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我的大学

  《我的大学》
  〔苏联〕高尔基 著

  就这样决定了,我要去喀山大学读书.我暗下决心,不论如何都要上大学!
  我上大学的念头是由一个名叫尼古拉.叶甫里诺夫的中学生激发的.他有着一双女人般温柔的眼睛,生着副漂亮脸蛋儿,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当时他就住我们那栋房阁楼上,他因为常常见到我读书,就留心我,所以我们很快就相识了.认识没多久,叶甫里诺夫就下断论说我"具有从事科学研究的天赋".
  "您就是为科学研究而生的!"他帅气地甩动着马鬃般的长发对我说.
  那时我根本就不明白,即便是一只小家名义,都可以为科学研究做出贡献呢.但叶甫里诺夫煞费苦心地向我证明,大学里真正要的正是我这种人.当然了,也必不可少地叙述了哈伊尔.罗蒙诺索夫的故事.他还说,到了喀山可以住在他家,用一个秋天和冬天的时间完成中学的学业,之后,就可"随随便便"去参加场考试(请注意他说的是"随随便便"!)我就可以申请助学金上大学,再上大概五年的时间,我就是"文化人"了.听他讲的多么轻而易举,这也难怪,毕竟他还是个未经世事十九岁的少年,又有着一份菩萨心肠.
  学校终考以后,他回了家.又过了两个星期,我随后而至,临行前,外祖母一再叮嘱道:
  "你以后别动不动就向人家发脾气了!老是发脾气,就会变得冷酷无情!这都是跟你外祖父学的!你难道还没看见他的下场吗?可怜的老头儿,活来活去,到老成了傻子!你一定不要忘记:上帝不会惩罚人,只有魔鬼才干这种事!你走吧!唉......"
  她抹掉皱纹密布的老脸上的几滴泪水,接着说道:
  "恐怕我们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我老了,你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你这个疯了心的孩子,非要跑到海角天涯去,我将不久于人世了!......"
  近几年来,我经常离开这个好心肠的老人,几乎不怎么和她见面,但是一当我想到这个血脉相通.真心爱我的亲人,真的要舍我而去时,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哀.
  我一直站在船尾朝外祖母张望,她就在码头紧靠水边处站着,一只手画着十字,一只手用破旧的披肩角擦拭她的眼,那是双永远对世人充满慈爱的眼睛.
  打那之后,我就来到这座有一半鞑靼人的城市了,寂寞地栖身于一条僻街尽端上岗上的平房间里.房子对面是一片火烧之地,长满了茂密的野草,一大堆倒塌的建筑废墟在杂草和林木中突兀而出,废墟下有一个大地洞,那些无处安身的野狗经常躲到这里,有时它们也就葬身于此了.这个地方使我永生难忘,它是我的第一所大学.
  叶甫里诺夫的家由妈妈和两个儿子组成,仅靠少得可怜的抚恤金维持生计.我刚刚到他们家那几天,常看见这个面无血色的寡妇,每次从市场买回东西放到厨房里,就眉头紧锁,发一顿愁,她在思考如何解决面临的难题:就算把自己排除在外,怎么才能用一块肉做一顿满足三个健硕男孩儿的美餐呢?
  她向来就是一个异常沉静的女人,灰色的眼睛中蕴藉着温顺而倔强的精神,她就如一匹精疲力竭的母马,明明知道生活这辆车她已无法驾驭了,仍旧勉为其难地拼命向前拉!
  到她家的第四天早上,她的两个儿子还在熟睡,我去厨房帮她洗菜时.她小心翼翼轻声问我:
  "您来这里干什么?"
  "读书上大学."
  只见她眉毛一挑,额头一蹙,原来不经意中,一个手指不小心被刀切到了,她一边吮着手指,一边跌到椅子里,随即又蹦起来,叫道:
  "哎呀!真是见鬼了......"
  她用手帕包扎完伤口就赞许地说道:
  "您削土豆倒是挺有水平的!"
  这算得了什么!雕虫小技!我顺嘴儿告诉了她我在轮船上的那段帮厨的历史.她继续问我:
  "那您凭这点儿本事就能上大学吗?"
  我把她的话当真了,由于当时我还不懂幽默与嘲讽的区别.我向她详细介绍了我的行动计划,并强调指出,这样一来,上大学就不是问题了.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叫嚷着:
  "唉!尼古拉!这个尼古拉......"
  这时恰好尼古拉跑进厨房洗漱,他睡得晕晕乎乎,头发乱糟糟的,但看上去还和平常一样兴高采烈.
  "我说妈妈!如果能吃顿肉馅饺子多好哇!"
  "那好吧."她答道.
  这正是我显示烹饪技艺的好机会,我赶紧接过话来说,要包饺子这点儿瘦肉可太少了.
  这下子我可彻底闯了祸了,娃尔娃拉.伊凡诺夫娜发怒了,她数落得我面红耳赤,又把手中的胡萝卜,扔到了桌子上,转身离去了.尼古拉向我递着眼色说:
  "生气啦!......"
  他坐在凳子上接着对我说道:其实女人比男人爱生气,这是与生俱来的.关于这一论断有关人士包括瑞士的大学者和英国的约翰.穆勒都曾经做过探讨.
  尼古拉特愿意教育我,凡遇适当时机,便对我谆谆教诲.我呢,每次都是如饥似渴听训诫,后来,听来听去,我竟然把弗克.拉劳士弗构和拉劳士查克里混为一谈了,还有我怎么也分不清是拉法杰砍了杜莫利的头,还是杜莫利砍了拉法杰的头.尼古拉一门心思要挑明主要原因:他太浮华,轻佻.自私的都市青年作风.他甚至对妈妈的含辛茹苦熟视无睹,他弟弟是个抑郁呆板的中学生,对母亲的艰辛更不会有什么体会.
  倒是我很快就发觉了这位可怜的的妈妈的厨房哲学,她的厨房技艺着实令人叹服,她是数着米粒做饭的,每天只用一点点东西变戏法般的做出丰富的菜肴,养活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我这个相貌平平.不懂礼貌的小流浪儿.她分给我的每一片面包,在我心中都像岩石般沉重.我决定出去找份活儿干,我要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为不在他家吃饭,我早早地起来,便迅速地逃了出去,要是不幸地碰上刮风下雨,就到那个大地洞里避—避,听着洞外的倾盆大雨和狂风怒吼,闻着动物尸体的腐烂味儿,我顿悟:上大学......美梦而已,如果我当初去的是波斯,一定比这儿强.我开始充分发挥我的想像力,幻想自己变为了一个白胡子法师,可以让一粒谷子长成苹果那么大,一个土豆长到一普特重,我在为全部受苦受难的人民寻求出路,我想拯救他们.
  我当时正处于爱幻想的年龄,总幻想一些伟大的冒险事业,因为苦难的生活需要幻想来调剂.苦难的日子多么漫长!我的幻想已成癖了.苦难的日子里我变得更加坚强了,我并不奢望他人的救济,也不渴望好运降临,生存环境越艰苦,就越能磨练人的意志,增加人的智慧,这个道理我从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为了填饱肚皮,我常常到伏尔加河码头上做工,在那儿挣到十五至二十个戈比容易些.因此,我就加入到那些搬运工.流浪汉和无赖的队列中了,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块生铁投进了燃烧的炉火里,每天都有深刻的烙印打在我的心上.
  那些举止粗野.坦率鲁莽的人群,在我眼前走马灯般地转来转去,我因为有过去的一些经历,相当容易和他们步调一致,再加上我读过的波莱特.哈特的作品以及其他通俗小说,理会加深了我对他们敢爱敢恨天不怕地不怕的潇洒人生态度的欣赏,我迫不及待地想融入到这个热情的群体中,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认识了一个专靠偷盗为生的叫做贝什金的人,他上过师范院校,受过极其良好的教育,现在已是饱经风霜并且肺病缠身,他很机警地劝说我:
  "你干吗跟女孩儿似的那么羞涩?是怕别人骂你不老实?老实!对女孩儿的确是资本,但对你......则好像轭子.公牛老实,那它只配吃干草!"
