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上尉的女儿(上)

  《上尉的女儿(上)》
  〔俄〕普希金 著

  上 尉 的 女 儿
  爱惜衣裳要早,
  爱护名誉赶小.
  谚语

  第 一 章  近卫军中士入了近卫军
  明日当上尉.
  不要那样,让他当兵去打仗.
  俗话说得好:叫他先吃吃苦头再看..................
  可他的父亲是谁呢?
  克尼什宁
  我父亲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格里尼约夫年轻时曾在米尼赫伯爵麾下服役,当过中尉,于17××年退伍.从那以后他便在辛比尔斯克住进自己的田庄来,与本地穷贵族的女儿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Ю结婚.我们兄弟姐妹共有九个.他们很小便死了.
  当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便趁早登记谢苗诺夫团当上了一名中士.这件事多亏我家亲属.近卫军少校Б公爵的照料,如果我妈妈万一不幸生下一个女孩,那么,我爸爸就理应宣布那个尚未出世的中士已经死了,这件事也就告吹.在我求学结业之前,我便算个请长假的军人.那时我们的求学方式,与现在可不一样.五岁时,我被交给马夫沙威里奇,因为他不喝酒,故而开恩让他当我的管教人.在他的监督下,我十二岁就学会了认识俄罗斯文字,而且相狗很在行.这时爸爸给我聘请了一位法国老师,波普勒先生.那人是跟够吃一年的橄榄油和葡萄酒一道从莫斯科订购来的.他来了,沙威里奇很不高兴."谢天谢地!"沙威里奇自言自语埋怨,"看起来,这孩子已经会洗脸.梳头.吃饭了.为什么乱花钱请个外国佬,当自己人不顶用了!"
  波普勒在他本国是个理发师,后来到普鲁士当兵,再往后便来到俄国当教师,至于"老师"一词的含义他都不太明确.他是个好小子,只是过分轻浮放荡.对女性的爱慕之情太切是他的主要毛病.他需要发泄满腔柔情,因而不时挨揍,挨了揍便整天整夜唉声叹气.此外,照他的说法,他并非酒瓶子的仇人;而照俄国人的说法,就是爱喝几盅儿.不过,眼看得我家平日只有午餐才有葡萄酒,而且仅有一杯,再加仆人筛酒有时竟忘了这位先生,所以,我的波普勒对俄国药酒上了瘾,甚而觉得其味无穷,比他本国的葡萄酒还得劲,私下以为真能清脾健胃.就这样,我跟先生很快融洽相处了.虽然,他应该按合同规定教我法文.德文以及各门科学,但他却以为趁早胡扯几句俄国话是上策.这之后,我跟他便各干各的去了.我俩真是如鱼得水.别的再好的老师我也不需要了.但是,不久我们就被命运拆散,其原因是:
  一天,洗衣女仆巴拉希卡.一个胖乎乎的麻脸姑娘伙同挤奶女仆.独眼龙阿库尔卡不知为什么在我母亲面前一齐跪倒,自责意志薄弱之罪,痛哭流涕,控诉那个先生,因为他利用姑娘们年幼无知进而诱奸了她们.我母亲一听,那还了得!她便告诉了父亲.父亲干事,向来痛快.他当即派人把那个法国流氓叫来.仆人报告,先生正在给我上课.父亲便冲进我的房间.这时波普勒先生睡在床上,正神游于梦中.而我正起劲地干我的事情.我得说明一下,此前为我从莫斯科购了一幅大地图.它挂在墙上毫无用处,但它又长又宽纸质又特别好,我早就看中了.我决定用它来做一只风筝;此刻趁先生睡着了,我便动手干起来.我正在给好望角粘上一条树皮尾巴.父亲目睹我做的地理功课,便伸手揪住我的耳朵,然后就冲到波普勒跟前,很不高兴地叫醒了他,接着放连珠炮似的对他大骂一顿.波普勒慌了神,想站起来,但做不到了,因为不幸的法国佬已经烂醉,浑身瘫了.一不做,二不休,父亲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推出门外,当天便把他赶出大门完事.这一下可使沙威里奇开心死了.当然我的教育就此宣告完毕.
  我便成了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少年,玩玩跳背游戏,赶赶鸽子,成天厮混在仆役的孩子堆里.不知不觉过了十六岁.这时我的命运改变了.
  秋季,有一天,我妈妈在客厅里熬蜜饯,我在一旁吞口水舐舌头,盯住锅里沸腾的泡沫.父亲在窗前读他的《圣朝年鉴》,那是他每年都订阅的.这部书对他一生产生了巨大影响.他百读不厌,每回捧读,必定感慨万端;每回捧读,也必定弄得他大发脾气.母亲摸透了他的性情和嗜好,总是把那部倒霉的书想方设法藏起来,使他尽可能找不着,因此《圣朝年鉴》有时竟整整几个月不能在父亲眼前露面.不过,他一旦发现这本书,那么,他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不肯放手.这一天,正好父亲又在读《圣朝年鉴》,他不时耸耸肩膀,细声嘟呶:"他居然当上了陆军中将!......从前在我们连里,他还只不过是个中士哩!......得了两枚俄国勋章!......不久以前我们还......"终于他把年鉴往沙发上一扔,便坐着出神了,那不是什么好苗头.
  猛然他转过头对母亲说:"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彼得鲁沙今年十几岁了?"
  "已经进十七岁了,"母亲回答,"彼得出世的那年,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姑妈一只眼睛看不见了,那年还有......"
  "得了!"父亲没等他说完话,"该是送他去当差的时候了!他钻丫头房.掏鸽子窝也混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就要跟我分离,我母亲吃了一惊,竟把勺子失手掉在锅里,一滴滴泪珠儿顺着她的脸往下淌.跟她截然相反,我真高兴得难以形容.一想到服军役,在我脑子里便与自由混在一起,那就是彼得堡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设想自己当上了近卫军军官,我以为,那是人世间幸福的顶峰了.
  父亲从来不喜欢变更他的打算,办事向来雷厉风行.我出门的日子便定了.出门前一天,父亲说,他要写封信让我带给我将来的长官,他要了笔和纸.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母亲说,"别忘了代我向Б公爵问好;你就说,他叫彼得鲁沙."
  "瞎扯蛋!"父亲皱着眉头回答,"我为何写信给Б公爵?"
  "你刚才还说,要写信给彼得鲁沙的长官吗?"
  "哦!那又怎么样?"
  "彼得鲁沙的长官就是Б公爵,彼得鲁沙登记进了谢苗诺夫团嘛!"
  "登记了!登记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彼得鲁沙不去彼得堡.在彼得堡入伍,他什么也学不到.只会胡乱花钱学做浪荡鬼!那可不行!得让他到队伍里去,做做苦工,闻闻火药味,当个列兵,别吊儿郎当了.登记入近卫军有什么用心!他的身份证在哪里?去找来!"
  母亲找出了我的身份证,那是跟我受洗时的汗衫一同放在她箱子里的,她用发抖的手拿着那东西交给了父亲.父亲仔细看了一遍,把身分证摆在桌上,便动手写信.
  情况不明使我苦恼:不去彼得堡,那又把我遣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眼睛注意着父亲的笔尖,可是它移动得太慢了.后来他终于写完了,把身份证和信一同装进信封里封好,摘掉眼镜,把我叫过去,说:"你把这封信交给安德列.卡尔洛维奇.P,他是我的老同事和好朋友.你到奥伦堡去服役,他就是你的上司."
  这一来,我的一切光辉的希望都破灭了!彼得堡美好的生活没有份了,等着我的将是荒凉的边远地区的烦闷无聊的生活.服军役,一分钟前想到它还带着满腔热忱,这时在我看来简直是活受罪.但是,去争也没用.第二天早上,台阶前一辆暖篷雪橇开到了;放进了皮箱.内装茶具的食品盒.一包包馅饼和糖糕,那是最后一点家庭的溺爱.父母亲给我祝福.父亲对我说:"别了!彼得!向他宣过誓的那个人,你要忠于职责.长官的话要听,别讨好长官.不要兜揽差事,也别推卸工作.要记得一句老话:爱惜衣裳趁早,爱护名节从小."母亲老泪纵横,叮嘱我多多保重身体,又再三嘱咐沙威里奇,要他好好照顾这孩子.他们给我穿上兔皮袄,外罩狐皮大衣.我坐上雪橇,便跟沙威里奇一同上路了,我泪如泉涌.
  我们在一天夜里赶到了辛比尔斯克,要在这儿停留一昼夜,以便购买一些必需品,这是事先交代沙威里奇去办的.我留在旅社里,沙威里奇一大早就去跑商店.望着窗外肮脏的小胡同,我心里闷得慌,便去旅社各个房间里溜达溜达.走进弹子房,我碰见一位约莫三十五岁的高个子先生,,蓄有两撇黑黑的唇须,身穿宽袍,手里拿一根台球杆,嘴里叼着一枝烟斗.他正跟台球记分人在玩球.如果记分人赢了,就喝一杯烧酒;如果输了呢,他就应当四脚爬着钻过球台.我看他们玩.他们玩得越久,四脚爬的洋相就出得越多,一直到记分人瘫在球台下面爬不动了才算罢休.那位先生居高临下吐出几句下葬时念的咒语,好厉害的一个人!然后他建议我跟他赌几局.我托说不会,这大概使他感到奇怪.他不以为然地将我上下打量,不过我们还是交谈起来.我得知他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是骠骑兵团的上尉,是出差辛比尔斯克来征兵的,也在这家旅社里住.佐林约我共进午餐,有什么吃什么,照大兵的吃法.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坐在餐桌旁.佐林喝了很多,也给我敬酒.他开导说,军人作风应该学会,他还把许多军内奇闻轶事告诉我,逗得我笑痛肚皮.等到吃完饭,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了.他当即主动提出教我玩台球.
  对于咱们军人兄弟"这玩意儿,是少不得的呀!"他说,"比方说,行军途中,你到了个小的地方......请问干什么呢?要知道,老是揍犹太鬼可不是好办法呀!没有办法,你就走进旅社,玩玩台球得了;要玩,那先得学会才行呀!"
  他彻底说服了我,于是专心致志地学将起来.佐林大声夸奖我,对我迅速的进步惊叹不止.练了几个回合之后,他便建议跟我赌钱玩,每回赌一个铜板,目的不在输赢,倒是别搞空空赌,听他的口气,那是最没出息的坏习气.要赌钱,我也同意.佐林便吩咐拿果露酒来,劝我也不妨试几口,一再开导说,要学会军人作风;而缺了果露酒,军人作风值个大!我相信了他的话.这时,我们继续赌下去.我端起缸子一口一口地品尝,因为胆子越来越大,酒越喝越多.我打的球不时飞出球台.我有些冒火,责骂记分人,天知道他是怎么记的.我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一句话,我干起来真象个野孩子挣脱了管束.不知不觉地时间过去了.佐林看了一下表,便放下台球杆,对我说,你输了一百卢布.这让我有点儿尴尬,我的钱都在沙威里奇身上了.我请他原谅.佐林打断我的话,说道:
  "别着急!请你放心好了,我可以等,让咱们这会儿去找阿琳鲁希卡去吧!"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一天晚上,也跟早上一样,我在放浪形骸之外,糊涂度过了.我们在阿琳鲁希卡姑娘家吃晚饭.佐林不断给我筛酒,又再三开导我,说应当学会军人作风.吃完饭起身,我差点站不稳了.半夜里佐林送我回旅社.
  沙威里奇在台阶上迎接我们,看到了我热心学习军人作风的显著成果之后,他长叹一声,"你怎么搞的,少爷?"他可怜巴巴地说,"你在哪里灌了黄汤?老天爷!真造孽,出娘胎还是第一回呀!"
  "住口!老东西!"我舌头打滑,讷讷地说,"看起来,你自己喝醉了嘛,快睡觉去......伺候我躺下." 第二天一醒来,我感到头痛,记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只是有些模糊模糊.沙威里奇端杯茶进来,把我的思路打断了.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对我说,摇摇头,"你放荡得太早啦!瞧瞧你象谁?你爸爸.你爷爷都不是酒鬼.你妈更甭提了,一辈子,除了克瓦斯,别的什么也没喝过.你这么搞,谁也不能怪,只怪那个挨千刀的法国佬.他时常溜到安吉别芙娜身边说:'马丹!热马不理,伏特卡.,这回就给你个'热乌不理,!不用说,这便是他教的好事!这兔崽子!本不该请个邪教徒当老师,好象老爷府上自己人没有用似的."
  我感到惭愧,转过身子对他说:"去吧,沙威里奇!我不要茶."
  但是,一旦沙威里奇开始说教,那你就别想把他制止."你看,彼得.安德列伊奇!你这么放荡有什么好结果!头痛头晕,倒了胃口.喝酒上瘾,那人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你就喝点加蜜糖的酸王瓜水解解酒吧!最好喝半杯药酒,要不要?"这时,一个小孩走进房,把一张佐林写的条子交给我.我打开,看到如下几句话:  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昨日输给我的一百卢布请交给我的小厮带给我.我很急需用钱.
  永远为你效劳的
  伊凡.佐林
  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假装满不在乎,转过脸望着沙威里奇这位我的钱财.衣物.各项事务的总管,命令他付给这小厮一百卢布.
  "什么?"沙威里奇大吃一惊地问道.
  "我欠了他的钱."我回答,尽可能冷淡地说.
  "欠了钱?"沙威里奇顶嘴,越来越不放心了,"可是,什么时候,少爷,你向他借过钱?事情可有点不对头了.少爷!反正我不给钱,随你怎么办."
  我想了想,在这节骨眼上,倘若我不把这犟脾气的老头制服,要想以后摆脱他的约束那就困难了.我瞪了他一眼,说:"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才.钱是我的.我输了钱,因为我情愿输.我还是劝你别自作聪明了,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听了我这话,沙威里奇大吃一惊,他两手一拍,愣在那儿.
  "你还发什么愣?"我气愤地叫起来.
  沙威里奇哭了.
  "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嗓音发颤,喃喃地说,"你别把我折磨死了.我的好人!还能听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吗?赶快写封信给那个强盗,说你是跟他闹着玩的,你从来就没那么多的钱.一百卢布!天老爷,莫造孽!你告诉他,你爸爸妈妈坚决禁止赌博,除非用核桃下注......"
  "闭嘴!"我狠狠打断他的话,"拿钱来,否则,看我掐你脖子把你轰出去!"
  沙威里奇看了我一眼,伤心透了,只好办理我的欠款去了.我私下觉得这位老人可怜,但我要摆脱束缚,不得不拿出架势给他瞧瞧,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付钱给了佐林,沙威里奇赶紧让我离开这个倒霉的旅店.他通知我说,已经准备好马匹.我良心不安,心下默默地忏悔,离开了辛比尔斯克,没有向我那位恩师道别,也没有去想今后还会碰到他.

  第 二 章  向  导
  异乡呀!遥远的异乡,
  我是否认得这地方!
  不是我自己要来闯荡,
  也不是我的好马要驮我来游玩,
  召引我这年轻的好汉,
  来到这异地他乡,
  是满腔的热血,是浑身的胆量,
  是痛饮贪欢的热衷肠.
  古老的民歌
  一路我旅途的心境不怎么愉快.我输掉的钱,按当时价值计算,是个不小的数目.我私下不得不承认,在辛比尔斯克旅社里我的行为是愚蠢的,觉得对不起沙威里奇.这一切使我很难过.老头儿闷闷不乐地坐在赶车台上,不吭声,只是用背冲着我,时不时干咳几声.我很想跟他讲和,可又不知从哪儿启齿.后来我对他说:"喂!喂!沙威里奇,算了,咱们来和好吧!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昨天我胡闹,把你欺侮了.我保证以后学聪明点,保证听你的话.好了,别生气了好吗?咱们就算和了吧!"
  "唉!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深深叹了口气,回答道,"生气?我生我自己的气,一切都怪我.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留在旅店里!咋办?真是罪过,是我一时糊涂:居然想顺路去看看教堂执事的老婆,见见我这位教亲.哪里知道,去看教亲,结果闯祸了.岂止闯祸!......我没有脸去见老爷太太呢!他们要是知道了儿子又喝酒又赌钱,会怎么说呢?"
  为了安抚可怜的沙威里奇,我对他发誓,保证以后不经过他的同意就不花一分钱.他渐渐放心了,虽然间或还是摇摇头,一个人自言自语:"来得不容易呀!一百卢布!"
  快到我的目的地了.放眼一望,四周都是广袤无垠的.荒凉的草原,其间不时碰到山丘和沟壑.积雪覆盖着大地.太阳落山了,暖篷雪橇在一条小道上滑行,更准确地说,那不是路,而是农民的雪橇留下的一条辙迹.陡然,车夫注视天边,又摘下帽子,转过脸对我说:
  "少爷!要不转头往回赶吧?"
  "为什么?"
  "天气靠不住,起了点风.看!刮起了泡雪."
  "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啊?"
  "你看看那边是什么?"车夫用鞭子指指东方.
  "除了这白茫茫的原野和晴朗的天空,我什么也看不见."
  "看!天边有一朵云."
  我真的看到天尽头有一朵小小的白云,猛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山包.车夫解释说,那朵云便是暴风雪的先兆.
  本地的暴风雪,我听说过,知道它可以埋掉一辆马车.沙威里奇赞成车夫的意见,也说不如赶快转回程.但是,我觉得风还不大.我指望趁早赶到下一站,于是吩咐赶快走.
  车夫加紧赶马,只是他老是遥望东方.马儿跑得挺欢,这时风渐渐增大.那朵小云变成了一堆白色的云层,越来越大,越来越浓,渐渐布满苍穹.下小雪了,突然间,鹅毛大雪飞飞扬扬,狂风呼呼,暴风雪来了.一刹那,黑暗的天宇跟纷飞的大雪搅成一团,乾坤一混沌,别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哎呀,少爷!"车夫叫道,"糟糕,暴风雪来了!"
  从车篷里我往外一看:一片漆黑.只听得风声呼啸,狂风怒号,气势汹汹,就像变成了有灵性的活物.我和沙威里奇落满一身的雪.马匹一步挨一步地走,很快就站住不动了.
  "为什么不走了?"我性急地问车夫.
  "叫我怎么走?"他回答,跳下赶车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路没了,周围一片黑."
  我骂他.沙威里奇为他辩解,"你不听劝告嘛!"他气冲冲地说,"要是掉转头回到客店里去那该多好,喝杯茶,一觉睡到大天亮,风暴也息了,再从从容容上路.现在急有什么用?又不是急着去吃喜酒?"沙威里奇倒是对的,现在什么办法也没有.那雪下得正紧,眼看雪橇四周成了堆.马儿站着,马头垂着,时时冷得打哆嗦.车夫在马匹周围走动,因为没事可干只能整整马具.沙威里奇在发牢骚.我遥望四方,希望搜寻到房舍或道路,哪怕一丝迹象也罢.但是,只见漫天风雪,别的什么也分辨不出了......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黑点.
  "喂,车夫!"我叫起来,"你看!那边有个黑点,是什么?"
  车夫聚精会神地望了望."我才不知道哩!少爷!"他说,坐上了他的位子,"车不象车,树不象树,看样子,还在动哩!如果不是狼,那就是人."
  我叫他把雪橇朝那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玩意赶过去,那东西也朝我们迎面移动过来.过了两分钟我们碰头了,却原来是一个人.
  "喂,老乡!"车夫对他喊道,"能告诉我,路在哪儿吗?"
  "路就在这儿,我站的这块地方就是硬实的路面."过路人回答,"问有什么用呢?"
  "听我说,汉子!"我对他说,"你熟悉这一带吗?你带我找个住宿的地方好吗?"
  "我熟悉这个地方,"过路人回答,"谢天谢地!这一带四面八方,咱家骑马走路都跑遍了.得!看这鬼天气,你们迷路了也不奇怪.最好就停在这儿等等,兴许暴风雪会停,天就睛了.到那会儿,看看天上的星星,咱们也能赶路."
  他神色镇定,这使我胆壮.我决定听天由命,不妨就在这草原上住一宿.这时,那过路人突然一下子跳上驾车台,对车夫说:"好了!上帝保佑!村子就在附近.往右拐,走吧!"
  "为什么往右拐?"车夫不以为然地问,"你看见路了吗?马是人家的,套包不是自己的,拼命赶吧!就这么回事."
  我觉得车夫有道理.我说:"真的,为什么你以为村子就在附近呢?"
  "因为风正从那边刮过来,"过路人回答,"我闻到了烟味,这就是说,村子就在附近."
  他嗅觉的机灵和敏锐的确使我吃惊.我叫车夫赶过去.马匹在深深的积雪里艰难拔腿前行.雪橇缓慢移动,一会儿碰上雪堆,一会儿陷进坑洼,忽左忽右地颠簸,就好像一条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沙威里奇一个劲地叹气,不时碰碰我的腰.我把帘子放下,把皮大衣裹紧,闭目打盹.大家不说话.狂风呼呼吼叫,雪橇缓缓摇,仿佛催我入眠似的.
  我做了一个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梦,只要把我生活中的奇异情节跟这个梦相对照,直到如今我还觉得这个梦是个兆头.请读者原谅我,因为,大体凭经验知道,虽然全都尽可能对迷信偏见表示鄙夷,但做人总会有点儿迷信.
  当时我心灵和感觉还处在那样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现实隐去,幻觉频生,二者又似明似暗杂然纷呈,浑然一境.我感觉很分明,暴风雪尚未停息,我们正在雪原上乱闯......但我又突然看见一扇大门,我们驶进了这家庄院.生怕父亲发怒是我脑子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怕他责怪我这次不得已又返回到父母庇荫之下,怕他责怪我将他的教导故意当作耳旁风.我心中忐忑,跳下雪橇,抬头一看,母亲站在台阶上迎接我,愁眉不展."轻点,"她对我说,"你爹病危了,想跟你诀别."我吓坏了,跟着她走进卧室.房间很黑,好些人站在床边,一个个面带愁容.我轻轻移步到床前.母亲掀开帐子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彼得鲁沙来了.他听到你生病以后就掉转头往回赶.你给他祝福吧!"我跪下,瞪大眼睛注视着病人.怎么回事?......我父亲没在床上,却躺着一个黑胡须的汉子,他笑逐颜开地看着我.我摸不着头脑,回过头问母亲:"怎么回事?他不是爸爸?凭什么我要这个庄稼汉给我祝福?""反正一样,彼得鲁沙!"母亲回答,"他是你主婚父亲,吻他的手吧!让他给你祝福......"我不干.这时,那汉子从床上一跃而起,从背后拿出一把斧头来,朝四面乱砍.我想逃......却跑不动.房间里尽是死尸,我跌跌撞撞撞上了一具具尸体,在一滩滩血泊中间滑溜过去......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汉子怜爱地叫唤我,说道:"别怕,过来!让我给你祝福......"我害怕,感到迷惑......突然我惊醒了.马站住了,沙威里奇抓住我的手说:"下车吧,少爷!我们到了."
  "到了哪儿?"我问,抬手擦眼睛.
  "到了客栈.上帝保佑!咱们差点儿撞上了院子的栅栏了.下车吧,少爷!快下来暖暖身子."
  我下了雪橇.暴风雪还在肆无忌掸,不过势头已经减弱不少.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店主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提一盏马灯,把我带进了正房.这间房子很小,但却很干净,点了一枝松明.墙上挂着一杆长枪和一顶高高的哥萨克皮帽.
  店主人是个雅伊克哥萨克,看起来,六十来岁,气色很不错,身体健康.沙威里奇手捧食品盒随后进来,他拿来火,要烧茶.我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想喝茶了.店主人出去忙乎去了.
  "那个向导呢?"我问沙威里奇.
  "这儿,大人!"一个声音从我头上回话.我抬头一看,但见高铺上一部大黑胡子.两只闪烁的眼睛.
  "怎么,老兄,是不是冻坏了?"
  "叫咱家怎不冻坏?只穿一件粗呢袄子哩!本来还有件羊皮褂子,可隐瞒真情倒是罪过,昨晚押给酒店老板了.原想冷得不太厉害."
  这时店主人进来,捧着个热气腾腾的茶炊.我要向导也来喝杯茶.那汉子从高铺上跳下来.他的仪表我觉得非常出色:四十岁左右,中等身量,精瘦,宽肩膀,一把大黑胡子,中间偶有几根白丝,一双大眼睛很机智,炯炯有神.脸上的表情,令人着实非常愉快,只是带点狡诈味儿.头发剃成一个圈,穿一件粗呢短褂子和鞑靼人的肥大的灯笼裤.我端杯茶递给他,他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大人!请做做好事,叫杯酒来怎样!咱家哥萨克可不习惯喝茶."
  我乐意满足他的要求.店主人从橱子里拿出一个大酒瓶和一只大杯子,走到他面前,盯住他的脸:
  "哎嘿!"店主说,"你怎么又到我们这边来了?你从哪里来?"
  向导意味深长地使眼色,用顺口溜回答:"飞进菜园子,啄啄大麻子,婆婆扔块小石子......没有打中.得了!你们的人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也没怎么样?"店主回答,也用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语:"动手要敲晚祷钟,神父老婆不答应,神父去串门,小鬼来上坟."
  "别说了,大爷!"我的流浪人说,"天要下雨,不愁没菌子,只要有菌子,不愁没篮子.而眼下(他又使了个眼色),得把斧头藏在背后喽!因为守林人正在巡逻.大人!为了您的健康,干杯!"他说完这话,端起酒杯,划个十字便一饮而尽.然后向我一鞠躬,爬上高铺去了.
  那时,这强盗式的切口我一点也没听懂,但后来我猜出来了,他们是在谈论雅伊克军队,那时刚刚把1772年暴动镇压下去.沙威里奇听他们谈话,面带鄙夷的神色.他时而望望店主人,时而望望向导,心存狐疑.这家客栈,按当地的说法,叫大车店,坐落大草原当中,离任何村庄都很远,差不多就象个土匪窝子.可是,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继续赶路,那是想也不用想了.沙威里奇担惊受怕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好笑.这时我要睡了,便往大板凳上一躺.沙威里奇决定爬到炉子上去开铺.店主人睡地板.不久,整个小房子里都打鼾.我也睡得象个活死人一样.第二天早晨醒来已经很晚了.我看到,风雪已经停了.阳光灿烂.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原,白得耀眼.马已经套好.我跟主人结了账他只拿了很少一点钱,以致沙威里奇没有异议,没有象往常那样讨价还价了,当然昨晚的疑虑也就从他脑子里消除干净.我把向导叫来,多谢他的帮助,吩咐沙威里奇给半个卢布的酒钱给他,沙威里奇眉头紧敛.
  "半个卢布的酒钱!"他说,"干吗?为了他把你带到客栈里这件事吗?少爷,随你咋办,反正咱们没有多少钱.见人就赏酒钱,那可不行!很快自己就得饿肚子了."
  我是不便跟沙威里奇争执的.我已经答应过他,银钱全归他统管.我感到愧疚,因为不能感谢这个人,即使不能说他救苦救难,至少也从困境中把我解救出来.
  "也好!"我淡淡地说,"你不给他酒钱,那就把我的衣服匀一件给他.他穿得太单薄了,给他那件兔皮袄子."
  "别造孽!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说,"他要你的兔皮袄子有什么用?这条狗,一碰到酒店就会换酒喝掉."
  "老头子!我是否会换酒喝掉,这你就别犯愁了,"我的流浪人说,"少爷从身上脱下皮袄赏给我,这是他做主人的好意,你只不过是个做奴才的,应该听从吩咐,别噜嗦."
  "你这不信神的强盗!"沙威里奇气急败坏地对他说,"你看到少爷年幼无知,欺他老实,就起心打劫他!你要少爷的袄子有什么用?你这宽肩膀还穿不进这件小袄子哩!"
  "请你别逞能了,"我对我的管教人说,"去把袄子拿来!"
  "天老爷呀!"我的沙威里奇叹息道,"兔皮袄差不多还是新的呀!给别人我也不说什么,偏偏要给这个穷光蛋酒鬼."
  不过,兔皮袄子还是拿来了.那汉子立即拿了试着穿.的确,袄子我都嫌小了,给他真有点穿不进.但是,他好歹摆弄着,到底穿上了身,不过,他把线缝一道道绷开了.听到线脚绽得嘣嘣响,沙威里奇差点没哭出声来.流浪汉对我的礼物非常满意.他一直送我上雪橇,深深地对我鞠了一躬,说道:"谢谢您,大人!您做了好事,您会得到上帝的报答的.咱家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恩点."他便走过一旁,我则继续赶路,根本不去理睬沙威里奇在发闷气.昨夜的风雪很快就被我忘记了,忘记了向导和那件兔皮袄子.
  到了奥伦堡,我便直接去见将军.我见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有些老了,背有点驼,满头白色长发.一套破烂的褪了色的军服穿在他身上,令人想起安娜.伊凡诺夫娜时代的军人.他说话,德国口音很浓.我把父亲写的信当面交给他.一看我父亲的名字,他飞快瞟了我一眼
  "我的天!"他说,"似乎不久以前,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还是你这个年纪哩!可现在,你瞧,他儿子这么大了.光阴似箭呀!"他拆开信,低声读起来,同时又一边发表感慨."'尊敬的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大人,卑职希望大人......,这是什么客套?唔!他这样搞,真不害臊!当然,军纪严明,第一要义.可是,写信给老同事,这样就不必嘛!'大人想必不会忘记,......嗯!......'想当年明××元帅麾师出征......还有卡拉林卡,......噢!意然他还记得当日我们的瞎胡闹哩!'兹有一事拜托......我把我儿子托您庇荫,......嗯!......'请将我儿紧握刺猬手套之中,......'刺猬手套,是什么玩意?看起来这是个俄罗斯俗语.什么叫'紧握刺猬手套之中,?"他转脸冲着我又问一次.
  "这意思是,"我回答,竭力显出老实的样子,"态度宽和,不很严厉,让他自由些,这就是'紧握刺猬手套之中,."
  "喔!我懂了......'别让他自由,......不!看起来,刺猬手套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他的身分证随函附上,......身份证在哪儿?哦!'已经登记入谢明诺夫团,......好!好!一切照办.'请准许我不拘官职尊卑以一个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拥抱你......,啊!这才最后想开了......等等,等等......好了!亲爱的!"他说,读完信,把身份证放在一边."一切照办.就把你调到××团去当军官,别耽误时间,明天你就去白山炮台,你放在那儿.在米龙诺夫上尉手下服役,他是个诚实的好人.你要认真服务,学会严守纪律.在奥伦堡你没有事情好干,青年人的懒散没有好处.但是,今日请你在我家吃饭."
  "我可越来越不轻松了!"我心下捉摸,"我在娘胎里就登记成为近卫军中士,那又有什么用呢?我被弄到什么地步了?进××团,去吉尔吉斯—哈萨克大草原的边界上荒凉的要塞......"我在安德列.卡尔洛维奇家里跟他和他的老副官三个人一起吃了顿午饭.他的餐桌上也有不少德国人节俭的作风.我想,在他单身的餐桌旁他不想经常看到我这个多余的角色,这恐怕便是他这么快就派我去边防军的部分原因吧!第二天我向将军道别,就动身去那个我将要服役的地方了.

  第 三 章  要  塞
  我们驻扎在碉堡,
  喝的是清泉,吃的是面包;
  假若敌人来偷馅饼吃,
  我们大摆酒宴,决不宽饶,
  准保装满霰弹轰它几炮.
  士兵之歌
  他们是过时的人物啦!少爷!
  《纨绔少年》
  白山炮台距离奥伦堡四十多俄里,顺着雅伊克河陡峻的河岸一条道路伸延过去.河水还没有封冻,在白雪皑皑的两岸之间沉沉的波浪忧郁地汹涌,显得很黑.河那边是一望无际的吉尔吉斯草原.我心情抑郁,思绪万端.对我驻防军的生活很少有吸引力.我尽力去想象我的上司,米龙诺夫上尉该是个什么模样,后来认定他该是个威严的.脾气大的老头,除了自己的公务,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会禁闭我,只让我喝生水啃面包.这时,天色暗下来.我们行车相当快速.
  "到要塞是不是还很远?"我向车夫打问.
  "不远了,"他回答,"瞧!可以望得见了."
  我四下张望,想要发现森严的碉堡.塔楼和垛墙.但是,除了圆木头的栅栏围住的大村子以外,其他的什么也没看见.路的一边有三四个积雪覆盖一半的干草垛,另一边是斜向一旁的一架风车,懒洋洋的几叶树皮挂在上头.
  "要塞在哪儿?"我惊奇地问.
  "那就是!"车夫回答,指着一个小村子.就在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驶进了村子.我一看,门口摆了一尊生铁铸成的老炮,街道狭小,弯弯曲曲,房舍低矮,大都盖的干草.我吩咐车夫开到要塞司令那里,一分钟以后,在一栋木头房子旁边雪橇停了下来,这房子建在高地上,旁边是一座木头教堂.
  没有人出来迎接我.我走进穿堂,推开门进了前厅.坐在桌子上的是一个老弱残兵,正给油绿军装的袖肘上打一块灰补丁.我要他去通报说我来了.
  "请进吧!少爷!"残废兵回答,"我们的人在家."我走进一间摆设陈旧的干干净净的房间.屋角上是放器皿的大柜,墙上挂了军官证书,都装有镜框,证书旁边还映衬了几张版画:"攻克吉斯特林"."攻克奥恰可夫",还有"挑选新娘"."老鼠葬猫".一位老太太站在窗前,穿一件棉坎肩,系一条头巾.她在缠绒线,线圈子由一个穿军服的独眼龙老头子伸开两手绷着.
  "您有何吩咐,少爷?"她问我,她手里的作业没有停.我回答,我是来当差的,按照规矩前来晋谒上尉先生.说话当中,我转向那位独眼老人,以为他必定是要塞司令了.可我背熟了的官腔被老太太打断了.
  "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她说,"他到盖拉西姆神父家做客去了.但不要紧,少爷!我就是他老伴.承蒙您关照和看得起,请坐!少爷!"她把一个丫头叫来,吩咐她去叫来军曹.那个老头翻起一只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我想大胆问一下,"他说,"您先生是在哪一团服役来着?"我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我想大胆问一下,"他又问,"您先生为何从近卫军调到驻防军?"我回答说,这是上峰的意思.
  "由此看来,或许是做了对于一个近卫军军官来说不相称的事情吧!"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老头子一个劲地问.
  "得了,别乱嚼舌头了!"上尉夫人对他说,"你看,这个年青人旅途困倦了,他没有功夫听你唠叨......(手伸直......)而你,我亲爱的!"她转向我说:"调你到我们这荒凉地方,不伤心吧!你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学会忍受,包你喜爱.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调到这儿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因为他杀了人.天晓得,他为什么犯了那样大的罪?你看他跟一个中尉跑到城外,都带了剑.两个人便拔剑杀将起来.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一剑刺过去,中尉被杀了,在场的还有两个证人哩!你说该怎么办?并没有生来就会犯罪的坏人哩!"
  就在这时,军曹进来,他是个很帅的身材好看的哥萨克.
  "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吩咐他说,"找一套房子给这位军官先生,要利落点儿."
  "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军曹回答,"安排这位先生到伊凡.巴列热耶夫家,您看行吗?"
  "扯蛋!马克西梅奇!"上尉夫人说,"伊凡.巴列热耶夫家里太挤了.他还是我家教亲哩!并且他不会忘记我们是他的上司.你就带这位军官先生......请问您的名字和父名,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领彼得.安德列伊奇到谢明.库佐夫家去.他是个骗子,放马到我菜园子里.得了!马克西梅奇,一切都顺利吗?"
  "感谢上帝!一切都平安无事."哥萨克回答,"只不过伍长普拉霍罗夫在澡堂子里跟乌斯季尼娅.涅古琳娜为了争一盆热水打架."
  "伊凡.伊格拉季奇!"上尉夫人对独眼老头说,"请你去调查一下普拉霍罗夫跟乌斯季尼娅的纠纷,看看谁有错,谁有理.不过两人都要处罚一下.得了!马克西梅奇,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马克西梅奇就带你到你的住宅去."
  我告辞.军曹领我到一家农舍,在高峻的河岸上要塞的尽头.房屋的一半住谢明.库佐夫一家,另一半归我.这原是一间整洁的正房,间隔成两间.沙威里奇便开始收拾.我从小窗前朝外看.眼前是一片诱人的草原,一望无际.斜对面是几间小茅屋.有几只鸡在街上走来走去.一个老太婆,手提一只木盆,正在唤猪,猪猡咿咿呜呜地乱叫,似乎意在友好地回话.我落到了这步田地,我命中注定要在此度过黄金年华!我很难过,离开小窗,往床上一躺,晚饭也不想吃了,也懒得听沙威里奇的慰抚.他一个劲地苦劝:"上帝保佑!啥也不吃!要是太太知道孩子病倒了,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我正要动手穿衣,房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轻军官.他个儿不高,脸色黝黑,很不好看,但异常活泼."请原谅,"他用法语说,"我不受常礼径自来拜访您了.昨天我就听说老兄光临,我想终于能见到一个象个人样的人了.我忍不住了,非常希望见到您.如果您在这儿再多住一些时候,一定会明白这一点的."我猜到了这人一定是因决斗从近卫军被开除的那个军官.我跟他立即混熟了.希瓦卜林为人不蠢.他的谈吐很刻薄,也很风趣.他绘声绘色给我描述了要塞司令一家.与他交往的人物以及我命中注定的这个环境.我开心地笑了.这时,进来那个昨天在司令的前厅缝补衣服的残废兵,他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之命前来请我去吃午饭.希瓦卜林便自告奋勇陪我同去.
  走到要塞司令的房子跟前的时候,我们看到小校场上聚集了约莫二十来个老弱残兵,扛着长长的弯刀,戴着三角帽.他们排成纵队,司令站在队前.他是个高个子老头,精神瞿烁,戴顶小帽,身穿棉布长袍.看见我们来了,他便走过来,用亲切的话对我说了几句,又继续指挥去了.我们停下来看他们操练.但司令请我们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那儿,并说自己随后就到."这儿,"他补充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十分纯朴和愉快地接待我们,对待我好似跟我老早就相识了一样.那个残废兵和巴拉莎在摆桌子.
  "我的伊凡.库兹米奇今日为什么操练个没完没了?"上尉夫人说:"巴拉莎!去叫老爷来吃饭.哦!玛莎呢?"
  这时,一位十八岁的姑娘走进来,圆圆的脸,两颊绯红,黄褐色的头发光洁地直梳到耳根,耳朵通红.乍一看,我并不喜欢她.因为我来看她是抱着成见的.希瓦卜林曾经对我说过她的坏话,把这位上尉的女儿玛莎描绘成一个蠢姑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屋角坐下,动手就做针线活.这时,菜汤端上来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还没见丈夫来,再次让巴拉莎去叫.
  "告诉老爷,客人在等他,汤要凉了.上帝慈悲,操练的事又跑不掉,往后够他喊叫的."
  上尉很快由那个独眼龙老头儿陪同就来了.
  "你是怎么搞的?"他老伴对他说,"菜早就上了,叫你又不来."
  "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伊凡.库兹米奇回答,"我公务繁琐,你没看见我在训练士兵呢?"
  "唉,得了!"上尉夫人顶嘴说,"训练士兵?不过是一句话罢了.他们学不到怎样当差,你也明知毫无好处.倒不如坐在家里祷告上帝,那要好得多了.亲爱的客人们,请用餐吧!"
  我们在桌旁就座.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一分钟也没有闲嘴.她向我提出一大堆问题:我父母是谁?他们还健在吗?他们住在那儿?家产有多少?一听到我的父亲有三百个农奴就嘟嚷开了:
  "那还了得!"她说,"世上真有阔人呀,少爷!我们可只有一个农奴巴拉莎丫头.谢天谢地!不过凑合着过下去.叫我不放心的只有一件事.玛莎,这个丫头该出嫁了,有些什么东西做嫁妆?一把梳子.一把笤帚,还有一枚三戈比的铜板(上帝饶恕我吧!),只够进澡堂子洗个澡.如果碰了个好人,那还差不多.不然,只得乖乖地坐着做个老姑娘了."
  我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瞥了一眼,她满脸通红,眼泪都差不多涌出来掉在盘子里了.我不由得可怜她,于是赶忙将话题转开.
  "我听说,"我很不自然地说,"巴什基尔人要来攻击你们的要塞哩!"
  "谁告诉你的,少爷?"伊凡.库兹米奇问.
  "奥伦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我回答.
  "不值一提!"司令说,"谣言我们这儿早就听不到了.巴什基尔人胆被吓破了,吉尔吉斯人也受了惩罚.别害怕,他们不敢来侵犯.如果胆敢来侵犯,老子就教训他们一顿,叫他们十年也甭想动一动."
  "那您不害怕吗?"我转过脸对上尉夫人说,"住在要塞里头,这要经受这么大的危险呀!"
  "习惯了,我的少爷!"她回答,"二十年前,我们从团部被调到这儿.那个时候,真不得了呀!对那些邪教徒,我怕得要命!只要一看到猞猁皮帽子,只要一听到他们吆喝,我就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信不信由你,亲爱的!可如今嘛,已经习以为常了,倘若有人告诉我们说,强盗就在要塞附近跑马,那我连身子也不会动一下."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是一位十分勇敢的太太,"希瓦卜林神色凝重地插话,"这一点,可以请伊凡.库兹米奇作证."
  "对!你听我说,"伊凡.库兹米奇说,"老太太决不是懦弱怕事的妇人."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呢?"我问,"也跟您一样勇敢吗?"
  "玛莎勇敢吗?"她母亲回答,"不!玛莎胆子小.她直到现在还怕放炮.一听到放炮,就浑身打战.两年前,我命名日那天,伊凡.库兹米奇突然异想天开,要放几下我们的大炮.玛莎,我这宝贝儿,差点没给吓死.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放那倒霉的大炮了."
  吃完饭我们从餐桌旁站起身,上尉和上尉夫人午休去了.我便上希瓦卜林那儿,跟他共享一个晚上.

  第 四 章  决  斗
  好吧,请!摆好你的架势,
  看我怎么一剑把你的身子刺穿.
  克尼亚什宁
  几个礼拜过去了,我在白山炮台度过的日子,对我来说不仅变得可以忍受,甚至还非常愉快.司令一家人待我象亲人一般.原来这对老夫妻是最可尊敬的人.伊凡.库兹米奇是从士兵的孩子提升为军官的,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质朴的人,为人十分正直和善良.他老伴指挥他,这正好符合他那懒散的脾气.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当作公务为私事,她指挥整个炮台就象指挥自己小房子那样精确.在我面前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很快就不再拘束.我跟她混熟了,发觉她是个懂事的.聪敏的姑娘.不知不觉之间,我爱上了这善良的一家子,甚至对伊凡.伊格纳季奇,那个独眼龙驻防军中尉也产生了友谊.希瓦卜林曾经无事生端,捏造他跟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似乎关系有一些不正常,这没有一点影子,但是,希瓦卜林对此却毫无内疚.
  我被提升为军官,我的公务不重.在这个神灵庇护的要塞里,没有检阅,没有演习,也没有岗哨.偶尔要塞司令心血来潮也教教士兵.不过,他还是不能够让他们分清楚左边和右边,虽然他们中有许多人为了不犯这个大错,每次转身之前总得在胸口划个十字.希瓦卜林有几本法文书,我借来阅读,这引起我对文学的兴趣.每天早上我阅读,练习搞点翻译,有时还做做诗.午饭大都在司令家里吃,在那里消磨一天剩下的时光.晚上,盖拉西姆神父和他夫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有时也来司令家坐坐.神父太太是这一带的包打听.我跟亚.伊.希瓦卜林差不多天天见面.可是,我对他的谈吐越来越烦躁.他经常不断地嘲笑司令一家,特别是针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挖苦话,我听了觉得很不是滋味.要塞里此外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往来.而我也并不希望有别的往来.
  虽然有那些谣言,但巴希基尔人并没有叛乱.我们的要塞周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突然爆发的内讧把和平给毁坏了.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在弄文学.我的创作经验,在当时还是相当不错的,几年后,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苏马罗可夫还大加赞赏.一天,我写了一首歌子自己颇为得意.大家都知道,有时作者借口征求意见,实则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因此,我抄了那首歌子,拿给希瓦卜林看,他是要塞内唯一能评价诗作的人.解释几句以后,我便从兜里掏出笔记本并向他朗诵了如下的诗句:
  我要根除这销魂爱情,
  我要强迫自己遗忘她的倩影,
  唉,玛莎!我逃避还恐怕来不及,
  冲破情网,心境方能自在清静.
  但那双眼睛啊将我迷惑,
  时时美目来唤,脉脉含情,
  让我神魂巅倒,
  搅得我永远无法安宁.
  你分明知道我在受苦刑,
  玛莎!可怜可怜我吧!
  你分明看到我此生的厄运,
  我被你俘虏了,如此深情!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希瓦卜林,等他赞扬,好似待领必定会赏赐的礼品一样.但是,非常令人失望,希瓦卜林一反他平日宽容俯就之态,断然否决,"你这支歌写得不怎么样."
  "为什么?"我问他,失望的神色尽量不露出来.
  "因为,"他回答,"这类诗,只配我的老师华西里.季里洛维奇.特列佳可夫斯基才配去写,这首诗也使我想起他的艳情诗."
  他当即拿过我手里的笔记本,接着便极不留情地一字一句进行分析,尽情嘲弄,极尽挖苦刻毒之事.我受不了,从他手里抢过笔记本,对他说,从今以后,再也不给他看我的作品了.对这个威胁,希瓦卜林一笑了之.
  "走着瞧吧!"他说,"但愿你恪守自己的诺言.诗人渴望别人听他的诗,就象是伊凡.库兹米奇每餐要喝一瓶烧酒一样.可是,这位你向她吐露衷情.宣泄情欲的苦闷的玛莎又是谁呢?难道不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皱着眉头回答,"不管这个玛莎是谁.我不愿听你的高见,你也不准瞎猜."
  "啊哈!原来自鸣得意的诗人还是个谨小慎微的痴情郎哩!"他接着往下说,我却越来越冒火了."不过,请听我友好的劝告,倘若你想马到成功,那么,我建议你别指望诗歌会起作用."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先生,请你解释一下."
  "好!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要玛莎.米龙诺娃黄昏时候来屈服于你,那么,你就没有必要献上什么艳情诗,送她一幅耳环就得了."
  我周身的血沸腾了.
  "为什么这样看她?"我问,抑制着一腔怒火.
  "因为,"他回答,魔鬼似的冷冷一笑,"凭个人直觉我得知她的脾气和习性."
  "下流坯,你造谣!"我气得发疯,叫起来,"你撒谎,真无耻!"
  希瓦卜林脸色变了.
  "这件事你别想逃掉,"他说,他把我的手腕一把抓住,"我要跟你决斗."
  "那随便你,随时恭侯!"我说,心里着实高兴.那时我真恨不得宰了他.
  我立即去找伊凡.伊格纳季奇,看见他坐在那里手拿针线.奉司令夫人之命,他正用针线穿磨菇,以备吹干冬天吃.
  "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看见了我,说道,"欢迎!啥风把你吹来了?有什么事吗?斗胆请问."
  我轻描淡写向他解释,说我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了,特来请他,伊凡.伊格纳季奇作我的决斗的证人.伊凡.伊格纳季奇专心听我说话,独眼睁得大大的,盯着我.
  "您是说,"他对我说,"您想刺杀亚历克赛.伊凡内奇,而且想要我在场作证,是这样吗?"
  "一点没错."
  "做做好事,彼得.安德列伊奇!你怎么想得出?你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了吗?那有什么大不了的!骂一顿不就完事了.他骂你,你就骂他!他对准你脸骂,你就对准他耳朵骂,对准别的地方骂也行......然后各自走散,我们再来调解纠纷,不就得了.可你为什么这么想,硬要去刺杀这个身边的人.恕我大胆,那不是好事吧?把他杀死倒也罢了,我对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也没有什么好感.要是他一剑把你刺死呢?那又象个啥玩意儿?谁吃大亏,斗胆请问?"
  这位明白事理的中尉一番慷慨陈辞并没有把我打动,我坚持自己的打算.
  "随便你!"伊凡.伊格纳季奇说,"去做你能做的事吧!只是为什么要我去做证人呢?根据哪一条?斗胆请问.谁没见过打架的事?谢天谢地!我跟瑞典人和土耳其人都打过仗.那些事我真看厌倦了."
  我好歹对他交代了一下证人的任务,但伊凡.伊格纳季奇怎么也弄不清楚.
  "随你咋办!"他说,"如果要我参与这件事,那我得尽我的职责的本分,去报告伊凡.库兹米奇,说是在要塞里有人策划反对公家利益的罪行,请司令考虑是否采取必要措施......"
  我被吓了一跳,请求伊凡.伊格纳季奇千万不要汇报司令.我费了许多唇舌才把他说服.让他发誓以后,我才斗胆离开他.
  象往常一样,这天我是在司令家里消磨晚上的.我努力装出快快活活和心平气和的样子,以免引起怀疑,省得被罗哩罗嗦地索问.有的人处在我这种境地,总免不了要吹嘘自己如何镇定自若.可是,我坦白承认,我没有那种能耐.这一晚我十分情意缠绵和心魄魂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比以前更喜欢我.一想到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她了,她在我心目中便显得格外妩媚.希瓦卜林也来了.我领他到一旁,把我跟伊凡.伊格纳季奇的谈话告诉了他.
  "咱们何必要证人呢?"他对我坚决地说,"没有他们,照样干!"
  我们约好在要塞边上的干草垛后面决斗,时间是明日早晨七点到八点.我们交谈着,表面很友好,以免伊凡.伊格纳季奇一时得意,泄露了天机.
  "早该如此啦!"他喜形于色地对我说,"好的争吵不如坏的和平,虽然面子不好看,但确保身体安康."
  "什么,伊凡.伊格纳季奇,"司令夫人赶忙追问.这时她正在屋里摆纸牌卜卦,"我没听清."
  伊凡.伊格纳季奇看到我不悦的神色,同时又记起了自己的诺言,他有些慌神,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希瓦卜林走上前来给他解围.
  "伊凡.伊格纳季奇是表扬我们和解了."
  "可谁跟你吵架了,我的少爷?"
  "我跟彼得.安德列伊奇大闹了一场."
  "为什么?"
  "只是小事一碟,为了一首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还好意思吵架,为了一首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是这样:前不久彼得.安德列伊奇写了一首诗,今天他当着我的面吟起来,我便也哼了一首心爱的歌.
  上尉的女儿呀!
  请别在半夜里出宅游荡!......
  我们就争吵起来,彼得.安德列伊奇起初发火了,后来他却想通了,各有各的自由,随他爱唱什么歌.事情就这样完了."
  希瓦卜林真不要脸,差点把我气得半死.但是除了我,谁也听不懂他的话里一语双关,至少谁也没有在意.大伙的谈话从歌词扯到诗人.司令指出,文人无行,并且他们都是酒鬼,无可救药.他劝我诗不要再写了,因为写诗妨碍公务,并且决不会有好下场.
  希瓦卜林在座,我感到难以忍受.不久我就向司令和他全家告别.回到家,我抽出佩剑看了看,试了试它的锋刃,然后才躺下睡觉,吩咐沙威里奇明早六点来钟唤醒我.第二天,约定的时间,我站在草垛后等我的对手.不久他便到了.
  "我们可能会被发觉."他对我说,"得赶快才行."
  我们把军服脱掉,只穿坎肩,拔剑出鞘.正在这时,突然从草垛后面冒出伊凡.伊格纳季奇,还有几个老兵.他要我们去见司令.我们只得倒霉地听从.士兵们把我们围攻了.我们只得跟随伊凡.伊格纳季奇向要塞走去.他走在前头,雄赳赳,神气十足.
  我们走进司令的房子.伊凡.伊格纳季奇把门打开,郑重其事地报告:"到!"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迎着我们走过来.
  "哎呀!我的两位少爷,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象话吗?为了什么?在咱们要塞里竟然要杀人!伊凡.库兹米奇!马上禁闭他们!彼得.安德列伊奇!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把你们的剑交出来,交出来!巴拉莎!拿这两把剑到仓库里去封存起来.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样.你不害臊?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倒不要管他.他本来就因为杀人罪从近卫军里被赶了出来,他连上帝也不相信.可你呢,你为什么也要走这条道?"
  伊凡.库兹米奇完全同意他老伴的意见,他宣布说:"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把真理说出了.在军事刑法典里决斗是正式禁止的."
  这时巴拉莎把两把剑从我们身上取下来,送交仓库.我忍不住笑.希瓦卜林却板起脸,一本正经.
  "我虽然极为尊重您,"他对上尉夫人冷冷地说,"但我不能不指出,您审判我们完全是管闲事.把这个案子交给伊凡.库兹米奇去办吧!这是他分内的事."
  "嘿,我的少爷!"司令夫人据理力争,"难道丈夫和妻子不是同心同德的天生一对吗?伊凡.库兹米奇!你为什么发呆?马上把他们两个分别关禁闭,看看能不能驱除他们身上的傻劲,再请盖拉西姆神父做一场宗教惩戒法事,好让他们乞求上帝饶恕,当众忏悔."
  伊凡.库兹米奇不知道怎么决定才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脸色苍白.一场风波逐渐平息.司令夫人气消了,强迫我们亲吻.巴拉莎又把剑交还给我们.从司令那里走出来,表面上我们已经和解如初.伊凡.伊格纳季奇把我们送出来.
  "您怎么不害臊?"我气愤地对他说,"对我您已经发过誓了,可又向司令去汇报."
  "有眼!我没有去汇报呀!"他回答,"都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从我口里套出去的.她没有通知司令,都是她一手布置的.不过谢天谢地!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说了这话他便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和希瓦卜林单独在一起.
  "咱们的这桩公案岂能就此了结?"我对他说.
  "当然."希瓦卜林回答,"你将用你的鲜血来偿付你对我的欺侮.不过,看起来,我们会被监视.这几天,我们还得装装傻才行.再见!"我们装做没事人一样分了手.
  回到司令那里,我象平常一样,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旁坐下.伊凡.库兹米奇不在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正忙着家务.我们小声交谈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含情脉脉地对我说,大家都因为我跟希瓦卜林吵架感到不安.
  "一听到你们要用剑厮杀,我真吓坏了."她说,"男人多古怪啊!为了一句话,为了一句过一个礼拜就会忘记的话,他们就准备大砍大杀,准备牺牲生命.良心和亲人的安稳,那些亲人......不过我相信,不是您挑起吵架的.大概,要怪亚历克赛.伊凡内奇."
  "为什么您那样想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是那么回事......他总爱嘲笑别人!这个人我不喜欢,我很反感他.可也真怪,如果他也不喜欢我,我会难过的.这件事让我很烦恼."
  "您觉得他喜欢您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羞得满脸通红,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我猜,他喜欢我."
  "您为什么那样想?"
  "因为他向我求婚."
  "求婚?什么时候?他向您求婚?"
  "去年,您来这儿两个月前."
  "您是不是拒绝了他?"
  "您是看见的.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当然是个聪明人,门第也好,又有产业.只是,我想,将来要戴着凤冠,当着大家的面跟他亲吻......那多丢人啦!什么福气也不用提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一番话使我开了眼界,向我说明了许多东西.为什么希瓦卜林一个劲地挖苦她,我终于明白了.大概他也看出了我跟她互相爱慕,因此一心想把我们拆散.他说的那些引起我跟他吵架的话,现在我觉得更加卑鄙,那岂止是粗俗淫秽的嘲笑,而简直是精心炮制的诽谤.我极其希望惩罚这个胆敢血口喷人的下流坯,那种心情越来越强烈了,我急不可耐地等待方便的机会.
  我没有等多长时间.第二天,我坐下来写一首哀诗,当我正咬着笔杆寻思韵笔的时候,希瓦卜林敲了敲我的小窗.我把笔放下,取下佩剑便出去见他.
  "为什么要拖延下去呢?"希瓦卜林对我说,"现在我们没有人监视.咱们上河边去,那儿没有谁会妨碍我们."
  我们出发了,谁都不作声.沿着一条陡峻的小道往下走,我们来到了河边,停下来,抽出佩剑.希瓦卜林剑术比我熟练,但我比他气力大,也更勇敢,当过兵的波普勒先生曾教了我几手击剑术,这回可派上用场了.希瓦卜林没有料到我居然是个如此可怕的对手.有好久我们两人都不能互相伤害对方.到后来,我看出,希瓦卜林渐渐不支,我开始凶猛地向他进攻,几乎把他逼到河里去.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唤我的名字.我转脸一望,但见顺着山间小路沙威里奇向我跑过来......正在这一刹那间,有一剑刺中我的胸膛......右肩偏下的地方.我倒下了,失去知觉.

