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上尉的女儿(下)

  《上尉的女儿(下)》
  〔俄〕普希金 著

  戈琉辛诺村源流考

  上帝如果赐我以读者,那么,他们极可能将出于好奇心想要知道,我怎样下定决心来写这部戈琉辛诺村源流考的.为达到此目的,我必须事先描述某些细节.
  1801年4月1日,我出生于戈琉辛诺村,父母都是正派高尚的人.在我村教堂执事那里我接受了启蒙教育.那位可敬的先生使我受益非浅,日后使我有了对读书的爱好,总而言之对文墨工夫的志趣都多亏了他.我的进步虽然缓慢,但却扎实,因而在我出世后的第十个年头我已经通晓了至今仍留在我头脑里的一切东西.我的头脑生来就脆弱,并且由于同样虚弱的身子骨的原因,我不能不更多地增加头脑的负荷.
  文学家的美名对我来说是最可羡慕的.我的双亲虽是最可敬佩的人,却为人朴实,所受的教育是老派的,从不读一句书,全家除了给我买来的《识字课本》.皇历以及《最新尺牍大全》之外,其他的书籍一律没有.阅读《尺牍大全》,长期以来是我乐以忘忧之事,我背得滚瓜烂熟,虽如此,每天每日我还是在其中发现了层出不穷的新的美不胜收之境.除了我父亲曾在其麾下任副官的普列米亚尼可夫将军之外,我看是没有比他更伟大了.关于他,我探问过碰到的所有的人,很可惜,没有人能够解除我这个好奇心,谁也不知道他的为人,而对我的一堆问题只有一个回答:库尔冈诺夫撰写了《最新尺牍大全》,而这一点我是早已确信无疑的了.一团未知的黑暗笼罩着这个人物,就象他是上古的半个神仙,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实有其人.他的名字我觉得是虚构出来的,而关于他的传说似乎是子虚乌有的神话,有待于再出一个尼布尔去考证.话说回头,此人还是不断追踪我的想象,我费尽心机想赋予他神秘的面貌以某种明确的形象,于是最终定夺,他应当酷似地方自治会的书记克留奇金,那是一个小老头,长着红鼻子,两眼闪烁有神.
  1812年我被送往莫斯科,进了卡尔.伊凡诺维奇.梅勒寄宿学堂.在那儿我住了不到三个月,因为在敌人拿破仑进攻以前放我们回家了.我又回到了乡下.赶走操十二种语言的敌军以后,又想把我再次送到莫斯科去.卡尔.伊凡诺维奇回到了昔日学堂的瓦砾场没有?或许,在相反的情况下,就打算把我送进另外一个学校.但我恳求母亲没把我送走,因为我的健康状况极差,不允许我早上七点钟起床,而所有寄宿学校的作息制度通常都是如此规定的.因此,我长到十六岁,却依然停留在启蒙阶段,而跟我那帮调皮鬼玩棍棍球乃是我唯一的学科,此项学问还在寄宿学堂时我已获得相当丰富的知识.
  此时我进了××步兵团任士官生.在该团我一直呆到去年即18××年.在团里呆了这几年,给我留下的愉快的印象不多,只除了两件事,一是晋升军官,二是当裤兜里总共只有一卢布六十戈比的时候突然赢了二百四十五卢布.慈祥的双亲相继去世,我只得退伍,回到祖传宅子里来.
  这期间我的生活对我极其重要,因此我打算多唠叨几句.我得事先请求好心的读者原谅,如果我把他的俯就之意用得不当的话.
  那是个深秋阴霾的日子.到达驿站之后,我得转路回戈琉辛诺村了,我雇了一辆马车,沿着小路回家.虽然我生性不好动,但重睹度过我美好年华的那些地方的急不可耐的心情如此强烈地控制着我,以至我时不时地催促车夫,一会儿答应赏他酒钱,一会儿又威胁要狠狠揍他,我顺手给他背脊上捶了两三下,很灵验,那效果比掏出和解开钱包还来得有效.这个,我得承认,敲了他两三下,在我生平是第一次,因为车夫这帮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特别对劲.车夫赶着三套马车,但我觉得,他是在按车夫的老章程办事,挥舞鞭子,拉紧缰绳,确实在规劝他的马儿.终于,戈琉辛诺村的灌木林已依稀可见.过了十分钟,马车驶进庭院.我的心抖得厉害,心情说不出的激动,环顾四周,不见戈琉辛诺已经八年啦!一株株白桦,我亲眼看见将它们栽在篱笆旁,如今已经长大,枝叶茂盛,直指蓝天.庭院里,旧时曾砌了三个方方正正的花坛,其间是一条铺沙的甬道,而今业已变成荒草地,上面一头黑色的母牛在吃草.我的车子在台阶前停下.侍仆跑去开门,但门闩已经上锁.百叶窗已经打开,房子好象还有人居住,一个女人从仆人的厢房里走出来,问我找谁.当她得知老爷本人回来了,便再跑了回房.接着,一群群仆役将我团团围住.我打心灵深处被感动了,眼见得一张张熟稔的和陌生的面孔,我便跟他们一一友好地亲吻.少年时我的淘气鬼如今已成了当家人,而坐在地板上以供驱使的小丫头而今已成了生儿育女的主妇.男子汉都哭了.对娘们说话,我毫不客气:"你可老了呀!"得到她深情的回答:"而您呢,老爷?您可变丑了呀!"他们把我带到后庭的台阶,我的奶妈迎面跑来,一把抱住我,又哭又说,好似我成了历尽艰辛的奥德修斯了.有人跑到澡堂生火.厨子,由于无所事事,业已长了一大把胡子,自告奋勇给我准备午饭,或者晚餐......因为天色已黑.当即给我打扫房间,我的奶妈跟我先母的丫鬟先前住在那间房子里.我发觉自己已经栖身于舒舒坦坦的祖传安乐窝里了,二十三年前我正在这间房子里呱呱落地.
  将近有三个礼拜,我在忙忙碌碌中打发过去.我结交陪审员.贵族首席代表以及省里各色官员人等.最终我接受了遗产并接管祖传的这个田庄.我安顿下来,但很快一种无所事事的烦愁开始折磨我.其时我还没有结识善良的.可敬的邻居××.管理田庄的事务我都不熟.被我指定为掌管钥匙的全家总管的我的乳母所说的故事,总计由十五个家庭掌故构成,对于我本应妙趣横生,但一经她的嘴巴说出来,就永远单调乏味极了.因此,对我来说,她本人就成了另一部《最新尺牍大全》,其中,我知道在哪页哪行.那本名副其实的《尺牍大全》我在仓库里一堆破烂当中找到了,它那样子显得很狼狈.我把它拿出来重见天日并且动手钻研它,但库尔冈诺夫对我已经丧失了昔日的诱惑力,我再读了一遍,从此不再翻阅.
  在这极端狭隘的境界里,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何不自己动手也来试试写点什么呢?偏爱我的读者已经获悉,我读书是花了叮响的银钱的,而我也没有机会获得那一失手就溜走的东西,长到一十六岁还跟奴仆的孩子玩耍,随后,又从一个省迁移到另一个省,从一家住宅搬进另一家住宅,跟犹太人和店小二消遣时光,在破损不堪的台子上打弹子球,在泥泞的道上跑步走.
  再说,当个作家,我觉得是如此困难,对我辈如此不可企望,以至提起笔来就吓坏了自己.当我想跟一名作家会见的火热的愿望也无法实现的时候,我能成为作家简直是奢望.但是,这使我回忆起一件事,我要把它说出来,用以证实我对祖国文学自始至终的爱恋之情.
  1820年,当时我还是个士官生,一次因公出差到了彼得堡,在那里呆了一个星期.虽然我在那里没有一个熟人,但时间消磨得倒也快乐.每天我不声不响到戏院,坐进第四层包厢.我熟知所有演员的名字,狂热地爱上了坤角×××,她在星期日的剧目《仇恨人类与忏悔》中成功地扮演了阿玛丽亚.早晨,从参谋总部回来,和平常一样我就上一家低矮的小吃店,叫一杯巧克力,读读文学杂志.一次我坐着专心阅读《善良》杂志上的一篇批评文章,一个穿青绿色大衣的人向我走过来,从我的小书本下边轻轻地抽取一张《汉堡日报》.我专心阅读,连眼睛也没眨一下.这位客人叫了一份牛排在我对面坐下.我仍旧在阅读,没有注意他.这时他吃着早餐,骂了小堂倌招待不周,还剩下半瓶酒.有两个年轻人也在这里用早餐.
   "你知道他是谁?"一个年轻人问另一个,"他就是Б,一位作家."
  "作家?"我不由自主大叫一声.于是我扔下没有读完的杂志和没喝完的一杯巧克力,跑去结帐,没等找回零钱就跑到了街上.我环顾四周,远远地望见那件青绿色的大衣,我便放开腿沿着涅瓦大街跟踪追去,快要跑起来了.迈了几步,陡然感到,有人挡住了我,我一看,一个近卫军军官提醒我,说我不该把他撞出了人行道,而应当立正,向他敬礼.挨了这顿训斥,我就小心谨慎了.很不幸,我总是碰到军官,我得时时停住脚步,而那位作家总是遥遥领先.有生以来,我这件士兵的大衣从没有显得如此之沉重,有生以来,军官的肩章从没有如此令我羡慕.终于,到了安尼奇金桥,我才赶上了那个穿青绿色大衣的人.
  "请问,"我开口说话,举手行军礼,"阁下就是Б先生吗?您的出色的文章鄙人有幸在《教育竞赛者》杂志上拜读过了."
  "您错了!先生!"他回答,"我不是作家,我是诉讼代理人.不过,Б先生和我倒是知交.一刻钟以前在警官桥我们刚碰过面."
  就这样,我对俄罗斯文学一片倾慕之心只值得我损失的那三十个戈比的找头,此外,因失职而遭到训斥,还险些被拘禁......一场空!
  全然不管我理智提出的抗议,那个想当作家的大胆的念头总是时时入侵我的头脑.终于,无力遏制天性的发展趋势,我给自己订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抱定百折不挠的宗旨,无论写啥玩意儿非得把它填满不可.诗歌的各类体裁(因为关于驯服的散文我还无暇顾及),我都一一分析评点过了,于是决定立即着手做史诗,取材于祖国的历史.不久我就找到了我的主人公.我选定了留利克.我便着手开始工作.
  论做诗,我可掌握了一些决窍,那是我把《危险的邻居》.《评莫斯科林荫道》.《普列斯宁池塘》等等抄录在笔记本时所学到手的(这些笔记本在军官之间辗转传观).纵然如此,我的长诗还是进展缓慢.诗写到第三行,我就把它扔了.我想,史诗的体裁不是我的体裁,我便动手写悲剧《留利克》.悲剧也难产.我便想试着把这悲剧改成叙事诗,但是,叙事诗也不肯给个面子.终于,灵感照亮了我的心,我又提起笔来,到底得心应手完成了在留利克画像下面的几行题辞.
  且不说作为年青诗人的初试锋芒之作的我的题辞并非全然不屑一顾,可是我自知并非天生的诗人,对于这个起始成功,我还是感到满足的.从此我的创作经验将我捆绑在文学事业之上,我就不能够跟文稿和墨水瓶分离了.我想降格以求搞点散文.机会来了,我懒得作创作前的材料钻研,懒得拟定提纲,懒得安排情节等等,我打算信手拈来零星的思想,不管它前因后果,不管它前后顺序,大笔一挥,就记下那思想刚冒出来的一霎时的模样.就这样,整整两天,我搜肠刮肚,想出了如下的格言:
  "若有人不服从理智之法则而任情欲之摆布者,彼当迷途难返,终将悔之晚矣!"这思想当然正确,但一点也不新颖.把思想这玩意儿暂且扔到一边不管,我就来抓小说.但是,由于不善于处置虚构的故事,我便选择一些从各色人等口里听来的趣闻逸事,尽力渲染,绘声绘色,有时竟至企图用自己异想天开的奇葩异卉来装饰真理.做这等小说的时候,我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学会了表达得正确.顺畅和自由.但是,很快我积存的材料用光了,我只得再次找寻文学活动的素材了.
  应该扔掉琐屑的和令人可疑的奇闻逸事而从事真实伟大事件的描述,这个打算早就激发了我的想象.做一个许多世纪与众多民族的公正的法官.观察者和预言家,我觉得,才是作家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但是,以我这少得可怜的教育程度,我能够写历史?忠良博学之士,人材济济,不是早已超越了我吗?有哪一种历史题材不被他们囊括罄尽?叫我动手写世界通史吗?......修道院长米罗特的不朽巨著难道就没有了吗?叫我转到本国通史来吗?那么,在塔吉雪夫.鲍尔静和戈里可夫之后,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我连斯拉夫文的数字还不熟悉的时候,我能埋在编年史的故纸堆中去发现古文献的隐密的涵义.我再打算搞搞小范围的历史,例如我省省会志,但这事也有不少障碍,我简直没意志克服.要进城去,拜会省长和主教,请求允许我进入档案库和寺院典藏室,等等.而编写本县县志对我倒方便很多,但这种县志对于哲学家或实用主义者都索然无味,对于文章妙手也不能有什么帮助.××改名为县城始于17××年,其唯一显赫的事件记载于其史册者,便是十年前的一场火灾,烧掉了劝业场和县府衙门.
  一次意外的机运解决了我的疑难.我的洗衣妇在阁楼上晾晒衣服,发现了一只篮子,里头塞满了一团破烂.刨花和书本.全家都晓得我酷爱读书.我的管家婆这时正跟我坐在一起.面对我的稿本,我正咬着笔头,寻思总结乡下说长论短的情景.管家婆洋洋自得,把一只篮子拖进我房间,高兴地大叫:"有书!有书!"
  "有书!"我附和着,狂喜地奔到篮子旁边.确实,我见到一堆书,绿的和蓝的封面......这是一批陈年皇历.这个发现使我热情立刻冷却,但我总算高兴得到这个意外之物,因为那终归是书籍啊!慷慨解囊,我用半个卢布奖赏那个洗衣妇.
  等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便翻阅这些皇历,很快我便被强烈地吸引住了.这些皇历,从1744年到1799年,五十五年没有间断.通常附加在历书上以备记录之用的蓝色纸页,全是用老字写的.瞥一眼这些文字,我惊异地发现,它们不但记载了风雨晦明的变化以及陈年流水账目,也有关于戈琉辛诺村的沿革的简短的叙述.我立即动手分析这批珍贵的笔记而且很快发现,这些笔记保持着严格的编年顺序,构成了几乎整整一个世纪内我的祖传田产的一部完整的历史.此外,还包括着经济.统计.气象以及其他科学观测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材料.从此以后,研究这些笔记完全占住了我的时间,因为我看出有可能从中整理出结构谨严的.令人心旷神怡和富于教育意义的文章.钻研这批无价之宝的文献的时候,我就开始寻找戈琉辛诺村村史新的根源.接着,获得的证据无比丰富,使我吃惊.我花了整整六个月做资料研究,然后,进入早已期待的著述工作,多亏上帝开恩,我终于完成该项著作,其时为一千八百二十七年十一月上浣之三日.
  此刻,好似那个其大名我已忘却的某个与鄙人相类似的史学家一样,完成了甘苦自知的巨著,放下笔来,黯自伤神,步入花园,心情无法平静:我完成了何等的功业呵!我觉得,写完戈琉辛诺村源流考以后,这个大千世界便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已经尽了我的职责了,我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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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我提供一份我编写戈琉辛诺村源流考的原始材料的清单如次:
  1.陈年皇历总汇.共五十四部.其开首二十部尽皆老式翰墨及官衔.其按年序之记载是我曾祖父安得列.斯杰潘诺维奇.别尔金之所为.此记述简明扼要.例如:五月四日,雪.特里希卡因病挨打.六日,栗色母牛死.先尼卡因酗酒挨打.十一日,天气晴朗.小雪.猎兔三只.如此等等.其间并无什么微言大义......其余三十五部,显然出自许多人手笔,大都由所谓掌柜笔法写成,或附头衔,或无头衔,大体上文字,语无伦次,并且毫不遵守拼写法的规则.也间或发现女性的笔调.这部分有我祖父伊凡.安德列耶维奇.别尔金及祖母.也就是祖父的夫人叶甫普拉克西娅.安得列耶夫娜的笔记,除此之外,还有总管戈尔波维茨基的记录.2.戈琉辛诺村教堂执事写的编年史.这份绝妙的手稿我发现于神父家,他曾娶编年史家之女为妻.开头数页被撕掉,神父的几个儿子拿了去糊风筝.一只风筝飘落我的庭院中.我捡起,打算还给小孩,顷间发现,那上头写满文字.看几行就得知,这风筝就是编年史所制成,多亏我仍然来得及将剩余部份救了下来.这份编年史,我以两斗半燕麦购下,其立意之精深,文辞之凝炼,着实令人叫绝!
  3.口口相传的志怪.我从未轻视任何传闻.但这次尤其应该感谢阿格拉菲娜.特里封诺夫娜.她是村长阿夫杰伊的母亲,据说曾经当过总管戈尔波维茨基的姘头.
  4.户口花名册.附有历届村长的批注(人口统计及死亡记载),这部分跟村民道德风俗及经济状态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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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块国土,按其首都名称,叫做戈琉辛诺,在地球上占有二百四十俄亩有余,共有六十三口人.它北面毗连卢霍沃村和别尔库霍沃村,这两村的居民都贫穷.瘦弱.矮小,而骄横的财东则崇尚武艺,就是说,会打野兔.它的南面以西夫卡河为界,河对面是卡拉切耶沃自由农民的土地.这些自由农民是一群不安分守己之人,因豪勇凶残而人人皆知.其西陲伸展着绿草如茵的田野,那是查哈林诺,在聪慧开明的地主治理下安享太平.东边紧紧连接一片不毛之地和不能通行的沼泽,那儿只生酸莓,那儿只有单调的蛙声,迷信传说那儿有鬼魂.
  附记
  那沼泽名叫鬼窟.据说,曾经好象有一个不大聪明的牧猪姑娘在离那个荒无人烟之地不远处牧猪.她怀孕了,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圆满解释她为什么怀孕.老百姓一致认为是沼泽中魔鬼造孽.但这个传说不值得史学家的注意,而在尼布尔之后要再相信这类荒唐之谈,那就不能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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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来,戈琉辛诺村便以物产丰富及气候宜人著称.裸麦.燕麦.大麦和荞麦在其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繁茂.白桦树林与松树林供给居民以栋梁之材与枯倒枝干,或供建造,或做柴草.核桃.草莓.覆盆子和越桔从来不缺.蘑菇更多,把它们腌在酸奶油里,极其好吃,虽然于健康并无裨益.池塘里有的是鲫鱼,而在西夫卡河里则有梭子鱼和鳕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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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琉辛诺村的居民大部分都是中等身材,体格结实,孔武有力,眼睛灰色,头发淡褐或者火红.妇女们的鼻子有点上翘,高颧骨,身子丰韵.
  附记:
  "壮婆娘"这个叫法在村长给户口花名册所作的批注中时常见到.
  男子汉性格老实.爱劳动(尤其在自己的耕地上),英勇尚武:他们中很多一个人敢猎熊,并以拳击斗士在周围一带出了名.他们大都喜爱纵酒.妇女除了收拾家务之外,还分担男人的大部分劳动,敢作敢为,一点不比男人差,她们中极少有人怕村长.她们组成了一支强有力的卫队,彻夜不眠在主人院子里巡逻,被称为"执戈娘子军"(由斯拉夫语"戈矛"一词变来).执戈娘子军的重要职责是用石头打击铁板,以警告歹徒.她们很贞节,一如其姿容.对于非礼的举动,她们必报以严肃与决断的回答.
  戈琉辛诺村的居民很久以来就生产丰饶的商品:桦树皮.树皮编制的篮子和鞋子.西夫卡河对他们做买卖提供极大方便.春天涨水,他们坐独木舟渡河,好似古代斯堪的那维亚人一样.其余季节,他们涉水过河,先把裤脚卷齐膝盖.
  戈琉辛诺村的语言无疑是斯拉夫的一支,但很像俄语,跟斯拉夫语有些差异.它有许多省略词与断尾词,几个字母完全消失或用其他的代替.不过,大俄罗斯人跟戈琉辛诺人很容易在交谈时互相了解.
  男人一般在十四岁时跟二十岁的女人结婚.老婆打老公,可打四五年,这以后,老公便着手打老婆.由此言之,男女双方都各有其行使权力的期限,两不吃亏,此均势一直是这样.
  葬礼仪式按如下程序举行.亡人升天的当日即将他抬到墓地,这是为了不让死人在小茅屋里无端占据多余的一席之地.因此之故,有时不免发生如下情况,有时在棺材里被抬进墓地之时,死人却在那里头打喷嚏或打阿欠,这倒使其双亲高兴死了.寡妇哭她的丈夫,边号啕边诉说:"我的光明!我的英勇的当家人!你把我扔给谁呢?我用什么来悼念你呢?"从墓地回来以后,丧事开始,以悼念亡人在天之灵,亲朋戚友喝得烂醉如泥两三天,更甚者整整一个礼拜,这可得看对亡人奠祭的虔诚与热心的程度而定.这些农村葬礼仪式到今天还被保留着.
  戈琉辛诺村人的装束,是把上衣罩在裤头上面,这便是根源于斯拉夫人的特征.冬季他们穿羊皮袄子,但更多地是为了好看,并不全是为了防寒.因为羊皮袄通常只挂在一旁肩膀上,而在需要活动筋骨的轻微劳动的时候,他们便干脆脱下皮袄.
  科学.艺术和诗歌在戈琉辛诺自古以来处于兴旺发达的状态.且不说神父和教堂神职人员,居民大都识字.编年史记载有个叫金连琪的地方自治会书记,生于1767年前后,他不但右手会写字,连左手也会写字.这位非凡的人物以替别人书写各类信札.呈文以及私人文件而遐尔闻名.他为自己的艺术,为自己爱管闲事,为自己插手各项重要事务而不止一次吃过苦头.他下世时已是古稀之年了,其时他正练习用右脚写字,因为用两只手写的字已经过于出名了.他对戈琉辛诺村的历史发挥过重要作用,这点读者往下看自然明白.
  音乐永远是受过教育的戈琉辛诺村人喜爱的艺术.三弦琴与风笛愉悦敏感的心灵,直到如今还在各家各户,尤其在装饰有松树与双头鹰的雕刻的古风尚存的公会堂内时时演奏.
  诗歌在古时也很盛行.阿尔希普—雷索伊的诗作,如今年青一代记忆犹新.
  那些诗作论其温柔敦厚之旨,不次于著名的魏吉尔的牧歌,观其描绘万象之笔,实在远远超过苏玛洛可夫先生.虽然在浮辞艳句方面,它们比我国诗神的最新的作品要逊色一筹,但论工巧与机锋,两者不差上下.
  下面引一首讽刺诗为例说明一下:
  安东村长很匆忙,
  记录册子怀中藏,(重复一遍)
  赶到主人院庭里,(重复一遍)
  忙把册子贡献上.
  主人拿起瞧一瞧,
  弄不清那上头写的啥名堂.
  哟呀!安东大村长!
  你把贵族老爷都偷光,逼得全村去讨饭,
  因此便把老婆也搭上.
  以上我已向我的读者介绍了戈琉辛诺村的民俗学与统计学方面的状况以及其居民的人情风俗,现在,我就要直接进入正题了.
  无稽神话的时代村长特里封  戈琉辛诺村的施政形式变动过几次.管理权原来归村社选举的长老掌管,后来由地主指定的总管统揽,最后,地主亲自动手来抓.三种施政形式的好坏我将在下面的叙述中一一谈到.
  戈琉辛诺村的起源以及其原始居民已经湮没在一团黑暗之中,无从查证.我们从模糊的传说中知道,戈琉辛诺某个时候曾经是个富有的大村庄,其居民都丰衣足食,一年只收一次代役租,给某个不知其名的人送去几车谷物就算了事.那时候,大家都贱买贵卖,不知有总管.村长也不欺侮百姓.居民平时干得很少,而小日子过得象歌唱般称心.牧童穿着皮靴去放牲口.我们不应被这类迷人的图画所迷惑.各族人民不约而同都梦想黄金时代,这仅仅证明,人们永远对现状不满足,而根据经验知道,对未来不要存太多的希望,因此他们就发挥想象力,用种种美好的颜色去美化过去.请看下面令人不得不信服的事实:
  戈琉辛诺村自古以来属于别尔金这一门望族.但是,我的祖先,领有多处世袭田产,把这一处边远的产业不放在眼里.戈琉辛诺交租极少,长老管理整个,长老为人民谓彻即村社大会选举产生.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别尔金一族分家,产业萧条.富有的祖先的变穷了的子孙不能抛弃奢侈的习惯,于是,硬要从缩小了十倍的田产上收取原来同等数量的租贡.苛刻的索租信一封接一封催逼.村长在谓彻上朗读这些信件,长老们议论纷纭,村社骚动起来.而老爷们,代替双倍租贡,收到了誊写在油污的纸张上和用铜币封印的狡猾的推托之辞和悲凄的诉苦.
  戈琉辛诺上空笼罩着不祥的乌云,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顾虑.在人民选出的最后一届村长特里封治下,正当进香节的那一天,全体居民正热热闹闹聚集在快活堂(俗语中小酒店的别名)的周围,或在街道上溜达,互相拥抱,放开嗓子唱着阿尔希普—雷索伊的歌曲.这个时候,一辆套着两匹不死不活的老马的四轮篷车驶进了村子,车夫座位上坐着一个衣着破烂的犹太人.车窗里伸出一个头来,戴一顶礼帽,并且,这个脑袋似乎在好奇地观赏寻欢作乐的群众.群众大笑着,粗野地嘲弄着,迎接这辆马车.(附注:有几个冒失鬼把衣襟卷成喇叭筒,嘲弄那犹太车夫,滑稽地喊道:"犹太鬼!犹太鬼!吃猪耳朵啦!"......载戈琉辛诺村教堂执事所写的《编年史》).但接着他们大为惊讶,在村子当中,车里的人从车上跳下,用命令的口吻要见村长特里封.而该大员却在快活堂里,从那里,两位长老恭恭敬敬地将他搀扶而来.那陌生人严厉地将他上下打量,给他一封信,命令他立即朗读.戈琉辛诺村的村长们有一个习惯,即从来不读任何东西.这届村长也是个文盲.于是派人去找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找到了他,他就在离此不远的小巷的篱笆旁边睡大觉,于是将他带来见陌生人.但是,因为怕官,或许由于突然惊吓,或者感到兆头不妙,那信上的文字,本来写得清清楚楚,在他看来,却是一片模糊,他几乎没有辨认的能力了.陌生人大骂一通,叫村长特里封和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去睡觉,吩咐拖到明天再来读信,接着便步入公事房,犹太人随后给他搬来了一口小箱子.
  戈疏辛诺村人眼见得发生这非同一般的事件,都默然惊疑.不过,马车.犹太鬼.陌生人都很快被抛之脑后.他们毕竟快快活活,热热闹闹地度过了这一天.戈琉辛诺村便昏昏睡去,不曾预见到有什么吉凶在等待它......
  太阳一升起来,居民都被敲窗声惊醒,通知他们去开村社大会.公民们一个接一个都到了公事房的院子里,那里暂时充作谓彻广场.他们睡眼惺忪,眼白发红,面孔浮肿.他们打打呵欠,搔搔头皮,望着那个头戴礼帽.身穿陈旧蓝色礼服的人大摇大摆地站在公事房的台阶上.他们费力地寻思,这个人好象在那见过.村长特里封和地方自治会书记阿夫杰伊站在他左右,脱下帽子,现出了卑躬屈节与可怜无告的神情.
  "都到齐了吗?"陌生人问.
  "真的都到齐了吗?"村长大声地再问一遍.
  "到齐了,没错!"大伙儿回答道.
  这时村长宣布,老爷发下一个文件,现规定地方自治会书记朗读,全体村民必须认真听取.阿夫杰伊走上前,朗读文件如下(附注:此纸措辞严厉的文件的抄本我于特里封村长处找得,该抄本珍藏于神龛之内,与该村长于戈琉辛诺村执政期间的其他纪念品放在一处.这份意味深长的文件正本我已无处寻找):  特里封.伊凡省夫!
  兹有持本函之人,系吾代理人××,前往世袭田产戈琉辛诺村,着即令其管理该处.彼到任之日,尔等应当立刻召集全体佃户并宣布主人之意旨如次,即:该代理人之命令亦即主人之指令,全体佃户,必须照此执行,不得有误.凡彼所取所求,尔等均须一概供奉,不得怠慢,如若不然,彼有权施行最严厉之处罚.出此下策,我的确没办法!尔等佃户天良丧尽.犯上作乱之心不死,而汝特里封.伊凡诺夫则狡诈多端,姑息养奸,是可忍,孰不可忍?切切!
  NN签署
  这时,代理人××,叉开两腿,象个字母"X",双手撑腰,象个字母"Ф",说出下面几句简短有力的话来:"你们看我应该怎么办?不要擅作聪明!我知道,你们被惯坏了.让你们看看老子的厉害!看我把你们从昨日酒醉中唤醒过来,不过,把你们的死脑筋打开窍还要快!"无论谁的脑瓜里都已经没有丝毫醉意了.戈琉辛诺人,好像五雷轰顶,个个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各回各家.
  总管××的施政
  ××总管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他立即着手实行其施政纲领.那是值得特别研究的.
  那政纲的主要基础便是遵守如下原理:佃户越富有就越放荡,越贫穷就越驯良.因为这个原因,××便尽力要佃户都变得驯顺听话,把这一项当成对农民的主要德政.他要求给农民进行登记,把他们分成两类:富人和穷人.第一:欠缴租税分摊给各富裕佃户,追缴时可采用极严酷之手段.第二:立即责令穷汉跟二流子耕种.如若他们的劳动不够抵偿,则赐予其他佃户作农奴,可随便付给报酬,陷身为奴者有赎身的全权,只须除欠缴租金之外再缴纳一年两倍的代役租.所有社会义务都落其到富足农民肩上.征兵活动竟成了谋取私利的代理人的生财的方法.因为富裕农民从他那里花钱可以免征,其结果,选举时决不会选上恶棍和亡命之徒(原注).村社大会已被取消.代役租每次收得不多,可一年到头收个不停.除此以外,他还会巧立名目进行搜刮.这样看来,佃户们都照付了,比过去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但是,无论如何总不能够有效地工作,不能够挣到余钱剩米.二年工夫,戈琉辛诺村彻底穷了下来.
  戈琉辛诺蔫了,市场空空荡荡,阿尔希普—雷索伊的歌曲已不再唱.娃娃们纷纷逃散四方去讨饭.一半农民在耕作,而另一半却成了农奴.按编年史家的说法,进香节已不再是快活与欢乐的节日,却变成痛楚与悲伤的纪念日了.......罗 斯 拉 夫 列 夫
  读着《罗斯拉夫列夫》,令我吃惊的是,其情节是建立在我十分熟悉的一件真实事情的基础之上的.有段时间我这个女人曾经是一个妇女的知友.她被查果斯金先生选为一个中篇小说中的女主角.这位作家又一次引起公众对已经淡忘了的事件的注意,唤醒被时光所催眠了的同仇敌忾的感情,扰乱了坟墓里的寂静.我将是那个幽灵的捍卫者......我的读者或者原谅我笔力柔弱,尊重我纯正的动机.我不得不多谈我自己,因为我的机遇长期跟我那可怜的女友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1811年冬我被带进社交界.我不想描述那时我初始的印象.不难想象,一个十七岁的女娃,离了阁楼和教师,接连参加舞会,那会是什么感受!我投进于欢乐的旋风之中,心头洋溢着那个年月的热情,还没有来得及多多思考......可惜呀!那个时代是值得体察的.
  同我一道进入社交界的少女中间,××公爵小姐才貌出众(查果斯金先生称她为波琳娜,我也沿用这个名字).我们俩成了朋友,其因缘如此:
  我哥哥,一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属于当时浪荡子之行.他在外交部挂了个名,住在莫斯科,只知跳舞,不务正业.他爱上了波琳娜,恳求我给两家搭桥.我这兄弟本是全家的命根子.他想叫我干啥就非得让我干.
  为了讨好我兄弟,我跟波琳娜接触,很快我就真心对她着迷了.她身上有许多非凡的东西,还有更多的诱人之处.我对她还不够了解之前,就已经爱上她了.不知不觉我便凭借她的眼神进行观察,凭借她的头脑进行考虑了.
  她父亲是个功勋卓著的人物,就是说,坐车驾几匹高头大马,胸前佩带星星勋章,兜里珍藏一串钥匙,另外,此人生性轻浮,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她的母亲,刚好相反,是个循规蹈矩的妇人,老成持重,思想健全.
  波琳娜四处露面.一帮倾慕者包围了她,向她献殷勤.令她感到厌烦,而厌烦的情绪使得她扮出一副高傲与冷淡的样子.这神情跟她那希腊式的脸型和漆黑的柳眉十分合拍.当我说出讽刺性的评论,向这张轮廓美丽端正的苦闷的脸投去一个微笑的时候,我成功了.
  波琳娜读了好多书,而且一点不加选择.她父亲书房的钥匙在她手里.书房里大部分是十八世纪作家的作品.法国文学,从孟德斯鸠的著作到克列比里昂的小说,她都熟悉.卢梭的作品她背得滚瓜烂熟.书房内除了波琳娜从没打开过的苏马罗可夫的集子除外,没有别的俄文书籍.她对我说过,她阅读俄文书籍感到费力,因此,她大概什么俄文书籍也不曾读过,也包括莫斯科的那些诗人送给她的诗集.
  这时我就说几句题外话吧.我的天呀!说是我们不会用祖国语言阅读和表达(似乎果真如此),为此诅咒我们这些可怜虫已经三十年了.(附注:《尤里.米罗斯拉夫斯基》的作者的斥骂特别下流.我们都读过他的大作,并且,他的小说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女人翻译成法文的.)我们是喜爱阅读俄文作品的.但关键是,我国文学似乎不早于罗蒙诺索夫,而且还十分贫乏.当然,我国文学给我们产生了几个优秀的诗人,但不能要求全部读者都对诗歌特别爱好.散文中我们有卡拉姆辛的一部历史著作.前两三部小说两年或三年以前问世.而与此同时,在法.英.德诸国,书籍一本接一本出版,一本好过一本.我们甚至连翻译的本子也看不到.而假如看到译本,那么,信不信由你,我宁原看原文.再看看我们的期刊杂志吧!只有文学家才对它们感兴趣.我们不得不从外国书籍中汲取一切信息和概念,所以我们用外语进行思维活动(至少那些思考着并注视人类思想发展的人是如此).我国著名的文学家对这点都表示认可.我们的作家老是埋怨我们蔑视俄文书籍,真好比俄国商贩埋怨我们在西赫列尔商店买帽子而不满卡斯特罗姆女裁缝的作品.下面再回到本题.
  世俗生活的回忆往往是平淡而价值不大的,甚至在历史大时代中也一样.不过,一个旅行到莫斯科的女人的出现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女人就是斯达尔夫人.她来此正是夏天,那时大部分莫斯科居民已经分散到各地农村去了.殷勤好客的俄国人忙碌起来,他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这位光荣的外国女士.当然,举行了宴会.男女聚集,都想见识见识这位夫人.大部分人见识之后对她不大称心.他们看到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胖胖的老太太,穿戴得跟她的年岁不相称.他们不喜欢她的腔调,讲话显得太长,而衣袖太短.波琳娜的父亲,在巴黎就认识了斯达尔夫人,请她赴宴.宴会上他搜罗全莫斯科的才智之士.这儿我见到了写作《柯琳娜》的女作家.她坐首席,两肘搁在桌上,纤纤十指卷着纸喇叭玩,卷好又打开.看来,她心绪不宁,几次想开口讲话,但欲说还休.我们的聪明才智之士吃饱喝足,看来,他们对公爵的鱼汤比对斯达尔夫人的谈话更感兴趣.女士们很拘束.男女客人只是偶尔打破沉默,在欧洲名流面前心虚胆怯,确信自己思想不值一提!宴会上波琳娜始终坐如针毡.客人们的注意力在鲟鱼和斯达尔夫人之间顾此失彼,大家等候夫人的惊人妙语,终于她说出了机带双关的.甚至十分尖刻的话来.大伙儿恭维她,哈哈大笑,吃惊地窃窃私语.公爵兴奋得忘乎所以.我对波琳娜瞟了一眼.她脸蛋绯红,泪珠儿闪烁在她眼眶里.客人们从餐桌边站起身,完全跟斯达尔夫人融洽了.她又讲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这句话,事后他们飞快向满城散布开去.
  "你怎么了,亲爱的?"我问波琳娜,"难道一句笑话,稍微出格点,就能够使你激动成这样吗?"
  "唉!亲爱的!"波琳娜回答,"我绝望了!我们这个上流社会向这个非凡的女人展示自己,这是多么无聊啊!她习惯于被那些理解她的人所包围.她的辉煌的见解.心灵强烈的震动和富有灵感的话语,他们永远不会遗忘.对于引人入胜的.具有高深修养的谈话,她已经习惯了.而在这儿......我的天哪!整整三个钟头枯坐,她看不到一点思想的闪光,听不到一句出众的话语.但见一张张没开窍的脸庞,但见冥顽不灵.不可一世的架势.如是而已!她能不气闷吗?她好似熬了.她看出,他们要的是什么,这些文明的猴子有能力理解的东西是什么,于是,她便抛出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这下子,他们便乐开了花,我为他们害臊,很悲痛,想要痛哭一场......但是,让她......"波琳娜热情洋溢地继续讲下去:"让她把关于我国上流社会的贱民活该得到的评价说出去吧!但至少她见到了我国纯朴的人民,并且理解他们.你听见了,她对那位为了讨好这位外国女人竟异想天开嘲笑起俄国人的大胡子的年老的讨厌的小丑讲了什么话:'一百年以前捍卫了自己的大胡子的人民,现在定能捍卫自己的脑袋.,她太可爱了!我真喜欢她,憎恶迫害她的人."
  不只我一个人注意到了波琳娜情绪激动.另一双观察幽微的眼睛同一时刻也注视着她,那是斯达尔夫人的黑眼睛.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只见她酒宴以后走到我女友跟前并同她攀谈起来.过了几天斯达尔夫人给她写了如下的信签:
  我亲爱的孩子!我病了.如果您能来我这儿探望我,那在您是一番好意.请您务必征得你母亲的同意并请代我向她致以亲切的问候.
  挚爱您的德.S
  我把这个信签保存着.波琳娜从没有向我讲过她跟斯达尔夫人的交往,不管我对此事如何好奇.她对这位心地善良,也同样才气横溢的妇女崇拜得简直五体投地.
  毁谤的欲望会弄到怎样的地步呀!前不久我把上述情况在一次正派人的集会上说了."可能,"有人告诉我,"斯达尔夫人恐怕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拿破仑的间谍,波琳娜公爵小姐提供她需要的情报."
  "您行行好吧?"我说,"斯达尔夫人被拿破仑驱逐已经十年了,高尚善良的斯达尔夫人好不容易逃到俄国皇帝庇护之下,她是夏多布里昂与拜伦的朋友,能是拿破仑的间谍?"
  "那也很可能."尖鼻子Б伯爵夫人反驳道,"拿破仑是那种老奸巨猾的骗子,而斯达尔夫人则是个精灵鬼."
  大家谈论将临的战争,我记得,口气十分轻浮.模仿路易十五时代法国宫廷的口调当时很流行.爱国显得迂腐,当时才智之士表现出一副狂热的奴才像,大肆吹捧拿破仑,而对我们的失败则加以嘲讽.遗憾得很,爱国之士却显得有点头脑简单,他们被人开心地嘲笑一番,没有任何影响.他们的爱国主义局限于坚决反对社交场合使用法语同引用外来词汇,局限于发狂地攻击库兹涅茨桥以及类似的举动.年轻人讨论一切俄国事物时总是带着鄙夷的神情或者无动于衷,并且开着玩笑,预言莱茵会议上俄国的命运.总之一句话,上流社会是够龌龊的了.
  入侵的消息和皇上的诏书忽然使我们大吃一惊.莫斯科骚动起来.出现了莫斯科总督罗斯托普钦伯爵的号召老百姓的传单.百姓变得残酷无情了.社交界吵吵闹闹的轻薄鬼不囔声了,女士们慷慨激昂.反对法国话和库兹涅茨桥的人占了上风,爱国人士挤满了客厅.有人把烟斗里的法国烟草抠掉而改抽俄国烟叶.有人毁烧几十本法文小册子.有人拒不喝法国斐特酒而喝俄国酸白菜汤.大家发誓不再讲法国话.人们大声颂扬波热尔斯基和米宁并且宣扬要进行一场人民战争,打点长途旅行去萨拉托夫省的农村了.
  波琳娜不能掩饰自己的轻蔑,好象她过去不去掩饰自己的愤怒一样.那种急剧转变同懦夫作风气得她不再有耐性了.在林荫道上,在普列斯宁池塘边她故意说着法国话.在餐桌旁,当着仆人的面她故意驳斥爱国主义式的自我吹嘘,故意历数拿破仑的军队人数众多,赞扬他的军事天才.在场的人脸色发白,恐怕有人去告密,并且赶快责备她拥护敌人.波琳娜轻蔑地笑笑.
  "上帝保佑,"她道,"但愿所有俄国人都爱自己的祖国,就象我爱它一样."
  她的话使我吃惊.我一直以为波琳娜是个谦逊的.沉默寡言的姑娘,因此弄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
  "别那样,"有一次我对她讲,"何苦干预国家大事呢!让男人去吵架和谈政治吧.女人不去打仗,波拿巴跟她们不相干."
  她的眼睛闪耀着光芒,说:"你真不害臊啊!难道女人就没有祖国吗?难道她们没有父亲.兄弟.丈夫吗?难道俄罗斯的鲜血对她们不熟悉吗?也许你以为,我们女人生下来仅仅为了在舞会上跳苏格兰舞,而在家里则被迫在底布上绣出小狗吗?不!我清楚,一个女人对社会舆论产生怎样的影响,或许,至少对某个人的心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不承认对我们所加的那种屈辱.看看斯达尔夫人吧!拿破仑跟她作斗争,把她当成一种敌对的势力......而我爸爸居然敢嘲笑她在法军逼近时胆怯!'请放心!夫人!拿破仑起兵是反对俄国,不是反对您夫人......,没错!如果我爸爸落到法国人手里,那定会放他到巴列—乐雅里去散步;而斯达尔夫人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死在国事犯的监狱里.而夏洛蒂.柯尔黛又怎样呢?我们的玛尔毕女市长又如何呢?公爵夫人达希可娃又如何呢?哪一点我比她们低下?就内心的勇气和拚命精神来讲,我肯定不比她们差."
  我惊异地听着波琳娜的话.我不猜疑她这种热情与虚荣心.算了!她心灵的非凡的品质和头脑的高尚的英勇精神会把她引到哪里去呢?我的一位可爱的作家讲得好:"幸福只有在别人踩平了的道路上方可找到."
  皇上的驾临加重了大家的不安.爱国热情最终也席卷了整个上流社会.客厅变成了讨论的议会大厦.满处都在谈论着为国捐躯的英雄事迹.将全部产业捐献了的年轻伯爵马蒙诺夫的不朽的言论到处引用.有几位做母亲的在此之后发现,伯爵已经不是那般可羡慕的求婚者了,但我们全都对他钦佩之至.波琳娜老是谈到他.有一次她问我的兄弟:"您牺牲什么啊?"
  "我还没有掌管我的产业."我那个浪子回答她,"我一共欠五万元债.我可以把这笔债务作为牺牲奉献给祖国的祭坛之上."
  波琳娜生气了,"对于某些人,"她道,"荣誉和祖国都是无稽之谈.同胞们在战场上献身,而他们在客厅里吵架.我不清楚,能不能找到一个十分低贱的女人,她竟然让这种无耻小丑在她面前装腔作势表白爱情."
  我兄弟发火了."您太刻薄了!公爵小姐!"他反驳道,"您要全部的人都把您当成斯达尔夫人,并且向您背诵引自《卡琳娜》一书中的大段语录.您可要清楚,跟女人开开玩笑的人,不会在祖国和它的敌人面前开玩笑的."说这话的时候,他转过脸去.
  我推测,他们两人会永远不能和好了.但我错了.波琳娜喜欢我兄弟这种直言不讳的作风,她原谅了他不识时务地拿激愤的高尚情操来开了个玩笑.过了一个星期,当她知道他入了马蒙诺夫团之后,她自己提出,要我给他们和解.我兄弟高兴极了,立刻向她求婚.她同意了,但要求把婚期安排到战争结束之后,第二天我兄弟参军了.
  拿破仑进攻莫斯科,我军后撤.莫斯科骚动起来.居民一批接一批跟着疏散.公爵与公爵夫人劝说我母亲跟他们一道疏散到他们在××省的田庄上去.
  我们到了××省田庄,那是个距省城二十里的大村子.四周有许多邻居,大部分是从莫斯科来的.每天大家都聚在一起.我们的生活就象是在城市里过的日子.从军队里几乎每天都有信来.老太太在地图上寻找"野营"这个地名,找不到就生气.波琳娜只关心政治,除了报纸与罗斯托普钦的文告,什么也不读,一点都不翻.被一群理解力十分有限的人包围,常常听到荒谬的议论和不可靠的消息,她深深地沮丧了.萎蘼不振的精神状态控制了她.对于祖国的得救她已经绝望,她认为,俄罗斯正走向崩溃,每一份战报都加深了她的绝望情绪,罗斯托普钦伯爵的戒严令使她忍耐不下去了,那戒严令的滑稽调子她觉得达到了蛮不讲理的顶峰,而他采取正是令人不可接受的措施.她不了解那个时代的思想......那思想,恐怖之中自有其伟大,那思想,将其付诸实施将拯救俄国和解放欧洲.她一连消磨几钟头,两肘托在俄国地图上,追踪部队的快速移动,计算里程.一些古怪的想法溜进了她的头脑.一次她向我讲了她的打算:离开村子,溜到法国兵营里,想法见到拿破仑,当场亲手自把他杀死.要向她证明这个打算简直是发疯,这在我是不难的.但是,关于夏洛蒂.柯尔黛的思想好长时间没有离开她.
  你们已经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思想轻浮的人.他只考虑一点:在乡里过日子要尽可能保持莫斯科的派头.照样请客吃饭,举办"家庭票友戏班",在这里演出了法国的"谚语",并且他千方百计使我们的享乐方式多样化.城里到了几个被俘的军官.公爵十分高兴结识新人物,请求省长同意让俘虏军官住到他家里......
  他们共四人.而且三个是无足轻重的人,他们狂热崇拜拿破仑,令人讨厌地夸夸其谈,幸好,他们身上令人可敬地负了伤,以此换来了吹牛的机会.但是,第四位却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
  当时他二十六岁,家庭出身很好,面孔好看,音调也好.我们立即将他另眼看待.他怀着高尚的谦逊态度接受了对他的爱抚.他不怎么说话,但他的话颇有分量.波琳娜喜欢他,因为他是第一个能够向她讲述军事行动和部队运动情况的人.他觉得他令人放心,向她证明:俄国人的后撤并不是无意义的逃跑,既使法国人不安,同样使俄国人变得冷酷.
  "而您,"波琳娜问他,"难道您不坚信你们的皇帝是不可战胜的吗?"西内库尔(我就借用查果斯金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处在他的地位要开诚布公会有点困难.波琳娜坚持要他回答.西内库尔承认,法军深入俄国心脏地带的移动可能对他们是危险的,而1812年的进军,看来已经结束了,但没有任何决定意义.
  "结束了?"波琳娜提出不同看法,"拿破仑还一直在前进,而我们一直后撤!"
  "那就对我们更坏."西内库尔回答说,马上换个话题.
  波琳娜厌恶我们邻居们的胆小丧气的预言和愚蠢的自我吹嘘,但却贪婪地倾听以业务知识为基础的冷静的见解.兄弟常常给我写信,那些信中是不可能有什么见解的.信中有的是笑话,聪明的或者很坏的,有询问关于波琳娜的一堆问题,有很多庸俗的保证爱她的话,还有其他等等.波琳娜读着这些信,深深地感到遗憾,耸耸肩膀.
  "你应当承认,你的阿列克赛是个空虚至极的人."她说,"在当前这种环境里,他甚至从战场上都可以找到一种方法来写这些毫无价值的信.可以想见,今后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他跟我会有什么好谈的呢?"她错了.我兄弟的信之所以空洞,并非因为他本人灵魂低下,其原因出于偏见,对我们妇女说来,特别感到屈辱的偏见.他以为,跟女人交往必须使用与她们的理解力的弱点相适应的话语,而重要的题目跟她们不相关.这种见解普天之下都是不礼貌的,而在我国则更是愚不可及.没错,跟那些只有上帝才晓得他们整天干些什么的男人相比,俄国妇女所受的教育更好,读书更多,思考得也更多.
  传来了鲍罗金诺会战的消息.全都讨论这件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最确切的消息,每个都有他一张牺牲者与负伤者的名单,我兄弟没有写信给家里.我们十分激动.终于,一个万事通来告知我们,我兄弟已经被俘了,与此同时,他又小声对波琳娜说,说是他已经死了.波琳娜十分伤心.她并没有爱上我兄弟,并且时常对他感到失望,但这时刻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殉难者,一个英雄,并且避开我悄悄地哭.我几次碰见她热泪盈眶.对这我并不感到惊讶.我知道,在决定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的命运时,她是参与了多么有益的活动呀!我不怀疑,她的忧伤还有另外的原因.
  有一天清晨我在花园里散步,西内库尔在我身旁.我们正谈论着波琳娜.我看出来,他是深感于她的品质的非凡,而她的美貌对他也产生了强烈的印象.我笑着暗示他,他的处境是最浪漫主义的了.......被敌人俘虏,受伤的骑士爱上了城堡的高贵的小姐,他打动了她的心,终于获得了她的爱情,跟她结婚.
  "不!"西内库尔对我说,"公爵小姐把我看成俄罗斯的敌人,并且永远不会允许离开自己的祖国."正在这时波琳娜在林荫道的另一端出现了,我们向她走过去,她缓慢的步子朝我们靠拢来.她惨白的脸色令我吃惊.
  "莫斯科沦陷了!"她告诉我,没回答西内库尔的鞠躬.我的心紧缩了,眼泪象小河一样地流.西内库尔不做声,眼睛低垂."高尚文明的法兰西人!"她继续说,嗓音由于愤怒而颤抖:"他们为了庆祝胜利,采用的方式可敬可佩.他们放一把火烧了莫斯科.莫斯科已经燃烧两天了."
  "您说什么?"西内库尔大喊,"不可能!"
  "请等到晚上吧."她干巴巴地回答,"也许,您会看到天边的红光."
  "天呀!他完了!"西内库尔说,"怎么?难道您没看到,莫斯科的大火就是整个法军的灭亡,拿破仑将会无地容身,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将被迫尽快撤退,通过破产的.坚壁清野的国土,冬季又逼近了,他将帅领一群怨声载道.溃不成军的部队!可以想象的出,法国人给自己造好了地狱!不!不!俄国人,是俄国人放火烧了莫斯科.真是可怕的.野蛮透顶的宽宏大量啊!现在,一切都已明白:你们的祖国已经脱离了危险.可我们会怎么样呢?我们的皇帝会怎么样呢?"
  他离开我们走了.波琳娜和我无法清醒过来.她说:"西内库尔果真说对了吗?莫斯科大火果真是我们自己动手干的好事?如果那样......呀!我真为做一个俄国女人而自豪!整个宇宙将为这一伟大牺牲而惊叹不已!现今,我觉得我国的崩溃并不可怕了.我国的光荣已经得救,从此欧洲永远也不敢跟这个民族作斗争了,它壮士断臂,放火烧掉自己的首都."
  她眼睛闪闪发亮,语调激昂.我一把抱住她,我们高尚激情的眼泪交织在一起,为祖国热烈地祈祷."你不知道吗?"她对我说,脸色无比动人."你兄弟......他是幸福的,他没有被俘.高兴吧!他为拯救俄罗斯而战死了!"
  我大喊一声,扑到她怀里,失去了知觉.