  贝什金貌不惊人,一头棕发,脸刮得光光亮亮,让人觉得是准备上台演戏了,短小的身材像猫般轻盈灵活.他待我极好,总是以老师和保护人的身份自居,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为我指点迷津.他书读得很多,人又聪明,他最爱看的一本书是《蒙特.克利斯托伯爵》.
  "这部书主题鲜明,感情丰富."他说道.
  他有一个好"女人".一说到女人他就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情绪激昂,从他那被打得残疾的躯体里发出一种使人作呕的痉挛.即便如此,我依然全神贯注听他讲话,凭直觉我知道他的语言很美.
  "呵,女人!"他满怀激情地说道,这里他的脸颊上顿生出了红晕,两只黑眼睛闪动着光芒,"只要是为女人,我什么事情都愿干,什么事情都能干.女人就像魔鬼一样亲切,她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罪孽!和女人恋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
  他擅长编故事,不费吹灰之力就鼓捣出一些妓女们红颜薄命.凄美哀怨的小曲.他所编的小曲唱遍了伏尔加河两岸的所有城市.下面这首曾流行一时的小曲就是他的杰作:
  侬生贫寒之家
  脸蛋儿不够漂亮
  身上没有件好衣裳
  就是为这个,姑娘呀!
  没人和你将亲成......
  我还认识一个叫特鲁索夫的人,他行踪诡秘,但对我却很好.他比较注重着装,仪表不凡,打扮得很阔绰,有一双音乐家般纤细修长的手.他在海军村开着一间钟表店,事实上他借着这个招牌来买卖偷来的赃货.他对我说道:
  "彼什柯夫,你可不能学做扒手!"他极正经地摸了一下他的花白胡子,然后眯起那双狡黠.傲视世俗的双眼,"让我说,你能另谋出路,因为你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何谓品行高洁呢?"
  "嗯,怎么说呢,就是有好奇心,但却没有丝毫的嫉妒心,你明白吗?......"
  这样说我,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因为我对许多人和事都产生过嫉妒心,举个例子说吧:贝什金说话的艺术和语言的优美,就曾引发我的嫉妒.我还记得他在讲一个爱情故事时是这样开的头:
  "在一个漆黑的夜色中,我如一只躲在树洞里的猫头鹰一样,呆坐在斯维亚什斯克这个荒僻小城的客店里.
  "这时正值十月,外面阴雨连绵,秋风怒号,如同为爱受委屈的鞑靼人拉长了声哀号似的呜呜个没完.
  "......这时候,她!来了,那么轻盈.靓丽,如初升的朝霞.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装出的天真纯洁,她用极其真切的语气说:'我亲爱的,我没有辜负你吧!,虽然我知道她在撒谎,但是我还是不可救药地相信她!理智令我清醒,爱情却让我迷惑!"
  他讲故事时,身体富于节奏地抖动,眼睛眯着,间或轻拍一下自己的胸脯,一副极投入的样子.
  他的声音并不美妙,还略带沙哑,但是语言却十分动人,就像夜莺在歌唱.
  我还嫉妒过特鲁索夫,他最擅长讲关于西伯利亚.西哈拉等地的故事,他讲故事的技巧十分娴熟,绝对栩栩如生,有身临其境之感.他敢对大主教肆意嘲讽,有一回他居然还偷偷讲到了沙皇亚历山大三世: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专制魔王!"
  我觉得特鲁索夫这个人非常像小说中的"小人物"摇身变成的胸怀坦荡之人.
  每当炎热的夜晚,大家就渡到喀山河对岸去,坐在小树林间,一面吃吃喝喝,一面倾诉心事.主题多是困苦的生活,奇闻怪事,最热门的话题自然是女人.十分奇怪,每当他们谈论到女人,就充满了愤恨和忧伤,像闯入一个满是蛇蝎的黑暗角落.
  我和他们在这儿住了两三次,我们躺在小柳树的洼地里休息,这里由于临近伏尔加河,空气是湿润的,船灯看上去像是萤火虫在夜色中移动,更有富裕的乌斯龙村里店铺和住宅里窗口透出的光亮,在漆黑的河岸上变成一串串火球.火网.轮船蹼轮拍击着河水,发出隆隆的轰响.水手们在船上"狼嚎鬼叫",一些人用锤子敲着船板拉长声唱着凄厉的歌,他们在用歌声排解心中的忧伤,这歌声在无形中平添了一份苍凉,使人觉得悲伤.
  最令人忧伤的还是听他们诉说心事,如何应对艰辛的生活,他们各谈各的,谁也顾不上听别人的,他们或坐或躺,抽着烟,间或喝点伏特加或啤酒什么的,酒总能引发出很多难忘的往事.
  "嗯,我曾遇见过这样一件事,"夜色中伏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说道.
  故事结束之后,大家就总是说:
  "司空见惯,......见过了......"
  "知道""见过""见得不愿见了"这些话听上去让人极为丧气,好像就在今夜他们已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由于人世间的一切他们都经历过了,以后再没什么事是新鲜的了,能引起人的兴趣了.
  我的这个想法令我和贝什金和特鲁索夫有些疏远.当然,我还是喜欢他俩儿的.依我当时的生活历程看,我走他们的生活之路,步他们的后尘是顺理成章的.特别是我的追求和上大学的理想遇到挫折的时候,令我与他们更加接近了.有时我因为挨饿.苦闷,也曾想去干点触犯"神圣"私有制的勾当.但我当时的崇高理想不容许我悖离光明大道,这与我读了很多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除了读哈特的书外,还看了不少好书,书中所描写的某种不太清晰.但很美好的前程告诉我,我应追求比现在更有价值的东西.
  这段时间我又结识了一些新人,他们给了我崭新的印像.叶甫里诺夫家前的那片空地,经常招引来一群中学生做一种近似戈罗德基的游戏,我被他们中一个叫做古利.普列特涅夫的青年深深地迷住了.
  他相貌平平,皮肤略黑,黑头发,有点儿像日本人,长了一脸的雀斑,匀匀实实真像火药末涂进皮肤里了.他总是喜气洋洋,玩儿起来机智,讲话幽默俏皮.普列特涅夫和很多有天赋的俄罗斯人一样,并不想发展自己的能力,而是躺在生来的天才里坐享其成.他有艺术天赋,听力十分敏锐,善于鉴赏音乐,他自己会弹竖琴.俄罗斯三弦琴,拉手风琴,可惜他仅仅满足于此,不再深究了.很穷,一身挂补钉的衣服配上漏洞皮靴,这身装束真是和他豪放不羁.动作敏捷的气度极相称.
  他看上去如同久病初愈的人,又像昨天才出狱的囚犯,他对一切都感兴趣,世界对他来说总是那么新鲜.惬意,他当时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似的跳来跳去.
  他知道了我生活的艰难,没有依靠,就让我和他一起住,还建议我报考小学老师.这样,我到了"玛鲁索夫加"这个怪异而有趣的贫民窟......雷伯内利亚德大街上一幢破旧不堪的房子,这儿装满了饥渴的大学生.妓女和失去常态的穷鬼.
  普列特涅夫住在走廊中通向阁楼的楼梯下面,那里放着一张木板床,走廊尽端的窗户旁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走廊通向三个房间,其中有两间住着妓女,另外一间住着得肺病的数学家,他从前是神学院的学生,又瘦又高,头上脸上长着红色的硬毛,破烂的衣服几乎不能遮盖,从衣服的残破处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青乎乎的肉皮和一根根的肋骨,总而言之,他的样子十分吓人.
  他好像以吃指甲为生,手指头都被咬破了.他没黑夜没白天地算呀算呀写呀写呀,常常传出吭吭吭咳嗽声.妓女们又怕他又怜悯他,她们常常故意丢一块面包.茶.砂糖在他的门前,他见了就把它们一古脑儿地搬回自己房里,还一面呼呼呼地喘着粗气如一匹累坏了的老马.要是妓女们没给他送吃的,就会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不时地在走廊里回荡:
  "面包!"
  靠别人的怜悯度日并不能丝毫改变他深陷的眼睛中闪烁的高傲神气,有时还有一小罗锅来找他,这个人样子怪怪的,拐着一条腿,肥笨的鼻子上架着一副深度眼镜,花白头发,清教徒般的冷漠的黄脸皮上带着狡诈的笑容.他每次来后,就紧闭房门呆上数个小时,一动不动.但是有一次深夜时分,我被数学家的吼叫声惊醒了:
  "听我说,这明显是监狱!监狱,是羊圈,嗯,是老鼠洞,是监狱!"