  第 五 章  爱  情
  唉!姑娘,俊美的姑娘!
  你小小芳龄,姑娘,可不要嫁人.
  姑娘,问问你的父母双亲,
  父亲.母亲骨肉最亲!
  姑娘!你要学点儿小聪明,
  头脑冷静,没有嫁妆别嫁人.
  民歌
  如果你找个人比我强,忘掉我,
  如果你找个人比我差,记住我.
  民歌
  醒过来以后,有好一会儿我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躺在床上,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感觉全身无力.沙威里奇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支蜡烛.还有一个人正轻轻地解开我胸膛和肩膀上的绷带.我的头脑渐渐清醒了.我想起了决斗并猜到我受伤了.这时,房门咿呀一响.
  "什么?他怎么了?"一声耳语,我听了轻轻战栗.
  "还是老样子,"沙威里奇回答,叹了口气,"还是昏迷不清,这是第五天了."
  我想转过头去,但是我不能动.
  "我在哪儿?谁在这儿?"我费力说出这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我床边,向我俯下身子.
  "好些了吗?您觉得怎么样?"她问.
  "谢天谢地!"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她."是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诉我......"我没有气力再说下去,不得不沉默.
  沙威里奇一声哎叹,喜形于色.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他连连地说,"上帝大发慈悲!主啊!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真把我吓死!真不容易呀!五天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把他的话打断.
  "别跟他多说话,沙威里奇!"她说,"他体力还很虚弱哩!"
  她走出去,把房门轻轻掩上.我心潮起伏.看起来,我是躺在司令家里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时常进来照顾我.我想要问沙威里奇许多话,但老头儿直摇头,把自己的耳朵捂住.我只得颓丧地把眼睛闭上,接着便昏昏欲睡.
  睡醒了,我便叫沙威里奇,他不在,我见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在我眼前.她用天使般的声音向我问候.我无法表达那会儿激荡我心胸的柔情蜜意.我把她的手抓住,拿它紧贴我的腮帮,爱怜的眼泪滴在她手上.玛莎并没有抽开......突然,她用嘴唇吻了吻我的面颊,我感到了火热的.青春的一吻.顿时我浑身生热.
  "我亲爱的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对她说,"做我的妻子吧!请你赐予我这个幸福!"
  她若有所思.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要保持安静."她说完,抽回了她的手,"您的危险期还没有过去.伤口还可能会破裂.千万保重身体,至少为了我."她说着这话就走开了.留下我独自陶醉在欣喜之中.幸福使我复活了.她将是我的了!她爱我!我的每一个毛孔充塞着这个念头.
  自从这以后,我的身体便逐渐康复.团里的一个理发师给我治疗,因为要塞里没有别的医生.谢天谢地,他并没有卖弄聪明.青春和天生的体质加速了我的康复过程.司令一家子为我劳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步也没有离开我.很显然,碰到第一个机会,我便重提上次没言明的衷情.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更加耐心听我诉说.她没有任何忸怩作态,坦然承认她永远爱我,并且说,她父母也当然乐意她获得这种幸福."但是,你得好好想一想,"她补充说,"从你的父母那方面想想,是否有什么障碍?"
  我想了想.对母亲的慈爱,我没有丝毫怀疑.但是,我是知道父亲的脾气和思想方式的.我觉得,我的爱情不大会打动他的心,他将把它看成年轻人的胡闹.我赤诚地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挑明这一情况,然而,终于决定给父亲写一封信,竭力写得诚挚感人,恳求父母的祝福.我把信拿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了,她觉得这封信很有说服力,感人至深,完全肯定它能奏效,因为她完全信赖青春与爱情,整个儿都把自己心灵沉醉于似水柔情之中去了.
  康复之后的头几天我便跟希瓦卜林和解了.伊凡.库兹米奇训责我决斗,对我说:"唉!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本当抓你关禁闭,但惩罚你已经受够了.但亚历克赛却关进粮仓里监押着,他的佩剑由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封存起来.得让他好好反省和忏悔."我太幸运了,因此不愿记仇.我为希瓦卜林求情,而心地慈善的司令征得夫人的同意之后,便释放了他.希瓦卜林到了我这儿,对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他深表遗憾.他承认,全是他的过错,请我把过去的一切忘掉.我生来就不爱记仇,真心实意宽恕了他跟我的争吵以及他加给我的伤害.我觉得,他之所以进行诽谤是因为自尊心受损害和求爱被拒绝而感到恼火的结果.我便宽宏大量地宽恕了我的这位情敌.
  不久我彻底痊愈了,能迁回我的宿舍.我焦急地等候我寄出的信的回音.我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竭力压制不祥的预感.对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和她丈夫我还没有表白,但我相信,我的求婚他们是不会惊奇的.不管是我还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他们前面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们事先就坚信他们一定会同意.
  终于,一天早上,沙威里奇走进我房间,手里拿了一封信.我接过来,手发颤.信封上的地址告诉我,是我父亲的手迹.这使我预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因为以往都是母亲给我写信,而父亲只在信后附几笔.我久久不敢把信封拆开,仔细端详那端端正正的手迹:"寄奥伦堡省白山炮台.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我儿亲拆."我力图从字体入手揣摩父亲写这封信时的情绪.终于我把信拆开,看了前头几行字我就颓唐了,事情告吹!信的内容如下:  我儿彼得:
  你的信于本月十五日收到,你请求我们做父母的给你祝福并同意你跟米龙诺夫之女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婚.我不会给你祝福,你的婚姻也不同意,不但如此,我还要好好教训你!你行为不端,我要把你当成顽童一样进行管教,尽管你已经获得军官的衔头.你的所作所为足以证实,你完全不适合腰悬佩剑,为了报效祖国此剑赏赐你,并不是为了让你跟象你一样的混蛋决斗.我将立即写信给安德列.卡尔洛维奇,请求他将你调离白山炮台,发落到更边远的地方去,如此或能可驱除你愚妄之念.你母亲得知你决斗并受伤之后,忧心以至病倒,现已卧病在床.你还有什么脸面?我只得祷告上帝但求你知错就改,虽然我不敢指望我主如此之大恩大德.
  你的父亲安.格.
  读完这封信,我感慨万千.父亲严辞训斥,对我毫无情面,伤透了我的心.他谈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不屑一顾的口气,我觉得是恶毒的和不公正的.调离我出白山炮台的念头使我畏惧.但母亲生病的消息最令我痛心.我恼恨沙威里奇,决斗的事,我猜定必然是他告知我父母的.我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我在他面前突然站住,狠狠地瞪着他,说道:"看来,你害我还嫌不够!我受伤,几乎一个月挣扎在死亡线上,都多亏了你呀!现在,你又想害死我母亲!"
  沙威里奇吓得面如土色.
  "做做好事,少爷!"他说,差点儿没哭出来,"您这是什么意思?你受伤,怎么怪我?上帝作证,那时我跑过去,恨不得用胸膛掩护你,挡住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刺过来的剑.我该死,年老体衰不中用了.但我对你母亲没做什么坏事啊!"
  "没做什么坏事?"我回答,"谁叫你写信去告密?难道派你到我身边当密探了吗?"
  "我?写信告密?"沙威里奇回答,老泪纵横,"苍天有眼!那么,请你读读老爷写给我的这封信吧!你会看到,我是怎么告密的."他当即从兜里拿出一封信,我看到下面这样的话:  你这老狗!真不知耻,你违背我严厉的命令,不向我报告我儿子彼得.安得列耶维奇的近况,以致有劳外人向我告知他的胡作非为.你就是是这样履行自己的职务,遵从主人的意志吗?我要把你这老狗送去牧猪,以惩罚你隐瞒真相和放纵少爷罪.我指令你收此信后马上写信报告我,他的健康状况怎样,是否如别人写信告知的那样真正康复,伤口在何部位,是否好治疗.
  在我面前沙威里奇显然是有理的,而我却冤枉了他,对他用责骂和怀疑进行凌辱.我请他原谅,但老头儿极为伤心."我得到了什么好下场,"他连连说,"我为主人效忠,得到了什么好处!又是老狗,又是猪倌,又是使你受伤的罪魁祸首!不对!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别怪我,全都要怪那杀千刀的法国佬.他教你舞弄铁杵和蹦蹦跳跳,使出这一手似乎真能挡住恶棍似的.偏要雇一个法国佬,枉花了那么多钱!"不过,谁是那个自愿效劳向我父亲报告我的行为的人呢?如此看来,此人并不太希望我好.而伊凡.库兹米奇并不以为报告我的决斗是他份内的职责.我想不通,感到迷惑.终于我怀疑到了希瓦卜林.他是唯一的可因告密而得利的人,因为告密的结果很可能是把我远远调离要塞并从而使司令一家跟我断绝关系.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把一切情况告诉她.她在台阶上迎接我.
  "您怎么啦?"她一见到我就说,"你一脸苍白!"
  "全完了!"我回答,交给她我父亲的信.也轮到她的脸变色了.读了信,她把信退还给我,手哆嗦,用颤抖的声音说:"看起来,我命苦......我做你家的人你父母不愿意.一切都由上帝安排!我们需要什么,上帝比我们更明白.没有办法,彼得.安德列伊奇!祝你将来幸福......"
  "那怎么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叫起来,"你爱我,我准备应付一切.去!咱们一同去下跪在你父母亲脚下.他们为人朴实,不是狠心肠的高傲的人......他们肯给咱们幸福,咱们就结婚......而那边,我深信,只要你给我时间,咱们会恳求父亲回心转意的,母亲会站在咱们一边.父亲会原谅我......"
  "不!彼得.安德列伊奇!"玛莎回答,"没有你父母的祝福,我不会嫁给你.没有他们的祝福,你会得到幸福吗?服从上帝的意志吧!你将来找到了未婚妻,爱上了另一个姑娘......上帝保佑你们,我为你们祝......"她哭了起来,立即走开.我想跟她走进房里去,旋即一想,我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了,便转身回家.
  我坐在房里,陷进了沉沉的思虑之中,陡然,沙威里奇把我的思路打断了.
  "你看!少爷!"他说,他把一张写了字的纸递给我,"你看看,是不是我告密,是不是我想要挑拨你们父子不和."
  从他手里我接过来那张纸:那是沙威里奇给我父亲的回信.全文如下: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老爷,我的恩主:您的恩谕我收到了,得知您对我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生气了.你说我不曾执行您的命令,骂我厚颜无耻.我可不是老狗,而是您忠诚的奴仆,我听从主人的命令,为您效忠,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了.我虽没有向您报告彼得.安德列伊奇的受伤情况,是因为不想让你担惊受怕.得知主母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由惊吓而病倒,我会为她的健康负责.彼得.安德列伊奇伤口在右肩下的胸部肋骨处,深约一俄寸半.他一直躺在司令家里,是我们把他从河岸边抬到那里去的.他是由本地理发师斯捷潘.巴拉蒙诺夫医治的.现在彼得.安德列伊奇已经完全康复,谢天谢地!提到他除了说好以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可以禀告的了.听说上司对他十分满意,他在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家里,好象亲生儿子一般.至于他此次发生意外不幸,人有失错,马有失蹄,恳请主人不必过多指责.您信中说,要派我去牧猪,那也是主子的意志.我为您祈祷.
  你的忠诚奴仆
  阿尔西普.沙威里耶夫
  读着这善良的老人写的信,有好几次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我不能写回信给父亲.而为了安慰母亲,我觉得沙威里奇的信就足够了.
  从此我的情况变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几乎不跟我说话,并极力避开我.司令的家对我来说已经索然无味了.逐渐我学会了一个人在家静坐.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起初为此事怪责我,但见我一个劲闹别扭,也就不再管我了.我只是在公务需要时才跟伊凡.库兹米奇会面.跟希瓦卜林很少见面,也不愿见到他,因为发觉他对我怀有深深的敌意,这一点更证实了我对他的怀疑.我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我孤单和无所事事,堕进了忧愁疑虑之中.爱情之火在我的孤零之中燃烧,让我越来越难以忍受.没有了读书和文学的嗜好,精神颓唐.我真担心会发疯,或者会堕落.但是,一连串对我一生有重大影响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当时给我心灵产生了强烈而良好的冲击.

  第 六 章  普加乔夫叛乱你们
  年轻的兄弟们,专心听着!我们,年老的老头子,就要讲了!
  民歌
  首先,在叙述我身临其境的稀奇事变以前,1773年底奥伦堡省的情况,我得简略谈一谈.
  这个幅员辽阔而富饶的省份里,居住着许多半开化的民族,不久前才归顺俄罗斯皇帝陛下.他们经常叛乱,不适于法治和安居乐业,本性反复无常和惨无人道......这一切使得政府不得不不断进行监视,强迫他们归化.险要之处筑起了要塞,要塞里屯军的大都是哥萨克,多年来都是他们占住雅伊克河两岸的居民.雅伊克哥萨克虽负有维持地方治安的职责,但是,自从某个时候以来,他们自己反倒变成了不安分和危险的居民.在他们的主要城镇里1772年就发生过一场暴乱.事件的起因是特劳宾贝格少将意欲使部下服从命令而采用过严厉的措施.结果特劳宾贝格本人惨遭杀害,哥萨克擅自改变行政机构,最后叛乱靠霰弹和严刑才算镇压下去.
  这件事是在我到白山炮台之前不久发生的.现在一切平安无事了,或似乎是那个样子.上司过分轻信了狡猾的闹事者的忏悔,实际上他们暗中怀恨在心,只等时机一到,便又作乱.
  言归正传,让我再来说我的故事.
  一天晚上(那是1773年10月初),我独自坐在家里,倾听着呼啸的秋风,透过小窗,凝望天上明月繁星.有人奉司令之命来叫我.我立即去了.我在司令那儿看见了希瓦卜林.伊凡.伊格纳季奇和哥萨克军曹.房间里没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也没有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司令向我问好,还显得很担心的样子.他把门关上,让大家坐下,只除开那个站在门边的军曹.他从兜里拿出一纸公文,对我们说:"军官先生们!有个机要情报,请听将军的命令."他把眼镜戴上,读道:  白山炮台司令米龙诺夫上尉:
  绝密
  兹有顿河哥萨克兼分离派教徒名叶米里扬.普加乔夫者,越狱潜逃,胆妄包天,竟僭窃先帝彼得三世之名,纠集一伙强暴,在雅伊克河西岸各村发动叛乱,而且早已攻占并破坏要塞多处,四处烧杀抢劫,无恶不作,犯下滔天大罪.为此,特命令您上尉先生,获悉此件后,当即采取必要措施防范该叛匪与僭逆,倘该贼胆敢进攻上尉所辖之要塞,则应奋力以歼之.切切此令."马上采取必要措施!"司令说完,摘下眼镜,把文件折叠好,"你听我说,岂能那么容易?那匪徒,看起来人多势众.而咱们总共才一百三十个人,当然还不算哥萨克,他们是靠不住的......这话不是指你,马克西梅奇!(军曹淡漠的一笑).不过,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军官先生们!你们要严阵以守,加派岗哨,昼夜巡逻.如果敌人进犯,我们就关紧塞门,还要带兵出去交战.马克西梅奇!你要对哥萨克们严加监视.要检查一下那门大炮,好好擦干净.要绝对保密,这是至关重要的事,切不可让要塞里任何人事先知晓."
  这几道命令下了以后,伊凡.库兹米奇便让我们走了.我跟希瓦卜林一边走,一边谈论刚才听到的消息.
  "你认为,这件事会怎么收场?"我问他.
  "鬼晓得!"他回答,"走着瞧吧!目前有什么要紧还看不出.可是,如果......"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接着便漫不经心地打口哨哼起法国小调来了.
  虽然我们尽力防止机密泄露,但是关于普加乔夫的出现的消息还是在要塞里不胫而走了.伊凡.库兹米奇虽然非常尊重自己的老伴,但无论如何不会向她泄露军机.收到将军的手令以后,他想了个非常绝妙的办法打发走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说是盖拉西姆神父似乎从奥伦堡得到了惊人的消息,那是极其秘密的.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立即准备去神父太太家串门,伊凡.库兹米奇又建议她也带去玛莎,免得她一个人在家孤独.
  这样,伊凡.库兹米奇便成了家里全权的主宰,他立刻把我们召集起来,把巴拉莎锁进堆房里,以防她偷听.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从神父太太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打听到,败兴而归.她又得知她不在家里的时候,伊凡.库兹米奇召开过会议,而巴拉莎竟被关闭起来.她猜到了她丈夫欺骗了她,于是便立即审问他.然而,伊凡.库兹米奇对这一招早有准备.他毫不慌张,对穷根究底的老伴的审问对答如流,理直气壮:
  "你听我说,老妈妈!娘们想用麦秸烧炉子,那还了得!得小心火烛呀!我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禁止用麦秸烧炉子,只许用劈柴和枯树枝."
  "那么,为什么把巴拉莎锁起来?"司令夫人问,"干吗让可怜的丫头在堆房里一直坐到我们回来呢?"
  对这个问题,伊凡.库兹米奇没有事先准备.他愣住了,于是低声嘟噜,辞不达意地搪塞过去.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看出了她老伴做假露了马脚.但她知道,休想从他嘴里问出来什么,于是,不再多问,转而闲话腌王瓜去了,因为用了一种奇妙的方法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腌制的王瓜.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整夜不能合眼,怎么也猜不透:老头子脑瓜里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让她知道呢?第二天她做完祷告回来,看见伊凡.伊格纳季奇从大炮里清出一堆抹布.小石子.木屑.肉骨头以及孩子们投掷进去的各种玩意儿.
  "做这些打仗的准备到底要干什么呢?"上尉夫人心下捉摸,"是防备吉尔吉斯人前来攻打吗?不过,连这样的区区小事伊凡.库兹米奇难道也要隐瞒着我吗?"她叫来伊凡.伊格纳季奇,决意要从他嘴里探出秘密,因为这个秘密这位老太太好奇的心正受其折磨.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起先闲话家常,好似开始审判的法官先问几个不相关的问题,借以使被告的注意力分散.然后,沉默一会儿,她便深深叹一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我的上帝呀!你瞧,这是什么新闻!什么结局也不会有!"
  "唉,老妈妈!"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上帝保佑!我们的兵力充足,火药很多,大炮已经擦好.普加乔夫的进攻准定能打退.坏蛋得逞,上帝不准!"
  "这个普加乔夫是个什么人?"上尉夫人问.
  伊凡.伊格纳季奇这才发现自己说走了嘴,马上不吭气了.但是,为时已晚.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强迫他和盘托出,并向他发誓决不告诉任何人.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恪守誓言,向任何人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只是除了神父太太一个人之外,那也是不得已,因为神父太太的牛在草原上放牧,得小心叛匪劫走.
  不久,大家就纷纷议论普加乔夫了.传闻五花八门.司令派遣军曹前往各村各塞去打听.过了两天,军曹回来报告,说是他看到离本要塞六十俄里的草原上有无数篝火,问巴什基尔人,说是一支来头不明的队伍正在开过来.此外,任何确切的情报他也提供不出,因为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要塞内的哥萨克中间,看得出发生了异常的骚动.他们聚集街头巷尾,窃窃私议,一看到骑兵和驻防军就立即散开.叛匪派了密探打入他们中间.有个皈依正教的卡尔美克人名叫尤莱的来见司令,汇报了一个重要的机密.尤莱告发,那个军曹的情报是假的.那狡猾的哥萨克回要塞以后,对他的同伙说,暴徒那里他曾到过,而且见到了他们的头头,那头头让他吻了自己的手,跟他谈了很长时间.司令马上把军曹关起来,让尤莱接替他的位子.哥萨克们听到这个消息,公开表示不满.他们大声口吐怨言,而奉命执行司令指示的伊凡.伊格纳季奇亲耳听到他们说道:"看你有什么好下场!驻防军耗子!"司令想当天就提审犯人,但军曹从禁闭室逃走了,显然他的伙伴帮助了他.
  新的情况使司令更加不安了.捉了一个持有造反告示的巴什基尔人.司令想趁此机会再次召集军官开会,因此又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支使开去.伊凡.库兹米奇是个过分直心眼的人,脑子里缺根筋,除了上次他使用过的办法以外,再也想不出新的法.
  "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他干咳两声,开口说道,"据说盖拉西姆神父从城里收到了......"
  "你说什么呀!伊凡.库兹米奇!"上尉太太打断他的话说,"你当然又是想召开会议,又想把我支开,好让你们讨论叶米里扬.普加乔夫的事情.可这次你休想骗我,"
  伊凡.库兹米奇目瞪口呆.
  "嗯,老妈妈!"他说,"既然你已经全知道了,那么,你留下来也得.当着你的面我们讨论也没什么问题."
  "好!这还差不多.老爷子!"她回答,"你可不是要耍滑头那号人.好了!去把军官们叫来吧!"
  我们又聚集一起了.当着夫人的面伊凡.库兹米奇向我们朗读了普加乔夫的告示.这告示是由一个文理不通的哥萨克执笔写的.匪首宣称他要马上进攻我们要塞,号召哥萨克和士兵加入他们一伙,劝告长官不要抵抗,否则格杀勿论.告示行文粗俗,但很有气魄,因此,对于老百姓的头脑产生可怕的影响.
  "简直是个骗子!"司令夫人说,"他竟胆敢指示我们!要我们开门恭迎他,把军旗放在他脚下!嘿,这狗养的!他不会不知道我们从军四十年了吧?感谢上帝!什么事情我们都没见过?难道真有屈从叛贼的司令官吗?"
  "当然不会有,"伊凡.库兹米奇回答,"不过听说,好多处要塞已经被那强盗攻占了."
  "看起来,他倒是人多势众."希瓦卜林说.
  "现在就来让我们看看他有什么真正的力量."司令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把仓库的钥匙给我.伊凡.伊格纳季奇!把那个巴什基尔人押上来,命令尤莱拿根皮鞭来."
  "等等!伊凡.库兹米奇!"司令夫人说,站起来,"让我把玛莎送到别的地方去.不然,一听到喊叫,她会被吓坏的.实话说,我也讨厌拷打.你们干你们的事吧!"
  逼供讯在古代司法中成了惯例,已经根深蒂固了,以至禁用刑讯的圣旨长期不发生作用.大家都认为,罪犯的口供理应是犯罪最有力的证据......这种想法不但毫无根据,甚至反而跟健全的司法观念完全抵触,因为,倘若被告不承认他有罪,这不能证明他真的无罪;反之,如果被告承认他有罪,同样也更不能证明他有罪.直到目前我还偶然听到一些老法官对野蛮习惯的取消表示惋惜.即使到了现在,对刑讯的必要性,无论是法官还是犯人,也都毫无疑问.因此,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对司令的命令表示惊讶和激动.伊凡.伊格纳季奇去带那个锁在仓库里的巴什基尔人去了(仓库的钥匙归上尉夫人保管),几分钟后,犯人已被带进前堂.上尉命令把他带进来.
  巴什基尔人跨过门槛,费了一把劲(因为他带了脚镣),他摘下高高的帽子,在门口站住.我看他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这个人了.他大约六十来岁,没有鼻子,没有耳朵,脑袋剃得精光,没有胡须.零星长了几根灰毛.他个子矮小,精瘦,驼背,但两只小眼睛如同两团火在此燃烧.
  "嘿嘿!"司令说,他吓人的特征告知我们他便是1741年暴动受刑者中间的一个,"看来你是一只老狼,从前落进过我们的陷阱.看起来,这不是你第一次造反了,难怪你的狗头刨得这么光.来!挨近一点,从实坦白,是谁派你来的?"
  巴什基尔老人不吭声,抬眼望着司令,似乎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做声?"伊凡.库兹米奇接着说,"或许你别尔米斯不懂俄国话吗?尤莱!用你们的话问他,是谁派他到要塞里来的?"
  尤莱用鞑靼话翻译了伊凡.库兹米奇的问题.但巴什基尔人还是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雅克西!"司令说,"在我这儿不怕你不招.弟兄们!把他鬼样的条纹袍子剥掉,使劲抽打他的脊梁.尤莱,使劲揍!"
  两个老兵动手给他扒衣.那苦人儿的脸上表情有些惶恐.他朝四面观望,似是一只被顽童们捉弄的小野兽.一个老兵把他两只手抓住并把他驮起来,尤莱就挥动皮鞭抽打他光溜溜的背脊.这时,巴什基尔人呻吟起来,求饶的声音微弱,摇摇头,张开嘴,原来嘴里却没有舌头,只有短短的一截舌根在里头打战.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的时代,而我现在又活到了亚历山大皇帝施行仁政的圣朝,文明的进步和人类友爱的原则的传播不能不让我惊讶.年青人!我这本笔记如果落到了你们的手里,那么,请记住,改革最好最牢靠渊源于移风易俗而不需任何暴力骚动.
  大家都吃了一惊."喂!"司令说,"看来,从他口里是什么名堂也挤不出了.尤莱!把这个巴什基尔人押回仓房里去吧!军官先生们!咱们继续讨论."
  我们便开始讨论当前的形势.忽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样子慌慌张张.
  "你怎么啦?"司令惶惑的问她.
  "先生们,糟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回答,"今日上午下湖炮台失守了.盖拉西姆神父家的长工从那里来,要塞是怎样攻破的他亲眼看见了.要塞司令和全体军官统统被绞死,全体士兵成了俘虏.强盗眼看就要到这儿来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使我大吃一惊.下湖炮台司令是个文静谦和的年轻人,他认识我.两个月前他携带娇艳的妻子离开奥伦堡路过此地,到过伊凡.库兹米奇家里.下湖炮台距离我们的要塞约二十五俄里.随时我们都可能遭到普加乔夫的袭击.一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悲残的命运,我不禁心悸胆寒.
  "伊凡.库兹米奇!请听我说一句话,"我对司令说,"我们的天职是誓死保卫要塞,这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妇女们的安全我们必须考虑.请首先把她们护送到奥伦堡去,如果道路还畅通的话.否则就送到叛匪一时打不到的比较边远.比较安全的要塞里去."
  伊凡.库兹米奇转向他老伴对她说:
  "你听我说,老妈妈!说真的,先把你们送远一点,等到我们把叛匪收拾了,你们再回来,好不好?"
  "唉,废话!"司令夫人说,"炮弹飞不到的要塞哪里有呢?白山炮台有哪点靠不住?谢天谢地!在这儿咱们已经呆了二十多年了.巴什基尔人和吉尔吉斯人都见过了.或许也能躲过普加乔夫!"
  "也好,老妈妈!"伊凡.库兹米奇说,"你相信咱们的要塞靠得住,那你就留下来也成.只不过,玛莎我们怎么办?如果我们对付得了叛匪,或者救兵赶到,那当然好.不过!要是叛匪攻破了要塞呢?"
  "嗯!那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无话可说了,样子非常恐惧.
  "不!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接下去说,他看出,可能他的话平生第一次起了作用,"玛莎留在这儿绝对不行.得把她送到奥伦堡她教母那里去.那里有足够的兵力和大炮,城墙又是石头造的.我劝你也跟她一道去.你虽然是个老太太了,倘若要塞被攻破,我看你也够呛的!"
  "好了!"司令夫人说,"那就这么办吧!把玛莎送去.可我,你休想让我去.不去就是不去!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跟你分手何苦,还不如到外乡去找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我跟你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要死也一道去死."
  "也不是没有道理."司令说,"好!别耽误了.马上去打点玛莎上路,明日一大早就出发.我派人护送,尽管人手已经不够了.可玛莎在哪儿呢?"
  "在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司令夫人回答,"她一听到下湖炮台沦陷的消息就感到心里堵得慌.我担心她会病倒.我主上帝呀!我们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了呢!"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赶忙去打点女儿起程的事.我们在司令那儿继续讨论.但我已不再介入,也没法听进去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晚餐时出来了,一脸惨白,两眼红肿.我们默默地吃饭,比往日更快地吃完.跟司令一家人道别以后,我们便回家去.但我有意忘记带佩剑,以便回转身去取.我料想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一个人在那里.果然不出所料,她正好在门边迎接我,把佩剑交到我手里.
  "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眼泪汪汪对我说,"我要被送到奥伦堡去.祝您健康和幸福.或许上帝开恩,我们会再见面的.万一不能......"说到这儿,她不能自已,放声痛哭起来.
  我拥抱了她."别了,亲爱的!"我说,"别了!我的亲人,我的心上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请你相信,都落到你身上的必定是我最后的顾虑和最后的祈祷!"玛莎痛哭,使劲贴紧我的胸膛.我狂烈地亲吻她,随后匆忙冲出房间.

  第 七 章  猛  攻
  大哥呀,我的大哥!
  我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当兵打仗三十又三年,
  我吃粮弟兄们的大哥!
  唉!他既没有挣得一房家私,
  也没有讨得快活日子过,
  既没有赢个高级的官做,
  又没有捞得美名儿半个.
  只落得,两根高矗的柱头,
  只落得,一根打横的槭木,
  只落得,一圈上吊的丝套索.
  民歌
  我那天晚上没睡,也没脱衣服.我准备天一亮就去要塞大门口,因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从那儿路过.我想跟她作最后一次道别.我感到内心起了巨大的变化,与不久前的灰心丧气相比,这时的心境已经不那么难受了.心里有着不明确又热切甜蜜的希望,巴不得危险临头而心焦,满腔被崇高的荣誉感充满着......这一切跟离愁别恨融合成一体了.不知不觉一夜已经过去.我正要出门,这时房门被打开,走进一名军士向我报告:我们的那些哥萨克昨晚擅自撤离了要塞,尤莱被劫持而去,而此刻,有一批来历不明的骑马的人在要塞附近在巡逻.我马上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不成了,这使我心惊肉跳.我匆忙给了军士几句指示,立即跑到司令那儿.
  天已经亮了.我顺街飞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停了下来.
  "去哪儿?"伊凡.伊格纳季奇追上我说,"伊凡.库兹米奇在城墙上,让我来叫你.普加乔夫来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了没有?"我忧心忡忡地问.
  "没走成."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去奥伦堡的路被切断了.要塞被围.情况很不妙!彼得.安德列伊奇!"
  我们上了城墙,高地是天然形成的,再用木栅栏做成屏障.要塞里的全体居民都集中到了那儿.驻防军持枪肃立.昨夜大炮已经拖到了那里.司令在寥寥无几的队伍面前走来走去.迫在眉睫的危险让这位老军人异常振奋.离要塞不远的草原上,有二十来个人骑在马上.看来他们是哥萨克,但其中也有巴什基尔人,凭猞猁皮帽子和箭囊就很容易识别他们.司令巡视一遍队伍,对士兵训话:"弟兄们!今天,我们要誓死保卫女皇陛下,我们要向全世界表明,我们不愧是英勇无畏和赤胆忠心的好汉!"士兵们朗声表示效忠.站在我身边的希瓦卜林,专注地盯着敌方.那些在草原上停滞不前的骑马的人,一看到要塞里有了动静便集中到一处,好象在商量什么事情.司令吩咐伊凡.伊格纳季奇把炮口瞄准那一堆人,自己把引线点燃放了一炮.炮弹咝咝叫,飞过他们的头顶,没打中一个.那些骑马的纷纷散开,立刻奔逃,不见了.草原变成空空荡荡的了.
  这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来了,身边还有玛莎,因为她不想离开妈妈.
  "怎么样了?"司令夫人问,"仗打得怎样?敌人呢?"
  "就在前面."伊凡.库兹米奇回答,"上帝保佑,一切顺利.怎么样,玛莎?你怕吗?"
  "不怕,爸爸!"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可怕的是一个人在家里."这时她看了我一眼,勉强笑一笑.我把我的剑柄紧紧握住,想起这口剑是昨晚从她手里接过来的,似乎它理应是为保卫心爱的姑娘而为我所用.我的心激动起来.我想象自己成了她的骑士.我多么希望证明自己是无愧于她所信赖和爱恋的人,因而急不可耐地等候紧要关头.
  这时,距离要塞半俄里的山包后面一群新的骑马的人又冒出了,接着,草原上人马如潮,汹涌过来,都带着戈矛弓箭.他们当中有个骑白马穿红袍的人,手提出鞘的佩刀.他就是普加乔夫本人.他停住,大家围着他.接着,显然是奉他的命令,有三个人骑马驰到要塞跟前.我们认出了他们便是我们这边的叛徒,其中一个拿了一张纸举过头顶,另一个的矛尖上挑着尤莱的头,晃了一下,人头便闪过栅栏.那可怜的卡尔美克人的头正好落在司令的脚下.叛徒们大叫:"不要开枪!都出来,到皇上这边来."
  "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伊凡.库兹米奇大叫,"弟兄们!开枪!"我们的士兵们放了一排枪.那个手拿书信的哥萨克身子晃了晃,翻身落下马.其他二人跃马后撤.我看了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看到尤莱的血淋淋的头吓破了胆,又被枪声震聋,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司令叫军士到跟前,命令他把那张纸从那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手里取来.军士出塞到了野外,拖回了那个被打死的人骑的那匹马.他把一封信交给司令.伊凡.库兹米奇默默读了一遍,立刻把它撕成碎片.这时,叛匪们显然准备进攻了.立刻,从我们耳边子弹呼啸而过,有几支箭射进我们身边的土地里和木栅栏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说,"这里女人能干什么?还不快带玛莎走!你看,这姑娘已经半死不活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听了枪弹的呼啸早已愕然无语,她眺望草原,显然那儿有大队人马,来势凶猛.然后她转向丈夫说:"伊凡.库兹米奇!生死由命.给玛莎祝福吧!玛莎,到爸爸这儿来!"
  玛莎一脸惨白,浑身打抖,走到伊凡.库兹米奇跟前,跪下去,叩头着地.老司令给她划了三次十字,然后把她扶起来,吻了她一下,用梗塞的嗓音对她说:"好,玛莎!祝你幸福.祷告上帝吧!他不会把你遗弃的.如果你找到了一个好人,上帝赐你恩爱幸福.要象我跟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一样生活.好,别了,玛莎!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赶快带她走."(玛莎扑过去抱住他脖子,号啕痛哭.)
  "我们也来个吻别吧!"司令夫人哭着说,"永别了,我的伊凡.库兹米奇!如果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请原谅我吧!"
  "别了,别了,老妈妈!"司令说,拥抱他的老伴,"好,够了,走吧!回家去吧!假如还来得及,就给玛莎穿上长马甲."
  司令夫人把女儿带走了.我目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远去.她回过脸向我点点头.这时,伊凡.库兹米奇向我们转过身来,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敌人身上去了.叛匪们骑马聚集在一处,围着他们的首领,突然全都下马."现在,咱们要稳住,"司令说,"他们要进攻了......"正在这时,爆发了一阵尖叫声和吆喝声.叛匪们向要塞跑过来.我们的大炮装上了霰弹.司令等他们跑到最近的距离,突然放一炮.霰弹正好落进人群的中间.叛匪们向两边散开,后退.那个首领一人守在前头......他挥舞着军刀,似乎费劲地给他们打气壮胆......尖叫声和吆喝声停止不一会儿,接着又重新爆发."听着!弟兄们!"司令说,"打开大门,击鼓!弟兄们!冲呀!跟我来!"
  司令.伊凡.伊格纳季奇和我一下子就跳到了城墙外面.被吓破了胆的驻防军士兵却没有动弹."弟兄们!你们站着干什么?"伊凡.库兹米奇大叫,"死就死!要象个军人样子!"这一瞬间叛匪们冲上来了,攻进了要塞.鼓声停了.士兵们扔下了枪.我被冲撞了一下,他一个趔趄,可我挺起来,又被叛匪们拥挤着一同进了要塞.司令头部受伤,一伙暴徒团团围住.他们要他交出钥匙.我要冲过去帮他,但被几个蛮悍的哥萨克抓住,拿根带子将我捆绑,说道:"回头够你受的,胆敢反抗皇上!"我们被沿街拖着走.居民纷纷从屋里出来,手捧面包和盐.教堂里敲起了钟.忽然,人群中大喊大叫.在广场上皇帝等着带俘虏并接受大家的宣誓.人民涌向广场,我们也被驱赶到那里去.
  普加乔夫坐在司令家的台阶上的一把圈椅里.他身穿镶金边的火红哥萨克长袍,金穗貂皮高帽压齐他眉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哥萨克头目们围着他.盖拉西姆神父面色苍白,周身发抖,站在台阶上,手拿一个十字架,看样子,为即将被处决的人默默地向首领求情.很快在广场上竖起了绞架.当我们走近时,一些巴什基尔人轰开群众,把我们押着来到普加乔夫跟前.钟声停了,死一样的沉寂.
  "谁是要塞司令?"冒充的皇帝问.
  我们的军曹从人群中走出来,指着伊凡.库兹米奇.普加乔夫威严地望着老头,对他说:"你为什么胆敢反抗我,反抗你的皇上?"
  因受伤而气力不支的司令,挺住浑身的最后力量坚定地回答:"你不是我的皇上,你是冒充的,你是贼!你听见了吗?"
  普加乔夫阴沉地皱紧眉头,把手里的白手绢一挥.几个哥萨克抓住年迈的上尉,把他往绞架那边拖过去.绞架的横梁上骑着一个残疾的巴什基尔人,就是昨晚被我们审问的那一个.他手里拿着绞索.过了几分钟,我看到可怜的伊凡.库兹米奇已经被吊在半空中了.这时伊凡.伊格纳季奇又被押到普加乔夫面前.
  "宣誓吧!"普加乔夫对他说,"我命令你向皇上彼得.费多洛维奇宣誓效忠!"
  "你不是我们的皇上,"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重复上尉刚才说的话,"你这条野汉子,是贼,是冒充的狗皇帝."
  普加乔夫又挥动了一下手帕,善良的中尉便被挂在他的老长官旁边了.
  轮到我了.我大胆地望着普加乔夫,我准备把两位慷慨就义的同伴的话重复一遍.这时候,令我出乎意外地惊诧,在叛徒的头目中间,我突然发现了希瓦卜林.他头发被剃成一个圈,身穿哥萨克长袍.他走到普加乔夫身边,贴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吊死他!"普加乔夫说,对我看也不看一眼.我脖子被套上了绞索.我默默念着祷告,向上帝衷心忏悔我的一切罪过,祈求上帝拯救所有我心爱的人.我被拖到了绞架下面."不要怕!不要怕!"那伙刽子手对我连连念叨着,很可能他们是真心实意给我打气斗胆.突然,听到一声喊叫:"住手!该死的!等一等!......"刽子手停住了.我一看:匍匐在普加乔夫脚下的是沙威里奇."亲爱的父王!"我那可怜的管教人说,"吊死少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放了他吧!救了他,你会得到一笔赎金的.倘若为了杀一儆百,那么,你就吊死我这个老头子算了!"普加乔夫打了个手势,他们立刻把绞索解掉,把我放开了."我们的父王饶恕你了."他们对我说.这会儿,我不能够说,我为自己得救了而高兴,不过,我也不会说,我很失望,因为得救了.当时我的感情过于混乱.我又被带到冒充的皇帝面前,他们按着我下跪.普加乔夫伸出他青筋鼓鼓的手,"吻他的手!吻他的手!"周围的人对我说.但是,我宁愿接受最可怕的酷刑,也不愿遭受这卑贱的屈辱."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轻轻对我说,站在我背后,推了推我."别犟!那又算什么呢?吐口唾沫,再吻吻那个坏......(呸!)吻他的手吧!"我一动也没有动.普加乔夫放下手,冷笑一声,说道:"看起来,你少爷快活得糊涂了.扶起他来吧!"我被扶起来,让我自由行动.我便开始观看这出可怕的悲剧继续表演.
  居民开始宣誓.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吻吻十字架,然后向冒充的皇帝行礼.驻防军士兵也站在那儿.连里的裁缝用他的钝剪刀剪掉他们的发辫.他们抖落碎头发,走上前吻普加乔夫的手,他便宣布赦免他们,收留他们入伙.这些的事一共做了大概三个小时.终于普加乔夫从围椅里站起身,从台阶上走下来,哥萨克头目们前呼后拥.牵来了一匹安上了富丽的鞍鞯的白马给他.两名哥萨克把他搀扶上马.他向盖拉西姆神父宣布,要到他家里去吃午饭.这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几个强盗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拖到台阶上,她披头散发,一身扒得精光.她的马甲被一个暴徒已经穿在自己的身上了.其他几个抬的抬箱子,拿的拿棉被,还有衣服.碗盏以及一切日用杂物全被劫走."各位老总!"可怜的老太太喊道,"让我灵魂安息吧!亲爱的老爷子!把我带到伊凡.库兹米奇那儿去吧!"突然她抬头一望,见吊在半空的是她老伴."吸血鬼!"她愤怒地大叫,"你们竟敢这样对待他!我的亲人,伊凡.库兹米奇!你这个勇敢的士兵的首领,普鲁士的军刀不敢碰你,土耳其的枪弹也不能伤你,在光荣的战斗中你没有牺牲,却惨死在逃犯手里!""别让这老妖婆再叫了!"普加乔夫说.一个年轻的哥萨克一刀砍在她头上.她倒在台阶上,死了.普加乔夫骑马走了,民众随着他涌过去.