  第 一 部

  第 一 章
  几年以前,在自己的许多田庄中间一座田庄里头,居住着一位门第古老的俄罗斯贵族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他的财富.显赫的门第同人缘关系使他在其田庄坐落的几个省内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近邻们一向乐于奉承他微不足道的癖好,省里的官僚一听到他的大名就吓得发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把别人的逢迎拍马视为当然,好像收下一件件贡品一样.他的府第总是高朋满座,点缀他那清闲无聊的大老爷式的生活,分享他那热热闹闹的.有时甚至是暴殄使性的寻欢作乐.谁也不敢拒绝他的邀请,逢年过节谁也不敢不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来向他表示尊敬.在家庭生活中,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暴露了一个没有修养的人的一切缺陷.他被环境娇宠惯了,动辄放纵自己火爆的性情大肆发作和极其有限的头脑异想天开.虽然他体力过人,但每个星期总得有两三次因肚子撑得过饱而受苦,几乎每天晚上喝得醉眼朦胧.他府第的一所厢房里住了十六名婢女,做做女人常做的针线活.这厢房里的窗户都装上木阑干,门都上了锁,钥匙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亲手掌管.这些年纪轻轻的女囚犯于规定的时刻由两名老太婆监督着到花园里去散步.每隔一段时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从他们中间选挑几个出来,许配男人,打发出去,再找几个新的来补缺.他对待农民和家奴非常苛刻和任性.虽然如此,他们仍旧忠于他,因为他们可以拿东家的财富和名声炫耀于人,同时,也依仗主人权势的袒护,使得自己可以对邻人做出许多坏事.
  特罗耶古洛夫平时所干的事情不外乎骑马巡行于自己辽阔的领地,日以继夜地大摆宴席以及日日想出花样翻新的恶作剧.每一恶作剧一般总得抓住某个新来的客人当作戏弄的对象,有时老相识也难以幸免......只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一人是个例外.这位退伍的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是他的近邻,拥有七十个农奴.跟达官贵人打交道都倨傲不逊的特罗耶古洛夫,却尊重杜布罗夫斯基,虽然他地位低下.他们曾经在部队里是同事,因而特罗耶古洛夫凭经验深知他为人急躁和坚决.境遇使他们分别了很久.由于家道破落,杜布罗夫斯基只得退伍,迁居到自己仅存的一个田庄上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知这一点以后,自愿出面为之庇护,但杜布罗夫斯基婉言谢绝,宁愿仍旧穷困但却保持独立.再过了几年,特罗耶古洛夫获得了陆军大将的军衔而退伍,回到自己的田庄,两位朋友又一次见面了,相互高兴.从此,他们便天天在一起,而基里拉.特罗耶古洛夫,平生从不拜访任何人,有时却不拘礼节地到这位老朋友的简陋的屋子里去作客.他们同庚,同出身,所受的教育也相同,甚至性格和志向也不无相同之处.两人的遭遇也有几点巧合,两人都是恋爱结婚,都早年丧偶,膝下都各有一个孩儿.杜布罗夫斯基的儿子在彼得堡学习,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女儿在父亲的膝下长大.特罗耶古洛夫经常对杜布罗夫斯基说:"听我讲,老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要是你的沃洛吉卡将来有出息,我就把玛霞许配给他,哪怕他穷得象只鹰."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摇摇头,老是这么回答:"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我的沃洛吉卡不配当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的丈夫,象他那样一无所有的贵族青年,最好娶一个贫穷的贵族姑娘,做个一家之主,那可比做娇生惯养的婆娘的一条走狗要好得多呀!"
  目空一切的特罗耶古洛夫跟他的穷邻居之间的这种融洽的关系,大伙都很羡慕.看到他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餐桌旁毫不讳饰,毫不顾忌是否跟主人意见相左,大家对他的大胆感到惊奇.有的人想学他,尝试超越应有的谦卑的界线,但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眉头一皱,吓得此辈从此不敢妄想.所以,杜布罗夫斯基独处于共同规律之外.一个出乎意料的事件破坏并改变了一切.
  初秋的一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打算到远离庄院的田野里去打猎,先一晚就给养狗人和马夫下达了明晨五点出发的命令.野营帐篷和野餐厨房事先已经运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将要用膳的地点.主人与宾客先到狗舍巡礼,那儿有五百条追风狗和扑杀狗过着温饱安乐的日子,它们用狗类的语言大歌大颂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恩重如山.那儿还有一幢特设的疗养院是专为狗用的,归狗医总监齐姆希卡领导.疗养院里还特设妇产科,专为高贵的母狗们临盆与哺乳之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为这美妙的狗宫而洋洋得意,决不放过一次机会在那些至少每人来此朝拜过二十几次的客人们面前炫耀一番.宾客如云,前呼后拥,狗医总监齐姆希卡与数名养狗人头头追随左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正巡视狗宫了!在有的狗窝门口,他停下来,或许探问病号的康复情况,或者下达或宽或严但一贯正确的指令,或者把老相识的狗友召唤到跟前,对它们百般宠爱,跟它们倾心谈话.赞美狗舍之豪华,宾客自认义不容辞.唯独杜布罗夫斯基紧锁眉头不开口.他本是个热心的猎人.他的家境只允许他豢养两只追风狗和一对扑杀狗.见到如此豪华的狗宫,他憋不住有点儿妒忌了."老兄!你皱着眉头干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我这狗舍你不喜欢吗?""不!"他板起面孔回答,"你的狗舍好得了不起,你手下人未必能过上这种生活."一个养狗奴才伤心了."衷心感激上帝和东家,"他讲,"我们过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实话实说,有的贵族老爷要是把自己的庄园换成这儿随便哪个狗窝,那倒不错.在这儿他会睡得更暖,吃得更饱."听到自己的奴才放肆的挖苦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纵声大笑,而宾客也奉陪大打哈哈,虽则他们心里也觉察到,这个玩笑对他们也是挺合适的.杜布罗夫斯基脸色苍白,没有吱声.这时,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提来一篮子刚出娘胎的狗崽.他抚弄一阵,挑出两只,吩咐将其余的通通淹死.这当口,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见了,谁也没有在意.
  跟宾客从狗舍回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下来吃晚餐,杜布罗夫斯基不见了,这时才记起了他.仆人回报,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回去了.特罗耶古洛夫吩咐马上去追,一定要把他叫回来.他外出打猎,无论如何少不了杜布罗夫斯基,因为此人是个精明老练的相狗专家和一切狩猎纠纷的无误的裁判.他们还没有吃完饭,派去追赶的人就回来了,禀告老爷讲,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听话,不肯回来.照例灌饱了各色酒浆因而心火浮躁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勃然大怒,再次派遣同一个奴仆去找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讲是倘若他不来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宿,那么他,特罗耶古洛夫就要永远跟他反目.仆人再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桌旁站起来,送走客人,睡觉去了.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就问: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来了没有?代替回话,呈交他折叠成三角形的一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吩咐书记出声朗读,他听到如下的话:  宽宏大量的先生:
  我不会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除非您责令养狗人巴拉姆什卡前来请罪,赏罚由我发落,我决不会容忍您的奴才恶语伤人,您本人的嘲笑我也不能忍受,因为我不是小丑,而是世代贵族.
  依旧是您恭顺的仆人
  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
  按照现在的礼节,这封信实在是十分失礼的,但它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勃然大怒并非由于它古怪的文辞和口吻,而仅仅是它的内容."怎么样?"特罗耶古洛夫大叫一声,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打发我手下的人向他去请罪?赏罚听他发落?岂有此理!他想得倒美!他可得放明白点,他是跟谁打交道?看他跳出老子的掌心......不见棺材不落泪,让他知道跟我特罗耶古洛夫作对会有什么好下场!"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穿好衣,出去打猎,那派头跟平时一样豪华,但这次狩猎一无所获.整整一天只碰见一只兔子却还没有逮住.帐篷之下的野餐也不称心,至少不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胃口,把厨子揍了一顿,把客人骂了一通.回家时他带领大队人马故意在杜布罗夫斯基的田地上一路践踏过去.
  过了几天,两位邻里之间的矛盾仍旧没有缓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仍然没有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少了他就心里发闷,他大声咒骂,出言伤人,以此宣泄满腔怨恨.多亏本地贵族添油加醋,这些话传到杜布罗夫斯基耳朵里已经面目全非.一个新情况彻底消灭了最后一线和解的希望.
  有一天查看自己小小的田庄,杜布罗夫斯基快到白桦树林时,他听见丁丁伐木声,过了不一会,又听见树干倒下去的声音.他骑上马冲进林子,劈头看见几个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农民正在肆无忌惮地偷伐他的树木.见到他,那几个农民撒腿就跑.杜布罗夫斯基跟他的车夫抓住了两个,捆绑了带回家去.敌方的三匹马作为战利品被缴获.杜布罗夫斯基着实气愤,这以前特罗耶古洛夫手下这帮出了名的强盗从来不敢在他的领地内胡作非为,因为他们清楚他跟自己的主人关系友好.杜布罗夫斯基看到,现在他们趁两家反目便仗势欺人......他毅然决定不惜违反战争权利的一切概念,惩罚俘虏,就用此林中的桦树条狠狠抽打一顿,马匹被收了,牵到自己牲口群里去干活.
  这件事当天便传到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耳朵里.他气极败坏,在愤怒爆发的最初一刻他真恨不得带领全体家奴去攻陷吉斯琴涅夫卡(这是他邻居的田庄的名字),将它砸个稀巴烂,把主人抓将过来关押在自己的田庄里.如此这般大打出手,在他并非做不出来,但他的思路很快就改变了方向.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偶尔瞥一眼窗外,但见门外停住一辆三套马车,一个头戴皮帽,身穿厚呢大衣的矮个子下了车,向管家住的厢房走去.特罗耶古洛夫认出了此人就是陪审员沙巴什金,便吩咐把他叫来.一会儿,沙巴什金便已经站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面前了,频频鞠躬,诚惶诚恐,恭候下命令.
  "好哇!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特罗耶古洛夫对他道,"你来干吗?"
  "我要进城去,大人!"沙巴什金回答,"这就来找伊凡.杰米扬洛夫,打听一下,您大人有何吩咐."
  "你来得正好!你叫什么名字,我记不起来了.我有件事让你办.来!喝杯烧酒,好好听着."
  如此厚爱,不禁令陪审员受宠若惊.他不敢喝酒,马上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我有个邻居,"特罗耶洛夫说,"是个横蛮不化的小地主,我得把他的田产夺过来,......这事你怎么看?"
  "大人!倘若有文契在手,或许......"
  "别扯谈!老弟!哪来的文契?只有老子的命令!要排除一切法律依据,把产业夺过来,就这么办!好!让我想想.这份产业原本属于我家,一个姓斯庇岑的买了去,接着又卖给了杜布罗夫斯基的父亲.能不能从这里头钻空子?"
  "很难,最尊敬的大人!大概,这回买卖完全符合法律手续."
  "你琢磨琢磨,老弟!好好想个办法."
  "比方说,假如大人能够想个办法把您的邻人占有产业的凭据或地契弄到手,那么......"
  "我懂了,不过真糟糕......他的文件起火的时候全部烧了."
  "怎么,大人,文件烧毁了?那再好不过了!......在这种情况下,请一切就按法律办事,毫无疑问,包管大人完全满意."
  "此话当真?好,看你的!我指望你效劳,至于你的奖赏,你放心就是."
  沙巴什金几乎鞠躬到地,走了.从这天起他便为这件预谋的案子奔波.由于他善用权谋,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杜布罗夫斯基从城里接到一张通知,叫他立即呈上关于他领有吉斯琴涅夫卡村产业权的应有的说明书.
  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被这突如其来的查询弄得莫名其妙,当天他即写了一封回信,口吻相当粗暴,信中宣称,吉斯琴涅夫卡村是他去世的父亲的遗产,他占有它是依据遗产继承权,与特罗耶古洛夫毫不相干,任何外人想侵占他这份财产都是诬陷和勒索的不法行为.
  此信在陪审员沙巴什金的心头产生了极好的印象.他看到,第一:杜布罗夫斯基不大清楚得打官司的诀窍,第二:如此火爆和毛糙的一个人是不难让他吃大亏的.
  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再冷静地研读了陪审员的质问,认为必须详细地加以回答.他写了一份条理清楚的状子,但后来却暴露出它没有充足的说服力.
  案子在拖,深信自己理直气壮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对这场官司不大在意,他不愿也没有可能花去大把钱财去疏通,虽则他常常嘲笑讼棍出卖良心,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变成诬陷的牺牲品.另一方面,特罗耶古洛夫也极少关心蓄谋的官司的输赢......沙巴什金为他在奔忙,打出他的招牌,恐吓和收买法官,肆意曲解一切法律条文.且不说此中奇妙,结果是:18××年2月9日.杜布罗夫斯基收到县检察局的一张传票,命令他着即前往××县法庭听候关于他本人,即杜布罗夫斯基中尉与陆军大将特罗耶古洛夫之间的田产诉讼之判决,并且签字表明服从判决或不服从判决.这一天杜布罗夫斯基进城去,路上被特罗耶古洛夫赶上了.他们相互瞪了一眼,杜布罗夫斯基在自己仇人的脸上看出了包藏祸心的微笑.