  之后传来小罗锅的尖笑声,他在不断重复着一句相当难懂的话,这时数学家已怒不可遏了:
  "王八蛋!你给我滚开!"
  可怜的客人气鼓鼓地滚出房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手指插入蓬乱的头发,沙哑的喉咙里吐出:
  "欧几里得是个傻冒!地地道道的大傻冒,......我敢断定,希腊人绝不象上帝聪明!"
  随后,他使劲关上房门,屋里有什么东西被震掉了,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没过多久,我听说数学家是打算用数据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只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了.
  普列特涅夫的工作是给印刷厂的报纸做夜班校对,工资为十一戈比.我由于要参加考试,没有多少时间出去干活挣钱,我俩一天就仅仅有四斤面包.两戈比的茶和三戈比的糖吃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各类科目,那些古老呆板的语法最最让我上火,生动.活泼.俏皮的口语与古老生硬的语法相去甚远啊.
  幸好我马上就明白了,现在学习这些还为之过早,就算我通过了乡村教师考试,因为我太小也得不到那个位置.
  我和普列特涅夫睡一张床,他白天睡,我晚上睡.每天早晨他干完一整夜的工作,乌黑着脸,张着眼睛回来时,我就跑到小饭馆去打开水,我们自己是没茶喝的.然后我们开始吃早餐......啃面包吃茶.他从报纸中挑出新闻给我听,常常是那个笔名"红鬼"的酒鬼作家的打油诗.
  我一直十分奇怪普列特涅夫游戏人生的生活态度,他的人生观依我看来,和那个倒卖女人旧衣服.为女人拉皮条的肥婆佳尔金娜没有什么两样.
  这个肥婆就是房东,普列特涅夫首先租下这个小屋角的时候没钱付房租,他就给肥婆说笑话,拉手风琴,唱动人的歌,每当歌唱时,眼睛里就会闪动着冷冷的光,肥婆佳尔金娜早年做过歌剧班的合唱歌手,她能领会歌声中的涵义,有时候她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羞耻的眼睛里流出泪水冲洗着醉得发肿的脸庞,她先用胖手指抹掉泪水,再用一条很脏的手帕慢慢悠悠擦手指.
  "天啊!好样的古利,"她惊叹着,"您是个真正艺术家!如果您再漂亮点......我会让你走运的!"
  "我已介绍过许多小伙子给独守空房的女人们排遣寂寞了!"
  我们头顶上的阁楼里就居住着一个这样的小伙子,他是大学生,皮匠儿子,中等身材,胸宽背阔,屁股又窄又小,看上去像个倒三角形,只是下边的角儿不太完善.他有一双女人似的小脚,小小的脑袋夹在肩膀里,一头马鬃似的红头发,毫无生气的苍白的脸上镶着一双鼓出来的绿眼睛.
  这个大学生很有点反叛精神,他那时就是因为违背父命进了普通中学,落得饥寒交迫的境地,后来好容易考上大学,他又发觉自己有一副好嗓子:浑润的男低音,所以他专攻歌唱了.
  也正是这个原因,佳尔金娜才找到他,把他介绍给一个富商的太太,她可能四十几岁,儿子上大学三年级,女儿中学快毕业了,商人妇是个瘦女人,没一点女性魅力,平板的胸脯,身子直挺挺的倒像个士兵,脸上没一点活人味,像个绝欲的老修女.两只灰色的大眼睛深陷在黑眼窝里.她穿着一件青色外衣,头戴旧式丝巾,两只贼绿的宝石耳环垂在耳边.
  一般情况她在深夜或清早来找她的大学生,我见过她好多次,她动作十分敏捷,一纵身就跳进大门,之后飞快地冲上阁楼,她脸色十分吓人,嘴唇往里抿得几乎找不见,眼珠倒是全瞪了出来,她慌慌张张向前张望,她的样子看上去真如同残废人,虽然她确实四肢健全,但总有那点让人看看就难受的劲.
  "瞧!"普列特涅地叫道,"真是个疯女人!"
  其实大学生也分外厌恶她,因此总躲着不见她,可是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商人妇像个不留情面的讨债人或者更形像地说她像一个歹毒密探时刻跟着他.
  "我真无耻!"大字生带些醉意地说道,"我是怎么搞的?突然想起来要学唱歌?就凭我这德行,谁会让我登台呢,这绝不行!"他后悔了.
  "你不赶快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普列特涅夫对他说.
  "你说得是,我又恨她又可怜她!我真受不了她!唉!如果你们知道她怎样......唉!......"
  这我们早就知道了,曾有一个晚上,我们听到商人妇怎样地祈求大学生:
  "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心肝儿宝贝儿!求你了......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吧!"
  商人妇拥有万贯家资,却如乞丐似的向一个穷大学生乞讨爱情,据说她是某个大厂的股东,有很多房产,也做慈善事......为产科学院捐了一笔巨款.
  普列特涅夫吃完早饭就躺下睡觉,我也去外面寻点事做,天一黑我就回来,古利去印刷厂干活.如果运气好,我能挣回点吃的:面包.灌肠或牛杂碎,就分给他一半.
  等就剩我一个人没事,我就要在贫民窟的走廊里来回巡视,我想了解我的邻居们是怎样生活的.这儿人们住得如蚂蚁窝一样拥挤.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冲鼻的酸腐气在各个角落里散着,在这儿从早到晚从没有过片刻的安宁:缝纫机嗒嗒个不停,歌女们的吊嗓儿声,大学生的男低音,喝醉了酒疯疯癫癫的男戏子的大声朗读声,微醉妓女们的大呼小叫的狂喊声,凡此种种,我的心中禁不住疑惑:
  "人们这样活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个秃顶只有周遭长红头发.高颧骨.大肚子.两条细腿的人,由于厚重的笨嘴唇里包着一口大马牙而得名"红毛马".他老是活动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年轻人中.据他说他已经和他的西姆比尔斯克的商人亲戚打了三年官司,他遇见人就说:
  "我豁出命去也要把他们折腾得倾家荡产!让他们过上三年讨饭生活,以后,我就把赢得的家产归还他们,并对他们说:'狗奴才们,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感觉怎样?,"
  "红毛马!这就是你的一切追求吗?"有人这样问他.
  "对!我这辈子就全部心思干这事,没别的事可以干了!"
  他整天忙忙碌碌,穿行在地方法院.高级法院和律师事务所之间,他常常在夜里坐着马车带回许多吃的喝的来.接着把凡是想吃一顿饱饭.喝两口甜酒的大学生们.女裁缝们,请到他那间天花板陷落.地板下陷的脏屋子里,举行晚宴.红毛马只喝甜酒,这种酒不论溅到哪儿,就再也甭想洗掉,并且留下紫色的污迹.他要是喝多了,就会喊叫:
  "你们这群可爱的小鸽子!我喜欢你们,你们都是好人!但我却是一个恶棍,是吃人的鳄鱼,我要吃掉他们......我的亲戚!不论如何我要吃掉......"
  他一边叫喊一边流下泪来,像是受了委屈般的,泪水在他难看的高颧骨上滑下来,他用手抹抹泪就往膝盖上蹭,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因此他那肥大的裤腿上永远沾满了油污.
  "你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呀?"他大声说道,"忍饥挨饿受冻,破烂衣服......人应该这样活法儿吗?这种生活里人能学到什么?唉!假如沙皇知道你们这样生活着......"
  之后,他从衣兜里抓出一把五颜六色的钞票,冲大家嚷:
  "喂!兄弟们!需要钱的人都拿去吧!"
  歌女和女裁缝们蜂拥而到想从他长满毛的手中抢到钱,他却高声笑道:
  "这些钱是给大学生的,不是给你们的!"
  但是大学生没有来拿钱.
  "把你的钱扔到厕所去吧!"毛皮匠的儿子怒声叫着.
  一天,红毛马喝醉了,手里抓着一把揉皱的十卢布钞票来到古利这儿,把钱往桌上一丢,说:
  "这些钱我不要了,你要吗?......"