  第 八 章  不 速 之 客
  不速之客比鞑靼人还要坏.
  谚语
  广场空了.只有我还站在原地,思想理不出个头绪来,一连串如此恐怖的印象把我的脑子搅得一蹋糊涂.
  最使我焦虑的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下落不明.她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她躲起来了吗?藏身之处可靠吗?......我忧心忡忡,走进了司令的屋子里......里头一扫光.椅子.桌子.箱子被打得稀巴烂,瓷器被打得粉碎,细软也被抢劫一空.我爬上了通她闺房的小楼梯.今生第一次走进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闺房.她的床已经被强盗们翻得乱七八糟.柜子被打破了,里头的东西被掏空.在空空的神龛前一盏神灯还燃着.窗框之间挂一面镜子,尚完好无缺......这间朴素的处女的闺房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呢?在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我设想她已经落入强盗的魔口......我的心绞得痛......我哭了,揪心地哭了,高声呼唤我心上的姑娘的名字......这时,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动,巴拉莎从大柜后面走出来,一脸惨白,浑身发抖.
  "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她说,她惊恐地抬起手拍一巴掌,"落到这步田地,差点没把我吓死!"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哪里去了?"我急切地问,"她怎么样了?"
  "小姐还活着,"巴拉莎答,"她躲在阿库琳娜.潘菲诺夫娜家里."
  "在神父太太家里!"我惊恐地咆哮起来,"我天呀!普加乔夫正在那儿......"
  我冲出房间,很快到了街上,朝神父家慌忙飞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那边传来吆喝声.笑声和歌声......普加乔夫同他的同伙正在饮酒作乐.尾随着巴拉莎我也跑来了.我打发她悄悄地请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出来一下.只等了一会儿,神父太太就到了门厅里我的跟前,手里捧一只空酒壶.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告诉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哪儿?"我问她,心中十分不安.
  "她躺在我床上,我的好姑娘在隔板后面."神父太太回答,"唉!彼得.安德列伊奇!险些惨遭毒手呀!真得感谢上帝,逢凶化吉啦!那强盗头子正好坐下吃饭,突然,我那可怜的姑娘醒了过来,痛得哼了起来.我被吓呆了.他听到了,就问:'谁在叹气?老太太?,我对那贼深深一鞠躬,说:'皇上!是我侄女,她生病了,已经躺在床上两个礼拜了.,'你侄女年轻吗,'年轻.皇上,'让我看看你侄女,老太太!,我的心要跳出胸膛来了,可我什么办法也没有?'请吧!皇上!只是姑娘不能够起床走出来拜见陛下.,'那没关系.老太太!我自己去瞧瞧她.,你想想,他果真走到隔板后头,那该死的!他把帐子掀开,老鹞子一样的眼睛向床上望了一眼.但总算没有事......上帝保佑!您信不信,我和我那老爷子已经打定主意去殉难了.幸好她......我那好姑娘没有认出他来.万能的主呀!我们居然等到了这样的一天!什么也不用说了!伊凡.库兹米奇真可怜!谁也想不到?......还有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还有伊凡.伊格纳季奇!害死他,又为了什么?......为什么又饶了您呢?你看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又怎样了?他把头发也剃成个圆圈,此刻正在我家里跟他们一起饮酒作乐哩!他会投机,没有别的可说了!当我说我侄女生病了,你猜他怎么着,他使劲瞪了我一眼,好象给我心上捅了一刀.话又说回来,他没有出卖她,真得要谢谢他呀!"这时传来了客人们酗酒的喊叫声和盖拉西姆神父的召唤.客人叫添酒,主人便叫老伴.神父太太只得去应付."回家去吧,彼得.安德列伊奇!"她告诉我,"现在您我顾不上了.那伙强盗正喝得烂醉.万一落到醉鬼手里,那就糟了.再见吧!彼得.安德列伊奇!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或许天无绝人之路."
  神父太太走了.我心里稍安静了一些,便回到自己的住处.走过广场时,我看见几个巴什基尔人在绞架下边忙碌,他们正从吊死的人脚上脱靴子.我好不容易才制止住心头的怒火,因为明知干涉也是枉然.匪徒在要塞里跑来跑去,正在打劫军官的住宅.到处传来醉醺醺的叛匪们的吆喝声.我回到家,在门口沙威里奇等我.
  "谢天谢地!"见到我他便叫了起来,"我想,难道强盗又捉住了你.唉!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你信不信,咱们的东西全被抢光了,这伙不要脸的家伙!衣裳.床单.瓷器.零用家什,一点也不剩了.真糟呀!谢天谢地,好在你被放了!可是,少爷!那个头头你认出了吗?"
  "没有,没认出.他是什么人?"
  "你怎么了,少爷?你忘了在客栈里骗去你的皮袄的那个醉鬼了吗?那件兔皮袄子还是崭新的.那老滑头穿在身上,连线缝都绷裂了!"
  我大吃了一惊.的确,普加乔夫很象我那位向导.我认定普加乔夫和他是同一个人,这才想清楚了刚才放了我.人生际遇确实是太古怪,我不能不深感惊愕:送给流浪汉一件兔皮袄子,居然他刚才从绞架下救了我一条命;而一名在客栈里游荡的酒鬼却能围攻要塞并震惊整个帝国!
  "你要吃点东西吗?"沙威里奇问,他的老习惯没有改变,"家里啥也没有了.让我去找找看,给你弄点什么来."
  把我一个人剩下,我便开动脑筋进行思考.我该怎么办?继续留在被叛匪占领的要塞里,或者跟随他们一伙,那是使一个军人丢脸的事.我的使命要求我马上到在此国难当头的情况下能极力效劳的地方去......然而,爱情却强烈地迫使我要留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旁做她的守护人和卫士.尽管,我预感到形势肯定很快会有变化,可是想到她的处境十分危险,我又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一名哥萨克走了进来,把我的思绪打断了.他来告知我:"伟大的皇帝要接见你.""他在哪儿?"我问道,准备服从命令.
  "在要塞司令的房子里.吃过晚饭以后,我们的父王去了澡堂,此刻正在休息.喂,大人!从一切迹象看,他的确是个大人物呀!午饭吃下去两只红烧猪崽.在澡堂子里,他要求拼命加火,热得塔拉斯.库罗奇金受不住了,交给福马.彼克巴耶夫桦树枝笤帚,自己用冷水浇头才算没有晕倒.别提了!他的一举一动都与众不同......在澡堂子里,听说他胸口上烙出了皇上的印记:一边是有五戈比铜钱那么大的一只双头鹰,而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像."我认为没有必要反驳这个哥萨克的议论,就跟他一同到司令的住宅里去.事先我想象着跟普加乔夫见面的情景,极力揣摩,怎样收场这次见面.读者不难设想,我的心情是不会完全平静的.
  当我走到司令住宅时,天已经擦黑了.绞架上挂着几具尸首,黑不溜秋,显得阴森恐怖.台阶上还抛着可怜的司令夫人的尸首.台阶上有两个哥萨克在站岗.领我来的那个哥萨克进去通报我来了,他很快便回来,把我带进了一间房子,那正是昨晚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恋恋不舍地道别的地方.
  我眼前是一派非同寻常的景象.桌上铺上桌布,摆满了酒壶和杯子,桌子四周坐了普加乔夫和十来个哥萨克头头.他们全都戴着高高的毛皮帽子和穿着五颜六色的哥萨克长袍,酒酣耳热,满脸通红,眼睛发亮.刚叛变的希瓦卜林和那个军曹没在他们中间!
  "啊!大人!"普加乔夫一看见我就说,"欢迎你,向你致敬!给你留了位子.请赏光!"
  他的伙伴们挨紧了点儿,匀出个位子给我.我默默地在桌旁坐下.我的邻座,一位身材匀称.眉目清秀的年青哥萨克筛了一杯平平常常的酒给我,我碰也没碰一下这杯酒.我怀着好奇心观察聚集的这一伙.普加乔夫坐第一把交椅,两肘支在桌面上,一只硕大无比的老拳撑着黑髯飘飘的下巴.他仪表堂堂,五官端正,不带半点凶相,看了着实叫人心里痛快.他时时面对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话,时而称为伯爵,时而又叫他季马菲伊奇,有时又尊敬他为大叔.他们之间全都象同志一样互相对待,对自己的领袖全无半点特殊的待遇.他们交谈今日早上的进攻.造反的胜利以及将来的行动.每个人提出自己的意见又吹嘘一番,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敢于随便反驳普加乔夫.并且就在这古怪的军事会议上,决定了向奥伦堡进军,这是个够大胆的行动,然而差一点得到不幸的成功.当即宣布了明日进军的命令."好了!弟兄们!"普加乔夫开口说,"在睡觉之前让咱们来唱个歌吧!朱马可夫,唱吧!"我的邻座便放开高亢的嗓门唱起慷慨激荡的纤夫之歌,大伙儿也随着他合唱:  别喧哗,绿油油的橡树林!
  请别打扰我的宁静,
  我正思考咧!我是个年轻的好人.
  明天,我的年轻的好汉就要去受审,
  我就要面对威严的法官.沙皇本人.
  沙皇陛下开口向我提问:
  告诉我,孩子!你这纯朴的儿子,
  你大胆翦径,谁是你的同伙人?
  你的党羽究竟有多少?  我回答:正教的沙皇,至圣的仁君!  我告诉你一切,道明真情,  我的党羽嘛,总共有四名. 当头第一名,是月黑杀人夜,
  第二名,明晃晃的钢刺一柄,
  第三名,快马一匹,生死与共,
  第四名,一副绷紧的强弓.还有一支支利箭,那是探子先行.至尊的正教沙皇开口道:  干得好!你这至朴的儿子,真行!  你斗胆做强盗,也斗胆回答我的审问.孩子!我要奖赏你胆大妄为的行径,  我赐你,在旷野的高岗之上,  两根高矗的柱子之间的一根打横.
  我真难以叙说这些命中注定要上绞架的人所唱的关于绞架的民歌,对我产生了何等的印象.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歌喉润泽,给本来就很动人的词句再添上慷慨悲歌的感情色彩......这一切合在一起,便具有了惊心动魄的诗的魔力,让我震撼.
  这伙客人再干了一杯,从桌子边站起身,一个个跟普加乔夫道别.我想跟着他们出去,但普加乔夫对我说:"坐下!我想再跟你谈谈."我便跟他面对面坐下.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面面相视.普加乔夫盯住我的脸,左眼时不时眯成一条缝,显出狡诈和滑稽的神色.终于他笑了笑,笑得是那样天真无邪;我望着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当我的孩子把绞索套上你脖子的那一刻,你准定吓破了胆,是吗?老实交待吧!我想,那个时候,在你眼睛里,天只有一张羔羊皮那么大了.如果不是你的仆人出面,恐怕阁下早已在那儿荡秋千了.那个老家伙我一眼就认出了.得了,阁下!那个领你进大车店的人就是伟大的皇帝,你没有想到吧?(说到这儿,他摆出不屑一顾和神秘莫测的架势.)你在我面前着实犯下了大罪."他接下去又说:"不过,因为你做了好事,当我没办法只得隐姓埋名逃避我的敌人的时候,你曾经为我效忠,我这才饶了你.日后你再看吧!等到我光复了我的帝国,到那时,我还要好好赏赐你.你答应为我效忠吗?"
  这骗子提出的问题和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气显得很可笑,我禁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问我,眉头皱起了,"你不相信我就是堂堂的帝王吗?直截了当,回答我!"
  我慌了.我不能承认这个流浪汉是皇帝;我以为那是丧失民族.可是,当面叫他骗子,又必定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当我被拖到绞架之下,众目睽睽,我心头怒火初升之际,我曾经打算那么干,但此时此刻再要那么干就显得是逞蛮勇的盲目之举了.我不能做出决定.普加乔夫阴沉地等我回答.终于,我人类的弱点被责任感战胜了(直到如今,我还自豪地回忆起那一刻.)我回答普加乔夫说:"请你听着:对你我说出全部真情.请你自己评判:我能叫你皇帝吗?你不是个糊涂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否在说假话."
  "那么,你说我是什么人呢?具体点."
  "鬼才晓得你是什么人.但是,无论你是谁,你在开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迅即瞥了我一眼."那么,我就是沙皇彼得.费多洛维奇你不相信,是吗?"他说,"那好吧!敢作敢为,就能成大器,难道不是这样吗?你看,古时候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不是也做了皇帝吗?我是什么人,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你不能离开我.别的事,你甭管!谁当神父,他就是老子.只要你为我效劳,咱家包管封你做公爵,当元帅.干不干?"
  "不!"我坚定回答,"我是个接近朝廷的贵族,我向女皇宣过誓,为你效忠我不能.如果你真心希望我好,那么,请把我放回奥伦堡去吧!"
  普加乔夫想了想."如果我放了你",他说,"那么,你答应至少不反对我吗?"
  "我怎么能答应你呢?"我回答,"你自己也知道,那不能由我作主.如果命令我反对你,我只得去,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自己就是首长,你不是也要求部下服从吗?当需要我效劳的时候,我却偏偏不去,那象什么话?我这个脑袋瓜操在你手里:你放了我,我就感谢你;你杀了我,上帝会惩罚你.我向你说的是实话."
  我开诚相见,令普加乔夫吃惊了."就这么办吧!"他说,在我肩头上击了一拳."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东西南北由你去闯,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明日请来与我告别一声,现在睡觉去吧!我也该睡了."
  我离开普加乔夫,走到街上.夜深人静,十分寒冷.星月皎洁,照亮了广场和绞架.要塞里一切都显得黑沉沉和静悄悄.只有小酒店里还有灯火,传来晚归的醉鬼的吆喝声.我抬头向神父的房子望了一眼.百叶窗和大门已经关闭.看来,那房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回到我的住所,看到沙威里奇因为我不在正在犯愁.一听到我获得了自由的消息,他真快活得无法形容."感谢你呀!我的上帝!"他一边连连划十字,一边说."天一亮咱们就离开这要塞,能去哪我们就去哪!我给你弄了点吃的,你就吃吧!小少爷!吃了去睡,象钻进基督的怀里一样,一觉睡到明天天亮."
  听了他的话,我狼吞虎咽般吃了顿晚饭,然后在光光的地板上心身疲惫不堪的沉沉睡去.

  第 九 章  别  离
  认识了你,姑娘呀!
  我心头甘甜如蜜;
  一旦分手,就象告别灵魂一般,
  我心头有多惨凄.
  赫拉斯可夫
  一大早,鼓声咚咚,我被吵醒.我走到集合的地方一看,那里普加乔夫的队伍已经集聚了,就在绞架附近.绞架上还挂着昨日处决的人.哥萨克骑在马上,士兵扛着长枪.旌旗迎风招展.几尊大炮已经放在炮架上,其中我们的那一尊我认出了.全体居民已经聚集到了那里,恭候冒充的皇帝.司令住宅的阶下,一个哥萨克牵来一匹吉尔吉斯种的黑色骏马.我眼睛四下里搜寻司令夫人的尸首.发现她被稍稍移到一边,被盖上了蒲包.终于,在门口普加乔夫出现了.群众摘下帽子.普加乔夫站在台阶上,向大家致意.一个头目把一个装满铜币的袋子交给他,他便一把一把抓了撒出去.百姓欢呼着涌上前去捡,这一来,难免有人受伤.普加乔夫的主要同党前呼后拥,其中也有希瓦卜林.我跟他眉目交锋,在我的目光中他只能够领受到鄙夷的神色,因而他佯装出刻骨仇恨与弄巧成拙的滑稽的表情.在人群里普加乔夫发现了我,向我点点头,把我叫了过去."你听着,"他对我说,"你就立刻到奥伦堡去吧!代表我向省长和全体将军宣布,让他们一个星期以后来迎接我.你要劝告他们俯首恭耳,怀着赤子之心来欢迎我.否则,他们就别想逃脱严刑峻法.好吧,阁下!祝你一路顺风."随后他转过身面对群众,指着希瓦卜林,说道:"孩子们!他就是你们新的长官.一切都要服从他,他要保卫你们,保卫这座炮台,对我负责."听了这几句话,我吓坏了.希瓦卜林当上了要塞的长官,那么,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势必落进他的掌心!天呀!她将怎么办?普加乔夫从台阶上走下,给他牵来了马.不用哥萨克来搀扶,他就利索地纵身上马.
  这时辰,我那沙威里奇从人群里突然钻出来,却见他走到普加乔夫面前,把一张纸递上去.我猜不透他究竟要干什么.
  "干什么?"普加乔夫傲慢地问道.
  "请看一下就明白了."沙威里奇回答.
  普加乔夫拿了那张纸看了半晌,显出专心致志的样子."你为什么写得这么潦草,"他终于说,"我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我的书记长在哪儿?"
  一个身穿军士制服的小伙子机灵地跑到普加乔夫跟前."大声念一念!"冒充的皇帝说,把那张纸给他.我十分好奇地想要知道,我的管教人想给普加乔夫申诉什么事情.书记长大声一字一顿地朗读如下文字:
  两件袍子,一件丝质条纹的,一件细棉布的,值七卢布.
  "这是什么意思?"普加乔夫紧皱眉头问.
  "请让他念下去."沙威里奇从容回答.
  书记长再往下读:
  细呢绿色军服一件,值六卢布.白呢裤一条,值四卢布.带扣袖的荷兰亚麻布衬衫十四件,值十二卢布.一套茶具外带食品盒子,值三卢布......
  "瞎扯!"普加乔夫打断他的话,"食品盒子和带扣袖的衬衫有何相干?"
  沙威里奇干咳一声,开口解释.
  "老爷子!这是我主人丢失物品的清单,被那些恶棍抢劫......"
  "恶棍是谁?"普加乔夫狠狠地问道.
  "对不起,说走了嘴,"沙威里奇回答."恶棍倒不是恶棍,是你的弟兄们,连摸带扒弄走了.请别生气:人有过错,马有失蹄嘛!请让他念完."
  "念下去!"普加乔夫说.书记读下去:
  印花布被单一床,塔夫绸被面一床,值五卢布.大红绒面狐皮大衣一件,值五十卢布.此外,还有在客栈奉送给大王的兔皮袄子一件,值六卢布."究竟搞什么鬼!"普加乔夫狂吼一声,眼光凶煞逼人.
  说实话,为我这可怜的管教人我真捏了一把冷汗.他还想狡辩,但普加乔夫制止了他,这等小事"你怎么胆敢跟我计较?"他吼起来,一把从书记长手里夺过那张纸,对准沙威里奇的脸摔过去."老不死的蠢货!拿了点东西,有啥了不起?老家伙!你应该为咱家和弟兄们永远祈祷上帝,因为你和你少爷没有跟那些叛徒一道被绞死......什么兔皮袄子!看老子给你兔皮袄子!你知道吗?老子就命令活剥你一张皮做袄子!"
  "听候吩咐,"沙威里奇回答,"对主人的财产负责,因为我是奴仆."
  看来,普加乔夫突然动了宽恕之情.他调转马头走了,一句话也不再多说.希瓦卜林和头目们追赶在后.匪帮秩序井然地出了要塞.人民出动欢送普加乔夫.只有我跟沙威里奇留在广场上.我这位管教人手里还是捏着那张清单,望着它,样子异常难过.
  见到我跟普加乔夫关系融洽,他便想趁机利用一下.但他的如意算盘失败了.我骂了他一顿,因为他这种效劳实在是帮倒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笑吧,少爷!"他说,"笑吧!等到要再添置这些家什的时候,等着瞧,我看你还笑得出来吗?"
  我匆忙赶到神父的家里去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面.神父太太一见面就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昨夜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发高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并且说胡话.神父太太把我领进了她的房间.我轻轻地走到她的床边.使我惊讶的是她脸色刷白,神志不清.她也认不出我了,我在她床边站了好久,盖拉西姆神父和他心地慈善的太太似乎说了不少安慰我的话,可我没有听进去一点.阴森恐怖的念头使得我心潮起伏.这个置身于凶狠的暴徒中间的可怜无靠的孤女,自然处境不堪设想,而我又没有什么办法.想到这,我不禁毛骨悚然.希瓦卜林!一想起希瓦卜林,我就心如刀绞.冒充的皇帝任命他管辖要塞,而这不幸的姑娘正好身陷囹圄,势必要成为他发泄仇恨的对象,他一朝大权在手,就能够为所欲为.我怎样对付?怎样帮助她?如何把她从恶棍的掌心里搭救出来呢?只有一个办法:我决定立刻去奥伦堡,催促他们趁早解放白山炮台,我本人则尽力促其实现.我跟神父以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道别,把那个我已经当成了妻子的姑娘深情地托付给她.我托住可怜的姑娘的手,吻着它,泪雨滂沱."别了!"神父太太送我时对我说,"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或许太平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别忘了我们,常写信来.可怜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除你之外,就没有一个安慰她.保护她的人了."
  出来走到广场上,我站了片刻,抬头望望绞架,向它一鞠躬,然后出了要塞,走在奥伦堡的大道上,沙威里奇紧紧跟随在我后面.
  我走着,思绪万端,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声.我回转身一看,有个哥萨克从要塞里骑马直奔过来,手里还抓了另一匹巴什基尔马的缰绳,他很远就对我打手势.我停下,立时就认出那就是我们的军曹.他到了我跟前,下了马,交给我另一匹马的缰绳,说道:"大人!我们的父王赏赐您这匹马和还有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这件皮大衣(马鞍上搁了一件羊皮大衣.)还有嘛,"军曹说到这儿,口齿不清了."半个卢布的银币......他还赏给你......不过,我路上掉了,请您多多包涵."沙威里奇斜起眼睛盯着他,气急地说道:"路上掉了!是啥玩意儿在你怀里丁当响?没良心的东西!"我怀里有东西丁当响吗?"军曹反驳说,一点也不慌张,"老头,上帝作证!那是笼头上的铜配件磕碰得响,哪里有半个卢布的银币?""好了!"我说,打断他们的争吵,"请你替我感谢派你来的那位.你回去的路上再找找看,那枚银币,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谢谢您,大人!"他回答,调转马头,"为你我要永远祷告上帝!"说完这话,他便扬鞭策马转身回程,一只手揣着怀兜,转眼就不见了.
  我把皮大衣穿上,骑上马,沙威里奇坐我后边."你看,少爷!"老头儿说,"我向那个骗子叩头请愿难道白费了吗?那贼不好意思了.虽说这匹巴什基尔长腿劣马和这件羊皮大衣不值几个钱,还不顶那帮强盗抢去的和你送给他的东西的一半,不过,总算我们用得着,从恶狗身上揪下了一撮毛也比什么也没得到好."

  第 十 章  围  城  
  占领了草地和高冈,他居高临下,
  象盘旋的雄鹰,朝下一望.
  下令堡垒下边摆开陈势,
  暗藏一尊尊大炮,今夜要猛袭城垣.
  ......赫拉斯可夫
  快到奥伦堡的时候,我们见到一群剃光头.带脚镣脸上还烙了钤印的囚犯.他们在驻防军老弱残兵的监督下修筑工事.有的推车运走壕沟里的泥巴,有的挥锄掘土.泥水匠在土城上搬砖,修砌城墙.城门口哨兵把我们拦住,要检查身份证.听说我们是从白山炮台来的,那个中士当即带领我们直接去将军的住处.
  在花园里我们见到了将军.他正在查看苹果树,秋风已经把树叶刮去了.在一个老花匠帮助下,他精心地给树干扎御寒的草包.他脸上显出安详.健康和怡然自乐的神色.他欢迎我的到来,询问有关我亲身经历的那些可怕的事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老人注意地听我讲述,一边删剪枯枝."可怜的米龙诺夫!"当我讲完了悲惨的故事以后,他感叹道,"多么可惜啊!一个多好的军官!而米龙诺娃太太是位心肠多么好的女人!她的蘑菇腌得多好吃啊!玛莎,上尉的女儿怎样了?"我回答说,她还留在要塞里,由神父太太照管."唉,唉!"将军说,"那可不好,很不好.不论如何切莫指望叛匪们会有纪律.那苦命的姑娘将来怎么办呢?"我回答说,"白山炮台不远,大概,将军大人会很快调兵去解救那儿的居民."将军摇摇头,无能为力."再等,再等等,"他说,"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从长计议.回头请你来喝杯茶.我今日这儿要开军事会议.在会上你可以汇报有关普加乔夫这个无赖以及他的军队的真实情况.现在你去休息吧!"
  我走到派给我的住处,沙威里奇早已在那儿动手收拾,我焦虑地等待开会的时刻.读者不难猜想,这次会议对我的命运既然有如此重大的影响,我自然不会耽搁的.我准时到了将军家.
  我在将军家里碰到了一位本城的大员,记得似乎是税务局长.他是个满面红润的胖大官人,上了年纪,身穿锦缎长袍.他向我打听他称之为教亲的伊凡.库兹米奇的惨死状况.他常常把我的叙述打断,节外生枝地提出一堆难题,发表感时伤世的议论.他的谈吐,倘若不能证明他素谙用兵韬略,至少也可以说明他观察敏锐,是个天生的智囊.这时,被邀的人陆续到齐了.他们当中,除了将军本人以外,一个军人也没有.大家就座,给每个人上了茶.将军非常具体细致地说明当前的事态."时至今日,先生们!"他继续说道,"必须决定,剿灭叛匪我们应当采取何种策略:是攻还是守?两种策略各有利弊.攻则可望速战速决,守则较为稳妥无虞......好!请诸位按照法定程序各抒己见,就是说,从最低的官阶开始.准尉先生!"他转向我说:"请您首先发表高见."
  我起立,简单利落描述了普加乔夫和他那一伙匪帮,然后十分肯定地说,那冒充的皇帝是无法抵挡官军的.
  我的意见,在场的官员大都不以为然.他们以为,那不过是年轻人鲁莽和逞能罢了.大家窃窃私语,我分明听到有人细声说:"乳臭未干."将军转脸望着我,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说道:"准尉先生!军事会议上最先发言的总是主张进攻,这成了一条规律.下面,继续听取诸位的意见.六品文官先生!请您发表高见."
  那位穿锦缎长袍的老头匆匆喝光羼了不少甜酒的第三杯茶,对将军说:"大人!我想,应该不攻也不守."
  "那怎么行,六品文官先生?"疑惑不解的将军说."不是攻,便是守,再无其他用兵之计了."
  "大人!可用收买之法."
  "嘿嘿!您的高见妙不可言.收买当成策略,是可行的.我们要采纳您的计谋.可以悬赏收买那个无赖的脑袋,出七十个卢布,甚至出一百......可以从秘密经费中开支......"
  "到那时,"税务局长抢着说,"如若那帮匪徒不把他们的头头带上脚镣手铐恭献给我们,那么,我就是一头吉尔吉斯公羊,而不是什么六品文官了."
  "让我们从长计议吧!"将军回答,"不过,在任何情况下,军事上必须采取措施.先生们!请再按程序发表意见."
  大家的议论几乎全都反对我.官员们一致谈到军队不可靠,成功没把握,说是必须小心谨慎以及诸如此类的论调.全都认为,以大炮作掩护,躲到石头城墙后面为上策,比暴露在开阔地带去碰运气要明智得多.最后,将军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以后,抖掉烟斗里的灰烬,说了下面的话:
  "诸位先生!我应当向诸位表明,我个人是完全同意准尉先生的意见的,因为他的意见符合一切健全的战术原则,进攻的策略差不多总是比防御的策略要优越."
  说到这儿,他不说了,动手装烟斗.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我高傲地望着兖兖诸公,他们却交头接耳,流露出不满和不屑的神色.
  "不过,诸位先生!"将军又接着说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一口浓烟,"我不敢贸然担当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我受仁圣之君女皇陛下之命,对此数省有守土之责,此事非同小可.因此,我赞同在座诸位大多数人的意见,现在决定:采用最明智的万全之计谋,即坚守城池以待围攻,依仗炮兵的威力,如若可能,再加短促突击,以期粉碎敌人的进攻."
  这一回,轮到官儿们嘲讽地瞅着我了,散会.我不能不为这位可敬的军人的软弱无能而彻底惋惜,他居然放弃自己的见解,屈从毫无经验的外行的意见.
  在这次重要会议几天之后,我们便得知普加乔夫说到做到,果真向奥伦堡进逼了.我站在城墙上从高处了望叛匪的队伍.我发觉,他们的人数自从我目击的最后一次进攻以来,已经增加十倍.他们还有了炮队,那是普加乔夫攻陷几座小炮台之后缴获的.我想起了军事会议上的决定,预料到将长期困守在奥伦堡城内,我禁不住伤心得几乎哭了起来.
  我不来描述奥伦堡之围,那是史学家的事,家庭纪事中不必过多涉及.我只简单说几句.这次围城,由于地方当局考虑不当,致使居民蒙受极大的苦难,他们忍饥挨饿,经历了各种灾殃.不难猜想,奥伦堡城内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大家全都垂头丧气,听天由命;物价飞涨,大家为此唉声叹气;炮弹呼啸,落进院子里,他们视若等闲;甚至连普加乔夫的进攻也不大能引起他们的惶恐了.我着急得要死.时间在飞逝.我收不到白山炮台寄来的信,道路全被切断了,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分离使我不堪忍受.她生死不明,一想起来我就心痛如绞.我唯一的消愁解闷之法便是策马出城打游击.多亏普加乔夫送了我一匹好马,我跟它分享我那一点点可怜的食物,每天骑着它冲出城去跟普加乔夫的骑兵互相射击.这类交锋,由于对方吃得饱,喝得足,马匹又精壮,因而叛匪们总是占上风.城内疲惫不堪的骑兵不能打败他们.我方饿着肚子的步兵间或也到城外去,但深厚没膝的积雪妨碍他们有效地抗击敌方分散的骑兵.大炮从城墙高处漫无目标地乱放,而要把大炮拖到城外去又由于马匹瘦弱,总是陷在雪里不得动弹.我们的军事行动就是这个样子.这一切,便是奥伦堡大员赞同的所谓谨慎和明智之策.
  有一天,我们竟然有幸打散了敌方一支密集的人马,追逐他们,我骑马赶上了一名落荒的哥萨克.我正要举起土耳其军刀向他砍下去,他却突然摘下帽子,喊道:
  "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上帝保佑您!"
  我一看,认出了他就是我们的军曹.我说不出地高兴.
  "你好哇,马克西梅奇!"我对他说,"你离开白山炮台好久了吗?"
  "不久.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昨天刚从那里来.我有一封信交给您."
  "信在哪里?"我喊道,心里激动无比.
  "在我兜里."马克西梅奇回答,手伸进怀里去摸,"我答应巴拉莎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封信交给您."他当即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立刻策马而去.我摊开那张纸,战战兢兢默读如下的文字:  上帝突然无端夺走了我的父母.从今以后,世上便没有了我的亲人和保护人了.我只得请求您,因为我深知您一向希望我好并且您一贯乐于帮助任何人.我祷告上帝,但愿这封信无论如何也要送到您手里.马克西梅奇答应把这封信送给您.巴拉莎从马克西梅奇那儿听说,他多次从远处看见您出城打游击,说您全然不顾死活,说您并不怀念那些为您而流泪祈祷的人.我病了许久.康复以后,那个顶替先父管辖我们要塞的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搬出普加乔夫相威胁,威逼盖拉西姆神父将我交给他.我此刻住在我原来的房子里,行动受监视.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强迫我嫁给他.他说,他救过我的命,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曾经对强盗佯称我是她的侄女,这个骗局他没有揭穿.不过,我宁死也不愿做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这样的人的妻子.他待我很残忍,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回心转意答应他,那么,他会把我送交强盗营里去,到那时,您就跟莉莎维塔.哈尔洛娃有同样的下场了.我请求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让我考虑考虑.他答应再等三天.三天以后如果还不嫁他,那他就毫不犹豫了.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您是我唯一的保护人了.请您来拯救我这苦命的孤女吧!请您恳求将军和全体指挥官火速派来救兵,如若可能,您自己也来一趟.
  永远忠诚您的苦命的孤女
  玛利亚.米龙诺娃启
  读完了这封信,我几乎发疯了.我毫不吝惜地鞭策我那匹可怜的马向城里飞驰.一路上我左思右想,设想各种搭救可怜的姑娘的办法,终于还是毫无计策.进了城,我直奔将军家,慌慌张张跑进他的府邸.
  将军在他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抽着他那海泡石烟斗.见到我,他站住了.大概,我的脸色使他大为震惊.他关切地探问我匆忙找他的原因.
  "大人!"我向他说,"我特来求您,把您当成父亲.看在上帝的情份上,请别拒绝我的请求.这件事关系我一生的幸福."
  "什么事,亲爱的?"吃惊的老人问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事呢?说吧!"
  "大人!请您命令我带一连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去清剿白山炮台."
  将军专注地盯着我,大概以为我发疯了,(这猜想差不多没有错.)
  "怎么?清剿白山炮台?"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保证成功,"我急切地回答,"只求您放我去."
  "不行!年青人!"他说,摇摇头,"这么远的距离,敌人很容易切断交通线,使你们失去跟战略基地之间的联络,彻底打垮你们.交通线一旦切断......"
  我见他一心想纵谈用兵之术了,心里急慌,便赶紧打断他的话.
  "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对他说,"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她请求救援.希瓦卜林逼她嫁给他."
  "真有这事?哦!希瓦卜林是个大大的骗子,有朝一日落进我的掌心,我要当天就审判他,然后绑赴城墙上把他枪毙!不过,暂且还得忍耐一下......"
  "忍耐一下!"我禁不住叫了起来,"可他就要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哩!......"
  "哦!"将军又说,"那倒不坏.先让她暂时做做希瓦卜林的老婆也好:他目前可以保护她.将来等我们把他枪毙了,到那时,上帝保证,再给她找个男人.漂亮的小寡妇不守空闺,我是说,小寡妇找男人要比黄花闺女容易得多."
  "我宁愿死掉!"我发疯似的说,"也不愿让她嫁给希瓦卜林!"
  "哦,哦!"老头说,"现在我明白了.看起来,你爱上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啊!那又当别论了.我可怜的小伙子!不过,我还是不能给你一连兵和五十名哥萨克.那种远征是不明智的.我不能冒然承担责任."
  我垂下头,绝望了.猛然,我脑子里一闪念: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如旧时小说家之所言.

  第 十 一 章  叛匪的寨子
  狮子本性凶残,但那时吃饱了.
  "干吗你钻进我巢穴里来了?"......
  它客客气气地问道.
  苏马罗可夫
  我离开将军,急急忙忙赶回自己的住所.沙威里奇一见面就象往常一样罗罗嗦嗦劝我道:"少爷!你总喜欢跟醉醺醺的强盗算老账.这是老爷干的事吗?万一有个不测,那才划不来哩!要是跟土耳其人或者瑞典人交手,那倒有情可原.可现在你跟这帮人斗,说起来都丢人!"
  我打断他的话,问他:"我总共还有多少钱?""有的是,"他不加思索地回答,"那帮骗子翻箱倒柜,可我还是把钱藏起来了."说了这话,他便从袋子里拖出一条长褡裢,里面装满了银币."好了,沙威里奇!"我对他说,"你就给我一半,剩下的归你.我要到白山炮台去."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那好心的管教人嗓门颤抖地说,"你得敬畏上帝呀!现在,条条道路都被强盗堵死了,你怎么能走呢?你不顾死活,但也得可怜可怜你父母呀!你要上哪儿去?去干吗?再等几天吧!援兵一到,抓走了强盗,到那时,东西南北由你去闯."
  但我决心已定.
  "不必多说了,"我对老头说,"我要去,不能不去.你不要伤心,沙威里奇!上帝慈爱,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你记住,不要老是责怪自己,切莫舍不得花钱,要用的东西尽管买,别嫌贵.这点钱我送给你.假如过了三天我还不回来......"
  "你这是干吗,少爷?"沙威里奇打断我的话说."要我放你一个人去,你做梦也甭想!如果你硬要去,你骑马,我走路,也要跟着你,我不能扔下你不管.离开你,让我一个人坐在这石头城里发呆吗?莫非我发疯了?随你咋想,少爷!反正我不离开你."
  我知道,跟沙威里奇争执是没有用的,我便要他去打点行装准备上路.过了半小时,我便骑上我那匹好马出发了,沙威里奇骑了一匹骨瘦如柴的拐腿马,那是围城中的一个居民不要钱白送给他的,因为没有粮秣喂养它.我们到了城门口,哨兵放行.我们便出了奥伦堡城.
  天黑了.我的路程要经过贝尔达村寨,那是普加乔夫的行辕.一条笔直的大道被积雪覆盖,但辽阔的雪原上到处都是天天奔驰的马匹留下的蹄迹.我放开马快跑.沙威里奇很难追上,落在后面老远,不断地叫:"慢点,少爷!看在上帝的份上,慢点!我这匹该死的老马赶不上你那匹长腿的魔鬼.性急干吗?又不是去喝喜酒,说不定还得挨一刀,走着瞧......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别害死我了!......天老爷!这孩子不要命了!"
  不久,贝尔达寨子里的灯火隐约在望.我们进了峡谷,那是山寨的天然屏障.沙威里奇紧紧跟随,他怨天尤人,絮絮叨叨不闭嘴.我一心想偷偷地绕过寨子,但是,昏暗中眼前突然冒出四条汉子,手持棍棒.那是普加乔夫行辕的前哨.叫我们停住.我不知道口令,心想不声不响溜过去.但他们一下子就围住了我.其中的一个一把抓住我的马笼头.我抽出军刀,一刀砍在他头上,他的皮帽子救了他的命,他摇晃了几下,松开马笼头.另外几个慌忙跑开.我趁此机会,使劲踢马,飞奔开去.
  渐深的暗夜本可以使我摆脱一切危险,可我猛然间回头一望,沙威里奇不见了.这倒霉的老头骑着那匹拐腿马不可能逃脱那几个强盗.怎么办?我等了他几分钟,我估计他被抓住了,于是我调转马头回去找他.
  我向峡谷驰去,听到远处吵吵嚷嚷,又听到沙威里奇的声音.我疾驰而去,立刻又回到几分钟前阻挡我的那几个农民中间.沙威里奇正在那儿.他们把他拉下马,动手将他捆绑.见到我,他们很高兴,大叫着扑将过来,一下子把我拉下马.其中的一个,看来是个为首的,向我们宣布,要立刻解押我们去见皇上.他继续说道:"看我们的皇上怎么处置:立刻把你们吊死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毫无反抗之意,沙威里奇也学我的样.几个哨兵便押着我们走了,得意洋洋.
  穿过峡谷,我们进了寨子.家家都已掌灯,到处是喧嚣和吆喝之声.我见到街上人群拥挤,但昏暗中没有人注意我是奥伦堡的军官.我们被径直解押到一栋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农舍里.大门口搁了几只装酒的大木桶和两尊大炮."这儿就是行宫."一个农民说,"我们马上去通报."他进去了.我瞥了沙威里奇一眼,老头儿划着十字,耐心地做他的祷告.我等了老半天.终于,那个农民出来了,对我说:"进去!皇上命令把军官押进去."
  我进了农舍,也就是农民所说的行宫.房间里点了两支蜡烛,墙上糊了蜡黄的壁纸.不过,桌椅板凳.吊在绳子上的洗脸盆.挂在钉子上的手巾.屋角的锅架.搁碗盏的宽大的锅台,这一切都是通常农家的摆设.普加乔夫威严地坐在圣像下面,身穿火红长袍,头戴高皮帽,手叉腰.他旁边站着他的几位主要助手,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得出,关于抓来一个奥伦堡军官的通报激起了这些造反者强烈的好奇心,他们定然洋洋自得,准备处置我这个阶下囚了.普加乔夫第一眼就认出了我.装出的威风凛凛的样子一下子收敛起来了."啊哈,是你这位大人!"他说,活跃起来,"怎么啦?上帝干吗把你送到这儿来了?"我回答,因为有点私人的事情要办,打算从这儿经过,而他的人把我拦住了."什么私人事情呢?"他问我.我不知怎样回答.普加乔夫以为我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解释,转向他的同伴,要他们出去一下.大家都听从他的话,只有两个人没有动弹."你就当着他们的面大胆说吧!"普加乔夫对我说,"什么事我也不瞒过他们."我低着头瞟了他们一眼......冒充的皇帝的两名心腹.一个是老态龙钟.弯腰驼背的老头,蓄一大把白胡子,除了一条斜挎在灰色长袍上面的蓝色绶带以外,没有任何招眼之处.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另一位.那是个彪形大汉,身材魁梧,肩宽体肥,四十五岁上下.一部浓密的大胡子火红,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大鼻头没有鼻孔,额头和脸膛上红斑点点,......这一切赋予他那大麻脸以不可名状的神情.他穿着红衬衫.吉尔吉斯长袍和哥萨克肥大的灯笼裤.我后来得知,第一位是在逃的伍长别洛波罗多夫.第二位就是阿方纳西.索柯洛夫(绰号赫罗普沙),他是个流刑犯,三次从西伯利亚矿山逃跑.虽则我这时忧心忡忡,但我偶然厕身的这个场合还是使我浮想联翩.但是,普加乔夫打断了我的思路,问我道:"说吧!你离开奥伦堡为了什么事?"
  一个离奇的念头掠过我的脑子:我觉得,天公作美,第二次将我引至普加乔夫面前,这便使得我有机会把我的计划付诸实施了.我决定见机行事,来不及仔细考虑,我就下定了决心,回答普加乔夫说:
  "我要到白山炮台去搭救一个孤女,她正受人欺负."
  普加乔夫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我的人有谁胆敢欺凌孤女?"他提高嗓门说,"哪怕他三头六臂,也休想逃脱老子的手心!说,是谁?"
  "希瓦卜林."我回答,"他抓了你在神父家里见过的那个生病的姑娘,逼她嫁给他."
  "看老子来教训教训这个希瓦卜林."普加乔夫威严地说,"得让他知道,在我手下他竟敢无法无天地欺凌百姓,看他有什么好下场.老子要绞死他."
  "我来插一句,"赫罗普沙说,他嗓子沙哑,"你匆匆忙忙任命希瓦卜林当要塞指挥官,现在又匆匆忙忙要绞死他.你任命一个贵族当官,已经得罪了哥萨克.今日一听谗言又要杀,你会吓跑贵族的."
  "贵族无须可怜,也不值得同情!"挎蓝绶带的老人说,"杀掉希瓦卜林倒不错,不过,也应该好好审问这位军官先生:他来干什么?如果他不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来求你召冤?如果他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时至今日还在奥伦堡城里跟你的仇人共坐一条板凳?要不要把他送进刑讯室?要不要在刑讯室立刻把火烧旺?我觉得,这位小少爷是奥伦堡司令官派来的密探."
  我感到这老贼的逻辑是颠扑不破的.我竟落进了谁的掌心?想到这儿,我凉透脊背.普加乔夫看出我惊慌了."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挤眉弄眼."看起来,我的大元帅说的倒是实情.有何见教?"
  普加乔夫的开玩笑的口吻恢复了我的勇气.我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如今处在他的权力之下,他可以任意摆布我.
  "好!"普加乔夫说,"现在你说说,你们城里的情况如何?"
  "谢天谢地!"我回答,"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普加乔夫反问道,"老百姓都要饿死了!"
  这个冒充的皇帝说的是实话.但我得忠实于自己的宣誓,便撒谎说,那都是谣言,奥伦堡城内有各种足够的储备.
  "你看!"老头抓住话柄进逼一步,"他当面撒谎.逃出来的难民都异口同声说,奥伦堡城里正闹饥荒和瘟疫,那儿在吃死人,有得死人吃还算有运.而这位少爷却硬说:储备充足.如果你要吊死希瓦卜林,那么,也得把这个年轻人吊死在同一个绞架上,免得他们两个争风吃醋."
  这该死的老头的几句话,看来使普加乔夫动摇了.幸好,赫罗普沙站出来反对自己的同伴.
  "得了,纳乌梅奇!"他对老头说,"你就知道杀人.绞死人.充什么好汉?看起来,你的良智丧尽了.你自己快进棺材了,却偏偏要害死别人.你良心上的血债还嫌少吗?"
  "你真会讨好卖乖呀!"别洛波罗多夫反唇相讥,"你这副慈善心肠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不错,我也有罪,"赫罗普沙回答,"这只手(说到这里他捏紧铁骨铮铮的老拳,卷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粗壮膀子),这只手杀过人,流了不少基督徒的血.可我杀的是仇人,不是客人.老子杀人,是在大道上,密林中,不是在屋子里,火炉边.老子杀人,使的是板斧和铁锤,从来不象长舌妇那样进谗言搞暗害."
  老头子坐不住了,转过身,口吐几个轻视的字眼:"破鼻子囚犯!......"
  "你嘀咕什么?老不死的家伙!"赫罗普沙狂吼起来,"看老子也来撕破你的鼻子!等着!时候一到,上帝慈悲,也得让你尝尝烧红的铁钳的滋味......眼下你得小心,别惹得老子动手来揪掉你的胡子!"
  "我的两位虎将!"普加乔夫庄严地发话了,"别吵了!要是奥伦堡那群恶狗在同一个绞架下面踢腿断气,那倒不错.不过,要是咱们的公狗互相咬起来,那就糟了.好了!你们讲和吧!"
  赫罗普沙和别洛波罗多夫不吭声,互相怒目而视.我看到要赶快岔开话题了,否则,其结果对我会很不利.因此,我满脸堆笑,转脸对普加乔夫说:"啊!我差点忘记向你道谢了,幸亏你送的那匹马和那件皮大衣,不然我就到不了城里,半路上早就冻死了."
  我的计谋果然奏效.普加乔夫快活起来."以怨报怨,以德报德嘛!"他说,挤眉弄眼,"现在告诉我,希瓦卜林欺侮的那个姑娘,跟你有啥关系?莫不是你这后生有了恋情,是不是?嘿嘿!"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回答,看到气氛变好,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你的未婚妻!"普加乔夫大声说,"干吗不早说?好!我们来为你办喜事,痛痛快快喝顿喜酒!"说完,他转过脸对别洛波罗多夫说:"听着,大元帅!我与这位大人是老朋友了.让我们坐下来吃顿晚饭,早晨比晚上头脑清醒.明日再看看,他的事该咋办."
  我本想谢绝他的好意,可有什么办法呢?两名年轻的姑娘,房东的女儿动手给桌子铺上台布,端上面包.鱼汤.几壶葡萄酒和啤酒,就这样,我便第二次跟普加乔夫以及他可怕的同伴们共进晚餐了.
  我不得已而目睹着这一席酒宴一直延持到深夜.终于,同席的人都醉了.普加乔夫颓然坐在圈椅里,开始打瞌睡了.他的同伴们一个个站起身,示意我离开他.我跟随他们一同走出去.遵照赫罗普沙的命令,卫兵把我带到审讯室的小房子里.我发现沙威里奇也在那儿,卫兵把我们两人反锁在里头.我的管教人因目睹发生的一切而惊魂未定,因而没有问我一句话.他躺在黑暗里,不断唉声叹气,终于打鼾了.而我则思绪万千,通宵不曾合眼.
  早晨,普加乔夫派人来叫我.我去见他.他的大门口停了一辆三匹马拉的暖篷雪橇.街上聚集了一堆人.我在门厅里碰见普加乔夫.他一身旅行装束,穿了皮大衣,戴顶吉尔吉斯高皮帽.昨夜那几个同伴围绕着他,毕恭毕敬,跟昨夜我见到的神色判然两样.普加乔夫愉快地跟我打招呼并且邀我和他一道坐进雪橇.
  我们坐了进去."去白山炮台!"普加乔夫对那个站在一旁准备赶车的宽肩膀的鞑靼人说.我的心嘣嘣直跳.马跑起来,铃儿丁当响,雪橇在飞驰......
  "等一下!等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一看,沙威里奇正迎面跑来.普加乔夫叫车夫停下."彼得.安德烈伊奇少爷!"我的管教人叫道,"别扔下我!别把我这老头子丢弃在这帮骗......""呵!老家伙!"普加乔夫对他说,"又遇到了你.好,坐上车台去吧!"
  "谢谢,皇上!谢谢,亲爱的父王!"沙威里奇说,爬上车台,"上帝保佑你长命百岁,因为你连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嫌弃.我要一辈子为你祈祷上帝.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袄子了."
  他又提兔皮袄子,很可能惹得普加乔夫最终会大发雷霆.幸好,这位冒充的皇帝没有听见,或者故意不打理这不识时务的暗示.马儿飞奔,街上,百姓肃立两旁,脱帽致敬.普加乔夫向两边点头致意.过了一会儿,我们便出了寨子,顺着光滑的大道疾驰而去.
  不难想象我当时有什么样的感受.再过几小时,我就要跟那个我原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姑娘见面了.我想象我们重逢的那一刻的情景......我也想着我身边的这个人,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由于机缘古怪的巧合我与他神秘地联结在一起.我想起他动辄杀人和嗜血成性的行为,而现在他居然挺身而出去搭救我心爱的姑娘.普加乔夫还不知道,她就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怀恨在心的希瓦卜林肯定会向他揭发.普加乔夫也可能通过其他途径了解真情......到那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将怎么样呢?我浑身一阵寒噤,连头发也竖起来了......
  普加乔夫打断我的思路,猝然问道:
  "你在想什么,大人?"
  "怎么能不想呢?"我回答,"我是个军官和贵族,昨日还跟你打仗,可今日却跟你同坐一辆雪橇,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仰靠你了."
  "怎么?"普加乔夫问,"你害怕了?"
  我回答,我既然承蒙他赦免过一次,今后我不但希望他宽谅,甚至还指望他援助.
  "你对了,上帝有灵,你这一招做对了!"冒充的皇帝说,"你看,我的孩子们都斜着眼睛瞧你.那老头子今日还坚持说你是奸贼,说是应该拷问你,吊死你,但我不答应."他压低嗓门说,以防沙威里奇和那个鞑靼人听见:"我记得你那一杯酒和那件兔皮袄子.你看,我可并非你们那边的人所说的那样是个杀人成性的人."
  我记起了攻占白山炮台的情景,但觉得不必跟他争辨,因而没有回答一个字.
  "奥伦堡城里怎样议论我?"普加乔夫沉默一会儿以后问我.
  "对!他们说,你这个人不大好对付,没得说的,你已经扬名天下了."
  这位冒充的皇帝脸上显出洋洋自得之色.
  "对!"他快活地说,"我所向披靡.你们奥伦堡城内的人可知道尤吉耶沃战役吗?打死你们三十个将军,俘虏四支军队.你想想,普鲁士国王能够跟我较量吗?"
  这强盗自吹自擂,我听了不禁好笑.
  "你自己这样想吗?"我对他说,"你能够打败腓特烈大帝吗?"
  "打败费多尔.费多洛维奇吗?不在话下!我打败了你们的那批将军,而他又是他们手下败将.直到如今,我总是旗开得胜.走着瞧,还有好戏看,我要进攻莫斯科."
  "你想攻占莫斯科?"
  冒充的皇帝想了想,随后轻轻说:
  "天晓得!我的路子很窄,自由很少.我的人都自作聪明,他们都是贼.我必须百倍提高警惕:只要打了一次败仗,他们就会献出我的脑袋赎回自己一条狗命."
  "说到了点子上!"我对普加乔夫说,"趁为时不晚,你是不是最好抛开他们,去请求女皇宽恕呢?"
  普加乔夫苦笑了.
  "不!"他回答,"忏悔已经晚了,不会饶了我.有始有终,一干到底.怎么知道呢?也许能成事.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不是在莫斯科也做过皇帝吗?"
  "他下场如何,你可知道?他被扔出窗户,剁成烂泥,烧成灰,装进炮筒,一炮轰了出去!"
  "你听着!"普加乔夫怀着粗犷的豪情,感慨万端地说,"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听,那是我小时候一个卡尔美克老太婆告诉我的.有一天,老鹰问乌鸦:'你说说看,乌鸦!为什么你能活三百岁,而我总共只能活三十三岁呢?,......乌鸦回答说:'亲爱的!因为你喝鲜血,而我却吃尸体.,老鹰想了想:'让我也来吃吃死尸看.,好,老鹰和乌鸦飞走了.他们看见一匹死马,就飞下来落在死马身上.乌鸦张开嘴就吃,赞不绝口.老鹰啄了一口,再啄一口,拍拍翅膀,对乌鸦说:'不行!乌鸦老兄!与其吃死尸活三百年,还不如喝足一次血,然后听凭上帝去安排吧!,这个卡尔美克故事怎么样?"
  "意味深长."我回答说,"不过,在我看来,烧杀抢夺就好比吃死尸."
  普加乔夫愕然瞟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我们两人都不吭声了,各想各的心事.鞑靼人唱起了忧郁的歌,音调凄恻悠长;沙威里奇坐在车台上晃晃悠悠,在打瞌睡.雪橇在隆冬光滑的大道上飞驰......突然,我见到雅伊克高峻的河岸上的小村庄,围着栅栏,有座小钟楼......再过一刻钟,我们就进了白山炮台.