  第 二 章
  进城后,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在一个熟悉的商人家里留下来,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去县法院出庭.没人理睬他.随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驾光临.书记们起立,将鹅毛笔支在耳朵上.法庭里的官员们感戴至深,唯恐迎奉礼数不足,特为他搬过来一张太师椅,以此展示对他的官阶.年岁以至肥胖身坯的由衷敬仰.他在洞开的大门边一屁股坐下......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则紧贴墙根站立.鸦雀无声.书记便高声宣读判决书.
  我们兹将此判决书全文照录如下,相信任何人都会乐于看到,在俄罗斯竟然有许多办法可以剥夺我们本来毫无质疑具有全权的产业,这是其中的一个实例.  18××年10月7日县法院兹审理一案:近卫军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非法占有本应属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大将的一处产业,查该产业坐位于××省吉斯琴涅夫卡村,共有男性农奴××名,草场和农业用地××俄亩.立此一案起源如下:原告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于去年即18××年6月9日呈递本院一纸诉状,内称其亡父八品文官.勋章获得者彼得.叶菲莫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于17××年8月14日任总督府省秘书之时,从贵族出身的文书法杰伊.叶戈洛维奇.斯庇岑之手购买一处田产,坐落于××区之上述吉斯琴涅夫卡村(据当时人口调查,该村名曰吉斯琴涅夫卡移民新村),据第五次人口调查,该村共计领有私人财产之男性农奴××名,以及庄院耕地.荒地.森林.草场,名叫吉斯琴涅夫卡河河上之渔场,凡属于该田庄所有农用地连同主人的木屋一栋,总之,凡从其父贵族出身之县警官叶戈尔.特连杰耶维奇.斯庇岑处继承的财产一起包括在内,并未保留农奴一名,田地一角,全部卖出,计地价二千六百卢布,当日于××县民刑厅备案,书写地契已毕,而他的父亲于同年8月28日呈报××县法院办妥一切过户手续.17××年9月10日其父天年已尽,溘然长逝,他儿子即特罗耶古洛夫大将自17××年还几乎是孩提的时候就执戈卫国,所以连年在国外征战,固其父之去世及所遗之产业彼皆不得而知.如今彼已解甲归田,于其父身后所遗之散布于××省,××县及××县共有三千多名农奴之各处田庄中,发现田庄一处尚有农奴××名(据此次人口调查,该村实际有农奴××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竟然被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所霸占,而此人并无片纸只字之文件足资证明其所有权,特为上述等原因,原告奉此将卖主斯庇岑出给其父之原地契正本一纸附于诉状之中向本院呈递,请求将被告所非法霸占之上述田庄之所有权判归原告,以究奸宄,以彰国法云云.至于被告于非法占有期间从该田庄所获之各项进益,原告也请求本院依法判处被告如实偿还.
  业经××县地方法院据调查审理得悉:该争讼中之田庄现时占有人,即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已交贵族陪审员呈递纷辩诉状一份在案,辩诉状内称,被告所占有之田庄一处,坐落在吉斯琴涅夫卡村,有农奴××名并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确系继承其父炮兵少尉加夫里拉.叶夫格拉弗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之遗产,该项遗产又系其父于原告之父......即为总督府文书,后晋升为八品文官之特罗耶古洛夫......之手中购得,成交之日,即17××年8月30日,原告之父曾给九品文官格利戈里.华西里耶维奇.索波列夫委托书一份,该委托书曾被交××县法院备案,被告之父应从索波列夫手中取得地契,因委托书内声称,特罗耶古洛夫将本人所购文书斯庇岑之田庄一处,计有农奴××名,连同其全部土地均已出让与杜布罗夫斯基,议定地价四千二百卢布已如数付清,兹将委托代理人索波列夫代立卖地契约.被告之父按照委托书付清地价,即占有所购田庄之时,并从此成为合法之业主,此后,该田庄与卖主特罗耶古洛夫以及其他等人永无关系.然而,地契究竟何时何由何衙署核实经代理人索波列夫签署交付被告之父......则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全不知晓,因当时彼尚处于孩提时代,而其父去世之后,该地契亦未寻回.彼曾假设,庄屋17××年失火之时,该地契或者与其他文件一同烧毁?此次失火,村里人人皆知.总之,该田庄自特罗耶古洛夫出卖之日或自索波列夫受权获委托书之日算起,即从17××年开始,至被告之父亡故之日,即至17××年起,并进而直到如今,确系被杜布罗夫斯基父子所掌管,此事四近居民均可证明,证人共五十四名,皆具结供认,据彼等回忆,杜布罗夫斯基父子拥有上述争讼中之田产已七十余载矣,其间从未有过争执,至于业主根据何种契约或法令行使其所有权,彼等一概不知.至于前业主八品文官彼得.特罗耶古洛夫是否领有该处田产,彼等已无从记忆.杜布罗夫斯基之住宅三十年前夜间失火,亦为实情.此外,旁人估计上项争讼中之田庄之进益,自当年算起,平均每年不低于二千卢布.
  为据理驳斥上述诉状,陆军大将基里拉.夫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于本年1月3日向本院呈递答辩一份诉状,宣称:被告近卫军中尉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虽则提出被告之父曾委托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代买上项田庄之委托书一份,但不能出示地契,甚至不能依民法十九条及1752年1月29日法令提出该地契签署之确切日期之任何有力证据.且按1818年5月×日法令规定,委托人既已身亡,委托书随之自然失效.据理:
  发生争讼之田庄之所有权之归属:有地契者以地契为准,无地契者迅速查找旁证.
  原告基里拉.特罗耶古洛夫业已出示地契,足以证实其上项田产确为其父所有,根据法律规定,被告杜布罗夫斯基非法所有权理应被剥夺,并根据继承权判归原告.至于被告非法占有他人产业期间所获得的非法利益,应查明数额之后如数偿还原告云云.
  ××县法院已审毕此案,兹依据法律诸有关条款,特判决如下:
  经调查此案已属实: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声称目前归近卫军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所占的争讼中的田庄,坐落吉斯琴涅夫卡村,据最近第五次人口调查男性农奴共计××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本系其产业,并呈示原本地契,足以证明确为其父......原为总督府秘书后晋升为八品文官......自17××年从贵族出身之文书法杰伊.斯庇琴手中购得,地契明文记载,买主特罗耶古洛夫于同年自××地方法院已将该田庄转过帐户,获得所有权,虽然,被告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曾出示原告之父给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之委托书一份,委托后者与被告之父签立地契,以为反证,然而,此件委托书不惟不能视为不动产买契,按××法令,临时占有亦属违法,况且因其委托人死亡此项委托书,已根本无效.再则自本案起诉之日即18××年×月×日起被告杜布罗夫斯基,迄未能提供任何有力证据,足以证明何时何地依据该委托书签定地契.因此本院认定上项田庄计农奴××名连同土地和各项农业用地和现状相同,根据地契实乃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之产业.兹判决如下:剥夺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之所有权,特准特罗耶古洛夫大人办理过户手续,根据继承法,确认其所有权,备案于××地方法院.至于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呈请本院向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补偿非法占有上项田庄历年所得利益一节,兹据老居民证实,该田庄确系杜布罗夫斯基父子多年来和平所有,特罗耶古洛夫大人亦长期未曾对此提出诉讼,兹根据法律规定:
  凡在他人土地上种植或围筑庄院,一旦起诉在案,且被查获真凭实据者,则被占土地及其上所生长之谷物或围筑之庄院连同其一切建筑一律判归原主.
  依此,则原告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呈请本院向杜布罗夫斯基中尉追偿历年之收益一节应驳回,盖因判归原告者已属田庄全部,并无保留任何,倘若执法转移过户之际,发现若有财产匿藏,而原告特罗耶古洛夫若有合法与确凿之证据,应准予另行起诉.本判决依法遵循诉讼程序应向原告与被告预先宣读,兹特经警察局传讯两造至本院当面听取宣判并签字,以表服或不服.
  出席本院两造于本判决书主文签字画押:
  书记宣读完毕,陪审员起身向特罗耶古洛夫深深鞠了一躬,捧呈判决书请他签署.趾高气扬的特罗耶古洛夫抓过鹅毛笔,在法庭判决书上签了字,表明完全服从判决.
  轮到杜布罗夫斯基了.书记把文本递给他.但是,杜布罗夫斯基已经发愣了,低着头.
  他再次被书记要求签字,对他讲,他可以表示完全服从判决,或许,倘若他凭良心认为自己有理并准备于法定期限之内提出上诉,那么,他也可以签字明确表示不服从判决.
  杜布罗夫斯基不吱声......忽然,他猛抬头,眼睛发亮,一蹬脚,猛地一掌打过去,书记应声倒地,紧接,他一把抓过墨水瓶,朝陪审官扔过去.这一下,大家都吓坏了.他大叫:"怎么?胆敢不敬畏上帝的教堂!滚蛋!下流坯!"随后,他冲着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叫道:"从来没有听说过,大人!养狗的人把一群狗赶进教堂!狗奴才竟然在教堂里乱跑.老子要把你好好教训一顿......"守卫听到吵闹,跑了进来,好不容易才把他压制住了,把他架了出去,送进雪橇.特罗耶古洛夫随后也走了,法院全体官员送他出来.杜布罗夫斯基突然发疯使他受了强烈的刺激,给他因打赢了官司而兴奋的劲头泼了一盆凉水.
  那帮法官,本来一心想讨他高兴,却没听到他讲一句好话.他当天就回波克洛夫斯柯耶去了.这时,杜布罗夫斯基却病倒在床.幸亏县里的医生并非彻底的蠢材,用蚂蟥和斑螯给他放了血.黄昏时,病人恢复知觉,心里舒服一点.第二天他被送回几乎已然不属于他的吉斯琴涅夫卡村.

  第 三 章
  又过了一段时间,可怜的杜布罗夫斯基的病情还不见好转;倒是疯癫没有发作了,但体力已经明显衰退.他已经记不清从前的事情,很少出房门,整天坐在那里出神.叶戈洛夫娜,那位慈祥的老太婆,曾经伺侯过他的儿子,如今却成了他的保姆.她照看他象管小孩一样,按时催他吃饭睡觉,给他喂饭,安排他睡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一声不吭地服从她,除开她,不跟别的任何人交往.他已经无力考虑自己的事情和管理田产了,所以,叶戈洛夫娜便看到,必须把这一切情况通知在近卫军步兵团服役.正在彼得堡的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她从账本上撕下一页,向吉斯琴涅夫卡村唯独精懂文墨的厨子哈里东口授一封信,当天就送进城里的邮局里.
  回过头,如今该把小说真正的主角介绍给读者了.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受的教育是在军事学校,毕业后就成为骑兵少尉,入了近卫军.为了儿子过体面生活,父亲不惜一切,因此这个年青人从家里收到的钱比他所期望的还多.他赌牌欠债,很少考虑未来,并且打算迟早要找一个有钱的姑娘做老婆......这便是贫穷的青年的理想.
  一天晚上,有几位军官正坐在他屋子里的沙发上,口叼琥珀烟斗正在吞云吐雾,这时,勤务兵格里沙递给他一封信,他一看那信封上的字体和邮戳,立刻吃了一惊.他慌忙拆开信,读到下面的文字:
  我的小少爷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我,你的老保姆,决定向把你爸爸的健康情况告诉你.他很不好,有时说胡话,整天坐着象个傻孩子......是生是死,全凭上帝的安排了.你快回来吧!我的小鹰!我们会派车到别索奇诺耶村去接你.听说地方法院会把我们移交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说我们是属于他家的,可我们一直都是属于你们家的......出娘胎都没听说过有这等事.你住在彼得堡,应该把这件事奏明皇上,他不会让咱们受欺凌的.
  你忠诚的奴仆和保姆
  阿琳娜.叶戈洛夫娜.布齐列娃
  附:我给格里沙附上母亲的祝福,他伺侯你好不好?我们这儿已经下一星期雨了,牧人罗齐亚在尼古拉圣徒升天节前过世了.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斯基一遍又一遍读着这几行不怎么畅通的句子,心里非常不平静.他年幼丧母,八岁便被送到彼得堡,几乎还不认识自己父亲......由于这一切,他对父亲总是怀着浪漫主义的柔情,享受越少的安静的天伦之乐,爱它便爱得越深.
  一想到丧父,他的心便揪得好痛,而从保姆的信中猜测得到可怜的病人的处境,这使他害怕了.在他的想象中,父亲在偏僻的乡下,由笨拙的老太婆和家奴去照顾,有某种大祸临头,无依无靠,尽受灵肉两方面的折磨,正在死去.弗拉基米尔责备自己太疏忽了,简直是犯罪.好久他都没有收到父亲的信,也没有想到写信探问一下,自认为父亲出门旅行或忙家务去了.
  他下定决心要回家,倘若父亲的病情要求他留下,他甚至不惜退伍.他的同事们发觉他心神不定,便都走了.只剩下弗拉基尔一个人的时候,便写了告假报告,然后便吸着烟,陷入深深的思虑之中.
  当天为请假的事他就去忙碌,三天后便出发了.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快到一个驿站,从这里他要换车去吉斯琴涅夫卡村了.他心头充满凄凉的预感,他惧怕见不到活着的父亲了,他再想象等待着他的将是乡下郁闷的生活.荒凉.孤独.穷困,为他一点不了解的家务操心劳力.到了驿站,他走进去找站长要马匹.站长问清他要去哪里之后,便告诉他,从吉斯琴涅夫卡村派来的马匹已经在这儿等他四天了.紧接,老车夫安东马上出现在他眼前,记得小时候就是这个安东曾经带领他进马厩去玩耍,照看过他的小马.老安东一看见他便热泪盈眶,一鞠躬到地,告诉他老主人还活着,便马上跑去套马.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谢绝了吃早饭,连忙出发了.安东抄小路赶车.主仆之间开始交谈.
  "请你告诉我,安东!我父亲跟特罗耶古洛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知道,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少爷!......听说,老爷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闹别扭,那个人便到法院去告状......可他自己好像就是个法官.我们当仆人的本不该议论主人,可说真的,你爸爸当初真不该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闹翻,鸡蛋碰不过石头呀!"
  "这么讲,这个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真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当然,少爷!他根本不把陪审官放在眼里,县警察局长给他当差.财主们全部上他家表示孝敬,真个是'敲响猪潲盆,猪崽挤破门,呀!"
  "他要夺抢我家的田产,是真事吗?"
  "唉!少爷!我们也听说了.早几天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教堂执事在我们村长家里喝洗礼酒,他说:'你们也够快活了,快要掉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掌心了.,铁匠尼基塔对他说:'得了!沙威里奇!别让亲家难过,也别让客人们犯愁.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虽然是老爷,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同样也是老爷.而我们全部是上帝和沙皇的臣民.,反正你也堵不住别人的嘴巴."
  "这么说,你们是不愿意被特罗耶古洛来管理了?"
  "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挟制!上帝饶了我们吧!他自己手下人过的日子都够惨,更甭提外人落进他的掌心了,不剥一层皮才怪呢,简直还会吃肉不吐骨头呢!不!求上帝保佑安得列.加夫里洛维奇长寿,倘若上帝偏要让他上天堂,那么,除了你,我们的小主人,我们谁也不要.求你别抛弃我们,而我们要永远跟随你."讲了这个话,安东扬起鞭子,抖抖缰绳,马儿便向前飞奔.
  老车夫忠心耿耿一席话使杜布罗夫斯基深受感动,他不吱声了,又沉思起来.过了大约一个来钟头,格里沙突然大叫一声:"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了!"杜布罗夫斯基被惊醒,抬头一望:他们是在一个开阔的湖面的堤岸上疾驰,一条小河从这儿流出去,在远处山岗之间蜿蜒隐没;一座山坡上,树木郁郁葱葱,其中掩映着高高耸立的碧绿的屋顶和巨大的石头房子楼顶突出尖尖的望楼;另一个山坡上,矗立着五个圆拱屋顶的教堂与一座古老的钟楼;周围是一些木头农舍,被篱笆围着,门前有水井.杜布罗夫斯基认出了这地方.他想起来了,就在这小山坡上,他曾经跟小玛莎.特罗耶古洛娃一道玩耍,她比他小两岁,当时就能够看出她定会出落成一位美人儿.他想从安东那里打听一下她的情况,但一种由衷的羞怯使他不敢开口.
  驶近主人府第的时候,他瞅见一件洁白的连衫裙在花园的树荫之间飘拂.这时,安东猛抽几鞭,他被城乡车把式所共有的争强斗胜之心所诱惑,全速飞驶过桥,村庄也一闪而过.出了村庄,马车奔上山坡,弗拉基米尔看到一片白桦树林,在左侧空地上有一栋红屋顶的灰色小房子,他的心里扑腾不停,他眼前就是吉斯琴涅夫卡和他父亲简陋的屋子.
  十分钟后,他进了主人的庭院.他环顾周围怀着难以述说的激动心情,至今已有十二年不见故居了!当年在篱笆旁栽下的小白桦,现今已经长成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了.先前庭院里修砌了三方整整齐齐的花圃,中间有一条宽阔的过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杂草丛生,一匹脚被拴住了的马在那儿啃草.几条狗汪汪叫,一见到安东,就不叫了,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群仆人从厢房杂屋里涌出来,团团围住年青的主人,吵嚷表达他们的喜悦.好不容易他才挤过热情的人群,登上破旧的台阶;叶戈洛夫娜在前厅里迎接他,抱着他哭了起来."你好啊!你好啊!嬷嬷!"他不停地说,把善良的老太太搂得紧紧的,"爸爸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这时,客厅里走进一个高个子老人,苍白,瘦弱,穿着长袍,戴着睡帽,步履艰难.
  "你好!沃洛吉卡!"他说,声音很虚弱,弗拉基米尔激动地一下子抱住父亲.欢乐使病人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气力不济,脚站不稳了,要不是儿子扶住他,他一定会跌倒.
  "你起床干什么?"叶戈洛夫娜说,"连站都站不稳了,可哪儿人多就非要往哪儿挤."
  把老头搀进卧房.他用尽全力跟儿子讲话,但他的思绪乱成一团,说话颠三倒四.不一会他便不吱声了,沉沉睡去.他的病情使弗拉基米尔惊讶.他就在这间卧房里安顿下来,要一个人留在这儿陪父亲.仆人只得由他,这时他们便转而去找格里沙,把他领到仆人下房里,让他饱餐一顿乡下丰盛的饭菜,亲热殷勤之极,问寒问暖,体贴入微,他被搅得疲倦不堪.

  第 四 章
  桌上原该摆上珍馐,
  如今却停放着灵抠.  回家后过了几天,年轻的杜布罗夫斯基便想开始处理事务,但他父亲不能向他作必要的说明......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又没有委托代理人.他的文件被清理时,儿子只发现陪审官的第一封信和答复这封信的草稿,关于这场官司,从这里面他得不到要领,他确信自己理由充分,决定等待结果.
  与此同时,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的健康状况越来越糟,弗拉基米尔预见到他的大限也不会很久,于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这个完全像个婴孩的老人.
  这期间法定的期限已过,没有提出上诉.吉斯琴涅夫卡已然归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沙巴什金出现在他面前,不断鞠躬,连连道喜,请问大人何时接收新产业,是大人自己出马还是委托旁人代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慌乱了.他不是天生就贪婪,报复心使他做得太过分,良心有点不安了.他清楚,他的对头,他青年时代的老友如今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一回的胜利使他心里并不愉快.他狠狠瞪了沙巴什金一眼,想找个岔子把他痛骂一通,但一时找不到足够的理由作为借口,便气势汹汹地说:"给我滚!谁听你乱谈!"
  沙巴什金看到他火气正大,行个礼便赶快溜了.只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个人,便在房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吹着《轰鸣吧!胜利的雷霆!》这支歌,这照常意味着他心烦意乱.
  最终他吩咐套上轻便马车,加了衣裳(其时已是九月末),他自己开车,出了院子.
  不一会他就看到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的小屋子了,矛盾的感情充满他的心胸.图报复与仗势欺人的心理多少压抑了较为高尚的感情,但是,后一种感情终于占了上风.他下定决心要跟自己的老朋友和解,使争吵的记忆不复存在,归还他的产业.这个好主意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心里轻松多了,他放开马大步向邻居的庄园奔去,马车一直驶进院子.
  这时病人正坐在他卧室的床前.他认出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脸上马上露出惶恐之色,血涌上来,把平常惨白的脸气得通红,两眼光火,口吐含糊不清的字句.他儿子正坐在身边查看账本,抬头一看,他父亲的样子使他大吃一惊.病人惊恐地忿然指指院子.他慌张操起长袍的下摆,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刚要起身......陡然跌倒.儿子扑过去,老头失去了知觉,停止了呼吸,他中风了."赶紧!快进城去请医生!"弗拉基米尔喊道."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要见您."一个仆人进来报告.弗拉基米尔向他投去愤怒的一瞥.
  "告诉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叫他赶快滚,要不,我会命令把他轰出去......滚!"那仆人快快活活跑去执行主人的命令.叶戈洛夫娜举起两手拍一巴掌."我的少爷啊!"她尖声细气地说."你不要脑袋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会吃掉咱们的."......"别讲了!嬷嬷!"弗拉基米尔气冲冲地说,"马上派安东进城去请大夫."叶戈洛夫娜出去了.
  前堂里一个人没有,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去看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去了.叶戈洛夫娜走到台阶上,听到那个仆人传达少主人的回答.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在马车里听着.他的脸色眼看变得比黑夜还阴沉,他轻视地一笑,杀气腾腾地扫了一群仆人一眼,然后便赶着马慢吞吞地从院子旁边驶过去.他望了望窗户,当时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还坐在那儿,这时不见了.保姆还站在台阶上,已经忘记了主人的吩咐.仆人纷纷议论刚才发生的事.忽然,弗拉基米尔来到仆人中间,泣不成声地说:"不用请医生了,父亲死了."
  一阵慌乱.大伙儿冲进老主人的房里.他靠在弗拉基米尔把他抱上去的围椅上.右手耷拉下来,挨着地板,头低垂到胸口......这具身躯已然没有了一丝生命的迹象,虽然还没有僵冷,但已寿终变形.叶戈洛夫娜放声大哭,仆人们围着尸体,这是交给他们照顾的,给他洗涤,穿上1797年就做好了的寿衣,然后把他放在桌子上,就是在这张桌子旁边他们伺候自己的主人已有很多年了.

  第 五 章

  第三天举行葬轧.可怜的老人的尸体安放在桌上,盖着寿被,周围点着蜡烛.餐厅里仆人挤满了.就要发引了.棺木被弗拉基米尔和另外三个人抬起了.神父领头,教堂执事随后,歌唱出殡的祷词.吉斯琴涅夫卡一代业主最后一次经过自己家的门槛.从树林里抬过灵柩.过了林子就是教堂.天气晴朗寒冷.黄叶飘零.
  出了村子,便看见吉斯琴涅夫卡木头教堂同老菩提树浓荫蔽日的墓地.弗拉基米尔的母亲安葬在那里,在她的墓旁昨天挖了一个新墓穴.
  教堂里挤满了吉斯琴涅夫卡的农民,他们前来向自己的主人最后一次敬礼.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站在唱诗台旁边.他不哭,也不祈祷,但气色阴沉让人害怕.哀悼仪式已毕.弗拉基米尔首先走上前跟遗体道别,随后全体仆人也一一跟遗体道别.盖上棺材,钉上钉子.女人们嚎啕大哭,男人不时用拳头擦眼泪.弗拉基米尔和原本那三个仆人抬起灵柩去墓地,全村的人都跟在后面.灵柩放进墓穴,在场的每人撒上一把土,墓穴填平,每人鞠了一躬,然后回去.弗拉基米尔匆匆走了,赶到大伙儿的前边,在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里不见了.
  叶戈洛夫娜以少东家的名义邀请神父和教堂全体人员赴丧礼宴会,声明少主人不能奉陪,于是,神父安东.神父太太费多托夫娜以及教堂执事便步行到主人的宅子,一路上跟叶戈洛夫娜谈论过世的主人很爱施善于人,又谈到他的继承人来日恐怕凶多吉少.(特罗耶古洛夫的来访以及如何接待了他这件事,已经在周围传遍了,本地政治家预言将有好戏看.)
  "在劫难逃啊!"神父太太说,"要是我们的主人不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那才可惜呢!真是个好小伙,没有二话."
  "不是他做我们的主人,还有谁呀?"叶戈洛夫娜抢着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发脾气也是白费力气.他的对手可不是好惹的:我的小鹰会保护自己,谢天谢地,还有他一批亲朋好友会来帮忙.看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头上长了几只角!我的格里沙就敢骂他:'滚蛋!你这老狗!从院子里滚出去吧!,他不也夹着尾巴溜了."
  "哎呀!叶戈洛夫娜!"教堂执事说,"你的格里沙走漏风声了.万一不得已,我宁可去骂几声大主教,但决不敢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瞅一眼.只要一瞧见他,就心惊肉跳,浑身冒汗,脊梁骨就不由得发软,弯了下去......"
  "人生如梦,万事皆空呀!"神父开口了,"将来还得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唱挽歌的,跟今日给安得列.加夫里洛维奇唱的同样,只不过丧事办得阔气些,客人请得多一些罢了.上帝对待每人都一样!"
  "唉!老爷子!我们本来也想把四邻都请来,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不愿意.我们家一切都还富裕,客是请得起的,但主人不愿意,我们什么办法呢?现在客人不多,包管你酒醉饭饱,亲爱的贵客!"
  听此一番亲切的承诺,再加引起馋涎欲滴的油煎包子在厚待他们,这几位交谈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顺顺当当就这么走进主人的家,那儿餐桌上已然摆好杯盘,酒壶也捧上来了.
  这时,弗拉基米尔却钻进树林深处,一心要把自己劳其筋骨搞得疲惫不堪才好,从而压制内心的悲痛.他一个劲向前走,不管有没有路.枝杈时常挂住他,扎他的脸,他的脚不时陷进泥潭......而他一点不在意.终于他走到一片周围长满了树的水洼旁边,一条小溪静静地流过树林中间,树林里残留许多秋天的落叶.弗拉基米尔停住,在一个冰冷的土包上坐下,他心里,一个比一个更加阴森的念头纷至沓来......他深感自己孤立无援,来日阴云密布.跟特罗耶古洛夫为敌,必然带来新的灾难.他这一点可怜的产业就会被剥夺而落入旁人手中......这一来,他便会一贫如洗.他长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瞅着小溪静静地流,带走几片败叶,他黯然伤神.领悟到人生亦复如此......莫不平凡地.静静地流逝.最后,他发觉天黑了,便站起身子寻路回家.但他还是在不大了解的林子里转了好久的圈子,终于找到一条小路,直通他家的大门.
  杜布罗夫斯基劈面碰见神父和教堂里的人.他想这是个不祥的兆头,不由得闪过一边,躲到一棵树的背后.他们没有发现他,正热烈地交谈着,走过他身旁.
  "你得染祸全身呀?"神父对他老伴说,"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不管结果如何,不关你的事."神父太太回答一句话,弗拉基米尔听不清楚.
  快到家时,他看见一堆人......一群农民和仆人拥挤在主人的院子里.弗拉基米尔老远就听见嘈杂的人的声音,有人在讲话.棚子旁边停了两辆马车.台阶上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看来,他们在讲解什么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呀?"他气冲冲地问迎面跑来的安东,"他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哎呀!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少爷!"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法院来人了.要强迫我们离开你,交给特罗耶古洛夫......"
  弗拉基米尔低下头,仆人们迎着不幸的少主人聚拢来,"你是我们的父亲,"他们喊着,吻他的手,"除了你,我们不要别的主人,少爷,下命令吧!让我们跟法院的人干一场.我们宁愿死,也决不出卖你."弗拉基米尔看着他们,心头激荡着异样的感情."规规矩矩站着别动,"他对他们讲,"我来跟当官的交涉."......"快去交涉,少爷!"人群中好些人喊道,"叫这帮混蛋都不要脸."
  弗拉基米尔来到官儿们跟前.沙巴什金头戴便帽,两手叉腰,一双眼睛不可一世地扫视左右.县警察局长是个大块头的汉子,五十来岁,脸膛通红,留了两撇唇须,他见到杜布罗夫斯基走近前来,咳嗽一声,沙喉咙开口讲道:"就这么办,我向你们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按照县法院的判决,从现在起你们全部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他的代理人沙巴什金先生就是这一位.你们全部要听从他的吩咐,而女人们可得好好爱他痛他,对付女人嘛,他可是有一手的."开了这句轻薄的玩笑,县警察局长大打哈哈,而沙巴什金同其他的随从也跟着笑了起来,弗拉基米尔憋了一肚子怒火."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呀?"他装出冷漠的神情问那个快活的警察局长."是这么回事,"高深莫测的官儿回答,"我们代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前来接收田产,要求没有干系的外人马上滚蛋."......"但是,我认为,你们不必先向我的农民讲,倒应当先对我讲,向地主本人宣告剥夺他的所有权......"......"你是什么人?"沙巴什金插嘴,傲慢不逊地上下估量他."以前的地主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被上帝叫去了,已经死了,我们不认识您,也不想认识您."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我们的少主人."人群中有人说道.
  "是谁胆敢乱说,"警察局长大摆官架地道,"算什么主人?这个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什么人?你们的主人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听见了吗,糊涂虫?"
  "没那回事."同一个声音道.
  "简直反了!"警察局长大喊,"喂!村长,过来!"
  村长走上前.
  "马上搜查,看谁胆敢跟老子顶嘴,看老子揍他!"
  村长问群众:是谁讲的?没有吱声,靠后几排随即七嘴八舌,那声音越来越大,一下子变成惊心动魄的喊叫.警察局长压低喉咙想来安抚."干嘛老瞅着他们,"几个家奴喊叫,"弟兄们!狠狠地揍!"群众都动起来了.沙巴什金同其他官员赶忙钻进门厅里,拴上门.
  "弟兄们!把他们捆起来!"刚才讲话的那个声音又喊道.群众蜂拥而上......"别动!"杜布罗夫斯基大吼一声."傻瓜!你们要干什么?会把你们自己毁了,也毁了我.赶快回家去,让我清静清静.不要怕,皇上慈悲为怀,我会去求他,他会替咱们伸冤的.我们全都是他的孩子.要是你们闹事,无法无天,他怎么能够保护你们呢?"
  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的几句话,他那洪亮的声音与庄重的气势产生了预期的效果.人群静下来,接着走散......院子空了.官员们乖乖地坐在门厅里.最后,沙巴什金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上台阶,自卑地向杜布罗夫斯基连连几个鞠躬,感激他善意的庇护.弗拉基米尔不屑地听他说完,一句话也不屑于回答."我们打算,"陪审员接着说,"恳求阁下允许我们就在这儿住一夜.因为天黑了,您的农民可能在路上袭击我们.请您做做好事!吩咐在客厅里铺些干草也行,明天朦朦亮,我们就走."
  "随你便,"杜布罗夫斯基干巴巴地回答,"我可不是这儿的主人了."说完这话,他便走进父亲的房间,随手拴上门.

  第 六 章
  "好!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语道,"今天早晨我还有一席安身之地和一片面包.明天,我得告别我出生和死亡的这栋房子,把它交给谋杀我父亲的刽子手.弄得我一贫如洗的那个强盗."他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母亲的画像.画家描绘她两肘扶栏,穿着洁白的晨妆,头上插一朵火红的玫瑰."这幅画也会落到我仇家的手里."弗拉基米尔这样想,"定会跟破烂椅子一起扔进堆房里,或许挂在前厅里让他的养狗人去随意奚落和评头品足,而在她的卧室和父亲寿终的那间房里,会搬进他的管家或住下一群小妾.不!不行!他把我从这栋悲惨的房子赶跑,他也休想得到它."弗拉基米尔咬牙切齿,他心底里冒出一阵阵可怕的念头.官员们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们发号司令,要这要那,他悲惨的思考被令人厌烦地打犹.最终,一切又归于寂静.
  弗拉基米尔打开柜子和箱子,动手整理亡父的文件.它们大都是账簿和各项来往信札.弗拉基米尔看也不看就撕了.那里头他发现了一个纸包,上写道:"吾妻信札".弗拉基米尔心头深情激荡,拿起就读.这封信是在俄土战争时写的,由吉斯琴涅夫卡寄往军队的一些信.信中她描述了独守空闺的生活和家务的操劳,温情脉脉地倾诉离别之苦,召唤他快回家来投入爱妻的怀抱.有一封信里,小弗拉基米尔的健康很让他担心,另一封信里她又为小儿子早熟的才能而高兴,说她预料小儿子将来前程远大和生活幸福.弗拉基米尔读着读着便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整个灵魂都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境界之中.时间不知不觉在消逝,墙上挂钟敲了十一下.弗拉基米尔把这些信放进衣兜,拿着蜡烛走出书房.客厅里官员们睡在地板上.几只喝干了的酒杯在桌上放着,一股酒气直冲鼻子,弥漫整个房间.弗拉基米尔很厌烦,走过他们身边要去前厅......门锁上了.没有找到钥匙,他又回到客厅,发现钥匙放在桌上.他打开门,劈面碰撞一个人,那人原来躲在屋旮旯里,手握一把斧头,寒光闪闪.弗拉基米尔拿烛一照,认出了铁匠阿尔希卜,"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哎呀!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是你呀!"阿尔希卜低声回答,"上帝保佑,你幸好拿着蜡烛!"弗拉基米尔惊诧地望着他."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铁匠.
  "我想......我是来......瞧瞧他们是不是都在屋里头."阿尔希卜吞吞吐吐地低声说.
  "干吗拿把斧头?"
  "拿把斧头干嘛?如今这年头,不带斧头那可不行呀!你看,这伙官儿们可都不是好家伙......走着瞧吧......"
  "你喝醉了,丢掉斧头,去睡觉!"
  "醉了?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上帝作证,一滴酒也没喝.听到出事了,哪里还有心思喝酒.那帮当官的还想挟制我们,要把主人哄出自己的家......听!他们在打呼噜,该死的畜牲!这么一下子,干脆把他们干掉!"
  弗拉基米尔紧锁眉头."听着!阿尔希卜!"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的想法行不通.不能怪这些当官的.点着灯笼吧!跟我来."
  阿尔希卜从主人手里接过蜡烛,从炉子后面找出灯笼,点着,两人便悄悄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沿着院子旁边走过去.铁板被打更不停的敲响,狗叫起来."是谁打更呢?"杜布罗夫斯基问."是我们,少爷!"一个尖嗓子回答,"是华西里莎和鲁凯里娅."......"回去吧!"杜布罗夫斯基道,"不用你们女人守夜."......"下班了."阿尔希卜说......"谢谢!少爷!"两个女人回答,马上回家去了.
  杜布罗夫斯基再往前走.有两个人向他走来,他们在叫他.杜布罗夫斯基听出了安东和格里沙的声音."你们为什么不去睡觉?"他问."哪有心思去睡呀!"安东回答,"谁会想到,我们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
  "轻点儿!"杜布罗夫斯基打断他的话,"叶戈洛夫娜在哪里呢?"
  "在楼上她那间小房间里."格里沙回答.
  "去!带她到这儿来,还有,把我们的人都从屋里叫出来,除了那几个当官的,屋里一个人也不让留下.安东!你去套车."
  格里沙去了,过一会便把母亲一道带来了.老太太这一晚没脱衣裳.除了官儿们,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合眼.
  "都齐了吗?"杜布罗夫斯基问,"屋里头没有留下一个人吗?"
  "除了官儿们,一个也不剩了."格里沙回答.
  "拿些干草和麦秸来."杜布罗夫斯基道.
  大伙跑进马厩抱回干草.
  "放到台阶上.就这样,好!弟兄们,点火!"
  阿尔希卜打开灯笼,杜布罗夫斯基点着了松明.
  "等一下!"他对阿尔希卜说,"刚才我匆匆忙忙,好象把前厅的门锁上了,快去开开."
  阿尔希卜跑进厅里,门倒是开着的.阿尔希卜反而关了门,上了锁,嘴里嘀咕:"开门?那可不成!"于是回到杜布罗夫斯基身边.
  杜布罗夫斯基把松明凑近草堆,干草一点着了,火舌升腾,不一会整个院子通明透亮.
  "哎呀!"叶戈洛夫娜伤心地喊道,"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你这是干什么啊?"
  "不要说了!"杜布罗夫斯基说,"好!孩子们!再见了!我要走了,听从上天安排.祝你们跟新主人在一起生活幸福."
  "恩人!我们的父亲!"大伙儿喊道,"我们死也不离开你,跟你一块走."
  已经套好马.杜布罗夫斯基坐上车,和他们约定以后在吉斯琴涅夫卡丛林里相会.安东挥鞭打马,他们便驶出了院子.
  起风了.一刹那,整个房子被火焰吞没了.通红的烟尘在屋顶上空冉冉升腾.窗玻璃噼啪响,掉下来哐啷一声打得粉碎.一根根燃烧的檩子纷纷往下掉.只听见一声声可怜的嚎啕和惨叫:"起火了!救命呀!救命!"......"那可不行!"阿尔希卜幸灾乐祸地微笑,欣赏着熊熊大火."好阿尔希卜!"叶戈洛夫娜对他说,"去救救他们那帮坏家伙,上帝会有好报的."
  "那可不成!"铁匠回答.
  这时,官员们在窗口出现了,使劲想扳断双层的窗框.但整个屋顶哗啦一声倒下来,惨叫没了.
  不一会儿,所有仆人都到了院子里.娘们哭哭啼啼,手忙脚乱,抢救自己的破烂,小孩蹦蹦跳跳,观赏火景.火星飞迸,火势像旋风一般把附近一幢小农舍也烧着了.
  "如今一切都好了!"阿尔希卜说,"烧得真过瘾,是吧?大概,从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那边朝这儿一望,那才好看哩!"
  这时一个新的情况出现了,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只小猫在起火的棚子顶上跑,不好从哪儿往下跳,因为周围都是火.这只可怜的畜牲咪咪叫,显然是在喊救命.孩子们看着它它的样子很绝望,笑得要死."笑什么?鬼东西!"铁匠忿忿地道,"你们不怕上帝吗?上帝创造的生灵正在灭亡,你们却反而傻笑."于是,他搬过一架梯子,搭在起火的棚子的屋檐上,他爬上去救猫.小猫懂得了他的意思,一下抓住他的袖子,慌慌张张表示感恩不尽的样子.铁匠身上几处着火了,他抱着他所搭救的生灵爬下梯子."好了!弟兄们!再见了!"他对困惑的仆人们说,"我在这儿没有事情好干了.祝你们幸福,别老记着我的短处."
  铁匠走了.大火继续烧了一段时间,终于灭了.一堆堆的红木炭不冒火苗了在暗夜里烧得通红.火场四周,身外之物烧得精光的一些吉斯琴涅夫卡居民走来走去.

