送来一封信.他写了封回信,就送走了.我们一点也没有想到她就在车站上.傍晚,我刚到我的卧室去,我的仆女玛丽就对我说车站上有位夫人卧轨自杀了.我仿佛受了意外的打击一样!我知道这就是她.我头一句话就说:不要告诉他.但是他们已经对他讲了.他的车夫在场,一切全都看到了.当我跑到他的房里去的时候,他已经精神失常了,看见他真恐怖啊!他一句话也不说,骑着马一直奔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把他像死尸一样抬回来.我真快认不出他来了.医生说.Prostration complète,紧接着就差不多发疯了一样."
  "唉!提这个做什么呢!"伯爵夫人挥了挥手说."可怕的时候啊!不,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坏女人.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有什么意思啊!只不过是证明她有些特殊罢了.嗯,她真的就这样证明了.她毁了她自己和两个好人......她丈夫和我的不幸的儿子."
  "她丈夫怎么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
  "他带走了她的女儿,阿列克谢开始什么都满口答应.但是他现在非常可惜把自己的女儿给了生人.可话已出口,不能反悔了.卡列宁来参加了葬礼.但是我们设法安排得使他和阿列克谢见不着面.这样,对他,对做丈夫的,都要好一些.她使他自由了.可我的可怜的儿子却完全献身于她了.他遣弃了一切......他的前程和我,就是这样她都没有可怜他一下,却存心把他完全毁了.不,不管怎么说,连她死的方式都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可恶女人的死法.上帝饶恕我,但是我一看见我儿子毁了,一想起她来我就不可能不怨恨!"
  "不过他目前怎么样了?"
  "这场塞尔维亚战争,真是天赐我们的拯救啊!我是个老太婆了,我不懂其中的原由,但是对他说这是天赐的福份.当然,我,作为他的母亲,替他担心害怕;尤其是,据说Ce n,est pas pastrès bien vu à Petersbourg.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能够使他振作起来的事情,他的朋友亚什温,把所有一切都输光了,也到塞尔维亚去.他来看望他,劝言他去.现在这件事引起了他的兴趣.请去同他谈一谈吧.我愿意使他散散心.他是那么悲伤.不幸的是他的牙齿又痛起来.可他看见您一定会很高兴.请您去和他谈谈吧;他就在那边踱来踱去呢."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他很愿意,便走到月台那走去了.

  
  在堆积在月台上的大麻袋投下的夕照的阴影里,弗龙斯基穿着长外套,帽子压得低低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像笼中的野兽一样的在踱来踱去,走二十步就突然地转个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上去的时候,觉得弗龙斯基看见了他,却战意装出没有看见他的样子.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毫不在意.他已经把他和弗龙斯基之间的个人恩怨忘的一干净了.
  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眼里,弗龙斯基这时是一个从事于一种伟大事业的焦点人物,而科兹内舍夫认为鼓舞他和向他表示赞许是他的义务.他走到他跟前.
  弗龙斯基站住了,看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认出他来,就向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和他紧紧地握了握手.
  "大概您不愿意见我,"谢尔盖.伊万内奇说."但是我能不能为您做些事情?"
  "对我来说,不管同谁也不如同您见面那样愉快的了,"弗龙斯基说."对不起,对于我,人生已没有什么愉快而言了."
  "我明白,但仍然愿意为您效劳,"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凝视着弗龙斯基那张透露着明显的痛苦表情的面孔."要不要为您给李斯提奇和米兰写封信?"
  "噢,不!"弗龙斯基说,仿佛费了很大劲才理解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散散步吧.车厢里那么气闷.一封信吗?不,谢谢您;去赴死是用不着介绍信的!除了是写给土耳其人......"他说,只有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他的眼睛里仍然保留着那种气忿的痛苦神色.
  "是的,如果同有了准备的人建立联系(这总归还是需要的),对您总要好一些.不过,随您的便.我高兴听听您的意见呢.志愿兵们受到那么多的攻击,如您这样一个人,会在舆论里提高他们的声望哩."
  "我,作为一个人,"弗龙斯基说."好处就在于,我丝毫也不看重我的生命.并且我有足够的体力去冲锋陷阵,或是击溃敌人,击退战死......这一点我都是知道的.我很高兴居然有适于我献出生命的事业,这生命我不但不需要,而且还觉得很可恶哩!它对别的人可能是有用的,"由于牙齿不断的剧痛,他的下颚忍受不了地抽搐着,痛得他连心里想的都说不出来.
  "我敢预言,您会健康起来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觉得很受感动."把自己的弟兄们从压迫下解放出来,是一种值得人去出生入死的愿望.愿上帝赐给您外在的成功和内心的宁静,"他补充说,伸出手来.
  弗龙斯基紧紧地握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伸出的手.
  "是的,作为一种工具我还有些用处.可作为一个人......我已经是一个废物了!"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完.
  他的剧烈的牙齿的疼痛,使他的嘴里充满了唾液,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盯着开过来的煤水车的车轮,它沿着铁轨慢慢地平稳地滚来.
  突然间一种完全不同的体会,不是痛楚,而是让他非常痛苦的内心的痛楚,使他一时间忘记了牙痛.他看到煤水车和铁轨,并且受到和一个自从发生了那不幸事件以后就没有见过面的朋友谈话的影响,他忽然想起了她;那就是,回想起她遗留下的一切,当他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跑到火车站站房,在一张桌子上,毫不羞愧地展露在陌生人眼前,停放着她那久以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迹斑斑的遗体;那个安然无恙的.长着浓厚的头发.鬓角上有着发卷的头,朝后仰着;在那红唇半张的妩媚动人的脸上凝结着一种奇异的神情......嘴唇上含着凄惨的神情,而在那还睁着的一动不动的眼睛里带着吓人的光芒,仿佛在说他们吵架时她对他说过的那句可怕的话......说他会懊悔的.
  他努力回忆他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模样,那也是在火车站上,她神秘.妩媚.多情.追求和赐予幸福,不像他所记得的她最后那么长残酷无情的报复表情的面孔.他极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过的良辰美景,但是这些时刻永远被遣忘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个获得胜利的.实行了谁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终身的威胁的人.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阵呜咽扭歪了他的脸.
  默默无言地在行李堆旁边来回踱了两趟,并且控制住自己以后,他镇静地转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自从昨天您就没有得到战况了吧?是的,他们第三次又吃了败仗,但是预计明天将有一场决战."
  又议论了一阵国王米兰的宣言和它可能发生的巨大影响之后,听见第二次铃声,他们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去了.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莫斯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发电报叫他弟弟去接他.当卡塔瓦索夫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乘在车站雇的一辆出租马车,风尘仆仆,如阿拉伯人一样,正午驶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宅邸台阶前的时候,列文不在家.正陪着父亲和姐姐坐在凉台上的基蒂,认出来她的夫兄,便跑下去迎接他.
  "您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一声,亏得您不害羞!"她说,把手伸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并让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们没有什么麻烦,就安全地到这里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我浑身这么多的尘土,都不敢碰您一下了.我忙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生活的.你们一切都照旧吧,"他微笑着说,"在这风平浪静的港湾里,不受浪潮的冲击,享受着恬静的乐趣.这便是我们的朋友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他终于打定主意来这里了."
  "不过我可不是一个黑人,等我梳洗一下,我就会像个人样了!"卡塔瓦索夫用他平素的戏谑的口气说,伸出手来,而且微笑着,他的污黑的面孔衬托着他的牙齿显得格外地光亮.
  "科斯佳一定会很高兴.他到农场去了.他该回来了."
  "总是忙碌地经营着农业.确实是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卡塔瓦索夫说."可我们住在城里的,除了塞尔维亚战争,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哦,我们的朋友有什么看法吗?他同别人的想法一定不一样?"
  "噢,他没有什么特殊的,就同大家一样哩,"基蒂回答,有点慌张地回顾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派人去找他.爸爸和我们在一起.他刚从国外回来没多长时间."
  吩咐人去叫列文和带领满面风尘的客人们去梳洗......一个在列文的书房,另一个在多莉住过的房间......而且吩咐过为客人们准备饭食,基蒂充分运用她在怀孕期间被剥夺了的动作敏捷的权利,跑上凉台.
  "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她说.
  "噢,这样的大热天真叫人难受啊!"公爵说.
  "不,爸爸,他很可爱哩,科斯佳很喜欢他,"基蒂似乎带着哀求的微笑说,发觉了她父亲脸上的讽刺的表情.
  "我倒没有什么."
  "你去招呼他们吧,亲爱的,"基蒂对她姐姐说."他们在车站碰见了斯季瓦,他很好哩.我要跑去看米佳.真倒霉,我从用过茶点以后就没有喂过他.他现在肯定醒了,大概在啼哭呢."感觉着乳汁在流,她迈着迅速的步伐走到跑育儿室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仅猜到了(她同婴儿之间的联系还没有断绝),还由于她体内乳汁的汹涌她确切地明白他要吃奶了.
  她还没有到育儿室之前,就知道他在哭闹.而实际上他真是在哭闹.她听见他的声音就更加放快了脚步.可她走得越快,他哭得也就越响亮.这是一种美妙的健康的响声,只是带着饥饿和急躁的意思.
  "他哭了很久吗,保姆?很久了吗?"基蒂慌慌张张地问,坐在椅子上准备哺喂儿."赶快抱给我!喂,保姆,你多烦人啊;哦,帽子以后再系!"
  婴儿由于饥饿哭得直抽搐.
  "可不能不这样哩,夫人,"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她差不多总在育儿室里."一定要把他收拾得好好的!喂,喂!"她照顾婴儿,不答理他母亲.
  保姆把婴儿抱给他母亲.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跟着走过去,带着满脸疼爱的表情.
  "他认得我,他认得我!的的确确的,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亲爱的,他认得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盖住了婴儿的哭叫声喊着说.
  基蒂没有听她的话.她的焦躁和婴儿的焦躁一样地有增无减.
  由于她的急躁情绪,事情好久都弄不好.婴儿吮得不是地方,发起脾气来.