  第 十 二 章  孤  女
  好比园中小小的苹果树,
  砍掉了树顶,扳掉了枝桠,
  我们的公爵小姐呀!
  她没有爹,也没有娘,
  谁也不会将她来装扮,
  谁也不会祝福她.
  结婚歌
  雪橇驶近司令住宅前的台阶.百姓听到普加乔夫的铃铛声便成群结队跟在我们后面跑.希瓦卜林走下台阶迎接冒充的皇帝.他一身哥萨克的打扮,留着大胡子.这变节分子搀扶普加乔夫下了雪橇,卑躬屈膝地表白他的忠心和喜悦之情.看到我,他慌了.但他立刻定了定神,向我伸出手来,说道:"你也是我们的人了?早该如此!"我转过身不去看他,什么也没回答.
  我们走进那早已熟悉的房间,见到墙上依旧挂着那张已故司令的军官证书,勾起一桩桩往事悲伤的回忆,我心里极为难过.普加乔夫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而那张沙发正好是伊凡.库兹米奇往常坐着打盹的地方,那时他的老伴唠唠叨叨数说着给他催眠.希瓦卜林亲手给普加乔夫端来了烧酒.普加乔夫喝了一杯,指着我对他说:"你也请请这位大人吧!"希瓦卜林把托盘端给我.但我第二回把头一歪,不予理睬.他慌了手脚.他平时擅长察言观色,这时他准定看出了,普加乔夫对他不满.他提心吊胆地站在普加乔夫面前,心怀叵测地瞅着我.普加乔夫问起要塞的情况,又问问敌军的动静,然后突然问道:
  "告诉我,老弟!你关押了一个什么样的姑娘?让我看看她."
  希瓦卜林脸色顿时惨白得象个死人.
  "皇上!"他嗓门发抖地说,"陛下!她没有被关押......她生病了......她躺在她闺房里."
  "带我去看看."冒充的皇帝说,站起来.无法推辞了,希瓦卜林只得带领普加乔夫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闺房.我跟在后头.
  希瓦卜林在楼梯上站住了.
  "皇上!"他说,"您有权随便命令我,但是,请别让不相干的人走进我妻的卧室."
  我气得全身发抖.
  "那么,你结婚了!"我对希瓦卜林说,恨不得立地宰了他.
  "别发火!"普加乔夫对我说,"这事我要管.而你,"他转向希瓦卜林说:"别自作多情,别装模作样.是你老婆也好,不是你老婆也好,反正老子爱带谁上她那儿,就带谁.大人!跟我来吧!"
  走到闺房门口,希瓦卜林又站住,声音若有若无地说:
  "皇上!臣得事先奏明陛下,她在发高烧,昏迷不醒说胡话已经三天了."
  "开门!"普加乔夫说.
  希瓦卜林伸手摸衣兜,说是没有带钥匙.普加乔夫抬腿一踢,铁锁哐啷一声跳到一旁,门打开.我们走进去.
  看一眼我便愣住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坐在地板上,穿一身破破烂烂的农家女连衫裙,一脸苍白,浑身消瘦,披头散发.她面前搁着一瓦罐水,罐口上放一块面包.她一看见我便周身颤抖,叫了起来.我当时怎样处理,已经记不得了.
  普加乔夫盯着希瓦卜林,露出刻毒的奸笑,说道:
  "你这病院倒挺不错嘛!"然后,他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前,对她说:"告诉我,亲爱的!你丈夫为什么要惩罚你?你在他面前有何过错?"
  "我丈夫?"她反问,"他不是我丈夫.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假如没有人来救我,我宁愿去死!我一定会死."
  普加乔夫对希瓦卜林狠狠瞪了一眼.
  "你胆敢骗我!"他说,"你这无赖!你知道不知道,应当怎样处置你?"
  希瓦卜林叭的一声跪下......这时,我心头轻蔑至极,盖过了仇恨和愤怒的感情.我极其厌烦地瞅着这个贵族匍匐在哥萨克逃犯的脚下.普加乔夫心软了.
  "我饶了你这一回,"他对希瓦卜林说,"可你得小心,下次再犯,连这一回一起算账."
  然后他转过身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慈祥地说:"出去吧!可爱的姑娘!我给你自由,我就是皇帝."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迅速瞥了他一眼,顷刻便猜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杀害她父母的凶手.她抬起两手蒙住面孔,晕倒在地上,我向她扑过去.正在这时,房间里大胆跑进来我的老相识巴拉莎,她立刻动手伺候她的小姐.普加乔夫走出闺房,我们三个人下楼进了客厅.
  "怎么样,大人?"普加乔夫说,满面春风,"咱们搭救了一个漂亮的妞儿!你看怎么样,是不是把神父找来,叫他给侄女完婚?也许,我来做主婚父亲,希瓦卜林做傧相,让咱们来好好吃一顿,喝一顿......关上大门."
  我担心的事,果然发生.希瓦卜林听到普加乔夫的提议,气急了.
  "皇上!"他愤怒地大声说,"我有罪,我欺骗了您,但是,格里尼约夫也欺骗了您.这个姑娘不是本地神父的侄女,她是这个炮台攻破后被处决的伊凡.米龙诺夫的女儿."
  普加乔夫一双火般的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困惑地问我.
  "希瓦卜林说的是实话."我果断地回答.
  "这点你可没有说过."普加乔夫说,他脸色沉下来.
  "请你自己判断,"我回答他说,"当着你手下人的面,告诉你米尤洛夫的女儿还活着,那样行吗?他们会把她活活吃掉.什么也救不了她."
  "这倒是实话,"普加乔夫笑了笑说,"我的那些酒鬼是不会放过这个可怜的姑娘的.我的教亲神父太太骗过了他们,她做得蛮不错."
  "请你听着,"我见他心情好转,便趁机接下去说,"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也不想知道......但是,上帝作证,我真乐意用生命回报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求你别要我去做有损于我荣誉和基督徒良心的事情.你是我的恩人.请你有始有终:放我带着可怜的孤女走上帝指引的道路吧!不论你将来在那里,无论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定为你祈祷,求上帝拯救你有罪的灵魂......"
  看来,普加乔夫严酷的灵魂被感动了."也好,就照你的办!"他说,"要杀就杀,要放就放,我向来这样.带上你的美人儿去吧!随你去哪儿,上帝保佑你们相亲相爱."
  他当即命令希瓦卜林立刻给我发一张通过他统治下的所有关卡和要塞的通行证.希瓦卜林垂头丧气,站在那里象个木偶人.普加乔夫接着去视察炮台.希瓦卜林奉陪.我留在房里,推说要准备上路了.
  我跑到闺房.门关着.我敲敲门."是谁?"巴拉莎问.我回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甜蜜的声音在门后传来."等一下,彼得.安德列伊奇!我正在换衣裳.你到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去吧!我会马上就去她那儿."
  我依了她,转身就去盖拉西姆神父家.神父和他太太跑出来欢迎我.沙威里奇已经事先通知了他们."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神父太太说.上帝开恩,让我们又见面了.您过得好吗?我们可天天惦记着您哩!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这心痛的姑娘,没有您在跟前,她可真吃够了苦头啦!......请告诉我,我的少爷!您怎么跟普加乔夫交情这么好?他怎么没有把你弄死呢?好,这一点得感谢这强盗.""得啦,老太婆!"盖拉西姆神父打断她的话,"你知道的事,别都搬出来瞎扯.祸从口出,少说为佳.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请进,请赏光!好久好久没见到您了."
  神父太太竭尽所能款待我.同时,他一张嘴巴说个没完.她告诉我,希瓦卜林如何逼着他们交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如何悲痛欲绝不愿离开他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如何通过巴拉莎跟他们一直保持联系(巴拉莎这妞儿是个机灵鬼,她会指挥军曹按自己的调子跳舞);她又如何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出主意写封信给我,如此等等,神父太太唠叨个没完没了.轮到我说,我便三言两语讲了我这一段的经历.当神父和他太太一听到普加乔夫已经知道他们的骗局的时候,他们便在胸前频频划着十字."十字架的神力灵验了!"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说,"求上帝驱散这朵乌云吧!唉!那个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不要说了,真不是人!"这时,房门推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进房来,她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她脱下了农家姑娘的衣裙,穿着象过去一样朴素大方.
  我抓住她一只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我俩面面相觑,心头百感交集.两位主人感到,他们在此有妨,便走开了.剩下我们两个四目相对,世间的一切都丢到九霄云外.我们谈着谈着,永远也谈不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诉我自从炮台攻破以后她所境遇的一切;她向我描述了她处境的悲惨和下流的希瓦卜林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我跟她回忆过去幸福的时光......我俩都哭了......最后,我向她说明了我的打算.让她留在归普加乔夫统治又由希瓦卜林管辖的炮台,是不可能的.去被围困而正经受着各种苦难的奥伦堡,那是想也不用想的.她如今没有一个亲人了.我劝她到我父母的庄子里去.开始她还有些犹豫,因为她早知道我父亲不赞成的态度,这点使她害怕.我说服了她.我知道,收留为国捐躯的光荣的军人的女儿,我父亲准定会认为是他的天职和荣幸."心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最后我说,"我把你当成妻子了.出乎意料的患难把我俩紧紧连结在一起,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把咱们拆散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老老实实听我说,没有半点忸怩作态,没有丝毫假惺惺的半推半就之色.她觉得,她的命运从此跟我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了.但她再三说,只有得到我父母的赞同以后,她才做我的妻子.这一切,我没有反对.我们狂热地.深情地亲吻.我俩之间的一切就这么决定了.
  过了一小时,军曹给我送来一张通行证,上头有普加乔夫潦草的签字.军曹还传达了他的话,叫我到他那儿去.我去了,见他正要上路.当我跟他......这位除我一人之外全都认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和令人生畏的人物......离别的时候,我说不出有什么滋味在心头.干吗要隐瞒真情呢?这时我十分同情他.我打心坎里希望把他从他所领导的那帮坏蛋的包围中拉出来,趁为时还不太晚,救出他的头颅.希瓦卜林和老百姓团团围住了我们,妨碍我透露萦绕于我心头的一切.
  我与他友好地分手.普加乔夫看到人群中站着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伸出一个指头对她做出威吓的样子,意味深长地眨一眨眼睛.然后他坐进暖篷雪橇,吩咐车夫开到贝尔达村去.马走动了,他再次探出身子,对我大声说道:"别了,大人!或许咱们还能再相见."后来我们果然再见面了,不过,那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呀!......
  普加乔夫走了.我久久凝视着这茫茫的雪原,他那三匹马拉的雪橇渐渐消失.百姓散了,希瓦卜林也不见了.我回到神父的屋里,我们上路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我不想再耽搁了.我们的行装都塞进了司令的一辆旧马车里.车夫飞快就套好了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要去跟埋在教堂后面的父母的坟墓道别.我想陪她去,但她要我让她一个人去.过了几分钟,她回来了,泪珠儿默默地流.车子开到门口.盖拉西姆神父和他老伴走上了台阶.我们三人坐上车子: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巴拉莎和我.沙威里奇爬上车台."再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的心肝!再见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我年轻的雄鹰!"神父太太说,"一路平安!上帝保佑你们俩幸福!"我们的车子开动了.我看到司令的住宅的窗户后面站着希瓦卜林.他脸上露出怀恨在心的阴郁郁的神色.我不想在斗败了的仇人面前逞威风,掉过头去不望他.终于我们出了炮台的大门,从此永远离开白山炮台了.

  第 十 三 章  拘  捕
  对不起,先生!公事公办,
  我得立即送你进牢房.
  ......好!我准备好了,我希望
  事先解释一下这桩公案.
  克尼亚什宁
  今早我还为这位心爱的姑娘担惊受怕,此刻她居然跟我如此意外地结合在一起,这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切好似一场春梦.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若有所思,时而瞅瞅我,时而望望车道,看来,她惊魂未定,还没有清醒过来.我们都不说话.两人的心都过分疲倦.不知不觉之间过了两个钟头,我们便到了附近的仍归普加乔夫统治的一座炮台.在这儿我们要换马.马飞快就套好了,那个被普加乔夫任命为司令的大胡子哥萨克手忙脚乱,殷勤周到,我看出,多亏我们这位车夫的饶舌,他们把我当成了皇帝的宠幸大臣了.
  我们继续前行.天色已经黑了.我们快到一个小镇,这儿,据那个大胡子司令说,有一支大部队正待跟冒充的皇帝会师.哨兵挡住了我们,问道:"车上是谁?"车夫大声回答:"皇上的教亲和他太太."忽然,一群骠骑兵把我们团团围住,肮脏的话骂不住口."滚出来!鬼教亲!"一个留唇须的伍长对我叫喊,"会有好东西叫你尝尝!还有你的婆娘!"
  我下了车,要求带我去见他们的长官.看到下车的是位军官,士兵们停止了咒骂.伍长带我去见少校.沙威里奇紧紧跟着我,自个儿嘟嘟嚷嚷:"看你皇帝的教亲有啥本事!刚跳出火坑,又掉进滚汤......天呀!这倒霉的事儿看你怎么收场?"马车缓缓尾随在后.
  五分钟之后,我们走到一栋灯火通明的小房子跟前.伍长叫卫兵看着我,他进去通报.他立刻转来,告诉我,少校大人没有功夫会见我,命令把我拘留起来,不过要把太太领到他那儿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狂妄地叫起来,"难道他发疯了吗?"
  "不知道,大人!"伍长回答,"少校大人只是命令将大人送到拘留所去,还命令把太太带到少校大人那里去.大人!"
  我冲上台阶.卫兵没有想到要阻拦我,我就一直跑进房里.那儿六七个骠骑兵军官在玩牌,少校做庄.我看他一眼,立刻认出他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就是曾经在辛比尔斯克赢了我的钱的那个人.我是多么惊奇啊!
  "真够凑巧!"我叫起来,"伊凡.伊凡内奇!是你?"
  "哎哟,哎哟!彼得.安德列伊奇!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从哪里来?欢迎!老弟,想不想来玩玩牌?"
  "不了!最好请你给我登记个房间."
  "干吗你要个房间?你就住我这儿得了."
  "不行.不是我一个人."
  "那么,把你的同事也叫来."
  "不是同事.我带了......一个女人."
  "女人?你在哪儿勾搭上的?嘿嘿!小老弟!"(说了这话,佐林嘟的吹一声口哨,惟妙惟肖,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弄得我极难为情.)
  "好!"佐林接着说,"就这么办,给你房间.真可惜呀!......不然,咱们倒要照老规矩吃喝一顿......喂,勤务兵!干吗不把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带到这儿来瞧瞧?或许她死心眼儿?告诉她,她不必害怕.老爷是再好不过了,决不会欺侮她,只会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
  "你说这个干吗?"我对佐林说,"什么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她是殉国的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我把她从俘虏中搭救出来,现在送她到我父亲的田庄上去,就让她待在那儿."
  "怎么,刚才他们来报告的原来就是你呀!请原谅.这是怎么回事?"
  "等一会我都告诉你.现在,看在上帝的份上,让那位可怜的姑娘安静一下,你的骠骑兵可把他吓坏了."
  佐林当刻下了命令.他自己走到街上,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歉,说这是一场误会,吩咐伍长把她请到镇上最好的旅馆里去.我便在他那儿过夜.
  我们吃了顿晚饭.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便把我的惊险的境遇告诉了他.佐林非常专心地听我说.当我说完,他摇摇头,说道:
  "老弟!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点不好:真见鬼,干吗你要结婚?我是个堂堂军官,不愿让你受骗上当.相信我,结婚顶个屁!整天围着老婆团团转,抱抱孩子换尿片,何苦呢?听我说,赶快跟这个上尉的女儿分离.通辛比尔斯克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一路安全.明天你就打发她到你父母那儿去,你自己就留在我的部队里.你也没有必要到奥伦堡去了.万一你又落到叛匪手里,那就休想再脱身了.这么办,包你恋爱的热情断然冷却,万事大吉."
  虽然我不能完全同意他,但我觉得,军人的天职要求我留在女皇的部队里.我决定听从佐林的劝告: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到田庄去,我自己就留在他的部队里.
  沙威里奇跑来给我脱衣.我告诉他,他得准备明天护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上路.他不肯:"怎么,少爷?我怎么能离开你?谁来伺候你?你爸爸妈妈会怎么说呢?"
  沙威里奇的犟脾气我是知道的,只有好言相劝和推心置腹的话才能感动他."老朋友,阿尔希卜.沙威里奇!"我对他说,"别拒绝了,给我行行好事吧!在这里我不需要人伺候,不过,如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路上没有你的照顾,我心里会不安的.伺候她,也就是伺候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一到环境许可,我就与她结婚."
  沙威里奇举起两手,拍一巴掌,大吃一惊的样子."结婚?"他反问,"小小年纪就想结婚!你爸爸会怎么说?你妈妈会怎么想?"
  "会同意的."我回答,"他们了解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以后,一定会同意.我还得指望你哩!我父母都信任你.你就为我们说几句好话吧!求求你!"
  老头儿被感动了."唉,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回答,"你想结婚,尽管还嫌早了点,不过嘛,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确实是个好姑娘,失去了这个好机会也是罪过.就按你的办吧!我就护送她这位天使回去,还得禀告你父母,这么好的姑娘是不要嫁妆的."
  我感谢了沙威里奇,就跟佐林同房睡下.我心潮起伏,以吐为快,于是说话便滔滔不绝.开初,佐林还有兴致跟我谈话,不过,渐渐地,他话少了,不连贯了,终于,他呼呼吹出鼾声.我只得闭嘴,不久也就学他的样了.第二天早上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告诉她我的打算.她认为在理,立刻同意了.佐林的队伍也同一天开拔,要离开这个小镇.不能耽误了.我当即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告别,把她交给沙威里奇照顾,请她带一封给我父母亲的信.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哭了."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低声说,"我们能不能再见面,只有上帝才知道,可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直到死,我心里只有你."我什么话也答不上来.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愿当着他们的面披露我心头的激情.她终于走了.我回到佐林的身边,心情沉重,不愿说话.佐林想使我快活,我也想散散心,我们热热闹闹,痛饮狂欢地度过了一天,晚上便开拔了.
  那时是二月底.给行军作战带来困难的隆冬季节已经过去,我们的将军们准备协同作战.普加乔夫一直还陷在奥伦堡城下.与此同时,我们的队伍却向他集中靠拢,从四面八方迫近叛匪的老巢.暴动的各村庄一见到我们的军队便立刻归顺,各股叛匪仓皇而逃.这一切预示着战事将很快结束.
  不久哥里岑公爵在塔吉谢沃要塞附近击溃了普加乔夫,驱散了他那些乌合之众,解了奥伦堡之围,表面看来,给了叛匪致命的最后一击.这时,佐林奉命清剿巴什基尔叛匪.官军未到,他们早已无影无踪.春水泛滥,将我们困死在一个鞑靼人的小村庄里.小河涨水,道路不能通行.我们无所事事,聊以自慰者,估摸跟叛匪和野蛮民族的枯燥无聊的战争不久即将结束.
  普加乔夫还是没有抓到.他又在西伯利亚工矿区出现了.在那里他又纠集新的匪帮,又开始烧杀抢劫.关于他得胜的消息又传播开来.我们得知,西伯利亚各炮台已被攻克.很快又听到喀山失守,冒充的皇帝向莫斯科进军.那些无所作为的将军们原来幻想可鄙的匪首不堪一击,这时却惶惶不安了.佐林接到命令,要他强渡伏尔加河.
  我这里不来描述行军和战争的终结.只简略提一下,灾难已经到了极限.我们通过被叛匪洗劫一空的村庄,灾民好不容易抢救出来的一点点东西,又不得不被我们抢去.行政机构瘫痪了.地主躲进森林.一股又一股匪帮到处打家劫舍.分散的各自为政的官军的首长随心所欲地惩处和赦免.这遍地烽火的辽阔边区的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但求上帝大发慈悲,别让世人看到这种毫无意义而又残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
  普加乔夫逃跑,伊凡.伊凡诺维奇.米赫里逊盯住紧追不舍.不久我们便得知他完全被打垮.终于,佐林收到了冒充的皇帝已被逮捕的通知以及就地驻防的命令.战争完结了.终于我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了!一想到拥抱他们,一想到即将见到不知她任何信息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便欣喜若狂.我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得跳将起来.佐林也笑了,耸耸肩膀说:"不,你要倒霉!一结婚,你就会莫名其妙地毁了!"
  然而,心头一种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欢乐蒙上一层阴影.一想到那个浑身溅满无辜者的鲜血的强人,现在他自己又将被枭首示众,我不由得心中忐忑起来:"叶米里扬啊,叶米里扬!"我痛惜地想.
  "你为什么不碰在刺刀尖上或被炮弹打死呢?那可是你最好的下场啊!"叫我怎么办?一想到他,我心头便立马想起他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刻援助过我,并且从卑鄙的希瓦卜林手里拯救过我的未婚妻.
  佐林给了我假期.再过几天我将沉浸在天伦之乐之中去了,我将再见到我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猛然间,迅雷不及掩耳.
  我要回家的那一天,正好在我就要起程的那一刻,佐林走进我的小茅屋,手里拿了一纸公文,显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我的心好似被捅了一下,我感到莫名其妙地惊恐.他叫勤务兵出去,然后对我说,有件案子牵扯到我了."有什么事?"我不安地问."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回答,把公文递给我,"你读一读,刚才收到的."我一看:那是发往各地驻军首长的密令,命令不论在何处,应将我立即捉拿归案,关押到喀山,交付给普加乔夫专案审查委员会.
  从我手里公文差点掉下."没有办法!"佐林说,"服从命令是我的职责.看起来,你跟普加乔夫友好旅行的事,政府估计已经知道了.我希望,这件案子会被撤销,在委员会里你能把自己洗刷干净.别灰心,动身吧!"我良心是干净的,审问我不怕.但是,一想到甜蜜的重聚又要延误下去,也许要拖好几个月,我不能不感到可怕了.车子已经备好.佐林友好地跟我告别,我被押上车.两个骠骑兵抽出军刀押送,坐在我身边.沿着大道车子开走了.

  第 十 四 章  审  判
  世上的流言,
  海上的波浪.
  俄罗斯谚语
  我深信,我的罪行最多不过是擅自离开奥伦堡.我不难辩白,因为单枪匹马打游击不但从不禁止,反而多方加以鼓励.我有可能被指控为轻举妄动,而不是违抗军令.不过,我跟普加乔夫的友好关系可能被许多目击者所证实,至少有重大嫌疑.我一路上专意思考即将对我的审讯,周密推敲我应如何回答,终于决定向法官说明真情,认定这个办法最为单纯,也最为牢靠.
  到了喀山,我只见一片瓦砾,满目凄凉.街上房屋倒塌,唯有一堆堆烧焦的木头,其间矗立着熏得乌黑的.没有屋顶也没有门窗的一堵堵光秃秃的残垣.这便是普加乔夫的遗迹!我被带进大火后的城中幸存的要塞里.骠骑兵把我交给一个值班的军官.他命令叫来铁匠,给我钉上脚镣,钉得死紧.然后我被关进牢房,那是一个又小又黑的单间,只有光秃秃的四堵墙壁和一扇带有铁栏杆的小窗.
  起初这种待遇不是好兆头.不过,我倒没有失去勇气和希望.我采用了凡是悲愤之人聊以自慰的办法,平生第一回饱尝了从自己纯洁而又破碎的心灵中宣泄的祈祷的滋味,我静心气和地睡去,毫不思虑将发生什么事情.第二天,牢房看守叫醒了我,对我说,今日就要提审我.两个士兵押送我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司令办公室,在前堂停下,然后让我一个人进去.
  我走进一间相当宽敞的厅堂.文件堆满桌,桌旁坐了两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将军,神情严肃冷峻,还有一个年轻的近卫军上尉,约莫二十六岁,外表很逗人喜欢,举止随便活泼.窗前另一张桌子边坐着一名书记,耳朵上夹了一管鹅毛笔,正伏在纸上,准备记录我的口供.审讯开始.书记问了我姓名和军衔.将军问我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维奇的儿子.我回答了,他严厉地斥责道:"真可惜!这么一位令人尊敬的人居然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我平静地回答,不论压在我身上的指控有多重,我自信清白,相信会弄清真相从而洗刷自己.他不高兴我的镇定自若."年轻人,你倒是伶牙俐齿呀!"他皱起眉头对我说,"不过,我们倒也见识过了."
  这时年轻人问我:何时由于何种原因我为普加乔夫效忠?接受他什么指令?干过什么勾当?
  我愤愤然回答:我是军官和贵族,决不会为普加乔夫效忠,也不会接受他任何指令.
  "这么说,"我的审判官反问,"为什么匪首唯独赦免了你这一位贵族军官,而同时,你的同事们却全部惨遭杀害呢?为什么你这个贵族兼军官却偏偏与叛匪们一道饮酒作乐,接受匪首的礼物.皮大衣.马匹和半个卢布的银币呢?怎么会产生这么稀奇古怪的友谊呢?这种友谊,如果不是因为你变节了,或者,至少因为你是个可鄙的软骨头,那么,怎么解释呢?"
  近卫军军官的话深深凌辱了我,我激愤地为自己辩护.我叙述了我是怎样在风雪大作的草原上认识普加乔夫的;在白山炮台攻陷以后他怎样认出了我而且赦免了我.我说,不错,冒充的皇帝所赠的皮大衣和马匹,我毫无内疚地接受了.可是,我保卫了白山炮台,直到最后的关头.最后,我提出我的将军,在奥伦堡被围困时我的忠诚他可以证明.
  严峻的老头伸手从桌上拿过一封拆开的信,然后厉声读道:
  "大人询问有关准尉格里尼约夫之行为,据传此人曾参与此次叛乱,与匪首勾结的事实,实为军法所不容,与誓言相悖逆.今特据实答复如下:查该准尉格里尼约夫自去岁即1773年12月至今年4月16日于奥伦堡服役,自此2月16日彼离城后即未归来.现据投诚之匪众传称,该准尉曾于普加乔夫之村寨内被勾留,并与匪首同车前往彼曾服役于其间之白山炮台,至于论及彼之行为,我可以......"念到这儿他不念了,对我严厉地说:"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以抵赖?"
  我原本想象刚才那样继续为自己辩护,真诚坦率地象说明其他事情一样说明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关系.但我突然感到恶心.我脑子里一闪念:如果我说出她的名字,那么,审查委员会定会传讯她.一想到将她的名字跟坏蛋们的下流诽谤纠葛在一起,一想到定会叫她本人跟他们对质......这个可怕的念头使我猛醒,我不知所措,语无伦次了.
  开初两位法官,还认真听取我的辩护,好像还多少有点好感,一看到我神色慌乱,便又抱定先入为主的成见跟我作对了.近卫军军官叫我跟主要告发人对质.将军当即命令带昨日那个罪犯.我迅即转过身来望着房门,等待告发我的人进来.过了几分钟,传来脚镣的丁当声,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人,一看:却原来是希瓦卜林.他外貌变化之大使我惊愕.骨瘦如柴,一脸惨白,原先漆黑的头发全都变白,长胡子蓬松凌乱.他说话声音很小,但语气坚定,重复了对我的控告.他说,我是被普加乔夫打进奥伦堡的内奸;说我天天出城单骑突击是为了传递有关城中动静的谍报;最后,说我公然向冒充的皇帝投降,跟随他巡视各炮台,想方设法陷害业已叛变的旧同事,以便窃据他们的职位并向冒充的皇帝邀功请赏.我默然听他说完,有一点还算满意:这下流坯没有提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名字,也许是这个姑娘曾经轻蔑地拒绝过他,说出来有失他的自尊;也许是他心里还残存着一星半点迫使我沉默的同样的感情......无论如何,反正白山炮台司令的女儿的名字在审问中没有提及.我的主意更坚定了,因而当法官问我是否可以反驳希瓦卜林的指控时,我回答说,我坚持原来的供词,没有别的要辩护了.将军命令把我们押下去.我跟希瓦卜林一同走出来.我镇定地朝他看一眼,一个字也没有对他说.他狞笑了一下,掂起脚镣,超过我,加快了脚步.我又被送进牢房,从此没有再提审过一次.
  以下我要向读者介绍的事情,并不是我在场亲睹,但那些故事我多次听说,以致细微末节都深深铭刻在脑子里,因而我觉得,好像我也无形中在场一样.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受到了我父母热情诚恳的接待,那是老一辈人固有的作风.能有机会收养和爱护一名可怜的孤女,他们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她们很快就真诚爱上她了,因为他们了解这个姑娘以后而不爱她是不可能的.在我父亲看来我的爱情已经不再是无聊的胡闹,而我母亲唯愿她的彼德鲁沙跟可爱的上尉的女儿成亲.
  我被逮捕的消息使我全家震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向我父母讲述了我跟普加乔夫交往的离奇的故事,她讲得如此天真,以致我父母听了,不但不令他们担忧,反而不时逗得他们开心地笑了起来.父亲不愿相信我会参与卑鄙的暴动以推翻圣朝和消灭贵族.他严肃地质问了沙威里奇.我的管教人没有隐瞒我曾经在叶米里扬.普加乔夫那儿做客,而那个强盗也总是款待他;老头儿发誓说,叛变的事他从没有听说有过.父母放心了,焦虑地等待好消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心里深感不安,但她没说,因为她天赋极其谦逊谨慎.
  过了几个礼拜......父亲突然收到我家亲戚Б公爵从彼得堡寄来的一封信.公爵告知父亲关于我的消息.写了几句通常的客套话以后,他写道,关于我参与叛匪阴谋的嫌疑,很不幸,已经证据确凿,本应被处死刑以儆效尤,但女皇陛下为了尊重我父亲的功效和年岁,决定从宽论处,将其有罪的儿子终身流放西伯利亚边远地区,以代替可耻的死刑.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断送了他的命.父亲失去了平时的坚韧精神,他的痛苦(通常憋在心里),有时通过刺耳的牢骚发泄出来."怎么?"他憋不住了就连连说,"我儿子居然参与了普加乔夫的阴谋!公正的上帝呀!我怎么活到了今日!女皇开恩,不判死刑!难道这样一来我就轻松了?死刑并不可怕.我的高祖死在红场断头台上,但他把至圣的良心留给了子孙,先父跟沃伦斯基和赫鲁晓夫一同遇难.但是,一个贵族居然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跟杀人犯.强盗.逃亡奴才相勾搭!......这是家族的奇耻大辱!......"母亲看到父亲气极而绝望的样子,吓坏了,不敢在他面前哭泣,想尽办法给他鼓气,说不可信谣言,说世人的非议不足为据.可父亲是安慰不了的.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比谁都痛苦.她坚信,只要我坚持,我是可以洗刷干净的,她猜到了真情并且认为她本人便是我不幸的根源.她瞒着别人,偷偷流泪,暗自伤神,同时却不断思考着拯救我的办法.
  一天晚上,父亲坐在沙发上翻阅《圣朝年鉴》,但他的思想却远在天边,因此,这一回阅读对他没有产生以往的效果.他嘴里吹着老式进行曲.母亲默默地织着毛衣,泪珠不时掉到毛衣上.坐在旁边做女红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突然开口道,她必须到彼得堡去一趟,请求给她路费.我母亲听了十分难过."你干吗要去彼得堡?"她说,"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是不是你也想丢开我们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说,她的前途全靠这次旅行了,她要依靠以身殉国者的女儿的身份去寻求权势者的援助和庇护.
  我父亲垂下头.凡是任何令他想起儿子可耻的罪行的话,他听了都难以承受,象是肉中刺."去吧,小姑娘!"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上帝保佑你找个好丈夫,可不是个无耻的叛徒."他站起身,走出去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和我母亲面对面,便把自己的打算部分地告诉了她.我母亲老泪纵横,拥抱了她,祈祷上帝保佑这办法能有个圆满的结局.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打点了行李.过了几天她就动身上路了,身边带了巴拉莎和忠心的沙威里奇.这老头儿跟我勉强分手以后,想到他能服侍我的未婚妻,我也多少得到些安慰.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顺利到达了索非亚,她在驿站旅馆里得知行宫当时就在皇村,便决定在那儿住下.她租了隔板后面的一个小房间.站长太太立刻跟她交谈起来,说她是皇宫里司炉的侄女,又告诉她宫廷生活的所有秘密.这位太太还告诉她,女皇通常早上几点钟起床,何时喝咖啡,何时散步,有哪几位大臣这时候奉陪,昨天白天女皇说了些什么话,晚上又接见了什么人......一言以蔽之曰,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这一席话可以写成好多页历史著作,对于后人极有价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们一同走进花园,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告诉她每一条林荫道和每一座小桥的变迁史.散步完了,她们回到驿站,都称心如意.第二天一清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起床,穿好衣裳,静悄悄地走进花园.早晨很美.太阳照透了菩提树顶,透出一片片金黄,秋日的晨风清爽.广阔的湖面映出灿烂的朝晖,波涛不兴.一群刚刚睡醒了的天鹅从岸边丛生的灌木里缓缓游出来,姿态端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片如茵的草地边上缓缓前行,那儿不久前才立了一座丰碑以纪念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勉采夫伯爵最近的胜利.忽然,迎面跑过来一只英国种的洁白的哈巴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吓了一跳,站住了.这时,一个女人清脆悦耳的声音:"别害怕,它不咬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到一位夫人,她坐在纪念碑的对面一张长椅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那位夫人出神地看着她,从另一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向她瞟了几眼,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头戴睡帽,身穿洁白的长袍,外罩马甲.看上去她有四十岁上下.她那丰盈的面庞容光焕发,显出庄重得体和恬然自安的神色,蓝湛湛的眼睛和嘴角上依稀可辨的一丝笑意具有难以描绘之美.这位夫人首先开口打破沉默.
  "您兴许不是本地人吧?"她说.
  "不是,夫人!我是昨天刚从外省来的."
  "您是不是跟家里人一同来的呀?"
  "不,夫人!我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可你还很年轻哩!"
  "我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您上这儿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正是,夫人!我是来向女皇陛下呈递请愿书的."
  "您是孤女,莫非,您是来控告有人亏待和欺侮了您,是吗?"
  "不是,夫人!只是来恳求女皇陛下开恩,不是来控告谁的."
  "请问,您是什么人?"
  "我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米龙诺夫上尉!不是奥伦堡省某个炮台的司令吗?"
  "正是,夫人!"
  那位夫人显然有些感动了:"请原谅我干预你的事情,"她说,声音更加亲切了,"不过,我是宫里的人.请您告诉我,您有什么请求,或许我能帮助您."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起身,毕恭毕敬向夫人道谢.这位陌生夫人身上的气质不由得令人甘愿向她披肝沥胆,完全信赖.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请愿书交给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保护人.她接过来便仔细地读着.
  起初她读得很用心,并且面带同情之色,但是,突然她的脸色一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双眼睛紧紧追随她的一举一动,这时这张一分钟前还和蔼可亲的脸一下子变得冷峻起来,使她吓了一跳.
  "您是为格里尼约夫来求情,是吗?"那位夫人说,口气冷淡,"女皇不会饶恕他.他跟匪首相勾结并非由于不懂事和草率,而是因为他实在是个廉耻丧尽的坏蛋."
  "冤枉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叫起来.
  "怎么是冤枉?!"夫人反问,满脸通红.
  "冤枉!天大的冤枉!我都知道,我都告诉您.格里尼约夫是为了我,才一个人承担了一切罪名,背了黑锅.在法庭上他没有为自己辩护,那完全是因为他怕把我也连扯进去."于是她心情激动地讲了读者早已知道的一切.
  那位夫人用心听她说完."您住在哪儿?"夫人问.听说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里,夫人便微笑着说:"呵!我知道.好了,再见吧!请不要把我们这次会面告诉任何人.我希望,您不久就会收到对您这封信的答复."
  她说这话的当儿站起身,走进了一条郁郁葱葱的幽径,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便返回安娜.符拉西耶夫娜那儿,倾心欢喜,而且满怀希望.
  驿站长的太太责怪她不该在秋日清晨外出散步,据说,那对于年轻姑娘的健康是有害的.那位太太端来茶炊,正待拿起杯子喝茶,即将开口大谈其宫廷掌故之际,突然,一辆宫廷马车开到了台阶之下,一位宫廷侍卫进来宣旨:女皇陛下命令米龙诺娃小姐立即进宫不误.
  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惊恐万分,立即手忙脚乱进行张罗."了不得呀!上帝!"她叫起来,"女皇陛下召您进宫啦!万岁娘娘怎么会知道您呢?我的小姑娘!您怎么能去见女皇呢?我看,您进宫以后连怎么走路都不懂哩!......要不要我陪您?可我至少还能指点指点嘛!你穿一身旅行衣裙,怎么好进宫去呢?要不要借用接生婆那件黄色滚圆女长袍?"宫廷侍卫宣布,女皇只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人进宫,衣着昕便,就穿她身上的这一套衣裙便可.没有办法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立即坐上马车进宫去了.上车时,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千叮宁万嘱咐,连连祝福.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预感到她跟我的命运就要从此决定了,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窒息了.不到几分钟的工夫,马车便开到宫门口.上了御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浑身战栗.两扇宫门豁然打开.她走过一间接一间的一连串金碧辉煌的厅堂,宫廷侍卫在前面引路.终于,来到两扇紧闭的门前.那人交代,他要进去通报一下,让她一个人留在门口.
  想到就要面对面晋谒女皇陛下,她心里好怕,费尽气力才站稳.过了片刻房门打开,她走进了女皇的梳妆室.
  女皇坐在梳妆台前.几名侍仆围绕着她,恭恭敬敬闪开,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近前来.女皇亲切地招呼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即刻认出了女皇就是几分钟前跟她坦率地谈过话的那位夫人.女皇把她叫到身边,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我很高兴能够履行我的诺言并且满足您的请求.您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相信您的未婚夫是无辜的.我这儿有一封信,请您带给您未来的公公."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伸出发抖的手,接过信,她哭了,跪倒在女皇的脚下.女皇扶她起来,吻了吻她.又跟她谈了起来."我知道您没有家产."她说,"但在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的面前我是义不容辞的,我要为您的前途着想,我有责任为您兴家立业."
  慈祥地抚慰了可怜的孤女以后,女皇让她走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坐上同一辆宫廷马车回去.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焦急地等着她回来,接二连三问了她一大堆问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好歹回答了几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怪她健忘,以为这是由于外省人没有见过世面,因而也就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她.当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连彼得堡城也无兴趣去观光一下,就回乡下去了......
  *  *  *
  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笔记到此便中止了.从他家族的传说中得知,1774年底奉女皇之命他被释放.普加乔夫被处决时他也在场.当时普加乔夫在人群中认出了他,还向他点点头,不一会儿,他的头便被斩了下来,血淋淋枭首示众.不久以后彼得.安德列伊奇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婚.他们的子子孙孙在辛比尔斯克省兴隆繁衍.距离××三十俄里的地方,有座属于十二个地主的田庄.老爷的一间厢房里至今还悬挂着那封叶卡杰琳娜二世的御笔信,镶嵌在玻璃框内.这封信是女皇写给彼得.安德列伊奇的父亲的,信中恩准昭雪其子并对米龙诺夫大尉的女儿的聪慧娴淑深表赞赏.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手稿是我们从他的一个孙子那里得到的.他知道我们正在撰写他祖父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专著.我们在征得其亲属的同意之后,决定将这部手稿单独发表,每一章之前加上相应的题辞,又擅自变换了几个人物的姓名.
  出版人谨识附:
  彼 得 大 帝 的 黑 奴
  彼得铁的意志
  改造了俄罗斯.
  尼.雅齐可夫.

  第 一 章  我到巴黎才
  开始生活,而不仅是活着. 摘自德米特里耶夫《旅行杂记》  彼得大帝派他的一名教子黑人伊卜拉金姆随众多年轻人去外国学习对改造国家所必需的知识.他在巴黎军事学院学习,毕业时授予炮兵上尉衔,在西班牙战争中崭露头角,受了重伤后返回巴黎.日理万机的彼得大帝,不断探询关于他的爱子的情况,并且总是不断地听到吹捧他儿子行为与成就的谄媚的汇报.彼得对他极其满意,多次召唤他到俄国去,但伊卜拉金姆并不着急.而他时而说要养伤,时而又说想深造,时而又诉苦钱不够用.彼得迁就他,答应他的要求,叮嘱他保重身体,对他的好学表示钦佩,并且从自己节俭的开支中拨钱寄给他,与那些金币一道,寄去的还有为父的忠告和防祸于未然的教导.
  所有历史记载都证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跟那个时代的法国人的放荡轻浮.一意胡闹和穷奢极欲相比.路易十四在位的最后几年,宫廷笃信宗教,妄自尊大,礼仪繁文缛节,而到这时任何痕迹却没有留下.奥尔良大公把辉煌的品质和各式各样的罪恶集于一身,但十分可惜,此人身上却没有一点伪善的影子.巴列—乐雅里的狂欢暴饮在巴黎已不是什么秘密,这是有传染性的.那时约翰.劳出现了.他贪得无厌.纸醉金迷.听天由命,结果是产业输光,道德丧尽.法国人在欢笑,在敲算盘,而国家则在讽刺喜剧的嬉戏的叠句声中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却呈现出一派气象万千的图景.要求学识和寻欢作乐使得各级社会地位的人乐于互相接近.财富.谦逊.光荣.天才.五花八门的奇行怪癖,这一切给好奇心提供了丰盛的养料,或者,让它得到满足,这一切被人们不约而同地乐于接受.文学.科学和哲学舍弃了寂静的书斋,进入广大社会中间以迎合时尚,指导社会舆论.女性统治一切,但却不乞求宠爱.虔心的尊重被彬彬有礼的外表代替了.最新的智慧和艺术之神,黎赛留大公......那时代的阿尔基维德的恶作剧已经属于历史的痕迹,并且给人们提供关于那个时代风习的概况.

  那幸福的时代,象征着放纵自由.
  那时候,狂妄象匹脱僵的野马,响着小铃铛,
  欢快的步子跑遍整个法兰西的国土;
  那时候,没有一个俗人甘愿虔诚超度;
  那时候,万事可为,只除开反省自守.
  伊卜拉金姆出现了.他的外貌.教养.天生的聪慧在巴黎引起了狂热的反响.女士们全都想在自己家里招待沙皇的黑人,不然就半路拦截把他拉回家去.摄政王不止一次邀请他赴愉快的晚会.他赴晚宴,宴会上因阿尔爱特的风度翩翩与肖里叶的阅历睿智而满座哗然,因孟德斯鸠与方杰涅里的在座而谈笑风生.伊卜拉金姆从不放过一次舞会.一个节日.一次首轮演出,怀着他那个年纪与种族的全部热情投身于时代的漩涡之中.一想到这种懒散的日子.这些五光十色的娱乐将变成彼得堡宫廷的严肃的平凡生活,尽管使他害怕,但还有更厉害的绳索将他捆绑在巴黎.年轻的非洲人恋爱了.
  D伯爵夫人,虽说青春最初的年华已经过了,但还是貌若天仙,光彩照人.十七岁她从修道院还俗,嫁了人,这个人她还没有来得及爱上,但他日后也永远不曾想到这一点.流言蜚语给她编造了不少情夫,但按照社交场中法典的宽容,她赢得了非常好的名声,因为即令发生某种可笑的.诱人的桃色事件,那可是不能够责怪她的.她的家最为时髦.在她那里常常聚集着优秀的巴黎人士.伊卜拉金姆被年轻的梅尔维尔介绍给她.梅尔维尔被认为是她最近的情夫,而他也想方设法力图觉察这一点.
  伯爵夫人恭恭敬敬接待了伊卜拉金姆,没有对他特别垂青.这使他颇为惬意.平日别人看待黑人仿佛一个怪物,包围他,问候他,问他一大堆问题.这种好奇心虽然被友好的姿态所掩盖,但确实伤透了他的自尊心.几乎是我们活动的唯一目的的那件事,即妇女们的青睐,不但没有使他洋洋得意,反倒使他痛苦和愤怒.他觉得,她们是他某种稀有动物,是偶然被带进跟他毫无牵连的世界里来的一个陌生的特殊品种.他甚至羡慕那些谁也不注意的人物,认为他们的卑微反而是一种福份.
  造物主创造他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这个思想把他从自信与自爱的奢望中拯救出来,使他与女性交往时具有罕见的魅力,他的谈吐纯朴庄重.D伯爵夫人正喜欢他这一点,因为她听惯了法国机智的老套的逢场作戏与意在言外之辞.伊卜拉金姆常常上她那儿去,渐渐地,她便看中了这个年轻人的外貌,甚至开始找寻在她客厅里众多的假发中间那显眼的长着黑鬈发的脑袋的魅人之处.(伊卜拉金姆受伤后,系了一根绷带,不戴假发.)他二十八岁,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不只一个美人儿睃过他,那眼光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羡慕.但抱有成见的伊卜拉金姆或者是视而不见,或者认为那只不过是单纯的卖弄风骚.然而当他的目光跟伯爵夫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的疑虑消失了.她的眼光流露出那种甜蜜的柔情,她和他的交往显得那么纯洁,那么自然,以致可能在她身上没有逢场作戏和故意嘲讽的影子.
  恋爱的念头不曾来到他的脑海里,但每天会见伯爵夫人对他已经成为必需.他到处寻找机会见到伯爵夫人,而每次见面对他简直是天赐良缘.他的感情被伯爵夫人比他自己更早猜到了.不管怎么说,不怀希望.不求报答的爱情肯定比一工于心计的引诱更能打动一个女人的心.伊卜拉金姆来了,伯爵夫人跟他形影不离,倾听他谈话.他走了,她就心情沉闷,陷入那种软绵绵.懒洋洋的状态......梅尔维尔第一个发现这种相互依恋的关系并且向伊卜拉金姆道贺.任何东西都比不上旁人的鼓励更能使爱恋之火燃烧起来.爱情是盲目的,它却不手忙脚乱地去争取任何支持.梅尔维尔的话提醒了伊卜拉金姆,占有这个可爱的女人,直到此刻他还不敢妄想.希望之光突然照亮了他的灵魂,他痴狂地恋爱了.他狂乱的爱情把伯爵夫人吓坏了,想以友好的奉劝与善意的忠告相抵御,但是欲罢不能,她自己浑身发软.不检点的报酬很快一次接一次地照付.被她所诱发的这种强烈的爱欲使她自己心荡神摇,无力抗拒,终于惊喜欲狂的伊卜拉金姆使她失身......
  什么事也逃不过社交场中的睽睽众目.伯爵夫人新的桃色事件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有几个女士非常惊讶于她的选择,而多数人则以为,那是再自然而然的事了,有的笑一笑,有的认为她有失风度,难以宽容.沉溺于爱欲的初期,伊卜拉金姆与伯爵夫人忘却一切,什么也不管.但是,男人们机带双敲的调笑,女人们狠毒的挖苦很快就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伊卜拉金姆庄重和冷淡的态度至今使他得以防御类似的攻击.他不耐烦地忍受着,不知道如何进行反击.伯爵夫人习惯于社交界对她的尊重,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流言和嘲弄的对象.因此她时而热泪盈眶地向伊卜拉金姆倾诉,时而伤心地责怨他,时而又央求他不要为她辩护,以免徒然引起纠纷,把她彻底毁了.
  新发生的情况使她的处境更为糟糕.不检点的爱情的果实终于暴露出来了.安慰.劝告.建议......一切良方想尽,终归无济于事.伯爵夫人眼看逃不掉身败名裂的下场,并绝望地期待着它.
  伯爵夫人怀孕了,很快大家便知道了.闲话又有了新的力量.多愁善感的女士们由于恐怖而长吁短呼.男人们则打赌:伯爵夫人会生出个白小子还是黑小子呢?矛头指向她老公的讽刺诗传播开来.巴黎城中唯一蒙在鼓里.啥也不曾怀疑的人物便是此公.
  命定的时刻临近了,伯爵夫人处境极为可怕.伊卜拉金姆每天守候在她身旁.他看到,她精神和肉体的力量怎样逐渐消逝,她的与日俱增的眼泪和惶恐.终于她感到了第一阵痛楚,很快采取了措施.想了一个办法把老公打发得远远的.医生到场.那件事发生两天之前,终于说服了一个困苦的妇女将自己新生的婴儿交给陌生人手里,随即派出心腹取回那个婴儿.卧室里躺着不幸的伯爵夫人,伊卜拉金姆就在卧室旁的书房里.他不敢出粗气,倾听着她闷声闷气的痛吟.女仆的轻言微语和医生的吩咐.她折腾了好半天.她每一次呻吟都撕裂着他的心,她每一次沉默的间歇都使他失魂落魄......陡然,当他听到第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狂喜,竟冲进了伯爵夫人的房间......一个黑婴孩就在床上,在她的脚旁.伊卜拉金姆向他走过去.他的心狂烈地跳动,用发抖的手为儿子祝福.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笑一笑并伸出柔弱的手......但是大夫生怕病人过分劳累,把伊卜拉金姆从床边拖走.新生的婴儿被放进一只有盖的篮子里,就从秘密的楼梯送出了家门.另一个婴儿被抱进来并把他的摇篮搁进产妇的卧室.伊卜拉金姆坐车走了,心头稍感宽慰.大家恭候伯爵.他回家很晚,得知爱妻顺利分娩,心里十分得意.事实上,公众本想等候一场好看的纠纷,结果大失所望,于是只得造谣中伤聊以自慰自解罢了.
  一切恢复正常.但伊卜拉金姆觉得,他的命运应当改变了.他跟伯爵夫人的关系终久会传到伯爵的耳朵里去.在那种情况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伯爵夫人身败名裂难以避免.他爱得很热烈,也同样热烈地被爱.但伯爵夫人是任性的和轻佻的,她不是第一次恋爱了.厌恶和仇恨可能替代她心中最温柔的感情.她冷漠的时刻的到来被伊卜拉金姆预见到.直到如今他还不曾尝试过妒嫉的滋味,但他怀着恐惧之情预感到了它.他想,别离的痛苦应当是较少折磨人的.他已决意将这段不幸的关系掐断,离开巴黎到俄国,彼得以及他自己模糊的责任感召唤他到那儿去.