  说完这话一斜身就躺在我们的木板床上,呜咽起来,我们赶紧用冷水给他醒酒:从头上浇水,往嘴里灌水.等他睡着了,古利想把他的钱展开,但是这钱抓得太狠了,得先用水润湿才能一张张揭开.
  这个大贫民窟的窗口正对着隔壁房子的山墙,屋子里乌烟瘴气.肮脏不堪,人们挤在一处大声吵闹让人心烦.红毛马是人群中叫得最响的一个.
  "你干吗不住大旅馆,却住在这儿挤呢?"
  "我的好兄弟!就图个心里痛快呀!同你们在一起我能体会人间的温情......"
  毛皮匠的儿子马上赞同地说:
  "他说的没错!我也有同感.假如我到别处去住,恐怕早就无法生活了!......"红毛马请求普列特涅夫说:
  "弹起你的琴!来唱首歌吧......"
  古利坐下弹起了竖琴,他边弹边唱道:
  鲜红的红太阳
  你快升起来吧!快快升起来吧......
  他的歌声悠扬婉转,感动了所有人.
  屋子里静下来了,大家全都沉浸在这哀怨的歌声和如泣如诉的竖琴声中了.
  "太好了!小家伙!"同商人妇斩不断"情思"的可怜的大学生大声赞叹着.
  在这个怪异人群聚集的贫民窟里,古得.普列特涅夫是最会营造快乐氛围的人,他就如同神话故事里的快乐之神一样.他多才多艺,才华出众,生气勃勃,充满了青春的热情,他会讲最幽默的笑话,也会唱最动听的歌,他还敢于抨击社会上的遗风陋俗,甚至揭露社会的不平现象,他的存在令人们黯淡的生活出现了一线光明.
  古利只有二十岁,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但是在这个大家庭中,人们热爱他,拥戴他,信任他.不管谁遇到困难都喜欢求助于他.好人喜欢他,坏人怕他,就连那个叫做尼基弗勒奇的老警察见到他都挤出张笑脸来.
  玛鲁索夫加贫民窟,是上山去的要道,它是雷伯内良斯卡娅和老戈尔内娅两条街的交汇处.尼基弗劳动力奇的派出所孤零零地守在老戈尔舍内娅街的拐弯处,离贫民窟的大门距离不远.
  他是个胸前挂奖章的瘦高老头儿,在这条街上做了很多年了,看上去还算聪明,笑起来倒也亲切,但是还是掩饰不住心中的狡猾.
  他对我们这个人员复杂的贫民窟很重视,每天都会全副武装地到这巡视几回,巡视时慢条斯理,就如动物园里饲养员查看铁笼里的野兽似的,看完一个窗口,再看一个窗口.他的战果相当可观,今年冬天他抓了一只手的斯密尔诺夫军官和穆拉托夫兵士,他们都曾经得过乔治勋章,参加过中比列夫将军指挥的俄哈尔杰克远征军.还逮捕了佐伯字.奥夫希金.葛利高里耶夫.克勒洛夫等人.听人说他们被逮捕的原因是想建立一个"地下"印刷厂,穆拉托夫和斯密尔诺夫就是因为星期天白天,偷走了城里克留锲尼夫印刷所的铅字而被捕的.没过多久的一个晚上,贫民窟里又被抓走了一个终日眉头紧锁的被我称做"活钟楼"的人.第二天早上,古利知道这事之后,愤怒地抓着头发对我说:
  "马克西美奇老弟!真他妈耽误!你马上去......"
  他告诉我要到哪儿去,又嘱咐我:
  "一定要小心!那儿也许有密探......"
  这个秘密行动使我兴奋不已,我像只小燕子飞快地来到海军村.我走进一家昏暗的铜匠铺,看见一个卷发蓝眼的年轻人正镀一口带耳平底锅,看上去不是工人,屋角的老虎钳边有一个小老头,他白头发用一根小皮带束着,正在忙着打磨一个活塞.
  我问他:
  "你们这儿有活儿干吗?"
  小老头怒气冲天地回答道:
  "我们自己人有活儿干,可没你的活儿干!"
  那个年轻人看了我一眼,又低头镀他的锅.我用脚碰了一下他脚,他又惊又怒地瞪着我,手中握着平底锅,仿佛要冲我砸过来似的.见我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才平静地说:
  "走吧!......"
  我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才走出店铺,站在大街上,卷发青年也跟了出来,不声不响地看着我,点燃了一根纸烟.我问他:
  "你是吉虹,对吗?"
  "是!"
  "彼得被逮捕了."
  他恼怒了,用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你指的是哪个彼得?"
  "高个子象教堂里的助祭......"
  "嗯?"
  "没有别的事情了吗?"
  "什么彼得,助祭,和我有什么相干?"他越这样说,我就越肯定他确实不是铜匠铺里的工人.当我跑回贫民窟时高兴极了,我的第一次"地下"活动就这样圆满完成了.
  古利.普列特涅夫和一些进步人士接触很多,我曾经请他把我介绍到他们当中去,可他总是说:
  "老弟呀,你还小!该好好念书学习......"
  有一回,叶甫里诺夫引见我和一个做秘密工作的人会面.这次会面安排得很周密,气氛异常沉重.紧张.尼古拉带我来到城外的阿尔斯科波尔平原,一路上他提醒我要谨慎小心,并请求我为这次会面保守秘密.然后,他指着从很远的地方慢悠悠走来的一个灰蒙蒙的小人影,扭头轻声对我说:
  "就是他!跟着他走!等他停下来的时候,你就走上前对他说:'我是新来的......,"
  秘密的行动意味着新鲜.刺激,是十分有趣的,可是这次却很可笑: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一个人在草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真像是一棵小草,就这些,没别的.我一直随他到了坟场才追上他,闹了半天他也是年轻人,面孔瘦削,两只小鸟眼很警觉.他穿一件学生的灰大衣,原来的银灰钮扣已丢了,又重钉了几枚黑钮扣,破学生帽上还可以看到帽徽.整体上看,他还是个孩子,但他偏要装成大人样.
  我们找了一块有树荫儿的地方坐下来,他讲话枯燥.乏味而冷漠,那神态我可是一点都不喜欢.他很严肃地问我读过哪些书,还希望我能参加他创建的小组,我答应了,就这样我们的会面结束了.他紧张地先向前走了几步,脑袋左看右看,对空旷无人的野草地进行了一番严密观察.
  这个小组还有三.四个成员,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小组会在一所师范学院的大学生罗夫斯基家进行,主要学习约翰.穆勒的著作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给这本书做的注释,这对我完全是一个陌生的领域.这个大学生后来用叶洛恩斯基为笔名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写够五本后,就自杀了.......这种事已经不足为奇了,我常遇见.
  他十分内向.沉默寡言,思想沉闷,但讲话十分注意分寸,住的是一间房子下面的地下室.他为了"脑体结合",每天都做点木工活儿.和他在一起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穆勒的书也没兴趣,由于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他的经济学理论我早就知道,而且是印象极其深刻,这没什么难的,单凭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就可以领会了.我认为这些理论,凡那些曾为别人的幸福和快乐出过力的人都十分清楚了,根本不用花费很大心思用艰深的词语编成一本大厚书.我在这间充满鳔胶味儿的地下室里,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眼睛看着小虫子在污浊的墙上爬来爬去,真是太难为我了.
  有一次,老师迟到了.我们还觉得他不来了呢,就跑出去看.裤腿从地下室的窗口处一闪,吓得我们赶忙把酒藏起来,这时候老师走进来讲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伟大论断.我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唯恐谁一伸腿把酒瓶弄倒了.唉,偏偏却让老师踢个正着,我们吓坏了,个个满面通红,以为老师会大发脾气,结果却是风平浪静.他那种沉默不语一条缝的眼神,看上去真让人难受,还不如狠狠地斥责我们一顿呢.我很难过,虽然买酒不是我提出的,但是对老师我总是有种负罪感.
  他讲课一直没劲儿,我人在这儿心早跑到鞑靼区了,那批人们过着"清真"生活,他们善良又勤劳,讲一口不够纯正的俄罗斯话.天一黑,清真寺的塔尖上就有执事僧用奇特的声音召唤大家去做晚祷.我琢磨着鞑靼人的生活一定相当奇怪,肯定不会像我以前过的那些不愉快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向往伏尔加河上那种集体劳动的热闹场面,直到现有那种狂热依旧让我痴迷.我还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感受到劳动激情的那天.