  终于,经过一阵拚命的.透不过气的哭喊以后,事情才逐渐顺利起来,母子同时都安了心,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这个可怜的宝贝,浑身都汗淋淋的了,"基蒂小声说,抚摸着婴儿."您为什么认为他会认得您呢?"她补充说,斜眼看着婴儿的眼睛,婴儿的那对眼睛,如她所想像的,由滑落到前面去的帽子下面调皮地望着她,她还注视着他的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的面颊,和那画着圆弧形挥动着的.手心通红的小手.
  "不可能的!要是他认识人的话,那也是我啊,"基蒂反驳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说法,而且禁不住微笑了.
  她微笑,因为虽然她说他不可能认识人,可她心里却确信他不但认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并且还知道和了解所有的事情,甚至许许多多没有人知道的事情,而她,她这做母亲的,由于他的原因才知道和了解了.对于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对于保姆,对于他的外祖父,甚至对于他的父亲,米佳只是一个需要物质上照顾的活物而已;但是对他母亲来说,他早已是一个具有精神活动的人,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系列感情上上的联系.
  "那您就等他醒来,上帝保佑,您亲自去看看吧.我这么一来,他就容光焕发了,亲爱的.像晴朗的早晨一样哩,"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哦,好的,好的,那时我们再瞧吧,"基蒂低声说."不过现在您可以走开了吧,他睡着了."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踮着脚尖走出去;保姆放下窗帘.从摇篮的纱帐下面赶走了苍蝇和一只在窗玻璃上嗡嗡乱叫的大黄蜂,坐下来,在她们母子身上挥舞着一根干枯的桦树枝.
  "真热,真热啊!老天爷下一点雨也好啊!"她说.
  "是的,是的,嘘......"基蒂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她微微地轻晃着身体,温和地握住那手腕间好象缠着一根线似的肥胖的小胳膊,这只胳膊,当米佳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拢的时候,一直轻轻地挥动着.这只手使基蒂心神不定;她很想亲亲这只手,但是又怕这么做会惊醒了婴儿.终于那只胳臂不再挥舞,眼睛也闭拢了.婴儿一边吃奶,一边扬起他那鬈曲的长睫毛,偶然用那双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乌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母亲.保姆停止动了,打起瞌睡来.能听到楼上老公爵的深沉的声音和卡塔瓦索夫的大笑声.
  "我不在他们也许畅谈起来了,"基蒂想."不过科斯佳不在,终归还是叫人心烦意乱的.他大约又到养蜂场去了.虽然他常常到那里去让我很难过,但是我也很高兴.这会让他开心.他现在比春天快活多了,好多了.那时他是多么闷闷不乐,那么苦恼,我都替他害怕哩.他有多么可笑啊!"她微笑着小声说.
  她知道是什么折磨着她丈夫.那就是他不信教.虽然,要是有人问她,她是否认为如果不信教他在来世就会消灭,她就不得不承认他会的,可他不信教并没有使她不幸;她一面承认一个不信教的人是不可能获得拯救的,但是同时又爱她丈夫的灵魂胜过世上所有一切,她带着微笑想到他不信教,一面暗自说他很可笑.
  "他一年到头总读些哲学做什么?"她想."要是这一切都记载在那些书上,那他就会明白的.如果那上面的话是不正确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读呢?他自己说他很想有信仰.但他为什么不信教呢?一定是因为他想得太多了.他之所以想得太多,就是因为他寂寞了.他总是孤独的,孤独的.他跟我们什么都谈不来.我想这些客人会使他高兴起来,特别是卡塔瓦索夫.他爱同他们辩论,"她想,一转念就想到把卡塔瓦索夫安顿到什么地方睡觉才好的问题上去."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分开住呢,还是住在一起?"这时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她的脑海,使她激动得颤抖起来,甚至把米佳都惊扰得狠狠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洗衣妇还没有把洗的东西送回来,而且待客用的床单全都用上了.假如我不照料,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就会把用过的床单拿给谢尔盖.伊万内奇!"一想到这个血就涌上了基蒂的面孔.
  "是的,我要照顾一下,"她下定了决心,又回到她以前的思路上去,回忆起有件很重要的.精神方面的事情她还没有想透彻,于是开始回想那是什么问题."是的,科斯佳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她想起来又微笑了.
  "哦,他是一个不信教的人!与其要他像施塔尔夫人,就像我在国外的时候愿望成为的那种样子,倒不如让他永远像这样好.不,他决不会弄虚作假."
  于是最近一件证明他的善良的事清晰地浮现在她的心头.三星期前,多莉接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封悔罪的信.他讫求她拯救他的名誉,卖掉她的地产来偿还他的债务.多莉陷入绝望中,她恨她的丈夫,对他又是轻视,又是可怜,拿定主意和他离婚,并且加以拒绝;但是结果是她又同意卖掉她自己的一部分地产.然后,基蒂带着不由自主的感动的微笑,回忆起她丈夫的羞涩,他一再想要解决他所关心的这件事情的笨拙的努力,终于想出了一个唯一可以帮助多莉.而又不伤害她的感情的办法,他建议基蒂把她自己那份地送给她,而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他为什么会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呢?他具有这样的善心,唯恐伤害了别人的感情,即使是个小孩子的!全都替别人着想,什么都不顾及自己!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完全认为做他的管家是科斯佳的职责,他的姐姐也是这样.现在多莉和她的孩子们也共同处在他的保护之下.还有那些天天来找他的农民,好像帮助他们是他份内的事一样."
  "是的,你像你的父亲,真希望你像他就好了!"她说出来,把米佳交给保姆,吻了吻他的面颊.

  
  自从列文看见他亲爱的垂死的哥哥那一时间,他第一次用他称为新的信念来看待生死问题,这种信念在他二十岁到三十四岁之间不知不觉地占据了他童年和青年时代的信仰的空间,......从那时候起,死使他惊心动魄的限度还不如生那么厉害,他丝毫也不知道生从哪儿来的,它为了什么目的,它如何来的,以及它到底是什么.有机体及其灭亡.物质不灭.能量不灭的定律.进化......是代替了他往日信念的术语.这些术语和与此有关的概念针对思考问题倒很不错;但是针对生命却毫无作用,列文突然感觉得自己像一个脱下暖和的皮大衣换上薄纱衣服的人一样,他只要走进严寒里,毫无疑问立刻就相信了,不是凭着推论,而是凭着他的亲身感受,他简直就像赤身裸体一样,并且他不可避免地肯定会痛苦地死去.
  从这时起,虽然他对这事还没有多加思考,而且照旧像以往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着,但是列文却不断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恐惧.
  除此之外,他还模糊地感觉到他所谓的那种信仰不但是无知,而且还是那么一种奇特思想方法,传统这种思想方法要取得他所需要的知识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他结婚后的初期,他所感受到的新的快乐和新的责任完全掩盖了这些思想;可是后来,自从他妻子怀孕之后,他无所事事地住在莫斯科的时候起,这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就越来越经常地.越来越执拗地呈现在列文的心头.
  对于他,问题是这样的:"要是我不接受基督教对于生命问题所做的回答,那么我接受什么解答呢?"在他的信念的整个库房里,他不但找不到任何回答,他简直找不出一种像样的答案.
  他的处境正像一个在玩具店或者兵器店里寻笕食物的人一样.
  不由自主地,无意识地,他现在在每一本书中,在每一次谈话里,在他遇到的每个人身上,探求人们对这些问题的态度,寻求它们的答案
  最使他惊奇和迷惑的是那些大多数同他年龄相仿.兴味相投的人,也像他一样用他那样的新信念替代了他们从前的信仰,却都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可值得苦恼的地方,而且还十分满足和安静.因此,除了主要的问题,列文还被另外一些问题缠绕着:这些人是诚实的吗?他们不是在做假吧?否则就是他们对于科学所给予他所关心的问题的答案了解得和他不同,而且比他更明白?于是他就费尽心血去研究这些人的观点和那些登载着他们的答案的书籍.
  自从这些问题开始环绕在他的心头以来,他发现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根据他青年时代大学圈子的回忆而设想宗教已经过时了.再也不存在的想法是茺谬的.所有那些过着善良生活的.他所亲近的人都信教:老公爵.他那么喜爱的利沃夫.谢尔盖.伊万内奇,还有全部的妇女都信教.而他的妻子信教就好象幼年时候一样,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国人民,所有那些博得了他无限尊敬的人,也都信教.
  另外一件事是,浏览过许多书籍以后,他确信了那些同他观点一致的人也没有任何远见卓识,什么也不说明,只是直接把他觉得没有答案就活不下去的那些问题置之不理,却想解决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不能使他发生兴趣的问题,比如,有机体的发展,灵魂的机械式的解释,等等.
  除此之外,在他妻子分娩的时候,他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他,一个不信教的人,开始祈祷起来,而在祈祷的时候就有了信仰.可是那个时刻已经过去了,他不能够在生活中给予他当时感受到的心情任何地位.
  他不能承认他那时找到了真理,但现在是错了;因为只要他平心静气地回想一下的话,这一切就全无影无踪了.但是他又不能承认他那时犯了错误,因为他很珍视当时他的那种心情,如果承认那是意志薄弱的结果,就会玷辱了那种神圣的时刻.他处在一种痛苦的不能自拔的情况中,竭尽心力要摆脱这种状况.

  
  这些思想折磨着他,苦绕着他,有时松弛些,有时强烈些,但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他读书,思索,他读得和想得越多,他就觉得自己和他所追求的目标越远了.
  最近在莫斯科和在乡间,既然信服了他在唯物主义者那里得不到答案,于是他就反复阅读柏拉图.斯宾诺沙.康德.谢林.黑格尔和叔本华的作品,这些哲学家并不用唯物主义观点来解释人生,只用唯心主义观点.
  当他阅读时,或者自己想驳倒别的学说,特别是唯物主义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思想很有效;可当他一读到,或者自己想到人生问题的答案的时候,就又百思不得其解了.当他遵循着类似精神.意志.自由.本质这些意义含糊的字眼的定义,并且故意陷入哲学家为他布置的或者他自己布置的文字罗网的时候,他似乎开始有所领会.可只要他一忘记那种人为的思路,从现实生活中又回到他认为满意的思路上去,并且按照这种思路思索,这种人为的建筑物就突然间像座纸房子一样倒塌下来,显而易见这种建筑物是由那一套颠来倒去的字眼构成的没有一点生命力,与生命中比理智更重要的东西没有关系.