  第 二 章  美丽的花蕾并未盛开,
  欢乐并非令人神往,
  智慧并非随意狂妄,
  我自己也并非一向平安......
  向往荣誉,我却受尽磨难.
  我谛听,一片喧哗,光荣在向我召唤.
  杰尔查文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逝去了.而堕入情网的伊卜拉金姆怎能下狠心抛掉那个被他诱惑的女人.伯爵夫人也对他日益恋恋不舍.他们的小儿子在僻远的外省被人抚养.上流社会的流言蜚语也就沉静下来.这对情人便开始享受更恬静的生活,口里一字不提,但心头却还记得不久前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件风流韵事,同时尽量不费心,猜想将来.
  一天,伊卜拉金姆正站在奥尔良大公的家门口.大公从他身旁走过,停住脚步,交给他一封信,要他有空时去阅读.那是彼得大帝的信.伊卜拉金姆不去俄国的真正原因被皇上猜到了,给大公写了信,要大公无论如何不要强迫他,去不去俄国随他自己,并且说,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能舍弃自己的养子.这封信深深打动了伊卜拉金姆.从这一刻起,就注定了他的命运.第二天,他向摄政王陈述立刻去俄国的打算.
  "您想想,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摄政王对他说."俄罗斯并不是您的祖国.我想,您今后未必有机会再见您那炎热的故乡了.您长期生活在法国,这就使您很难适应半开化的俄罗斯的气候和生活模式.您并不是彼得大帝的臣民.请相信我的忠言吧!彼得宽大为怀,您何妨利用一下,留在法国吧!您为法国流过血.请相信,在这儿您的功劳和才能会得到奖赏."
  伊卜拉金姆衷心感谢大公,但还是坚持要求去俄国."很遗憾!"摄政王对他说,"不过,您是对的."大公答应他退伍,并且把这一切写信告诉俄国沙皇.
  伊卜拉金姆即刻准备起程.动身前,他在D伯爵夫人家里跟平常一样度过了一晚.她什么也不知道,伊卜拉金姆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伯爵夫人很安详和快活.她几次把他叫到身边并且笑他愁眉不展.晚餐过后,客人都走了.客厅里只剩下伯爵夫人,她的丈夫和伊卜拉金姆三个人.这个不幸的人可真愿意抛弃世间的一切,为了争取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但D伯爵却安详地坐在壁炉旁边,看来让他滚出这个房间是毫无希望的了.三个人都不说话.伯爵夫人终于开口说:"祝您晚安!"伊卜拉金姆的心紧缩了,别离的痛楚袭击了他,他站住不动."祝你们晚安,先生们!"伯爵夫人又重复一遍.他还没有动弹......最后他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目眩,几乎走不出这个房间.回到家,他近乎意态狂乱地写了如下一封信.我走了,亲爱的列昂罗拉!与你永远离别了!我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我无能为力用别的办法向你解释.
  我无法继续我的幸福了.这个幸福,我享受它是违反命运和天意的.你应当不再爱我,爱的魔力也该消逝.这个信念不断追逼着我,甚至每当我看来忘却一切,沉醉在你脚下的自我牺牲的狂恋和无限缠绵的柔情中的时候......轻浮的上流社会事实上无情否定了它理论上认可的东西.它的冷嘲热讽早晚会征服你,使你火般的心肠冷却,而你最终会为了自己的爱情感到羞愧......到那时我将怎么办?不!我宁肯死,宁愿在那可怕的时刻来到以前离开你......
  你的平安对我比一切都重要.当上流社会的目光都集中到咱们身上的时候,你是不可能有安全之感的.你不妨回忆一下你所忍受的一切:提心吊胆,自尊心受辱;你不妨回忆一下咱们的小儿子是怎样吓人地生出来的.你不妨想想:我还应该使你一直经受同样的冲击和危险吗?为什么硬要把一个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子跟一个刚刚够得上人的可怜的黑人的命运连结在一起呢?
  别了,列昂罗拉!别了,我终身的心爱的朋友!抛弃我吧!我要割舍我生命最初和最后的欢乐.我没有祖国,没有亲人.我将去悲凉的俄国.在那儿,我的欢乐将是完全孤独的.今后我从事的将是严肃的劳作,倘若不能淹没,至少也会冲淡我对于欢乐与幸福的日子的回忆......别了,列昂罗拉!要写完这封信,象是从你的拥抱中挣脱一样地困难.别了!祝你幸福永远,愿你有时也会想念我这个可怜的黑人,想念你的忠实的伊卜拉金姆.
  这天晚上他动身到俄国去了.
  旅行并非他预料的那么可怕.他的想象超过了实际.他离开巴黎越远,被他永远抛弃的事物就在他的脑海中越生动.越亲切.越清楚.
  到达俄国国境的时候,他已经处于麻木状态.已是深秋的季节.不管道路如何糟糕,车夫却风驰电掣般的载着他.动身后的第十七天早上他已经到了克拉斯诺耶村.过了这个村庄就是当时的驿道.
  去彼得堡只剩二十八俄里了.车夫在套马,伊卜拉金姆走进了驿站的小屋.屋角落里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绿色长袍,口里衔一管陶制长烟斗的人,两肘支在桌子上,正在读《汉堡日报》.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了头."噢!伊卜拉金姆!"他大叫,从板凳上站起身,"好呀!我的教子!"伊卜拉金姆认出了彼得,又惊又喜,正要投入他的怀抱,但立刻又恭恭敬敬地站住.皇上走上前,拥抱他,吻他的头."我事先得知你快要到了."彼得说,"我就来这接你.昨日我便到这儿等你了."伊卜拉金姆一时找不到表达感激之情的词句.
  "去!吩咐你运行李的车子跟在我们后头."皇上继续说,"你自己跟我坐一辆车,一同回到我那儿去."皇上的马车到了门前.他跟伊卜拉金姆坐上了车,车驶动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到了彼得堡.伊卜拉金姆好奇地观看着奉圣旨从沼泽中兴建的首都.光秃的堤坝,没有护堤的运河,木头造的桥梁,到处呈现出自然被人类意志征服的新近的胜利.房屋似乎是仓促盖起来的.除了涅瓦河,全城没有丝毫雄伟气派.涅瓦河那时还没有砌上花岗石堤岸,但已经挤满了军舰和商船.皇上的马车在御花园门口停住.台阶上迎接彼得的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妇女,长得很美,而打扮也是最时尚的巴黎打扮.彼得吻了她的嘴唇,然后抓住伊卜拉金姆的手对她说:"卡卿卡!你认不出他就是我的教子?我请你爱护他,照料他,象过去一样."叶卡杰琳娜乌黑的慧眼盯着他,友善地向他伸出纤细的手.两个年轻的美人儿,婷婷玉立,有如玫瑰鲜艳,站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走到彼得跟前.
  "丽莎!"彼得向一个女郎说,"你还记得那个小黑人吗?在奥兰包乌姆的时候他为了你而偷了我的苹果.这就是他.来!我给你介绍."大公主笑了,脸涨得绯红.他们走进餐厅.餐桌罩着桌布,等候皇上.彼得和他全家伊卜拉金姆都坐下用餐,.吃饭时皇上跟他闲聊各种事情,问了西班牙的战局和法国国内形势,也问了摄政王的近况,他喜爱摄政王,但在很多方面又批评了他.伊卜拉金姆显露出敏锐的洞察力和准确的记忆力.彼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皇上回忆起伊卜拉金姆小时候的样子并讲给大家听,满腔慈爱,谈笑风生.在这个亲切好客的主人身上,谁也猜想不到这就是波尔塔瓦大战的英雄,俄罗斯雄才大略的威严的改造者.
  午饭以后,按照俄国习惯,皇帝去休息一会儿.伊卜拉金姆留下跟皇后以及两位公主在一起.他尽力满足她们的好奇心,绘声绘色地描述巴黎的生活方式.那里的节日和怪异风尚.这时,接见皇上的显贵中的几位一齐进宫来了.伊卜拉金姆认出了气概非凡的孟什可夫公爵.这位大臣见到正跟皇后娘娘谈话的黑人,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进宫的还有彼得的敢于直谏的谋士雅可夫.杜尔戈鲁基公爵,在民间彼誉为俄罗斯浮士德的学者勃留斯,黑人过去的朋友.年轻的拉古晋斯基,还有其他一些向皇上面见的廷臣.
  两个小时以后皇上出来了.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咱们来试试看你是否忘记了早先的职务?你去拿块石板,跟我来!"彼得进了车工作坊,关上门,动手处理国务.他按先后次序跟勃留斯.跟杜尔戈鲁基.跟警察总长杰维叶尔轮流议事,并且口授几道命令和决议给伊卜拉金姆.伊卜拉金姆不禁对他迅速而果决的智能和气魄.专注力的灵活性以及活动的多样性感到吃惊.事务快结束的时候,彼得掏出一个随身笔记本,翻开来核对一遍他事先规定要办的事情全部完成了没有.接着,他走出车工作坊,对伊卜拉金姆说:"已经不早了.我看你或许也累了.你就在这里过宿,明早我照例叫醒你,跟过去一样."
  当伊卜拉金姆独自一人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已经在彼得堡了,他又见到了那个在其身旁度过孩童时代而不曾认识其价值的伟大的人.他完全在心灵里怀着忏悔的心情承认,在初次别离以后,D伯爵夫人并非整日价占住他的头脑.他看到,等待着他的新的生活方式.接连不断的事务能够使他沉于爱欲和隐密的忧郁的灵魂活跃起来.做为伟大人物的助手并跟他一道对伟大人民的命运产生影响,这个思想第一次唤起了尊严的感情.处于这种心态,他睡下了,睡在为他准备的一张行军床上.那时,他被那不召即来的好梦带到了遥远的巴黎,带到了可爱的伯爵夫人的怀抱里.

  第 三 章  我们的思想,
  仿佛是天上的浮云,
  时时变换着它轻飘飘的身姿,
  今天显得非常可爱,明天变得可憎荒唐.
  邱赫尔贝格  第二天早上彼得如约唤醒了伊卜拉金姆,祝贺他被晋升为彼得自任团长的整编团的炮兵连的大尉.宫廷里的人团团围住了伊卜拉金姆.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要给这个新得宠者表示好感.目空一切的孟什可夫友善地跟他握手.谢列米杰夫向他打听在巴黎的故旧,而戈洛文则请他吃饭.请饭的举动,其他的人都跟着仿效,因此,伊卜拉金姆接到几乎一个月的请帖.
  伊卜拉金姆过着很单调的日子,但也很忙碌,因而他不会郁闷.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景仰皇帝,更好地了解了他崇高的人格.研究伟大人物的思想是一门值得的科学.伊卜拉金姆亲眼看见他在枢密院里跟布图林及杜尔戈鲁基争辩,分析立法中的重要条款,亲眼见到他在海军部里确立俄罗斯海上权威,亲眼看见他跟费阿方.加夫里拉.布仁斯基以及柯庇叶维奇一道在休息的时候浏览外国文化人的作品的翻译,或者访问商人的工厂.手艺人的作坊和学者的书坊.呈现在伊卜拉金姆面前的俄罗斯,好像一个大工场,只见那里运转着一排排机器,那里每个工人都服从制定的规章制度,忙于自己的工作.伊卜拉金姆认为自己有责任在他的机床旁好好劳动并且力争少去想念巴黎生活的快乐情景.驱除另一种美好的回忆更为困难的是:他时时想念伯爵夫人,想象她理所应当的愤怒.眼泪和颓丧......但是,有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紧压他的胸膛:社交界的赏心乐事之中,或有新的纠葛,或会出现另一个幸运儿......他寒栗了.在他非洲人的血液里沸腾着嫉妒,而热泪就要在他黑脸上滚落下来了.
  一天早上他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被一堆文件包围,忽然他听到大嗓门的用法语的一声问候.伊卜拉金姆立刻转过脸来一看,原来是年轻的柯尔萨可夫.此人把他遗留在巴黎社交界的漩涡,这时兴高采烈地大声喊叫着搂抱他.
  "我刚到,"柯尔萨可夫说,"就马上跑到你这儿来了.我们巴黎的朋友们全都向你致意问候,全都痛惜你的远离.D伯爵夫人命我一到岸就来看你.看!她给你的信."伊卜拉金姆一把抓住那封信,手抖动着,看一看那熟悉的笔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野蛮严肃的彼得堡你倒还没有因为苦闷无聊而死掉,我可真高兴呀!"柯尔萨可夫继续说,"这儿在干什么呢?忙什么呢?谁是你的裁缝?你们这儿也上演歌剧吗?"伊卜拉金姆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皇上此刻恰好在造船厂工作.柯尔萨可夫笑了笑说:"我看,现在你顾不上我了.再找个时间咱们好好聊聊.我这就去拜访皇上."说完这话,他用一只腿打了个旋子,跑出了房间.
  只剩下伊卜拉金姆一个人了,他急切拆开信封.伯爵夫人柔情脉脉地向他抱怨,责备他装假和不忠.她信中写道:"你说过我的安宁比你在世界上的一切更为宝贵.伊卜拉金姆!如果你说的这一切是真话,那么,你能忍心使我听到你突然离去的消息而堕入目前这种境况吗?你怕被我拖住不放.其实应当相信,虽然我爱你,但是,为了你的崇高的目的,为了你承担的责任,我能够牺牲我的爱情."伯爵夫人在信的末尾一往情深地保证她永远爱他并且恳求他:如果来日有重逢的机会,那么,他一定要写信给她,即使偶尔写几行也罢.
  这封信伊卜拉金姆读了足足有二十遍,狂热地吻着那些无价之宝的一行行文字.他急不可待地想要听听关于伯爵夫人的一些近况,心急如焚,于是趁机去海军部,指望在那儿还会碰到柯尔萨可夫.正好开门,柯尔萨可夫再次露面.他已经拜见了皇上,并且按照他的老章程,照例洋洋自得."说句私房话,"他对伊卜拉金姆说,"皇上是个怪人.你想想,我拜见他的时候,他竟然穿一件粗麻布工作服,站在一条新船的桅杆上,我只得爬上去向他汇报.我站在绳梯上面,那儿可没有足够的地方让我行个请安礼呀!搞得我大出洋相,真是娘肚子出世头一回.不过嘛,皇上看完公文,把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大概,我十足的派头和入时的装束使他赞许地表示惊讶.至少,他微微一笑,并邀请我去参加今晚的舞会.唉!在彼得堡我几乎成了个外国佬喽!在国外八年,我把这儿的风俗习惯忘得精光.我拜你为师,请顺便带我过去,作个介绍."伊卜拉金姆只得同意,并且随即换个他更感兴趣的话题."喂!D伯爵夫人怎么样了?"
  "伯爵夫人?她嘛,你一走,当然很伤心,过了一阵子,慢慢也就好了,找了个新的情夫.你猜是谁?高个子R侯爵.怎么样?你为什么对我翻白眼?或许,这一切你觉得很惊奇吧!难道你不知道,长时期的忧伤不符合人的天性,特别是女人的天性.这一点,你应该好好想想.好!我走了,旅行以后得让我休息一下.别忘了随我一道去."
  什么样的感情充满了伊卜拉金姆的心灵呢?是嫉妒?是疯狂?是绝望?不!是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沮丧.他再三向自己剖白:我早料到了!这一切理应让它发生.然后,他摊开伯爵夫人的信再读,垂头丧气,着实痛哭了一场.哭了很久,泪水减轻了他的痛苦.他看看表,约摸时间到了.伊卜拉金姆十分高兴借此以自拔.但是,跳舞会简直成了一桩例行公务,因为皇上严格要求其宠幸者一概都要到场.他穿好衣便坐车去找柯尔萨可夫.
  柯尔萨可夫穿着睡衣在读法文书籍."这么早!"他对伊卜拉金姆说.
  "不早了!"伊卜拉金姆回答,"已经六点半了.我们会迟到的,快穿衣服.咱们必须马上动身."柯尔萨可夫忙乱起来,使劲摇铃子.仆人奔跑进来.他急急忙忙穿衣打扮.他的法国侍仆给他拿来有暗红后跟的皮鞋.天蓝色天鹅绒裤子.上面绣了金光闪闪的星星的玫瑰色上衣.在客厅里,为假发快速扑了粉,给他捧来了,柯尔萨可夫把剃得精光的脑瓜钻进假发里面.拿了佩剑和手套.他在穿衣大镜前扭摆腰身十来次,随后向伊卜拉金姆宣布:一切打点停当.跟班给他拿来熊皮大氅,于是他们便驱车前往冬宫.
  柯尔萨可夫一路上向伊卜拉金姆提出一大堆问题.例如:谁是彼得堡第一大美人?谁是跳舞冠军?哪种舞蹈目下最时尚?伊卜拉金姆压根儿懒得满足他那过多的好奇心.不一会他们就到了皇宫的阶下.长长的雪橇.笨重的篷车.镶金的轿车业已拥挤在宫门前的草地上.宫门阶下,有穿镶金银边饰制服.留大把胡须的马车夫,有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手执贵族家徽.浑身闪烁金银的马弁,有骠骑兵,有少年侍卫,有手捧主人的皮大衣和皮手笼的笨手笨脚的随从.这些仆从,按照当时大贵族的派头,是不可缺少的.见到伊卜拉金姆,这些人中间掀起了一阵窃窃私议:"看!黑人!黑人!皇上的黑人!"他飞快带着柯尔萨可夫在这些五颜六色的奴仆们中间穿过宫廷仆役为他们打开大门,他们走进大厅.柯尔萨可夫愣住了......大厅里,燃着蜡烛,烛光昏暗,空气中烟雾缭绕,肩上披挂天蓝绶带的大臣们.外交使节们.海外商人们.近卫军军官们穿绿色军装.造船技师们穿短上衣和条子裤,大伙儿前前后后欢聚一堂.吹奏乐响个不停.女士们靠墙坐定,年轻的太太在摆弄自己摩登的装扮.黄金和白银在她们的罩衫上面闪闪发光.美丽的箍腰裙下面,紧紧勾勒出犹如草茎的纤细的腰肢.耳垂下面的钻石,在长长的鬈发上和脖子上闪烁.她们的小脑袋快活地左顾右盼,等候舞伴的邀请.有的开始跳舞.上了年龄的太太们狡猾地将衣裳的最新式样搭配那些被淘汰的老货色:小帽子好象变成了娜塔丽亚.吉里洛夫娜皇后的貂皮皇冠,而后摆宽大的女长衣和大披肩如此这般使人觉得象是民间的长衫和紧身上衣改造而成.看来,她们与其说是怀着惊奇的神情,不如说是前来参加鉴赏这种时髦的娱乐,难过地斜眼瞟几下荷兰船长们的妻女.因为这些娘们穿着条花裙子和红上衣,手织袜子,在她们自己人当中纵情谈笑,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柯尔萨可夫愣住了.一个招待看见两位客人来到,向他们走过来,端个托盘,上头摆着啤酒和杯子.
  "这是什么鬼玩意?"柯尔萨可夫低声问伊卜拉金姆.伊卜拉金姆只得笑了笑.皇后陛下和两位公主,美艳绝伦,全身珠光宝气,穿过一群群簇拥客人,跟他们客气地寒暄几句.皇上在另一间房子里.柯尔萨可夫很想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现,便使劲向那边挤过去,企图穿过不断流动的人群.那间房子里坐着的大都是外国人,他们庄重地抽着陶制烟斗,大口喝酒.桌子上摆着一瓶瓶啤酒和烧酒.皮革制的烟荷包.盛有甜酒的高脚杯以及棋盘.这些桌子中间的一张旁边坐着彼得大帝,他正跟一个宽肩膀的英国船长下跳棋.他二人互相喷射着一口接一口的浓烟,毫不示弱.皇上正一心一意对付敌手一着出奇制胜的妙棋,以致丝毫没注意到柯尔萨可夫,此人在此搔首弄姿已经好久了.这时候,一位胸前挂一个大大的花球的胖胖的先生,匆忙走进来,大声宣布:舞会开始!他当即走了.跟着他,许多客人鱼贯而出,柯尔萨可夫也在其中.
  柯尔萨可夫被突然出现的场面吓得目瞪口呆.整个舞厅纵深,在哀怨的曲子伴乐下,女士们和男舞伴们面对面站立两排.男舞伴们深深地鞠躬,女士们更低地行屈膝礼,开始面对面,然后向右扭转身,再向左扭转身,又面对面,再向右扭......如此这般做了下去.柯尔萨可夫观赏着这有趣的场面,睁大眼睛,咬咬嘴唇.屈膝礼和鞠躬礼花费几乎持续半个小时,终于宣告停止.那位挂着花球的胖先生宣布:礼仪性舞蹈结束了,吩咐乐队奏米奴哀舞曲.柯尔萨可夫兴高采烈,打算露他一手.有一名被他十分看中的年轻女客.她十八岁左右,穿着华贵,但不俗气,她坐在一位上了年纪的严肃庄重的男客身旁.柯尔萨可夫飞到她跟前并请求她赐与伴舞的荣幸.年轻的美人儿慌乱望着他,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她身旁的男客绝然地皱起了眉头.柯尔萨可夫等待他做出决定.然而,带花球的胖先生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拖到舞厅的中央,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的先生呀!你犯规了.第一,走到这位年轻的大美人跟前,你必须行三个见面礼.第二,你不该自己出面请她跳舞,挑选舞伴跳米奴哀舞的权利属于女士,而不是男人.因此,你应当受到严厉惩处,罚你喝一杯'大老鹰,."柯尔萨可夫越来越吃惊.一分钟之内客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吵吵嚷嚷,要立即照章执法.彼得大帝听到大笑不止,从隔壁房间里走将出来.他本人在参与这等处罚方面也是个大大的行家.他走过来,人群躲开一条路.他走进那个圈子中间,那儿站着被告,而那个胸前佩戴大花球的舞会总司令站在他面前,手里端一只斟满马利瓦西酒的大酒杯.他劝说罪犯应当服从法律,终究是枉然.
  "好家伙!"见到是柯尔萨可夫,彼得说,"逮住了,是你呀!老弟,请吧!先生,喝下去吧!别皱眉头."
  毫无办法:可怜的花花公子不喘一口气,一饮而尽,随后把杯子交还总司令.
  "听我说,柯尔萨可夫!"彼得对他说道,"看!你穿天鹅绒裤子,我还没穿过哩!而我比你要阔得多.你这是败家子作风.注意你的皮!别让我生气."挨了这一顿训斥,柯尔萨可夫开始想逃出这个圈子,但他晃晃悠悠,差点儿没摔倒在无比开心的皇上和这群快活人的跟前.这段插曲不但不曾妨碍寻欢作乐的主要进程的圆满与魅力,反倒使得它更加起劲.男舞伴靴子咔嚓响,频频鞠躬,而女士们行着屈膝礼,碰响鞋后跟,都十分卖力,已经根本顾不上舞曲的节拍了.柯尔萨可夫已经不能跟大伙儿共享欢乐了.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遵照她父亲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指点,走到伊卜拉金姆跟前,低垂着蓝色的眼睛,羞答答地向他伸出了手.伊卜拉金姆跟她跳完一轮米奴哀舞,领他就坐原位.然后,他找到柯尔萨可夫,挽着他离开舞厅,扶他上了车,送他回家.一路上柯尔萨可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该死的舞会!......该死的'大老鹰,......"接着一下子沉睡.怎样回家.怎样给他脱了衣服抬到床上,他一概不知.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头晕得厉害,只是模模糊糊还记得靴子咔嚓响.屈膝礼.烟草的迷雾.戴花球的先生以及一杯"大老鹰".

  第 四 章  我们的祖先吃饭慢悠悠,
  嚼酒一巡又一巡,
  坛子里头盛烧酒.
  啤酒的泡沫在银杯里翻滚.
  《鲁斯兰和留德米拉》
  现在我要向好奇的读者介绍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尔热夫斯基了.他出身于古老的大贵族,拥有大量的产业奴仆成群,是个慷慨大方的人,酷爱放鹰打猎.一句话,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俄国大老爷.照他的说法,他岂能容忍德国人作风,并且在他家庭生活里要极力恪守可爱的古老风俗习惯.
  他女儿年方十八,小时候母亲就死了.她受的教育是传统的,即被一群群奶妈.保姆.丫头和女仆层层包围,学会针线刺绣,不识书字.她的父亲,虽然厌恶一切海外的事物,但不能反对女儿向一个住在他家里的瑞典军官学习外国舞蹈.这位当之无愧的四五十岁的舞蹈教师,右腿在纳尔瓦战役中被射穿致残,因此,这条腿不太灵便于跳米奴哀舞和库兰特舞.不过,他的左腿很好使,有着惊人的技巧和灵活性,"啦"的一下能做出难度最大的动作.女弟子没有辜负他的一番努力.娜塔利亚.加夫里诺夫娜在舞会上成为了出了名的最优秀的舞蹈者,其部分原因倒是由于柯尔萨可夫的过失.此人第二天便登门向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道歉.但这个年轻的纨绔子弟的机灵劲儿和时髦打扮使高傲的贵族很不顺眼,把他刻毒地叫做法国猴子.
  这一天是节日.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正等候着几位亲朋戚友.在老式的客厅里,长桌子铺上台布.宾客们陆续来到,带着妻室儿女.这些女眷们多亏了皇上下了圣旨和皇上本人作出榜样才得以从家规的禁锢下解放出来.娜塔丽亚.加夫里诺夫娜端着上面放了金制酒盅儿的银制托盘,给每位客人敬酒.每人喝下一盅,心中不免感到遗憾,因为按照古老的习惯,在这种场合要接受一个吻,如今已经不时兴了.大伙儿入席.紧挨主人身旁坐上座的是他的岳父,鲍里斯.阿历克谢耶维奇.雷可夫公爵,七十岁的大贵族.其他客人,按照辈份依次就座.这就自然使人回忆那门阀森严的美好的往昔.他们落座,男人们坐一边,妇女们坐另一边.依旧桌子下首坐着穿戴老式女背心和小帽子的东家的小姐,还有女侏儒......一个正襟危坐.满脸皱纹的三十岁的大婴孩,此外还有那个瑞典俘虏兵,身穿蓝色旧军服.杯盘摆满桌子,四周有许多侍仆忙忙碌碌,其中特别显眼的是那位管家,他肚子胖大,举动持重,用不可一世的眼光看人.酒宴最初的时刻全都一致献给古老厨房的绝妙作品.碟儿.勺儿一片乱响,全都不开腔.临了,主人发觉,该是用愉快的谈话款待宾客的时候了,于是他转过头问道:"叶基莫夫娜在哪儿?把她叫来!"几个仆人便分头去找.
  瞬间,一个老女人,搽红抹粉,花枝招展,身穿绣金花缎滚圆袍,袒胸露臂,边唱边跳,粉墨登场.她的出场使得客人们全都兴致满怀.
  "你好哇!叶基莫夫娜,"雷可夫公爵说,"现在过得怎么样?"
  "老亲家!谢天谢地,万事如意.既跳舞来又唱歌,关门坐等情郎哥."
  "干啥去了,傻丫头?"主人问.
  "招待贵客呗!梳妆打扮,过上帝的节日,按老爷的指示,奉沙皇的圣旨,学洋人的派头,叫大伙儿笑痛肚子!"
  满堂大笑.傻瓜便溜到主人椅子后头占好座位.
  "看这傻瓜在胡扯.不过嘛,胡言乱语可是道出了实情."主人的亲姐姐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道,"现在的装扮让全世界都笑痛肚皮,这倒一点也不假.老爷子!你自己居然也穿上窄衫子,剃掉大胡子,那么,女人穿的这些臭抹布,你就别再厌恶了吧!真可惜呀!那些俄罗斯女宽袍古色古香,姑娘家的缎带和披巾也一去不复返了.看看现在的美人儿吧!真是又可笑又可怜.蓬头散发,胶一层香油,再擦一层法国面粉,紧梆梆的束紧腰肢,勒住肚子转不得弯.衬裙箍得绷绷紧,上车要侧身,进门要留神.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下,气也出不来.可爱的美人儿,真遭罪呀!"
  "哎哟!老姑姑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当过梁赞市的督军并在其任上不择手段挣了三千农奴和一个娇妻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在我,随娘们去穿戴:穿得臃肿难看也罢,冻得发抖也罢,只要每个月不订制新衣裳,而扔掉半新不旧的便行.早先,祖母的长衫传给孙女作嫁妆,而如今呢?你看:法国圆筒衫今日穿在太太身上,明日就送给了丫鬟.怎么办?俄国贵族保准要破产!真是一场灾难!"他一边叹气一边说,向年青的老婆玛利亚.伊利尼奇娜瞟了一眼.而她,看来不管对于颂扬古老生活方式,还是讽刺时髦风尚都一概不感兴趣.另外几位美人儿,跟她抱有同感,也很不满,但不开口,因为人们把谦逊视为年青妻室的必要品德.
  "究竟是谁的过错?"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将酸白菜汤搅拌起泡沫."难道是我们自己吗?年轻的娘们出风头,我们确实姑息了她们."
  "力不从心呀!叫我们怎么办?"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有人也许甘愿把老婆锁进闺房,但就是有人偏偏要敲锣打鼓恭迎她赴舞会.老公挥舞鞭子,老婆摆弄时装.唉!这些舞会真该死!上帝用它们来惩罚我们的罪孽了."
  玛丽亚.伊利尼奇娜如坐针毡,舌头发痒,终于忍受不住,向丈夫送去一个苦涩的微笑,问道:"舞会有什么不好?"
  "舞会就是不好!"气愤的老公回答,"自从参加舞会以来,多少夫妻反目.妻子忘记了圣徒的训诫:敬畏丈夫.她们不操持家务,只想张罗新妆;不考虑如何侍奉夫君,只想如何逗得轻薄军官来盯梢.太太!俄国贵族夫人和小姐竟然跟抽烟的德国佬以及他们的女佣混一起,这成何体统?整晚跟年轻男人跳舞闲谈,你听说过这档子事吗?年轻的男人如果是亲戚,倒还情有可原.而那却是一伙外国佬,素不相识."
  "话刚说出口,狼到家门走."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皱着眉头说,"我得承认,那些联欢舞会也不合我的口胃.一不留神,准定碰上酒鬼,或者,别人把我灌得烂醉如泥,当众出丑.一不留神,冒出个轻薄狂徒找你女儿寻开心.现代的青年被宠坏了,变成了四不象.比方说,去世的叶夫格拉夫.谢尔盖耶维奇.柯尔萨可夫的儿子在上次联欢会上为了娜塔莎闹了那么大的乱子,使得我脸红到耳根.第二天,一看,一辆马车驶进了院子.我想,上帝派谁来了?是亚历山大.丹尼洛维寄公爵吧?不对!正是伊凡.叶夫格拉弗维奇!就是他!大概,他懒得把车停在大门口,懒得步行到台阶.看!他一阵风飞似的进了大门,行了个并足礼,滔滔不绝闲扯起来......傻瓜叶基莫夫娜仿效他的动作,真是活灵活现.正好她在这里.傻瓜,来!学学那只法国猴子试试看."
  傻瓜叶基莫夫娜顺手拖过一个菜盆盖子,把它往腋窝下面一挟,好像挟一顶帽子,然后装模作样,挤眉弄眼,脚后跟碰得叭嗒响,同时向四面鞠躬,嘴里用蹩脚的法国话直叫唤:"少爷......小姐......开跳舞会啦......请赏光!"
  哄堂大笑,客人们再度心旷神怡.
  "就象那个柯尔萨可夫活灵活现!"当笑声逐渐平静下来之后,老公爵雷可夫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应当承认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轻浮浪子,脚跟无线,从海外又漂回到神圣的俄罗斯.我们的孩子在国外能学到些啥玩意儿呢?学会并足礼,和嚼舌头,鬼才晓得的语言胡扯淡,再就是不孝敬长辈和追逐别人的妻室.这些在外国受教育的年轻人之中,(上帝饶恕他们!)只有沙皇的黑奴才象个人样!"
  "那当然."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这个年轻人很稳重,很正派,跟那些轻浮浪子可不能相提并论......又是谁的车子驶进大门到了院子里来了?是不是又是那个海外猴子?你们为什么站住不动?畜牲!"他转向仆人叫道:"快跑!挡驾!不然又会......"
  "大胡子爷爷,你又说胡话了!"傻瓜叶基莫夫娜打断他的话说,"你瞎了眼睛啦!那是圣上的雪橇,沙皇来了!"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立刻从桌边站起身.大家冲到窗口,沙皇确实来了.他上了台阶,扶着一个勤务兵的肩膀.一阵手忙脚乱.主人赶上前奉迎彼得.仆人们跑来跑去,好象都变傻了.客人们畏缩不前,有的甚至想抽身回家.瞬间,彼得宏亮的嗓音在前厅里响起了.全都静下来.沙皇在受宠若惊的主人陪同下走了进来.
  "好哇,先生们!"彼得满脸春风招呼大伙儿,在场的人全都向他鞠躬到地.沙皇敏锐的目光迅速扫过人群,寻找主人的小女儿.他把她叫过来.娜塔利亚.加夫里诺夫娜走进前来,极为大胆,但脸红了,不但红到耳根,几乎红到肩膀.
  "你可一天天越长越漂亮了呀!"彼得对她说,并按自己的老习惯吻了她的额头.然后,他转向客人:"怎么啦?我打扰了你们吧!呵!正在吃饭.请坐下来再吃吧!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给我来一杯茴香酒就够了."主人冲到胖大的管家跟前,一把夺过托盘从他手里,亲手注满金杯,俯首恭呈皇上.彼得喝了一口,吃了点甜面包卷,再次请客人们继续用餐.大家原位坐下.只有侏儒和主人的小姐除外,他们不敢跟沙皇共一张桌子.彼得在主人旁边坐下,要了一碗汤.沙皇的侍仆递给他一把镶有象牙的木头勺子.刀子和一把镶绿骨柄的叉子.因为彼得除非自备的餐具之外,从不用别的餐具.这一顿饭,在一分钟之前还谈笑风生,愉快透顶,这时变得寂静无声,缩手缩脚了.主人因为顾全体面而由衷高兴,什么也没吃.宾客也很拘谨,毕恭毕敬地聆听皇上用德语与那个被俘的瑞典人谈论1701年的战争.皇上提问了傻瓜叶基莫夫娜几次,她回答时虽然有点胆怯但颇有主见,这证明她一点也不蠢.宴席终于完毕.皇帝起身,客人们跟着起立.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皇上对主人说,"我想跟你单独谈谈."于是抓着他的手,带往客厅,随后把门关上.
  客人们呆在餐厅里,轻言细语猜测着这次突然的御驾亲临,并且,生怕不够恭敬,于是一个接一个纷纷离去,来不及向主人表达对盛情款待的谢意.主人的岳父.女儿和姐姐静悄悄地把客人送到大门口,然后返回门厅,恭候沙皇出来.

  第 五 章  我给你寻个妻子
  要不我就不是磨坊主.
  阿卜列西莫夫 歌剧《磨坊主》
  门半小时以后开了,彼得走出来.雷可夫公爵.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和娜塔莎向他频频鞠躬.他郑重其事地点头谢礼,然后直走前厅.主人捧给他红面子皮大氅,护送到雪橇旁边,并且站在台阶上感激赐予他的恩点.彼得走了.
  回到饭厅,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显得忧心重重.他气冲冲责令仆人马上撤去残酒剩菜,打发娜塔莎回她的闺房,然后向姐姐和岳丈宣布,他要跟他们谈话,让他们一同来到他饭后经常稍事休息的卧室里.老公爵斜靠在橡木床上.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坐在陈旧的花缎靠椅里,把脚放在一张矮凳上.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把几扇门都关上,在雷可夫公爵的脚旁边的床沿坐下,接着低声说出下面的话来:
  "皇上幸驾我家,事出有因.你们猜猜,沙皇跟我谈了什么?"
  "我们当然不知道,兄弟?"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
  "是不是沙皇委派你当督军?"岳父说,"早该是时候了.或许,他抬举你去做大使?怎么?派到外国君王那里去的也该是有名望的人士,不该派小秘书去做大使."
  "不对!"女婿回话,皱起眉头,"我是个老派人物,如今不需要我们了,虽然,光荣的俄罗斯贵族当然要比当今的那些时髦人物馅饼师傅们和异教徒们更有价值.但这是另外一回事."
  "到底谈了些什么呢,兄弟?沙皇开恩跟你谈了那么久,如此竟谈了些什么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难道是祸从天降?上帝慈悲!"
  "灾祸倒不是.我承认,但得让我考虑."
  "怎么一回事,兄弟?关于哪个方面的?"
  "关于娜塔莎的事情:沙皇给她说媒来了."
  "谢天谢地!"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边说边划十字,"姑娘是该出嫁了.有什么样的媒人,便有什么样的新郎.求上帝赐福,夫唱妇随,白头偕老.天子做媒,是多么光荣啊!皇上给那个新郎做媒呢?"
  "嗯!"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喉咙里咯咯作响,"谁呢?得!"
  "究竟是谁呢?"雷可夫公爵紧紧追问,他业已要打瞌睡了.
  "你们猜吧!"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
  "兄弟!我们如何猜得着呢?"老太太回答,"宫里的小伙子还少吗?谁不想娶你的娜塔莎.是杜尔戈鲁基吗?"
  "不!不是杜尔戈鲁基."
  "那敢情好!这个人,眼睛长在额头上.那么,是谢因,抑或是特罗耶库罗夫?"
  "不!都不是."
  "这两个我也不如意:都是轻薄鬼,浑身德国派头.那么,是米罗斯拉夫斯基?"
  "不!也不是他."
  "愿上帝与他同在.他虽蠢得可怜却有的是钱.怎么,是叶列茨基?里沃夫?不是?难道是拉古晋斯基?我猜不出.你还是说了吧!沙皇给娜塔莎做媒的究竟是谁?"
  "黑人伊卜拉金姆."
  老太太哎哟一声,双手举起拍一巴掌.雷可夫公爵从枕头上支起头,恐惧地叫出声:"黑奴伊卜拉金姆!"
  "兄弟!"老太太嗓子带着哭腔说,"别毁了你亲生的孩子.千万别把娜塔莎嫁给那黑鬼!"
  "可怎么能够拒绝皇上呢?为这事他赐给我和我们家族如此大的恩宠."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反驳说.
  "怎么?"老公爵哎唉道,这时他瞌睡全消,"把娜塔莎.我的外孙女嫁给这个买来的黑奴吗?"
  "他的出身并不一般."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他是黑人苏丹的儿子,异教徒抓了他当俘虏,运到君士坦丁堡拍卖,我国使节拯救了他,于是他被送给沙皇.他哥哥到了俄国,带来了可观的赎金.接着......"
  "老爷子!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老太太打断他的话说,"关于波瓦王子叶罗士兰.拉查利维奇的故事,我们已经听烦了.快点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回禀皇上的."
  "我说,皇恩英明,为臣者,一概遵命."
  这时门外一声响.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走过去想开门,却感到门外堵着什么而打不开,他使劲拉,门开了......只见娜塔莎昏迷不醒,跌在染血的地板上.
  当皇上跟他父亲关在房里密谈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紧缩,她有个预感:事情跟她有关联.当她父亲叫她离开,说是要跟姑姑和外公谈话的时候,她无法抗拒女性好奇心的诱惑,蹑手蹑脚通过一间间内室,悄悄地溜到父亲卧房的门口.因此,适才她一字不漏都全听到了那场可怕的谈话.听到父亲刚才说出最后一句话,可怜的姑娘失去了知觉,跌倒了,脑袋碰在装她嫁妆的包铁皮的箱子上.
  人们跑过来把娜塔莎扶起,抬进她的绣房,放到床上.不久她醒过来,睁开眼,分辨不出父亲和姑姑了.她发高烧,胡言乱语,唠叨着关于沙皇的黑奴以及结婚的话.突然,她用可怜的.震人肺腑的声音喊叫:"瓦列里昂,心爱的瓦列里昂!我的生命!快来救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塔吉雅娜心神不安地瞟了她弟弟一眼.他脸色苍白,咬着嘴唇,走出了房间不吭一声.他来到上不了楼梯而留在楼下的老公爵跟前.
  "娜塔莎怎么样了?"外公问道.
  "不好."无可奈何的父亲回答,"比我想象的还要糟:她惦念着瓦列里昂神志不清."
  "这个瓦列里昂是什么人?"激动的老人问道,"难道就是火器近卫军的儿子.在你家里受教育的那个孤儿吗?"
  "就是他."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回答,"该我倒霉,他老子在暴动时救了我的命.鬼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收留了这只小狼.两年以前,由于他的请求,在团里给他注了册.跟他分别的时候,娜塔莎大哭了一场,而他站在那里发呆了.我觉得这事行迹可疑,告知了我姐姐.但从此以后,娜塔莎从未提起过他.而他一去杳无音讯,我以为,她把他忘了.唉!并没有忘但命运已经决定:她非嫁黑人不可!"
  反对也是枉然,雷可夫公爵没有异议.他驱车回家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守候在娜塔莎的床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派人去请医生,把自己锁在房里.他的家里显得异常寂静和凄惨.
  伊卜拉金姆十分吃惊突然给他说亲这件事,那惊诧的程度至少不亚于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这事是这样发生的:有一次彼得跟伊卜拉金姆正办理公务,忽然对他说:"我发觉,老弟!你气色不佳呀!坦白告诉我,你还需要什么?"伊卜拉金姆向皇上表白,他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满意,不希望有更好的日子了."那好!"皇上说,"如果你苦闷而又找不到任何原因,那我明白,用什么法子使你快活."
  办完公事,彼得问伊卜拉金姆:"你满意上次跟你跳舞的那个姑娘吗?"
  "陛下!她很可爱.看起来,是个谦逊的好姑娘."
  "那么,我很快介绍你与她结识.你想跟她结婚吗?"
  "我吗,陛下?"
  "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在这儿孤孤零零,举目无亲,除了我,到处都是外人.假如我今日死了,明日你怎么办?我可怜的黑人!应该给你筑个暖巢,趁时间还来得及.让你跟俄罗斯贵族结亲,使你在新的血缘关系中找个落脚点."
  "皇上!得到陛下的保护和恩宠,我感到非常荣兴.上帝开恩,别让我的寿命超过自己的皇上和恩人的寿命.其他的我都不想了.不过,倘若指的是结婚,那么,那个年轻姑娘跟她父母会同意吗?我的容貌......"
  "你的容貌又怎样?真是荒唐!有哪一点你够不上年轻好汉?年轻姑娘应当服从他们父母的意志.好,走着瞧吧!等我给你说媒的时候,看看加夫里拉.尔热夫斯基怎么说吧!"说了这话沙皇命令驾起雪橇走了,留下伊卜拉金姆,让他陷入深思之中.
  "结婚!"这个非洲人暗自思讨,"为什么不呢?难道我命中注定要单身,不能尝试正常的快乐和做人的神圣职责只是因为我诞生在北纬××度之下吗?我不能希望被人爱慕,那样的幻想太幼稚了.难道可以相信爱情?难道在女性的轻浮的心里果真有所谓爱情存在?永远抛弃那可爱的迷惘.我选择了另一种诱惑......更加实在的诱惑.皇上说得对,我的前程和尊严应当确保.跟年轻的尔热夫斯卡娅联姻,将使我跟高傲的俄罗斯贵族连接在一起,免得我在新的祖国里再做一个外来人.从妻子那儿我不希求爱情,我只希望她能忠诚.我将用一贯的温情.信赖和谦逊赢得她的情谊."
  按照以往的习惯,伊卜拉金姆这时想动手做事,但是他的思绪太乱了.他放下文件,走出去沿着涅瓦河堤岸徘徊.突然他听到彼得的声音.他回过头,是皇上来了.彼得下了雪橇,步行走上来,容光焕发.
  "老弟!都办妥了."彼得说,一边挽住他的手,"我给你说媒来着.明天你就去拜见你岳父吧!不过,你得迎合他那贵族的傲气,跟他谈话你要对他的功勋和威望深表钦佩.那样,保证他会对你称心如意.好!现在领我到骗子达里内奇那儿去吧!我要找他算帐,为了他最近搞的鬼把戏."彼得边说边挥动粗大的手杖.
  伊卜拉金姆对彼得慈父般的关怀表示了由衷的感恩戴德之情,然后把他领到孟什可夫公爵的壮丽的府第,然后自己回家去了.

  第 六 章
  玻璃神龛前静静地燃着一盏油灯,祖传圣像的金银衣饰闪闪发光,晃动的灯光微弱地照见一张放下帐子的床铺和一张小桌子,几只带标签的小药瓶放在桌子上.火炉边坐着一个丫头在摇纺车.只有纺锤轻轻的转悠声打破这闺房的寂静.
  "谁在这儿?"一个柔弱的声音说.丫头立刻起身,走到床前,轻轻撩开帐子."快天亮了吗?"娜塔莎问道.
  "现在已经快中午了."丫头回答.
  "哦!我的天!为什么这么黑?"
  "窗子都关闭 了,小姐!"
  "帮我赶快穿衣起床."
  "不行!医生不许.小姐!"
  "我病了吗?多久了?"
  "已经一个礼拜了."
  "哦!真的?我觉得,好象昨天才躺下......"
  娜塔莎不吭声了.她使劲清理纷乱的思绪,记得发生了某种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呢?她想不起来.丫头一直站在她旁边,静候她的吩咐.这时响起了乱哄哄的声音."闹什么?"病人问道.
  "老爷们吃完了饭."丫头回答,"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要到这里来了."
  娜塔莎似乎感到高兴,她纤弱的手挥了一下.丫头放下帐子,又在纺车旁坐下来.
  过了几分钟,门背后探出一个戴着黑缎带的宽大白帽子的脑袋,低声问:"娜塔莎怎么样了?"
  "你好,姑姑!"病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塔吉雅娜急忙赶上前.
  "小姐醒过来了."丫头说,轻轻地搬了张靠椅上前.
  老太太眼里溢满泪水,亲吻了侄女儿苍白无生气的脸蛋,在她身旁坐下.随着进来的是德国医生,穿着青色的长衣,戴着学究式的假发.他给病人合脉,先用拉丁语.后用俄语说,危险已经过去了.他要了纸和墨水,开了个新的药方,便走了.老太太站起身,再次吻了一下娜塔丽亚,立即下楼去把好消息告诉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
  这时在客厅里正坐着沙皇的黑人,身着军服,腰悬佩剑,帽子托在手上,正跟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进行彬彬有礼的交谈.柯尔萨可夫叉着两腿斜靠在丝绒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的谈话,同时跟一只猎狗逗着玩.玩厌了,他就走到穿衣大镜前......那是他平素消磨闲暇时光的好办法......他看到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 在镜子里,她从门背后给弟弟做出难以觉察的手势.
  "在叫您哩!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柯尔萨可夫说,转向他并且打断了伊卜拉金姆的说话.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立即走到姐姐跟前并掩上身后的门.
  "佩服你真有忍性!"柯尔萨可夫对伊卜拉金姆说,你甘心整整一个钟头听他吹牛,什么雷可夫家族和尔热夫斯基家族源远流长啦!还要一大堆教训!如果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要给这老滑头的脸上唾口水.他和他的家族都不是好东西,其中也包括娜塔丽亚.这女人忸怩作态,假装得病,玉体违和......说良心话,你难道果真爱上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女人吗?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就听听我这一次劝告吧!我这个人嘛,实际比外表要精明些,你别再胡闹了,不要结婚.我觉得,你的未婚妻对你没有任何特别的好感.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还少吗?比方说,我这个人,本质当然不坏,可我还是碰巧欺骗过几个做老公的,而那几位,上帝作证,一点也不比我差.就拿你自己来说......你应该还记得咱们巴黎的好朋友D伯爵吧?女人的所谓忠诚千万别相信.谁对这等事儿处之泰然,谁就幸福.而你呢?你有着热烈.多疑.沉思的性格,连带你的塌鼻子.厚嘴唇和硬毛发,一心想一头卷进婚姻的漩涡中去吗?......"
  "谢谢你好心的劝告!"伊卜拉金姆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说,"不过,你该知道有这么一句格言:摇着别人婴儿的摇篮,那可不是你的差事......"
  "伊卜拉金姆,走着瞧吧!"柯尔萨可夫笑着说,"但愿你以后不会用行动在实际上.在字面上证实这句格言就好了."
  而在另一间房子里谈话正激烈地进行.
  "你会要她的命!"老太太说,"她容忍不了他那副模样."
  "那你自己来评判吧!"执拗的兄弟反驳说,"他以未婚夫的身份来这里探望,已经一个星期了,而现在没有见到未婚妻.最后他可能会想,生病是假的,我们不过在拖时间,为的是设法摆脱他.沙皇又会怎么说呢?他已经三次打发人来打探娜塔利亚的病情了.你要怎么办随你意,可我不想跟沙皇争执 ."
  "天呀!可怜的孩子会怎么样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至少也得让我事先布置一下,好让她跟他见面."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同意了,立刻回到客厅.
  "谢天谢地!"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危险已经过去了.娜塔利亚好多了.如果不是因为如果这位贵客伊凡.叶夫格拉弗维奇被一个人留在这里显得太不礼貌的话,我就马上带你上楼去看你的未婚妻了."
  柯尔萨可夫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表示庆贺,请他别为难,说是他有事要马上离开,说完立刻跑出前厅,不让主人送他.
  与此同时,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匆忙打点病人,以应付与这个可怕的客人的会见.她进到闺房,在床沿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抓住娜塔莎的手,还没来得及开腔,门就被打开了.
  "谁进来了?"娜塔莎问.
  老太太瞠目结舌.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掀开帐子,看着病人并且冷冰冰地问她感觉如何.病人想对他笑一下,但没笑出来.父亲严厉的目光咄咄逼人,她心里忐忑不安.同时她似乎觉得,有个人站在她枕头边.她努力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了沙皇的黑人.瞬间,一切她都记起来了,来日的恐怖全都展现在她眼前.但是,她疲惫不堪的躯体无力反映出心中的震惊.娜塔莎的头重新重重地落在枕头上,合上眼睛......她的心抖动得很厉害.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向弟弟示意,病人要睡了.大家都轻轻走出闺房,只有丫头留下,依然坐到纺车旁.
  可怜的美人儿睁开眼睛,床边没有一个人.她把丫头叫到面前并吩咐她去叫侏儒.正好这时一个溜圆的老娃娃象个球一样滚到她的床边.这个名叫燕子的侏儒适才轻快地飞动着两条短腿,小跑着尾随在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与伊卜拉金姆之后,上了楼,怀着女性特有的好奇心,躲闪在门背后.娜塔莎见到她,叫丫环出去了.侏儒便在床边小板凳上坐下.
  从来没有看到如此纤细的躯壳内竟包容如此之多的精力.她干预一切,通晓一切,为一切事情奔波.她会用狡黠的.曲意奉承的心计赢得主子的欢心,因此也激起放任自流的整个宅子里的奴仆们的嫉妒.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听她的告密.诉苦和鸡毛蒜皮的请求.塔吉雅娜时不时对她言听计从.而娜塔莎则对她无限信赖,把自己的一切思虑,把十六岁少女的心灵的一切活动全都向她和盘而出.
  "燕子!爸爸要把我嫁给黑人,你知道吗?"娜塔莎说.
  侏儒叹了口气,她布满皱纹的脸更皱了.
  "难道没有希望了吗?"娜塔莎继续说,"难道爸爸不怜悯我吗?"
  侏儒整理了一下小帽子.
  "难道外公或者姑姑不能袒护我吗?"
  "不,小姐!你生病这些日子,黑人用魔法把大伙儿都迷住了.老爷对他钦佩透顶,公爵老是唠叨着他.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可惜是个黑人,不然,他就是最好的新郎.,""天呀!天呀!"可怜的娜塔莎叹口气说.
  "别难过,我的小美人儿!"侏儒说,吻她软绵绵的手,"如果你嫁了黑人,一切都得由你了.如今不比早先,男人不把老婆锁在屋里.听说黑人阔得很哩!你们家的日子就好比斟得满满的一杯酒.过起日子来,真会象唱歌一样称心如意啦!"
  "可怜的瓦列里昂!"娜塔莎说,说得那么轻,以致侏儒听不见而是猜出了这句话.
  "呵,呵,小姐!"她说,机密似的压低嗓门,"如果你对那个火器近卫军的孤儿想得少些,你发高烧说胡话的时候那就不会叫出他的名字了.不然,你爸爸会生气的."
  "怎么?"惊恐的娜塔莎说,"我说胡话叫过瓦列里昂的名字吗?爸爸听到了?生气了?"
  "碰上这种倒霉的事情啦!"侏儒回答,"眼下,假若你求他不要把你嫁给黑人,那他会以为,瓦列里昂就是祸根.没有办法了!听从父亲的意志吧!而要来的事,总要来的."
  娜塔莎不再反驳一句.她想,她心中的秘密已经被父亲得知了.这一点非常厉害地推动了她的头脑.她只剩下唯一的希望:趁早死掉,在可憎的婚礼之前.这个念头安慰了她.她把虚弱凄惨的灵魂交给命运去摆布.