  第 七 章
  失火的新闻,第二天便传遍四邻.众说纷纭,各自作了不同的猜测和假想.有的说,杜布罗夫斯基的仆人在葬礼宴席上喝醉了酒,一不小心烧着了房子;有的责备在刚接收的新屋里饮酒作乐的官吏们;更多的人认为,是房子自己着火,地方法院法官以及所有家奴全部葬身火海.只有几个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断定这次可怕的灾难的罪魁祸首正是杜布罗夫斯本人,他心怀深深的仇恨,因此不惜孤注一掷.第二天,特罗耶古洛夫坐车前往火灾现场亲自察看.看起来,县警察局长.地方法院陪审官.诉讼代理人与书记,此外还有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保姆叶戈洛夫娜.仆人格利戈里.车夫安东以及铁匠阿尔希卜不明下落.仆人都一致证明,几名官吏在屋顶垮下的时候被烧死了.烧焦的骨头被挖了出来.农妇华西里莎和鲁凯利娅说,失火前几分钟他们看见过杜布罗夫斯基与铁匠阿尔希卜.根据一致的看法,铁匠阿尔希卜还活着,如果他不是唯一的,至少也是一名主要纵火犯.杜布罗夫斯基有很大的嫌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向省长递交了一份关于火灾的报告,一件新的案子又开始调查了.
  不久,新的消息更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和提供了新的谈论资料.在某地方出现了一伙强盗,周围一带无不闻风丧胆.政府清剿的措施看来很不得力.抢劫案一件比一件做得'干净利落,家居和行路都不安全.那伙强人驾起几辆三套马车,在全省纵横驰骋,光天化日之下,拦截行人和邮车,闯进村庄,打劫地主庄园,随后放一把火.强人的头头聪明勇敢,慷慨大度,远近闻名.人人谈论他的神出鬼没.杜布罗夫斯基的名字被每个人挂在嘴上,全都深信不疑,统率着那一伙胆大包天匪徒的,就是他,不会是别的人.有一件事令人迷惑不解:他对特罗耶古洛夫众多的田庄都手下留情,匪帮没有抢他一个草棚,没有拦截过他一辆车.素来妄自尊大的特罗耶古洛夫把这例外视为自然,因为全省都怕他,况且他的庄园里警卫森严.开初,邻居们私下嘲笑特罗耶古洛夫未免自视太高,并且每天期望那伙不速之客光顾这个大有油水的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但是,到了后来他们只得同意特罗耶古洛夫的看法,并且承认,强盗对于他怀有某种不可理解的敬意......特罗耶古洛夫趾高气扬,每逢杜布罗夫斯基新的抢劫的消息传来,他就肆意讥笑省长.警察局长.清剿队长.说杜布罗夫斯基从他们鼻子尖下边溜掉而安然无恙.
  不久,到了10月1日......这一天是特罗耶古洛夫的村子里的教堂进香日.这且暂时不说.在描述这个节日和往后发生的事情之前,我们得向读者介绍几个新人物,或者说,关于他们只是在本书开头稍稍提到一点.

  第 八 章
  也许读者已经猜到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女儿我们至今只提了一下,她就是本书的女主角..在我们所描写的那个时代,她刚十七岁,非常漂亮,正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父亲宠爱她,到了发狂的地步,但对待她的态度却一贯任性,时常想方设法迎合她的最微妙的怪癖,时常又待她粗暴,甚至残酷,用此来吓唬她.他深信女儿孝顺他,但从来没有赢得她的信任.她一贯对他隐瞒自己的思想感情,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父亲对这些思想感情会有什么反应.她没有朋友,在孤独中长大.邻居的妻室和女儿很少来拜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因为他平日谈话和娱乐只需男人作伴,不要女人作伴.因此,在她父亲宴请的那帮客人面前,我们这位美人儿极少抛头露面.她家有一间很大的图书室,里面收藏的大部分是十八世纪法国作家的作品,归她自由使用.她父亲除了一本《技艺超群的女厨师》之外,从不读书,从而不可能指导她选择读物,于是玛霞便把各式各样的书籍都拿来浏览了一遍,结果自然喜爱了小说.就这样,她便受完了教育.想当初,她是在家庭女教师.法国小姐米米指导下发蒙的,后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这位小姐表现了大大的信任和宠爱,最终不得不把她悄悄地送到另一个田庄里去,因为那时宠幸的结果已经过分明显了.米米小姐给大家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从不利用自己对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显然具有的权威去为非作歹,这一点她跟那些时时变换的宠姬大不相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爱她似乎比别的女人更甚,因此,那个一看就象米米小姐的南方人的相貌的黑眼睛的小男孩.九岁的淘气鬼却在他在的抚养中长,被他认做儿子.可是,另有一帮赤着脚的小家伙,样子就象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脱的壳,却在他窗下跑来跑去,被认做奴婢崽子.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为自己的小萨莎从莫斯科聘请了一位法国教师,这位先生在我们正要描述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到了波克洛夫斯柯耶村.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这位先生很称满意,因为他堂堂的相貌招人爱,待人接物纯朴自然.他把自己的服务证书和在那家工作过四年的特罗耶古洛夫的亲戚写的一封信交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一检查过了,只是不满意这个法国人太年轻......并非他以为这个可爱的缺点跟当教师的职业所必须具备的耐心和经验不相称,倒是他另有思虑,决定当即向先生说个明白.为此,他吩咐叫玛莎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不会法国话,她便充当翻译).
  "过来,玛莎!告诉这位先生,就这么办......我聘请他.不过有一条,就是不许他追求姑娘们,要不然,我要叫他这狗崽子知道老子的厉害......翻译给他听,玛莎!"
  玛莎脸羞红了,转向先生,用法国话对他讲,他父亲希望他谦逊和行为收敛.
  法国人对她一鞠躬,回答说,他希望,如若不能赢得他们的爱戴,至少也要得到他们的尊敬.
  玛莎逐字逐句翻译了他的回答.
  "行!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不用爱戴和尊敬他什么.他的事情就是照管萨莎,教他文法和地理,翻译给他听."
  父亲粗鲁的话被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翻译时把冲淡了一点.于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让法国人住进指定给他的一间厢房里.
  玛莎看不起年轻的法国人,因为她是在贵族偏见熏陶之下长大的,教师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奴仆和手艺人一般的人物,而奴仆同手艺人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男人.她没有注意她给杰福什先生产生的印象,见到她,他心慌意乱,不禁颤抖,嗓音也变了,她一概都不曾留意.一个突然的事件使她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宅第里平时总豢养了几只狗熊崽子,它们是波克洛夫斯柯耶地主的主要娱乐之一.熊崽子幼小的时候每日被牵到客厅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跟它们厮磨好几个钟头,逗得它们跟猫儿和狗儿打架.等它们长大了,便用铁链锁住,等待名副其实的厮杀,间或把它们牵到主人的窗下逗它们滚空桶.桶子上钉满钉子,狗熊探出鼻子闻一闻,然后轻轻地碰一碰,钉子扎了它的脚掌,它生气了,于是使劲去推,越推越痛,越痛越推.弄得它发狂了,它便气呼呼全力猛攻过去,直到有人把那突然间惹得这可怜的畜牲狂怒的物体挪开为止.有时又把两只狗熊套在马车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住客人就往马车里塞,然后让狗熊驾车出游,打算去哪儿,那就听上帝的指引了.不过,令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最开心的是下述娱乐.
  一只狗熊被关在一间空房子里,拴着它的铁链子扣住钉死在墙上的铁环上,饿得它两眼翻白.铁链的长度跟房子一样,只剩下屋对面一个小角落可以容身而免遭那可怕野兽的攻击.通常总是把一个新来的客人带到这间房子跟前,出其不意,一下子被它推进去,砰关门,让这倒霉的客人单独跟那毛茸茸的隐士面对面呆在一起.那可怜的客人,衣服被撕得稀烂,满身被抓得血迹斑斑,很快就找到那安全的一角,但是,他有时不得不一站就是三个钟头,紧贴墙角,眼睁睁看着张牙舞爪的野兽在两步之外对他咆哮,跳跃,像人一样站立起来,使劲向他猛扑......这便是俄国大老爷高尚的娱乐!教师来了后不几天,特罗耶古洛夫想起了他,打算请他也尝试狗熊"公寓"的滋味.因此,有一天早上把他叫来,领他走进阴暗的过道里,突然,一扇旁门打开,两名仆人将法国佬一把推进房里,马上上锁.教师醒悟过来,但见一只锁住铁链的狗熊唿哧唿哧开始咆哮,从远处伸出鼻子嗅嗅新到的贵客,陡然,它抬起前爪竖立起来,准备进攻他了......法国人没有慌张,没有逃跑,等待它的袭击.狗熊走近了,杰福什从兜里摸出小手枪,对准它的耳朵放了一枪.熊倒下了.大家跑过来,打开了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走进来,对自己所开的玩笑产生的后果感到惊奇.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想立刻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是谁事先向杰福什走露了风声?或者,为什么他兜里藏了一枝实弹手枪?他派人去找玛莎,玛莎跑来,把她父亲的问题翻译给法国人听了.
  "关于熊的事情我没有听说过,"杰福什回答,"但我总随时带着手枪,因为我不能忍受侮辱.我地位卑微,又不能提出决斗."
  玛莎抬眼惊异地望着他,翻译了他的话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听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什么也没回答,吩咐把狗熊拖出去剥皮,然后,他转向众人说:"倒也的确是一条好汉!他不怕,的确不怕."从这一刻起,他喜欢杰福什了,再也不想考验他了.
  但这次偶然事件却对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产生了更深刻的印象.她的头脑被震憾了.她亲眼看到那头狗熊被打死,而杰福什站在旁边,神色自若,跟她谈话,也从容.她看到,勇敢和自尊并不是一个阶级所独有的品德,打从这以后,她开始尊敬这位年青的教师了,而这种尊敬的感情与日俱增,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们之间有了一些来往.玛莎有一条金嗓子,音乐方面有巨大的天赋,杰福什便自作主张给她上课.讲了这么多,读者不难猜想,玛莎爱上他了,不过暂时她还不敢向自己承认罢了.

  第 二 部

  第 九 章
  节日前夕,客人们陆续赶到,有的住在主人的府第的正屋和厢房里,低一等的住总管家里,再次等的住神父家里,末等的住富裕农户的家里.马棚里挤满了客人的马匹,院子里和棚子里摆满了各样马车.早晨八点钟,做礼拜的钟声敲响了,大家缓缓地向新建的石造教堂走去.这座教堂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出资建造的,每年用新的贡品装饰一番 .聚集了这么一大堆高贵的善男信女,使得普通老百姓在教堂里面没有站脚的地方,只好站到门口的台阶上和院墙内.礼拜还没有开始,在恭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他乘六匹马拉的轿车光临,下了车,大摇大摆的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陪着他.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男人盯住她的脸,女人则羡慕她的新装.礼拜开始.自备的唱诗班高唱赞美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也开口跟着唱起来,祈祷着,目不转睛,当司仪高声称颂此教堂创建者之时,他便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虔诚模样,弯下腰,鞠躬到地.
  礼拜做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第一个走上前去吻十字架.大伙紧随着学样.然后邻居们走到他面前致礼.女士们围着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教堂里走出来,邀请大家到他家吃饭,坐上马车回家去了.客人们也跟着他坐车去了.每间房子里挤满了客人.新来的客人仍是络绎不绝,他们要挤到主人跟前需费很大力气.小姐们循规蹈矩坐成一个半圆形,她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贵重衣裳,款式都是过时的摩登货色,她们全都戴着珍珠宝石.男人们拥挤在鱼子酱和烧酒周围,高谈阔论.客厅里餐桌上摆了八十份餐具.仆役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摆上酒瓶和高脚杯,收拾好桌布.终于,总管喊一声:"请入席啦!"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第一个走上去落座.跟着,太太们缓缓挪步,保持尊卑有序的古风,依次肃然入座.小姐们挤挤拥拥,象是一群怯生生的羊羔,一个紧挨一个纷纷就座.她们的对面坐的是男人.桌子末端坐着家庭教师,小萨莎在旁边.
  仆役按地位高低先后有序地分送菜碟,碰到疑难,就按拉法脱的骨相学行事,保管万无一失.碟子碰勺子,悦耳的响声叮一片,跟宾客的高谈阔论.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一眼望尽餐桌上的美酒.佳肴.盛况,便把整个身心都投入慷慨好客的阔老般的自我陶醉中间去了.这时,又有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驶进庭院."谁来了?"主人问......."安东.帕夫努季奇."几个人同时回答.门打开,安东.帕夫努季奇.斯庇琴进来.他是个五十开外的大胖子,一张大麻脸,团团的 ,三层肥下巴,一进门便一鞠躬,满脸堆笑,正待开口请罪......"拿餐具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声吩咐,"欢迎!安东.帕夫努季奇!请坐,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来参加礼拜,吃饭又迟到?这可不象你平常的为人,你本是个敬畏神明又贪嘴的人嘛!"......"请原谅!"安东.帕夫努季奇回答,一面把餐巾系到豌豆色长袍的扣眼里,"请原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我是很早就动身了,可是,十俄里还未走到,突然车子前轮裂成两半......叫我如何是好?幸亏离村子不远,好歹拖到那里.找了个铁匠,总算马马虎虎修好了.整整花了三个钟头,实在没有办法.抄近路吧,得穿过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那我可不敢,就只好绕道走......"
  "啊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抢着说,"你老兄肯定算不得勇士,但你怕什么?"
  "怎么不怕?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怕杜布罗夫斯基呗!如果倒霉,就落进他的掌心.这小子很机灵!谁也不放过,特别是我,落到他手里,不剥掉两层皮才怪!"
  "老兄,他干吗特别看得起你呢?"
  "那个自然,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就是为了去世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那场官司呗.那可不是因为我想讨您喜欢,就是说,我是凭天理.国法.良心办事,秉公执法,证明杜布罗夫斯基父子占有吉斯琴涅夫卡田庄是没有任何法律根据的,只不过蒙受您的恩典罢了.那个死了的人(愿他早进天国)赌咒要跟我算总账,他儿子可能会兑现父亲的话.直到今日,上帝开恩,我躲过了.总共才抢走了我一间谷仓,说不定就要来袭击我的庄园了."
  "到了你的庄园,他便会为所欲为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我看,你那红匣子塞满了......"
  "您说到哪里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过去曾是满的,现在可完全空了."
  "别撒谎,安东.帕夫努季奇!你这个人我知道.你舍不得花钱,你家过的日子连一头猪都不如,你又从不请客,可从自己农民身上却剥掉一层皮,你只想发横财,别的都顾不上."
  "您尽会开玩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谄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嘛,说句实话,真的破产了."于是,安东.帕夫努季奇匆忙叉起一块肥油包子把主人的挖苦话送下肚里去.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宽恕了他,转过脸对新上任的警察局长说话,这位长官是第一次来他家做客,坐在桌子那一端教师的身旁.
  "怎么,局长先生!您能把杜布罗夫斯抓到吗?"
  警察局长不好意思了,深鞠一躬,笑一笑,话到嘴边又吞进去,终于还是吐出来:
  "尽力而为吧,大人!"
  "噢!尽力而为?老早就在尽力而为了,可却毫无结果.不错,抓住他干吗?杜布罗夫斯基打家劫舍,警察局长趁机好揩油嘛!出差费.侦缉费.车马费,反正钞票落腰包,所得是实!这么好的大恩人怎么好把他驱走?局长先生,你说这是不是老实话?"
  "老实话,一点不掺假,大人!"局长回答道,一脸的狼狈.
  客人全都哄堂大笑.
  "我就喜欢说老实话的好汉,"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只可惜警察局长塔拉斯.阿列克谢耶维奇去世了.要是他没有被烧死,那么这一带肯定会平静得多.听到杜布罗夫斯基的消息了吗?最近谁在哪儿见到过他?"
  "我见过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位胖太太拉起嗓子回答,"上周二他在我家里吃了一顿午饭......"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安娜.萨维什娜.格洛波娃身上.她是寡妇,头脑非常简单,人人都喜爱她善良而乐观的性格.大家怀着好奇心准备听她说故事了.
  "是这样的,三个礼拜以前我让管家上邮局汇一笔钱给我的万纽沙.我倒不溺爱儿子,即有那份心思,也没有那份能力.可是,各位也知道:当了近卫军军官,日子总该过得称心如意,所以我就尽可能把收入让一些给他.这次我就汇去两千卢布.虽然我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杜布罗夫斯基的影子,但我又想:离城很近,只有七俄里,也许没问题吧!到了晚上,管家回来了,我看他一脸惨白,衣服撕得破烂,马车没了......天啦!我问:怎么?你怎么了?他回答'安娜.萨维什娜太太!强盗抢了,我差点被杀掉,碰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他要把我吊死,后来看我可怜,就放了我,但我却被抢得精光,马和车子也被抢走了.,我晕了过去.老天爷!我的万纽沙怎么办呀?想不出办法,只得给儿子写封信,告诉他这全部经过.信里头只有祝福,一个子儿也没有寄去".
  "过了一周,又过了一周,一天,忽然一辆马车开进院子里.一位将军要见我.欢迎!欢迎!走进来一条汉子,三十五岁左右,黑脸,黑头发,大胡子,相貌堂堂正正,就象是库里涅夫将军.他介绍说,他是我亡夫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朋友和同事.他恰好路过,知道我住在这儿,不能不来看望朋友的遗孀.我招待他,把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吃.我们交谈着,什么都聊聊,最后谈到杜布罗夫斯基.我把那倒霉的事儿告诉了他.将军皱起眉头.'这才怪呢!,他说,'我听说,杜布罗夫斯基并不见人就抢,倒是专找有名的阔人下手,尽管那样,也不全都抢光,总要留一些,谁也没听说过他杀人的事.您说的事,里头可能有诈.请吩咐把您的管家叫来吧!,派人去找管家,他来了.一见将军,他就吓坏了.'告诉我,老兄!杜布罗夫斯基怎样抢劫了你?又是怎样想勒死你的?,我的管家浑身发抖,一头栽倒,脆下双腿.'大人?我罪该万死,糊涂,我撤谎了.,......'当真?,将军回答,'那你就对太太讲一讲,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我也听听.,管家没清醒过来.'喂!怎么啦!,将军接着说,'告诉她:你在什么地方遇见了杜布罗夫斯基?,......'在两株松树旁边,大人!,......'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问我:你是什么人?到哪儿去?去干什么?,......'好!后来呢?,......'后来嘛,他要信和钱.,......'说下去!,......'我给了他信和钱.,......'他又怎样?说!,......'大人!我罪该万死.,......'嗯!他又怎么样?......,......'他把信和钱还给了我,对我说:你走吧!赶快送到邮局里去.,......'嗯!可你呢?,......'大人!我罪该万死.,......'我得找你算账,亲爱的?,将军威严地说,'而您,太太!请吩咐快去搜查这只骗子的箱子,把他交给我手里,让我训斥训斥他.您知道,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就是一名近卫军军官,他不会欺负他的同事的.,这一下,我可猜到这位大人是谁了,没有什么我可以跟他讨论的了.几个车夫抓住管家,把他捆绑在车座上.钱找到了.将军在我家吃了一顿午饭,便走了,带走了管家.第二天在林子里找到了我那个管家.他被捆绑在一株橡树上,被剥得一丝不挂.大家静静的听着萨维什娜讲故事,特别是那帮小姐听的很专心.她们当中有许多人对那个强人私心向往,把他当成罗曼蒂克的英雄,尤其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因为她的确是一位心肠火辣辣的幻想大师,是在拉德克丽芙的神秘惊险小说的熏陶下长大成人的.
  "安娜.萨维什丽!可你认为,你见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她,"那你错了.我不知道在你家做客的是谁,但反正不是杜布罗夫斯基."
  "怎么,老爷子?不是杜布罗夫斯基,还有谁?要不是他,谁敢在大道上拦劫行人进行搜查?"
  "那我可不晓得,反正,他决不是杜布罗夫斯基.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不知道他头发如今变黑了没有,但那时他是个满头黄鬈发的小家伙.我记得,他大约比我的玛莎大五岁,所以,他现在不到三十五岁,最多二十三岁左右."
  "完全正确,大人!"警察局长发话了,"我兜里正好有一张相貌说明书.里面确切注明他是二十三岁."
  "啊!"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很好!你读读,我们听听.让我们晓得他的特征有好处.万一碰到,也好逮住他."
  警察局长从兜里掏出一张被弄得很脏的纸条,郑重其事地展开,唱歌般开口念道:
  "兹据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昔日之家奴口述,确定其面貌如下:
  该人现年二十三岁,中等身材,白皙面皮,没有胡须,眼睛灰色,褐黄头发,直鼻梁.相貌无特殊之处."
  "就这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道.
  "就这些了."局长回答,叠好那纸.
  "祝贺你,局长先生!好一张说明书!照着这张说明书去找,杜布洛夫斯基保证你不难抓到.谁人不是中等身材,哪个不是黄头发.直鼻梁.灰眼睛?我敢打赌,你跟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屈膝促谈一连三个小时,保准你也猜不透你跟谁坐在一起.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这帮官老爷,脑袋真顶用!"
  局长老老实实收起纸条把它塞进衣兜里,他有苦不敢言,于是赶忙大嚼鹅脯烧白菜.这时间,仆役给每位客人杯子里筛酒,业已酒过数杯.拔出瓶塞,发出咝咝响声,许多瓶高加索和齐姆良葡萄酒已经喝光,都以为喝了大名鼎鼎的香槟.一张张面皮泛红了,谈话声变得更响亮.更快活.更加语无伦次.
  "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又说话了,"咱们再也找不到象已故的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那样的局长了!他大胆细心,是个精灵鬼.可惜呀!这么一条好汉竟然烧死了.否则,半个土匪也休想逃掉.他会一扫而光,杜布罗夫斯基自己也难逃法网.从他手里拿钱,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居然会拿,但照样要抓.他平生行事,一直就是这个作风.没有办法,看起来,我必须亲自出马不可了,我得带领我一帮家丁去把那伙强盗捉拿归案.首先我得派二十条汉子去捣毁森林里强盗的巢穴.我的人一个个胆大剽悍,每个人能对付一头狗熊,见了土匪决不会后退一步."
  "您那头狗熊还好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说,一提起狗熊,他便想起那毛茸茸的老朋友,记起了拿他当成捉弄对象的几回恶作剧.
  "我的狗熊米沙进天堂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它壮烈牺牲了,死在它敌人的手里.看!那一位就是打死米沙的英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指一指杰福什,"请你感谢我这位法国人吧!他替你报了仇......恕我直言,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安东.帕夫努季奇说,抬手搔头皮,"当然记得.这么说,米沙去世了.可惜呀!真可惜!好一个让人怜爱的家伙,多么精灵的淘气鬼!这么好的狗熊再也找不到了.不过,干吗法国先生要打死它呢?"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洋洋自得,开口讲述法国人的功劳,因为他具有一种炫耀他身旁的一切的令人羡慕的才能.宾客全神贯注地听着关于狗熊之死的故事,惊讶地望着杰福什,而法国佬却并不知道别人在谈论他的勇敢行为.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讲道德教育给自己的顽皮的学生听.
  午宴拖了三个钟头,终于宣告结束.主人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家便跟着起立,随即去客厅.那里有咖啡.纸牌,以及在餐厅里美美地开了个头而仍需贯彻到底的酒宴在召引他们.

  第 十 章
  差不多晚上七点钟,几个客人想走.但酒醉耳热的主人却下令关上大门,并且宣布,不到明天早上,一个人也休想离开.立刻奏起音乐,通大厅的门洞开,舞会开始.主人和他的亲信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观赏着年青人寻欢作乐.老太太在玩纸牌.象一切没有驻扎枪骑兵的地方一样,男舞伴总比女舞伴要少,因而凡是初通此道的男人都被强征上阵.法国教师在这伙男人中间,可谓出类拔萃.他跳得比谁都好.所有的小姐都爱找他作舞伴,发觉伴他跳华尔兹舞非常轻快自如.他跟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伴舞了好几轮,小姐们心存讽刺,注视着他俩.终于,快到半夜了,疲倦的主人停止了跳舞会,下令晚宴端上来,他自己,却睡觉去了.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退场了,大伙儿感到更加自由,更来劲.男舞伴斗胆坐在女士身边.小姐们则笑露出牙齿了,跟邻坐窃窃私语;太太们则隔着桌子跟对面的人谈笑风生.男人则开怀畅饮,高谈阔论,大打哈哈......一言以蔽之曰:晚宴美不可言,给每个人留下了许多愉快的记忆.
  只有一个人没有参加这共同的欢乐:安东.帕夫努季奇坐在那里,眉毛紧皱,一言不吭,懒洋洋地喝酒,显得忧心重重.关于强盗的谈论把他的头脑搅乱了.往下我们就会知道,害怕强盗,他不无充分理由.
  安东.帕夫努季奇请求上帝为他作证,说他那红匣子是空的,他没有撒谎,也没犯罪.那匣子的确空了,里面装的钱都转移到了一只皮包里,而皮包却放在胸前贴肉衬衣下面.本来他对一切都不放心,怀有没完没了的惧怕,采取这个防患于未然的措施以后,他心里才感受有点踏实.可今晚他被迫要在别人家里过夜了,他害怕把他关到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一个人去睡,那儿就很可能溜进小偷,因此,他一双眼睛瞄来瞄去,想找个可靠的同伴,终于选定了杰福什.法国人孔武有力的体魄,跟狗熊搏斗时所表现出来的出奇的勇敢(一想那头狗熊,可怜的安东.帕夫努季卡就不由心惊肉跳),这就决定了他选定那个法国人.当大家从餐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安东.帕夫努季奇走到年轻的法国人跟前踱来踱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终于向他表达自己的意图.
  "喂!喂!先生,我想到您的房间里过一夜,可以吗?因为您要知道......"
  "有什么吩咐?"杰福什问道,彬彬有礼地一鞠躬.
  "真倒霉!你先生还没有学会俄国话.热......维,穆阿,谢......鸟......库舍,懂不懂?"
  "请赏光,阁下,请您作相应的安排."杰福什回答.
  安东.帕夫努季卡对自己的法语知识非常满意,立刻去安排.
  宾客互道晚安,每人各自去指定的房间.安东.帕夫努季奇跟着教师去厢房.夜很黑.杰福什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安东.帕夫努季奇,他走起路来劲头十足,时不时伸手捏一捏藏在胸口的那个皮包,为的是证实一下,钱是不是还在里面没有跑掉.
  进了厢房,教师把蜡烛点燃,两人动手宽衣.这时,安东.帕夫努季奇在房里各处走走,检查门锁和窗户,检查的结果并不见佳,他只得摇头.房门只有一根闩,窗户也无两层框.他本想向杰福什发发牢骚,但他的法语知识实在可怜,难以作出如此复杂的解释......法国佬会听不懂,因此,安东.帕夫努季奇只好作罢,憋了一肚子牢骚.两张床并排相对,两人躺下,教师熄了蜡烛.
  "普鲁苦阿—乌—土—舍,普鲁苦阿—乌—土舍."安东.帕夫努季奇大声说,他生搬硬套,按法语变位法来套用"熄灭"这个俄语动词."黑暗中我不能'多尔米尔,."杰福什听不懂他的喊叫,便道了一声晚安.
  "杀千刀的邪教徒!"斯庇琴哩咕噜口吐怨言,一面抓紧被子,"他熄掉蜡烛干吗?对他也没好处.不点灯,我睡不着.喂!先生!先生!"他又说:"热—维......阿维克—乌—巴尔勒."但法国人没理睬,立刻打呼噜了.
  "这法国鬼子打鼾了,"安东.帕夫努季奇暗自思量,"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不小心,小偷就从打开的门溜进来,或者从窗口爬进来.可这个骗子,连大炮也轰不醒他."......他再叫道:"喂!先生!先生!这家伙见鬼去!"
  安东.帕夫努季奇闭嘴了.他累了,再加上酒的后劲足,渐渐冲淡了胆惊受怕的心理,他开始打瞌睡了,接着便沉沉入睡.
  朦朦胧胧,他仿佛觉得好生古怪.似乎在作梦,有个人偷偷地扯他衬衣的领口.安东.帕夫努季奇睁开眼睛,晨光微曦,却见杰福什站在面前.法国佬一手紧握手枪,一手解开他珍藏的钱包.吓得安东.帕夫努季奇魂飞魄散.
  "凯希—凯—谢,默肖,凯希—凯—谢."他说,嗓门发颤.
  "轻点,不许叫!"教师这一回说纯粹的俄国话,"不许叫!否则,你就没命了.我是杜布罗夫斯基."