  有一段时期,在读叔本华的时候,他用爱这个字代替了意志这个字,在他还未摆脱开这种新奇的哲学的时候,它曾经慰藉了他两三天;可是当他用现实生活的观点来研究它的时候,它也立刻瓦解了,变成了毫不保暖的薄纱衣裳.
  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劝告他阅览霍米亚科夫的神学著作.列文读了霍米亚科夫作品的第三卷,尽管他那种能言善辩的.华丽的.妙趣横生的笔调最初曾使他感到反感,但是里面有关教会的学说却打动了他的心.最初打动他的思想是,领会那份天赋神圣真理并非赐予孤立的个人,而是赐予由于爱而结合起的团体......教会......的.让他高兴的是,他想到相信一个包罗了所有人的信仰,以上帝为首的,因而是绝对神圣和绝对正确的,现在的教会,从信仰上帝.创造世界.堕落.赎罪等等宗教信念,比从上帝,从一个神秘莫测的.遥远莫及的上帝和从创造世界等等开始要容易一些.可后来,在阅读罗马天主教作家所写的教会史和希腊正教作家所写的教会史的时候,却发现这两个实质上都绝对正确的教会却是互相排斥的,然后他对霍米亚科夫的论教会的学说感到失望了;而这幢建筑物也像那幢哲学建筑物一样倒塌下来了.
  一春天他都茫然若失,经历了一段可怕的时期.
  "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无法活下去的.但是这个我又无法知道,因此我活不下去,"列文自言自语.
  "在无限的时间里,在无限的物质里,在无限的空间里,分化出一个水泡般的有机体,这水泡持续了一会便破裂了,这个水泡就是......我."
  这是一种人苦恼的误解,但是这却是人们在这方面若干世纪来苦心研究所获得的唯一的最终的答案.
  这是最终的信仰,差不多所有流派的人类思想体系都是以此为根据的.这是一种占主宰地位的信仰,而在所有其他的解释中,列文不由自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怎么样,偏巧挑选了这个,仿佛这无论如何也是最明晰的.
  可这不仅是误解而已,这是对于一种邪恶势力......一种人不可能向它屈服的.凶恶的.而且使人厌弃的力量......的残酷的嘲笑.
  必须挣脱这种力量.而摆脱的方法就掌握在每个人的手中.必须停止对这种邪恶力量的依赖.而这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死!
  列文,虽然是一个幸福的.有了家庭的.身强力壮的人,但却好几次濒于自杀的境界,以致于他把绳索藏起来,唯恐他会上吊,并且不敢携带枪支,唯恐他会自杀.
  可列文并没有用枪自杀,也没有上吊,他继续活着.

  
  当列文想到他是什么和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他找不到解释,便陷入悲观失望;但是当他不再问自己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反倒仿佛知道他是什么和为什么活着了,因为他坚定而明确地生活着和行动着;最近他甚至比以前更坚定明确得多了.
  八月初他回到乡间的时候,他又开始了他日常的工作.农务,同农民和邻居们交往,经管家务和他姐姐和哥哥托付给他的家产,妻子和亲属的关系,照顾婴儿和从今年春天起他就迷恋上新的养蜂爱好,占据了他的全部时间.
  这些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倒不是因为像他从前那样,根据什么公认的原理才认为它是正确的;正好相反,现在,他一方面由于他以前在公共福利事业方面的失败而觉得没有信心,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忙于思考和应付从四面八方压到他身上的大宗事务,所以而他完全不再考虑公共福利,他对这件事情发生兴趣,只是因为他觉得必须做他要的事情,他必须得这么做不可.
  以前(这差不多从童年就开始了,到他完全成人)当他尽力干一些对所有的人.对人类.对俄国.对全村有益处的事情的时候,他感觉出这种想法倒是使人愉快的,而这种活动本身却总是令人不愉快的,而且他总也不十分相信这种事情确实是必要的,在这种活动本身最初看上去似乎是那么重大,却越来越微不足道,直到化为乌有为止;但可是,自从他结婚以后,当他越来越局限于为自己而生活的时候,虽然想起自己的活动再也体会不到什么快乐,但是他却坚信自己的事业是必不可少的,并且看出它比以往进展得顺遂多了,而且规模变得越来越大了.
  现在,仿佛不由自主一样,他像一把犁头似的,在地里越掘越深,不耕出一条条犁沟是拔不出来的.
  像祖祖辈辈那样过着家庭生活,那就是说达到一样的教育水平,并使子女们受到同样的教育,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这就像饿了需要吃饭一样;因此就像需要准备饭食一样,同样也需要把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农事经管得能够带来收益才行.就像一定要偿还债务一样,同样一定也需要把祖传的田产保管到这种水平,使得他的儿子继承的时候,会为了他所兴建和培植的全部,感激他的父亲,像列文感激他的祖父一样.为了做到这种地步,他必须不出租土地,一定要亲自耕作,饲养家畜,朝田里施肥,而且种植树木.
  不照顾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他姐姐的和那些已经习惯于向他请教的农民的事务是不可能的,就像把抱在怀中的婴儿抛掉是不可能的一样.必须照顾请来作客的姨姐和她的孩子们他的妻子和婴儿的安适,每天不花费许多时间来陪他们是不可能的.
  这一切,再加上他的打猎的爱好和养蜂的新爱好,就占满了列文的那种他一想起来就觉得没有一点意思的全部生活的空间和时间.
  可除了明确地知道他必须做什么以外,列文同样也知道全部事情他必须怎么做,事情当中哪一样是最重要的.
  他明白他一定要尽量廉价雇佣工人;但是用奴役办法来雇人,以预付的方式压低他们应得的工资,却是不应该的,虽然那样有利可图.在缺货的时候卖给农民稻草是可行的,虽然他替他们难过;但是旅馆或者酒店,虽然很赚钱,也一定要取消.砍伐树木一定要从严处分,可农民们把牲口放到他的地里却不能处以罚款;虽然这让看地的人很为难,而且使农民们无所畏惧,他却不能扣留人家走丢的牲畜.
  彼得每个月要付给债主百分之十利息,他必须借给他一笔钱,好把他救出来;但是拖欠了地租的农民们却不能不交地租或者延期交租.不割草场上的草,而使草都糟蹋了,是不能饶恕管家的;可是种着小树的八十亩地上的青草却不能割.一个雇工在农忙季节,因为父亲死去回了家,无论他是多么可怜,也是不能宽恕的,并且因为他在那些宝贵的月份他旷了工,一定要扣除他的工钱;但是却不能不按月发口粮给对他毫无用处的佣人们.
  列文也知道,一回到家首先就得去看他那身体不舒服的妻子,而等待了三个钟头要见他的农民们却是可以再稍候一会的;而且他知道,尽管往蜂房里收蜂群是一种乐趣,但是他却得放弃这种乐趣,让管蜂的老头一个人去收蜂群,自己去和到养蜂场来找他的农民们闲谈.
  他做得对不对,他可不知道,现在他不但不打算加以证实,还避免谈论和想这些事.
  推理和探究把他引入了疑惑之中,阻碍他看清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是当他不动脑筋,就这么活着的时候,他就不住地感觉到他的心灵里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审判官,在评判那可能发生的两种行动,哪样好,哪样不好;而他刚一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立刻就察觉到了.
  他就这样活着,他不知道,并且也看不出他有可能知道他是什么和他为什么活在世界上,而且他因为这种愚昧无知痛苦到那种地步,以致他简直害怕他会自杀,同时他却在坚决地开拓着他自己特殊的确定了的人生道路.

  十 一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那一天,是列文最烦恼的一天.
  这是一年中最紧张的农忙时节,那时候,所有的农民在劳动中都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自我牺牲的紧张精神,那是在任何其他的生活条件下都没有表现出来过的,如果露出这种品质的人们自己很看重它,要是它不是年年这样,要是这种紧张劳动的成果不是那么平常的话,那它就会得到很高的评价的.
  收割或者收获黑麦和燕麦,装运,割草,翻耕休耕地,打谷子和播种冬小麦......这些看起来好像都是很简单平凡的工作;但是要干完所有的工作,就需要全村的人,老老少少,毫不间歇地劳动四五个星期,并且比往常要艰苦三倍,靠着克瓦斯.葱头和黑面包过日子,夜里打谷和搬运谷捆,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内睡不到两三个钟头.全俄国每年都是这么干的.
  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乡下度过,并且同农民有着密切的联系,在这种大忙的时刻,列文总感觉农民们这种普遍的兴奋之情感染了他.
  一大早,他就骑马到第一批播种黑麦的地方,随后又到把燕麦堆成垛的地方去,当他妻子和姨姐起床的时候就回家去和她们一道喝咖啡,接着又步行到农场,那里刚安装好的一架新打谷机就要开始打谷了.
  一整天,当他同管家和农民们聊天的时候,当他在家中和他妻子.多莉.她的孩子们和他的岳父谈话的时候,除了农务以外,列文翻来覆去虽想着他当时非常关心的那个问题,在一切里寻找着同这个问题有关系的东西:"我到底是什么?我在哪里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列文站在一所新盖好房顶的谷仓......树叶尚未落尽.还散发着香气的榛树枝作板条,茅屋顶用新剥去皮的白杨木做房梁......通过敞开的大门盯着打谷时回旋飞扬的干燥而刺鼻的灰尘,时而凝视着被炎热的阳光照耀着的打谷场上的青草和刚刚从谷仓里搬运出来的新鲜麦秆;时而注视着长着花斑头顶和白胸脯的燕子,它们啁啾着,鼓动着翅膀飞到房檐下,停落在门口的亮处;时而凝视着在阴暗的.尘土飞扬的谷仓里心忙碌着的人们,于是他就心上产生了无数的怪念头:
  "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想."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强迫他们劳动呢?他们为什么全都这样卖力,并且极力在我面前表现得非常勤奋呢?我认识的这位马特列娜老婆婆这么拚命干什么(失火的时候一根大梁打中了她,我曾为她医治过)?"他想,看着一个瘦削的农妇,她正用耙子把谷子耙拢来,她的晒得黑黝黝的赤脚在高低不平的坚硬打谷场上吃力费力地走着."当时她身体复原了,但是今天或者明天,或者十年之内,人们就会埋葬她,于是她什么都不会遗留下来,但那个以那么灵活而细气的动作扬掉麦穗上的谷壳.穿红衣服的漂亮姑娘也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人们也会埋掉她,还有那匹斑马,那是不久的事了呢,"他沉思着,望着一匹肚皮一起一伏.鼻孔胀大.呼吸急促的马,它正踏着在它身下转动着的斜轮子."他们会埋葬了它,而那个正在把谷子放进机器里.鬈曲的胡须上落满糠皮.白肩膀上的衬衫破了一大块的费奥多尔,也会被人们埋葬掉.但他却还在解谷捆,吩咐什么.对妇女们吆喝着.手脚麻利地把转动着的轮子上的皮带整理好了.而且,不仅仅是他们,我也会被人们埋葬掉,什么也不留下来吗?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着这个,同时看了看表,计算他们一个钟头之内可以打多少.他必须清楚这个,好据此来定每天的工作数额.