  第 七 章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屋子里,从穿堂往右有一间开个小窗的狭窄的斗室.斗室里放着盖着绒布被子的一张床,床上是绒布被子.床前摆一张云杉木小桌子,桌上点一枝蜡烛,隔着打开的乐谱.墙上挂一件陈旧的蓝色军服以及同样陈旧的一顶三角军帽,帽子下边三颗钉子钉一幅板画,画的是骑在马上的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长笛的声音在这寒伧的住所里响了起来.这间斗室的居住者......被俘的孤单的舞蹈教师,头戴小尖帽,身穿中国式睡袍,正无可奈何地消遣着隆冬漫漫长夜的烦闷,吹奏着令他忆起青春快活时光的古老的瑞典进行曲.这种操练业已三个钟头了.瑞典人收起长笛,放进匣子里,开始脱衣.
  这时,他的门闩被打开,一个穿军服的漂亮年轻人走了进来.
  吃惊的瑞典人惶恐地站起来.
  "你不认得我了!古斯泰夫.亚当梅奇."年轻的访问者用亲切悦人的声音说,"你不记得那个小孩了吗?你教过他瑞典军操,还跟他用儿童玩的小炮互相射击,都快把这间房子弄得起火了.你不记得了吗?"
  古斯泰夫.亚当梅奇聚精会神地注视着......
  "哎!哎!"终于他叫了起来,拥抱那青年,"好哇!你到此地老久了?坐哇!你这好小子!来,谈谈!"

  书 信 小 说
  一 丽莎致萨霞
  亲爱的萨辛卡:
  你一定很惊奇,我已经回乡了.我这就赶忙开诚布公向你解释一下.我厌烦寄人篱下的感觉.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虽然把我跟她的侄女一视同仁地进行教育.但是,在她家里,毕竟我是个养女,你不能够想象,跟这"养女"称呼相关联的许许多多琐琐碎碎的屈辱.很多事情我得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此同时,我的自尊心总常常发觉极细微的疏忽的影子.我跟公爵小姐被一视同仁地看待这件事本身,对我就是个包袱.我跟她一道去参加舞会,打扮得一模一样,看到她脖子上不曾戴上珍珠项链,我伤心极了.我知道,她不戴项链仅仅是因为不要和我有所不同.这种良苦的用心侮辱了我.我想,难道别人不会认为我这是妒忌或者象是娃娃式的小心眼吗?我们跟男人们交往,不论如何彬彬有礼,却时时刻刻刺伤我的自尊心.冷冰冰或者热呼呼,在我眼里都是对我不尊重.总而言之,我是个极为不幸的生灵.我的心,本来是温柔敦厚的,却变得越来越冷漠无情.你是否注意过?凡是养女.远亲.陪伴女人等等出身的姑娘,大都成为下贱的奴婢或者是讨厌的怪物.怪物我倒是尊敬的,并真心原谅她们.
  大约三个礼拜前,我接到我可怜的祖母的信.她抱怨她太孤寂了,叫我下乡去回到她的身旁.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好不容易请求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允许我离开,但我却必须保证冬天再回彼得堡.不过,我不准备实现自己的允诺.祖母非常高兴.她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我会回去的.她老泪纵横,使我深深感动.我由衷地爱她.她曾经在上流社会生活过,保留了许许多多当时殷勤亲切的风范.
  现在我到家了.我是一家之主......你不太相信,我现在有多么快乐.我很快习惯了农村生活.舍弃奢侈的享受,在我一点也不为难.我们的村子可真好啊!山上一栋古老的房子,花园,湖泊,松林,这一切,秋冬季节显得没有一点儿生机,但随后就是春夏,那该是地面的天堂了.邻居不多,我还没有与任何人相见.我喜欢孤独,实际上就好象你的拉马丁的哀歌中所说的一样.
  快给我复信,我亲爱的!你的信对我将是很大的安慰.我们那些舞会.那些熟人怎样了?虽然我成了个隐士,但我并未彻底脱离这个尘世的纷扰......我仍对关于它的消息感兴趣的.
  于巴甫洛夫斯克村
  二 萨霞的回信
  亲爱的丽莎:
  你下乡去了,你该知道我是如何地惊讶!那天我只见到奥尔加小姐一个人.我估计你可能生病了.那时我不相信她的话.但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你的信.亲爱的!祝贺你开始了新的生活方式.你喜欢它,使我异常兴奋.你对以往的境遇的怨言令我感动得流泪.我觉得,那些怨言太苦涩了.怎么能把自己跟养女以及陪伴女人相提并论呢?大家都知道,奥尔加的父亲全都受你父亲的感染,而他们的友谊是那样纯洁,好似亲兄弟一般.看来过去你对自己的命运是满意的.我从未想到你会那样容易动气.你说:你匆忙离去,是不是还有另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怀疑......可你对我太见外了.这种背地里的猜测我怕会使你生气的.
  关于彼得堡还有什么可告知的呢?我们还住在别墅里,但大伙儿差不多都走了.舞会还要过两个礼拜才举行.天气极好.我经常散步.近几天常有客人到我家吃饭.有个客人经常问到你.他说,你不在了,舞会就好象一架钢琴断了一根弦......我完全赞同他的说法.我总认为,你这次异想天开的隐居时间不会过长.我亲爱的!回来吧!不然这个冬天我没有人可以交换我那些无辜的观感了,也没有人可以为他奉献我发自内心的短诗了.原谅我,亲爱的!你好好考虑考虑,回心转意吧!
  于克列斯托夫岛
  三 丽莎致萨霞
  你的信给了我很大的鼓舞,使我生动地回忆起彼得堡.我觉得,我正听见你在说话哩!你老猜测,多么可笑啊!你怀疑我产生了某种深刻的.隐密的感情,即某种不幸的爱情,不是这样吗?你放心吧!亲爱的,你错了.我之所以象个小说中的女主角,只是因为我住在偏僻的乡下并且象克莱丽莎.哈娄那样倒茶罢了.
  你说,今冬你将无人可以交换你的讽刺性的观感.那么,我们写信干什么?给我写信,把你观察到的一切告诉我.我再重复一遍,我根本不曾抛弃社交界,有关它的一切我都是感兴趣的.为了证实这一点,请你来信告诉我,那个认为舞会上缺了我就很遗憾的人是谁?是不是咱们可爱的话匣子亚历克赛.P?我相信,我猜中了......我的耳朵永远听他吩咐,只要他说其所当说.
  我跟××一家相识了.那家做父亲的谈笑风生,慷慨好客.母亲是个胖乎乎的.快活的女人,一个纸牌迷.女儿是个身材姣好.性情忧郁的姑娘.她十七岁,在言情小说与清新空气之中长大成人.她整日价在花园里或者田野上溜达,手里捧着一本书,身边围着一群狗.她谈天气象唱歌,请客人尝果酱则面带深情.在她那儿我找到了满满一柜子小说.我打算全读一遍,已经从理查生开始了.为了有可能读完名噪一时的克莱丽莎,就应当住在乡下.我有幸从译者前言开始,看到前言里说,虽然前三部有点儿枯燥,但在后三部里,读者的耐性可以完全得到报偿.我于是鼓足勇气读下去,我读了一卷,又一卷,第三卷,终于翻到最后一卷,枯燥呀!我没气力了.好!我想,现在该是回报我的劳动的时候了.怎么样?读到克莱丽莎死了,罗夫拉斯死了,小说结束了.每一卷有两部,我不曾发现从枯燥的前六部到有趣的后六部有怎样的过渡.
  读理查生的小说使我懂得静于冥想.祖母跟孙女的理想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呢?罗夫拉斯跟阿道尔夫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与此同时,妇女的作用还是那样.克莱丽莎除了文诌诌地行屈膝礼之外,其余的一切与最新小说中的女主角毫无两样.这是不是因为男性的爱好随时尚与瞬息即变的公论而转移,而女性的爱好则以对感情的专注与天性为基础呢?
  你看,我又象平日一样跟你说个没完没了.但愿你不厌烦笔谈.希望你给我写信要尽可能快点,尽可能写得长点.你想象不到,在乡下等待邮差来的日子的滋味是怎么样的.等待开舞会的心情怎能与它相比?
  四 萨霞的回信
  你错了,亲爱的丽莎!为了抚慰你的自尊心,我得告诉你,P根本不关心你是否走了.他缠住了贝兰夫人.她是刚来的一个英国女人.她跟他形影不离.她用幼稚的惊讶回答他的问话,时不时轻音细语叫一声:哎哟!而他便喜欢得不得了.你要知道,从我这儿打听你的情况.全心全意怜惜你的那个人,就是你的一贯的崇拜者弗拉基米尔.你该明白了吧!我料想,你一定明白.按照我平时的习惯,我斗胆设想,不必我言明,你也猜到了一定是他.说实在的,他对你非常倾心哩!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会带他远走高飞.不是吗?他是个很好的未婚夫......为什么你不答应给他?那你将住在英吉利沿江大道,每周六晚都有一个晚会,每天早上坐车到我家叫我一起去.逗趣逗够了!来这儿吧!我的安琪儿,嫁给弗拉基米尔!
  两天前在K家开了舞会.来了一大群人.跳舞直到早晨四点.K.B.女士穿戴十分朴素,雪白绉纱的小小的连衫裙,甚至不镶花边,而头上和脖子上却戴着价值五十万的钻石,如此而已!Z女士跟平常一样穿戴得滑稽可笑.不知这套行头她是从哪儿搞来的?她的连衫裙上面缝上一些玩意儿,那可不是鲜花,而是一兜兜干蘑菇,我的安琪儿!这堆蘑菇是不是你从乡下打发人送给她的?弗拉基米尔没来跳舞.他去度假了.C家小姐们参加舞会来了(大概首先到场),不跳舞傻坐了一整晚,最后才离开.年长的那位C小姐,看来涂了胭脂......该是这么办的时候了......舞会开得很成功先生们对晚宴不甚满意.要知道,他们永远总是对某些事物表示不满的.我快活得很,尽管我跟一位讨厌的外交界的先生跳了一场科奇里翁舞.此人天生蠢笨,再加上从马德里带来的漫不经心.
  我的心肝!我得感谢你给我讲解了理查生的作品.现在我稍微有所了解这个作家了.我不希望读他的大作......我缺乏耐性.在瓦尔特.司各特的作品里,我也找出了多余的文字.
  顺便告知叶琳娜H跟伯爵L的恋爱已经结束了.他垂头丧气,而她则趾高气扬,结婚已成事实.原谅我,我的美人儿!对我今日这一篇废话你满意吗?
  五 丽莎致萨霞
  我亲爱的媒婆!不!我不想抛开农村回到你们中间去结婚.我坦率认可:弗拉基米尔曾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但我从来没有打算同他结婚.他是贵族,而我是个穷寒的民主派.我要象个小说中真正的女主角那样赶紧为自己辩护并高傲地指出,就出身来说我属于我国最古老的贵族,而我的骑士是大胡子百万富翁的孙子.你知道我国贵族意味着什么,弗拉基米尔是个整天在社交场中混的人物,他可能喜欢我,但他不会为了我而舍弃一个有钱的新娘以及有利可图的联姻.如果到某个时候我要出嫁,那我将挑选本地的某个四十来岁的地主.糖厂由他经营,家务则由我来管理;......那我就幸福了,不上K伯爵家跳舞,也不会有英吉利沿江大道的住宅里星期六的忙碌了.
  我们这儿冬天已经来临了.在乡下这是一件大事.它全盘改变了生活方式.独身只影的散步结束了.小铃铛响了起来,猎人们驾起雪橇飞奔,带着一大群猎狗.第一场雪下过之后,一切变得更明快,更欢畅,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我原以为,在乡下过冬会使我害怕.但是,世上的一切总会有它好的一面.
  我很快就结识了××家的玛申卡,我发现我已经爱上她了.她身上有很多美好的.独特的东西.无意间我得知弗拉基米尔是她的近亲.玛申卡已经有六年不见他的面了,但对他钦佩不已.他在她家里度过了一个夏天,玛申卡不断地讲述他当时生活起居的所有细节.她的一些小说我已经读过了,在书页上看到弗拉基米尔不少的眉批,铅笔写的字迹很狼狈......可以看出,他当时还是个大婴孩哩!他对书中的思想感情惊叹不已,而现在他一定会觉得滑稽可笑的吧!这至少显示出此人有一颗新鲜的.敏感的心.我读了很多的书,你想象不到,1829年读775年写的小说,感觉是如何古怪呵!仿佛我们从自己的客厅走进了墙壁糊满花缎的古代的殿堂,坐在锦缎绒椅上,看到四周尽是稀奇古怪的衣裳,而同时又是非常熟悉的面孔,我们认出了那是舅舅们和外婆们,但一个个都变得年青了.这类小说,除了这一点,大都没有别的什么可取之处.故事颇具情趣,情节安排巧妙,错综复杂.但是别里库尔尽讲歪道理,夏绿蒂答话驴唇不对马嘴.一个聪明人可以事先拟好提纲,事先定好性格,然后修饰文词,堆砌荒唐,填上几处欲言而止的惊人妙语......于是乎一部富有独创精神的妙不可言的小说便问世了.请把我这个意思告知忘恩负心的P先生.跟英国女士诚恳交谈,耗费的聪明才智已经够多了.请他照老花样绣出新的图案来吧!让他在小小的画框里展现他所熟悉的社交界众多的人物和一个场景给咱们看看吧!
  玛莎熟知俄国文学.一般说来,这儿较彼得堡注重文墨,.这里大伙儿读期刊杂志,积极介入杂志上的论战,轮番站稳对立双方的立场,哪位可爱的作家受到攻击,他们就为他鸣不平,喷口大骂.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乡下小姐居然如此爱上了维晋姆斯基和普希金.她们是这两位作家的虔心诚意的读者.我曾经翻阅了一下这类杂志,拿起《欧罗巴信使》的批评文章来读.但这类文章的油腔滑调和奴仆作风令我作呕,就好象是一个中学生老气横秋地训斥文章太缺德与格调低,而这些文章咱们都读过了,咱们可正是圣彼得堡心明眼亮酷爱挑剔的角色哩!......
  六 丽莎致萨霞
  亲爱的!我不能再隐瞒了,我不能没有友谊的援助与忠劝.那个人,我逃避他,惧怕他象灾难,他就在这儿,弗拉基米尔.我怎么办?我头脑昏沉,不能自个儿作主.看上帝的情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告诉我一切......
  你在去年冬天就已觉察到,他总是纠缠我.他不到我家里来,但我们到处碰面.我对他态度冷漠,甚至不予理睬,可依然是枉然.我怎么也逃脱不了身.在舞会上他总是能找到我身边的座位,在散步时我总是碰见他,在剧院里他的手镜总是一刻不离我坐的包厢.
  起初,这些迎合了我的自尊心.很可能,这点我过分让他觉察到了.他每时每刻给自己攫取新的权利,每当向我倾诉他的感情,时而嫉妒,时而抱怨......这一切会产生什么结果呢?我惊恐地想.我怀着绝望的心情承认,他已经揪住了我的心.我离开彼得堡,心想在灾祸降临之初就从此逃避它.我有决心和毅力,我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聊以自慰自己的心灵.想他的时候我开始较为心平气和了,不那么痛心疾首了.突然,我又看见了他.
  他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昨日是玛申卡的妈妈的命名日.我到她家去吃午饭,走进客厅,见到一群群客人和一件件枪骑兵军服.女士们把我团团围住,我跟他们一个个亲了一下.对谁也不在乎,我在女主人身边坐下来,一看,弗拉基米尔就在眼前.我愣住了......我只听到几个字,满腔柔情,由衷喜悦的样子.我想掩饰心头的慌乱或暗喜,已经没有了气力.
  大家入席.我们就面对面地坐在席间.我不敢抬头看他,但我看到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不大开口,忧心重重.如果在别的时候,许多事情会引起我的关注的,比方说,大家都想招惹新来的近卫军军官的兴致啦!小姐们心绪不安啦!男人们太不机灵啦!他们说了笑话别人不笑,自己又哈哈大笑啦!此外,客人对此却保持礼貌周全的冷漠或决然完全不予理睬......午宴刚罢,他走到我面前.我觉得,我得对他说几句话才好.于是我问他,问得很是狼狈:他下乡干吗来着?
  "我下乡的确是想办一件事,这件事将决定我一辈子的幸福."他悄声回答,立刻走开.他坐下跟三个老太太玩波斯顿牌(其中一个是我祖母).我也立即离开了,上楼去找玛申卡.在那儿我推托头疼,一直躺到傍晚.实际上,我的状况比生病还要坏.玛申卡没有离开我.她对弗拉基米尔爱慕得很哩!他将要在她家里住一个月,或者更久一些.他们俩每天都将在一块.她一定爱上了他......但愿天公作美,他也爱上她才好.她身材匀称,性格古怪......男人要的正是这个.
  我怎么办,亲爱的?这儿我无法摆脱他的追求.他已经把我祖母弄得神魂颠倒了.他会到我家里来的,将会再来一番表白叹息和指天发誓日,那将产生什么结果呢?他将赢得我的爱情,逼得我承认爱他,然后,他必生异心,心下捉摸结婚不上算,寻个好的理由走了算了,把我扔下不管.而我呢?......多么畏惧的前途!看上帝的情份,请你伸出救援之手:我要沉下去了.
  七 萨霞的回信
  内心的怨恨与不满全都说出来才能减轻心头的重负.你早该这么办了,我亲爱的!你不愿承认,而我早有洞察:你爱上了他,他爱上了你......这有什么不好?添福添喜!你真是具有从鬼才知道的什么角度看问题的莫大的天才.你偏偏要招灾惹祸......小心不能答应他的全部要求!你为何不要嫁给他?有什么不可克服的障碍?他家富,你家穷......这何足挂齿.他有钱,是你们两个人的钱,你还要什么?他是贵族,而你,论出身和教养来说,同样也是名门闺秀.
  前不久掀起了关于上流社会妇女问题的一场争论.我得知,P先生有一次宣称他拥护贵族,因为贵族鞋袜穿得较好.因此,你全身上下都代表着你是贵族,这还不明确吗?
  原谅我,我的安琪儿!你动人的来信使我可笑.弗拉基米尔下乡只是为了看你.多么可怕呀!你会毁掉,你请求我给你忠告.这样,你跟小说里的乡下女主角还不是一个样吗?我的忠告如下:赶快结婚,就在乡下教堂里举行婚礼,随后到我们这儿来,在C的私家舞台上扮演福尔纳琳娜这个角色.你的那位骑士的行为的确使人感动.当然,古时候恋人为了美目盼兮,会跑到巴勒斯坦去打仗三年,可是,现在,有人居然走出彼得堡旅行五百俄里,只是为了与他心灵上的女皇相见,那可真不简单啦!弗拉基米尔值得赏奖.
  八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请劳驾散布一个谣言,说是我病得几乎要死了,打算去死并尽可能保持体面.不知不觉我下乡已经两个星期.我厌烦彼得堡的生活,逃避它休息一下.如果是个从苦修室里放出来还俗的小修女或者是十八岁的宫廷侍从不喜爱农村,那还情有可原.彼得堡象前厅,莫斯科象闺房,而农村则好比书斋.一个正派人总是先到前厅,很少窥伺闺房,而在自己书斋里坐下.我也这么办.我要退伍,结婚,回到萨拉托夫乡下去.我的职务就是地主的名称.料理其生计完全依靠我们的三千个农奴,比指挥一个排或者缮写外交照会有意思得多......
  我们的农民被扔下不管,这种漠然置之的态度是不可饶恕的.我们支配他们的权力越大,对他们的责任就越重.我们把他们扔下不管,听凭总管去鞭笞和欺压他们,也盗窃我们.我们花费将来的收入过着现在的日子,我们会破产.老之将至,贫困和麻烦跟着就来了.
  我们贵族就是这样迅速衰败的.祖父阔绰,儿子穷酸,孙子要饭.古老的姓氏一文不值.新的姓氏发旺了,到第三代又重新沦落.各种社会阶层互相融合,没有一个姓氏不明其始祖.我不知道这种政治唯物主义将引向何方.但该是不让它得逞的时候了.
  我永远不能毫无情感地看着贬低历史上有名望的门第.我们这儿谁也不尊重他们,他们的后代也在其中.那些为人民留下丰硕功绩的人,看看人民是如何"骄傲"地回忆起他们的吧!比如,公民米宁和波热尔斯基公爵.波热尔斯基怎么样?公民米宁是个什么东西?古俄罗斯有一个侍臣,叫做波热尔斯基公爵,还有一个全国选举出来的人名叫公民米宁罢了.祖国几乎淡忘了拯救者的真实姓名,历史对咱们并不存在.可怜的民族!
  血统贵族不能被敕封贵族替代.贵族家谱应当作为人民的历史回忆录.然而,陪审员之子有何家谱可言呢?
  我说袒护贵族的话,并非想冒充英国勋爵.我的出身,我不会因为它而感到害臊,却不曾赋予我类似的权利.我同意拉布吕耶尔的一句话:"对自己出身表示蔑视,这在暴发户中间是可笑的,而在贵族中间是卑鄙的."
  我住在别人的村庄里,眼见地方小贵族在经营农业的时候想到了这些.这些先生不服公务,自己动手管理小小的田庄.我诅咒,但愿上帝让他们倾家荡产,象我这类人一样.多么横蛮不化呵!他们认为,作家冯维辛的时代还未过去.在他们中间,普罗斯塔可娃们和斯科吉宁们正春风得意哩!这种情况跟我时下正住他家的亲戚倒不相干.他和他夫人都是好人,女儿也是个好姑娘.你看,我也变成个至善人了.真的,自从下乡以来,我变得与人为善和待人宽厚了,这是由于宗法制生活的影响和丽莎在此所致.没有她我的一切都会很枯燥.我来这里本想劝她回彼得堡.我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是颇为壮观的.那天是我姑母的命名日,客人都来了,也来了丽莎......她见到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一定已经知道,我来此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她.至少我尽力让她感觉到这一点.在这儿,我的成绩超过了我的期待(那是意味深长的).老太太们热烈恭迎我,小姐们把我吹捧上了天,"因为她们是爱国者."男人们对我的懒散的阔绰气派极为不满.咱们这种气派在这儿还是新玩意儿.因为我极其彬彬有礼和举止优雅,这就更加气急败坏了他们.他们不能理解,到底我有哪一点厚颜无耻,但他们却认定我是个无赖.再见!咱们那些朋友在干什么?你全心全意的仆人.
  来信请寄××村.
  九 朋友的回信
  你的事我已经办妥了.昨晚我在剧院里放风,说是你得了神经狂妄症,大概一命归天了.因此,在你尚未活过来以前,请老兄好好感受一下生活的乐趣吧!
  你有关经营农庄的道义上的深思熟虑令我为你高兴.那才好哩!
  做老公的没有畏惧,不怕非难,  虽然他并非伯爵,不是大公,更不是国王  我认为地主的地位是最显赫.
  在俄国官衔是最为重要的,起码对于驿站来说亦是如此,没有官衔你就休想弄到马匹......
  我这儿放笔纵谈严肃的讨论题去了,全然忘记了你目前无暇顾及此事......因为你的心被丽莎占据了.冒充采花贼,跟女人们周旋,看来是你的宏愿.行不得也!这方面你大大落后于时代了,你将成为1807年近卫军中那个声音沙哑的家伙.这暂且还是小缺点,很快你会变得比T将军更加让人耻笑了.趁早习惯于成熟年龄的严肃作风,自愿放弃即将凋谢的青春,那岂不更好?我知道,我这种奉劝你听不进耳,但我已尽了我的职责.
  你的朋友都向你致敬问候,并且为你过早的夭折而感到痛惜.顺便告知,你过去的女友,从罗马归来,钟情于教皇.这多么切合她的性格,也应令你如何大吃一惊的吧!你不来跟上帝的奴仆的奴仆竞争一下吗?你的性格也正有点如此.我将天天期待你的回音.
  十 弗拉基米尔致友人书
  你的判决是极不公正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大大落后于时代了,落后了足有十年.1818年才流行的严肃的思辩性议论.那时严峻的条规与政治经济学很吃开.那时我们进了舞厅无须摘下佩剑,跳舞被视为不礼貌并且我们没空跟女人相周旋.我有幸禀告阁下,目前所有的一切全然已改.法国卡德里舞已经代替了亚当.斯密,每个人尽力追逐女人和寻欢作乐.我追随时代的时尚,而你却原地未动.你是个过时的角色,一段呆木头.持反对派立场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不动,你的夙愿就是如此.但愿Z女士把你引上正道,我要把你奉献给她那梵蒂冈式的风骚.至于我,完全沉浸在长老式的生活之中:上床睡觉是在晚十点钟,与本地地主们在初雪的原野上奔驰;和老太婆们玩波士顿牌,赌一个子儿的输赢,输了就发脾气.我天天跟丽莎见面,每时每刻诱发钟情于她.她身上有许多诱人之处.待人接物温厚娴淑,端庄得体,富有彼得堡社交界女性的魅力,同时,她又生气勃勃,谦逊谨慎,生性慈悲(正如其祖母所说).她的谈吐没有一丝儿刺耳的.残忍的调子.她不会因强烈的刺激皱一皱眉头,不象小孩子吃大黄.她倾听并且思虑着......这是咱们的妇女少有的品格.女士们,甚至逗人怜爱的女士们的理解力之迟钝和思想之不检点常常使我吃惊.笑话的言外之意,最富诗意的谈心,常常被她们当成下流的挖苦话或者俗不可耐的老生常谈.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扮出的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确实令人可憎,最狂热的爱情也会因此而退避三舍了.
  这种心境在我跟叶琳娜相处时体验到了.当时我正发疯地爱上了她.我向她说了几句温情脉脉的话,她却以为冒犯了她并向她的女友诉说我的不是,我对这些感到彻底失望了.我这儿除了丽莎之外,为了消愁解闷,还有一个玛申卡.她很可爱.这些姑娘是在苹果树下与干草堆中间长大的,在大自然与保姆的怀抱里接受教育.她们比那些结婚前依恋母亲.结婚后顺从丈夫.一个模子铸出来的美人儿要可爱得多了.
  再见,我的朋友!社交界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请向大家宣布:我终究着手写诗了.前两天我给奥尔加公爵小姐的肖像题了诗句(为此丽莎轻微骂了我一顿).诗曰:
  似真理一样愚蠢,象美德一样无聊.
  颠倒过来,似乎更完美些:
  象真理一样无聊,似美德一样愚蠢.
  两种说法都象个思想.求求B审定这第一行诗句,而今之后,把我看成一个诗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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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科季宁:  米特罗方多么象我.
  《纨绔少年》出 版 人 小 引
  为了伊.彼.别尔金小说集出版的事,我们初步已完成,现在特将此书呈献于读者之前.趁此机会,我们迫望简短陈辞,介绍已故作者的身世境况,这么做,或许可以稍稍满足祖国文学爱好者正常的好奇心吧!我们曾经为了这事探访过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的近亲兼继承人玛利亚.亚历克谢耶夫娜.特拉费林娜;但是,深感遗憾,她不知道有关作者的任何情况,因为她与作者平生未曾谋一面.她建议我们去咨询一位可敬的先生,因为那位先生是伊凡.彼得洛维奇生前挚友.我们听从了她的意见,去信向那人指教,他果然回信了,如获珍宝.现将这封信移录如下,不作些许更动,不加任何释解.这封信实在是真挚友谊与卓识宏论的珍贵纪念品,也堪称极详实的传记材料.
  尊敬的××先生:
  阁下本月十五日来函鄙人已奉读,敬悉先生意欲详细了解我诚挚的亡友兼近邻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的生死年月.职务.家庭状况以及经营何业.性情如何等等.能为阁下效劳,鄙人深感荣幸,兹将亡友平日谈吐以及鄙人私下之观察一一奉告,尽力追思,以不辜负亡友在天之灵而已!
  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尔金于公元一千七百九十八年诞生于戈琉辛诺村,父母都是诚实高洁的人.他父亲准校彼得.伊凡诺维奇.别尔金与特拉费林家的女公子彼拉盖雅.加夫里洛夫娜结鸾凤之好.虽家境贫寒,但持家有方,量入为出.他儿子于本村教堂执事处接受启发教育.多亏可敬的老师的教导,门生学业精耕,潜心阅读,于俄国文章之道尤深有兴致.公元一千八百一十五年,伊凡.彼得洛维奇从军服役,入某猎击步兵团(其番号我已忘记),直至一千八百二十三年.由于父母几乎同时过逝,他解甲归田,返回祖居戈琉辛诺村.
  伊凡.彼得洛维奇接管田产后,由于他不善经营以及心慈手软,短期内即将他的田产放弃不管,他父亲苦心订立的条规也废除殆尽.原有一名村长,为人不苟且,颇为干练,因而遭致农夫们的忌妒(这是他们一贯的作风),他被别尔金撤换,反而将田户交付女管家执掌,因为她擅长讲述奇闻轶事以博取他的信赖.这个老妇人竟不能识别二十五卢布与五十卢布的钞票,可想而知她有多笨!她还是全村孩子的教母,农夫们丝毫不怕她.农夫选举的村长,尸位素餐,与他们狼狈为奸蒙骗东家,以致伊凡.彼得洛维奇不得已乃废除劳役制,而代之以少量代役租.更有甚者,农夫们目睹东家软弱可欺,从而得寸进尺,头年即借故要挟减租,次年来代替以核桃和越桔三分之二的田租尽,即此也拖欠不缴.
  鉴于鄙人本是伊凡.彼得洛维奇亡父生前好友,窃以为理当向他进行劝嘱,因而多次伸手帮忙,以恢复业已废除的旧秩序为己任.一天,鄙人特为此造访他家,让他取出账本,召来骗子村长,当面动手清查账目.少东家始终全神贯注,低头俯首从一旁观看;继而按账面核对,发现近年家禽家畜数目锐减,而农夫家境越来越好,伊凡.彼得洛维奇对此初步核算即心满意足,不再细心静听了!当我正言厉色逼问骗子村长.迫使他慌恐以至张口无言的时候,伊凡.彼得洛维奇已经颓然坐椅,竟昏昏入梦了!从此以后,我不再干预他的家政,一任其归于全能之上帝是问.
  我并未因此事而中断与他的友好往来.虽然,此人与贵胄子弟辈有共通的弊病与不可救药的惰性,实不免为他痛心疾首,然则,平心而言,能不爱如此忠信敦厚的少年吗?伊凡.彼得洛维奇也敬老尊贤,爱我甚笃.尽管,我与他,一老一少,各有所好,志趣各异,性情不一,而日日相见甚欢,闲话家常,直到他英年殒殁之日!
  伊凡.彼得洛维奇生活俭朴,行为正派,也从不沉溺于杯中物(这是我区罕见奇迹);见妇人虽缱绻眷恋而不能自已,然天赋腼腆,绰约若处子.
  足下来函中所列举的小说数篇而外,伊凡.彼得洛维奇还有大量手稿留于人间,一部分尚保存舍间,另一部分则为女管家所毁灭,派作各项家用去了.去东厢房糊窗,即用去他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第一部.足下所列举的短篇小说数篇,是他将开始的作品.这数篇小说正如伊凡.彼得洛维奇自己所说,全都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以从各色人等耳食之言为据.人物姓名为作者杜撰,村落则借用四邻各庄之名,因而鄙人的田庄也于某处提之.这种办法,并非恶意,他的想象力实在是过分贫脊.
  一千八百二十八年,伊凡.彼得洛维奇偶感风寒,乍冷乍热,遂致沉疴,县医官虽为之多方抢救,然药石无为,还是不幸长逝了!(县医官本医道高明,尤其擅长医治痼疾如老鸡眼之类).他归天之时,似乎长眠于我怀抱,年仅三十,安葬于戈琉辛诺村双亲墓旁.
  伊凡.彼得洛维奇中等身材,双目灰褐,须发淡黄,鼻眼端正,面色苍白而清瘦.
  足下见察,有关亡友及近邻的身世行状.职业.性情以及仪表风采我竭力追忆,已尽于上述.足下如有意将此信公之于众,则鄙人有言在先,诚求千万不要言及真实姓名,鄙人虽极其珍重与爱戴文人学士,然私下以为引用真实姓名毫无必要,且与我年岁不相宜.××启
  一千八百三十年一月二十六日
  于涅纳拉多沃村.
  敬重作者挚友的愿望是我们应尽的义务,为提供这份材料,特向这位先生深致谢忱.敬请读者珍视此信中所流露的深情厚谊与慈悲心肠.
  亚.普希金识射  击
  我们开枪了.
  巴拉敦斯基
  我发誓有权按决斗规则打死他.
  《野营之夜》
  
  我们驻扎在××小镇.大家都熟悉军营的生活.早晨上操,骑术训练,然后上团长家或犹太人开的小饭铺吃午餐,晚上喝酒打牌.在××镇没有一家大门敞开招待宾客的府第,也没有一个待字的女郎,在这儿,你只能看到一件件戎服.
  属于我们圈子的,仅有一个人不是军人.他三十五岁上下,因此我们把他当成长者.阅历使他在我们面前拥有许多优点,再加上他总是板着脸,性情冷漠,言辞尖刻,因而他对我们年轻人的头脑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他的身世蒙上了某种神秘色彩,他好象是俄罗斯人,但又取了个外国名字.他曾经当过骠骑兵,甚至也逢上好运;至于他为什么被迫退伍并住在这贫穷的小镇上,谁也不知道.在这儿,他过的日子很清贫,同时又挥霍无度:一贯步行,穿一身破旧了的黑礼服,但他的家却座上客常满,招待我团全体军官.不错,餐桌上摆着一个退伍老兵所烹调的两三道菜,但香槟酒却象小河一样够你喝的.谁也不清楚他的身份和财源,可谁也不敢问他.他有不少藏书,大都是兵书,也有小说,只要别人想看他就乐意借,从不索要,他借书也从不归还原主.他的主课便是开手枪打靶子.他房间里,四壁弹痕累累,几乎成了蜜蜂窝.各种类型的手枪收藏极其丰富,这倒是他住的这间陋室里唯一的奢侈品.他有令人不可思议高超的枪法,如果他想要从某人帽子上一枪把苹果打下来,我团谁也会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脑瓜搁在他面前.我们常常谈论决斗.西尔兀(我就叫他这个名字)对这类谈话不喜欢.如果有人问他决斗过没有,他只毫无生机地回答,决斗过,详情不再细说,可见他是讨厌这类问题的.我们猜测,他良心上一定压着他那可怕的枪法的不幸的牺牲品.不过,我们坚信他的勇敢,有些人,其相貌神采令人一看就会消除了上述的疑惑.一个意外的事件使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一天,我们十来个军官在西尔兀家吃饭,照往常那样喝酒,就是快醉到了.饭后我们便请主人做庄打牌.他推托了好久,因为他几乎从不赌博.终于他吩咐拿来纸牌,往桌上倒出五十个金币,坐下便发牌.我们围绕他坐下,赌局开场.西尔兀有个脾气,那就是赌牌时从不开口说话,从不争执,也不解释.如果赌家有时算错了,他便立刻补足余款或记录下来.我们早已知道他这个习惯,从不妨碍他按自己的办法行事.但是,我们中间有个军官,刚调来不久,他也来赌,漫不经心地多折了一只角.西尔兀拿起粉笔,照自己以往的作法,把帐结清.那军官以为他弄错了,开口解释.西尔兀不作声继续发牌.军官忍不住了,抓起刷子,一下擦去他认为不对的数目.西尔兀拿了粉笔再记下.那个军官被酒及同事的笑声弄得昏昏然,认为自己受了侮辱,气愤愤的,一把抓住桌上的铜烛台,对准西尔兀扔过去,西尔兀闪开,险些被打中.我们慌了手脚.西尔兀站起身,气得脸色发白,两眼光火,说道:"亲爱的先生,请出去!您得感谢上帝,这事好在发生在我这儿."
  结局用不着怀疑,我们预料这个新同事定会被打死.那军官走出去,一边说,他要负翻脸这个责任,听任庄家先生吩咐.赌局再继续了几分钟,但大伙感到,主人已无心再赌,便一个接一个放下手里的牌,一个一个回到宿舍,一路谈论军官又要添缺了.第二天在跑马场上,我们正互相打听那个中尉是否还活着,他本人却来到了我们中间.我们便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他回答说,他还没有得到西尔兀的任何通知,这就奇怪了.我们便去找西尔兀,发现他站在院子里,正把子弹一粒接一粒打钉在门上的爱司牌.他象往常一样接待了我们,昨晚的事,只字不提.过了三天,中尉还活着.我们惊异地问:难道西尔兀不决斗了?不错,西尔兀没有决斗.那种轻描淡写的解释竟然让他满意,他心平气和了.
  在青年人的心目中,这些事起初大大地损伤了他的形象.勇气不足比其他一切更难得到青年们的谅解,他们惯常认为勇敢当成人类品德的顶峰,而其他的罪过便可以不必计较.可是,不久这一切都渐渐淡忘,西尔兀也恢复了以前的威望.
  不能够跟他亲近的只有我了.我天生就有浪漫的幻想,这之前,我比任何人更倾心于此人,他的生活是个谜,他本人在我看来简直是一部神秘小说里的主角.他爱我,至少,他只对我一个人放弃了他习以为常的尖酸刻薄的言辞,总是和颜悦色,心地敦厚,跟我谈论各种事情.但是,打从那个不幸的夜晚以后,我始终认为,他的名誉有了污点,而没有洗刷掉只能怪他自己,这个想法一直没有离开我,使我难以象从前那样对待他.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脸.西尔兀太聪明了,并且阅历深,他肯定会觉察和猜出其原因.看来,这件事伤害了他的心,我至少发现有两三次他想跟我解释,我却回避他,西尔兀也就算了.从这以后,我只有跟同事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跟他见面,以往那种坦诚相见的交谈中止了.
  京城悠闲的居民,很难体验到乡下和小城镇的居民熟悉透了的那许多感受,就如等待邮件的日子:每当礼拜二.礼拜五,我们团部办公室便到处是军官.有的人等钱,有的人等信,有的人等报.在那儿,邮件往往当场拆开,新闻当即传播,办公室便呈现一派极其活跃的景象.寄给西尔兀的信附寄我团,他也就经常到那里去.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面带急不可待的神色拆开来.他浏览了一遍,眼睛发亮.军官们各看各的信,没有在意他."先生们!"西尔兀向军官们说,"情况促使我要即刻离开这里.今晚我就要动身.我希望,诸位不至于拒绝到我那里最后一次聚餐吧!我希望您也来."他转向我继续说,"一定来呀!"说了这话,他便匆忙走了.我们约好在西尔兀家里碰头,然后各自走散.
  我于约好的时间到了西尔兀那里,几乎全团军官都已到齐.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完毕,房间里只剩下光光秃秃,弹痕累累的四堵墙壁.我们在桌边坐下.主人精神焕发,他的喜悦感染了大家,立刻变成了倾心的喜悦.酒瓶塞子接二连三蹦出来,大酒杯里冒泡,一个劲地咝咝响,我们真心诚意祝愿离人一路平安和诸事顺遂.等到我们从餐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大伙儿都在取帽子,西尔兀跟他们告别,当我正要走出门的那一瞬间,他把我的手抓住让我留下."我想跟您谈谈."他轻声说.我留了下来.
  客人都走了.剩下我和他,面对面坐下,不作声地抽烟斗.而西尔兀心神不安,那种痉挛性的快活已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了.阴郁的脸惨白,眼睛发亮,口吐浓烟,那神色就象个地道的魔鬼.过了几秒钟,沉默被西尔兀打破了.
  "说不定,咱们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他对我说,"分手以前,我想跟您解释一下.您可能已经注意到,我是很少在乎别人的意见的,但是我爱您,我觉得,给您脑子里留下一个不公正的印象,我会很难过的."
  他不讲了,动手装他那已经烧光了的烟斗,我默不作声,低下眼睛.
  "您一定觉得奇怪,是吗?"他接下去说,"我并没有向那个毫不讲理的酒鬼P提出决斗.您会同意我的看法:我有权选择武器,他的命被我捏在手掌心,而我却几乎毫无危险.不过我克制了,我本可以把自己打扮成宽宏大量,但我不愿撒谎.假如我能够惩罚他而完全不冒一点风险,那么我决不会饶他一条命."
  我抬眼吃惊地望着西尔兀.他这么坦诚,我反而被弄得有点狼狈.他再往下说:
  "就这么回事,我无权去送死.七年前我挨了一记耳光,仇人至今还活着."
  这话一下子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您没找他决斗吗?"我问,"也许,环境把你们分开了?"
  "我跟他决斗了,"他回答,"请看,这就是决斗的纪念."
  西尔兀站起身,从硬纸盒里取出一顶带金色流苏和绦缨的红帽子(这便是被法国人称为船形帽的东西),他戴上,帽子在离额头约三公分处有一个弹孔.
  "您知道,"他又说,"我当时在××骑兵团服役.您是知晓我的脾气的:我习惯于出人头地,从小便养成了这个强烈的好胜心.我们那个时候,飞扬跋扈算是时髦,我便是军队里第一条好汉.赌喝酒以海量自夸:我赢了好样的布尔卓夫......杰尼科.达维多夫曾经写诗赞扬过他.决斗是我们团里的家常便饭:一切决斗的场合我都有份,不是作为公证人就是作为当事者.同事们爱我,而经常调换的团部的上司却把我当作去不掉的祸根.
  "正当我心安理得地(或者忐忑不安地)享受我的荣誉的时候,一位青年人调进了我们团,他有的是钱,并且出身豪门(我不愿说出他的姓名).我平生从未看见过这般得天独厚的幸运儿!您想想看:年轻,聪明,漂亮,寻快活不要命,逞豪勇不回头,呱呱响的姓氏,花钱从不算了花,也永远花不完.请想想看,他在我们中间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啊?我的显赫地位被动摇了.惑于我的虚名,他便开始寻求我的友谊.但我对他很冷淡,他也就毫无所谓,不合则去了.我恨他.他在团里以及女人堆中的成功让我完全绝望了.我开始跟他寻衅,对我的挖苦话他也用挖苦话来回敬,并且他的挖苦话,我私下估测,总是出奇制胜,尖刻有余,风味十足:因为他只不过是寻开心,而我却心怀叵测.临了,有一天在一个波兰地主的舞会上,我眼见他成了所有女士们注目的中心,特别是那个跟我有过私情的女主人对他另眼看待,我便对他附耳吐出一句老调子的粗鲁话.他脸红了,扇了我一个耳光.我和他都奔过去抽刀.女士们吓得晕过去.人们把我俩扯开了,当天晚上我们就去决斗.
  那时快天亮了.我带了三个公证人在约好的地方站着.我怀着不可理解的烦躁心情等待着仇人.春天的太阳升起了,身上焦热起来.他从远处走过来.他步行,军服挂在佩刀上,一个公证人陪着他.我们迎上前去.他走过来,手里拿一顶帽子,里面装满了樱桃.公证人量好十二步距离.我应该先放枪,可是,由于愤怒我激动得太厉害,我不敢相信我的手会瞄得准,为了让自己有时间冷静下来,我让他先开枪.对手不同意.于是决定拈阄:他占先,他真是个一贯走红的幸运儿呀!他瞄准,一枪打穿我的帽子.轮到我了.一定要他的命!他终于落进了我的掌心.我死死盯住他,一心想要他把身上惶恐的迹象寻找,那怕一丝影子也罢......他站在枪口前,从帽子里挑选熟透了的樱桃一粒一粒送进嘴里,吐出果核,吐到我跟前.我气愤于他那无所谓的态度.我想,当他压根儿就不珍视生命的价值的时候,夺去他的生命,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一个狠毒的计谋掠过我的脑子.我放下手枪.
  '您目前对死似乎并不感兴趣,我对他说,'请回家吃早饭吧!我不想打扰您.,
  '您根本没有打扰我,,他反驳说,'请开枪吧!不过,也随您,您还有权放这一枪,我随时恭候吩咐.,
  "我回转身向公证人宣布,我今天不打算放枪,就此结束决斗......
  "我退伍以后便躲到这个小镇上来.从此以后哪一天我都想到要报仇.现在报仇的时机到了......"
  西尔兀给我看从兜里掏出他早上收到的那封信.有个人(大概是他的委托人)从莫斯科写信给他说,某某人物马上就要跟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姐结婚了.
  "您猜得到,"西尔兀说,"那个某某人物该是谁吧!我这就上莫斯科去.我们倒要看看,他在结婚前夕面对死神是不是也象从前边吃樱桃边等死那样持无所谓的态度."
  说这话的时候西尔兀站起来,把那顶帽子扔到地上,接着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如同笼子里的一只老虎.我没动弹,听他说,一些奇怪的互相冲突的感情让我激动不已.
  仆人进来报告,他已经把马匹准备好了.西尔兀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亲吻辞别.他坐上车,车里放着两口箱子,一口装手枪,另一口装生活用品.我们再次道别.几匹马便起步奔跑.
  