  我们的任务是在码头搬运组货,那是一艘满载货物的大拖船,它在喀山附近触礁,船底破了个洞.当时正是正月,人们披着草席或帆布蹲在甲板上同艘小火轮船向前走,小火轮喘着粗气,不时喷射出一团团的火星.
  夜深了.喀山河上乌云密布,搬运工们又是叫又是喊,骂完天接着又骂地,骂自己的生活处境,他们在甲板上懒懒散散地躲来躲去,企图避避风雨.看着他们晕晕乎乎的样子一点不像干活的,我看不太可能去打捞出就要沉下去的货船.
  半夜,终于到了那艘船触礁的地方,大家把空拖船和出事的船甲板对甲板系在一起,这时候搬运组长第一个出现了,他是个面带凶相的老头儿,一脸麻子,生性狡猾,爱说下流话,长着一双鹰眼和一只鹰鼻.他摘下秃顶上湿透的帽子,用女人一般的声音喊道:
  "伙计们!祈祷吧!"
  工人们在甲板上聚成一个黑团,如一群狗熊,他们狂叫起来:"组长率先上!伙计们,看你们的了!小伙子们出点力!上帝保佑我们,快开始干吧!"
  刚才还是一愁莫展.散兵败将.浑身湿透的人们一个个变得生龙活虎一般,他们像上战场一样,纵身跃到触礁船上,一面呐喊,一面狂叫,说着笑话干起活儿来.我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有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在飘动,短小的人影在穿梭,刚刚还是怨声载道的人们,这会儿竟然兴高采烈欢欢喜喜地投入战斗了.
  雨越下越大,天也变得越来越冷.风更猛了,人们的衬衫被吹卷起来,肚皮都露出来了,湿漉漉的夜色中,六盏昏暗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五十多个人影跳来跳去,踩得甲板嗵嗵嗵直响.他们干活儿的样子就像几百年没干过活儿般,拖着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货包赛跑的好事,他们早就想享受享受了.用个恰当的比喻:他们干活就如孩子热爱游戏一样,看他们那个幸福劲儿,看来除了和女人拥抱,再没什么事儿能和它媲美了.
  一个满脸胡须的大个子,身穿哥萨克式紧身外衣,他浑身湿透了,看上去他是货船的主人或者代理人,他鼓动大家说道:
  "好小伙子们!......我奖你们一桶酒!我的小土匪们!......两桶也行!快加油干吧!"
  夜色里,从四面八方传来沙哑的叫喊声:
  "再来三桶吧!"
  "三桶就三桶!加油吧!"
  劳动场面这会儿更加热烈了.
  我跑去抱米袋,搬.抛.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感觉我们不是在劳动,而是在狂欢,好像这些人可以永生永世这样不知疲倦.快快乐乐地干下去,那劲头儿真像随时都能抓到城里的钟楼或者尖塔,整个喀山城也握在他们手里,想搬哪儿就搬哪儿.
  这一天晚上,我过得前所未有的愉快.真想就这样一辈子疯疯癫癫.痛痛快快地劳动.甲板上大雨点儿哗哗落着,狂风还在呼啸,黎明的薄雾中,落汤鸡似的赤裸的搬运工们,不停地跑着,一边笑着.叫着,显示着自己的力气和劳动成果.这时来了阵风吹开了沉重的乌云,一角蓝天上露出了太阳粉红色的脸,这群快乐的疯子抖动着湿乎乎的胡须,一齐朝着太阳大叫.这时我真想跑上去拥抱这群两条腿的动物,亲吻他们,他们干活时那么机智灵活,真使我激动万分!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由衷快乐地迸发出来的力量.这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创造出奇迹,它可以实现神话故事里只要一夜之间就建起美丽的宫殿和城市的梦想.阳光极其吝啬地照了一两分钟劳动了一夜的人们,就被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就像一个小孩掉进了大海,完全被乌云吞没了.雨瓢泼一样下着.
  "歇工吧!"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招来了许多发怒的声音:
  "看谁敢歇!"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至下午两点.搬运货物的时候,这群半赤裸的人们顶着狂风暴雨,不知疲倦玩命地劳动.我被他们身上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震慑住了.等大家返回到小火轮上的时候,一个个东倒西歪像醉鬼似的睡着了.小火轮一到码头,他们就如一道灰色泥流挤上了岸,飞奔小酒馆喝那三桶伏特加去了.
  在小酒馆我见到了贝什金.他朝我走来问道:
  "他们让你干吗去了?"
  我禁不住喜悦地告诉他这次劳动的情况.谁知他听完便露出一脸的不屑说道:
  "傻瓜!傻瓜都没你傻,你真是......一个白痴!"
  他吹着口哨,如同一条在水中游泳的鱼似的摇摆着身体,从一排排的酒桌间走掉了,这会儿,搬运工们刚坐在酒桌旁热火朝天地大吃大喝起来.突然角落里一个人用男高音哼起了下流小曲.
  嗳唷,三更半夜时分
  老爷的太太呀
  去后花园
  寻欢作乐.嗳唷
  这时候又有十几个人的声音加入其中,他们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同时用手在桌沿上打着不一的节拍.
  打更人巡视至这里
  看见呀,太太躺在地上......
  一时间小酒馆里人声嘈杂,有放声大笑的,有吹口哨的,还有在一起乱说些无耻的下流话.
  我经人介绍了解了杂货铺老板安德烈.捷里柯夫.他的小铺在一条荒凉小街的尽头.垃圾占领的道路附近.
  他是个患麻病的独臂人,相貌温和,银灰色的胡须,眼睛里透出精明.他有全城最好的图书室,收藏了许多禁书和珍贵版本书,喀山许多学校的大学生包括那些抱有进步思想的人们,全都到他这儿来借书看.
  安德烈的小杂货铺是一幢低矮的平房,紧挨着一个放高利贷的清教徒的住所,从铺子中进去,有一扇门通向一个大房间,这间房子采光不好,只靠一扇向天井开的窗子透入微弱的光线.和大房间相连的是厨房,从厨房走过去,在通向清教徒住所的阴暗走廊的拐弯处,"躲"着一间仓库,对了!这就是那间秘密图书室.其中一些书籍是手抄的.例如拉甫洛夫的《历史信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彼消列夫的论文集《饥饿王》.《阴谋的把戏》......这些都是用钢笔抄写的,现在这些手抄本翻破了,书页也都卷边了.
  我头一次来小杂货铺时,捷里柯夫正在接待客人,他指着通向大房间的门向我示意,我进去一看:在黯淡的房间角落里,跪着一个像是萨洛无修道院圣徒塞勒菲姆画像般的小老头,他虔诚地祈祷着.看着他,我感觉不太舒服,也不协调.
  我听人们说捷里柯夫是民粹派,在我的印象里民粹派该是革命家,既然是革命家就不应该信上帝了,因此我认为这个在房间里祈祷的老头是做作的.
  他祷告完,很认真很仔细地用手梳一梳白头发和胡子,极其重视地看着我说:
  "我是安德烈的父亲.你是谁呢?噢,总之是你,我还以为是化了装的大学生呢."
  "大学生干嘛非得化装呀?"我问他.
  "是呵!"小老头小声说道,"他们就算装扮得再好,上帝也会认出他们的!"
  他到厨房去了.我坐在窗子旁想事,突然听到喊声:
  "噢,他长的这样儿呵!"
  厨房边上靠着一个白衣女孩儿,短短的金黄色头发,脸色苍白有点儿臃肿,两只漂亮的蓝眼睛在微笑,她如同街上廉价石印画上面的小天使.
  "您用得着那么惊讶吗?我的样子真的非常可怕吗?"她说话的声音细微颤抖.她十分小心地缓缓地向我靠近,走路时手紧紧扶着墙壁,好像脚下不是牢固的地板,是摇摆不定的绳子般的.她全身颤抖着,好象有万千支针扎进了她的脚掌,又像是墙壁上有火烫伤了她婴儿般胖乎乎的手,看她不方便走路的样子更不像凡人了.她的手指直直的非常僵硬.
  我一言不发站在她面前,感到从没有过的狼狈和凄凉.这间黯淡房子里一切都是怪异的.