  "快一个钟头了,他们才开始打第三垛,"列文想,走到正在把谷物放进机器里的那个人面前,用压倒机器的轰隆声的声音叫他每次少朝里面放一点.
  "你一次放进去的太多了,费奥多尔!你看,都堵塞住了,因此就不顺畅了.要放得均匀些!"
  费奥多尔,被粘在汗淋淋脸上的灰尘弄得漆黑,喊了句什么作为回答,但是仍不照列文希望的去做.
  列文走到机器跟前,把费奥多尔推到一旁,亲自动手把谷物放进机器里去.
  一直干到农民们快吃午饭的时候,他和费奥多尔才一起离开谷仓,站在打谷场上一堆新收割下来的.留做种籽的.整齐的黄色黑麦旁边,聊起来.
  奥费多尔来自一个遥远的村庄,是列文以前按照合作经营方式出租土地的那个地方.目前他把那块土地卖给一个打扫院子的人了.
  列文和费奥多尔谈起这块地来,打听那个村落里的一个富有的.人品很好的农民普拉东,明年会不会租那块土地.
  "地租太高,普拉东缴不起,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那个农民回答,从被汗水不浸透的衬衫怀里摘下黑麦穗.
  "可基里洛夫怎么缴得起呢?"
  "米秋赫(那个农民这样轻视地称呼那个打扫院子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怎么会缴不起呢!这家伙很会欺压别人,他还会从中捞一笔哩.他连基督徒都不会可怜的!可是福卡内奇大叔(他这样称呼普拉东老头),难道他会压榨别人吗?他借钱给别人,有时就算了,有时不要全部归还.这全是些什么人呀!
  "可他为什么不要人家还钱呢?"
  "哦,可见人跟人不同啊!有一种人只为了自己的需要而活着,就拿米秋赫说吧,他只想填满肚皮,可福卡内奇可是个老实人.他为了灵魂而活着.他心里记着上帝."
  "他怎么记着上帝呢?他怎么为灵魂活着呢?"列文几乎大喊起来.
  "您知道怎么样的,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旨意.您要知道,人和人不同啊!譬如拿您说吧,您也绝不会伤害什么人的......"
  "是的,是的,再见!"列文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于是转过身去,拿起手杖迅速地走回家去了.一听到那个农民说普拉东为他的灵魂正直地.按照上帝的意旨活着,一些模糊的.但是些意义重大的思想就涌浮上他的心头,好像从封锁着它们的地方挣脱出来一样,全都向着一个目标冲去,在他的脑海里回旋着,借它们的光彩弄得他昏沉沉的.

  十 二
  列文顺着大路迈开大步走着,他所注意的与其说是他的想法(他还不能清理出个头绪),毋宁说是那种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心情.
  那个农民所说的话在他的心里起了像电花一样的作用,把那些不住地环绕在他的心头的.散漫的.无力的.个别的思想突然改变了和融合成一个整体.这些观念,甚至在他谈论出租土地的时候,就不从发觉地环绕在他的心头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灵中有某种新的东西,他愉快地寻找着这种新的东西,但是却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活着不是为了自己的,而是为了上帝!为了什么上帝呢?还有比他所说的话更无意义的吗?他说一个人不应该为了自己的需要活着,也就是说,一个人不应该为了我们所认为的.我们所迷恋的.我们所期待的东西活着,而是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了谁也不了解吗?谁也无法下定义的上帝活着.这又是什么呢?我不理解费奥多尔这些荒谬无稽的话?理解了的话,我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吗?我认为它们是愚蠢的.含糊的.不确切的吗?
  "不,我了解得完全和他了解的一样,比我了解人生中的任何事情都透彻,都清楚哩!这一点我一生都没有怀疑过,并且也不可能怀疑.非但我一个人,所有的人,全世界都充分理解这个.人难免对别的东西产生怀疑,但却没有人怀疑过这个,并且大家总是同意这个的.
  "费奥多尔说基里洛夫,那个打扫院子的,是为了他的肚皮而活着.这是可以理解的.合情合理的.我们所有的人,作为有理性的生物,都不得不为自己的肚皮活着.而突如其来的,这位费奥多尔却说为了肚皮活着是错误的,应该为了真理,为了上帝而活着,而他略指示我就明白.我和千百万人,千百年前的人和那些现在还活着的人:心灵贫乏的农民们和深思熟虑过.并且论述过这事的学者们,全部用含糊的言语谈论着这件事情......而那件事我们全都同意的:我们应该为什么活着,什么是好的.我和所有的人只有一种确切的.不容质疑的.清楚的知识,而这种知识是无法用理智来说清楚的......它是超乎理智的,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理由,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假如善有原因,那就不是善了;如果善有结果......有报酬,那也就不是善了.因此善是超出因果关系的.
  "而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们所有的人全都知道的.
  "而我却一直在寻找奇迹,因为看不见能使我信服的奇迹而感到莫大的遗憾!物质的奇迹会诱惑我.但这里,就在我周围,却有一种奇迹,一种唯一可能存在的.永远存在的奇迹,但我却没有注意到.
  "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奇迹呢?
  "难道我找到了这一切的答案吗?难道我的痛苦真的完结了吗?"列文一边想,一边沿着灰尘弥漫的道路大步走着,忘记了炎热,也忘却了疲倦,感到一种摆脱了长期苦痛的轻快之感.这种感觉是那么令人愉快,让人简直都难以置信了.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于是他离开大路,走进树林里,坐在白杨树荫里未割的草地上.他把帽子从冒汗的头上拿下来,支着胳膊肘,躺在多汁的.宽叶的树林里的草地上.
  "是吗?我一定要冷静地想想,弄清楚,"他想,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前面未践踏过的青草,注视着一只绿色甲虫的一举一动,它正沿着一株速生草的草茎爬上去,在爬的时候被茅草的叶子阻挡住了."一切从头开始,"他自言自语,把茅草的叶片扳到一边,使它不致挡住甲虫的路,又弄弯了一个叶片,使那只虫子可以从上面过去."是什么使我这么高兴呢?我找到了什么呢?"
  "以前我总说,在我的身上,在这棵青草上和那只甲虫(你看,它并不想到那棵草上去,却展开翅膀飞走了)身上,按照物理.化学和生物学的定律,正在发生物质方面的变化.在我们所有的人身上,包括白杨.云彩和星云在内,都在进化的过程中.从什么进化来的?进化成什么呢?永无休止的进化和斗争......仿佛在无穷之中可能有什么趋向和斗争似的!而使我惊奇的是,尽管我尽力沿着这条思路仔细思索,但是人生的意义,我的冲动和欲望的含义却仍然没有向我表明.我的冲动的念头是那么显著,使得我总是按照它生活,而当那位农民对我说他'为了上帝,为了灵魂活着,的时候,我不由得又惊异又高兴了.
  "我什么都没有发现.我不过发现了我想知道的东西.我理解了那种不但过去曾赋予我生命.而且现在也在赐给我生命的力量.我从迷茫中解脱出来,认识了我主."
  于是他简略地在心里回顾了一遍他最近两年多来的整个思想进程,那是随着看见他的没有希望痊愈的亲爱的哥哥而产生的清晰而明显的死的念头为念头的.
  那时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在所有人面前,在他自己面前,除了痛苦.死亡和永远被世间忘却以外一无所有,于是他断定这样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他要么得把生命弄清楚,使它不要像是什么恶魔的恶意嘲讽,要么就自杀.
  可他既没有做这件事,也没有做那件事,反而继续活下去,继续思考和寻找着,甚至同时还结了婚,体验到许许多多的乐趣,并且当他不考虑他的生命的意义时他还是很幸福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他生活得很好,可是思想不对.
  他靠着随着他母亲的乳汁一同吸进去的精神上的真理而生活着(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在思想上他不但不承认这些真理,并且还费尽心机来回避它.
  现在他知道了,多亏把他教养成人的信仰,他才便让能够活下去.
  "假如我没有这些信仰,而且如果不知道一个人应该为上帝活着,而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活着,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且我会怎么度过我的一生呢?我肯定会抢劫.说谎和杀人!构成我的生活中的主要快乐的东西也就根本不存在了."虽然他拚命想像,可他怎么也设想不出,如果他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而活着,他会成为一个如何兽性的东西.
  "我找寻我的问题的解答.可思想却不给予我的问题一个答复......它和我的问题是不相称的.生活本身给予了我这个答案,因此我认识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而这种知识我是用什么方法也得不到,可却赐给了我,就像赐给了所有的人一样,可有人却赐给我,就是因为我从任何地方也不能够获得它.
  "我从哪里得到的呢?凭着理智我能够做到一定要爱自己的邻居,但不会迫害他们的地步吗?我小的时候人们就对我这么说,而我就高兴地相信了,因为他们对我说的是已经在我的心灵中存在的东西.可是谁发现的呢?不是理智!理智发现了生存竞争和要求我们迫害所有阻挡我们满足欲望的东西的法则.这就是理智所作的论断.但是爱人如己的法则是理智不可能发现的,因为这是不合理的."