  第 十 一 章
  现在,我郑重请求读者允许我解释一下,这部小说刚才描述的情节之前还有一些情节,我还没来得及交代清楚.
  在我们已提到过的那个驿站的站长室内,有位旅客坐在角落里,看他那老实忠厚和耐性十足的样子,他是个平民或者是个外国人,这不难断定,就是说,是个在驿站上没有发言权的角色.他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等侯给车轱辘轴上油.一口小箱子放在车上,足以证明他囊中羞涩.这位旅客没有要茶,也没要咖啡,但只凝望窗外,不停吹口哨,坐在隔壁的站长太太被弄得心烦.
  "上帝派来一个爱吹口哨的家伙,"她低声说,"瞧他吹的!这该死的邪教徒,见鬼去吧!"
  "什么事?"站长说,"有什么了不起!让他去吹好了."
  "有什么了不起?"恼火的太太顶嘴道,"你不知道吹口哨不是好兆头吗?"
  "什么兆头不兆头?钱不会被口哨吹飞.唉!帕霍莫夫娜!吹也好,不吹也好,反正咱们家要钱没钱."
  "你就快点打发他滚蛋吧,西多雷奇!把他扣留在这儿干吗?给他马,让他立刻滚."
  "那需要等一等,帕霍莫夫娜!马厩里只剩九匹马了,另外三匹要歇息.保不定会有贵人路过.我可不愿意为了一个法国佬拿自己脖子去开玩笑.听!说到就到.马车的声音.哎呀!跑得好快.难道是来了个将军?"
  一辆轻便弹簧马车停住在台阶下.侍仆跳下车台,打开门,一位年轻人下了车.身披军大衣,头戴白制帽,走到站长跟前.侍仆跟随在后,手提一口小箱子,把它搁在窗台上.
  "给我弄几匹马."军官以命令的口吻说.
  "一会儿就有,"站长回答,"请拿出驿马使用证."
  "我没有驿马使用证.我不走大道......难道你不记得我吗?"
  站长慌了,赶忙去催车夫.年青人在房里走来走去走进隔壁,悄悄问站长太太:那坐着的旅客是何许人?
  "天知道!"站长太太回答,"一个法国佬.他坐在这儿等马足足五个钟头了,不停地吹口哨,讨厌鬼!"
  年青人于是用法语跟那旅客交谈.
  "请问,您上哪儿去?"他问.
  "去附近这个城市,"法国人回答,"从那儿再到一个地主家里.他托人聘请我当家庭教师.我本想今日该到任了,可站长先生却有其它打算.在这个国家要弄到马匹可真难呀!军官先生!"
  "您到本地哪一位地主家去教书呢?"军官问.
  "去特罗耶古洛夫先生家."法国人回答.
  "特罗耶古洛夫?这个特罗耶古洛夫是干什么的?"
  "是的,军官先生......关于他,我很少听到好话.人家告诉我,他是个目空一切.胡作非为的大老爷,对待手下人非常残暴,以致没人跟他合得来,大家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发抖,对家庭教师也一点理都不讲,两位老师几乎被打得半死."
  "那还了得!你可还愿意到这个怪物家中去教书吗?"
  "没办法呀!军官先生!他给的薪水多些,一年三千卢布,食宿在外.或许,我比前任两位先生运气要好些.我上有老母,我得把一半薪金寄给她维持生活,其余的得积起来,过了五年,就是一笔小小的财富,足够我以后过独立生活了.到了那时,说声'再见,,我就回巴黎做买卖去了."
  "特罗耶古洛夫家里有人认得您吗?"军官问.
  "没有."教师回答,"他是经过他的一位朋友的推荐到莫斯科聘请我的,而他那个朋友家的厨师是我的老乡,这个老乡介绍了我.不瞒你说,我本不想做教师,倒是想去做个糕点师傅,但人家告诉我,在贵国当教师很吃香......"
  军官想了想.
  "请听我说,"他的话被军官打断,说道,"假如有人给您一万现款,让他顶替你这个职位,而你即刻回巴黎,您干不干?"
  法国人望着军官,疑惑不解,笑了笑,摇摇头.
  "马备好了!"站长走进来说,侍仆也同样说.
  "就去!"军官回答,"你们出去,等一会儿我."......站长和侍仆出去了.......我不是跟您开玩笑,"他接下去用法国话说:"一万卢布我可以现在就给你,只要一个交换条件:你马上离开和交出证明文件."说这话的时候,他打开小箱子,拿出几沓钞票.
  法国人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要我马上离开......交出证明文件?"他吃惊地重复说,"这就是我的文件......你是开玩笑吧?你要我的文件干什么?"
  "那跟你毫无关系.我只问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法国人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把自己的文件递给青年军官.军官接了,立刻检查.
  "您的护照......好.让我来看看介绍信.出生证,好得很.好,这是您的钱,请收下.请回程吧!再见......"
  法国人站着,呆若木鸡.
  军官转回身来.
  "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请您发誓,这件事永远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敢发誓吗?"
  "我发誓,"法国人回答,"不过,我的证明文件呢?缺了它们,我可怎么办?"
  "您进了附近这个城就去报告,说杜布罗夫斯基抢劫了您.他们会相信您的,会给你开必要的证明.再见!求上帝保佑,让您快点到达巴黎,再见到您的老母平安健在."
  杜布罗夫斯基走出房间,坐上车,车飞奔而去了.
  站长看着窗外,马车离去,他转回身对老婆叫道:"帕霍莫夫娜!你知道吗?那个人就是杜布罗夫斯基."
  站长太太慌忙奔到窗口,但已经晚了:杜布罗夫斯基去远了,她气得大骂丈夫:
  "你这不怕上帝的家伙!西多雷奇!你干吗不早说?好让我也看一眼杜布罗夫斯基嘛!现在,可得等下一次他再来,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你这坏心肠的家伙!真的,心肠都烂了!"
  法国人站着,象是钉死在那儿.和军官的谈话,还有这些钱......仿佛象是白日做梦.但是,钞票一叠叠搁在衣兜里,事实胜于雄辩,足以证实这场离奇的交易确确实实发生过.
  他决定花钱租马进城去.车夫慢吞吞地赶着车,直到夜里到达城边.
  还没有到达城门口那个只有倒塌的岗亭而并无岗警的关卡的时候,法国人让车停下来,下车步行.他朝东天打手势说,马车和箱子一起送给他作酒钱.车夫见他这么大方,不禁又惊又喜,正好跟法国人接受杜布罗夫斯基的提议时的情景一模一样.不过,由此他得出结论:这个外国佬发疯了.车夫极有礼貌地对他深深一鞠躬.他觉得不进城去为妥,于是去了一个熟悉的.寻欢作乐的场所,那儿的老板是他的熟人.在那里他消磨了一个夜晚,第二天早上骑上一匹马,牵着两匹马转回程,马车没了,箱子也没了,一脸红肿,两眼红通通.
  有了法国佬的证件,杜布罗夫斯基便大胆去见特罗耶古洛夫(象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并在他家住下来教书.不管他的秘密动机如何,(这一点往后我们自会知道),但他毫无可疑形迹.不错,他很少为小萨沙的教育费心,放任小家伙去调皮捣蛋,功课也抓得不紧,不过走走过场而已.但是,对于女学生的音乐上的进步,他却费尽心血,常常坐在钢琴前教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大家全都喜欢年青教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喜爱他,因为他打猎时勇敢机灵;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喜爱他,因为他热情体贴,无微不至,看上去,凄楚动人;萨沙喜欢他,因为他对他的调皮捣蛋非常宽恕;仆人们喜欢他,因为他心地善良并且为人朴实......这一方面,看起来跟他的地位是不相称的.他本人好像对这一家子也非常依恋,自认是这家庭里的一个成员.
  自从他当了老师直到那个可堪纪念的节日,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没人怀疑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法国人就是令这一带地主闻风丧胆的可怕的强盗.这段时间,杜布罗夫斯基并没离开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一步,但是,关于他打家劫舍的风声并未中止,这倒是要归功于乡下居民的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同时,或许他的部下当头头不在的时候还继续照样干他们的老行当.
  他跟那个人在同一间房里过夜,理所当然,他认定此人就是自己的仇人,是造成自己深重灾难的主要罪人之一,所以,杜布罗夫斯基不可能抵抗报复的诱惑.他知道此人身带钱包,决定把它拿过来.我们已经看到,他是怎样由教师突然一变而为强盗,吓得可怜的安东.帕夫努季奇心惊肉跳.
  早上九点钟,在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了一宿的宾客陆续在客厅里聚集,那儿,茶已经煮沸,茶炊前端坐着身穿晨装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身穿厚绒常礼服.脚着便鞋,用漱口缸大小的大杯子喝茶.最后一个到场的安东.帕夫努季奇,脸色苍白,看上去,仿佛掉了魂,他的神色令大家吃惊,因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他是不是病了.斯庇琴回答得吞吞吐吐,心惊胆战地望着法国教师,而那位教师却坐在那儿悠然自若.过了几分钟,仆人进来向斯庇琴报告:马车已经备好.安东.帕夫努季奇慌忙告别,不听主人的挽留,慌慌张张走出屋子,立刻坐车走了.大家都弄不明白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断定他是因为吃得太饱了.喝完茶,吃完告别早餐,别的客人也纷纷离去,波克洛夫斯柯耶不久就走得空空的,一切又恢复往日的秩序.

  第 十 二 章
  过了几天,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发生.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居民的生活一如即往.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天天去打猎;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读书,散步,上音乐课......尤其是音乐课花了她大部分精力.她开始知道自己也有一颗心,并且怀着不由自主的苦恼问自己,她对年青的法国人的人品才华并非无动于衷.而在他那方面,没有超越尊敬和严格礼数的界限,这倒冲淡了她的骄傲和畏惧.她对他越来越倾心,任自己的感情自由发展.杰福什不在跟前,她就感到烦恼,他一来,她便不断找他交谈,各方面她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并且总是跟他意见一致.也许,她还没有爱上他,但是,如果碰到第一次磨难或者突如其来的打击的时候,那么,爱情之火就会在她的心中熊熊燃烧.
  有一天,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走进厅堂,教师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了.她吃惊地看出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张惶之色.她打开钢琴盖,唱了几句.但杜布罗夫斯基推辞他头疼,请她原谅,停止了上课,合上乐谱,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还来不及想一想,就收下了,立刻后悔,但杜布罗夫斯基已经不在厅堂里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纸条,读到下面的文字:
  今晚七时请到溪边凉亭等候.我一定要跟您谈谈.
  她的好奇心强烈地被激荡起来了.她早就盼望他的表白,又想又害怕.能够听到她的猜想变成事实,心头自然很舒坦,但她又觉得,从一个按其社会地位来说没有希望向她求婚的人的口里听到这样的表白,那是有失她的身份的.她决定赴约,但在一点上却有些犹豫不定: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接受他的爱情表白呢?摆出贵族的架子表示愤慨吗?进行友谊的规劝吗?快快活活调笑一番吗?抑或是黯然表示同情吗?这时,她不停的看钟.天黑了,灯亮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下来跟几个来访的邻居玩波士顿牌.餐厅里的钟敲响了六点三刻,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偷偷地走出房间来到了台阶上,往四周望了一会儿,然后跑进了花园.
  夜很黑,天上布满阴云.两步之外便看不清东西.但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沿着熟悉的小径在黑暗中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凉庭边.她停下来歇口气,以便和杰福什见面时能拿出无动于衷和镇定的样子来.但杰福什已经站在她跟前了.
  "谢谢您!"他说,声音很低,凄切动人,"谢谢您没有拒绝我的请求.假如您不来,我会痛苦的."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回答他一句话,这是她早想好的:
  "希望您不至于使我对这次赴约后悔."
  他一声不发,看样子,他在暗暗鼓气.
  "情况紧急,要求我......离开您,"他终于开口说,"很可能,您很快就能知道......但是,在分别以前,我得亲自向您解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什么也没回答.她认为这几句话是即将开口的爱情表白的开始.
  "我不是您所设想的那个人,"他又说,低下头,"我不是法国人杰福什,我是杜布罗夫斯基."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惊叫一声.
  "别怕!看在上帝的份上,您不必害怕我的名字.不错,我便是那个不幸的人,您父亲夺走了我最后一片面包,把我赶出世居的屋子,逼得我在大路上乞讨.但是,您不必怕我......我不会碰你,也不会碰他.一切全都过去了.我原谅了他.听我说,是您救了他.杀人见血,第一刀我本应考虑您父亲.在他的房子四周我曾经打探过,看准了从哪儿放火,从哪条路冲进他的卧室,如何切断他的一切退路......这时,恰好您在我眼前走过去,好象仙女下凡,我的心软了.我懂了,您住的房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跟您有血缘关系的每一个人,都不该受到我的伤害.我放弃复仇,好似鄙弃一个愚妄的举动一样.我整日徘徊于波克洛夫斯柯耶的花园四周,但愿能够从远处看一眼您洁白的衣裙.您散步时不曾注意,我紧紧跟随着您,从一株灌木跳到另一株灌木,心里怀着一个幸福的想法:我正在保护着您哩!有了我秘密的保驾,您的安全就有绝对保障.终于,出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便住进了您家里.这三个礼拜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对这一段日子的回忆,将是我悲惨的一生中的无比欣慰......今日我得到了消息,我不能在这儿再住下去了.我今天就得跟您分手......就在此刻......但我事先得向您公开身份,免得您看不起我,诅咒我.请您有时也惦记杜布罗夫斯基吧!您要知道,他生来本该负有另一种使命,他是能够从灵魂深处爱你的,但是,永远......"
  传来轻轻的一声口哨......杜布罗夫斯基不说了.他抓住她的手凑近自己滚烫的嘴唇.口哨又吹了一声.
  "告别了!"杜布罗夫斯基说,"他们在叫我,延误一分钟就可能送命."他走开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站着一动不动.杜布罗夫斯基又回转来,再次抓住她的手.
  "假若有那么一天,"他对她说,声音凄楚动人,"万一有那么一天,您发生了不幸,而又没人保护,没人帮助,那时,请您来找我,为了援救您,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您答应不拒绝我为您效忠吗?"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默默地哭.第三次口哨吹响.
  "您会害了我!"杜布罗夫斯基叫了起来."您不回答,我就不走!答不答应呢?"
  "我答应."可怜的美人儿耳语般地回答.
  跟杜布罗夫斯基会一面,弄得她柔肠寸断.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从花园里走出来.她觉得,大家都在乱跑,房子里乱糟糟,一堆人挤在院子里,台阶下停了一部马车.她老远就听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嗓音,她慌忙走进屋里,生怕她不在场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厅堂里她见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客人们围着我们熟悉的那位警察局长,叽叽喳喳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局长旅行打扮,从头到脚全副武装,他回答别人的提问,显出威严无比和火烧眉毛似的神色.
  "玛莎你上哪里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道,"你看见杰福什先生吗?"玛莎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一句:"没看见."
  "你想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接着说,"局长来抓他,非得让我相信,他就是杜布罗夫斯基."
  "大人!相貌特征全都相符."局长恭维地回答.
  "哎嘿!老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打断了他的话,"收起你那相貌特征,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在我没有弄清真相以前,我不会把我的法国人交给你.你能相信安东.帕夫努季奇的话!他是个胆小鬼,是个当面撒谎的可耻小人.简直是痴人说梦,硬说老师想要抢劫他.那天早上为什么他对我一个字也没提起这种事?"
  "法国人威胁他,大人!"局长说,"逼着他发誓不说出去......"
  "胡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坚决否定,"我要马上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老师在哪里?"他问进来的仆人
  "哪儿都找不到,大人!"仆人回答.
  "那么就搜查他,"特罗耶古洛夫朗声说道,他情不自禁的也有点怀疑了,"把你那张非凡的相貌说明书给我瞧瞧,"他对局长说,局长立刻把说明书拿给他."嗯!二十三岁......这倒对了,但什么都不能证明,老师怎么样了?"
  "没有找到,大人!"依然是那句回答.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开始焦虑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半死不活.
  "你一脸苍白,玛莎!"父亲对她说,"你被吓坏了吧?"
  "没有,爸爸!"玛莎回答,"我头疼."
  "走吧!玛莎!到自己房间去,别操心."玛莎吻了吻他的手,然后飞快回房.她一下扑倒在床上,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女仆们跑进来,给她脱掉衣裳,给她喷冷水,擦酒精,费了好大力气才使她安静,扶她躺下.她就朦胧睡去.
  这时,还是没有找到法国人.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威严地吹着歌曲《轰鸣吧!胜利的雷霆》.客人们窃窃私语,法国人没了影踪,警察局长被愚弄了一顿.看起来杜布罗夫斯基事先听到了风声,早已逃之迢迢.但是,是谁利用什么办法通知他的,那可仍然是个谜.
  时钟敲响了十一点,没有谁想去睡.终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气呼呼地对警察局长说:
  "怎么啦?你想在这儿待到天亮吗?我这个家可不是客栈.你来抓杜布罗夫斯基,倘若他真是杜布罗夫斯基,那你们的胳膊和腿就太笨了,恕我直言.各自回家去吧,往后可得放机灵些."他又转向客人们说:"你们也该回家了.吩咐套车吧!我可要睡了."
  就这样毫不客气地特罗耶古洛夫跟客人告辞了.

  第 十 三 章
  日子在无任何特殊事故发生的情况下走过.但到第二年夏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诸多变化.
  距离他的田庄二十俄里的地方,是威列伊斯基公爵富裕的田庄.公爵本人长期居住在国外,一个退伍少校经营着他的田庄,因此,波克洛夫斯柯耶和阿尔巴托沃两村之间从来没有任何来往.五月初,公爵从国外回来,回到出娘胎以来还没见过的自己的田庄上.他悠闲自在惯了,忍受不了孤独的生活,回来后第三天他就在曾有一面之交的特罗耶古洛夫家吃午饭.
  公爵大约五十岁,而样子还要老得多.各方面放纵无度的生活毁损了他的健康并在他身上打下磨不掉的烙印.尽管如此,他颇为堂皇的外貌也令人愉快,由于他长期出入社交界,使他养成了讨人喜欢的亲切风度,尤其对女人而言.他不断需要找寻快活,同时又不断感到厌倦.对他的来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异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对他尊敬的表示.他照老习惯请客人参观各项设施,把客人带进了狗舍.可是,狗的腥臭气几乎把公爵给呛死.他拿条洒满香水的手绢捂住鼻子,快步走出来.古老的花园里菩提树剪得一斩齐,方方正正的池塘,林荫道修得笔直,可这都不合他的味口;他喜爱英国式的花园和所谓自然美,但他还是赞不绝口.仆人跑来报告,酒席已经备好.他们便去吃饭.疲惫的公爵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心里已经后悔这次拜访了.
  但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在餐厅里迎接他们.老风流为她的美色所倾倒.特罗耶古洛夫让他坐在她身旁.有她在座,他未免浑身是劲.他谈笑风趣,她有好几次都被他谈的离奇故事所吸引.饭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提议骑马,但公爵表示歉意,指指自己天鹅绒靴子,拿自己的关节炎打趣一番.与其说他想坐敞篷马车兜兜风,不如说想趁此机会和美人儿坐在一起.敞篷马车套好了.两个老头跟一个美女三人上了车,车子开动.谈话没有间断.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欣然听着这个不时还恭维她几句的上流人士侃侃而谈.突然,威列伊斯基转过脸问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那边遭了火烧的建筑物是不是属于他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皱起了眉头,不幸的回忆被庄园的废墟引起.他回答,这块土地现在归他了,原本是杜布罗夫斯基的.
  "杜布罗夫斯基!怎么,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强盗吗?"威列伊斯基问.
  "是他父亲,"特罗耶古洛夫回答,"他父亲也是个不屈不挠的强盗."
  "我们这位利纳里多如今上哪儿去了?他是不是还活着?抓住他没有?"
  "他仍消遥法外,只要我们的警察局长们跟盗贼们还在狼狈为奸,那么,他是不会被抓到的.公爵,顺便请问,杜布罗夫斯基光临过您的阿尔巴托沃村吗?"
  "去年来过,他好象放火烧过或抢过一些什么东西......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要是能够跟这位罗曼蒂克英雄结识一下,那倒非常有意思,您说对不对呢?"
  "有什么意思!"特罗耶古洛夫说,"她认识他.他花了整整三个礼拜的时间来教她音乐,有上帝保佑,他没有要一文钱的学费."于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讲述关于法国家庭教师的事.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如坐针毡,而威列伊斯基非常专注地听着,认为这件事有些蹊跷,赶忙换了话题.回来后,他吩咐立刻套马,虽他被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极力挽留宿夜,可他还是饮完茶就走了.不过,他预先邀请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携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到他家去做客......清高的特罗耶古洛夫接受了邀请,因为,公爵的爵位.两枚星星勋章和世袭庄园的三千名庄园都被他看重,他认为威列伊斯基公爵在某种程度上是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人.
  自从他拜访以后的两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带着女儿到威列伊斯基家作客去了.快到阿尔巴托沃村的时候,他看见一栋栋清洁而悦目的农舍,又看见仿照英国城堡的风格用石头建造的主人的府邸.正屋前面,有一大片绿草如茵的草地,几头瑞士奶牛在吃草,挂在脖子上的小铃铛不时发出悦耳的响声.房子四周是宽敞的大花园.主人在台阶下迎接客人,把手臂伸给俊巧的美人儿.他们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那儿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副餐具.两位客人被公爵领到窗前,一眼望穿,风景如画.伏尔加河在窗前流过,满载的货船拉起满帆泛波中流,打渔划子在浪里出没,这种划子有个惟妙惟肖的雅号,叫做"风骚的母夜叉".几处村舍点缀在河对岸的一派丘陵和田野中.随后,他们三人又去观赏画廊,那些画是公爵在国外购置的.公爵向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讲解这些画幅各自的含意以及画家们的生平,指出画上的长处和毛病,他谈论绘画,不用懂行的考究的专业术语,倒是说得绘声绘色,想象丰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听得入神.然后三人就餐.对阿姆菲特里昂的美酒和大师傅的手艺特罗耶古洛夫发表了极为公正的评论,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跟平生只见过两回的人交谈,却丝毫没有感到拘谨或惶感.吃完饭,主人请客人去花园看看.他们坐在一个凉亭里喝着咖啡,脚下是二三个小岛罗列其间的一汪开阔的大湖.突然,响起了吹奏乐,一条六叶浆的小船靠拢凉亭.三人上船,泛舟湖心,出没于岛屿之间,登上了其中的两三个岛屿.一个岛上有座云石雕像,另一个岛上别有洞天,第三个岛上有一块刻着神秘铭文的石碑,这引起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少女的好奇心,但公爵进行解释又故意闪烁其辞,令她听了不得要领.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天快黑了.公爵从天凉和打露水为借口,便匆忙回去.茶炊已在等候他们.公爵请求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在此老单身汉家里权行主妇之职.她筛着茶,一面静听着可爱的饶舌大师说层出不穷的故事.突然,一声炮响,火箭腾空.公爵给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披上披肩,请她和特罗耶古洛夫上阳台去观看.在屋子前面,各色礼花于黑暗中一枝枝引爆冲天.有的飞快打旋子;有的金光闪闪如绘批下来的麦穗;有的似喷泉飞溅,如棕榈横空;有的象阵阵火雨,明明灭灭,银光泄地.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快活得像个娃娃.威列伊斯基公爵见她陶醉了,心下着实乐开了花,而特罗耶古洛夫十分满意,公爵所作的一切,因为他以为公爵的一切开销只不过是为了尊敬他和讨他欢心的表示.
  晚宴的丰盛一点也不逊于午宴.客人回到特为他们准备的房子里歇息.第二天早上他们跟可爱的主人告别,互相许诺不久以后相见.

  第 十 四 章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坐在自己房间的开着窗前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伏在绣花架上刺绣.她没有用错丝线,不是象康拉德的情妇那样,由于恋爱而昏头转向,结果用绿丝线绣出一朵红玫瑰.她行针走线,绣布上描摹出与底本毫无二致的图案,尽管她的思想早已开了小差,离开此地已有十万八千里了.
  突然,一只手悄悄地伸进窗里,不知是谁把一封信放在绣花架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就不见了.正在这时,一个仆人进来叫她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那儿去.她一阵哆嗦,把那封信藏进围巾里,便慌忙去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不只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个人,威列伊斯基公爵也在座.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一出现,公爵便站起身,默默向她鞠躬,异乎寻常,他窘态倍出.
  "过来,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想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他就是你的未婚夫.公爵向你求婚来了."
  玛莎瞠目结舌,面如死灰.公爵走上前,抓住她的手,神情异样地问她同意还是不同意给他这个幸福.玛莎说不出话.
  "同意,当然同意!"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公爵!可你要知道:姑娘家是很难将话说出口.好了,孩子们!你们接吻吧!祝你们白头到老!"
  老公爵吻了吻站着发呆的玛莎的手,突然,一腔热泪夺眶而出,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淌.公爵稍稍皱紧眉头.
  "去吧!去吧!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拭干眼泪再快快活活到我们这儿来.她们这些姑娘家总要在订婚时节大哭一场."他转过脸对威列伊斯基公爵说:"这是她们的老套套......公爵!现在咱们来谈正经,谈谈嫁妆吧!"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在得到允许离开的机会后赶忙走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间,闩上门,一想到自己要做老公爵的妻子,泪水纵狂流情.她突然觉得那老家伙令人作呕和面目可憎......跟他结婚比砍脑袋.比活埋都令人可怕心悸......"不行!不行!"她绝望地自言自语,"宁可去死,还不如进修道院,还不如嫁给杜布罗夫斯基."这时她想起了那封信,如获至宝,拿出来就读,心里晓得肯定是他写来的,实际上,他写的信里,只有一句话:晚上九点钟.地点照旧.

  第 十 五 章
  皓月当空.七月之夜静悄悄.花园里的树叶在阵阵和风吹拂下籁籁不停.
  年轻的美人儿好似一团轻飘飘的影子,飘浮到了约会的地点.那儿还没有一丝人影,陡然间,从凉亭后杜布罗夫斯基钻出来,站到她面前.
  "我全都知道了,"他轻轻地说,声音凄残,"您记得了您的许诺."
  "您提出过要保护我,"玛莎回答,"但请您别生气,您的效劳使我害怕,您能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
  "我能够把您从那个可恶的家伙手里抢救出来."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碰他.如果您爱我,您就别碰他......我不想成为谋杀的原因."
  "那我就不碰他,对我来说您的意志至神至圣.多亏了你他才能留下一条命!我永远不会以您的名义杀人流血.我虽犯下累累罪行,您却出淤泥而不染,永远是纯洁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把您从您父亲手里救出来呢?"
  "还有一线希望.我指望,他的心被我的眼泪和绝境打动.他很固执,但他却很疼我."
  "别痴心妄想了!尽管你眼泪流得再多,但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年轻姑娘的厌恶和胆怯的表现,当她们嫁人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利害打算时,那么,她们终久是那样的.如果他偏偏要违反您的意愿,安排你的幸福,如果他强迫你举行婚礼,硬要把您交给老朽的丈夫手里,您想怎么办?"
  "那就,那就没有办法.那您就来接我去做您的妻子."
  杜布罗夫斯基浑身颤抖,血涌上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但又立刻变得比原先更惨白.低垂着头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抖擞精神,鼓起勇气来吧!去哀求您父亲,跪倒在他脚下,开导他,让他知道您来日万难忍受的逆境,一个腐朽发臭和荒淫无度的老头子的胸膛会让您的青春凋谢.您得下定决心跟他摊牌:告诉他,如果他顽固到底,那么......那么,您会找到一个可怕的人来保护您......告诉他,百万家产不能给您造成一分钟的幸福,奢侈的生活只能安抚那些少见多怪的穷人,会立刻变成过眼云烟.别怕他生气,别怕他大发雷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您就要坚持您的意志,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求他吧!万一找不到别的办法......"
  这时,杜布罗夫斯基抬起手捧住面孔恸哭失声.玛霞也哭起来......
  "真可怜!运兆不济呀!"他说,痛心地长叹一声,"只要远远地看见您,我真恨不得献出自己的生命,碰下您的手带给我的是无比的欢乐.当我可能把您搂进我火热的怀抱并且说:'我的宝贝!我们一起去死吧!,的时候,我这苦命的人却不得不抛弃这幸福,不得不下狠心离开您远走高飞......我不敢扑倒在您脚下,不配享有这天赐艳福.哦!我真要切齿憎恨那个人!......可我又觉得,此刻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仇恨,二字了."
  他悄悄地把她轻盈的身子搂进自己的怀里.她信任他,脑袋靠在年轻的强盗的肩膀上.他俩不说话了.
  时间飞逝."时候到了."玛莎终于开口说.杜布罗夫斯基好似如梦方醒吃了一惊.他抓住她的手,给她指头套上一只戒指.
  "如果您决心要我援助,"他说,"那么,带着这枚戒指到这里来,把它扔进这株橡树的窟窿里,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
  杜布罗夫斯基吻了吻她的手,一下就溜进树丛中不见了.

  第 十 六 章
  邻居们不再把威列伊期基公爵的求婚当作秘密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接受祝贺.正筹办婚礼.玛莎本想坚决抗拒,但拖了一天又一天.这期间,她对待年老的未婚夫态度冷漠而且拘谨.公爵对此倒不在意.对爱情他无所求,天赐幸福.对于她的默许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是,时间一天天逼近.玛莎终于下定了决心立刻行动起来......写了一封信给威列伊斯基公爵.在信中,她极力想激发他内心里的宽厚仁慈的感情,她公开坦白,承认自己对他没有丝毫的爱情,乞求他解除婚约并挺身而出把她从父亲的权威下解救出来.她悄悄地把这封信递给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读了这封信,对未婚妻的坚定心念无动于衷.相反,他看出,必须提早结婚,因此,他认为应该把这封信交给未来的岳父过目.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气得暴跳如雷.公爵好不容易才劝阻他不要让玛莎知道他看过这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同意不提起这件事,但当即决定别再浪费时间,准备第二天就举行婚礼.公爵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办法.他来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前,说那封信使他很难过,他忠心希望日后会逐渐赢得她的爱情;说是一想到会失去她,他的心情就沉了下来.说是要他同意对自己死刑的判决,他实在是无能为力.说了这话,他毕恭毕敬地吻了吻她的手指,随后走开,关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决定,他只字未提.
  他的马车刚刚驶出院子,她父亲就进来,干脆命令她作好明日准备.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刚才听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一番辩解,早已心急如焚,这时不禁热泪盈眶,一头扑在父亲的脚下.
  "爸爸!"撕肝裂胆地喊道."爸爸!别毁了我吧!我不爱公爵,我宁死不做他的妻子......"
  "这是怎么回事?"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声色俱厉地说,"你一直不吭声,都同意了,到如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又想反悔,办不到!你给我放清醒点!你是斗不过我的!"
  "别毁了我!"可怜的玛莎又说,"您干吗要把我从您身边赶开,把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呢?难道您讨厌我了吗?我情愿象过去一样跟您一起生活,亲爱的爸爸!没有我在身边,您会难过的,如果您一想到我非常不幸,您就会更加难过.爸爸!别强迫我,我不愿嫁人......"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被感动了,但他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而推开她,狠狠地说:
  "胡说!你听见没有?你应该有怎样的幸福,我比你更清楚.你的眼泪无济于事,你后天结婚."
  "后天!"玛莎叫起来,"天呀!不!不行!不可能!不能这么办!爸爸!听我说,如果您硬要害死我,那我自己找一个你想象不到的保护人,到那时,您会心惊胆寒的.看您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
  "什么?什么?"特罗耶古洛夫说,"威胁吗?你胆敢对我进行威胁!忤逆不孝的畜牲!你得明白,对付你,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老子都会干出来.你胆敢搬出保护人来要挟老子.走着瞧,看看你的保护人是谁?"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玛莎绝望地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想,她发疯了,惊异地瞅着她.
  "好!"他沉思片刻后对她说,"随你找谁来做保护人,可眼下你得坐在这儿,乖乖地等到婚礼开始.举行婚礼,不准出去!"说了这话,他拔腿就出去了,随手倒闩门.
  可怜的姑娘哭了许久,边哭边设想着等待她的一切,但是,适才经过一场暴风雨般的辩解,她的心情反倒轻松了些,因而她方能比较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和她应该怎么办.挣脱可怕的婚姻是摆在她面前的主要任务.做强盗的妻子,她觉得,跟那个业已安排好了的命运相比较,简直是天堂.她看了看杜布罗夫斯基给她的戒指.她渴盼再见到他,在这关键的时刻再跟他单独在一起从长商洽.她有一个预感:今晚在花园里凉亭旁可以找到杜布罗夫斯基,她断定,只等天黑,她就到那里去等他.天擦黑了.玛莎准备出去,但房门已经上锁.使女在门外回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下了命令,不放她出去.她被监禁了.她深深感到被凌辱了,在窗前坐下,一直枯坐到深夜,不脱衣裳,一动不动,凝望黑漆漆的夜空.天亮前,她开始打瞌睡,但依稀的梦境里她却惊魂不定,幻想阴森.她被翌日的光芒惊醒.