  女孩儿坐到椅子上,还在抖动,就像椅子会忽然从她屁股底下飞走似的.她十分坦率地告诉我,她近四五天才开始活动,因为她手脚麻痹地躺在床上三个多月了.
  "这病是神经麻痹."她微笑着告诉我说.
  当时我好象很希望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可以分析她的病症:神经麻痹!这么一个女孩儿,住在这个怪异的房间里得了麻痹症.听起来太简单了.这房子里的每一种东西都十分胆小地依偎着墙壁,屋角圣像前面的小神灯分外明亮,神灯链子的黑影在饭桌的白桌布上不停地晃动着.
  "我听好多人说起你,早就想知道你长什么样了."她说话的声音如小孩子一样细弱.
  这个女孩儿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我感到十分不自在,她那双蓝眼睛好象可以穿透一切.而对这么一个女孩儿,我不可以也不会说什么,因此只好默默无语地看着墙上挂的赫尔岑.达尔文.加里波得等人的图像.
  从小杂货铺闯进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淡黄色头发,长着一双没有教养的眼睛,马上钻进了厨房,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大叫着说:
  "你是如何爬出来的?玛丽亚!"
  "他是我弟弟,阿列克塞!"女孩儿和我说,"我,开始在产科学校上学,后来病了!您为何一句话也不说?你是不是感到不自在?"
  捷里柯夫走了进来,那只残手插在胸前,另外一只手抚摸着他妹妹柔软的头发,她的头发被揉得乱乱的,他问我要找什么活儿.
  不一会儿,又进来了个红头发.身材匀称的女孩儿,她用那双带些碧色的眼睛充分地看了我一眼,扶起了白衣女孩儿,一面走一面说:
  "玛丽亚!坐的时间已不短了."
  玛丽亚!白衣女孩儿为何会起这样一个成年人的名字,真不和谐,听起来这名字都刺耳.
  我也从小杂货铺出来了,心里挺憋气.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间怪房子里,我非常想了解:他们如何生活?我觉得其中肯定有奇异之处.
  小老头斯契潘.伊凡诺维奇苍白又有些透明,他在屋角坐着面带笑容朝四周环视,嘴唇微微翕动,好像是祈求:
  "谁也不要来打扰我!"
  他整日像只兔子似的提心吊胆,总是提心吊胆怕有什么大祸突然降临.他的内心世界我看得一清二楚.
  残疾了的安德烈身穿一件灰色短衫.胸前的油污和其他物什硬得结成痂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办了错事被原谅了的淘气孩子,有些羞愧地微笑着,在房间里横着膀子摇来摇去.他弟弟阿列克塞在小杂货铺给他帮忙,是个既懒又馋又笨拙的小伙子.另一个弟弟伊凡在师范学院上学,平时住宿,只有节假才回家.伊凡个子矮小,打扮得很精致,头发总是光光亮,那样子倒像个衙门里的旧官吏.得病的妹妹住在阁楼上,她不怎么下来.她要是下来我就不自在,感觉全身被什么束缚住一般难受.
  捷里柯夫的家务事由和清教徒房东同居的女人料理,她又瘦又高,脸如木偶,长着一双修女特有的冷酷眼睛.她的红头发女儿叫娜斯佳,她常常到这儿来转悠,每次她盯住一个男人时,尖鼻子的鼻孔就会习惯性的一吸一合.
  要说捷里柯夫家的真正客人还是喀山大学.神学院等各院校的大学生们,他们把这里作为聚会点.这群人时刻为国家为人民忧虑,每当有什么新消息: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书本里的某些观点.城里或是大学里发生的不幸事件等等,他们从喀山城的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挤到捷里柯夫家的小杂货铺,慷慨激昂的狂热争论,有的聚在一起大声辩论,有的躲到屋角窃窃私语.常常是他们拿来一本大厚书,然后手指头戳到某一页上互不相让地争辩,各自说着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
  我是不大明白他们在争辩什么,不过我倒以为真理已被他们汹涌的空话冲淡了,就像穷人家菜汤里的油星一样非常少了.我甚至认为有几个大学生,就象伏尔加河沿岸反对正教的分裂派教徒,那些抱着圣经不放的老家伙们一样迂腐.当然,我非常清楚大学生们的初衷是好的,他们希望生活更美好,即使真理被他们空洞的评说淡化了,但是毕竟没有全部淹没.他们希望改变旧状况,我也明白,我有同样的想法.听他们讲话,常常可以发现我想说但没说的话.接触到这些人,心中不禁狂喜,好象是即将被开禁的犯人.
  在他们眼里,我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块好木材,他们非常希望用它打制出一件不同凡想的木匠活儿来.
  "这是天才!"他们彼此在见面时总是这样把我推销出去,还带着一股显然的骄傲自豪之气,就像街上到处跑的孩子居然遇到了一枚五戈比硬币,然后不能自已地朝别人炫耀.我不喜欢被人们称做什么"天才"."骄子"之类的,但我是被人遗弃的孤儿倒是真的.有时候那些指导我学习的大学生会令我感到压抑,有一回,我在书店的橱窗里看见一本题为《警世箴言》的书,我读不懂书名的含义,但是我很想看这本书,于是就到一个神学院的大学生那里去借.
  "您瞧瞧!老弟!你这不是瞎胡闹吗!让你看什么就看什么,别乱伸手了!"这个长得非常像黑种人.卷发.厚嘴唇.白牙齿的未来的大主教先生嘲讽地告诉我说.
  他粗鲁的训教伤害了我.后来,我还是把书搞到手,这些钱,有些是我在码头做工挣的,有的钱是从捷里柯夫那借的.这是我买的第一本像回事儿的书,我十分珍惜,至今依然保存着.
  总的来说,大学生们对我要求很严格,例如有一次我读《社会学入门》一书,我以为作者一是过分夸大了游牧民族对人们文化生活的影响,二是忽视了富于创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猎人的功绩.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一个从事语言学研究的大学生,听了我的疑问,他那张充满女性美的脸上立刻庄重严肃了起来,和我讲起了"批评权力"问题,唠唠叨叨,足足说了一个小时.
  "你先得信仰一种真理,才能去批评,才有批评的权力,那么你又信仰什么呢?"他问我.
  这是个在街上走都要读书的大学生,他经常因为把书放在脸上而和别人撞架.他患麻疹伤寒病时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这样说道:
  "道德必须是自由部分和强制部分的统一,统一......"
  可怜这位文弱书生,因为长期忍饥挨饿落得一副病态,再加上他拼命苦读寻求真理,这令他看上去更虚弱了.
  读书是他唯一的兴趣所在,除此外他别无所求.当他认为内心的两个矛盾达到了统一和谐时,那双温柔的黑眼睛就会如孩子般闪烁出喜悦的光芒.我还记得离开喀山十年后,我才在海尔科夫城见过他,他当时被流放了五年后又返校学习了.他总是生活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结核折磨死时,他还在调和尼采思想和马克思思想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手,他在咯血,嗓子里呼噜呼噜地说道:
  "矛盾不统一起来,就不能活了!"
  再后来,他就死在上学去的电车车厢里了.
  我曾经见过许多这样为真理殉职的人,每当想起他们来,心中敬意就会油然而生.
  常常来小杂货铺聚会的大约有二十个人,他们之中也不乏神学院学生,有一个叫佐腾.潘捷拉蒙,是日本人.另外还有一个大个子有时也来,他相当独特,宽阔的胸膛,密实的络缌胡子,鞑靼式光头,身着一件哥萨克短大衣,扣子一直扣到嘴巴下.他总寡言少语,爱坐在角落里,吸个烟斗,两只沉稳的灰眼睛不停地看着大家.看得出来,他非常留意我,目光不时地落在我身上,不知怎么搞的,他这么一看,我心里直发虚,真有点害怕.在人人争辩的大房间里,唯独他保持沉默,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人们都在高谈阔论,毫不掩饰大胆地讲着自己的想法,他们争论得越热烈,我越快活,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唇枪舌剑地辩论中隐藏着见不得人的虚伪主义,我听了很久也没觉察到.但这个大络腮胡子正在想什么呢?