  "是的,骄傲!"他自言自语,翻过身去趴在地上,动手把叶片打成一个结子,努力气不要把它弄 断.
  "不光是心灵上的骄傲,而且是心灵上的愚蠢.而主要是欺诈,简直是心灵上的欺骗.就是心灵上的欺骗,"他重复说.

  十 三
  列文还回想起多莉和她的孩子们中间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孩子们,没人照管,在蜡烛上煮起覆盆子来,仿佛喷泉似的往嘴里倒牛奶.他们的母亲发现了他们在玩这种把戏,就当着列文的面教导他们说,这种捣乱给大人们添了许多麻烦,都是为了他们费力淘神,假如他们打碎了茶杯,他们就没有东西用来喝茶,要是他们泼了牛奶,他们就没有东西吃,会饿死的.
  孩子们听他们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所流露的平静的.无精打采的毫不在乎的神情使列文大吃一惊.他们难过的只是他们的有趣的游戏被中断了,母亲所说的话他们一个字也不相信.他们不能相信,因为他们想像不出他们所能享用的分量,并且也想像不出他们所糟蹋的就是他们用来维持生活的东西.
  "这全是自然而然得来的,"他们心里想了."这一点也没有意思,一点也无关紧要,因为过去是这样,将来也会这样,永远都会这样.这事也用不着我们操心,都给我们准备好了;但是我们却要 发明一些独特的.新奇的方法.所以我们就想起来把覆盆子放在杯子里,放在蜡烛上煮,而且想把牛奶像喷泉一样互相倒在嘴里.这很有趣,并且很新奇,一点也不比用杯子喝差哩."
  "在理智上探求自然力的意义和人生的目的的时候,难道我们,难道我,不都是用这种方法做的吗?"他继续想下去.
  "当人通过一种对于人来说是新奇而不自然的思路,导向一种他早已知道的.并且他确切知道少了就活不下去的知识的时候,一切的哲学理论不都是这样的吗?事先就知道人生的主要意义,像那个农民费奥多尔那样确信无疑,而且一点也不比他清楚,只想凭着靠不住的推理方法回到尽人皆知的题目上去,这在每个哲学家的理论发展上不都是清楚的了的吗?
  "哦,丢下孩子们不管,让他们自己去取或者去做碗碟,去挤牛奶,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他们还会淘气吗?不,他们会饿死的!哦,假如丢下我们,让我们怀着满腔热情和 观念,却没有上帝和造物主那种概念,或者完全不明白什么是善,不了解道德上的恶的意义,那将会怎么样!
  "没有这些概念,就不用去想建立起任何东西来!
  "我们只想破坏,因为我们在精神上是满足的.我们的确像小孩子一样无知.
  "我和农民共有的那种可喜的知识,只有它才给了我平静的心情的那种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是受信奉上帝的观念教育大的,是一个基督徒,我的一生中充满了基督教所赐予我的精神上的财富,我的身心充满着这种幸福,而且依靠它生活,可是我,却似个孩子一样,不了解它,想破坏它,那就是说,我想要毁坏我用来维持生活的必需品.可只要一到生命的紧要关头,我就像孩子们饥寒交迫的时候一样,我就转向了'他,,并且我还不如那些因为淘气而挨母亲责骂的孩子,我不觉得我的那种幼稚的胡闹想法对我是不利的.
  "是的,我所知道的东西,我不是凭着理智明白,而是因为有人赐给我了,显示给我了,而且我是从记在心里的.由于信奉教会所宣布的主要的东西才知道的."
  "教会?教会?"列文重复说.他翻过身去,用胳臂膊支撑着身子,开始眺望远方,望着正朝那边的小溪走来的一群牲口.
  "可是我能够相信教会传的全部真理吗?"他想着,想用各种各样能够破坏他现在的宁静心情的事情来考验自己.他有意回想着一向最使他觉得奇妙和迷惑不解的教会的教义."创造世界?不过我怎么解释生存呢?用生存吗?什么都不用吗?还有魔鬼和罪恶呢?我怎么理解罪恶呢?......救世主呢?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对我和对所有的人都讲过的,什么都不可能知道."
  于是他现在觉得没有一条教会的教理会破坏主要的东西......就是作为人类唯一职责的.对于上帝和对于善的信仰.
  教会的每条教义与其说是表示为个人需要而服务的信念,倒不如说表示为真理而服务的信念好.每一条教义不但不会破坏这种信念,而且在完成那种在世界上不断地出现的伟大奇迹上是必不可少的,这种奇迹使得每一个人,千百万不同种类的人:圣贤和愚人.儿童和老人.农民们.利沃夫.基蒂.国王和乞丐都可能确切地明白同样的事情,并且构成一种精神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才值得过,只有这种生活才是我们所应该看重的.
  仰卧着,他现在注视着那高高的.无云的天空."难道我不知道这是无际的空间,而不是圆形的苍穹吗?但是不论我怎样眯缝着眼睛和怎么使劲观看,我也不能不把它看成圆的和有限的;尽管我知道无限的空间,可当我看到坚固的蔚蓝色的穹窿的时候,我毫无疑问是对的,比我极目远眺的时候更正确."
  列文不再朝下想了,只是好像在倾听正在他心里愉快而热切地谈论着什么的.神秘的声音.
  "这真的是信仰吗?"他想,幸福得不敢相信了."我的上帝,我感谢你!"他说,吞下涌上来的呜咽,用双手擦掉满含在眼睛里的泪水.

  十 四
  列文直视着前方,看见一群牲口,随后又看见套着他那匹乌骓马的马车,还有那个走到牲口跟前,正和牧人说什么话的车夫;随后他听见附近发出车轮的轰隆声和毛色光滑的马的鼻息声;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所以他并不奇怪为什么车夫会到他这里来了.
  当车夫靠得十分近了,招呼他的时候,他这才想起来.
  "太太派我来接您.您的哥哥和另外一位先生到家里来了."
  列文乘上马车,接过缰绳.
  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列文好久都清醒不过来.他凝视着那匹肥壮的马,它跑得连被缰绳磨伤的臀部和脖颈都冒出汗来,并凝视着坐在他身边的车夫伊万,于是回想起他正盼望着的哥哥,想起来他妻子大概为了他久久不回去而担心了,他试着猜想和他哥哥一道来的那位客人是谁.他哥哥.他妻子和那位不知名的客人现在在他的心目中似乎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他觉得他和所有的人的关系现在都将改变了.
  "我和我哥哥之间现在决不会再有那种老架在我们中间的疏远态度了,不会争论了,和基蒂永远也不会口角了;对那位客人,不管他是谁,我都会是亲切而友善的;和仆人们,和伊万,一切都会两样了."
  拉紧粗硬的缰绳,勒住那匹焦急得喷着鼻息.仿佛只想要奔跑的骏马,列文不住地转过头来望着坐在他身边的伊万,伊万空着两手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不断地把他那被风吹起来的衬衣按下去,列文极力想找个借口好和他聊天.他本来想说伊万把马鞍的肚带勒得太紧了,可这听起来好像是责怪的话,而他是希望说些亲切的话的.但是他又想不起别的话可说.
  "请靠右边走,那里有一截树桩,"车夫说,揪了揪列文拉着的缰绳.
  "请你别碰我,不要教我!"列文说,因为车夫的干涉而愤怒了.就像往常别人的干预总让他恼怒一样,他立即就忧愁地感觉到,他认为他的心情接触到现实时,他的态度马上就会改变的那种推论是多么荒唐.
  离家还有四分之一里的时候,列文看见格里沙和塔尼娅向着他跑来.
  "科斯佳姨父!妈妈来了,还有外祖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一个什么人哩!"他们喊叫着,爬上马车.
  "那是谁呀?"
  "一个非常可怕的人哩!他的两只胳臂总这样,"塔尼娅说,在马车里站起身来,模仿着卡塔瓦索夫.
  "年纪大的呢,还是年轻的?"列文笑着问,塔尼娅的手势使他想起一个什么人.
  "啊,但愿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就好了!"列文想.
  他们刚由路的转弯处转出去,就看见一群人走过来,列文认出来卡塔瓦索夫,他戴着草帽,两只胳臂就像塔尼娅所模仿的那样挥舞着.
  卡塔瓦索夫爱好谈论哲学,他从那些从来不研究哲学的自然科学家那里得到一些概念,在莫斯科列文最近曾和他争论过四五次.
  列文认出他以后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曾经有过一次争论,在那次争论中,卡塔瓦索夫显然认为自己赢得了胜利.
  "不,不管如何我现在也不争论和轻易发表见解了,"他思索.
  下了马车,同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招呼过之后,列文就问基蒂在哪里.
  "她抱着米佳到科洛克(这是房子附近的树林)去了,她想把他安顿在他那里,因为家里太热了."多莉说.
  列文一向总劝他的妻子不要把婴儿抱到树林里去,因为他认为那是很危险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很不痛快.
  "她抱着他到处乱走,"老公爵微笑着说."我还劝她把他抱到冰窖里去试一试呢."
  "她想去养蜂场的.她还以为你在那里呢.我们也是想到那里去,"多莉说.
  "哦,你在干什么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走到后面和他弟弟并肩走着.
  "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照常忙着经营农事,"列文回答."你可以住得长一些吗?我们早就盼望着你了."
  "住两个星期的左右.在莫斯科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干."
  说了这些话,两弟兄的目光相遇了,而列文,尽管他总是希望,如今更是热烈地希望和他哥哥友善,特别是和他开诚布公,可望着他的时候却觉得尴尬.他垂下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心里想着有什么话题可以让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感到有兴趣,可以使他不谈塞尔维亚战争和斯拉夫的问题,那些问题在提到他在莫斯科的工作时就提到了,列文问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作品来.
  "喂,有评论你的作品的书评吗?"他问.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听出这问题的用意所在,笑了笑.
  "谁对这问题也没有兴趣,而最不感兴趣的是我,"他说."您瞧,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要下雨了,"他补充说,用遮阳伞指着飘浮在白杨树梢上空的白云.
  这些话就足以在两兄弟之间建立起那种倒不一定是敌对的.可却是冷漠的关系,这种关系本来是列文那样盼望排除的.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面前.