  第 十 七 章
  她醒了,立刻想到她的处境的可怕.她摇铃,丫头走进来,对她的问题回答道: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昨晚到阿尔巴托沃村去了一趟,很晚才回来,他下了严格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房门,并且命令监视她,不许任何人跟她说话.此外,婚礼中特殊准备没有被看到.只吩咐神父不得寻找任何借口离开村子.告知了这些消息后,丫头便离开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再把门锁上.
  听了丫头的话,这位年轻的脑袋发热的女囚犯便横下了一条心,血往上冲,毅然决定向杜布罗夫斯基和盘托出,她开始寻思怎样把戒指投进那约定好的橡树的窟窿里去.这时,一颗小石子打在窗户上,玻璃的一响.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向院子里一望,却原来是小萨莎,正对她暗暗打手势.她深知他爱她,见到了他,她喜出望外.她打开窗子.
  "你好哇!萨莎!"她说,"你叫我干吗?"
  "姐姐!我是来问您,要不要我帮忙.爸爸生气了,要大家都别理您.不过,您可以叫我做事,随您怎么吩咐,我都能帮您办到."
  "谢谢你,亲爱的小萨莎!听着,你知道凉亭旁边那株有个洞的老橡树吗?"
  "知道,姐姐."
  "那好,如果你真关心我,那就赶快跑到去,把这只戒指扔进树洞里,可得小心,别让任何人看见."
  说了这话她把戒指扔给他,立刻关上窗户.
  小孩拾起戒指,拔腿就拚命跑......三分钟就跑到了那株令姐姐牵肠挂肚的橡树旁.他停住,喘喘气,向四方了望一番,然后把戒指放进树洞里.事情顺利办妥,他想立即向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去报告,这时,突然从亭子后面跳出一个一身破烂,斜眼睛,红头发小孩,这小孩直奔橡树,伸手就掏树洞.萨莎向他扑过去,比松鼠还快,两只手一下抓住了他.
  "你在这儿干什么?"萨莎狠狠地说.
  "关你啥事?"那小孩回答,使劲想挣开.
  "放回这只戒指,红毛兔崽子!"萨莎大叫,"要不,看我教训你!"
  那小孩对准他的脸猛击一拳,但萨莎没有松开手,放开嗓门大叫:"抓小偷!抓小偷呀!来人呀!来人......"
  那小孩使劲想挣脱.看样子,他比萨莎大两岁,气力大得多,但萨莎比较灵活.他们扭打了几分钟,终于红头发小孩占了上风.萨莎被他摔倒在地上,被掐住了喉咙.
  但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揪住他又粗又硬的红头发,花匠斯忒潘把他提起来,离地尺来高......
  "啊哈!你这红头发小鬼!"花匠说,"你怎么敢打少爷......"
  萨莎赶忙爬起来,拍拍衣裳.
  "你抱住我胳肢窝,"他说,"不然,你永远也甭想摔倒我.快把戒指给我,快滚蛋!"
  "想得倒好!"红头发回答,突然,他的头使劲一扭,红头发挣脱了斯忒潘的掌握.他拨腿就跑,但萨莎赶上了他,给他背上击了一掌,他扑倒在地,花匠又抓住他,解下腰带将他捆绑.
  "戒指拿来!"萨莎叫道.
  "等一下,少爷!"斯忒潘说,"让给管家来处置他!"
  花匠带着俘虏去主人的院子,萨莎紧跟,他心神不宁地瞅着自己的裤子,因为那裤子已经扯破并且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草绿色.三人突然劈面碰上正在巡视马厩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
  "这是干什么?"他问斯忒潘.
  斯忒潘三言两语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用心地听他说.
  "你这捣蛋鬼,"他冲着萨莎说,"你干吗跟他纠缠?"
  "他从树洞里偷了戒指,爸爸!命令他交出来."
  "什么戒指?什么树洞?"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叫我......就是那只戒指......"
  萨莎慌了,说话吞吞吐吐.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皱紧眉头,摇摇头说:
  "这里头跟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有牵连.彻底坦白,不然,你将尝尝桦树条子的滋味叫你知道厉害!"
  "爸爸,我,爸爸!......实在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什么事也没叫我干,爸爸!"
  "斯忒潘!快去砍些桦树条子给我,要新鲜顶用的......"
  "等一下,爸爸!我都告诉,今日我跑到院子里,正好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姐姐打开窗户,我就跑过去,姐姐不小心掉了一只戒指,我把他藏到树洞里,可是......这个红发小家伙想偷去这只戒指."
  "不小心掉下戒指,你又想把它藏起来......斯忒潘!去砍桦树条."
  "爸爸!慢点,我都告诉您.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姐姐叫我跑到橡树那儿,把这只戒指放进树洞里,我跑到那里把戒指放进去了,但是这个无耻的小家伙......"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转过脸对着可耻的小家伙厉声问道:"你是谁家的?"
  "我是杜布罗夫斯基老爷家里的仆人."红头发小孩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沉下脸来.
  "看来,你不承认我是主人,好!"他回答."那你到我花园里来干什么?"
  "来偷悬钩子."小孩毫不惧怕地回答.
  "好家伙!仆人学主人,有其主,必有其仆.难道悬钩子长在我园里的橡树上吗?"
  小孩什么也不回答.
  "爸爸!叫他还给我戒指."萨莎说.
  "闭嘴!亚力山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你别忘了,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快回到自己房间去.而我看你这只斜眼睛的家伙倒是个机灵鬼.把戒指交给我,回家去吧!"
  小孩伸开拳头,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只要你告诉我这一切,我就不打你,还要赏你五个戈比买核桃吃.不然,看我来教训你,你会想也想不到的.怎么样?"
  那小孩一个字也不回答地低头站着,几乎像个十足的傻瓜.
  "好!"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好好看住别让他给跑了,不然,看我撕掉你一层皮."
  小孩被斯忒潘带到鸽子棚关了起来,派了养鸽子的老太婆阿加菲娅当看守.
  "马上进城去叫警察局长,"眼看送走了小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要趁早赶快!"
  "现在已经无可非议了.她跟那个该死的杜布罗夫斯基有来往.可是,莫非她真的向他求援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心想,边在房里来回踱步,边气冲冲地打口哨吹奏《胜利的雷霆》."很可能,这一下我找到了他的踪迹,那他就休想逃脱我的掌心.机不可待,我们得赶快下手.听!铃铛响,谢天谢地,警察局长来了."
  "喂!把那个抓住的小孩带上来."
  这时,马车驶进院子,那位我们早已认识的警察局长风尘仆仆走进房来.
  "好消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说,"我抓住了杜布罗夫斯基."
  "谢天谢地!大人!"局长说,喜形于色,"他在哪儿?"
  "还不是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不过,他的一个同伙被抓了.马上就把他带上来.他会协助我们捉住他们的头头.看!他来了."
  警察局长满以为会见到个剽悍的强人,可是,看到的却原来是个瘦弱的十三岁的小孩,他不禁大失所望.他疑惑不解的看着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看他怎么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当即讲述早上发生的事情,但没有提玛利亚.基里洛夫娜.
  警察局长专心听他说,不时瞧瞧那个小坏蛋,而佯装傻瓜的小坏蛋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满不在乎.
  "大人!请允许我跟您单独谈谈."局长终于说.
  局长补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把带到另一个房间里,然后闩上门.
  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再走进厅堂,那儿小囚犯正在等待着对自己命运的判决.
  "老爷本想把你送进城里去坐牢,抽你一顿鞭子,然后再把你永远流放,"局长对小孩说,"可是,我可怜你,求老爷开恩,给他松绑."
  给小孩松了绑.
  "你得谢谢老爷,"局长说.小孩走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跟前,吻了他的手.
  "回家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说,"以后可别再到树洞里偷悬钩子了."
  小孩走出去,高高兴兴跳下台阶,头也不回的拼命地跑,穿过田野向吉斯琴涅夫卡村跑去.到了村里,他在村边上一间快要倒塌的茅屋旁停下来,敲敲窗子.窗户打开,露出一个老太婆的头.
  "奶奶!我要面包,"小孩说,"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了,真要饿死了."
  "唉!是你呀!米佳.你上哪儿去了,小鬼头!"老太婆回答.
  "以后再告诉你,奶奶!看在上帝的情份上,给我面包."
  "进屋子里来吧!"
  "没有工夫了,奶奶,我还得跑一个地方.给块面包,看在上帝的情份上,给块面包!"
  "你这坐不住的尖屁股!"老太婆唠唠叨叨地说,"拿着,给你一块."一块黑面包被奶奶从窗口递出来.小孩狼吞虎咽,一边大嚼,一边飞跑赶路.
  天快黑了.他溜过谷物干燥房和菜园,向吉斯琴涅夫卡森林走去.走到宛如森林前沿哨兵的两株松树跟前,他放慢脚步,环顾四周,然后发出一声震破夜空.短促的口哨,震破黑夜,接着尖起耳朵倾听.他听到一声细微而拖长的口哨响应他.有个人从密林里走出来,向他走来.

  第 十 八 章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在厅堂里来回踱步,以比往常吹得更响的口哨吹奏他那支歌.全家都惊惧不安,仆人们穿梭来去,使女们手慌脚乱,棚子里车夫在套车,院子里聚满了一堆人.小姐的梳妆室里,玻璃大境前,被一群使女拥簇着的一位太太正在给一脸惨白.举止痴呆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化妆打扮.她的头在沉甸甸的钻石的重压下懒洋洋的低垂着,当别人的手一不小心刺痛了她的时候,她轻轻颤了一下,但不作声,傻乎乎地瞅着镜子.
  "快了吗?"门外传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声音.
  "马上就好."那位太太答应道,"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请站起来,您自己看看好了没有?"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什么也没回答地站起来,打开了门.
  "新娘打扮好了."那位太太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请吩咐上车吧!"
  "上帝保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回答,从桌上捧起圣像,"走过来,玛莎!"他带着慈爱动人的声音对她说,:"我祝福你......"可怜的姑娘跪倒在他膝下,失声恸哭,悲痛欲绝.
  "爸爸!......爸爸!......"她热泪汪汪,话被梗塞在喉头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慌忙给她祝福,别人搀她起来,几乎是架着她上了车.跟她一道坐上车的有伴娘,还有一个使女.车子去教堂.新郎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们了.他走出来迎接新娘,吃惊地看到一脸惨白神情痴呆的新娘.新郎和新娘并肩走进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教堂里.他们一进门,大门就落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仪式马上开始.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对此视而不见,充而不闻,只想着一件事,从一清早他就等着杜布罗夫斯基,她没有一分钟放弃希望,但是,当神父例行公事频频向她提问的时候,她一阵颤嗦,茫然若失,但她支吾了半天,还在等待.神父不等她回答,便说出那不可追悔的誓辞.
  仪式完毕.她感到了她不爱的丈夫冷冰冰的一吻,她听到了参加婚礼的人快快活活的道喜,总之她还是不能够相信,从此她的一生被铁板钉钉给钉死了.杜布罗夫斯基没有赶来搭救她.公爵对她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她没听懂.他们走出教堂,大门口聚集了一群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农民.她飞快瞥了他们一眼,又恢复原先麻木不仁的神色.新郎和新娘一同坐上马车去阿尔巴托沃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早已在那边等候着迎接新人.跟年轻的妻子单独在一起时,公爵丝毫不为她的冷冰冰的态度而惶惑.他不说甜言蜜语.不搞虚情假意,以免惹得她讨厌,他的话简单明了,而且不需要她回答.就这样,他们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行驶了将近十俄里.而马车一点也不颠簸,因为安装了英国弹簧.猛然间,传来动响,后面有人追来.马车停住.他们被一群手持凶器的人包围了.一个脸上戴着半截面罩的人从年轻的公爵夫人坐的那边打开了车门.对她说:
  "您自由了,请下车吧!"
  "这是怎么回事?"公爵叫起来,"你是什么人?......"
  "他就是杜布罗夫斯基."公爵夫人说.
  公爵并不泄气,从兜里掏出旅行用手枪,对准戴面罩的强盗开了一枪.公爵夫人一声惊叫,两手蒙住面孔.杜布罗夫斯基肩膀受伤流血了.公爵半刻没耽误地掏出另一支枪,但他来不及射击,车门打开,他被几只有力的手摁住了,拖下车,夺了他的手枪.几把明晃晃的尖刀逼着他.
  "不要碰他!"杜布罗夫斯基喊道,那群阴沉的党羽住手了.
  "您自由了."杜布罗夫斯基转过脸来对惨白的公爵夫人说.
  "不!"她回答,"已经晚了.我已经结婚了,我是威列伊斯基公爵的妻子."
  "您说什么?"杜布罗夫斯基绝望地叫喊起来,"不!您不是他的妻子,您是被迫的,您永远不可以同意......"
  "我同意了,我发过誓,"她斩钉截铁地说,"公爵是我丈夫,请下命令放开他,让我跟他在一起.我没有欺骗您.我等你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但现在晚了,我告诉您,现在晚了.放了我们吧!"
  但是,杜布罗夫斯基伤口的剧痛和猛烈的精神震撼使他失去了神志,已经听不见了.他倒在车轮子边,那伙强人围着他.他挣扎着还说了几句话,他们把他搀上马,两个人扶住他,另一个抓住马笼头,他们全都向道路的一旁离去了,马车被留在路中间.公爵方面的人全都被捆绑了,马匹卸了.但那伙强人并没有抢去任何东西,也没有动刀流出一滴血以报复他们的首领所受的伤.

  第 十 九 章
  在老林深处,密不通风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草地,修筑了一个不大的泥土工程,由一些壕沟和土垒组成,工事内有几间棚子和泥屋.
  院子里,当中一口大锅,许多没戴帽子的人围坐四周吃饭.这些人穿着各色样式的衣裳,但都一式配带武器,一看便知道他们是一伙强盗.土垒上有一尊小炮,旁边盘腿坐着一名警卫.他正给自己衣服好几块破处打补丁,通过他熟练的行针走线,可以看出他是个老练的裁缝出身.此人不时朝四面张望.
  虽然一只瓦罐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已经酒过数巡,但是,这伙人却保持着异常的冷静.他们一吃完饭,就依次站起来,向上祈祷一番,然后,有的走进棚子,有的钻进林子里,或者往地上一躺,照俄国人的老章程,打一会儿瞌睡.
  警卫打完补丁,抖一抖那件破烂上衣,欣赏欣赏自己的手艺,把一口针别在袖口上,便骑上大炮,放开嗓子唱起那愁肠百结的古老的民歌:  别喧哗,老橡树呀......我的妈妈!  别阻碍我思考,我这条好汉正心乱如麻.
  这时,一间棚子的门打开来,一个头戴白巾帽.衣着呆板的老太婆在门槛前出现了."斯乔普卡,别唱了!"她气冲冲地说,"少爷正在睡觉,可你却放开喉咙干嚎;你真没良心,只管自己.""我错了,叶戈洛夫娜!"斯乔普卡回答,"好了!我不再唱了,让我们的主人好生歇息,养养身子."老太婆走开了,斯乔普卡便在土垒上来回漫步.
  那个老太婆从里面的那间棚子里走出来,在隔板后面的行军床上躺着受伤的杜布罗夫斯基.他面前的小桌上放了几支手枪,一把尖刀被挂在了床头.军刀.这间泥屋子里,华丽的地毯铺在地上,挂在墙上,屋角上摆了一座镶银的女式梳妆台,挂了一面壁镜.杜布罗夫斯基手里捧了一本打开的书,但他的眼睛却闭着.老太婆从隔板后瞅了瞅他,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
  突然,杜布罗夫斯基动了一下:工事里发出了警报.斯乔普卡的脑袋从窗口伸进来."少爷,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他大声说,"敌人来搜查信号了."
  杜布罗夫斯基霍地跳下床,操起武器便走出棚子,强盗们吵吵嚷嚷集合到院子里.首领露面,立即鸦雀无声.
  "到齐了吗?"杜布罗夫斯基问.
  "除开放哨的以外,都到齐了."几个人回答.
  "各就各位!"杜布罗夫斯基喊道.
  于是,强盗们各自占住指定的岗位.这时,三名哨兵来到门口,杜布罗夫斯基迎上去.
  "怎么回事?"他问他们.
  "官兵进了森林,"他们回答,"我们被包围了."
  杜布罗夫斯基下令关紧大门,他亲自去检查那尊小炮.森林里传来几个人的声音,愈来愈近;强盗们屏息静气地等候着.突然,三四名官兵冲了出来,立刻又缩了回去,放了几枪给同伴发信号."准备战斗!"杜布罗夫斯基说.强盗当中发出簌簌的响声,接着复归于寂静.这时,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队伍的脚步声,武器在林间闪现,约有一百五十个官兵蜂拥而出,大喊大叫,向土垒冲锋.杜布罗夫斯基点燃大炮的引线,一炮轰出去,打中了.轰掉一个人的脑袋,两个受伤.士兵中间引起了一阵混乱,但那个指挥官冲了上来,士兵跟在他后面,跳进了壕沟.强盗们用长枪和手枪射击,有的拿起斧头保卫土垒.有些狂妄的士兵,不顾壕沟里二十来个受伤的同伴,爬上了土垒.白刃战开始了,士兵们已经爬上了土垒,强盗们开始后退.但杜布罗夫斯基向指挥官冲过去,手枪对准他胸口放了一枪,指挥官仰面朝天颓然倒地,接着便被几个士兵上前架住他胳膊,拖进森林,别的士兵没人指挥,停了下来.强盗们士气大振,趁敌人慌乱的之际,把他们打垮,把他们逼进壕沟,围攻者逃跑了.大喊大叫的强盗们迅即追击.胜负已成定局.杜布罗夫斯基看到敌人完全溃退,便阻止自己人去追击,下令抬回伤员,紧闭大门,增派两倍岗哨,下令不准任何人离开.
  对杜布罗夫斯基肆无忌惮的抢劫事件,政府引起了严重注意.搜集了关于他行踪的情报.派出了一个连的兵力,不论死活要将他捉拿归案.抓住了他的几个党羽,从他们的口供中得知,他们中间没有了杜布罗夫斯基.那次战斗几天之后,他召集了全体部下,向他们宣布,他要永远离开他们,劝他们改变生活方式."你们在我手下都发了财,每个人都已有一张身份证,带着它可以远走高飞,到遥远的省份里去从事正当职业,过小康日子安度余生吧!不过,你们都是些骗子,大概,不想舍弃老行当."说了这番话,他带走××一个人离开了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起初还不相信他党徒的招供,因为强盗对他们的首领的赤胆忠心是人人皆知的.大家还以为,他们在竭力为他开脱.但结果证明招供是实.道路畅通无阻了.从其他方面获知,杜布罗夫斯基出国隐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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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桃皇后,包藏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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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看看格尔曼如何!"一个客人说,指指一个年轻的工程兵军官,"他出娘胎还没有拿过纸牌,从来没有摸牌下注,可是,他都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咱们赌钱到早晨五点钟."
  "赌博极其吸引我,"格尔曼回答,"但是我不可牺牲衣食以图捞回更多的钱."
  "格尔曼是个德国佬.他算盘敲得很精,就这么回事!"托姆斯基说,"不过,还有一个人我倒很不理解,那就是我奶奶,伯爵夫人安娜.费多托夫娜."
  "怎么?是怎么一回事?"客人们都问道.
  "我真不懂,"托姆斯基又说,"我奶奶为什么洗手不干了?"
  "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纳鲁莫夫说,"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怎么还赌博呢?"
  "这么说,她的事你一点也没听说过?"
  "没有,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呵!那我就告诉您吧!
  "要知道,我奶奶六十年以前去了巴黎,在那儿红得发紫.很多人追逐她,为的是见见'莫斯科的维纳斯,.她被黎塞留围着团团转,但我奶奶深信,由于她对他冷若冰霜,他差点儿开枪自杀.
  "那时的女士们都赌法老.有一次,在宫廷里她凭信用没付现金输给了奥尔良大公好多钱.回到家,揭下面纱,卸下箍骨裙的奶奶,向我爷爷宣布,她输了钱,命令他如数付款.
  "我记得,我爷爷是我奶奶家的总管的后人.他怕她怕得要命.可是,一听到她输掉了可怕的数目,他一反常态,拿过账本指给她看,半年光景他们已经花掉了五十万.他说,在巴黎,他们可没有莫斯科近郊或萨拉托夫省那些田庄,他要她干脆拒绝支付.奶奶扇了他一记耳光,随后用一个人去睡觉的办法表示不再爱他了.
  "第二天她吩咐把丈夫叫来,希望家庭内部的惩罚会对他起些作用.但是,他仍不屈服.平生第一次她落到了必须跟他讨价还价和进行解释的地步;她苦口婆心开导他,低声下气向他证明,债务有别,欠王子的债跟欠马车老板的债二者大不一样.白费劲!爷爷大发雷霆.不!还要厉害哩!奶奶毫无面子.
  "她跟一个极其出色的人物很要好.你们总该听说过圣.热尔蒙伯爵吧!他的奇闻轶事被大家说得神秘极了.他把自己打扮成永恒的犹太人.长寿药水和点金石的发明家以及诸如此类的角色.人们讥笑他被人们嗤笑是个江湖术士,而卡扎诺瓦在自己的笔记里说他是个间谍.此外圣.热尔蒙虽则神秘莫测,外表却令人肃然起敬,与人交往倒是和蔼可亲.奶奶一直发狂地爱恋他,如果别人谈论他不够威望,那她就会生气.奶奶知道,那一大笔赌债只有靠圣.热尔蒙去偿付.她决定求他,写了一张纸条请他立刻到她那里去.
  "那老怪物当即去了,发现她非常痛苦.她用最刻毒的语言描绘了丈夫的蛮不讲理,最后她说,她的全部希望都得依仗他的友谊和好意了.
  圣.热尔蒙想了想.
  '我可以为您付清这个数目,,他说,'但我知道,我的钱在没被还清之前,您心里不会平静的,而我也不愿使您为新的债务又去奔波.我有另外一个办法:您可以赢回来.,
  '不过,亲爱的伯爵!,我奶奶回答,'我告诉您,我们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不需要钱,,圣.热尔蒙说,'请听我.,他便向她透露了一个秘诀.咱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为了弄到那个秘诀都会心甘情愿献出......"
  年轻的赌棍们尖起耳朵听,托姆斯基抽着烟斗不往下说了,终于还是说下去.
  "当天晚上奶奶就去皇后也在那儿玩纸牌的凡尔赛宫.奥尔良大公做庄.奶奶稍稍表示歉意,因为她没有带来赌输的钱,因而她编了个小小的故事搪塞过去,接着便在他对面坐下来下注.她选出三张牌,一张接一张押下去.一连三张都赢了,奶奶全都赢了回来."
  "碰巧!"一个客人说.
  "天方夜谭!"格尔曼说.
  "说不定,那纸牌做了招儿?"第三个人接上茬.
  "我不那样想."托姆斯基郑重地回答.
  "怎么?"纳乌莫夫说,"你有个好祖母,她会一连猜出三张牌.可你呢,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学会她那一套通神术?"
  "嘿!两码事啊!"托姆斯基回答,"她的四个儿子(包括我父亲),都是不要命的赌鬼,她没有向一个儿子透露过她的秘密.这对他们,甚至对我,没有坏处,倒真有好处.我伯父伊凡.伊里奇伯爵当真告诉我一个故事.去世的恰普李茨基,就是那个输掉一百万,死的时候身无分文的人,年青的时候有一次他输了,我记得是输给佐林大约三十万.他绝望了.我奶奶平日对年青人的胡闹一向很严厉,这次不知怎么对恰普李茨基却发了慈悲.她告诉了他三张牌,要他一张接一张押下去,叫他起誓往后坚决洗手不干.赢家被恰普李茨基找来.他们坐下来就开赌.恰普李茨基第一张牌押了五万,赢了;又押了第二张.第三张,捞回本钱之后还有剩余......
  可是,该歇息了,只差一刻到六点了.
  确实,已经天亮了.年轻的赌徒们喝光自己杯子里的残酒就散了.

  
  "看起来,您倒更喜欢使女."
  "叫我有什么办法呢,太太?她们更加娇美."
  交际场中的闲谈××老伯爵夫人坐在自己化妆室的大镜前.她被三名丫环围着.一个端着胭脂盒,一个拿着发针匣,第三个捧着一顶飘着火红绸带的高帽子.伯爵夫人对自己早已凋凉的姿容本无可润色的了,但是,她不忍割舍风华正茂之年养成的习惯,她还死板照搬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摩登,因而化妆要花很长的时间,要细细考究,跟六十年前一模一样.窗前绣花架旁,坐着一位小姐,那是她的养女.
  "您好哇!奶奶,"一个年轻军官走进来说,"您好!丽莎!奶奶,我来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保尔?"
  "请允许把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您,礼拜五的舞会上他将被我带来见您."
  "好!把他直接带到舞会上去,到那时介绍给我吧!你昨晚去过××那里吗?"
  "怎么没去!一直痛快地跳到早上五点.叶列茨卡娅多么漂亮啊!"
  "唉!我的好人,她有什么好看的?她奶奶伯爵夫大达丽亚.彼得洛夫娜是她这个样子吗?......不过,说起来,伯爵夫人达丽亚.彼得洛夫娜也该够老了呀!"娜."
  "说什么老了?"托姆斯基漫毫不经意地说,"她已经死了七年啦!"
  窗前那位小姐抬起头,向年青人暗暗示意.他自知失言了,因为对于老伯爵夫人同庚女友之死是必须讳言的.所以他只得咬咬嘴唇.但是,伯爵夫人听了这个对于她还是新鲜的消息,倒也无动于衷.
  "她死了吗?"她说,"我可还不知道哩!想当初,我跟她一道进宫去,一同被册封为御前女史.而女皇陛下......"
  于是,伯爵夫人第一百次向孙儿讲述她那个宫廷典故.
  "好了!保尔,"她后来说,"来!搀我站起来.丽莎!我的鼻烟壶哪里去了?"
  于是,丫鬟们拥簇着拍爵夫人隐没到帷幔后面去了,在那厢完成其化妆的最后一道工序.托姆斯基跟那位小姐留在外面.
  "您想介绍谁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低声问道.
  "纳鲁莫夫.您认识他吗?"
  "不!他是军人还是文官?"
  "军人."
  "是个工程兵吗?"
  "不!是个骑兵.可您为什么认为他是工程兵呢?"
  小姐笑了笑,没有回答.
  "保尔!"在帷幔那边的伯爵夫人叫道,"找一本新出的小说给我看看,不过,请你别找当代的."
  "怎么样的呢,奶奶?"
  "小说里头的主角不弑父母,没有落水淹死的人.我最怕落沙鬼!"
  "那样的小说如今可没有呀!您要不要俄国小说?"
  "难道如今有了俄国小说吗?拿来,我的孩子,请你拿过来看看!"
  "再见了,奶奶!我有急事......再见!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为什么您以为纳鲁莫夫是个工程兵呢?"
  托姆斯基从化妆室走出来.
  剩下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一个人了.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望望窗外,一个年轻军官立刻出现在街对过屋角后.她脸蛋绯红,再动手干活,脑袋低垂,俯伏在绣布上.这时,伯爵夫人彻底打扮停当,走了进来.
  "丽莎!"她说,"吩咐套车,咱们得去兜兜风了."
  丽莎从刺绣架旁站起来,收起自己的活计.
  "你怎么啦?小娘子!你聋了吗?"伯爵夫人喊叫道,"快点去吩咐套车."
  "立刻就去!"小姐低声说,拔腿就往前厅里跑去.
  一个仆人进来,呈交给伯爵夫人一本受公爵巴维尔.亚历山大洛维奇之命的书.洛维奇之命呈交伯爵夫人一本书.
  "好,谢谢!"伯爵夫人说,"丽莎!丽莎!跑到哪儿去了?"
  "我在穿衣."
  "别急,小娘子!坐这儿,打开第一卷,读给我听......"
  小姐拿起书,读了几行.
  "声音大点!"伯爵夫人说,"你怎么啦?我的小娘子!怎么,嗓子沙哑了?......等一等,把凳子移过来,近一点......得了!"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读了两页.伯爵夫人打了个哈欠.
  "丢掉这本书,"她说,"真是胡扯淡!把它还给巴维尔公爵,向他表示感谢,马车怎么样了?"
  "马车准备好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向窗外望了一眼,回答说.
  "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伯爵夫人说,"等你真让人受不了!这真使人受不了,小娘子!"
  丽莎又跑回自己房间.还没过两分钟,老太太又使劲摇铃.三个丫鬟同时从一道门跑进来,而一名男仆从另一张门跑进来.
  "叫你们,干吗不答应?"伯爵夫人对他们说,"快告诉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我在等她."
  只穿一件睡衣.戴顶帽子的赶进房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间.
  "你到底来了,小娘子!"伯爵夫人说,"看你这一身打扮!干吗这样?......勾引谁呢?......可外面的天气又是怎样?......好象刮风了."
  "根本没刮风,夫人!天气极好."男仆回答.
  "你们老是信口雌黄!打开通风小窗.有风,就是有风!吹得好冷!卸下马车!丽莎,我们不去兜风了,不必换衣打扮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里想.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的确是个最不幸的生灵.但丁说过,别人的面包是苦的,别人屋檐下的台阶是难以攀登的,又有谁能知道被寄养在显赤的老太婆家的养女的辛酸生活呢?××伯爵夫人,当然,心肠并不狠,但是,她脾气又怪又坏,正如社交界娇生宠养的女人那样;又吝啬又冷酷,心目中只有她自己,毫不体恤别人,正如只知缅怀往昔而对现在的一切都步步不入的老朽那样.她参与上流社会一切礼尚往来,舞会每每到场,在那儿枯坐一角,老脸皮上胭脂涂得蜡黄,一身老派摩登打扮,好似舞厅内一个丑陋不堪而又必不可少的装饰品一般.进来的宾客,仿佛完成一个法定的程序,一律走到她面前,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然后走开,再也不理她了.在自己的家里,她接待全城的人,保持酷严的礼数,但她又认不出其中任何一个人.她的仆役有一大堆,闲来无事,在她的前厅和厢房里闷坐,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他们想要干啥就干啥,能偷就偷,能扒就扒,麻木不仁的老太婆被一个劲的掏空..而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却是家里的苦役犯,她筛茶,多放了一小块糖就横遭指责;她要朗读一本本长篇小说,作者有笔误,惟她是问;她要陪伴老太婆坐车兜风,天气不好,道路不平,全让她负责.答应给她薪水,但从来不付清;而同时却要求她穿戴得跟大家一样,即是说,与极少数阔女人一样.在交际场中,她扮演的角色实在是再可怜不过了.大家全都认识她,但没有一个人把她放在眼里.舞会上,只有当缺少舞伴的时候,才有人找她跳舞;而女士们如果需得到化妆室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饰,那么,每一回总得挽着她的胳膊同行.有自尊心的她,深感自己地位的卑微,环顾四周急不可耐地期待着一位能搭救她脱离苦海的男子汉.但是,那一帮年轻浪子,逢场作戏追逐虚荣时,一个个算盘都打得很精细,对她不屑一顾,虽然比起那帮他们趋之若鹜的厚颜无耻和冷若冰霜的姑娘们来,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真要可爱一百倍.有多少回,她偷偷离开沉闷和豪华的客厅,钻进自己寒酸的小房间里去痛哭.那儿,有一扇糊上花纸的小屏风.一口小箱子.一面小镜子.一张上了漆的小床.铜烛台上一枝小蜡烛,烛光混浊.
  事情发生在这篇小说开头描写的那个夜晚的两天以后,刚才描写的那一幕的一星期之前有一次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坐在窗前刺绣,偶尔向街上望了一眼,但见在街对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年轻的程兵军官,一双眼睛盯着她的窗口.她垂下头来,再动手刺绣.过了五分钟她再望了一眼,那个年轻军官还站在原地没动.她没有跟路人调情的习气,不再朝街上望了,低头一口气做了两个小时的针线活,一直没有抬头.开午饭了,她站起来,动手收拾绣花架,又偶尔向街那边瞥一眼,又看见了那个军官.她觉得,这件事有些巧合.吃罢午饭,她心中忐忑走到窗口,但那个军官已经不在了.她也就忘记了他.
  过了两天,她陪伯爵夫人出门坐车,又看到了他.他站在大门口台阶下,竖起海狸皮大衣领子掩住面孔:帽子下面的一双黑眼睛象是两团火.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不知为什么心里惧怕,怀着莫名其妙的惊疑坐进马车.
  回到家,她跑到窗口,又看见那个军官站在原先的地方,眼睛盯着她的窗户.她从窗口走开,好奇心折磨着她,她的心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所萦绕.
  从此没有间断过一天,到了一定的时刻,那个年轻军官便准时来到窗下.他和她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当她坐在自己位子上做女红时,感到他要来了,抬起头便看到了他.看他的时候一天天越来越长.年轻人对她这一点似乎很感动.每一回当他们的目光相遇,她青春锐利的眼睛一瞥就看出他那苍白的面颊一下子羞得绯红.过了一个礼拜,她向他微微一笑......
  当托姆斯基请求伯爵夫人许允他介绍自己的一个朋友给她认识的时候,可怜的姑娘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但是,得知纳鲁莫夫不是工程兵军官,而是个骑兵军官以后,她又懊悔了,生怕自己不够慎重提出来的问题会向轻浮的托姆斯基泄露自己心头的秘密.
  格尔曼是个俄罗斯化了的德国人的儿子.她父亲给他留下了一笔不小的资本.他坚信必须巩固自己的独立,因而只靠薪水度日的格尔曼没有碰自己那笔款子所生的利息,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癖好.同时,他为人城府很深,虚荣心又强,因此,同事们很难有机会讥笑他过分节衣缩食.他具有强烈的激情和火焰般的想象力,但坚强的意志使得他免于年轻人常有的荒唐.例如,他天生是个赌徒,但他从未摸过牌,因为他算计好了,他的处境不允许他牺牲衣食以图捞回更多的钱(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但同时,他却每天通宵达旦坐在牌桌旁,打摆子般地会战着,盯住千变万化的赌局.
  关于三张牌的传说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整整一夜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怎么样?"第二天傍晚当他逛彼得堡大街时心下想,"如果老伯爵夫人向我公开了秘密,或者,告诉我那三张包赢的纸牌,那可就好了!为什么不碰碰运气呢?向她作个自我介绍,赢得她的宠爱......也许,做她的情夫,又有何妨?......不过,那可得花费时间,已经八十七岁的她,她很可能过一个礼拜就会死掉,说不定只过两天!......那纸牌的故事可靠吗?......能够相信吗?......不!精打细算,节衣缩食,埋头苦干,这就是我三张必胜的王牌,它可以使我的资本成二倍.六倍的速度增加,我就能够赢得安康和独立了."
  如此算计着,他信步走到了彼得堡的主要的一条街道上,面对一座古式建筑物.街上车水马龙,一辆接一的轿车开到那座府邸的大门前.眼花缭乱,从轿车里时而露出年轻美人儿的一双纤足,时而摆出一对丁响的骑兵高统靴,时而伸出一只穿绣花袜子的外交官的尖头文皮鞋.气派非凡的看门人的皮袄和披风衣一晃而过.格尔曼停住脚.
  "这是谁家的公馆?"他问街角上的巡警.
  "××伯爵夫人家的."巡警回答.
  格尔曼一阵颤抖.奇幻的故事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开始不时的围绕着这栋房子打圆圈,思考着关于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和她那神奇的本领.回到他自己寒碜的角落时,已经很晚了.他久久不能入睡,待到瞌睡袭来,他便梦见铺上绿呢的桌子.一张张扑克.一摞摞钞票.一堆堆金币.他出牌,一张接一张押下去,断然摊牌,赢了又赢,金子往怀里捞,钞票往兜里塞.梦醒了,时间很晚了,他叹一口气,惋惜幻梦中茫然不知去向的钱财.他又出门逛大街去了,又信步来到××伯爵夫人的宅子跟前.一股莫名其妙的势力牵着他来到这地方.他站住,抬头仰望一个个窗口,他见到,有个窗口里有一个黑头发的脑袋,低垂着头的黑头发,似乎在看书或在干活.小小的头抬起来.格尔曼看见一张鲜艳的小脸蛋和一双乌黑的眼睛.这一瞬间决定了他的命运.
  