  大家都叫他"霍霍尔",这里除了安德烈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过了不久我听说他是个流放犯,在雅库梯省流放十年,刚刚回来没多久.了解他的欲望更加强烈了,但是这还不能使我有勇气走上前同他认识,谈话.我不害羞,也不怕见陌生人,我这人从来都是被好奇心奴役着,我渴望探知一切未知的东西,正是这个坏习惯让我一生也没有认认真真地研究过什么.
  我听他们谈到了人民,我也奇怪自己的想法怎么和他们的那样不同呢?他们的主张是:人民是真.善.美的化身,是一个神圣的群体,是高尚品德的始发地,我为何没见过这种人民呢?我见的有木匠.装卸工.水泥匠,我还见过亚可夫.奥西布.葛利高里.我说的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人,而他们说的是抽象的人的整体.他们把人民看得高贵,并且乐意以人民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可我认为真正的美好思想的拥有者是这些人,这些谈论人民的人们,在他们身上才真正体现出博爱.自由的美好品德.
  这种博爱精神是我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但是现在,他们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眼神里都散发着博爱的光芒.
  这段时间,我的思想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人民伟大.神圣的理论像春雨似的滋润着我的心田,那些描写农村生活的朴素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给了我新的启示.我感觉只有对人类充满了最强烈的爱,才会激发出人追求生活意义的力量,从那之后我再不是只考虑自己,而是开始为他人着想了.
  听安德烈说,他开杂货铺所赚的钱,都是用来帮助这些有"人民利益是最高利益"思想的人们了.他就如一个虔诚的助祭侍奉大主教做弥撒似的,不停地在这些人群中转来转去,不时地为他们的聪慧机智而欣喜.他时常情不自禁地面带笑容将残手插入怀中,另一只手捋一捋软软的胡须对我说道:
  "您听!多好的思想呵?"
  这群人里面有一个叫拉甫洛夫的兽医,他说话的声音就像鹅在叫,他独树一帜地发表与大学生们相反的言论,每当这个时候,捷里柯夫就惊讶地把眼睛往下一垂,嘟嘟囔囔地说道:
  "瞎捣乱!"
  安德烈和我一样欣赏这些大学生,但是大学生对待他却像老爷对待奴仆或酒店的小二儿似的随便吆喝命令,他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客人们逐渐散去以后,他经常留宿我,我们以地为席铺一块毛毯在地上睡.夜里在神像前的那盏灯的照耀下,我们畅所欲言,喋喋不休.他带着教徒所特有的虔诚和欢悦告诉我:
  "今后能发展出百八十号他们这类出众的人才,占据国家的各个重要位置,世界会翻个个儿过来的!"
  安德烈长我十来岁,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红发姑娘娜斯佳,但在人前他故意对她不屑一顾,甚至和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冷漠,爱慕的眼光倒是时时刻刻追随其后.当只剩下他俩儿在一起时,他就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而且露出乞求谅解的笑容,一只手还不能忘记捋着稀软的胡须.
  他的妹妹玛丽亚常常站在角落里听人们辩论.她听得极其认真,神情严肃,脸紧绷着,大眼睛瞪着,当听到辩论高潮时,她会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声好似有人把冷水浇到了她的脖子里.总有一个红发医学大学生围着她转来转去,他故弄玄虚伏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并挤弄一下眉头.看上去很有意思的.
  秋天来了,我必须有一个固定"职业"了.我被眼前所发生的新鲜事迷住了,活儿干得越来越少,简直是靠别人养活,这样的面包吃起来是困难的.我为自己找了一个营生......到瓦西利.塞米诺夫面包坊打工.
  这段时期的生活是艰难的,也是十分有意义的,在我后来写的短篇小说:《老板》《柯诺娃洛夫》《二十六个和一个》等中,曾描述过这段生活的艰难.
  肉体的痛苦是肤浅的,只有精神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痛苦.
  自从进了那家面包作坊的地下室后,就和我从前天天见面天天谈话的人隔绝了,我和他们之间好象竖起了一道高墙.没人来看我,而我也因为每天十四个小时的工作,没有闲暇再到安德烈那儿去.一遇到假日就睡觉或是和作坊里的工人瞎闹.一开始,有些同伴把我当成了开心丸,还有一个和小孩似的人,就喜欢听有趣的故事.谁知道我都给他们讲了些什么呀,总之,效果不错,居然引发出他们对某种不是很清晰但轻松和美好的生活的向往.有些时候,我的故事很出色,他们或悲或怨或恨的情绪暴露无遗,我为自个儿高兴,我私下以为我在做群众的思想工作,我在教育人民呢.
  我也有自卑时,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那么无知,有时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知道.这种时候,我就感觉自己好象被遗弃在一个昏暗的地洞里,地洞里的人就像大虫子一样蠕动,他们不敢正视现实,整日钻酒馆逛妓院,到妓女冰冷的怀抱中去寻求安慰.
  每月的月底领薪水时,他们必去光顾妓院,在这个美妙日子到来的头一个星期里,他们就开始想入非非了.等嫖宿回来,很久还没有从那份甜蜜中醒来,他们厚颜无耻地炫耀自个儿的床上功夫,以及如何地蹂躏妓女.但在谈到妓女,他们一脸的不屑,甚至吐唾沫以示"清高".
  不知为什么,当我听到他们这样谈论时,心中一阵悲伤,难过.我仿佛见到烟花巷里一个卢布一晚上的妓女,我的同伴们迫不及待的说出丑恶行径,虽然可耻但是尚可理解,可是其中一些人的肆无忌惮.好色.放纵,却令人发指.当然,这里并不排除他们故意炫耀的虚荣心的满足.对于性我有些恐惧地感到好奇,所以就比较敏感这种事,我还没有品尝过女人是什么滋味儿,为此我觉得心中不快:不论是妓女还是同伴都无情地讥讽我.没多久,他们再去逛妓院,就不带我去,他们照直说:
  "老弟!你就不要去了!"
  "为何不让我去呢?"
  "和你在一起别扭!"
  我记住了这句话,觉得其中大有含义,可是我没弄得太明白.
  "你看看你!跟你说别去了!你去令人扫兴......"
  只有阿尔及姆较明朗地带着冷笑说:
  "你不但像个神父,又像个不通情理的老爸!"
  开始妓女们还笑话我放不开手脚,后来她们就愤怒了:
  "你是否嫌弃我们呀?"
  那个漂亮丰满的四十岁的波兰"姑娘"捷罗莎.布鲁塔,她是这里的"妈妈",她用家狗一般温顺的眼神望了我一下,说:"我说姑娘们,别逗他了!他一定是有情人了,是不是?这么健壮的小伙子,他一定给情人迷住了,错不了!"
  她是个酒鬼,喝醉了就丑态百出,酒醒时则判若两人,她沉稳.冷静,体贴人的性格教我佩服.
  "最让人奇怪的就是那些神学院的大学生了."她说,"他们真会玩儿啊:先让姑娘在地板上打肥皂,再把赤条条的姑娘手脚向下放在四个瓷盘上,然后对着姑娘的屁股使劲推一掌,看看她在地板上滑行的距离.一个完了,再来一个,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呀?"
  "你瞎说!"我说道.
  "哟,我干吗撒谎呀!"她叫道,依然心境平和地说,但在平和之中带着一种说服人的意思.
  "这可是你们自己编造的!"
  "一个姑娘怎么可能编这种事呢?我又不是个疯子!"她眼睛瞪了起来说.
  大家洗耳恭听着我们的争论,捷罗莎继续用冷静平淡的话语述说着嫖客们的古怪行为,她非常想弄清楚:人为何要这样做呢?
  在场的人们都厌恶地往地上吐唾沫,他们骂着粗话.我以为这是捷罗莎有意诽谤我所喜爱的大学生,就告诉他们说大学生是热爱人民希望人民生活好的.
  "你说的是伏斯克罗森卡亚街上那所学校的学生,我说的却是从城外阿尔斯克波尔神学院来的大学生!他们是教会里的,都是孤儿.这些孤儿们长大了肯定是小偷.流氓.坏蛋!他们无情无义!"
  "妈妈"所讲述的故事和妓女们对大学生.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层人物所说的怨恨话,我的同伴们不仅是厌恶和气忿,还充满了惊喜,因为他们发现:
  "这么说,这些受过教育的人还不如我们呢!"