  "您居然想起到这里来,这有多好啊!"他对他说.
  "我老早就想来了. 如今我们可以谈谈了,我们等着看看吧.您看过斯宾塞的著作吗?"
  "不,没有看完,"列文说."不过,如今在也不需要了."
  "怎么回事?这可太意思!为什么不需要了?"
  "哦,我终于相信,我所关心的问题在他和他那一流人那里是得不到答案的.现在......"
  但是 卡塔瓦索夫脸上的平和愉快的表情突然使他感到惊奇,他十分惋惜的是,他的心情显然被这场谈话搅乱了,想起他的决心,就不再说下去了.
  "不过,我们以后再谈吧,"他补充说."假如我们要去养蜂场,就到这边来,沿着这条小路,"他对全体的人说.
  沿着狭窄的小路,他们走到一块小小的没有刈割的草场上,草场的一边满是浓密的.颜色鲜艳的三色紫罗兰,其中夹杂着一丛丛高高的.暗绿色的黑藜芦,列文请客人们坐在小白杨树林的浓荫里,让他们坐在特地为那些到养蜂场来.可是害怕蜜蜂的客人们准备下的条凳和树桩上,他自己就到小屋里去为大人和孩子们拿面包.黄瓜和新鲜蜂蜜.
  尽量动作从容一些,倾听着越来越多地从他身边嗡嗡地飞过去的蜜蜂,他沿着小路走到小屋那里.就在入口,一只蜜蜂被他的胡子缠住了,发出嗡嗡的叫响声,但是他小心地把它放出去.走进凉爽的门廊,从墙壁的木钉上摘下面罩戴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他走进围着篱笆的养蜂场,那里,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间竖立着排列整齐的.用树皮绳索绑在柱子上的老蜂房,每一个他都很熟悉,它们各有各的记录;而沿着篱笆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入口,让人眼花缭乱地老在一个地方盘旋着,有一群蜜蜂和雄蜂在做游戏,其中的工蜂总是向着一个方向,飞到繁花盛开的菩提树林中或是飞回蜂房,去采花蜜或者带回来花蜜.
  他耳朵里不断地听到不同的嗡嗡声,时而是一只忙着工作快速飞过去的工蜂的声音,时而是一只嗡嗡叫着的懒散的雄蜂的声音,时而又是一只担任守卫的.保护财产不准敌人侵犯的.准备蜇人的蜜蜂的声音.篱笆那儿有个老头正在做桶箍,没有看到列文.列文停在养蜂场中间,没有和他打招呼.
  他高兴有一个孤独的机会,使他能摆脱现实,暂时平静下来,现实已经使他的情绪低落了.
  他想起他又对伊万发了脾气,对他哥哥表现了冷淡的态度,并且轻率地和卡塔瓦索夫讲话.
  "难道这只是一瞬间的心情,一点痕迹都不留就过去了吗?"他想.
  可同时,当他又恢复了那种心情的时候,他高兴地感觉到他心中起了一种新奇的重要的变化.现实只不过暂时掩盖了他所得到的精神上的宁静;但是那种平静仍旧完整地留在他的心里.
  正如同那些蜜蜂一样,绕着他盘旋,要挟着他,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能享受充分的生理上的安静,强迫他退缩着闪开它们,同样地,自从他上了马车就缠扰着他的操心事也掠夺他精神上的自由;但是那也只是在操心的时候才有那种情况.就像尽管有蜜蜂,他的体力仍然毫无损伤一样,他新近领悟到的精神上的力量也同样是毫无坏处的.

  十 五
  "科斯佳,你知 道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跟谁同车来的?"多莉说,她给孩子们分了黄瓜和蜂蜜."和弗龙斯基!他到塞尔维亚去呢."
  "是的, 还不是一个人,他自己出钱带去一个骑兵连!"卡塔瓦索夫说.
  "这倒像他的作风,"列文说."难道真的还有志愿兵们愿意去吗?"他望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眼,补充说.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回答,他用刀背仔细地从盛着楔形白蜂巢的碗里把一只落在流动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拣出来.
  "我也这么想!如果您看见昨天车站上的那种场景就好了!"卡塔瓦索夫说,大声地嚼着一根黄瓜.
  "哦,这该怎样看法呢?看在基督份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您说给我听听,这些志愿兵都到哪里去,他们在和谁打仗呢?"老公爵说,显然是在继续谈列文不在的时候已经谈开的话题.
  "和土耳其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镇定地微笑着,他把那只被蜂蜜弄得身上发黑的,爪子无力地乱动着的蜜蜂挑出来,把它从刀子上移到一片坚硬的白杨树叶上.
  "但是谁向土耳其人宣战了?是伊万.伊万诺维奇.拉戈佐夫和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以及施塔尔夫人吗?"
  "没有人宣过战,可是人民可怜他们的受苦受难的邻邦,想要帮助他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但公爵不是在谈 帮助,"列文来袒护他岳父说."而是谈战争!他是说,个人不经政府许可是不可以参战的."
  "科斯佳,当心,这里有一只蜜蜂!真的,我们要挨蜇了!"多莉说,赶走了一只黄蜂.
  "不过那不是蜜蜂,是黄蜂,"列文说.
  "哦,好了,凭着您的见解呢?"卡塔瓦索夫微笑着对列文说,分明想挑他辩论起来.
  "为什么个人就没有这种权力呢?"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一方面,战争是那样没有人性的.残忍的.可怕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更不用说一个基督徒了,能够凭个人的资格担负起开战的义务;只有的担负着这种责任,而且不可避免地卷入战争的政府才能够这样.另一方面,根据科学和常识,在国家大事上,尤其是战争的事情上,公民得放弃个人 的意愿."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准备好反驳的话,异口同声地说起来.
  "问题就在这儿,老弟,当政府不能实现公民的意志的时候,那时社会就来站出来宣告自己的意志,于是便发生了这种情形,"卡塔瓦索夫说.
  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显然并不赞成这种回答.听了卡塔瓦索夫的话他皱了皱眉,说了一些相反的话.
  "你这样说法毫无道理.这里根本没有宣战的意思,只不过是人道的.基督徒的感情的表现罢了.我们的同种和信奉同一宗教的弟兄们遭到敌人屠杀.哦,就假设他们不是我们的弟兄和同一教派的人,只是一些儿童.妇女和老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呀;大家的情绪高昂起来,俄罗斯人赶去支援,好制止这种恐怖行动.你想一想,假如你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醉汉殴打妇女或者小孩,我想你不会停下来考虑有没有对这个人宣战,就会扑到他身上,去保护被欺侮的人!"
  "可我不会打死那个人的,"列文说.
  "不,你会打死他的."
  "我不知道.如果我看见这种事情,我可能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行事;事先很难说.但是在斯拉夫人受压迫的事情上却没有,并且也不能有这种的感情冲动."
  "对于你可能没有;可对于别人却是有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不满意地皱着眉头."在人们中间还 流传着希腊正教徒在'不圣洁的回教徒,的桎梏下受罪的传说.人们听到自己弟兄们的苦难,就站出来."
  "大概是这样,"列文搪塞说,"但是我可看不出来.我自己也是人民,可是我却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我也没有,"公爵说."我住在国外,而且看到报纸,但是我不能否认,直到保加利亚惨案以前,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俄国人猛然之间这样爱起他们的斯拉夫弟兄来,而我对他们却没有丝毫的情感.我非常难过,以为我是一个怪物,再不然就是卡尔斯巴德的泉水在我身上发生了影响!可回来以后我就放下心来,我看到只关心俄国,却不关心他们的斯拉夫弟兄的,除了我还有别人.康斯坦丁就是一个!"
  "在这种事情上,个人的意见算不了什么,"谢尔盖.伊万内奇说."当全俄国......全体人民......表示了意见的时候,那就不是个人意见的问题了."
  "不过请原谅,我没能看出这一点来.人民也一点也不知道这一点,"公爵说.
  "不,爸爸!......怎么不知道?上星期日在教堂里不是还讲过吗?"多莉说,她一直在听着这场讨论."请递给我一块毛巾,"她对带着微笑看着孩子们的老人说."不可能所有的人全......"
  "可星期日教堂里讲过又有什么呢?牧师是奉命宣读的.他宣读了.他们却什么都不明白,像平常传道的时候那样叹着气,"公爵接着说下去."后来有人对他们说,为了挽救灵魂,教堂要募捐,于是他们就每人掏出一个戈比献上去.然而为了什么,他们就不清楚了!"
  "人民不能不知道的,人民总是能感觉到到自己的命运的,像现在这种时候,这种意识就会表现出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肯定地说,瞥了那个养蜂的老头一眼.
  这个漂亮的老头,长着花白胡子和浓密的银发,手里端着一碗蜂蜜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挺着魁伟的身躯友好而平静地俯瞰着这些绅士,显然他什么也不明白,而且都不想弄清楚.
  "事情就是如此,"他说,听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话他意味深长地摇了一下头.
  "是的,你最好问问他.他什么都不知道,并且什么也不想,"列文说."你听说战争的事了吗,米哈伊雷奇?"他向那个老头说."他们在教堂里讲了些什么?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应该为基督教徒打仗吗?"
  "为什么要我们来想?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皇上都已经替我们考虑到了,一切事情他都会替我们想的.他比我们看得清楚.我再取点面包来吗?再给这小男孩一点吗?"他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指着吃完了面包皮的格里沙.
  "我用不着问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们看见过,如今还看见成千成百的人牺牲一切来为正义送命,这些从俄国各个角落来的人坦白而清楚地申明了他们的思想和目标.他们捐献了自己的一点钱,或者是亲自去,并且直接地讲明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说,依我看来,"列文说,开始激动起来,"在拥有八千万人口的国家里永远可以找到不是千百个,像现在这样,而是千千万万失去社会地位和不顾一切的人,他们哪儿都愿意去......加入普加乔夫一伙,或者到基辅,或者去塞尔维亚去......"
  "我告诉你,不是千百个,也不是不顾一切的人们,而是人民中最优秀的代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恼怒得似乎他在保护最后一点财产似的."还有捐款呢?在这上面无论如何全体人民已经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意识."