  我亲爱的!我读你四页情书,还不如你写的快哩!
  通信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刚刚脱下衣服,摘掉帽子,伯爵夫人又派人来叫她,同时又吩咐套车.她们又出门坐车.老太太被两名仆人扶着进了马车里.正在这一瞬间,丽莎在车轮旁看见了她那个工程兵.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吓呆了.年轻人眨眼不见了,一封信留在她手里.她把信藏到手套里,一路上对伯爵夫人本来有个坐车不断提问的老毛病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如:咱们刚才碰到的是谁呀?这座桥叫什么名字呀?招牌上写的是啥什么玩意呀?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这一次却信口回答,驴唇不对马嘴的信口回答,弄得伯爵夫人发火了.
  "你怎么搞的,小娘子?楞头楞脑,你变傻了吗?我的话,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我口齿清清楚楚,又没有老糊涂!"
  她的话丽莎还是没有听进去.一回到家,丽莎跑进自己的房间,从手套里拿出信来,信还没有封口.她把信读了一遍.信的内容是表白爱情,写得柔肠温语,恭敬有余,一字一句照抄德国言情小说.好在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不懂德语,所以她的心迷醉在他的话里.
  不过,接了这封信,又使她心下着实不安.平生第一次她跟一个青年男子有了秘密的授受之亲.那人的胆大妄为使她吓坏了,她责备自己行为有失体面,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再坐临窗口,对他不予理睬,用此办法使年轻军官进一步追求的热情冷却下去吗?或者,把信退还给他?回他一封,冷酷地表示坚决拒绝吗?她连一个可资商量的人都没有,因为她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女导师.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决定回他一封信.
  她坐在书桌前,拿起笔,沉思起来.好几次开了头,又撕了.时而她觉得口气太软,时而又觉得太硬.终于她写了几行,感到满意."我相信,"她信中写道,"您的良好动机让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鲁莽的举动来侮辱我.但是,我们的相识不应当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我把这封信退还给您,并且相信,往后不会因为您对我不尊重而导致我后悔莫及."  第二天,一见到格尔曼走过来,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从绣花架旁站起身,走进前堂,推开小窗,把一封信扔到街上,但愿年轻军官赶快捡起来.格尔曼走上前,拾起信,走进一家糖果店里去了.拆开信封,他看到了自己的信和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的回信.对于这一点他早就料到了,返回家里,为自己偷情的把戏再度忙乱起来.
  过了三天,一个年纪轻轻的.有一双水灵的眼睛的姑娘从时装店里拿来一封信.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心神不宁地拆开信,以为是来条子催欠款,打开一看,却原来是格尔曼的手书.
  "好姑娘!你弄错了."她说,"这张条子不是给我的."
  "不,是给您的!"姑娘大声回答,公然对她狡猾地笑着,"请你读下去."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浏览了一遍.格尔曼在信里提出幽会.
  "不可能!"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他操之过急的要求和这种传递信件的方式使她惊恐,"这封信一定不是给我的."她随手把信撕得粉碎.
  "如果这封信不是给您的,干吗您把它撕掉?"那姑娘说,"我本可以把信退还给那个写信的人呀!"
  "好姑娘!"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说,因为她被那姑娘看穿了,她不禁羞得满脸通红,"请您往后别再送这种条子给我.请对打发您来的那个人说,他应该感到害臊......"
  但格尔曼并未就此罢休.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每天收到用不同方法传递来的信,传递信件有时采用这种方式,有时又改换另外的法门.这些信已经不是从德国言情小说里翻译照抄的了.格尔曼热情奔放地写,行文用的是他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信中表达了他百折不挠的意志.天马行空式的狂妄的幻想.丽莎维塔已经不再把它们退回去了.她沉醉于其中,动手回信......而她的信一封封越来越长,越来越动情了.终于,她从窗口扔下去一封信,其内容如下:
  "今天伯爵夫人将要到会××公使家参加舞会.公使举办舞会.伯爵夫人将要到场.我们会逗留到两点钟左右.机会到了,您和我可以单独见面.只等伯爵夫人一离开,她手下的人全都会各自走散,门厅里只留下一个人看门,但他一般也会钻进自己小房间里去.您十一点半钟来,就径直登楼.如果在前厅里您遇到了人,您就问:伯爵夫人在家吗?若回答说不在家......那您就毫无办法了.那您就只好回去.但是,应该不会碰到任何人.丫鬟们都会坐在她们自己那间屋子里.伯爵夫人的卧室前厅向左拐直走便是.卧室内屏风后面有两张小门:右边通书房,那里头伯爵夫人从来不进去;左边一扇门通走廊,那儿有一座直通我房间的螺旋梯子."
  格尔曼周身直打颤,好似一头猛虎,巴望着指定时刻的到来.晚上十点钟,他已经到了伯爵夫人的屋子前面了.天气很糟.刮着风,潮润的鹅毛大雪纷纷落下.街灯昏暗,街上空空荡荡.车夫间或赶着瘦马缓缓驶过,看看有没有晚归的乘客.格尔曼站着,只穿一件礼服,既不觉得刮风,也没有感到下雪.终于,伯爵夫人的车子开到门口.格尔曼看到,那个裹紧皮大衣的.弯腰曲背的老太婆被两仆人架着塞进车子里头;他又看到,跟随在后,一闪而过,那是外罩一件单薄的披风.头上插了鲜花的她的养女,车门砰关,轿车费力地在泡雪上行驶.看门人掩上大门.各个窗口的灯灭了.格尔曼徘徊在寂静的屋外.他走到街灯下面,看看表,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他就站在街灯下面,眼睛盯着指针,坐等剩下的几分钟过去.刚到十一点半,格尔曼便登上伯爵夫人家的台阶,走进灯火通明的门厅里,看门人不在,格尔曼上楼,推开通前厅的门,看到一个仆人身子斜在老式的肮脏的安乐椅上,在灯光之下打瞌睡.格尔曼迈开轻巧而坚定的步伐从他身边走过.前厅和客厅里很暗,门厅的灯光微弱地透进来.格尔曼走进卧室.供了许多古色古香的圣像的神龛前,点了金黄的小灯盏.几张褪色的花缎安乐椅,镀金已经脱落的几张沙发,上对称地摆在糊了中国壁纸的墙边的沙发上搁着几个色调暗淡松构件靠枕.墙上挂着两幅画,巴黎Mme Lebrun所绘.一幅是画的一个男人,四十来岁,红润的团团胖脸,穿一衣草绿军服,佩带星章.另一幅是画的一位年轻的大美人,一只鹰钩鼻子,鬓角拢起,扑了粉的头发上扎一朵火红的玫瑰.屋角里摆着瓷雕的牧童,名扬一时的列劳制造的座钟,此外,还有一些盒子.匣子.赌具.羽毛扇以及上一世纪末跟蒙哥里菲尔的气球.密斯米尔的催眠术一道发明的各式各样的女士们的小摆设.格尔曼走到屏风后面.那儿摆了一张小铁床,左边有一扇门通书房,右边另有一扇门通走廊.格尔曼推开这扇门,见到一座小小的直通可怜的养女的房间......但他退了回来,钻进昏暗的书房.
  时间过得极慢.四周静悄悄的.客厅里时钟响十二下,各个房间里的钟也一个接一个跟着敲打十二下.然后一切复归于死寂.格尔曼紧紧倚偎冷凉的火炉站着.他很郑重,正如一个决心要干一件虽然危险,但同时又非干不可的事情的人那样,心跳得很平稳.时钟敲了一点,又敲了两点,他终于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车辚辚声.他胸中不由的地翻腾起来.马车驶到大门口停下.他听到放下踏脚板的声音.宅子里忙开了.仆役奔跑,人声嘈杂,整栋房子立即掌灯.三个上了年岁的女仆跑步直奔卧室,早已半死不活的伯爵夫人,进得房来,便一屁股跌坐在安乐椅里.格尔曼从隙缝里窥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打从他鼻子尖前面一晃而过.格尔曼听到了她急急忙忙的噔噔噔上楼去的脚步声.他心里似乎产生了某种类似良心发现的情绪,但很快将它抹掉.他早已麻木了.
  伯爵夫人站在穿衣大镜前卸妆.女仆们摘掉她那插了许多玫瑰花的帽子,从她那几乎秃光.只剩几根白毛的脑瓜上取下扑满白粉的假发.在她身旁撒落了许多头发夹子.镶银边的黄袍堆在她浮肿的大腿上.格尔曼有幸目睹了她卸妆时这一幕令人作呕的隐密场面.终于,伯爵夫人只穿一件睡衣,戴一顶睡帽了.她这一身装束,跟她老朽的骨架子倒比较适宜,看起来,就不那么丑陋和不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了.
  象一般老年人一样,伯爵夫人患了失眠症.卸妆之后,她便坐在窗前的安乐椅里,使女被打发走了.蜡烛拿走了,房间里只剩一盏灯.伯爵夫人坐着,通体发黄,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身子止不住左右摇晃.不再有任何思想的她被那双混浊无神的眼睛表露得一清二楚.只要瞧她一眼,包你会想到,这老太婆之所以左右摇晃并非出自她的本意,确实是因为体内有潜在的电流在起作用.
  突然,这一张僵死的脸莫名其妙地变色了,嘴唇不再抽搐,眼睛生了点活气.因为伯爵夫人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
  "别害怕!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害怕!"格尔曼低声清清楚楚地说,"我并没有害您的意思.我来请求您为我做一件好事."
  老太婆似乎耳聋般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似乎耳背了.格尔曼心里想,她是聋子,于是俯身对准她耳朵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老太婆还是不作声.
  "您能够,"他又说,"您不费力的就可以造就我一生的幸福.我知道,您能够一连猜中三张王牌......"
  格尔曼停住了.伯爵夫人似乎明白了他的要求.看来,她在寻找字句作答.
  "那是个笑话,"她终于开口了,"我向您诅咒,那是个笑话."
  "那有什么可笑的?"格尔曼气冲冲地反驳,"恰普李茨,您该记得他吧!您帮助他赢回了赌本."
  伯爵夫人显然慌乱了.她的神色反映了她心里发生了强烈的震憾,但很快又陷入原先的麻木状态.
  格尔曼接着又说:"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三张必胜的王牌?"
  伯爵夫人不作声,格尔曼继续说,
  "您为了谁而保守这个秘密呢?为了您的孙子吗?他们有的是钱,用不着这个,况且他们哪里知道金钱的价值!您的三张牌帮助不了败家子.谁如果不能保住祖传的家产,那么,他终归要在贫困潦倒中死去,即使魔鬼来给他帮大忙也是白费.我可不是败家子.我深知金钱的价值.您的三张牌我不会白白糟蹋掉.怎么样?......"
  他停住不说了,周身直打哆嗦,等她回答.伯爵夫人不做声.格尔曼双膝跪下.
  "如果您的心,"他慷慨陈辞,"曾经体验过爱的感情,如果您还记得爱的喜悦,如果您哪怕有一次倾听落地的婴儿哇的一哭而由衷一笑,如果您的心胸被某种人类人感情激荡过,那么,我就要以结发妻子.情妇和母亲的感情的名义,以人间一切至神至圣的名义恳请您千万别回绝我的央求!......向我公开您的秘密吧!您要它有什么用?......也许,它跟滔天大罪与生俱来,也许,它跟永恒的福祸不共戴天,也许,它跟魔鬼结下了不解之缘......请想想,您老了,能活几天?我要把您一生的罪孽通通抓将过来压在自己的灵魂上!向我公开您那个秘密吧!请想想,我这个人一生的幸福全操在您的掌心;非但我本人,还连同我的孩子.孙子.曾孙,都将对您感恩戴德,对您顶礼膜拜,把您当成人类的圣贤......"
  老太婆没有回答一个字.
  格尔曼站起来.
  "老妖婆!"他咬牙切齿地说,"看来我得强迫你说......"
  说了这话,他从兜里掏出一枝手枪.
  一见手枪,伯爵夫人的强烈感情再一次显现出来.她摇摇头,抬起手,似乎想挡住子弹......随即仰天倒下......不动弹了.
  "别佯装啦!"格尔曼抓住她的手说,"我最后一次问您:愿不愿意告诉我那三张牌?答应还是不答应?"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格尔曼一看,她已经死了.
  
  18××年5月7日.
  这个人,没有任何道德观点,心中没有任何圣洁的感情.
  通信
  还穿着一身舞会的衣裙的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深深陷入沉思之中.一回到家,她便慌忙支走睡眼惺松不再愿意服侍的使女,说道:"脱衣服我自己来."她战战兢兢回到自己房间,满怀希望在房里看到格尔曼又但愿不要碰见他才好.一进房,她一眼就看出他没有来,心下着实感谢命运之神巧设障碍,使得他们不能幽会.她坐下,没脱衣,开动脑筋回忆她是如何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被引诱到如此深沉的地步.从她第一次在窗口见到那个年轻人以来,还不到三个礼拜,可她跟他已经书信往还不断了......而他竟然从她这方面取得了深夜里幽会的允诺!从他的几封信上有签字,她才得知他的姓名;她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没有听见过他说话的声音,从来没有听见别人谈论过他......这样一直到了这一天晚上.多么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一天夜晚的舞会上,托姆斯基跟年轻的公爵小姐波琳娜闹别扭,因为这位小姐一反常态,不跟他调情,故意冷淡以图报复他.因此,他找了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没完没了地跟她跳玛祖加舞.跳舞的整个过程中,他笑她对工程兵军官有所爱慕.他夸口说,他知道的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他的玩笑有一些正好触到了她的痛处,以致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好几次心下琢磨,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您从谁那儿打听到的?"她笑着问.
  "从您所熟悉的一位朋友那里知道的."托姆斯基回答,"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呀!"
  "这位了不起的人物是谁?"
  "他名字叫格尔曼."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什么也没有回答,可她的手和脚却冰凉.
  "这位格尔曼,"托姆斯基接着说,"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罗曼蒂克的人物:他的侧面像活脱是个拿破仑,而灵魂却象靡非斯特匪勒斯.我想,至少他良心上必须提负至少三桩谋杀罪.为什么您脸色这么白?......"
  "我头疼......格尔曼对您说过什么话?您倒是怎么看他?
  "格尔曼跟朋友们合不来.他说,'如果他不是现在这种地位,他干起来会完全不同.,我甚至设想,格尔曼对您有所打算,至少,他听了朋友对您的爱慕之辞心情很不平静."
  "可他在哪里见过我呢?"
  "在教堂里,也许,您散步的时候......天晓得!或许,在您自己房里,在您做梦的时候,他就......"
  三位女士走上前来,探问道:上场还是下场?这一来,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万分紧要的一场谈话就被打断了.
  公爵小姐波琳娜成为托姆斯基选中的伴舞.她伴着他再跳了一轮,又在自己位子前飞旋了一圈,早已尽释前嫌了.托姆斯基重返自己位置上时,早已把格尔曼和丽莎丢到脑后去了.可丽莎却还一直想恢复刚才中断了的谈话.但玛祖加舞已经跳完,老伯爵夫人不久要回家了.
  托姆斯基的话怎能认真看待?只不过是舞会上逢场作戏罢了,但对于沉溺于幻想的女娃那几句话深深印在了脑海里根深蒂固.托姆斯基所描绘的那幅肖像跟她自己所构思的图画正好不谋而合,此外,还得多亏新近的小说,致使那个卑鄙的人物迷惑了她的心同时又令她恐惧.她坐着,一双裸露的膀子交叉搁在膝头上,插了鲜花的头低垂在袒露的胸前.突然,门被打开,格尔曼走了进来.她一阵战栗......
  "您刚才呆在哪里?"她惊恐地问,声音耳语般地轻.
  "在老伯爵夫人的卧室里,"格尔曼回答,"我刚从她那儿来,她死了."
  "天呀!您说什么?"
  "看起来,"格尔曼回答,"我是她致死的原因."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望着他,托姆斯基的那句话缠绕在她心头;这个人的良心上至少压着三桩谋杀罪!格尔曼在她身旁的窗台上坐下,接着把一切都对她讲了.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毛骨悚然的听他说.这么说来,那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情书,那一团团火焰般的爱欲,那一往情深.大胆而执着的追求,所有这一切却原来并不是爱情!金钱......这才是他梦寐以求之物.她本人是不能消解他的饥渴和使他幸福的.可怜的养女并非别的什么东西,只不过是被当作谋杀她的老恩人的强盗中的盲目的工具而已!谋杀她的老恩人的强盗手中盲目的工具而已!......她悲痛欲绝,揪心地后悔,悔之晚矣!格尔曼默默地望着她:他心里也感到痛苦,但是,无论是可怜的姑娘的眼泪,还是她受苦时楚楚动人的姿容都不能打动他阴暗的心灵.老太婆死了,他并不觉得良心不安.让他恐惧的只有一点:他赖以大发横财的那个秘密,他得不到了,永远得不到了.
  "您这只人妖!"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终于开口说.
  "我并没起心害死她."格尔曼回答,"我的手枪没有上子弹."
  他们不吭声了.
  早晨来临.快要燃尽的蜡烛被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熄掉.鱼肚白的晨光透进她的房间.她擦干眼泪,抬起眼睛望着格尔曼:他坐在窗台上,抱着两条胳膊,紧紧皱着眉头.他这个姿态不由得令人想起拿破仑的侧影.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被这神色打动了.
  "您怎么从这屋子里出去呢?"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最后说,"我可以带你通过一条秘密的楼梯走出去,不过,还得穿过卧室,我害怕."
  "告诉我怎样找到那条秘密的楼梯,我一个人出去."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站起身,交给他一把从箱里取出的钥匙,详细地向他作了交代,格尔曼握了握她冰冷的.毫无反应的手,吻了吻她扭过一边去的头,随后走了出去.
  他下了螺旋梯,再次走进伯爵夫人的卧室.已经僵硬的老太婆,她脸色安祥,显出万事不挂己的样子.格尔曼在她跟前站住,仔细端详,似乎想要证实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后来,他走进书房,摸到了两扇门,于是接着走下了一条阴暗的楼梯,心里冒出一些古古怪怪的念头.他想,也许,六十年以前的此时此地,有个身穿绣花长袍.头发梳成王子之鸟式的年轻的幸运儿,将一顶三角帽子按在胸口,正偷偷摸摸登上这条楼梯,向那间卧室钻进去.如今,此人已经变成了冢中枯骨,而他的那位老掉了牙的情妇的心,今晨又停止了跳动......
  下了楼,格尔曼找到了一张门,掏出钥匙打开,走进了一条直通大街的过道.
  
  这天晚上,已故的男爵夫人封.维××来到我跟前.她全身白衣素裙,对我说道:"您好呀!我的智囊先生!"
  希维顿贝格尔语录
  在那命中注定的夜晚三天之后,上午八点钟,格尔曼前往××修道院,伯爵夫人安魂祈祷将在那儿举行.他内心虽无悔恨之意,却又不可能完全压制良心上的嘀咕:"你就是凶手!"他虽则没有真正的信仰,但迷信禁忌却很多.他害怕过世的伯爵夫人可能对他的一生产生有害的影响.所以决定去参加她的葬礼,为的是恳求她宽恕.
  教堂里挤满了人.格尔曼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富丽堂皇的灵台上面陈放着一副棺材.一顶天鹅绒的华盖悬挂上头.亡人仰卧灵柩里,两手交叉搁在胸前,头戴花边小帽,身穿锦缎寿衣.四周站满她家里的人,仆人一个个手持蜡烛,身穿黑袍,肩挎有家徽的绶带,亲属身穿重孝他们是她的儿子们,孙子们和曾孙们.谁也没哭.眼泪实在是假惺惺.伯爵夫人太老了,她的死是意料中事,并且,她早就被她的儿孙当成过世的人物看待了.一位年纪轻轻的神父致悼辞.他纯朴动人的语言赞颂这位有德之人悄然归天,多年善积阴功,方能成此正果......这是基督徒的善终."死亡之天使已获此善人,"演说家慷慨陈辞,"彼将于福祉之彻悟中永生,将于天国之仰望中不朽."在肃穆的仪式中完成祈祷.亲属首先走上前跟遗体告别,然后,数不清的宾客鱼贯而入.他们前来向这位很久很久以来就是他们醉生梦死的宴席和舞会的参与者表示哀悼.他们之后,便是全体仆人.最后,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死者的同庚步上前去.两个年轻姑娘搀着她的胳膊.她没有力气鞠躬到地,倒是流了几滴眼泪,吻了吻自己女主人冰凉的手.她之后,格尔曼坚定地走到棺材旁.他鞠躬到地,趴在撒满松枝的地上有好几分钟.后来,脸色惨白得像死人的他站起身,他登上了灵台,又一鞠躬......这一瞬间,他觉得,死人面带嘲笑,盯住他,眯起一只眼睛.格尔曼慌忙后退,一脚踏空,摔了一跤.他被别人搀了起来.正在这时,突然晕倒的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被人搀扶着送出教堂大门.这个插曲扰乱了庄严的丧礼有好几分钟.在场的人群中间窃窃私议.一位死者的亲戚,一位瘦高的宫廷侍从向旁边的一个英国人耳语,说这位年轻军官是死者的私生子,英国人冷冷回答:"Oh?(啊?)"
  这一整天,格尔曼精神萎靡不振.他在一家僻静的饭馆里吃了顿午饭,一反常态,灌了不少的酒,想把内心的苦闷镇压下去.但是,酒入愁肠,反倒更加搅乱了他的头脑.回到家,他连衣服也不脱,往床上一倒,便沉沉睡去.
  他醒了,已经半夜.他的房间被明月照亮了.他看看时钟:差一刻三点.他不想睡了,便坐在床沿回想老伯爵夫人的葬礼.
  这时有个人从街上透过窗户看了他一眼,立刻就走开了.格尔曼根本没有在意.过了一分钟,他听到,有人推开前房的门.格尔曼想:是他的勤务兵跟往常一样喝醉了酒夜游归来.但是,他听到的却是陌生的脚步声.那人穿的是便鞋,只听得叭嗒叭嗒.门打开,一个全身白衣白裙的女人走进来.格尔曼还当她是自己的老奶妈,心下好生惊奇:这么晚了,她来这里干什么事呢?但那一身全白的女人溜过来,站到他面前......格尔曼认出了老伯爵夫人!
  "我违背我的诺言来找你,"她坚定地说,"但是,我有责任来答应你的请求.三点.七点.爱司可以连连赢牌,不过得有个条件:一昼夜之内你只能打一张牌,并且,从此以后,一生不再赌钱.我可以饶恕你害死了我,不过得有个条件,你要跟我的养女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结婚......"
  说完,只听得便鞋叭嗒叭嗒的声音,她走到门口便不见了.格尔曼听见门厅的门砰关了,又看到,有个人从窗外瞟了他一眼.
  格尔曼许久才回过了神.他走进另一间房里.勤务兵睡在地板上.格尔曼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他擂醒.象往常一样烂醉如泥的勤务兵是什么也不知道的.通门厅的门已经闩了.格尔曼回房,点燃一支蜡烛,把刚才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且慢!"
  "您何以敢对我说'且慢,?"
  "大人!我说了:'且慢!"
  同一个精神本能之中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凝固不动的思想,正如同两个物体不可能同时占住物质世界的同一空间一样.三点.七点.爱司这三张牌迅即遮住了格尔曼脑子里的死老太婆的形象.三点.七点.爱司不离他的脑瓜,挂在他的嘴唇上.见到一位年轻的女郎,他就说:"身材多苗条啊!真是个红心三点."有人问他:"几点钟了?"他回答:"差五分七点".每一位大腹翩翩的汉子在他眼里便是一个爱司.他在梦中也紧紧追随三点.七点.爱司.能幻化成无奇不有的物象:三点开成三朵火红的石榴花,七点变成哥特式的拱门,爱司却原来是一只伟大的蜘蛛.千顾万虑集中到一点:赶快利用这珍贵的秘密.已经打算退休的他,已经计划出门远游了.他已经盘算去巴黎公开的赌场上大显身手,借诱人的命运女神的无边法力捞它一大把钱财.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避免了可怕的奔波劳碌.
  由著名的切卡林斯基担任主席的一个阔佬赌待协会在莫斯科成立.此人在赌场混了一辈子,曾经挣过一百万,赢回来的是期票,输出去的却是现金.他积累十年之经验,因而赢得了同伴们的信赖,他门招天下客,厨师手艺强,为人谦逊,性情爽快,因而受到别人尊敬.这时他来到了彼得堡.年青人簇拥到他那儿,为了赌牌而忘了跳舞,宁可牺牲跟美人儿的调情,甘愿拜倒在法老的驾前.纳鲁莫夫把格尔曼带到了他那儿.
  他们走过几间豪华的厅堂,其间有一群文质彬彬的侍者殷勤伺候.有几位将军和枢密院顾问官在玩惠斯特.瘫大花缎沙发上的许多年轻人,在吃冰淇凌和抽烟斗.客厅里长桌旁围了二十来个赌徒,主人坐在当中做庄,正在发牌.他六十来岁,有着令人敬重的外表,满头银发,富泰和气色很正的脸透露出他心地善良;一双很有神的眼睛,总带着机敏活泼的笑意.纳鲁莫夫把格尔曼介绍给他.切卡林斯基友好地跟他握手,请他不必客气,然后继续发牌.
  这一局拖延了很久,桌上摆了三十多张牌.
  切卡林斯基每次发完牌都等一等,好让赌家有时间清好自己的牌,然后他记下输数,认真听取他们的意见,更加认真地抚平被别人漫不经心的手折坏了的牌角,就又准备第二圈发牌.
  "请给我一张牌."格尔曼说,同时从一位也在赌钱的肥胖的先生背后探出一只手.切卡林斯基笑一笑默默地点点头,意思是说:怎能不同意?纳鲁莫夫微笑着祝贺长时期无所作为的格尔曼以后开了戒,祝贺他旗开得胜.
  "押了!"格尔曼说,用粉笔把赌注写在牌上.
  "请问多少!"庄家收收眉头问.
  "四万七千."格尔曼回答.
  听了这话,一瞬间一个个脑袋都转过来,格尔曼被一个个转过来的脑袋上的一双双眼睛盯住了."他发疯了!"纳鲁莫夫想.
  "请允许我告诉您,"切卡林斯基说,脸上依旧露出微笑,"您下的注很大.这儿还没有人孤注一掷超过二百七十五卢布哩!"
  "怎么?"格尔曼反问道,"难道你不敢开?"
  切卡林斯基对他一鞠躬,谦逊地表示同意.
  "不过,我得向您报告,"他说,"为了赢得朋友们的信赖,我赌钱只赌现金.从我这方面说,当然,我完全相信您的一句话,但是,为了赌场规矩和计算方便起见,请您即刻把现金押在牌上."
  格尔曼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支票交给切卡林斯基.他看了一眼,把支票押在格尔曼的那张牌上.
  他动手开牌,右边是九点,左边三点.
  "赢了!"格尔曼说,出示自己的牌.
  赌客之间涌起一阵低声的喧嚣.切卡林斯基皱一皱眉头,随即又微笑.
  "您就要收款吗?"他问格尔曼.
  "叨光."
  切卡林斯基从兜里掏出几张银行支票,当场付清.格尔曼收了钱,立即离开桌子.纳鲁莫夫还没清醒过来,格尔曼喝了一杯柠檬水就回家去了.第二天晚上他又到了切卡林斯基那里.主人在发牌,格尔曼走到桌子旁,赌客们马上让出一个位子给他.切卡林斯基向他亲切地点点头.
  格尔曼等到新的一局开始,摸了一张牌,把四万七千和昨晚赢的款子全都押上去.
  切卡林斯基动手开牌,右边是贾克,左边是七点.
  大家"哎呀"一声惊叹.切卡林斯基的心被吓慌了.他数了九万四千卢布递交格尔曼.格尔曼收了钱,无动于衷,当即离开.
  下一晚格尔曼又来到桌旁,大伙儿都在等他.将军们和枢密院顾问官们放下手中的牌不打,都来观看一场如此非凡的赌博.年青军官们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全体堂倌都集中到了客厅里.大伙儿围着格尔曼.其余的赌客都不摊牌了,焦虑地等待着,看看如何了结这桩公案.格尔曼站在桌子旁边,面对一脸惨白.但仍然笑容可掬的切卡林斯基,准备跟他一决雌雄.他两个人每人都拆封一副新的纸牌.切卡林斯基洗牌.格尔曼摸了一张牌放下,把一沓钞票押在上面.这倒真象一场决斗.四周鸦雀无声.
  切卡林斯基动手开牌,手发抖.右边是皇后,左边是爱司.
  "爱司赢了!"格尔曼说,揭开自己那张牌.
  "您的皇后输了."切卡林斯基和和气气地说.
  格尔曼浑身一颤.真的,他手里的是黑桃皇后而没有爱司.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押错一张牌.
  这时他觉得,黑桃皇后眯起眼睛对他朝笑.何等相似啊!他被吓着了.
  "这个老太婆!"他大叫一声,失魂落魄.
  切卡林斯基伸手把赢的钞票抹过来,格尔曼站着不动.他离开桌子,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哗."赌得有气魄!"赌客们说.切卡林斯基重新洗牌:赌局照常进行下去.
  结  局
  发了疯的格尔曼.他住进了奥布霍夫精神病院里第十七号病房.对于任何问题他一概不予回答,口里飞快地嘟嘟囔囔:"三点.七点.爱司!三点.七点.爱司!......"
  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嫁给了老伯爵夫人的已故管家的儿子,丈夫是个非常英俊的青年人.他在某个机关做事,有一份可观的产业.他是老伯爵夫人的已故管家的儿子.丽莎维塔.伊凡诺夫娜收养了亲戚的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托姆斯基晋升为骑兵大尉,并且跟波琳娜公爵小姐结婚了.基 尔 沙 里
  基尔沙里论其血缘是布尔加人."基尔沙里"在土耳其语里是勇士和好汉的意思.至于他的真实姓名,我不知道.
  基尔沙里打家劫舍,威震摩尔达维亚.为了对他有所认识,我这里说一件他的事迹.你就会对他有所了解.一天夜里,他跟阿尔纳乌特人米海伊拉基两人一伙袭击布尔加人的一个村庄.他们从村子两头放火,从一家家农舍进进出出.米哈伊拉基则抢劫财物,基尔沙里抢夺折杀.两人大叫:"基尔沙里来了!基尔沙里来了!"全村四散逃命.
  当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宣布造反,并着手招募队伍的时候,基尔沙里去投奔他还带领了几个老伙伴.艾杰里亚的真实目的他们了解得甚微.但是,战争提供了掠夺土耳其人,也可能掠夺摩尔达维亚人从而大发横财的好机会.这一点他们倒清清楚楚.
  亚历山大.伊卜西朗吉为人豪爽,只是缺少担任这个角色的品质,不但过分急躁,而且过分粗心大意.他跟部下不和善相处,部下对他既不尊重,也不信任.在一次不幸的战斗以后,希腊青年的精英都牺牲了.伊奥尔达吉.奥里姆比奥基劝他离开,并同时占据他的交椅.伊卜西朗吉不得不骑马逃往奥地利边境,后来从那儿他寄来一封信,诅咒所谓不听话的人.胆小鬼和坏蛋.那些所谓"胆小鬼和坏蛋"大都战死在谢库修道院里或者普鲁特河畔了,他们曾不惜代价抵抗比自己强大十倍的敌人.
  基尔沙里进了格奥尔基.康达库晋的部队.关于此人,可以说出跟伊卜西朗吉同样的评.在斯库良诺战斗的前夜,康达库晋请求俄国长官批准他参加我们的边防站.因此,部队就没有了首领.然而,基尔沙里.萨菲扬诺斯.康塔戈尼等人根本不想被任何人来领导.
  斯库良诺战役,似乎还没有就其全部感人的真实性进行过描述.不妨试想一下:七百个阿尔纳乌特人.阿尔巴尼亚人.希腊人.布尔加人以及各色乌合之众,毫无军事修养,面对一万五千土耳其骑兵不得不张慌撤退,他们被逼到普鲁特河边,摆开两门小炮,而那是从雅西的大公的宫廷里搞来的,原来礼炮是供生日喜庆时放用的.土耳其人想放霰弹射杀,只是因为没有俄国长官的允许他们不敢使用:霰弹一定会飞到我方河岸.边防站的头头(现已去世)虽然在军队里服役四十多年,却还未曾听过子弹飞啸声,可这次上帝让他听到了.几颗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老头子大发脾气,大骂边防站管辖的步兵团的少校奥霍特斯基大骂一通.少校不知该咋办,只有跑到河边,河对岸土耳其卫兵骑马驰骋,耀武扬威.少校打手势恫吓他们.土耳其卫兵看见之后,便调转马头急奔而去.随即土耳其大队人马也跟着他们退去了.那个打手势的少校名叫霍尔切夫斯基.我太不清楚他以后情况如何.
  接下来的一天,土耳其人第二次袭击艾杰里亚分子.他们不敢用霰弹,也不用圆珠炮弹,违反自己的惯例,决定使用冷兵器.仗打得很激烈.新月形弯刀大砍大杀.土耳其人还使用了长矛他们中间可从未见过的.这些长矛是俄国人制造的,因为有涅克拉萨分子在他们中间参加战斗.得到俄国长官的允许,艾杰里亚可以渡过普鲁特河藏在我们的边防站里.他们开始渡河.康塔戈尼和萨菲扬诺斯最后留在土耳其河岸上.基尔沙里前一晚就受伤了,早就躺在边防站里.萨菲扬诺斯被打死.康塔戈尼是个大胖子,长矛刺入了他的大肚子.他一只手举起大刀,另一只手一把抓住敌人的长矛,使劲往自己肚子里刺进去,以便大刀勿得着砍杀敌人.两人便同归于尽.
  战斗结束,土耳其人成了胜利者,摩尔达维亚被清洗.六百名左右阿尔纳乌特人流落在比萨拉比亚.怎样养活自己,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还是对俄国的庇护感恩不尽.他们虽然无事所做,但并不胡作非为.在半土耳其化了的比萨拉比亚的咖啡馆里常碰到他们,端着小杯子,口衔长烟管,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着浓咖啡.他们的条纹短上衣和红色尖头鞋都穿破了,毛茸茸的帽子在头上,歪戴着.宽腰带上还挂着弯刀和短枪.谁也不控诉他们.这些老老实实的穷苦人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摩尔达维亚的解放战士和威震一方的基尔沙里的战友,而他本人也在他们中间.这一切很难想象.
  统治雅西地方的巴夏询问到了基尔沙里的下落,经过和商谈,要求俄国当局引渡这个强盗.
  于是警察开始搜寻.他们得知,基尔沙里其实就在基什涅夫.一天晚上,他被抓住了,当时正当他和七个同伴在一个逃亡的僧侣家里在阴暗中坐下吃饭.
  基尔沙里被监禁起来.他没有隐瞒事实,承认他就是基尔沙里.他补充说:"可是自从我渡过普鲁特河以来,别人的一针一线,我没有碰过也没有欺侮过任何一个最穷苦的茨冈人.对于土耳其人.摩尔达维亚人.瓦拉几亚人来说,我的确是强盗,只是对俄国人来说却是客人.当萨菲扬诺斯用光了他所有的霰弹用光了,到边防站来找我们,为了最后放几炮,他从伤员身上搜罗了铜扣子.钉子.腰刀上的小链子和镶头去做霰弹.把仅有的二十个别希雷克给了他,自己却落得身无分文.上帝作证,从此我就靠别人施舍过活了!为什么到了现在俄国人反而把我出卖给我的敌人呢?"说完,基尔沙里不再开口,镇定自若地等待着决定自己的命运被决定.
  他没有等多久.长官从浪漫主义角度来看待强盗,在确认土耳其人提出的要求是正当的,就命令把基尔沙里引渡前往雅西.
  有个有头脑有良心的人,现在身居要职,是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官吏,他曾生动地描述了当日押送的情景给我听.
  牢房大门口停了一辆邮用土马车......不知道什么叫土马车,读者您还不知道吧?那是低矮的.编织而成的马车,前不久通常要套上六匹或八匹劣马.一个蓄着大胡子的摩尔达维亚人,头戴羊皮帽,骑在其中一匹马上,鞭子挥得噼叭响,不停地吆喝,他的马跑得极快.如果其中的一匹疲倦了,车夫就大骂它一通,然后把它卸下,丢在道旁不管.他相信在回来途中,在原来的地方肯定能找到它,它会安安静静在草原上吃草.时常出现这种情况:旅客从一个驿站出发,套着八匹马,不过到了下一站,只剩两匹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到了如今,在早已被俄罗斯化了的比萨拉比亚,都是俄罗斯式的器具和马车了.
  那是1821年9月下旬的一天,牢房的大门口,停着一辆上述土马车停在犹太女人拖拖拉拉趿着便鞋,阿尔纳乌特人穿着破破烂烂.花里胡哨的衣裳,身材苗条的摩尔达维亚团团围住那辆囚车.女人手里抱着黑眼的娃娃,男人们保持沉默.妇女们热心地等待着什么,似乎很热心,牢门打开,几个警官走将出来.接着有两名士兵押着带脚镣手铐的基尔沙里.
  看上去他有三十几岁.他的黝黑的面孔端正严肃,高高的身量,宽宽的肩膀,显得孔武有力.彩色头巾斜裹在头上,细腰身扎根宽腰带,穿一件蓝色厚呢子上衣,衬衫宽松的吊边没过膝盖,脚着一双漂亮鞋子,这就是他的装束.他神色高傲而镇定.
  一个身穿褪色军服的红脸老官员,那上头有三粒纽扣摇晃着,锡框眼镜而不是架在鼻梁上,而是架在发紫的瘤子上.他摊开公文,用摩尔达维亚语宣读公文,发着难听的鼻音.他时不时鄙夷地打量带镣铐的基尔沙里,看样子,那公文是针对他的.基尔沙里用心听他宣读.官吏读完,叠好公文,接着对群众严厉地大喝一声,叫他们开路,于是命令把土马车赶过来.这时候基尔沙里转向他并说了几句摩尔达维亚语.他声音颤抖,脸色惨白,跪在那个警官的脚下,他哭了.弄得镣铐叮叮响.那警官吃了一惊,后退一步.几个士兵想把基尔沙里搀起来,可是他自己站起身,提着镣铐,走进马车,叫一声:"走吧!"一个宪兵坐在他身边,摩尔达维亚车夫的鞭子一挥,马车便开动了.
  年轻的官吏问警官:"基尔沙里对您说了些什么?
  "您看见的,他请求我",警官笑着回答说,"请求我照料他的老婆孩子,他们住在离卡里不远的保加利亚村子里.他害怕他们因他而受连累.老百姓真愚蠢!"
  年轻官吏所讲的故事使我深受感动.我同情可怜的基尔沙里.关于他的命运的消息,我长时间不得而知.又过了几年,我又一次遇见了那位年轻的官吏.我们谈起过去发生的那件事.
  "你那位朋友基尔沙里怎么样了?"我问他,"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怎么不知道!"他回答,接着又告诉我下面的故事:
  基尔沙里被押解到雅西之后,交给了巴夏.巴夏判他死刑,死期延至某个节日,暂时将他收监.
  六个土耳其人看押这个囚犯.(七个都是普通老百姓,而他们的灵魂跟基尔沙里一样,也是强盗.)他们不但尊敬他,并且,怀着东方人至亲至善的心情,听他讲自己的神出鬼没的故事.
  看守和囚犯之间终于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有一天,基尔沙里对他们说:"兄弟们!我的死期就要到了.自己的命运,谁也逃脱不掉.很快我就得跟你们永诀了.我想给你们留点东西做个纪念."
  那几个土耳其人竖起耳朵听着.
  "兄弟们!"基尔沙里补充说,"三年前,我跟米哈伊拉吉一同打家劫舍,他已给过世在离雅西不远的草原上我们埋下了一口锅子,里面放满了金子.看起来,我跟他都不能享用这些财宝了.那就这样吧!你们拿去,把它和和气气地平分掉."
  那几个土耳其人惊喜若狂.他们合计,那个秘密的地方,怎样才能找到?他们苦思铭想,最后决定让基尔沙里亲自去找.
  到了夜里.土耳其人卸下囚犯身上的镣铐,用绳子捆绑了他的手,带他出城到了草原上.
  基尔沙里领着他们,过了一个山岗又一个山,朝一个方向走去,岗.他们走了很久.最后基尔沙里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停住脚,向南量了十三步,把脚一跺,说道:"就在这里."
  土耳其人安排了一下.其中三个人抽出弯刀动手掘地.另外三个守护囚犯.基尔沙里坐在石头上看着他们干活.
  "喂!快了吗?"他问道,"挖出来没有?"
  土耳其人回答道,"还没有!"他们挖得汗流浃背.
  基尔沙里显得不耐烦了.
  "唉!你们这些人啦!"他说,"连掘地也干不好,但我只要一会儿就能干完.孩子们!给我一把刀,先把我的手松开."土耳其人寻思并商量起来.他们决定:"怎么样?就解开他的手,给他一把刀吧!我们有七个,他一个人."于是土耳其人松开他的手,给他一把刀.
  基尔沙里终于自由了并且威武起来.他该有怎样的感觉呵!他便动手急忙掘地,几个看守给他帮忙......突然,他一刀刺进一个看守的胸膛,刀还未拔出,就伸手把他腰间的两枝手枪夺过来了.
  其余六个人看到基尔沙里手里握着两支手枪,都吓跑了.
  基尔沙里目前还在雅西一带打劫.不久前他给大公写信,要他拿出五千个利瓦并威胁说,如不按时照付,他要烧毁雅西并对大公本人决不客气.大公不得不给他送去了五千利瓦.
  基尔沙里是个怎样的人啊?!