  过了几年,家境迫使我迁居到H县贫穷的乡下来.我料理田产事务,心里却开始怀念以前那种热热闹闹.无拘无束的生活.最难熬的便是要习惯于在完全的孤独中打发秋天和冬天的夜晚.晚饭前还可以把村长拉过来聊聊,驾车到各处巡视一番,或者,检查一下新的设施,时间好歹还可以打发过去.但是,每当天色暗下来时,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了.我把柜子里和库房里找到的少数几本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管家婆基里洛夫娜所能记得的所有故事,早已对我讲过许多遍了,村妇们唱的歌使我频增惆怅.虽然喝了头痛我开始喝不放糖的果露酒.我得承认,我担心会变成一个借酒浇愁的酒鬼,就是说,痛苦的酒鬼.这号人的先例在我们县里我已经见得够多了.我没有别的邻居,只有两三个"痛苦的"酒鬼.他们一说话就不断打饱嗝和唉声叹气.所以说孤独还好受些.
  有一座富裕的田庄离我们那儿四俄里,是Б伯爵夫人的产业.但是那里只有她的管家驻守,伯爵夫人仅仅在她结婚的那年来过一次,并且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可是,在我引退的次年春天,传闻夏天伯爵夫人跟她丈夫要下乡来.实际上,七月初他们就到了.
  对于乡下人来说有钱的邻居回乡,简直是非同小可的盛事.财主们和他们的家奴们两个月前直到三年以后还要谈论这件事.至于我,坦白说,年轻貌美的女邻居到来的消息使我非常兴奋,我急不可待地想见她.因此,在她到达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吃过午饭后我便驱车去××村拜会他们,作为最近的邻居和最恭驯的仆人向他们作自我推荐.
  我被仆人引进伯爵的书房,就去通报.大书房里陈设豪华,靠墙摆着一排书柜,每只书柜上放着一尊青铜胸像,云石壁炉上方镶着一面大镜子,地板上铺上一层绿呢子,然后再铺上一层地毯.在自己寒酸的角落里我跟奢华绝缘,早已不曾见识别人摆阔绰了,因而我竟胆怯起来,等候伯爵的当口,我心中有点忐忑,好一似省里的请愿者恭候部长大人一样.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汉,仪表堂堂.伯爵走到我面前,神色坦率而友好.我鼓起勇气,正要开口作一下自我介绍,但他抢先说了.我们坐下来.他的谈吐随和而亲切,很快使我解除了怕生的拘谨.我刚好开始恢复常态,伯爵夫人走了进来,我比先前更窘了.她的确是个美人儿.伯爵作了介绍.我想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但是,我越是努力想从容自如,越是显得不自在.他俩为了让我有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和适应新的环境,便自己交谈起来,把我当成纯实的邻人,让我感到不拘礼节了.这时我就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看看藏书和图画.我不是论绘画的行家,但是有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描绘了瑞士某地的景色,而使我惊讶的不是风景,而是画面上有两个弹孔,那子弹一粒正好打中另一粒.
  "好枪法!"我转身对伯爵说.
  "对!"他回答,"枪法高明极了."又继续说:"您的枪法好吗?"
  "马马虎虎."我回答,心里高兴,谈话终于转到我熟悉的话题上来了."隔三十步距离,开枪打纸牌,不会落空,当然,手枪要用我使惯了的."
  "真的吗?"伯爵夫人说,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可你,亲爱的,隔三十步能够打中纸牌吗?"
  "找个时候我们来试试看吧!"伯爵回答,"有时我枪法还可以,不过,已经有四五年没有摸过枪了."
  "哦!"我说,"我敢打赌,在这种情况下您隔二十步也会射不中纸牌的;手枪要天天练.这一点我有经验.在我们团里,我也算是一个优秀射手.有一回我有几乎一个月没有摸过枪,我的枪拿去修理了.伯爵!您想怎么样?后来我再射击的时候,头一次,隔二十五步射瓶子,我一连三次都没有射中.团里有个骑兵大尉,一个爱逗趣的捣蛋鬼,他正好在场,对我说:'老弟!你的手对瓶子举不起来了.,不!伯爵!不应该放松练习,不然,你会一下子荒废的.我遇到过一名最好的射手,他每天都要练习,至少午饭前练习三次.这成了他的嗜好,似乎每天要喝酒一样."
  伯爵和伯爵夫人见我打开了话匣子,十分高兴.
  "那么,他怎样练枪呢?"伯爵问我.
  "是这样,伯爵!比方说,他看到一只苍蝇停在墙上......伯爵夫人!您是否觉得可笑吗?上帝作证,那是真的.见到苍蝇,他就大声说:'库兹马!拿枪来!,库兹马便拿给他一枝上好子弹的枪.他啪的一枪,把苍蝇打进墙壁去了."
  "了不起!"伯爵说,"他叫什么名字?"
  "叫西尔兀,伯爵!"
  "西尔兀!"伯爵叫起来,站起身,"您认识西尔兀吗?"
  "怎么不认识!伯爵!他是我的好朋友,在我们团里,都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和同事一样看待.已经五年了,我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看起来,伯爵您好象认识他的喽?"
  "不光认识,还很熟哩!他是否跟你讲过......不对,我想不会.他没有告诉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吗?"
  "伯爵!您不是指他在舞会上挨了一个浪荡子一个嘴巴那件事吧?"
  "他没有告诉您这个浪荡子的名字吗?"
  "没有,伯爵!他没有告诉我......哦!伯爵!"我接着说,猜出了真相,"请原谅......我真不知道......难道是您?......"
  "就是我,"伯爵带着百般交集的神色说,"那幅被打穿的绘画就是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的纪念......"
  "哎呀!我亲爱的!"伯爵夫人说,"看上帝的份上,别说了,我害怕听到那件事."
  "不!"伯爵不同意她的意见,"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他知道我怎样侮辱了他的朋友.我要让他知道,西尔兀是怎样报复我的."伯爵把靠椅挪近我,而我怀着最热烈的好奇心听他说了下面的故事.
  "五年前我结婚了......第一个月,即蜜月,我就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的.我要感谢这幢房子给我保留了平生最幸福的时刻和最沉重的回忆.
  "一天傍晚,我和妻子一同骑马出去,她的马不知为什么发烈了.她吓坏了,把缰绳交给我,只好步行回去.我骑马先回到了家.我见到一辆旅行马车在院子里.仆人告诉我,有个人在书房里等我,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子,只简单说明,他找我有事.我便走进这个房间,昏暗中但见一个人,满身灰尘,满脸胡茬,他在这儿的壁炉边站着.我向他走过去,努力辨认他的面貌.
  '你认不出我了吗,伯爵?,他说,嗓子颤抖.
  '西尔兀!,我叫起来,我得承认,我感到毛发悚然了.
  '是这样的,,他接着说,'我还有权放一枪.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放空这一枪.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手枪在裤兜里凸出来.我量了十二步,便站在那个角落里,我请他快点动手,趁我妻子还没有回家.他拖延时间......要求点上蜡烛.烛拿来了.我关上门,吩咐谁也不让进来,再次请他动手.他拔出手枪,瞄准了......我数着一秒.一秒.又一秒......心里惦记着她......可怕的瞬间过去了!西尔兀放下手枪.
  '很遗憾,,他说,'手枪里头装的不是樱桃核......子弹太沉了.我总觉得,我们这不是决斗,而是谋杀:我不习惯向没有武器的人瞄准.咱们从头再来过,看谁先打枪.拈阄吧!,
  "我的脑袋里头团团转......好象,我并没有同意他......终于,还是把另一枝手枪上了子弹.卷了两张字条,他把它们放进那顶我以前打穿了洞的帽子里.我又拈了第一号.
  '伯爵,你真象魔鬼一样走红运了.,他说,嘴角上挂着冷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也搞不清他用什么办法逼我干那......我放了一枪,打中了这幅画."(伯爵指了指那幅穿了洞的画,他满脸通红,而伯爵夫人的脸色比她的手绢还要白,我忍不住叫起来.)
  "我放了一枪,"伯爵接着说,"唉!谢天谢地!没有伤人.那当口,西尔兀......他的样子的确吓人,西尔兀向我瞄准.突然间,房门被打开,玛霞跑进房,一声尖叫扑过来,一把把我的脖子抱住.她一来使我的勇气完全恢复了.
  '亲爱的,,我对她说,'难道你没看到我们是闹着玩吗?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去吧!去喝杯水再到我们这儿来.我要把一位老朋友介绍给你,我的同事.,
  "玛霞还是不相信.'请您告诉我,我丈夫说的是真话吗?,她回过头对可怕的西尔兀说,'他说您跟他开玩笑,这是真的吗?,
  "伯爵夫人!他一贯爱开玩笑,,西尔兀回答她说,'有一次他开玩笑赏我一个耳光,还有一次他开玩笑一枪把我的帽子打穿,刚才又开玩笑不射中我,现在,可轮到我也来开开玩笑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就举枪对我瞄准......竟然在她的面前!玛霞扑倒在他脚下.
  '起来!玛霞!别不害臊!,我发狂地叫起来,'而您呢,先生!请别再愚弄这个可怜的女人了,好吗?您到底要不要开枪?,
  '不开枪了,,西尔兀回答,'我满意了.我看到你惶恐了,胆怯了.我逼着你对我射击,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会记得我的.让你的良心裁判你吧!,
  "说完他就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过身看一眼那幅被我打穿的画,随手对他开一枪,掉头就走了.我妻子昏过去了.佣人也不敢阻拦,只得惶恐地望着他.他走到台阶下,叫一声车夫,还没等我清醒过来,他就走了."
  伯爵不作声了.就这样,我得知这个故事的结局,它的开头曾经让我惊讶不已.我没曾再见过了这故事的主角.听说,在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起义时,西尔兀曾率领一支希腊独立运动战士的队伍,在斯库良诺战役中英勇牺牲了.暴  风  雪   马蹄践踏厚厚的积雪,
  马儿在山包之间飞驰,
  看!那边厢有座上帝的教堂,
  孤单单,在道路的一旁矗立.
  猛然间风雪大作,四野白茫茫的一片,
  大雪花一团接一团,从空而降,
  一只乌鸦飞越雪橇的上空,抖动翅膀,
  盘旋在我们的头顶上,
  "呱"的一声,兆头不祥!
  马儿匆忙赶路,竖起鬃毛,
  凝视漆黑无边的远方......
  茹可夫斯基
  值得我们纪念的那个时代的1811年末,厚道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赋闲居住在自己的田庄涅纳拉多沃村.他殷勤好客,和蔼可亲,遐尔闻名.四邻常常上他家吃吃喝喝,跟他夫人玩玩赌五个戈比输赢的波士顿牌,而有的客人来此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看看他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个身材苗条.肤色白净皙的小姐今年十七岁.她被名为有钱的待字姑娘,许多人想猎取她,或者为了自己,或者为了自己的儿子.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是靠读法国小说受的教育,因此,堕入情网是其必然的结果.她选中的恋爱对象是个穷酸的陆军校尉,那时他正休假住在自己的村子里.不言而喻,这青年男子也燃烧起同样的爱火.但是,两人互相爱恋被女方的父母发现时,便禁止女儿想他,接待他的态度很凶,比接待一个退职陪审员还不如.
  我们的一对恋人书信往来不断,每日幽会在密松林里或古教堂边.他们海誓山盟,抱怨命苦,想出种种计谋.如此这般通信和商量之际,他们得出如下结论:(那当然不在话下)既然我俩缺一便不能活下去,而残忍的父母的死脑筋又阻止咱们的姻缘,那么,能否避开他们呢?妙!这个谋幸福的好主意终于光临了这个年轻人的脑袋瓜,而醉心于罗曼蒂克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这个好主意也非常满意.
  冬季到了,他们的幽会也就中止,但情书往来却更加频繁了.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在每封信里都乞求她嫁给他,跟他秘密结婚,躲避一些日子,然后双双在双亲脚下跪倒,二老最终肯定会被恋人的英勇的痛苦蛮干行为和不幸的遭遇所感动,包管会对他们说:"孩子们!投到我们怀里来吧!"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久久拿不定主意.一大堆私奔的计划动摇.终于她同意了如下办法:在指定的一天,她不吃晚饭,借口头疼躲进自己的房间.她的贴身使女本是她的同谋犯.她二人应当穿过屋后的门廊到达花园,花园后面有一辆备好的雪橇,坐上去直奔离涅纳拉多沃村五俄里的冉德林诺村,然后走进教堂,弗拉基米尔会在那里等候她们.
  决定命运的那一天前夜,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通宿没有睡觉.她把东西收拾好,包了几件衬衫和衣裙,给她的女友,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写了一封长信,另一封信给自己的父母.她用最动人的言辞向父母道别,陈述爱情的不可抗拒的来势,恳求父母饶恕她的过失,她在信的结尾写道:如果能允许她来日能匍匐在备亲的父母膝下,那将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她封好两封信,封口盖上,图章印出两颗燃烧的心和文诌诌的题辞.而后在天亮前她躺倒在床上,打了个盹儿,但是吓死人的幻象不断惊扰她.时不时她浑浑然然觉得,正当她坐上雪橇去结婚的那一刻,他父亲把她止住了,把她在雪地上飞快地横拖过去,然后扔进黑咕隆咚的无底深渊......她头朝下飘下去,心里吓得说不出的难受;时不时她仿仿佛佛又看见弗拉基米尔倒在草地上,一脸惨白,满身血污.他就要死了,说话的声音刺耳揪心,求她跟他赶快结婚......还有一些不成形的.不连贯的幻象接二连三在她眼前掠过.终于,她从床上爬起来,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并且果真头痛了.她的心神不定被父母看出来了,慈爱地关切她,连连探问:"玛霞!你怎么了?病了吗?玛霞!"......这一切,使得她心都要碎了.她尽力安慰他们,想装出快活的样子,但又装得不大象.晚上到了,想到这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日子的最后一刻了,她的心紧缩起来.她已经半死不活了,心里暗暗地跟家里人和身边东西一一道别.
  开晚饭了,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嗓音颤抖地宣布,她一点儿不想吃饭,便离开了父母.父母吻了她,象往常一样给她祝福.她几乎要哭起来.回房后,她两眼汪汪地倒在靠椅里.使女劝她镇定,劝她打起精神来.一切准备停当.再过半个钟头,玛霞就要永远离开这父母的宅子.自己的闺房以及平静的处女生活了......户外起了暴风雪,风在怒吼,百叶窗在抖动,磕碰直响.她觉得,一切都暗藏杀机,兆头不妙.不久宅子里安静下来,都沉沉睡去.玛霞披一条花披肩,穿上暖和的外衣,提上小箱子,出房走到了后门口.使女跟在后面,拿两个包袱.她们进了花园.暴风雪没有平息,风迎面吹来,似乎想挡住这个年轻的女罪犯.她们好不容易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经在路上等候他们了.马冻僵了,不肯规规矩矩站着.弗拉基米尔的车夫在车轮前面走来走去,勒住马儿.他搀扶小姐和使女坐进雪橇,把包袱和小箱子放好,拽住缰绳,马儿便飞驰起来.好!让我们把小姐交给命运之神和车夫杰廖希卡的赶车技艺去保护,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咱们的年轻的新郎吧!
  弗拉基米尔坐车赶路一整天,早晨他找了冉得林诺村的神父,好不容易才同他谈妥,然后到四邻的地主中间去找证婚人.他去找的第一个人是个退职的骑兵少尉,四十来岁,叫德拉文,这人极其乐意当证婚人.他说这种冒险使他回忆起已逝的美好时光和骠骑兵的恶作剧.他留弗拉基米尔吃午饭,并且要他放心,他包了其他两个证婚人的事.果然,吃罢午饭,便来了一个蓄有唇须.靴子带有踢马刺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还有县警察局长的儿子,一个十六岁的小娃娃,他前不久才参加枪骑兵.这两个不但欣然接受弗拉基米尔的请求,甚至还对天起誓,为他效劳不惜牺牲性命.弗拉基米尔感至深地拥抱了他们,然后回家张罗去了.
  天擦黑已经好久了.他向自己信得过的车夫杰廖希卡面授机宜,详详细细布置一番,然后打发他驾起三匹马拉的雪橇去涅纳拉多沃村,再吩咐套好自己的那匹马拉的小雪橇,他不要车夫,自己一个人动身到冉得林诺村去,大概两个钟头以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也应该到达那里了.他认得路,全程只要二十分钟.
  可是,弗拉基米尔刚刚出了村口来到田野上,起风了,暴风雪铺天盖地而来,他啥也看不清了.一分钟工夫,道路就铺满了雪.四周景物全都在昏黄的一团混沌之中消失,但见一片片雪花狂舞,天地浑然一体.弗拉基米尔发觉陷在田里,于是想再赶到路上去,但却白费劲.那匹马瞎忙一气,时而跑上雪堆,时而陷进沟壑,时时翻倒.弗拉基米尔使尽心力,但求不要迷失大方向.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了,而他还没有到达冉得林诺村的丛林.又过了十来分钟,丛林还是没有看见.弗拉基米尔驶过一片沟渠纵横的田野.暴风雪还没停,天色昏暗.马儿也疲倦了,身上汗流如注,尽管它不时陷进齐腰深的雪里.
  终于他觉得,他走的方向不对了.弗拉基米尔刹住雪橇:他开动脑筋,努力回忆和思索,于是断定应当朝右拐.他便掉转雪橇朝右赶去.那匹马敷衍塞责,挪动步子.他在路上足足花了一个钟头.冉得林诺村应该离这儿不远了.他走着,走着,田野没个尽头.到处是雪堆和沟壕,雪橇时时翻倒,他还得时时把它扶起来.时间在消逝.弗拉基米尔着实不安了.
  终于他看到那边厢有个黑黑的东西.弗拉基米尔便转到那边去.等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一片林子.谢天谢地!他想,现在可总算快到了.他顺着林子走,一心想立即走上他熟悉的道路,或者绕过林子:它后面就是得林诺村.他很快便上了路,驶进冬季落叶的树林的阴影里了.狂风在这里不能逞强,道路平坦,马儿长了气力,而弗拉基米尔也宽心了.
  他走着,走着,而还是看不见冉得林诺村,树林没个尽头.弗拉基米尔恐惶地看到,他走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他绝望了.他打马,那匹可怜的畜牲放开腿奔跑,可很快就慢下来,一刻钟以后就一步一步拖着他走了,不管倒霉的弗拉基米尔怎样使劲都是没用的.
  树木渐渐稀疏了,弗拉基米尔出了森林,冉得林诺还是看不见.这时几乎快到半夜了.泪水从他眼眶里溢出来,他放马信步走去.这时风雪平息了,乌云消散,他面前展现一派平川,上面铺了一层波浪起伏的洁白的地毯.夜色格外明净.他望见有个小村庄在不远处,零零落落约莫四五家农舍.弗拉基米尔的雪橇向村子驶去.到了第一家茅屋旁边,他跳下雪橇,跑到窗前就动手敲打.过了几分钟农舍的百叶窗开了,一个老头伸出一大把白胡须.
  "干啥?"
  "冉得林诺村离这儿远不远?"
  "你是问冉得林诺村远不远?"
  "对!对!还远不远?"
  "不太远,大约十俄里."
  听了这个话,弗拉基米尔一把揪着自己的头发愣住了,好像被判了死刑的人.
  "你从哪里来?"老头接下去说.弗拉基米尔已经懒得回答他的话了.
  "老头!"他说,"你能不能弄到马匹把我拉到冉得林诺去."
  "我们有啥马匹!"老头回答.
  "那么,连一个带路的人我也找不到吗?我会给报酬的,要多少约多少."
  "等一下!"老头说,放下百叶窗,"我把儿子派给你,他带路."
  弗拉基米尔等着.没过几分钟,他又去敲窗子.百叶窗又打开,又出现了大胡子.
  "你要干啥?"
  "你儿子怎么了?"
  "马上就到.在穿鞋子.你也许冻坏了?先进屋来暖和暖和吧!"
  "多谢了!把你儿子赶快叫出来!"
  大门吱呀打开;一个少年拿根拐杖走出来,他走在前头探路,时而指点,时而又探寻路在那儿,因为路面已被雪堆封住了.
  "几点钟了?"弗拉基米尔问他.
  "快天亮了."年轻人回答.弗拉基米尔急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到达冉得林诺村的时候,已经是鸡叫天亮了.教堂关了大门.弗拉基米尔付了钱给带路人,然后进了院子去找神父.院子里不见他派去的三匹马的雪橇.等待他的是怎样的消息呢?
  不过,让我们再掉转头来着看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看看他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两位老人醒来以后走进客厅.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还戴着睡帽,穿着厚绒布短上衣.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还穿着棉睡衣.摆上了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让一个使女去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的身体怎么样,昨晚睡得好不好.使女回来报告,小姐昨晚睡得不好,可现在她感到好多了,她马上就到客厅来.果然,门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走上前向爸爸妈妈请安.
  "你头疼好了吗,玛霞?"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问她.
  "好多了,爸爸!"玛霞回答.
  "玛霞!你是不是昨晚煤气中毒了?"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也有可能.妈妈!"
  白天平安无事,但到了晚上,玛霞就病倒了.派了人进城去请医生.医生傍晚才到,正赶上病人说胡话.可怜的病人发高烧,她足有两个星期濒于死亡的边缘徘徊.
  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预谋的私奔.那天前夕写好的两封信已经烧掉了.她的使女对谁也不敢吐露,生怕主人发怒.神父.退职骑兵少尉.蓄胡子的土地丈量员以及娃娃枪骑兵都很小心,并且不无原因.车把式杰廖希卡连喝醉了的时候也从没多说半句话.这样一来,秘密没有泄露,虽然有多达半打的人参与其事.可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不断说胡话,自己倒吐露了真情.不过,她的话颠三倒四,以致她母亲虽则寸步不离的守护她的病床,也只能从她的话里头听明白一点:女儿拼死拼活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而她重病的起因说不定就是这个爱情.她跟丈夫以及几个邻居商量,最后一致认定:看起来,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命该如此,是命就逃不过,贫非罪,女人是跟男人结婚,不是跟金钱结婚,如此等等.每当我们难以想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的时候,道德格言就有用式之地下.
  这期间,小姐的身体开始恢复了.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里,早就见不着弗拉基米尔了.他被以前那种冷遇吓怕了.派了人去找他,向他宣布一个意外的喜讯:同意结婚啦!可是,且看涅纳拉多沃的两位老地主将如何吃惊吧!招他做女婿,他竟然回报了一封半疯不癫的信.信中表明,他的脚从此永远不会跨进他们家的门槛,并请他们把他这苦人儿忘掉,唯有一死才是他的希望.过了几天,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参军了,这是1812年的事.
  他们有好久都不敢告诉正在康复的玛霞这消息.她也绝口不提弗拉基米尔.几个月过去了,在鲍罗金诺战役立功和受伤者的名单中看到了他的名字,她晕厥过去,父母生怕她旧病复发.不过,谢天谢地!这一回昏厥总算没有引出严重后果.
  另一个灾难又从天而降: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女儿继承了全部资产.但是,遗产不能安抚她,她真诚地分担着可怜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的悲恸,发誓跟母亲永不分离.母女俩离开了这个令人触景生情的地方,移居到自己的另一处田庄××村去了.
  一批求婚者又围着这位既温柔又有钱的姑娘团团转了,但她对谁也不给一丝希望.她母亲有时也劝她挑个朋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听了后,只是摇摇头,然后暗自凝神.弗拉基米尔已不复存在了:在法国人进攻前夕,他死在莫斯科.玛霞觉得,对他的怀念是再圣洁不过的了.至少,她保存了能引起对他的回忆的一切东西:他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乐谱和为她抄录的诗歌.邻居们得知此事,都为她的忠贞不贰惊叹不已,并且怀着好奇心等候一位英雄的出场,但愿他合当战胜这位处女阿尔蒂美丝的哀怨的贞节之心.
  这期间,战争光荣结束.我们的队伍从国外凯旋而归.人民欢迎他们.乐队奏起了胜利的歌曲:《亨利四世万岁!》和《若亢特》中的吉罗莱斯舞曲和咏叹调.军官们出征时差不多都是毛孩子,经过战火的洗礼,而今已成为堂堂男子,勋章在胸前挂着,胜利归来了.士兵们快快活活地交谈,不时夹杂几句法国话和德国话.难忘的时刻!光荣和欢乐的时刻!听到"祖国"这两个字眼,每一颗俄罗斯人的心是怎样地跳动啊!相见时的眼泪是何等甜蜜啊!万众一心,我们把全民的骄傲和对皇上的爱戴合而为一.对于陛下,这又是怎样的时刻呀!
  妇女们,俄国妇女们当时真是无与伦比.往日的冷漠一扫而光.她们欣喜欲狂,着实令人心醉,在欢迎胜利者的时刻,她们高声大叫:乌啦!
  并把帽子投到空中
  当年的军官中有谁还不承认俄国女人给了他最美好最珍贵的报酬呢?......
  在那光辉的时节,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正跟母亲住在××省,无缘目睹两个首都欢庆部队凯旋的热烈场面.不过,在小县城和乡下,那种全民的欢喜或许还要热烈.一个军官只要露露面,对他来说,那就等于一次胜利的进军,穿大礼服的情郎同他一比,只得甘拜下风.
  我们上面已经指出,虽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冷若冰霜,但她的身旁还是照例有一批批川流不息的寻欢探宝者.不过,这帮人终于一个个悄悄引退,因为她家里有个骠骑兵少校露面了,他叫布尔明,脖子上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脸蛋儿白得可爱......引用本地小姐们的私房话.他二十六岁左右,休假回到自己的田园,正好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近邻.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另眼看待.他在场,她平素的那种闺愁消逝了,显得特别活泼.千万不能说,她对他卖弄风情.不过,假如有位诗人看了她的举止,定然会说:
  倘若这不是爱情,那又是什么呢?......
  布尔明本来也是个非常可爱的青年.他恰好具有讨得女人欢心的才智:殷勤机敏,体贴入微,落落大方而无半点矫作,可又带点儿无所谓的嘲弄神色.他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交往显得纯朴诚恳和潇洒自如.可是,无论她说啥干啥,他的心神和眼风也会追随不误.看起来,他是个性情谦逊和文静的人,但流言编派他从前本是个放荡的浪子.不过,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眼里,这也对他的英名无一点损害,因为她也跟一切年轻女士一样,能够欣然饶恕他的胡闹,那正好说明他天生勇敢,具有火辣辣的性格.
  可是,这年轻骠骑兵的沉默比什么都......(胜过他的殷勤体贴,胜过他愉快的谈吐,胜过他动人的苍白的脸,胜过他缠着绷带的手),他的沉默比什么都易于激起姑娘的好奇心和激发她的想象力.她不得不默认,她喜欢他,而他本来就聪明机灵,阅历不浅,可能早已看出她对他另眼看待.为何事到如今她还不见他跪在她脚下,还没有听见他表白呢?是什么障碍阻拦了他?那是因为,大凡情真而意切则必心悸而胆怯吗?那是因为他盛气凌人吗?那是采花贼在玩弄欲擒故纵的伎俩吗?他仍然不知道.她仔细想了想,认定胆怯是唯一的原因,因而,她对他更为关怀体贴,倘使环境许可,甚至对他顾盼含情,她想用这种办法来给他鼓劲.她准备对付最出人意外的大团圆的结局,并且在心里干着急,等待那罗曼蒂克式的最后表白.秘密,不论其属于何种类型,终究是女人心上的一块石头.她的战略策略终于取得预期的胜利:至少,布尔明不由得悄然凝神,一双黑黑的眼珠火辣辣地盯住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看起来,快要到了决定性的时刻.邻居们已在谈论结婚的事,好似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喜在心头:女儿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
  一天,老太太坐在客厅里,摆纸牌卜卦,布尔明走进来,开口就问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哪儿.
  "她在花园里,"老太太回答,"到她那儿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布尔明去了.老太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心下捉摸:"但愿今天就有结果!"
  布尔明在池塘边一株柳树下找到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手里捧一本书,身穿洁白的连衣裙,仿佛像个浪漫小说里的女主角.寒暄几句之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故意中断谈话,这一来,便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窘相,或许,只有陡然的.决定性的表白才能打破这个僵局.事情也就这样发生了,布尔明感到自己处境尴尬,说道,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向她倾吐自己的情怀,并请她倾听一分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合上书本,同意地垂下眼睛.
  "我爱您,"布尔明说,"我热烈地爱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脸红了,头栽得更低.)"我行为不慎,放纵自己天天见您,天天听您说话......这真是难得的幸福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记起了圣.蒲列艾的第一封信.)"事到如今,我想反抗命运已经迟了.对您的思念,您聪明可爱和无与伦比的形象,今后就会成为我痛苦与欢乐的来源,可是,我现在还必得履行一个重大的义务,这就是向您披露一个可怕的秘密,我们之间横亘着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
  "障碍永远存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赶忙打断他的话,"你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丈夫......."
  "我知道,"他微声回答她说,"我知道,您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是他死了,您三年抱屈......亲爱的好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请别再剥夺我最后这个自慰自解的机会:我设想,您或许会成全我的幸福,如果那件事......等一下,看上帝的份上,别拒绝!您让我痛苦.是的,我知道,我觉得,您或许会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我是个非常不幸的人......我已经结过婚了!"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瞟他一眼.
  "我结过婚,"布尔明接着说,"结婚已经是四年了,可我还不知道,谁是我的妻子,她在哪儿,今后会不会见她一面!"
  "您说什么?"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大声说,"真奇怪!说下去!等下我也给你讲......做做好事,你快讲下去!"
  "1812年初,"布尔明说,"我赶路去维尔纳,我的团队在那里.有一天晚上到达一个小站,时间已经晚了,我吩咐赶快备马,突然起了暴风雪,驿站长和车夫劝我再等等.我被他们说服了,但是,一种说不出的焦虑不安的情绪控制了我,冥冥中仿佛有人推我前进.这时,暴风雪并没有停.我不耐烦了,便吩咐再备马,冒着暴风雪上路了.车夫想把雪橇顺着河面赶,那样要缩短三俄里的路程.河岸堆满了雪.车夫错过了拐上大道的地段,这一来我们发觉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了.风暴没有停,我看见远处有一点灯火在闪烁,于是吩咐往那儿赶.我们驶进了一个村子,木头教堂里有灯光.教堂大门开着,栅栏门外停了几辆雪橇,有人在教堂门前台阶上踱来踱去.
  '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几个声音在叫唤.
  我嘱咐车夫赶过去.
  '得啦!你在哪儿耽误了?,有人对我说,'新娘都晕过去了,神父不知道怎么办,我们正想回家去了.快下车!,
  "我默默地从雪橇里跳出来走进教堂,教堂里点着两三枝蜡烛.一位姑娘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的一条板凳上,另一个姑娘正在给她按太阳穴.
  '谢天谢地!,后一个姑娘说,'您到底来了!小姐的命差点让您给送了!,
  老神父走到我面前问:'您就要开始吗?,
  '您就开始吧!开始吧,神父!,我漫不经意地回答.
  "他们把小姐搀扶起来.我看她长得不赖......我犯了个错误,真是不可理解.不可饶恕的罪过呀!......我贴近她站在讲经台前面,神父匆匆忙忙,三个男子汉和一个贴身使女搀扶新娘,只顾照料她去了.我们举行婚礼了.
  '接吻吧!,他们对我们说.
  "妻子转过苍白的脸看我.我弯下腰正要吻她......她大叫起来:'哎呀!不是他!不是他!,她颓然倒地,失去知觉.证婚人望着我,惊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扭转身就走,出了教堂没有碰到任何阻拦,我跳上雪橇,大声说:'快走!,"
  "天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叫起来,"您不知道,您那可怜的妻子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布尔明回答,"我不知道我结婚的那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也不曾记得是从哪个驿站出发的.那时我把我那犯罪的恶作剧根本没放在心上,出了教堂,我便在雪橇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才醒过来,已经到了第三个驿站.我过去的跟班行军时也死了,因此我已经没有希望找到那个姑娘了,我对她残酷地开了个玩笑,现在,她对我进行残酷的报复."
  "天呀!天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说,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就是您!您还认不出我吗?"
  布尔明脸色发白......颓然跪倒在她的脚下......棺 材 老 板    我们不是每天看见一副副的棺材,
  这衰朽的宇宙的一缕缕的银发吗?
  杰尔查文  棺材老板亚德里安.普拉霍洛夫把最后一批零星家什已经堆上了运送棺材用的马车,两匹瘦马出巴斯曼门进尼基塔门已经来回跑了第三趟了.......棺材老板搬家,全家要迁到尼基塔门那边去.他把旧让的大门关上,在门上钉了一块牌子,上书:"本店出盘,亦可出租."他然后步行到新居去.当他走近那幢老早就起了心.终于用一笔可观的现款买了下来的黄色宅子的时候,老棺材匠惊慌地发觉,自己心里并不踏实.他跨进陌生的门槛,却见自己的新居里零乱不堪,便叹了一口气,不由怀念起旧居来了,他度过了十八个春秋,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的旧宅.想到此,他便开口咒骂两个女儿和长工,数落他们手脚不麻利,并且立即动手来帮忙.马上就清检得有点眉目了.供圣像的神龛.桌子.沙发和床铺各归其位,放在后房规定的角落;厨房和客厅里摆满了棺材老板巧手精制的那种好东西:一口口灵柩,花样繁多,尺寸不一;此外,还有一排排柜子,内装寿衣,寿帽和火把.大门口挂一块招牌,画了一尊胖大的爱神在上头,手里倒拎一个火把,招牌上大书:"本店出售并包钉各式本色及上漆之棺木,亦可出租并翻修旧货."两个女儿各自回到闺房.亚德里安将新住宅各处巡视一番,在窗前坐下,吩咐烧茶.
  博学的读者明白,莎士比亚与瓦尔特.司各特两位把掘墓人描绘成快活逗趣的家伙,为的是用强烈的对比以激发我们的想象.为尊重真理起见,在下不敢步入两位的后尘,因而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位棺材老板的性格跟他阴森的行当正好合拍.亚德里安.普拉霍洛夫平日老是忧心重重,心事满腹.唯有当他责骂女儿不干活偷看窗外行人的时候,或者,当他同那些惨遭不幸(有时也可以说是大幸)的顾客讨价还价,企图把物价抬高的时候,他才打破往例的沉默.就这样,亚得里安坐在窗前,品尝他的第六杯清茶,依照惯例,陷进愁肠百结的疑虑之中去了.他想起了一个礼拜前退伍旅长出殡时仪仗刚到城门口便遇上滂沱大雨.结果,他租出去的孝服一件件都缩了水,帽子一顶顶变了形.他估计准得开销一大笔款子,因为他的各项殡仪用品早已没多少存货了.他肚子里早就指望从老朽的女商人特琉辛娜身上捞回一把,因为她要死不活快一年了.不过,特琉辛娜将要死在拉兹古里亚街,因此普拉霍洛夫担心,她的继承人会懒得派人走那么远的路程来寻他,尽管他们答应过他,但他们也可能就近找别的殡丧承包人洽谈生意.
  共济会式的三下敲门声打断了这些疑虑.
  "是谁?"棺材老板问.
  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他是个日耳曼手艺人瞅他一眼就可以断定,他欣欣然有喜色,朝棺材老板走了过来.
  "亲爱的邻居请原谅!"他说的那种俄国话至今我们听起来还不可能不笑,"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想提早跟您结识.我是个鞋匠,名叫戈特里布.舒尔茨,就住在街对过.我的小房子正对着您的窗户.明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我请您和您的闺女别嫌弃到我家吃顿午饭."
  接受了邀请.棺材老板请鞋匠坐下来喝杯茶.多亏戈特里布.舒尔茨性情开朗,他两人很快便亲热地交谈起来.
  "您生意发财?"亚得里安问.
  "嗯,好歹凑合!"舒尔茨回答,"我不会叫苦.我的货不比您的货;活人没鞋穿,将就着过,死人没棺材睡,就不行了."
  "这话在理!"亚德里安说,"真的,活人没钱买鞋,请别见怪,他可以打赤脚;可叫化子死了,讨也得讨一口棺材."
  谈话就这样磨蹭了一段时间.鞋匠起身告辞,再次发出邀请.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棺材老板带着两个女儿走出新居侧门到邻居家去了.这儿恕我不来描绘亚德里安的俄罗斯长袍,也不描绘他女儿阿库琳娜和达里亚的欧式装束了,恕我不套用现代小说家在此情况下惯用的手法.
  鞋匠狭小的住宅里宾客如云,大都是日耳曼手艺人,他们的家室和帮工,俄国衙役则有一名岗警,芬兰佬尤尔柯.此人虽然官职卑微,但却赢得了主人的特殊尊重.他忠于职守公正清廉,已经二十几年了,酷似波戈列里斯基的邮差.1812年大火烧掉了第一古都,他的黄色岗亭也被毁掉.不过,把敌人赶跑以后,在原地又修了一个用达里式白柱头支撑的灰色新岗亭,尤尔柯又在它周围来回巡逻,"肩扛板斧,身穿粗呢胸甲."大部分居住尼基塔门四近的日耳曼人都熟知他,他们中有的人礼拜天还偶尔在尤尔柯家里过夜,直呆到礼拜一早上.棺材老板亚德里安此时立刻跟他攀上了,因为这个人早晚总用得着,并且,当客人入席时,他们两人便紧挨着就座.舒尔茨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女儿,十七岁的萝特茜陪伴客人一道用餐,同时招待客人,动手给厨娘帮忙.啤酒不断地倒出来.尤尔柯有四个人的胃口,亚德里安也不亚于他.他的两个女儿学讲客气.用德语的谈话越来越热闹了.突然,主人请大家静一下,随手拔去蜡封的酒瓶塞,大声用俄国话说道:"为我的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冒牌香槟酒溢起泡沫.主人温情脉脉地吻了一下他四十岁的老伴容光焕发的脸蛋,客人跟着一阵起哄,也为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了.
  "为列位贵客的健康干杯!"主人打开第二瓶酒,又举杯招呼.客人道谢,又干掉一杯.从此,一杯接一杯,不断地干杯,为一个个客人的健康干杯,为莫斯科和一打日耳曼城市的健康干杯,为手艺人的总行会和各行各业的分行会的健康干杯,为师父徒弟的健康干杯.亚德里安开怀畅饮,快活得忘却自己,竟至举杯祝酒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接着,客人中的一个胖敦敦的糕点师傅举起酒杯大声嚷嚷:"为我们替他们干活的人,为我们的顾客的健康干杯!"这个提议跟所有的提议一样,也让大伙儿一致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客人纷纷起座,互相鞠躬,鞋匠对裁缝鞠躬,裁缝对鞋匠鞠躬,糕点师傅对他们两位鞠躬,大伙儿又对糕点师傅鞠躬,如此这般做了下去.尤尔柯眼见得大伙儿频频鞠躬不止,便转过脸对邻座大声吆喝:"怎么样?老爷子!为你的死人,也干一杯!"大伙儿捧腹大笑.但棺材老板自认被侮辱了一番,便紧皱眉头.谁也没有留意他这一点,客人们继续灌酒,等到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来,晚祷钟声已经敲响了.
  很晚了客人才散,大都酒醉饭饱.钉书匠满脸通红,活脱脱是上等羊皮书的血红封面.他跟胖子糕点师傅两个人架住尤尔柯的胳膊,拖他去岗亭,正是"种瓜得瓜,种蒺藜得刺."俄国谚语,分明不爽.
  棺材匠回到家,酒味熏人,怒气冲天.
  "这是怎么搞的?"他大声自言自语,"我这行当有哪一点不如人家?棺材匠莫不是刽子手的兄弟?这帮邪教徒!有啥好笑的?莫非棺材匠就是洗礼节演戏的小丑吗?我本想把他们都请到新宅子里来,办一顿丰盛的酒席款待他们.也罢!不请拉倒!我倒真要把我的那些主顾们请一顿......信正教的死人."
  "怎么了,老爷子?"其时正给他解衣的女佣人说,"你胡说些什么?快划十字!居然要把死人请来吃搬家酒,造孽呀!"
  "上帝保佑!老子就是要请他们!"亚德里安接下去说,"明日就请.请赏光吧!我的诸位大恩人!明日恭请列位到我家来留酒,我要尽力款待列位."说这话的当口棺材老板往床上一倒,不久就鼾声如雷.
  叫醒亚德里安的时候,院子里还是黑的.女商人特琉辛娜正好这一晚去世了,她家掌柜派人骑马通知亚德里安.棺材老板给了报丧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作酒钱,他赶忙穿衣,叫了一部马车就直奔拉兹古里亚街.有警察在亡人家的大门口已经巡逻,生意人穿梭进出,好一似一群乌鸦嗅到了死尸.亡人躺在桌子上,面色蜡黄,但尚未腐烂变形.她四周,亲戚.邻居和孝子贤孙挤挤搡搡.窗户全部打开.点燃了蜡烛.几位神父在念经超度.亚德里安走到一个穿时髦礼服的年轻商人即死者的侄子跟前,向他说明,寿材.蜡烛.柩披以及殡仪各项用品都已准备停当,包管一应俱全,货真价实.那年轻的继承人例行向他表示感谢,说价钱不管,一切听凭卖主的良心筹办.棺材老板按照老例对天起誓,说他多要一个钱就不是人;这当口他却向掌柜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然后坐车张罗去了.整天他奔波于途,从拉兹古里亚街到尼基塔门来回不停.天擦黑时办妥了一切,他打发了马车便步行回家去.月亮当头.棺材老板悠然自在,走到尼基塔门.在耶稣升天教堂边,那位咱们早已相识的尤尔柯喊他站住,认出是棺材老板之后,便向他道了声晚安.天色已晚.棺材老板快要走进家门,忽然间,但见有个人影溜到门口,推开门便钻进去,不见了.
  "这是啥名堂?"他心下琢磨,"谁又找我买货来了?莫不是小偷钻空子?该不是我那两个傻丫头偷汉子吧?肯定不是好事!"
  棺材老板业已打定主意去叫好朋友尤尔柯来帮忙了.这时一个溜到便门旁,正待跨进去,他回头一看,认出了拔腿要逃的主人,他便停住脚,摘下三角帽.亚德里安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但仓促不及细看.
  "您劳驾到舍间,"亚德里安所喘嘘嘘地说,"承蒙关照,请进!"
  "别客气,老板!"那人闷声闷气地说,"请前面走,给客人领路."
  亚德里安已经没有工夫讲客套了,他走上楼梯,那人跟后.亚德里安觉得,他的几间房子里已有许多人在走动."真见鬼!"他想,匆匆走了进去......哎呀!他两条腿直打哆嗦.房间里到处是死人!月光射进窗户,照亮了死人或蜡黄或铁青的脸,还有咬牙切齿的嘴巴,半开半闭.混浊无神的眼睛和突秃的鼻子......亚德里安吓得魂飞魄散,但却辨认出了一个个他热心帮衬着埋葬掉的死人.而大雨倾盆时下葬的旅长正是那个跟他一道上楼的客人.男鬼女鬼团团围住棺材老板,全都向他鞠躬问好.唯有前不久掩埋的一个穷鬼由于尸衣不够而自惭形秽,不敢走近前来,可怜巴巴站在角落里.其余的鬼魂全都衣冠楚楚:女鬼身披彩带,头戴睡帽;生前做官的鬼,制服笔挺,但胡子都没刮掉;生前做买卖的鬼,身穿过节的长袍.
  "普拉霍洛夫,你瞧!"旅长代表全体光荣的鬼魄集团致辞,"我们应你的邀请赴宴来了.留在家的全都是那些走不动的,他们已经完全散了骨架,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肉全都烂光了,不过,他们中间有一位却耐不住了,硬要来......"
  这当口,一架小骷髅从一堆鬼魄中间挤过去,走向亚德里安.骷髅头对棺材老板媚眼谄笑.草绿和深红的呢绒碎片以及破败的麻布,丝丝缕缕挂满他一身,好象在一根木竿上飘悬,而他的一双脚在长统皮靴里头磕磕碰碰,好一似木杵在石臼里捣米.
  "你认不出我了,普拉霍洛夫?"骷髅开口说话,"你应该记得那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彼得洛维奇.库里尔金吗?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卖给了他......还是用松木冒充橡木的哩!不记得了?"
  说了这话,这只鬼伸出两根忤子样的骨头硬要拥抱他.亚德里安使尽全身气力喊叫,一把推开这只鬼.彼得.彼得洛维奇晃悠了一下,跌倒在地便散架了.死人们愤然起哄,只听得众口嘟嘟哝哝;他们一致起来要维护自己同伴的尊严,死死缠住亚德里安不放,又是咒骂又是恐吓.把可怜的棺材老板骂得两耳嗡嗡直叫,差一点儿憋了气,早已失魂落魄,颓然跌倒在退伍近卫军中士的骨架上,丧失了知觉.
  太阳早已照亮他的床头,而棺材老板还在上面瘫着.终于他睁开眼睛,看到女佣人在扇茶炊.亚德里安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还禁不住心惊肉跳.特琉辛娜.旅长和中士库里尔金模模糊糊在他脑子里浮现.他默不作声,等着女佣人开腔跟他搭话,想让她谈谈昨夜发生的古怪事情引起了什么动响.
  "你真睡死了,老爷子!亚德里安.普拉霍洛维奇!"阿克西尼娅说,把一件袍子递给他,"邻舍裁缝师傅来找过你了,还有街坊上的岗警跑来通知你,说今日是他的命名日.可你睡死了,我们不忍心叫醒你."
  "死人特琉辛娜家里派人找过我吗?"
  "什么死人?她不是没死吗?"
  "唉!你这傻婆娘!昨夜你不是帮衬我料理她的丧事吗?"
  "你怎么啦,老爷子?你发癫了不成?或许,昨晚灌饱了黄汤,鬼迷了心窍?昨日有啥丧事?你整天在德国人家里大吃大喝......回到家里酒气醺天,往床上一倒就睡到现在,早祷钟早已敲过了."
  "哦!当真?"棺材老板说,心里欢快起来.
  "那还用说."女佣人回答.
  "嗯!果真如此,把女儿叫来,那就快倒茶."
  驿站长 十三品的小小官儿,
  驿站上的土皇上.
  维雅齐姆斯基公爵  谁人不骂驿站长?没有一人不跟他们吵架的?有谁在大发雷霆的时候不讨取那本要命的"功过册",在那上头枉费笔墨控告他们目中无人.冥顽不灵和消极怠工呢?有谁不把他们当成不耻于人类的坏蛋,简直如同往日包揽讼狱的刀笔吏,或者,起码也像似穆罗姆森林里翦径的土匪?不过,我们如果为人公道,处心积虑为他们想一想,那么,他们得到评判的时候就会宽和得多了.驿站长是何许人?十四等官阶的背黑锅的角色,那官衔只够他抵挡拳打脚踢之用,而且并非每次都抵挡得住(我恳请读者凭良心).被维雅齐姆斯基公爵开玩笑称为土皇帝的人的职务究竟如何呢?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苦役吗?日夜不得安宁.旅客把枯燥乏味的旅行中一路憋出来的满腔怨气一股脑儿都发泄到了驿站长身上.天气坏,行路难,车夫犟,马匹懒......全都因为他!一脚跨进他那寒酸的住房,过路客准得拿他当仇人一样怒目相视;倘若他能够很快打发掉一位不速之客,倒还好;不过,如果刚好没有马匹呢?......老天爷!他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恐吓之辞也随着劈头盖脑!下雨或雨夹雪的坏天气,他却被逼得挨家串户去奔波.暴风雪和主显节前后天寒地冻的时候,他却溜进教堂里,暂时躲开发火的旅客的辱骂和冲撞,偷得一分钟的清闲.一位将军驾到,站长惶恐万分,拨给他最后两部三套马车,其中一部还是特快邮车.将军去了,连谢谢也不说一声.过了五分钟......又是一阵铃铛!......军机信使又到了,把驿马使用证朝桌上一扔!......我们只要好好体味一下这一切,那么,我们心中的怒火便会自行熄灭,不由得对他怀抱真诚的同情心了.再多说几句:二十年来,我走遍了俄罗斯的东南西北.差不多熟悉所有的驿道,认得几代车夫,很少有驿站长我没打过交道,很少有驿站长我认不清其面孔.我旅途观察所积累的有趣的材料我打算不远的将来整理出版.此刻我只指出一点:对驿站长这一类人的看法大部分是不公正的.这些被人唾骂的站长,一般说来大都为人和善,天性助人为乐,爱跟人交往,不求名,也不太逐利.听他们谈话(可惜过路君子对此毫不在意),真可以从中学到不少有趣和有益的东西.对于我本人,我得承认我宁愿听听他们聊天,也不愿领教因公出差的某位六等文官高谈阔论.
  不难猜到,我的朋友中就有这些可敬的人物.实际上,对其中一个人的怀念我是珍惜的.情境曾经使得我跟他接近,下面我就打算跟我亲爱的读者谈谈这个人物.
  1816年5月,我有事顺着现已废弃的某驿道经过某省.当时我官职卑微,只能乘坐到站换马的驿车,付两匹马的公费.因此站长们对我毫不客气,我得常常据理力争才能得到我自认为属于我的权力.我年轻,火气大,一看到站长把为我准备的三匹马套到某位官老爷的轿车上,我便憎恨站长卑鄙,骂他没有骨头.同样,在省长的宴会上,精明势利的仆役上菜时按官价,走过我跟前而不予理睬,这种事,也令我长久耿耿于怀.上述两件事,现在我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了.如果废弃通行的规矩:"小官敬畏大官",而改换另一个规矩:"惺惺爱惜好汉",那么,实际上我们将怎么办?那会争得头破血流!仆役上菜从谁开始?闲话少说,再来说我的故事要紧.
  那一日天气酷热.车子距离××站还有三俄里,开始下小雨了,不一会,大雨倾盆,淋得我浑身不剩一根干纱.到了站,我第一件事便是换衣,第二件事便是喝茶.
  "喂!冬尼娅!"站长叫道,"茶炊拿来,再拿点奶油."
  他说了这话,从屏风后边走出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女孩,跑进了前堂.她的美貌令我惊心.
  "她是你的女儿?"我问站长.
  "是的,大人!"他说,神态泰然自得."她脑子聪明,手脚麻利,就象她过世的娘."