  "'人民,这个字眼太不明确了,"列文说."地方上的文书.教师和千分之一的农民,大概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八千万人中其余的,如米哈伊雷奇一样,不但没有表示自己的想法,而且丝毫也不了解什么事情要他们表示想法呢!那么我们有什么权利说这是人民的想法?"

  十 六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争论是有经验的,他没有反驳,却立即把话题转移到问题的另一方面去了.
  "噢,假如你想通过数学的方法来测验国民精神,这当然是不能办到的!我们的国家里还没有采用投票方式,因此不能采用,就是因为它不代表民意;但是还有其他的方法.这在气氛里可以觉察到的,人的心可以体会到这点,且撇开不提那种在静止的人海中流动的.对每个不抱成见的人都是明显的潜流;我们且狭义地看看社会吧!知识界各式各样的团体,以前互相仇视得那么厉害,如今全都融合在一起了.一切分歧都结束了,所有的社会机构异口同声说的都是这事情,所有的人都感觉到有一种自发的力量抓住了他们,带着他们向同一个方向前进."
  "是的,所有的报刊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公爵说,"这倒是真的.不过这就越像暴风雨前的青蛙了!它们鼓噪得一切都听不见了."
  "青蛙也好,不是青蛙也好,我并不办报纸,也不想替他们争辩;但是我谈的是知识界的意见统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他的弟弟说.
  列文想回答,可老公爵打断了他.
  "提到意见统一,还有些事可以说说,"公爵接过去说."我的女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你们都认识他.他现在当了一个什么委员会的委员,名字我不记得了.总而言之,那里无事可做......喂,多莉,这不是秘密!......但薪俸却有八千卢布.你们且问问他,他的职务有没有用处,而他就会证明给你听这是万分需要的!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是人不能不相信这八千卢布的用处."
  "是的,他托我转告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已经获得了这个差遣,"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地说,他认为公爵说的话是离题的 .
  "报刊上的统一意见也是这样的.它曾经向我解释说:只要一开战,他们的收入就会增加.他们怎么能不考虑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运......和其他的一切呢?"
  "有好多报刊是我不喜欢的,可这话说得未免太不公平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只提出一个条件,"公爵继续说下去."在同普鲁士开战以前,Alphonse Karr有几句话写得妙极了.'您认为战争是不可摆脱的吗?那么好!谁要鼓吹战争,那么就让他到特种先锋队里,走在大家前头,带头去冲锋陷阵!,"
  "这样一来那些编辑可就有的看!"卡塔瓦索夫说,高声大笑起来,心里想像着他所熟识的编辑们在这支精选部队中的场面.
  "噢,可是他们会临阵逃脱的,"多莉说,"结果只会碍事!"
  "要是他们逃跑的话,那么就用霰弹和拿着马鞭的哥萨克跟在他们后面督阵!"公爵说.
  "这是开玩笑,请原谅,公爵,并且是个不高明的玩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可不觉得这是开玩笑,这......"列文开口说,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了他的话.
  "社会上每个成员都接到做份内工作的倡仪,"他说."而脑力劳动者是表达舆论来尽自己的义务的.舆论的统一而充分的表示是新闻界的义务,同时这也是一种可喜的现象.三十年前我们是会沉默的,但是现在我们听见了俄国人民的声音,他们准备团结一致地站起来,为了他们受压迫的弟兄们准备流血牺牲,这是一种伟大的壮举,是力量的象征!"
  "可这不单是牺牲生命的问题,而是杀死土耳其人,"列文畏怯地说."人民流血牺牲,或者准备流血牺牲,是为了他们的灵魂,但不是为了杀人,"他补充说,不知不觉地就把这场谈话和他专心考虑的思想联系起来.
  "什么,为了他们的灵魂?您要知道,这种说法对于一个自然科学家是很难接受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卡塔瓦索夫含着微笑追问.
  "噢,您知道的!"
  "不,我敢对天发誓,我一点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说,大笑起来.
  "'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基督说,"谢尔盖.伊万内奇从他那方面反驳说,他从《福音书》里很随便地引用了仿佛是最容易明白的那段话,而列文总觉得那是最费解的.
  "一点也不错,正是这样!"老头重复了一句,他就站在跟前,回答偶尔投向他的目光.
  "不,老弟,您被打败了,被打败了,完全被打败了!"卡塔瓦索夫兴高采烈地叫着说.
  列文恼怒得涨红了脸,倒不是因为他被打败了,而是因为他忍不住又争论起来.
  "不,我不能和他们争吵,"他想."他们穿着刀枪不入的盔甲,而我却是赤膊的."
  他看出要说服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是不可能的,并且还看出要使自己和他们的意见统一是更不可能的.他们所宣传的正是险些儿把他毁了的智力上的自豪感.他不能够接受,根据二百个开到京城里来的.会说大话的志愿兵的话,于是四十个人,他哥哥也在内,就有权利说他们和报刊表达了人民的观念和想法,何况这种思想是表现在复仇和屠杀上.他不能够接受这一点,因为在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民中间他看不出这种思想的表现,而且在他自己身上(他不能不认为自己是组成俄国人民的一分子)也找不出这种思想.而他之所以不能同意,最主要的是因为他,还有人民,都不知道,并且也不可能知道什么是公共福利,但却明确地知道,只有严格地遵守展现在每个人面前的善的真理,这种公共福利才能获得,所以无论为了什么目的他都不愿意产生战争,也不鼓吹战争.他和米哈伊雷奇以及传说中邀请北欧民族来为王的人民一样,都表示:"来当我们的王公,统治我们吧!我们宁愿唯命是从.一切劳役.一切屈辱.一切牺牲我们都负担下来;但是我们既不评判,也不决定!"可是如今,按照谢尔盖.伊万内奇的说法,人民已经放弃了他们用那么高的代价取得的特殊权利.
  他本来还想问一声,假如舆论是绝对正确的评判人,那么为什么革命和公社不像支援斯拉夫人的运动那么合法呢?但是这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观念而已.可有一件事是无容置疑的,就是这场争论这时已惹恼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因此再争论下去是不利的,因此列文就默不作声了,他让客人们注意乌云聚拢来了,最好趁着还没下雨赶快回家去.

  十 七
  公爵和谢尔盖.伊万内奇乘着马车走了;其余的人们加快脚步,走回家去.
  阴云,时而白茫茫的,时而黑的,来得那么迅速,他们必须加快步伐才能在落雨以前赶到家.前面的乌云,低沉并且像浓烟那么黑,以迅速得出奇的速度横过天空涌过来,他们离家还有三百步的光景,一阵风就刮起来了,随时都象会降下倾盆大雨.
  孩子们发出 又惊又喜的叫喊声跑在前头.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吃力地和缠着她的双腿的裙子斗争着,已经不是走路,而是跑起来了,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孩子们.男人们按着帽子,迈着大步走着.他们刚走到台阶上,大滴的雨点已打在铁皮水槽的边缘上了.孩子们和跟在他们后面的大人们,快活地谈笑着跑到房檐的荫庇下.
  "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呢?"列文问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她载戴着头巾和披肩到大厅里来迎接他们.
  "我们认为她和你们在一起哩,"她说.
  "米佳呢?"
  "肯定是在科洛克树林里,保姆和他们在一起."
  列文一把夺过来一块披肩,就向着科洛克树林奔去了.
  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乌云聚拢来了,完全遮住了太阳,使得天色黯然无光,好像日蚀一样.风好像固执着要随心所欲似地,顽强地把列文往向后面刮去,吹走了菩提树的树枝和花朵,把白桦树枝剥成奇形怪状.不像样子的裸体,使刺槐.花朵.牛蒡.青草和树梢全都朝一个方向弯下去.在花园里干活的农家少女们尖叫着跑到下房里去.白茫茫水帘一样的倾盆大雨已经在遥远的树林上和附近一半的大地上倾注下来,并且迅速地朝着科洛克树林涌来.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点,充斥在空气里.
  列文头朝前低着,和想要抢走他手里的披肩的狂风抗争着,已经快跑到科洛克树林了,而且已经看见一棵橡树后面有什么白东西在闪烁着,猛然间火光一闪,整个大地仿佛都燃烧起来,他头顶上的穹苍似乎裂开了.睁开眼花缭乱的眼睛,列文透过把他和科洛克树林隔开的浓密的雨帘,心惊胆战地首先看到的就是树林中间那棵熟悉的橡树的葱绿树顶已经不可思议地改变了姿态."难道是被雷劈了?"列文还没有来得及想,那棵橡树就越来越快地消失在别的树木后面去了,他听见一棵大树倒在别的树木上发出的轰隆声.
  闪电.雷鸣和因为挨了雨淋而感到的寒冷,在列文心头结合了一种惊恐的感觉.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千万别砸着她们!"他说.
  虽然他马上就意识到,他祷 告那棵已经倒下去的树不要砸着她们是多么没有用处,但是他又重复了一遍,知道他除了念这些毫无意义的祈祷文以外,再也没什么的好办法了.
  跑到她们经常的那个地方,他没有找到她们.
  她们在树林那一头的一棵老菩提树下,正在叫他.两个穿黑色衣服(她们出门的时候本来穿的是浅色衣服)的人站在那里,弯腰趴在什么上面,这就是基蒂和那个保姆.雨已经停了,列文跑到她们那里的时候天色亮些了.保姆的衣服下半截是干的,但是基蒂的衣服却湿透了,整个贴在身上.虽然雨已经住了,可她们站着的姿势仍然像雷雨大作的时候那样:她们两个都弯腰叭在一辆遮着绿阳伞的儿童车上.
  "平安无事吧?感谢上帝!"他说,穿着一只快要掉下去的灌满了水的靴子趟着水跑到她们跟前.
  基蒂的潮湿而红润的面孔转过来看着他,戴着她那顶走了样子的帽子羞愧地微笑着.
  "哦,你不觉得难为情吗?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够这么胡来!"他恼怒地指责他的妻子.
  "说实在的,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们刚想走,他就闹起来了.我们得给他换尿布.我们刚要......"基蒂开始分辩.
  米佳安然无恙,身上是干的,平静地熟睡着.