  埃 及 之 夜

  第 一 章
  "他是什么人?"
  "呵!一个大才子.他会从自己的喉咙里酿造出他想要的一切东西."
  "太太!那么,就让他先造出一条裤子给自己穿吧!"
  (引自1771年法国出版的《双关语总汇》)
  恰尔斯基是彼得堡老住户当中的一个.他不到三十岁,还没有结婚,公务也不繁忙.他的叔父在其美好的年华曾经当过一届副省长,去世了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份不小的产业.他的生活本应称心如意.可是,很不幸,他却偏偏要来写诗并且拿去出版.仆人这间却叫他文人,而报刊上称他为诗人,
  诗歌制造者们手中的特权真是大啊!比方说,他们有用第四格代替第二格以及诸如此类所谓诗坛的自由.但除此以外,俄国的诗人们还有什么别的特权,我们可就不得而知了.虽有如此之多的特权,但他们这号人物的处境可还是不大妙,伤透脑筋的事时时发生.最令人痛苦的.万难忍耐的事,莫过于给你奉送"诗人"的头衔,一旦打上这个烙印,那就一辈子也休想洗刷掉.公众把他当成私有财产,一致认为,此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利益均沾和消愁解闷.假如此人从乡下回来了,那么第一个见面的人必定问他:您带回来什么新鲜玩意儿给我们呀?假如他为自己那行将破产的家业.为自己亲近的人的疾病而焦虑,那么,好,随之而来的将是缕可鄙的微笑伴随着一声可鄙的挖苦:看!您果真在酝酿什么东西哩!他在恋爱吗?......据说他的美人儿从英国铺子里买回了纪念册正等他题赠浪漫的情诗哩!假如他去拜访某个跟他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商谈一件要事,于是,那人准把小儿子叫出来逼他朗诵这个诗人的作品,而小家伙便用残缺不全的诗句来款待他.这些便是诗人手艺的无上荣光!多么不幸运!恰尔斯基认为,那些祝贺.询问.纪念册以及念诗的小孩等等,一律使他讨厌透顶,以免突然发火,便以致时时刻刻抑制自己.
  恰尔斯基苦于心计,想摆脱掉那不堪忍受的诗人的称号.他避免跟自己的同行文学家们交际,宁可跟流俗之人,甚至灵魂极度空虚的俗物往来.他的谈吐故意庸俗不堪,也从不涉及文学.一向讲究他的穿着.好似一个莫斯科的小青年平生以来初到彼得堡,战战兢兢地.迷信地迎合最新的时髦.收拾得好象贵妇人的卧室的书房,没有一件摆设使人想到他竟是一位作家.桌子上面和桌子下面都没有乱扔的书本.沙发上没有笔墨水的痕迹.乱七八糟的陈设,本来足以证明诗神的在位和笤帚跟刷子的罢工,而他的书房却不是那个样子.如果社交界有某个朋友正碰上他手里捏了一管笔,那他定会无地自容.一个灵智两方面都有天赋的人居然如此拘于小节,那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他时而疯狂赌博,时而热心赛马,时而又精研吃喝,不过,他决不可能将山地马跟阿拉伯马加以区别,老是忘记那个花色当王牌,并且私下认为炸土豆要比法国食谱上的各项时新佳肴更为可口.他的生活,极无规律.舞会他肯定到场,外交宴会和一切招待会都少不了他,好似他就是列琴诺夫大酒家特制的一杯冰琪凌一样.
  只是,他终究是一位诗人,不可遏止的诗思如潮.每当灵感那个玩意儿在他身上作崇的时候,恰尔斯基便把自己关进书房,写呀!写呀!从清早一直写到深夜.他曾经向知心朋友吐露,唯有那个时候他才领悟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剩下的时间,他无所事事,悠哉悠哉,不露心迹,不时恭听那个悦耳的问题:您没有写出什么新的作品吗?
  有一天早上,恰尔斯基正好处于灵智高扬的状态.那时,幻想如画一样清晰,为了体现那些幻象,生动的.意想不到的惊人妙语轻轻松松就找到了.那时,诗调在笔尖下欢畅地流动,铿锵有声的诗韵迎着井然有序的神思飞奔过来,恰尔斯基心荡神摇,陶然忘却了......他把社交界.它的蜚短流长.它的别出心裁的古怪行径都一抛九霄云外......他正在做诗哩!
  忽然,他书房的门轻轻一响.随即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恰尔斯基一惊,眉头一皱.
  "谁呀?"他不悦地问,心里大骂仆人老不在前厅伺候.
  那个陌生人走进房来.
  那人是个三十岁左右,高个子,瘦瘦的,黝黑的面庞极富表情,苍白的额头很高,垂下蓬乱的一绺一绺乌黑的鬈发,乌黑的眼珠闪烁有神,鹰勾鼻子,凹陷的双颊两边长满浓茂的胡须.这一切,说明他是一个外国人.他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吊边业已泛白,虽然时令已是深秋,仍穿一条夏天的裤子..破皱的黑领带下面,发黄的坎肩上别一枚假钻石,闪闪发光.礼帽凸凹不平,显见得经过雨淋日晒.假如在深林里碰到这号人,你准会拿他当成土匪,假如在上层社会碰到他,你又会把他当成政治阴谋家,假如在前厅碰到他时,你准会把他看成卖假药和砒霜的江湖骗子.
  "有何吩咐?"恰尔斯基用法语问道.
  "先生!"外国人连连几个鞠躬回答着,"原谅我......如果......"
  恰尔斯基没有请他坐下,自己倒站起身来.以下的谈话用的是意大利语.
  "鄙人是拿波里的一个艺术家."陌生人说,"因为境遇迫使我离开祖国,我的才华是我唯一的希望,依然来到俄国."
  恰尔斯基想,这个拿波里人大概是要开几次大提琴演奏会,挨家挨户兜售门票来了.用二十五个卢布准备打发他,但求快点脱身.接着,那陌生人又说:所以
  "我希望,阁下!你会对自己的同行兄弟伸出友爱之手,请带我到你自己也能涉足的客厅里去吧!"
  没有比这更别致的侮辱了,恰尔斯基简直不能忍受.那人胆敢叫他做同行,他轻蔑地瞥了那人一眼.
  "请问:你是什么人?又把我当做成什么人呢?"使劲控制自己不要发火,他问道,
  拿波里人感觉到了这一点.
  "先生!"他怯生生地回答,"我想......我以为......大人!宽谅我吧!......".
  "您究竟要干什么呢?"恰尔斯基干巴巴地说.
  "我多次听到,阁下是个惊人的天才.我深信,本地的大人物将全力保护一位如此高超的诗人,那是他们荣誉之所系.因此,我不揣辞昧,前来见您."
  "你错了,先生!"恰尔斯基不等他的话说完,"我们这儿没有诗人这个称号.我们的诗人们也不必求老爷们的保护,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老爷.如果我们的文艺保护人(让他们见鬼去吧!)连这一点都不知道,那么,结果对他们将更为糟糕.叫化子般的神父,我们这儿没有.可供音乐家把他从街上领回家以便创作小歌剧.我们这儿,诗人不必挨门串户去讨钱.此外,似乎有人开玩笑告诉你,说我是个伟大的诗人.我是写过一些蹩脚的纪念册题辞.那的确是这样.但是,谢天谢地,我跟诗人老爷们之间没有任何纠葛之处,往后也不想高攀."
  意大利人窘得慌了手脚.他环顾四周.看到全是画幅.云石胸像.青铜塑像.贵重的古玩陈列在哥特式的柜子里,令他惊叹不已.他终于明白过来,在那个头戴蒙茸锦缎小帽.身穿镶着土耳其大翻领的金黄色中国长袍的花花公子跟他这个系皱领带.穿破衣裳的游方戏子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共同之处的.他吞吞吐吐说出几句不连贯的话语,以示谢罪,鞠躬一个,转身往外走.他那副可怜相让恰尔斯基感动了.恰尔斯基的性格虽有许多怪癖,但他心地倒是善良和高尚的.他为自己乖戾过敏的自尊心感到羞愧.
  "坐一坐!"他向那个外国人说."请等一下......我有责任谢绝那个我不配的头衔,并且明白告诉你,我不是诗人.好!现在再来说说你的事情吧!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准备为你效劳.你是音乐家吗?"
  "不是,大人!"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个不幸的潦倒诗人."
  "即兴诗人!"恰尔斯基惊叫起来,旋即感到这种态度未免太残忍了,"你早不说你是一位即兴诗人,为什么呢?"恰尔斯基紧握他的手,心中真诚地忏悔.
  友好的态度了让意大利人接受鼓舞.他把他的打算坦然说了出来,渐渐谈得兴致大发.他的衣着打扮并非花招:他正缺钱,指望在俄国有所进益,多少改善一下他家庭的处境.恰尔斯基用心听完了他的话.
  "我相信,"他向可怜的艺术家说,"你将取得成就:这儿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即兴诗人哩!好奇心会鼓动起来的.不错,我们这儿不使用意大利语,你的话会让人听不懂.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你正时髦."
  "不过,假如你们这儿没有人听得懂意大利话,"即兴诗人想了想说,"又有谁来听我的呢?"
  "他们会来的,你不必担心.有人纯粹为了好奇;另一些人,只是为了好歹总想打发一个晚上;再有一些人,只不过为了显示他懂得意大利语罢了.我再说一遍,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只要你正时髦.而你一定会被当成时髦人物的.好!一言为定."
  恰尔斯基又亲切地收下了他的地址,跟即兴诗人道别,当晚就出门去为他张罗.

  第 二 章
  我是皇帝,我是奴隶,我是蛆虫,我是上帝.
  杰尔查文
  在旅店阴暗肮脏的过道里,第二天,恰尔斯基寻找着三十五号房间.他在一间房门口停下来,敲敲门.昨日那个意大利人打开房门.
  "胜利啦!"恰尔斯基对他说,"你的事办好了.××公爵夫人答应把客厅借给你.昨天晚会上我招揽了半个彼得堡.你就去印门票和海报吧!我保证,旗开得胜.不然,起码也得捞它一大把钱."
  "这才是关键!"意大利人惊叫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活观出南方民族的脾气,"我早知道你会助我一臂之力.真见鬼!跟我一样,你是诗人.谁人不曰,诗人都是宠儿呢?大家都这样说.请等一等......你愿意听听我的即兴朗诵吗?"
  "即兴朗诵?!......难道没有听众,没有伴奏,没有掌声你也能够对付吗?"
  "废话,废话!我还能够找到更好的听众吗?你是诗人,你比他们更了解我,而你的不吭声的赞赏比那一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更为珍贵......请随便坐下,给我出个题目."
  只有两把椅子在这间狭小的陋室里一把已经破损,另一把上面堆满了纸张和内衣.恰尔斯基只得坐在一口箱子上面.即兴诗人从桌上拿过吉他,站在恰尔斯基面前,用瘦长的指头依次拨动琴弦,等待出题目.
  "听着!"恰尔斯基说,"这便是我给你出的题目:《诗人给自己创作选择对象,公众无权指挥他的灵感》".
  意大利人的眼睛闪耀着,他弹出几个和音,激情地扬起头.然后,从他嘴里和谐地流泻出来,热情奔放的诗句表现了瞬息即变的感情......那些诗句恰尔斯基也还记得,我们的一个朋友从他那儿信手照字面抄录如下:
  诗人信步走,瞪大眼睛,
  但他却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陡然,一个过路的汉子
  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告诉我,为何你漫无目的地游荡?
  你刚刚攀登上高山的峰巅,
  可又猛回头朝下张望,
  你又打算向下滑行.
  对这个明明白白的世界,
  你看得朦朦胧胧;
  你将被火般的热情困顿,
  渺小的事物时时把你吸引,令你激动.
  天才,真正的诗人可不是这样!
  天才理应飞往天国,
  真正的诗人有责任唤醒世人,
  慎择那最崇高的灵境."
  诗人回答:长风为什么在幽谷狂啸,
  尘埃滚滚,叶舞风啸?
  波平如镜的海面上的艨艟,
  为什么却又偏偏渴望长风来鼓动?
  为什么一匹鹰隼,恶毒,沉重,
  从高山上向下俯冲,飞过宝塔,
  甘愿栖身在干枯的树墩?请去探!
  为什么苔丝德梦娜偏偏爱上个黑鬼,
  就像月芽儿爱上夜色朦胧?
  就这样!吻长风.鹰隼
  少女的心,没有禁令!
  好比那风之神灵,诗人也一样,
  他想要什么,便带走什么;
  又好比那鹰隼,四方翱翔,
  决不向谁请示批准;
  也好比苔丝德梦娜,
  为了给自己心灵找个模形,
  却偏偏把一个黑魔来选中.  意大利人唱罢不语......恰尔斯基愕然沉默,他被深深感动了.
  "怎么样?"即兴诗人问.
  恰尔斯基一把把他的手抓住,紧紧使劲地握着.
  "怎么样?"即兴诗人又问,"到底如何?"
  "了不起!"诗人回答,"说也真怪!一碰到你的耳朵别人的思想就立地化成你的神韵,好象你早就孕育着它,爱抚着它,发展着它似的.这么说,你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没有冷淡徘徊,没有愁郁不安,那是灵感突发之前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呵!了不起!真了不起!"
  即兴诗人回答道:
  "任何天才都是不可解释的.一位雕刻家看出隐藏于一块卡拉拉云石中的邱比德并把他带到世上来,用的是什么方法呢?决不是只靠一口雕刀.一把锤子凿掉他的外壳?为什么诗人的思想从他头脑里一下子亮相,就生出四个韵脚并且以同式音步走将出来呢?除了即兴诗人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够了解诸般印象为什么交替得这样畅快,为什么个人心头的灵感跟别人从外部的命题之间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这一点,我自己正图解释,可终究是枉然.好了!......回过头,我们一起谈谈我初次的演出了.你意下如何?定多高的票价才合适呢?切莫使听众觉得太贵,又不要让我个人吃亏方好.据说,卡塔拉尼夫人演出,票价二十五个卢布,对吗?那可是个好价钱呀!......"
  恰尔斯基从诗坛的高处一下子跌落到帐房先生的板凳上,有些大大的不愉快.不过,他也深知衣食维艰,所以不惜屈身帮衬这位意大利人作锱铢必较的精打细算.这时,意大利人却表现出独吞的贪婪劲头和对钱财天真无邪的爱恋.恰尔斯基因此倒了胃口,于是慌忙止住他,庶几使那由即兴诗激起的兴奋情绪不致丧良殆尽.得意忘形的意大利人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面,领着他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对他深深鞠了几个躬,发誓对他感激不尽.

  第 三 章
  票价十卢布,七时开演.
  演出海报
  ××公爵夫人的厅堂借给了即兴诗人作演出之用.台子搭好了.并放了十二排椅子.演出的那天,晚七点钟,厅堂里点上灯.厅堂大门口一张小桌子旁边坐下一位长鼻子老妇人,头戴饰有折损的羽毛的灰色帽子,十个手指头戴着指环.她出售门票,也收票.台阶上站着几名宾兵.听众开始陆续来到了.最先到场的一个是恰尔斯基.为了演出成功,他参与做了许多事情,此刻想见到那位即兴诗人,以便问他,是否一切都满意.在一间耳房里他找到了意大利人,那人正焦急地看他的表.意大利人一身登台的打扮,全身上下一身黑.衬衫的花边领子露出来,露出的脖子白得出奇,跟那又浓又黑的胡须形成鲜明的对比.蓬松的鬈披散披下来,遮住额头和眉毛.这所有的,恰尔斯基觉得大煞风景.眼看一位诗人打扮成草棚戏子,可确实不大顺眼.他短短交谈几句就回到客厅里.那儿人越来越多了.
  座位很快坐满了漂亮的女士们.男人们挨肩擦背站在台边.墙根和后排椅子的后面,挤紧着形成一个框子的形状.乐师们搁置好乐谱架子,占在戏台两侧.台子中央摆下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摆个大瓷花瓶.听众很多.大家不耐烦地等着开演.终于,七点半钟一到,乐师们便忙碌起来,拿出提琴弓子,奏出歌剧《唐克列德》的序曲.大家坐下,静了下来.待到序曲最后几个音奏响......即兴诗人上台了.震耳欲聋的掌声从四方八面爆发出.他深深地行了几个鞠躬礼,走到台口.
  恰尔斯基担心,最初一刻会产生什么样的印象?那人一身着装,他本觉得非常难看,这时他发现,对公众倒并没有这样认为.即兴诗人站在台口,在众多的烛光.灯光的照耀下,他脸色显得惨白.恰尔斯基又觉得,此人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可笑之处.掌声落下来,谈话停止.意大利人用蹩脚的法语开口说话,请求在座的各位出几个题目,请将题目写在特制的纸条上面.这是个请求出人意外.大家默然面面相觑,谁也不站出来回答一句.意大利人等了一会儿,用胆怯和恭顺的嗓门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恰尔斯基站在台跟前,心神不宁,他预感到,他必须插手打个圆场,只得由他动手来写题目了.果然,早有几位女士盯着他,并且叫唤他,先是轻轻地叫,接着,叫声越来越大.一听到他的名字,即兴诗人便用眼睛搜寻,在自己的脚下找到了他,递上一枝铅笔,一张纸条给他,对他友好地微笑着.在这出喜剧中间扮演一个角色,对恰尔斯基来说,实在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了.他从意大利人手里接过铅笔和纸条,写下了几个字.意大利人从桌子上取下花瓶,从台上走下来,把花瓶捧到恰尔斯基面前.恰尔斯基把题目丢进瓶子里.他做出的榜样起了作用.自以为有责任的两个文艺编辑各自写下一个题目.拿波里公使馆秘书,还有另一个前不久旅行回来.开口不离佛罗伦萨的年轻人,也都把折叠的纸条放进瓶子里.最后,一个长得不漂亮的姑娘,在他母亲怂恿下,眼眶里噙一滴泪水,用意大利文写了几行字,递给了即兴诗人,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女士们默然望着她,嘴角浮现的冷笑让人难以觉察.即兴诗人又回到台上,把花瓶放到在桌上,从瓶子里一张一张拈出纸条,出声念出每个题目:
  钦契家族.  庞培城的末日.  克列阿佩特拉与她的情夫们.  牢房里看到的春天.  塔索的胜利.
  大家毕恭毕敬的意大利人问道:"恭请尊敬的诸位吩咐:是鄙人自己从这几个题目中任选一题呢,还是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
  "抽签!"人群中一个人说.
  "抽签!抽签!"听众都重复地叫嚷.
  即兴诗人再次走下台来,手里捧着瓷瓶问道:"请抽签,哪位请便?"他恳求的目光扫过前几排座位.光彩夺目的女士们没有一个人动弹.即兴诗人不习惯于这种北方人的冷漠,显得很难过......突然,他看到那边厢一只戴白手套的纤手举起了.他灵活地转过身,走到第二排靠边的一位年轻的大美人面前.她毫不慌张地站起身,大大方方将一只娇嫩的小手伸进瓶子里,把一张折叠的纸条拈了出来.
  "请打开来念一念."即兴诗人对她说.美人展开纸条,出声念道: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
  这几个字念得很轻,但厅堂内很静,因而每个人都能听见了.即兴诗人向这位国色天香的女士深深一鞠躬,表示非常感激的随后回到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他面向观众说,"抽签业已决定了我即兴诗的题目已由抽签决定了:《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我诚恳这位出题目的大人解释一下他的原意:这儿指的是什么样的情夫,因为伟大的女皇有许多情夫."
  听了这句话,许多男人大笑.这让即兴诗人有点慌张了.
  "我想知道,"他接着说,"这位出题目的大人是哪个历史事件?......如果他不惜赐教,我将衷心感激."
  谁也没有出面回答.几位女士的眼睛转到那个受母亲指意写了题目的不漂亮的女郎身上.可怜的姑娘觉察到了这种的态度不怀好意,因而心慌意乱,睫毛上早已挂上了泪珠儿......这个场面,恰尔斯基难以忍受,他立刻转向即兴诗人,用意大利语说道:
  "这道题是我出的.我指的是阿夫列里.维克多.他写过,似乎克列阿佩特拉曾经规定,她别人的死亡就是爱情的价值,并且,似乎也真的出现了不怕履行这个条件的她的美色的倾慕者,后来也没有防止......不过,我看这个题目很难做......我想你还是另外外挑一个吧?"
  然而,即兴诗人业已感到神明投体......他示意乐师们奏乐......他的脸色可怕地发白,浑身战栗的就象打摆子一样,一双眼睛燃烧着奇异的火光.他用手把垂下额头的黑发拢上去,掏出手绢擦一擦高高的额头上冒出的汗珠......然后向前跨了一步,双手在胸前抱成十字......音乐停止,即兴诗人的朗诵开场.
  皇宫里灯火通明,  歌手们正在合唱,
  长笛.竖琴音乐婉转悠扬.
  女皇抬眼一望,朱唇半启,
  豪华的酒宴便满座生辉.
  臣仆们的心都朝向至尊的御座.
  突然,女皇手持金色的酒浆,
  垂下美艳的头,沉思凝想姿态万方......
  豪华的酒宴仿佛昏睡过去一样,
  大家静默.歌手们停止歌唱.
  女皇又抬起头来,神清气爽,
  接着,她开口说道:
  获得我的爱情,
  你们就会快活无量?
  好!这个幸福你们可以买去......
  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与寡人之间
  我可以恢复平等的关系.
  有谁情愿来到这个爱情的市场?
  我要拍卖我的爱情,
  说吧!在你们当中,
  有谁胆敢押上生命作价钱买我一晚?
  圣旨下......臣仆们全都一片恐慌,
  同时又欲火中烧,心儿战......
  她倾诉着羞怯的嚅嚅絮语,
  冷冰冰的脸上显现出不加掩饰的欲望,
  鄙睨一切的目光掠过
  四周围对她无限敬仰的儿郎......
  忽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
  随后又走出两个.
  他们的举动真够英勇,眼睛雪亮.
  女皇向着他们直起身;
  交易业早已谈妥:他们一共买去了三个夜晚,
  合欢床招唤着死亡.
  此刻三个人站立不动,
  祭司们为他们祝福,祈祷上苍,
  从一口宿命的坛子里,
  三人抽签决定依次轮番,第一名是福来伟,他是个智勇的武将,
  在罗马军中服役多年,
  头发业已斑白,他不堪忍受平庸,
  老婆瞧不起他伟然男子正正堂堂;
  他却甘愿委身于这魂销魄荡的勾引,
  好比战场上的激斗一样.第二人名叫克里顿,年轻的学者,
  他在伊壁鸠鲁的丛林中成长,
  是赫利达.阿芙罗狄黛.阿木尔
  的仰慕者和歌手.第三人,他的美名没有万代传扬,
  一个小青年,看他一眼,想他一想,
  都会觉得可爱非凡,
  恰是春天的一朵花蕾正含苞欲放;
  他初生的胡须,蒙蒙绒绒,
  投下一层阴影,遮掩他娇柔的面庞;
  那双眼睛放射出狂喜的光芒;
  毫无经验的.热烈的爱情
  在他恐惶的心中激荡......
  而高傲的女皇忧郁的目光
  正好凝固在他身上.
  女皇开口说:
  我发誓......赐予欢乐的圣母啊!
  我甘愿为你服务,真是空前效忠,
  我将象个平素的商女,
  躺在销魂荡魄的合欢床.
  请听我祈祷,神通广大的阿芙罗狄黛啊!
  还有你们,长眠于地下的列帝列王,
  还有冥府的诸殿阎王,
  我向你们发誓,春宵苦短,
  我要施予我的三个贪欢的儿郎
  一阵又一阵神秘的亲吻,让他们疲惫,
  拖他们沉下去,沉下去,沉在那梦幻的温柔乡,
  但是,只消等到准时的朝霞之神
  的紫袍显现在黎明东方,
  我起誓,屠刀举起,
  这三个幸运儿的头颅,
  必将砰的一声滚落在地上.
  普希金原注:下面一段诗,可以作为延续:
  白昼就如此过去了,
  金色的月亮爬上东山.
  亚历山大城的金殿,
  甜蜜的阴影遮掩了宫墙.
  喷泉飞溅,华灯通亮,
  炊烟袅袅,那是扑鼻的异香.
  沁人心醉的清爽,
  献给人间的君王.
  珠光宝气,古董悠远,
  一派豪情,一片肃静,
  夜色沉静,一挂绛红的罗帐,
  里面闪耀着一张黄金做的合欢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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