  于是他便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闲着没事,便来观赏挂在他简陋而整洁的房间的墙上的一幅幅图画.这几幅画,画的是一套"浪子回头"的故事.第一幅,一个头戴便帽,身穿宽袍的可敬的老人送走一个身心浮躁的少年,他匆匆忙忙接受老人的祝福和一个钱袋.第二幅,集中尖锐地描绘了年轻人的堕落:他在桌边坐,一群酒肉朋友和厚脸皮的荡妇围绕着他.第三幅,荡光钱财的年轻人身着粗布袍子,头戴三角帽,正在牧猪,跟一群猪同槽吃潲,他面带愁苦和悔恨之色.最后一幅,描绘他回到父亲身边:慈爱的老人穿戴同样的衣帽,跑出来迎接儿子,浪子跪下;远景画了厨子在屠宰一头肥牛,哥哥在探问仆人这天伦之乐的原因.每幅画下边,我都读到很贴切的诗句.这套画,还有栽在瓦盆里的凤仙花.挂了花幔子的床铺以及当时我周围的其他家什至今我还历历在目.此刻那主人的音容笑貌还记忆犹新,他五十来岁,气色很好,精力旺盛,穿一件深绿长制服,胸前挂着带子褪了色的三枚勋章.
  我还没来得及给老车夫付清车钱,这时,冬尼娅捧着茶炊回来了.这小婆娘我第二眼便看出了她已经给了我的好印象,垂上蓝蓝的大眼睛.我找她谈话,她就答话,全无半点害臊之态,俨然象个见过世面的大姑娘了.我请她父亲喝杯果露酒,给冬尼娅也倒了一杯茶.我们三人便开始聊天,好象我们早就是熟人了.
  马匹已经准备妥当,但我还是不愿离开他们.最后我只得向他们道别了.她父亲祝我一路平安,女儿一直送我上车.在门厅里,我停住,请求她让我吻她,她同意了......
  自从干了这件事情之后,我能掐指算计我有过多少次的吻了,但没有一次能在我心坎里留下如许长久.如许甜蜜的回味.
  过了几年,境遇又让我走上同一条驿道,我又到了先前的地方.我记起了老站长的女儿,一想起又将见到她,我的心就异常快乐.但是,我心里嘀咕,老站长或许早已走了,冬尼娅或许已经嫁了人,甚至老人已死或冬尼娅已死的念头也曾在我脑子里一闪.我驶向××站心头怀着不祥的预感.
  马匹在驿站前的小屋旁边停下.走进屋里,我立即认出了那几幅"浪子回头"的画.桌子和床铺依然放在原地,但窗口却没有了鲜花,周围的一切显得零乱和衰败.站长睡下了,身上盖件大衣.我一进来就把他惊醒了,他爬起来......他正是萨姆松.威林,老多了,当他正待动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的时候,我望着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胡子拉茬好久没剃,背脊佝偻......三四年工夫竟能把一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变成一个衰老的老头儿,我怎能不惊讶呢?
  "你认识我吗?"我问他,"我跟你是老相识了."
  "或许是,"他回答,脸色阴沉,"这儿是一条大道,过路旅客很多."
  "你的冬尼娅还好吗?"我又问.
  老头儿锁煞眉头.
  "鬼晓得!"他回答.
  "那么,她出嫁了?"我问.
  老头儿假装没听见我的话,继续小声念着我的驿马使用证,我不再继续问了,吩咐摆茶.好奇心更使我不安了,我指望一杯果露酒会解放我的老相识的舌头.
  我没猜错,老头儿不嫌弃喝一杯.我看到,一杯甜酒下肚,他的阴沉的脸色开朗了些.第二杯倒下去,他的话便多了.他说他记起我了,或者装做记得.而我便从他嘴里听到了一段故事,当时令我感动不已.
  "这么说,您认得我的冬尼娅喽?"他说起来,"谁不知道她呢?唉!冬尼娅,冬尼娅!了不得的丫头!那时节,谁只要路过这儿,没有一个不夸她,没有一个说她的坏话.太太们送东西给她,有的送头巾,有的送耳环.过路的老爷们借故停下不走,说是要吃顿午饭或者晚饭,其实,不过是为了再多瞅她几眼.那时候,不论老爷的脾气多大,一见到她就老实了,跟我说话也变得和气了.先生!信不信由您:官差和军机信使跟她谈话,一口气就谈上几个钟头哩!她撑持着这个家:收拾屋子,张罗一切,把这个家弄得安安稳稳.而我嘛,是个老傻瓜,真是看她看不厌,疼她疼不够哩!难道我不爱我的冬尼娅,不疼我的孩子吗?难道她的生活过得不好吗?可不是,祸从天降,在劫难逃呀!"
  接着,他一丝不留告诉了我他的痛苦.
  三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驿站长正拿本新册子划格子,女儿在屏风后面缝补衣衫,一驾三套马车到了.一个头戴毛茸茸的冬帽的旅客,身穿军大衣,外罩披风,走将进来,开口就要马匹.而马匹全都出差去了.听了这话,旅客便提高嗓门,扬起马鞭.然而,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冬尼娅急忙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满脸堆笑地问他:他先生是不是要吃点什么?冬尼娅一露面便产生了照例的效果.旅客怒火全消,他同意等待马匹并且要了一份晚餐.他摘去湿透了的毛茸茸的帽子,解开披风,脱掉大衣,此人却原来是个身材秀美.蓄了两撇黑胡须的年轻骠骑兵军官.他坐在站长身旁,跟他和他的女儿畅快地聊天.晚餐端上来了.这时马匹已经回来,站长去吩咐,马不用喂了,给这位旅客的马车立即套上.他吩咐回来一看,年轻人已经晕倒在长凳上,简直不省人事了:他感觉不妙,头痛头晕,走不得了......怎么办?站长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他,并且决定,病人如果还不见好,明早便派人到C城去请医生.第二天病人更不得了.他的仆人骑马进城去请大夫.冬尼娅用浸了醋的手帕扎在他头上,坐在他床边做女红.站长在场,病人便唤唤哼哼,几乎不说一句话,不过嘛,他倒喝了两杯咖啡,一边哼哼,一边要吃午饭.冬尼娅一直守护他.他时不时喊口渴,冬尼娅便给他端一杯她亲手调制的柠檬水.病人只打湿一下嘴唇,趁每次递还杯子的机会,他急切伸出软绵绵的手捏一捏冬妞莎的小手儿,以示感激不尽.午饭前大夫来了,给病人合了脉,跟他用德国话谈了一阵子,然后用俄国话宣布,病人只需好好保养,再过两三天就可以上路了.骠骑兵给了他二十五个卢布的出诊费,并请他一道用膳.医生没有推辞.他两位胃口蛮好,喝了一瓶酒,然后双方得意地分手.
  再过一天,骠骑兵完全康复.他格外高兴,一个劲寻开心,要么找冬尼娅放刁,要么跟站长淘气,要不就自个儿吹吹口哨,跟过往客人闲聊天,帮忙把他们的驿马使用证登记入册.如此这般,他便赢得了忠厚老实的站长的欢心,到第三天早晨,站长竟舍不得跟这个逗人怜爱的小伙子分手了.那天是礼拜日,冬尼娅打点去做祷告.骠骑兵的马车被套好了.他向站长告别,大大方方付了食宿费,再跟冬尼娅道别,自动提出要把他送到村口教堂去,冬尼娅犹疑不定......
  "你怕什么?"她父亲说,"大人又不是狼,不会把你吃掉.跟他坐车去教堂吧!"
  冬尼娅上车坐在骠骑兵身旁,仆人跳上赶车台,车夫一声吆喝,马儿便起步了.
  可怜的驿站长真糊涂,他怎么能应许他的冬尼娅跟骠骑兵坐一辆车走呢?他怎么会那样懵懂,当时他的脑瓜干吗不顶用了?还没有过半个钟头,他心疼了,绞得痛,惶惶然失魂落魄,终于忍不住了,拔腿就向教堂跑去.他到了那里一看,人都散了,不见冬尼娅,庭院里没有,教堂门口也没有.他匆忙走进教堂,但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执事在灭烛,两个老太婆还在角落里祷告.冬尼娅还是不见!可怜的父亲搜罗浑身气力才打定主意去问教堂执事:她来做过祷告没有?执事回答:没来.站长往家返,已经半死不活了.只剩下一线希望了:冬尼娅由于不懂事而自作主张,也许滑溜到下一站,上她教母家做客去了.忧心忡忡,他坐等那驾三套马车回来(就是他允许她坐上去的那一辆呀!)傍晚时候车夫终于回来了,喝得烂醉,他带来一个致命的消息:"冬尼娅从那一站和骠骑兵一道又往前走了."
  这一击,老头儿可受不住了.他颓然往床上一倒......就是年轻骗子昨晚睡的那张床.此刻站长回想种种情景,猜透了那病是假装的.这可怜人得了一场厉害的热病.把他送到C城就医,调来了另一个人暂时代理他的职务.正是那个给骠骑兵按脉的医生现在为他治病.他向站长透露,那年轻人根本没病,当时他早便猜出了此人居心不良,但他不敢做声,因为怕挨鞭子.不论这德国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吹嘘他有先见之明,反正他的话一点也不能安慰可怜的老人.病刚刚好转,驿站长便向C城邮务局长告假两个月,对谁也不告知自己的打算,便徒步出门寻找女儿去了.他从驿马使用证上得知骑兵大尉明斯基是从斯摩棱斯克动身前往彼得堡去的.那个把明斯基送走的车夫说,冬尼娅一路哭哭啼啼,不过,看起来,她倒心甘情愿.
  "说不定,"站长暗想,"我会把我的迷途的羔羊找回家."
  心存一丝希望,他到了彼得堡,住在伊兹曼诺夫斯基团的驻地,他的老同事,一个退伍军士家里,立即开始寻找他的女儿.不久他打听到骑兵大尉明斯基正在彼得堡,住在杰蒙特饭店.站长决定去找他.
  一天清晨,他走进明斯基的前厅,请求向大人通报:有个老兵求见.那勤务兵一边擦着上了楦头的皮靴,一边说,老爷正在睡觉,十一点以前不见客.站长走了,到了指定的时刻他又回来.明斯基本人出来见他,身穿长袍,头戴鲜红的小帽.
  "怎么,老兄?你有什么事吗?"他问站长.
  老头子心里怦怦直跳,泪珠儿往上涌,嗓门发颤,仅仅挤出一句话来:"大人!......请您做做好事吧!......"
  明斯基眼风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脸红了,抓住他的手领他走进书房,随手倒闩门.
  "大人!"站长接着说,"覆水难收,至少,求您把可怜的冬尼娅还给我吧!您把她已经玩腻了,别把她毁了!"
  "我做过的事,你扳不回来了,"年轻人说,神色狼狈,"我在你面前有错,我乐意请你原谅.可是,要使冬尼娅离开我,你甭想.她会幸福的,我向你发誓.你要她干吗?她爱我,她对从前的环境已经厌倦了.不论是你还是她......你们都不要忘记,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然后,他给站长袖口里塞了点儿东西,打开门,于是站长自己糊里糊涂地就到了街上.
  他发呆,好久站住不动,后来他发现袖口里塞了一团纸.他取出来展开一看,却原来是几张揉得皱巴巴的五卢布和十卢布的钞票.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这是愤怒的眼泪!他把钞票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扔,用鞋跟使劲地踩,愤然而去......走了几步,停住脚,想了想......再回转身......但钞票已经没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看到他,马上跳上马车,一屁股坐下,对车夫一声喊:"走!"
  站长不去追赶.他决定回到他的驿站去,但他想,动身前他跟可怜的冬尼娅至少总得再见一面.为了这事,两天以后他又去明斯基那里.但这一回勤务兵很严厉地对他说,老爷任何人也不接见;拿胸膛把他从前厅里顶出来,砰一声把门关上,门差点撞倒了他.老头站着,站着......只得走!
  就在这一天黄昏时候,他去救苦救难大教堂做了祷告,顺着翻砂街走过去.突然,一辆华丽的轿车急驰而过,站长认出了车上坐着明斯基.轿车在一栋三层楼房的大门前停下,骠骑兵下车走上了台阶.一个幸运的念头在站长脑子里滋长.他回转身,走到车夫跟前.
  "这是谁家的马车,老弟?"他问,"不是明斯基的吗?"
  "正是."车夫回答,"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么回事,你家老爷嘱咐我送张条子给他的冬尼娅.可我记不得他的冬尼娅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第二层.不过,你的条子来晚了,老兄!现在,老爷本人已经在她那儿了."
  "不要紧,"站长说,心悸魄动,心头有种说不清的滋味,"谢谢你的指点,不过,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办."说了这话,他便走上楼梯.
  门关着.他按了门铃,一颗心沉沉地等了几秒钟.钥匙响了一下后,门对他打开.
  "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住这儿吗?"
  "是这儿,"年轻的女仆回答,"你找他有什么事?"
  站长不答话,径直走进客厅.
  "不行!不行!"女仆在后面叫起来,"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有客."
  但站长不听她,一直往前走.头两间房里很暗,第三间房里有灯.他在一开着的门边停住脚,停住脚.房间布置华丽,明斯基坐着在出神.冬尼娅周身珠光宝气,穿着时髦,侧身在明斯基靠椅的扶手上坐着,模样活象个英国马鞍上的女骑士.她情意绵绵,注视着明斯基,捻一绺他那乌黑的鬈发缠绕在自己指环闪烁的纤指上.可怜的老站长啊!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竟有这般妙艳.他情不自禁在一旁欣赏着她.
  "谁呀?"她问,没抬头.
  他还是没吭声.冬尼娅没听到回答便抬起头......她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毯上.明斯基吃了一惊,弯下身去把她抱起,突然,见到老站长在门口站着,他便放下冬尼娅,向老人走过来,气势汹汹,浑身打颤.
  "你要干什么?"他对站长说,咬牙切齿,"你干吗老缠着我?你这土匪!你要杀我吗?出去!滚!"一只有劲的手一把抓住老头的衣领,只一推,他便摔倒在楼梯上.
  老头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那位朋友要他去告状.但是,老头想了想,摆摆手,决定忍气吞声算了.两天以后他从彼得堡返回到自己的小站,重操旧业.
  "眼看三年了,"最后他说,"我失去了冬尼娅,一个人度日,没有她的一丝风声.半点消息.她活着,还是死了,天晓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种姑娘,她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末一个,过路浪子拐了去,养一阵子然后就被扔掉了事.这种傻丫头彼得堡多的是,今日遍身罗绮,明日就跟穷光蛋一道去扫街了.我有时想,我的冬尼娅或许已经沦落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把心一横,但愿她快点死掉......"
  以上便是我的朋友老站长所说的故事.说这故事的时候,他几次喉结作梗,泪如雨下.他操起上衣的下摆怆然擦拭泪水,就象是季米特里耶夫的叙事诗中的那个热心肠的杰连季奇一样.他掉泪,部分原因是因为果露酒,他灌下去足有五杯.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滴滴泪珠儿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使我久久不能忘怀老站长,使我久久惦记着可怜的冬尼娅......
  前不久我又路过××小地方.我记起了我的朋友.我探听到他管理的那个驿站已经被撤销了.我问:"老站长还在世吗?"没有谁能够确切回答.我决定去寻访我那熟悉的老朋友,便租了几匹马到了H村.
  那是深秋时节.天空布满了灰蒙蒙的云层.冷风从收割了的田野上抚面吹来,刮落枝头的黄叶和红叶飘飘乱舞.进村时太阳快落山了,我在驿站小屋旁边停车.门厅里(可怜的冬尼娅曾经在这儿吻过我)走出来一个胖太婆,她回答我的问题说:老站长过世快一年了,他原先的房子里住下了一个酿酒师傅,她便是那人的老伴.我感到白跑了一趟,并且十分惋惜白花掉的七个卢布.
  "他因为什么死的?"我问酿酒师傅娘子.
  "喝酒醉死的,老爷!"
  "他埋葬在哪里?"
  "就在村子边上,挨着他老伴的坟的地方 ."
  "带我到他坟上去看看好吗?"
  "可以.喂!万卡!你跟猫崽玩得也够了,来!带这位老爷上坟地去,把站长的坟指给他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个遍身褴褛的黄头发独眼龙小孩跑到我面前,他马上把我带到坟地.
  "你认得过世的老站长吗?"路上我问他.
  "怎么不认得?他教我削哨子.有时候他从酒店走出来(祝他早进天国!)我们在他背后跟着,口里叫:'老爷爷!老爷爷!给几个核桃吧!,他就把核桃分给我们吃.他老是跟我们玩."
  "过路的旅客有记得他的吗?"
  "如今旅客少了.陪审官有时也拐弯到这儿来,可他从不问死人.夏天里有个太太来过,她问起老站长,也上坟地来看过他."
  "怎么样的太太呢?"我好奇地问.
  "挺漂亮的一位太太,"小孩回答,"她坐六匹马拉的车来的,带了三个小少爷.一个奶妈.一只哈巴狗.人家告诉她,老站长死了,她就哭泣起来,对她的小崽子说:'你们好好坐着,我到坟上去一下就来.,我走上前去愿意给她带路,可太太说:'那条路我认得.,她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哩!......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们到了坟地,那是一块光秃秃的地方,没有围栏,立了许多十字架,没有一棵树.如此凄凉的墓地我可从没见过."
  "这就是老站长的坟."小孩对我说,他跳上一个砂堆,一个黑黑的十字架埋在上面,上头钉了个铜圣像.
  "那位太太也来过这儿吗?"我问.
  "来过,"万卡回答,"我远远地望着她.她在地上躺了好久.后来她回到村子里,叫来神父,给了他钱,坐车就走了.她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哩!......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也拿出五戈比给这小孩,不再懊悔这次旅行了,花掉的七个卢布也不觉得可惜了.村 姑 小 姐    杜辛卡!随你怎么打扮都好看.
  波格丹诺维奇  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的田庄座落在我国一个边远的省份里.年轻时他在近卫军里服役,1797年初退伍后回到乡下,从此便一直在那里生活.他和一个穷贵族小姐结了婚,当他正在远离庄园的猎场上的时候,她难产死了.经营田产的事宜很快就使他得到了宽慰.他自己设计建造了一栋房子,办了个织呢厂,收入增加三倍,他便自认是这一带最聪明的人了,对这一点,四邻地主也不便有所非议,因为他们时不时携带全家老小和一群狗到他家作客.平素他穿件棉绒短上衣,过节就换一件挺显风度的礼服.他自己动手记账,什么书也不读,只除开一份《枢密院公报》.一般说来,大家都还喜欢他,尽管认为他为人高傲.只有一个近邻跟他合不来,此人名叫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是个纯粹的俄国老爷.他在莫斯科挥霍掉大部分家产,这时妻子去世了,他便回到自己最后一座田庄上来.在这儿他不改其以前放荡阔老爷的恶习,只不过换了新花样罢了.他培植了一个英国式的花园,几乎花掉他余下的家当.他的马夫一律英国骑手打扮,他聘了个英国小姐为女儿当家庭教师.他田里的农活按照英国耕作法.
  照搬外国的办法,不长俄国的庄稼.虽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支出大大减少,但收入并未增加,尽管在乡下他也想得出如何借贷新债.大家都认为他并不蠢,因为他是省内头一个想出把产业抵押给监护院的人.这个办法当时在一般人看来,是很复杂而且要承担风险的.
  批评他的人中间,最厉害的一个是别列斯托夫.反责新秩序是别列斯托夫的性格中的一个突出特点.一谈起他邻居这个英国迷他就难以心平气和,不断寻找机会指责和挑剔.要是他带客人参观他的田产,客人称赞经营得当,他便回答说:"是啊,先生!"他带着狡猾的冷笑说,"我这儿跟我的邻居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那儿可一点不同.按照英国人的办法不倾家荡产才怪!可我们用俄国老办法,不管怎样也不会饿肚子."这番话和类似的戏言,由于邻居们的热心,再添油加醋,绘声绘色,传到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耳朵里.那位英国迷就象我国记者那样,受不了这种辱骂.他发火了,把这位吹毛求疵的批判家叫做狗熊和土包子.
  当别列斯托夫的儿子回到乡下父亲身边的时候,两家地主的关系就是如此.他儿子在某大学求学,打算从军,但父亲不同意他那么干,年轻人觉得自己对文职完全不相称.父子互不相让,年轻的亚历克赛便暂且过过乡间大少爷的日子,蓄了唇须以备不时之需.
  亚历克赛本是个好样的.倘若他匀称的身材从来没有紧绷过一身军服,倘若他不是在骏马上出尽风头,而是趴在办公桌上抄抄写写,那就太可惜了!目视他狩猎时一马当先,不择道路横冲直撞,邻居们便异口同声地说,这小子永远不能造就成一个能干的股长.小姐们频频睃他,有的还暗送秋波.不过,亚历克赛很少把她们放在心上.她们便认为他如此不通灵性可能是因为他在谈恋爱.果然,从他一封信里抄下的地址便在大家中间传开了:"莫斯科,阿列克谢耶夫修道院对面,铜匠萨维里耶夫家,阿库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库洛奇金娜收,恳请您务必将此信交A.H.P."
  没有在农村呆过的我的读者想象不出,县里的小姐们是多么的娇美啊!他们在清新的空气里,在自家花园的苹果树荫下成长,她们从小小的书本里吸取世界和人生的知识.孤独.自由.读书这三者很早就使她们心头的感情和咱们懒洋洋的美人儿所不理睬的爱欲滋长.一声铃铛,对于外省小姐,就等于一次冒险,坐车进城一次竟好比开创了人生一个新纪元,客人来访则留下了长久的.有时竟是终生难忘的回忆.当然,谁都可以嘲笑她们的怪癖.但是,皮相的观察者的讥笑是不能抹杀她们根本的优点的,其中主要的是:性情奇特,独成一格.没有这一点,照让—波里的说法,人类的伟大便不复存在了.两个京城的妇女们可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但上流社会的积习很快就会把她们的性格磨平,把她们的灵魂铸造成一个模式,就好像监制出一批批金钿银钗一样.说这个话,并不是想指责和非难她们,不过,"我们的观察继续有效",就像古代诠注家所说.
  亚历克赛在咱们小姐们的圈子里会引起什么反响,那是不难猜到的.他是第一个在她们面前表现为潦倒失意和看破红尘的人,第一个向她们抱怨生之欢乐已逝.青春花朵已毁的人,此外,他还戴了一枚乌黑的骷髅头戒指.这一切在外省显得格外新鲜,简直不同凡响.众家小姐怎能不对他想入非非呢?
  不过,对他最感兴趣的却是我们那位英国迷的女儿莉莎,(或者,按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叫法:蓓西).两家父亲互不往来,她还没见过亚历克赛哩!而此时所有邻居的女孩子谈他却成了一种风气.她妙龄十七,一双黑黑的眼睛生气勃勃,把她黝黑的小脸蛋映衬得格外令人心动.她是父亲膝下的独生女,因而从小就娇惯坏了.她的活泼任性和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可把父亲逗乐了,但却把家庭女教师密斯冉克逊搞得悲观失望.这位小姐是个呆板的四十岁的老姑娘,脸上扑粉画眉,一年读两遍《帕米拉》,薪俸四千卢布,抱怨在这野蛮的俄罗斯真堪令人心动!
  使女纳斯嘉服侍莉莎,她年纪虽大一点,但一举一动跟她小姐一个样.莉莎非常喜欢她,把心头一切秘密都告诉她,跟她合计想出许多鬼花样.一句话,纳斯嘉在普里鲁琴诺村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地位比德国悲剧中的任何贴心女仆都要高.
  "让我今日就去做客."一天纳斯嘉给小姐穿衣服时说.
  "好呀!到哪里去做客?"
  "去杜吉洛沃村,上别列斯托夫家.今日是他们家的厨师娘子的命名日,昨日她来请我过去吃饭."
  "看!"莉莎说,"两家老爷吵架翻脸,仆人却彼此请客."
  "老爷们的事跟我们没关系?"纳斯嘉顶嘴,"并且,我是您的使女,又不是您爸爸的.您又没有跟别列斯托夫少爷吵过架.只要两个老爷乐意,就让他们去闹吧!"
  "纳斯嘉!你就想办法去看看亚历克赛.别列斯托夫吧!回来细细告诉我,他长得怎么样,为人如何."
  纳斯嘉答应了,而莉莎一整天焦虑地等她回来.傍晚纳斯嘉终于回来了."啊!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她走进房就说,"我见到了别列斯托夫少爷了,看了个够.我们这一整天都在一起."
  "怎么回事?你说说!从头开始!"
  "好吧!我们去了,有我,有阿克西尼娅.叶戈洛夫娜,有任尼拉,有杜尼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后来呢?"
  "您听我讲嘛!我都讲,从头讲.我们这就一块去了,到那里正赶上开宴席.人挤了满满一屋子.有卡尔宾斯柯耶村的人,有札哈列夫斯柯耶村的人,女管家带了几个女儿也到了,还有赫鲁宾斯基一家人......"
  "得了!别列斯托夫呢?"
  "您别着急!我们这就入席了,坐首席的是女管家,我紧挨着她落座,她女儿可气坏了,我才不管哩!"
  "哎哟,纳斯嘉!你尽唠叨不着边际的小事,太不够味儿!"
  "您可真没耐性,小姐!等到我们从餐桌旁边站起身来......我们足足吃了三个小时,酒席太丰盛了!油煎馅饼,奶冻糕,青的.红的.花花搭搭的......吃完我们起身就到花园里去捉迷藏,这时少爷出现了."
  "怎么样?说是他长得很英俊,真的吗?"
  "非常俊美,的确是一个美男子哩!身量匀称,个儿高大,脸蛋绯红......"
  "真的?可我还以为,他脸色苍白哩!你觉得他怎么样?愁眉不展,少言寡语"
  "您想不到吧?我出娘胎还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角色!他竟然想跟我们一起捉迷藏."
  "跟你们一道捉迷藏!可能吗!"
  "偏偏就会.您猜他还想出了什么鬼点子?捉住谁,就接吻!"
  "随你去说!纳斯嘉,你瞎说!"
  "随您去说!反正我没编造.我使劲才挣脱了他.一整天他就这样跟我们胡闹."
  "那么,为什么人家说他在恋爱,对谁也不瞅一眼呢?"
  "那我可不知道了,小姐!不过,他瞅我可瞅了个够,对塔尼亚,对女管家的女儿,也一样,还有对柯尔宾斯柯耶村的巴莎也一样.真说起来也罪过,他谁也不放过,简直是个调皮鬼!"
  "这倒蛮有意思!可你听说他在家里怎么样吗?"
  "他们说,少爷倒是个好样的,心地好,又善良淳厚.就一点不好,太喜欢追女孩子了.不过,我看嘛,这也算不了什么罪过,到时候他会老实的."
  "我倒真想见见他哩!"莉莎说,叹一口气.
  "那又有什么为难的?杜吉洛沃村离咱们不远,只有三俄里.您就走到那边去散散步,或者骑马去也行,你定会见到他的.他每天清晨都带枪去打猎."
  "不行,那可不好.他还以为我要追求他哩!并且,我们两家父亲吵了架,这一来,我无论如何不能跟他结识......哦,有了!纳斯嘉!你猜怎么着?我可以装扮成农家姑娘!"
  "那敢情好!你可以穿一身厚厚的褂子,套一件长长的马甲,斗胆走到杜吉洛沃村去.我包管列别斯托夫饶不了你."
  "我本地土话说得也挺好.哎哟!纳斯嘉,我的好纳斯嘉!这个主意真绝!"莉莎便躺下睡觉,心里盘算马上动手实现那快活的计谋.第二天她就着手执行自己的计划,指使人去市场买回粗麻布.蓝棉布和铜钮扣,纳斯嘉做帮手,裁好一身长褂子.一件长马甲,所有使女都被叫来缝纫,到傍晚便一切准备妥当.莉莎穿上新装,站在穿衣大镜前暗自思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可爱.她反复操练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走上前深深一鞠躬,然后频频摇头,酷似一只泥塑的小猫,再用农民的土腔土调说几句话,笑一笑,拿衣袖遮住脸蛋儿,这一番排演终于得到纳斯嘉满口称颂.只有一件事使她为难:她试图打赤脚走过院子,可是草根刺痛她娇嫩的脚,而砂粒和碎石子更使她受不住了.纳斯嘉又来帮忙了,她量了小姐的脚的尺码,跑到田野里找了牧人特罗菲姆,要她按尺码做一双树皮鞋.第二天,天没亮莉莎就醒了.全家还在梦乡之中.纳斯嘉在门口等牧人.起床的号角吹响了,村里的牲口挤挤搡搡经过老爷的宅前.特罗菲姆走到纳斯嘉跟前,交给她一双小小的.红红绿绿的树皮鞋,收下了她给的半个卢布的工钱.莉莎把自己悄悄地打扮成农村姑娘,又在纳斯嘉耳边小声交代怎样瞒过冉克逊小姐,然后走上后门台阶,穿过菜园到了野外.
  朝霞在东方辉耀,一团团金色的云朵好像在恭候太阳,好似群臣恭候皇帝临朝.天朗气清,早晨新鲜的空气.露珠.微风和鸟儿的歌唱使莉莎的心头充满了婴儿式的无忧无虑.她生怕碰到熟人,她好象不是在走,简直是凌空飞翔.走近父亲领地的边界上那片小树林的时候,莉莎放慢了脚步.她应当在这儿静候亚历克赛.她的心怦怦直跳,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过,咱们少年调皮捣蛋时所经历的担惊受怕的滋味却正好构成其主要的魅力.莉莎走进了树林的荫处.一阵阵轻快的.枝叶沙沙的声浪欢迎这位可爱的姑娘.快活蠢动的心情缓和下来.她渐渐沉溺于甜蜜蜜的幻想中去了.她想......但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姐,于春日早上五点钟,一个人呆在树林里,会想些什么,可以确切地加以描述吗?接着,她朝前走,有些想入非非,路旁两排参天大树浓荫匝地.突然,跳出一条漂亮的猎狗,向她狂吠.莉莎吓坏了,叫了起来.这时有人嚷一声:
  "别动!斯波迦!到这儿来......"一个年轻的猎人从灌木丛后面跑出来."别怕!亲爱的!"他向莉莎说,"我的狗不咬人."
  莉莎已经从惊慌中清醒过来,便立刻随机应变.
  "不!少爷!"她说,假装又害怕又害臊,"我害怕!您瞧它那副凶相,又要扑过来了!"
  亚历克赛(读者已经认出是他了)这时对年轻的农家姑娘已经用心上下打量一番.
  "你真害怕,那我就送你走."他对她说,"请允许我和你并肩走,行吗?"
  "谁说不行?"莉莎回答,"随你怎么走,反正路是公共的."
  "你从哪里来?"
  "从普里鲁琴诺村来.我是铁匠华西里的女儿,来采鲜蘑菇."(莉莎提着一只绳子吊的小篮子.)"少爷!你可是杜吉诺沃村的,是吗?"
  "一点也不错."亚历克赛回答,"我是少爷的跟班."
  亚历克赛想把他们的关系拉到平等的地位.可是,莉莎却望着他笑了起来.
  "你撒谎,"她说,"别把我当成傻瓜.看得出来,你就是少爷."
  "是什么让你这么想?"
  "你的一切."
  "怎见得?"
  "连少爷跟仆人还分辨不出来吗?穿着也不一样,说话也不一样,甚至叫狗也不用我们的语言."
  亚历克赛越来越喜欢莉莎了.他跟好看的农家姑娘们厮混惯了,他想来亲吻她,但莉莎从他身旁一侧躲闪开了,立刻做出庄重冷漠的样子.这一来,虽然把亚历克赛逗乐了,但却止住了他进一步动手动脚的企图.
  "如果您想要咱们日后做朋友,"她郑重其事地说,"那么,请您老实点."
  "是谁教你这么伶牙俐齿的?"亚历克赛哈哈大笑,"莫不是我的朋友.你小姐的侍女纳斯嘉教你的吧?文化却原来是这么传播的!"
  莉莎觉得,她已经超过了她应扮演的角色,便立刻改过来.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说,"难道我从来没有去过老爷的宅子吗?你别吃惊,我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听过.不过嘛!"她接着说:"尽跟你闲扯,忘了采蘑菇了.好了!少爷,你走那边,我走这边,请你原谅......"
  莉莎想走开去,亚历克赛却抓住她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小宝贝?"
  "我叫阿库琳娜,"莉莎回答,手指头使劲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放开我,少爷!我该回家了."
  "哦?我的好朋友阿库琳娜!我一定要去找你爸爸铁匠华西里,到你家去做客."
  "你怎么啦?"莉莎慌忙挡驾,"别去!看在基督面上,千万别去!万一家里知道了我一个人在林子里跟你少爷说过话,那我可就遭殃了!我父亲铁匠华西里非把我打死不可!"
  "那我一定得跟你再见面."
  "好吧!我有空再来采蘑菇."
  "什么时候?"
  "就明天吧."
  "亲爱的阿库琳娜,我真想吻你一下,但我不敢.那么明天,就在这个时候,是不是?"
  "是,是."
  "你该不会骗我吧?"
  "当然不会的."
  "那你发个誓."
  "好吧!我凭神圣的礼拜五宣誓,我一定来."
  一对年轻人分手了.莉莎走出林子,穿过田野,溜进花园,慌慌张张跑进了牲口棚,纳斯嘉正在那儿等她.在那里,她换了衣裳,漫不经心地回答那耐不住性子的使女的问题,随后就到客厅去了.客厅里餐桌已经摆好,早餐已经端上来了.密斯冉克逊扑过了粉,腰束得象只高脚杯,正拿刀子把夹肉面包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父亲夸奖女儿起得早散步好.
  "没有什么比天亮就起床更有益于健康的事了."他说.
  接着他便举出几个长寿的例子,那是从英国杂志上看来的.他说,凡是活了一百岁的人都不喝酒并且无论冬夏天一亮就起床.莉莎没有听他说.她思想开了小差,想起了今早相会的经过,想起阿库琳娜跟年轻猎人的整个谈话过程,良心开始折磨她了.她徒然想说服自己:他们的谈话并非有失体统,这次顽皮行为决不会带来什么恶果,可是良心胜过理智,冒出来说话了.她答应明天再去,这件事尤其使她心里不安.她原本可以完全不信守自己庄严的誓言.不过,亚历克赛如果等她不到,会到村子里来找铁匠华西里的女儿......那个真正的阿库琳娜,胖乎乎的麻子姑娘,那样一来,就会识破她轻浮的诡计.想到这里,莉莎害怕了,她只得下定决心,明天早上必须得按约定的去做.
  从亚历克赛方面看,他真如获至宝,整日遐想着那新相识的姑娘,夜里睡了,那个黑黑的美人儿的倩影也伴随在他的左右.天刚亮,他就穿好了衣服.来不及给猎枪上好子弹,他就来到田野上,带着那只忠实的斯波迦,随后便飞跑到了约定的地点.他迫不急待地等了她半个钟头左右.终于,灌木丛中有蓝色的长马甲一闪,他看见了,拔腿就朝阿库琳娜奔过去.她微微一笑,以回报他感激的狂喜.但亚历克赛立刻看出她脸上忧愁与不安的神情.他想知道原因.莉莎承认自己的行为是轻浮的,她后悔了,今天她不想失信,而这次相见是最后一次了,她请求他断绝这种对他们绝无任何益处的往来.这一切,当然是用农民的土话说出来的.但那思想感情,对于一个农家姑娘,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使得亚历克赛惊奇透顶.他鼓动如簧巧舌,一心想使阿库琳娜回心转意,说她的愿望是无可指责的,答应她永不让她因他而后悔,保证一切都听她的,千万请求她不要夺去他唯一的快乐:单独会见她,退一步说,即使隔天一次,一周两次,也罢.他说这话,着实动了真情,他确实爱上她了.莉莎听他说,不作声.
  "答应我一句话,"她终于开口说了,"那你永远不要到村里去找我,或者去打听我.除了我指定的时间外答应我不找其他机会和理由跟我见面."
  亚历克赛用神圣的礼拜五发誓,但她笑着制止住他.
  "我不要你发誓,"莉莎说,"你答应一句话就行了."
  这以后他们便友好地交谈,一边在森林里漫步,最后莉莎说,时候到了,他们该分手了.亚历克赛一个人留下来,他弄不清楚,为什么只见面两次就被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操纵他的力量.跟阿库琳娜的交往对他来说具有一种新奇的魔力,虽然这个古怪的乡下姑娘的指示他感到是个负担,但他从没有过不履行诺言的想法.虽然亚历克赛手上戴了迷信的戒指,虽然跟人有过秘密通信,虽然有过阴郁的绝望情绪,可他实际上倒是个热心肠的好青年,有一颗纯洁的.能感受纯真感情的心.
  倘若放纵我的笔听它写下去,那我一定要不厌其烦地描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年轻人如何相会,他俩互相爱慕之情和信赖之感如何与日俱增,他们做了些什么事,谈了什么话,等等;可是我心中明白,我的大多数读者绝不会分享我的这一份乐趣.一般说来,那类不厌其烦的描绘难免甜得腻人.因此,我就从略了.要言不烦,还不到两个月,我的亚历克赛就已经爱得神魂颠倒了,而莉莎也不亚于他,只是比他稳重点儿罢了.他俩只贪图眼前的快活,很少考虑将来.
  从此永不分离的念头在他俩脑子里出现得愈频繁了,但他们从不互相说破.理由很明显:亚历克赛不论如何钟情于可爱的阿库琳娜,但他总不会打破自己跟这贫家姑娘之间存在的距离;而莉莎呢,她看到两家父亲之间存在的宿怨,不敢奢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够和解.此外,她的自尊心还暗中驱使她存着模糊的浪漫的希望,但愿见到杜吉洛沃村的少东家跪在普里鲁琴诺村铁匠女儿的脚底下.突然,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差点彻底改变了他俩的关系.
  一个晴朗寒冷的早晨(我们俄国的秋天这种日子很多),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骑马出门去溜达,在这种场合他总是带着三条猎狗.一个马夫和几个手执响板的小厮.正当此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也受到好天气的诱惑,吩咐佣人套上那匹秃尾的牝马,骑上它在自己英国化的田野上奔驰.跑到森林边,他看到自己的邻人身穿狐皮里子的高加索外套,高傲地骑在马上,那人正等着打兔子,小厮们大喊大叫,敲打响板,把野兔从灌木丛中赶出来.如果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能预见到这个情景,那他肯定会掉转马头走另一条道.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正碰上了别列斯托夫,发觉自己跟对方相距不过手枪射程那么远了.毫无办法.穆罗姆斯根本是个有教养的欧洲人,他骑马走近自己的宿仇跟前,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欢迎.别列斯托夫回礼,同样热忱,仿佛被拴上链子的一头狗熊按照驯兽人的命令向先生们行礼一样.
  恰在这时,一只兔子从林子里蹦出来,在田里飞跑.别列斯托夫和马夫放开嗓门大叫,放出几条狗,自己也骑马全速跟踪追击.穆罗姆斯基的马从来没有上过猎场,受惊了,便狂奔起来.穆罗姆斯基平日吹嘘自己是个了不起的骑手,这时放马奔驰,私下确实高兴能借此机会摆脱掉这个令人不愉快的对手.但他的坐骑没有发觉前头有一条深沟,突然猛拐到一边去,穆罗姆斯基坐不稳了.他被摔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冰冻的地上,他只得躺着,痛骂那该死的秃尾巴畜牲.那畜牲感到身上没有了骑手,清醒过来,立刻站住.伊凡.彼得洛维奇骑马跑到他跟前,问他摔伤了没有.与此同时,马夫抓住笼头牵来了那匹闯祸的马.他扶着穆罗姆斯基跨上鞍子,而别列斯托夫则请他到自己家里去.穆罗姆斯基无法拒绝,因为他觉得自己欠了人家的情.这样一来,别列斯托夫便得胜回府了,打了一只兔子,又抓来受了伤.几乎变成阶下囚的敌人.
  两位邻居一面用早餐,一面非常友好地谈话.穆罗姆斯基请别列斯托夫借一辆马车给他,因为他承认,摔了一下,他已经不可以骑马了.别列斯托夫送客一直到台阶下,而穆罗姆斯基邀请他明日一定去普里鲁琴诺村吃顿午餐(跟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一道),要对方答应以后才肯离开.这一来,根深蒂固的宿怨似乎由于秃尾牝马的一惊而化为乌有了.
  莉莎跑出来迎接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她惊讶地说,"您怎么受伤了?您的马在哪儿?这辆马车是谁家的?"
  "看你猜得着!我亲爱的".格里高里.但凡诺维奇回答,然后把所发生的事情细细对她讲了.
  莉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等她醒悟过来,他就宣布: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要来吃午饭.
  "您说什么?"她说,脸色发白,"别列斯托夫父子!明天到我家吃饭?不,爸爸!随您怎么办,反正我决不露面."
  "怎么?你疯了,"父亲不以为然,"从什么时候起你竟然这么害臊,也许,莫非你对他们当真抱着世代的深仇大恨吗?你快真成了浪漫小说里的女英雄啦!得了!别淘气了......"
  "不行,爸爸!您就是把世上任何好东西给我,把许多珍珠宝贝给我,我也决不会在别列斯托夫父子面前露脸."
  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只得耸耸肩膀,不再跟她强辩,因为他明白,跟她论是论不出结果的,于是回屋休息,在这次值得纪念的游猎以后也真该歇歇了.
  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回到自己闺房里,立刻叫来纳斯嘉.两个姑娘把明日要来客的事情讨论了好久.倘若亚历克赛认出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姐就是自己的阿库琳娜,那他会怎样想呢?对她的行为.人品和智慧会有什么看法呢?另一方面,莉莎倒很想看看,这次出乎意外的突然会见会给他产生怎样的印象......一个好主意在她脑子里一闪.她当即告诉了纳斯嘉,她俩高兴得好似捡了一堆宝贝,并决定照办不误.第二天吃早饭时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问女儿,她是不是还坚持要躲避别列斯托夫父子.
  "爸爸!"莉莎回答,"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我就接待他们,不过,我得提出一个条件:不论我在他们面前怎样露脸,也不管我做什么,您可不能骂我,也不能露出一点迷惑和不满的样子."
  "又打什么鬼主意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笑着说,"也行!好,好!我同意,随你怎样去做.你这个黑眼睛的捣蛋鬼!"他边说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莉莎便跑开张罗去了.
  下午两点正,一辆六匹马拉的家制马车驶进院子,开到绿草如茵的园地边缘.老别列斯托夫走上台阶,两旁有穆罗姆斯基家的两个穿制服的仆人搀扶着.他儿子随从,一同走进餐厅,那儿酒席已准备就绪.穆罗姆斯基把邻居款待得再周到不过了,提议他们在饭前去参观一下花园和养兽场,就带领他们沿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撒了细沙的道路走去.老别列斯托夫心下惋惜竟为了如此无益的癖好而花费的劳动和时间,但出于礼貌,他一字没提.他儿子既不赞同精打细算的地主的计较,也不同情自以为是的英国迷的虚荣.他望眼欲穿,正等着主人的女儿露面,他已经听说过不少有关她的情况,虽然,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他的心己另有所欢,但是,年轻的美人儿却永远有打动他的力量.
  回到客厅,三人就座.两个老的便回忆往日的时光和自己服公务时的轶闻趣事,而亚历克赛却心里捉摸,莉莎出场后,他要扮演怎样的角色才算恰到好处.他觉得,冷漠的漫不经心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上策,这么一想,他就决心这么做了.门打开,他转过脸去,神态冷淡,目中无人,那种气派即使工于心计的情场女子看了也会心灰意冷.很可惜,进来的不是莉莎,而是老密斯冉克逊,她扑了粉,束了腰,低垂眼睛,轻轻屈膝行礼.这一来,亚历克赛姿态优美的军人亮相算是扑了个空.当他还没来得及重振精神以便再战之际,房门又打开,莉莎进来.大家起立.她父亲便给客人作介绍,但他突然发呆了,忙不迭咬咬嘴唇......莉莎,他的黑黑的莉莎,白粉一直擦到耳根,眉毛描得比冉克逊小姐还要黑;一头卷曲的假发,比她本人的头发颜色淡得多,蓬松高耸,就象路易十四头上戴的扑粉的假发;"古怪式"的袖肩高耸,好一似庞巴杜夫人的鲸骨箍撑的肥大裙子;腰肢束得绷紧,就象个字母X;而尚未典当的她母亲的所有钻石首饰全都派上用场,手指间.脖子边.耳垂下全都闪烁生辉.亚历克赛不可能认出这个雍荣的光彩夺目的小姐就是他的阿库琳娜.他父亲走上前吻了她的手,他也不得已跟着过去,当他接触她的白嫩的纤细手指的时候,他感到她的手发抖.同时他也来得及观察她的小小的脚,那是故意摆弄出来,极尽娇羞之态,显得楚楚动人.这双脚倒是稍稍减轻了他对她其他妆束的厌恶.至于她雪白的皮肤和乌黑的眉毛,由于他心地单纯,看第一眼就实在未曾明察,往后也根本不曾怀疑.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记得自己的诺言,尽力不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他的女儿的恶作剧使他觉得实在有趣,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而硬梆梆的英国小姐倒笑不出来.她猜到了莉莎用的香粉和眉黛是从她抽屉里偷去的,因此,气得她粉白脸盘竟透出了红晕.她对娇丽的顽皮姑娘愤然瞪了几眼.而那个捣蛋鬼却装着没有看见,打算以后再找个时间向她作详细的解释.
  大家在餐桌旁入座.亚历克赛继续扮演漫不经心的沉思者的角色.莉莎忸怩作态,透过牙缝说话,娇滴滴象是唱小调,并且只说法国话.她父亲不时出神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搞的什么鬼名堂,但觉得这一切实在够味.英国小姐则气呼呼,一言不发.唯有伊凡.彼得洛维奇好似在家里一样:吃了两个人的饭量,也喝了不少,讲笑话讲得自己发笑,并且谈吐越来越亲切,不断打哈哈.
  终于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客人离去.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这时开怀大笑,抛出一大堆问题.
  "你怎么想到要捉弄他们呢?"他问莉莎,"你要知道,香粉对你倒正合适.我不懂女士们化妆的决窍,不过假如我是你,我也要擦粉的,当然不会擦得很多,淡淡的一层也就行了."
  莉莎正为自己计谋的成功而心花怒放.她拥抱爸爸,保证考虑他的建议,然后跑去安抚发气的密斯冉克逊.那老小姐好不容易才给她打开房门并听她作解释.莉莎说,在陌生人面前,要她露出自己的黑皮肤,实在是蛮不礼貌的,而她又不敢请求冉克逊小姐......但她深信,小姐心肠好,一定会原谅她的......冉克逊小姐气消了,吻了吻莉莎,为了表示她已不再生气,送给她一小盒英国香粉.莉莎欣然接受,感激不已.
  读者猜想得到,第二天早晨莉莎便不会耽误林子里的幽会.
  "少爷!你昨天去过我们东家屋里吧?"她立即问亚历克赛,"你觉得我们的小姐怎么样?"
  西历克赛回答说,他没留神.
  "多么遗憾?"莉莎说.
  "为什么遗憾?"亚历克赛问.
  "因为我想问你,别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我十分象小姐,真的吗?"
  "乱弹琴!她跟你一比,简直是个丑八怪."
  "哎哟,少爷!你这么说真罪过!我们的小姐白白净净,穿得很漂亮呵!我哪里能跟她相提并论呢?"
  亚历克赛对她发誓,说她比所有白嫩的小姐都好看,为了使她完全放心,他便绘声绘色历数她小姐滑稽可笑之处,弄得莉莎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过嘛,"她叹口气说,"就算小姐有些可笑吧,但我跟她一比,终归是个不识字的傻丫头."
  "嗯!"亚历克赛说,"这倒不必犯愁!你要愿意,我马上教你识字."
  "这话当真?"莉莎说,"那现在就开始,好吗?"
  "来吧!亲爱的!咱们现在就开始."
  他俩坐下来.亚历克赛从兜里掏出一枝铅笔和一个小本本,阿库琳娜学字母,速度极快.亚历克赛不能不为她的理解力感到惊讶.第二天早上她就已经想要动手试着写字了,开始铅笔不听她使唤,但过了几分钟,她描划的字就相当工整了.
  "简直是奇迹!"亚历克赛说,"我的教学法真比伦康斯特教学法还要有效."
  上到第三课,阿库琳娜真的能够按音节勉强读出《贵族之女娜塔丽亚》了,并且还不停地谈出心得体会来.亚历克赛着实惊讶不已.而整整一张纸,涂抹得密密麻麻,那是她从这本小说里摘录的精彩片段.
  过了一个礼拜,他们便开始通信.邮局设在一个老橡树的洞里.纳斯嘉暗中当邮差.亚历克赛往那儿寄出粗大字体写成的信,又从那儿收到自己恋人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在普通蓝色纸张上的信.阿库琳娜显然在学习优美的文体,她的智力也显著地在发展和形成.
  与此同时,伊凡.彼得洛维奇.别列斯托夫跟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穆罗姆斯基之间的交情越来越巩固,很快就发展成为深情厚谊,这事自有其原因.穆罗姆斯基时常设想,在伊凡.彼得洛维奇死后,他的所有产业将转到亚历克赛.伊凡洛维奇手里,到那时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将是本省最有钱的地主之一,而他又没有任何理由不娶莉莎.至于老别列斯托夫,从他那方面说,虽则他在邻居身上也曾看出有点行为乖张(或者用他的话说,叫英国式的糊涂),但并不否认他有很多显著的长处,例如,罕见的随机应变的能力,而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又是有权有势有名的普龙斯基伯爵的近亲,伯爵对亚历克赛的前途可能大有好处,而穆罗姆斯基(伊凡.彼得洛维奇这样想)肯定也高兴借此有利可图的联姻机会把女儿嫁过去.当初两个老头子都在肚子里各打各的算盘,后来互相交换意见,一拍即合,于是约好按程序完成此事,各人从各自的方面立刻着手促其成功.穆罗姆斯基面前有一道难题:劝说他的蓓西尽快跟亚历克赛接近以便混熟,而自从那次可堪纪念的午宴以后,她还没有见过他一面哩!看起来,他两人彼此并不十分感兴趣,至少亚历克赛没有再到普里鲁琴诺村来过.而每当伊凡.彼得洛维奇赏光前来拜访的时候,莉莎便照例躲进自己闺房去了.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想:"不过,倘若亚历克赛每天来我这儿,那么,蓓西将理当爱上他的.天下事,都在情理之中.时间会改变一切."
  伊凡.彼得洛维奇却很少为自己的意图能否成功而担忧.当天晚上,他就把儿子叫到书房,他抽着烟斗,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阿略沙!你怎么好久不提要去服军役了呢?是不是骠骑兵军服已经不那么吸引你了吧......"
  "不,爸爸!"亚历克赛恭恭敬敬地回答,"我看到,你不太喜欢我参加骠骑兵,而服从你就是我的天职."
  "好!"伊凡.彼得洛维奇说,"我看你的确是听话的儿子,这使我放心.我不想挟制你,我不强迫你目前就去......担任文官职务,目前我要让你成亲结婚."
  "跟谁结婚呢,爸爸?"儿子惊慌的问.
  "跟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穆罗姆斯卡娅结婚,"伊凡.彼得洛维奇回答,"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不是吗?"
  "爸爸!我从来还没考虑结婚."
  "你没考虑,我替你考虑了,反复考虑了,考虑成熟了."
  "那是您的事,可我无论如何也不喜欢莉莎.穆罗姆斯卡娅."
  "慢慢会喜欢的.习惯忍耐,相亲相爱."
  "我觉得我不能使她幸福."
  "她的幸福用不着你担忧.怎么?你这就叫尊重父亲的意志?好家伙!"
  "随你怎么办,反正我不想结婚,也决不结婚."
  "你得结婚!不然,我要惩罚你,上帝作证!我要把家产卖光,荡光,不给你留下一文钱.我限你考虑三天,这以前,看你胆敢在我跟前露脸!"
  亚历克赛心里明白,倘使父亲脑袋瓜里起了某个念头,那么,照塔拉斯.斯柯季宁的说法,就是什么也驱不掉.但是,亚历克赛脾气象父亲,要说服他也难办到.他回到自己房里,开动脑筋思考问题:关于父亲的权限,关于莎莉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关于父亲要使他变成叫化子的并非儿戏之言,最后想到了阿库琳娜.他第一次想得清清楚楚:他真正热烈地爱上了她.跟农家姑娘结婚,靠自己劳动过活......这个浪漫主义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诞生了,这个决定性的行动他越是考虑周密,越是发觉它入情入理.森林中的幽会由于季节多雨而中断了一段时间.他便给阿库琳娜写了一封信,字体极其清晰工整,语言热情奔放,向她说明那威胁他们的危险,同时向她求婚.他即刻把信投到树洞里,然后回家睡觉,心地坦然.第二天,主意已定的亚历克赛一大早便去穆罗姆斯基家,想要跟他开诚布公谈谈.他侥幸说服那位老人宽容自己并把他拉到自己方面来.
  "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在家吗?"他问道,把马勒住停在普里鲁琴诺村宅第台阶下.
  "不在家,"仆人回话,"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一大早就出去了."
  "真不凑巧!"亚历克赛心里想,"至少莉莎维塔.格利高里耶夫娜在家吧?"
  "她在家,大人!"
  亚历克赛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仆人,不经通报便进去了."一下子就解决,"他想,走向客厅,"我要向她本人解释."
  他闯进客厅......愣住了!莉莎......不!是阿库琳娜,心爱的黑丫头阿库琳娜,她没穿长马甲,倒穿了一件雪白的晨衣,坐在窗前正在读他的信.她那样专心,连他走进来也没听见.亚历克赛快活得大叫起来.莉莎一惊,抬起头,惊叫一声便要逃跑.他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阿库琳娜!阿库琳娜!"
  莉莎使劲想挣脱......"放开我!先生!你发疯了?"
  "阿库琳娜!我的朋友阿库琳娜"他连连说,狂吻她的手.
  老密斯冉克逊在一旁观看这一幕,她不晓得要如何解释才妙.正好这时房门被推开,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走了进来.
  "啊哈!"穆罗姆斯基说,"看起来,你们的事情完全弄好了......"
  请读者恕我不再多费笔墨来描写结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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