  "哦,感谢上帝!我简直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他们收拾起婴儿的湿尿布;保姆抱起婴儿,跟着他走.列文在他妻子旁边走着,后悔他发了脾气,便背着保姆,悄悄地握住基蒂的手.

  十 八
  整整一天,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参加的不同的谈话 中,列文虽然对于自己心中应该发生的变化感到失望,可是他不断地高兴地感到他内心的充实.
  雨后地上太潮湿,不能出去散步;并且天边的雷云还没有消散,在天边,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发出雷鸣声,阴云遮暗了天边.所以大伙在家里打发了那一天剩下的光阴.
  再也没有发生什么辩论;相反地,用过午饭以后,每个人的 心情都非常快乐.
  一开始卡塔瓦索夫就用他那种别出心裁的笑话来把太太们逗乐,那些笑话总是使初次和他结识的人感到高兴,可是后来,受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怂恿,他就讲起雌雄家蝇之间性格上的.甚至是外貌上的差异和有关它们生活的有趣的研究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兴趣也很高,喝茶的时候,由于他弟弟的逗引,阐述起他对东欧问题的前途的看法,他讲得既简单又生动,使得人人都留神倾听起他的话来.
  只有基蒂不能听他讲完,她被叫去给米佳洗澡.
  基蒂走了一会儿以后,列文也被喊到育儿室她那里去了.
  放下茶点,有些惋惜这场有趣的谈话被打断了,同时又担心为什么让他去,因为只有发生重要的事情才会这样,列文到育儿室去了.
  虽然列文没有听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理论......就是说一个拥有几千万人口的解放了的斯拉夫社会应该如何和俄国同心协力来开辟历史上的新纪元,作为一种全新的看法,使他感到很大的兴趣;虽然因为不知道基蒂为什么要叫他去而感到奇怪和不安......可是他一离开客厅,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立即又回想起早上的想法.所有关于斯拉夫人在世界史上的重要性那套理论同他心里所起的变化比起来,他觉得是那么渺小,以致他刹那之间就完全忘却了,又回到早晨那种心态中去了.
  他现在并不像以往那样回忆他的整个思路(他现在不需要那样).他立刻就回到那种曾经指引过他的.并且同这些思想有关的丝绪中去,他看到这种情绪在他心中比以往更强烈更明显了.现在 他已经无须像往常那样,为了获得这种情绪而想出一些安慰自己的论据和反复回想整个的思想过程.现在,正好相反,喜悦而平静的情绪比以前更活跃了,而他的思想却跟不上他的情绪了.
  他穿过凉台,仰望在暮色渐浓的天空出现的两颗星星,忽然间他回忆起来:"是的,仰望天空的时候,我认为我看见的穹窿并不是幻影,可是还有一些我没有想通的东西,我避而不敢正视的东西,"他思考着."但是不论那是什么,决没有反对的余地.我只要好好想一想,一切都会变得清晰的."
  正在他走进育儿室的时候,他想起来他避而不敢正视的是什么.那就是,假如上帝存在的主要证据就在于他对于什么是善做了启示,那么这种启示为什么只局限于基督教教会之内呢?这种启示和同样也谆谆劝人行善的佛教徒和伊斯兰教徒的信仰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这个问题他已得出答案;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向自己说清楚,就走进育儿室了.
  基蒂卷着袖子,站在婴儿正在里面玩水的澡盆旁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她就转过脸来,用微笑招呼他到她身边去.她用一只手托着仰面浮在水上.乱踢乱蹬的肥胖婴儿的头,另一只手用海绵向婴儿身上挤水,她的胳臂上的筋肉有规律地摇动着.
  "哦,你来瞧!你看!"她丈夫走过来的时候她说."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得不错.他会认人了!"
  原来,米佳这一天已经明显地.并且毫无疑问地已经认得出他所有的亲人了.
  列文一走到澡盆旁,她们立即就试验给他看,而结果非常成功.为了这个目的而特地叫来的厨娘弯腰趴在他身上.他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把头左右摇晃着.基蒂弯腰俯在他身上,他就非常开心,用小手攥着海绵,吮着嘴唇,发出那样满意而奇怪的声音,不但基蒂和保姆,连列文也意想不到地高兴起来.
  保姆用一只手把婴儿从澡盆里抱起来,又用水给为他冲了一下,然后就把他用大毛巾包起来擦干了,让他刺耳地哭叫了一阵之后,就把他抱给母亲了.
  "哦,我很高兴你开始爱他了,"基蒂对她丈夫说,那时她舒服地坐在她坐惯了的位置上奶着孩子."我非常兴奋!否则我可就要为这事发愁了.你说过你对他没有一点感情."
  "不,难道我说过我对他毫无感情吗?我只是说我感到失望而以."
  "什么,你对他感到失望?"
  "倒不见得是对他感到失望,而是对我自己的情感;我盼望的还要多哩.我本来希望,好像遇到喜出望外的事情一样,一股新的愉快感情会在我心中激荡.但是,当时不但没有这种感情,反倒觉得憎恶和怜悯......"
  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一边越过婴儿的身上,把在替米佳洗澡时摘下的戒指又戴到她的纤细的手指上.
  "最重要的是,焦虑和怜悯远远超过快乐的心情.可今天,经过暴风雨期间那一场恐怖以后,我理解到我是多么爱他了."
  基蒂笑得满面容光.
  "你非常害怕吗?"她问."我也很害怕,可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想起来反倒更后怕了.我要去看看那棵橡树.卡塔瓦索夫多么有趣啊!总而言之,今天一整天都是非常快乐的.你高兴的时候,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也可以那么要好......哦,去他们那里去吧.洗过澡以后这里总是又闷热又雾气腾腾的."

  十 九
  走出育儿室,列文又是独自一个人了,他立即又回想起那个还没有十分弄清楚的想法.
  没有回到传来人声的客厅里,他不滞留在凉台上,倚着栏杆注视着天空.
  天色完全黑暗了,在他眺望着的南方是晴空万里的.阴云笼罩着对面那个方向.那里电光闪闪,传来遥远的雷鸣声.列文静静的听着水珠从花园里的菩提树上有节奏地滴落下来的响声,望着他熟悉的三角形星群和从中穿过的支脉纵横的银河.每逢闪电一闪,不但银河,连最明亮的星辰也消失了踪影,可闪电刚一熄灭,它们就又在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仿佛是被一只万无一失的手扔上去的.
  "哦,使我感到困惑的是什么呢?"列文悄悄地问自己,预先感到这个疑问的答案早已在他的心中了,虽然他还不明白.
  "是的,神力的明确无疑的表现,就是借着暗示而向人们显示善的法则,而我感觉到它就存在我的心中,在承认这个的时候,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就和其他的人们给联合到一个信徒的团体中了,这个团体就叫做教会.哦,但犹太人.伊斯兰教徒.儒教徒.佛教徒......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他把他认为最危险的这个疑问提到自己跟前."难道这几亿人口就被剥夺了那种最高的幸福吗?没有那种幸福,人生就不存在任何意义了."他暗自走后寻思,可是立刻又纠正了自己."但是我到底在探求什么呢?"他自言自语."我在寻找人类的各种各样的信仰和神力的关系.我在探求上帝向这星云密布的整个宇宙所显示的普遍的启示.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对于我个人,对于我的心,已经无疑地显示了一种远非理智所能达到的认识,而我却顽固地一味想要用理智和语言来表达这种认识."
  "难道我不明白移动的不是星辰吗?"他暗自追问,注视着已经移到一棵白桦树树梢的一颗明亮的行星."可我,望着星球的运转,我就想像不到地球的运转,因此我说星球在移动是对的.
  "如果考虑到地球的全部复杂而变化多端的运行,难道天文学家还能了解和计算什么吗?他们推论出的一切有关天体的距离.重量.运行和干扰的不可思议的论断,都是借天体环绕着固定不移的地球的看得出的运转为根据的,这种运转就展露在我眼前,多少世纪以来对于千百万人说它总是这样的,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并且永远是可以加以证明的.就像天文学家的结论如果不是以子午线和地平线作为观察看得见的天体的依据,就会是空洞而不可靠的一般,我的结论如果不是以那种无论过去或现在对于所有人永远不变的.基督教显示给我们的.而且在我心中永远可以证实的分清善恶的理解力作依据,那也会是空洞和不可靠的.至于其他宗教信仰以及它们和神的关系问题,我没有权力,也没有可能来解答."
  "噢,你还没有走吗?"他猛然听见基蒂的声音说,她正路过这里到客厅去."怎么回事,你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吧?"她说,借着星光注意地注视着 他的面颊.
  如果一道使繁星失去光辉的闪电照亮了他的面孔的话,她就不会看清他的面部.借着闪电的光芒她看见了他整个的脸,看出他是平静而快乐的,她对他微微一笑."她懂得,"他想,"她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是要不要告诉她?是的,我要告诉她......"但是他刚要说话的时候,她就说:
  "噢,科斯佳!请你帮帮忙,"她说,"到角落上那个房间去瞧瞧,他们替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布置得怎样了!我去不太方便.看看他们是不是准备新脸盆了?"
  "好的,我马上就去,"列文说,站直身体吻了吻她.
  "不,我还是不告诉她的好,"当她从他身旁走到前面去的时候,他想."这对我个人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十分重要的.非语言所能表达的深思秘密.
  "这种新的感情并没有使我有所转变,没有使我感到幸福,也没有像我梦想的那样突然间使我顿悟,只是像我对我儿子的感情一样.这也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但就是信仰也罢,不是信仰也罢......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情感不知不觉地历尽痛苦之后产生了,在我心中坚固地扎下根来.
  "我照就还会跟车夫伊万发脾气,照样还会和人辩论,照样还会不合时宜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在我心灵最圣洁的地方和其他的人们,甚至和我的妻子之间仍然会有隔膜;为了我自己的恐惧我还会责备她,而且还会因此感到懊悔;我的理智仍然不可能明白我为什么祈祷,但是我照样还会祈祷;可现在我的生活,我的整个生活,不管什么事情降到我的身上,随时随刻,不但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没有意义,并且具有一种不可争辩的善的意义,而我是有权力把这种意义贯注到我的生活中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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