  听他们这么说,我很难过.望着他们,感觉那些高谈阔论的大学生像城市的粉尘,本应到垃圾堆里去.现在却是到了这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在这里乌七八糟地折腾一通,又带着满肚子的怨恨分散到喀山的各个角落去了.因为情欲和生活的郁闷使他们从四面八方躲到这个肮脏的洞穴里,极为荒唐地唱着动人的情歌,并且谈论那些受过教育的人们的轶文趣事,这是他们的一贯作风:讥讽.嘲笑.敌视他们不理解的东西.我甚至认为这"烟花柳巷"就是一所大学,我的同伴们在这所大学里获得了丑恶的知识.
  可怜的卖唱的姑娘们,在污浊的地板上来回走动,一个个如霜打了似的,拖着脚走路.在手风琴的哀音和一架破钢琴无可奈何的颤音里,摆动着柔弱的腰肢.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升起一阵朦胧的忧思,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尽人意,"赶快离开这儿!"我的心情坏极了.
  在面包坊里,只要我说还有人毫不为己地为他人寻求自由和快乐时,就会有人提出质疑:
  "但是姑娘们并不这么认为!"
  然后他们开始对我进行猛烈攻击.我当时很自信,我觉得自个儿如同一条不驯服的小狗,但比大狗还要聪明和勇敢,因此我对他们毫不客气,甚至大发脾气.这使我认识到思考生活和实际生活同样不容易.我有时会对同伴们的忍耐性感到愤怒,我真不理解他们会甘愿忍受酒鬼老板的污辱,他们的顺从和毫无休止的忍耐精神终于激起了我的愤怒.
  我的精神处于十分痛苦时期,就在这时,命运发生了转机.我又接触到一种新的思想,虽然它是和我敌对的,但是它仍然从心灵深处深深触动了我.
  一个风雪之夜,大风呼啸,像是要把天空扯碎般的,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大地,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太阳从此沉没不再升起了.这正是个忏悔节之夜,我从捷里柯夫那儿出来返回面包坊,我眯着眼,迎着风雪前行,忽然我的脚下被什么一绊,正跌倒在一个横躺路上的人身上,我们彼此咒骂着,我骂俄话,他又骂法文:
  "呀,魔鬼......"
  我的好奇心被引发出来,我将他搀扶起,让他站好.他个子比较矮小,比较瘦弱.他一下把我推开,吼道:
  "我的帽子!他妈的!快给我帽子,我快被冻死了!"
  我帮他找到了帽子,抖了抖雪给他戴在因怒而倒竖的头发上,可是他却不通情理地把帽子摘下来对我摇晃着,用俄法两国话咒骂我:
  "滚!滚!"
  然后突然往前狂奔,消失在雪夜中了.走着走着,我鬼使神差地一回头,看见他站在电线杆子旁,双手抱着没有路灯的电线杆子.并郑重其事地对电线杆子说道:
  "琳娜!我快要死了......唉,我的琳娜......"
  看得出来,他喝醉了,如果我不管他,他肯定会冻死街头的,我走过去问他住哪儿.
  "这儿是哪条街呀?"他带着哭腔说,"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我拽住他的腰,拉着他向前走,一边不断地询问他的住址.
  "在布莱克街......那儿有好几个浴池......那就是家了......"他用冻得发抖的声音回答道.
  他一溜歪斜地向前走,弄得我走路十分吃力,我听到他的上牙在打下牙的声音:
  "要是你知道,"他一边撞靠着我,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
  "你说什么?"
  他停下来,一只手举起,吐字清晰甚至有点得意地说:
  "如果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
  他把手指头含在嘴里,身子摇摆得快站不住了.我伏下身子,背着他走,他把下巴顶在我的脑袋上不住地埋怨道:
  "要是你知道......我快要冻死了!哎呀,我的上帝呀......"
  在布莱克街上找了半天才算弄清他的住所.我们最后爬到一个小配房门前,它几乎被院内的雪淹没了.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到了房门口,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门,他对我轻声喝斥道:
  "嘘,小点声......"
  一个身着拖地红衣的女人开了门,她手中持着烛台,把我们让进屋之后,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旁去,也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副长柄眼镜,仔仔细细地开始观察我.
  我向她说,这个人的双手已冻僵了,应该让他脱掉衣裳,上床睡觉.
  "是吗?"她说话声音如女孩儿般清爽.
  "你得把他的手浸在凉水里面......"
  她似乎没听懂我的话,只是用眼镜向屋角的画架指了指,那儿有一幅风景画,上面画着树木,还有一条小河.我奇怪地看了看那女人毫无表情的面孔,她竟然转身走向桌子旁坐下,在桌子上点着一盏带粉红色灯罩的台灯,她若无其事地玩着一张"红桃J"纸牌.
  "您家有伏特加吗?"我高声问道.她仍无动于衷,继续玩她的纸牌.我费劲地背回来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脑袋搭拉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垂在身旁.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命我,我把他抱到躺椅上,给他脱掉衣服.躺椅后面的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其中好象有一个系白丝绸的花圈,在白丝绸上面赫然写着这样的话:
  献给举世无双的吉尔塔.
  "真见鬼,你轻点!"我给他搓手时候,他疼痛地叫着.
  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手中还在玩弄着纸牌,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有一只鸟嘴一般尖的鼻子和一双大眼睛.她终于举起少女般的双手,抚摸自己如假发般浓密蓬松的灰头发,用少女样的声音发话了:
  "乔治!刚才你找到米莎了吗?"
  这个叫做乔治的男人推开我,立刻坐起来答道:
  "他难道没去基辅吗?......"
  "是的,他是去基辅了."她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纸牌.我感觉她说话简单明了但十分冷漠无情.
  "他就要回来了......"
  "真的吗?"
  "嗯,是真的!"
  "真的吗?"她又喃喃自语道.
  几乎赤裸的乔治跳下躺椅,跪在女人脚前用法语说了好几句话.
  "这我不在意."她用俄文回答道.
  "你知道吗?我在这冰天雪地和狂风中迷了路,我几乎冻死,"乔治紧张地对女人说,一边还轻轻地揉着女人的手.乔治看上去有四十来岁,脸上一副卑躬屈膝的神情,他用手狠劲儿地抓着马鬃似的灰发,此时他咬字说话已很清楚了.
  "明天我们去基辅."那女人像是问话,又像是下决心似的宣布.
  "好吧,那就是明天去!但是现在该休息了,你快上床睡觉吧,都快半夜了......"
  "米莎今晚上不回来吗?"
  "不会的!这么大的风雪......走......我们还是去睡吧......"
  他手持灯盏扶着女人进了书橱后的小门,我一个人在外屋呆了许久,内心平静地听着乔治沙哑的低语.暴风雪如同长了毛的爪子,不时地抓着窗玻璃,地板上化了的雪水羞涩地反射出烛焰的光辉,房间挤满了家具,暖融融的,令人心情很放松.
  乔治总算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手中的台灯罩不停地撞击着灯泡.
  "她睡着了."
  他把灯放回了原地,站在屋子中央,若有所思,眼睛也不看着我,说道:
  "怎么说好呢?今晚要是没你,我早就冻死了......谢谢你!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他把头一侧,倾听着里屋细微的动静,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她是您妻子?"我轻声问.
  "是妻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他望着地板,声音虽不响亮但是十分清晰,并开始用手狠抓自己头发.
  "噢,你喝茶吗?"
  他迟钝地走向门口,却又猛地站住,他想起来佣人由于鱼中毒住院了.
  我说我自个儿来烧茶,他表示赞同.他肯定是忘了自己几乎赤裸着身子,只顾光着脚啪嗒啪嗒在地板上走,他把我带到一间极小的厨房里,背向炉火说:
  "要不是你,我可能早死了!小伙子太感谢你了!"
  猛地他浑身抖动了一下,恐惧地瞪大了双眼说:
  "万一我死了,她将怎么办?天啊!......"
  他看着漆黑的卧室门口,很快地小声说:
  "她有病,她有个儿子是音乐家,后来在莫斯科自杀了,她还在盼他归来,这事已经发生有两年了......"
  我们一起喝茶时,他语无伦次地讲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话.他告诉我这个女人原来是地主,他是历史老师.这个女人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德国人,是个男爵),到歌剧院谋生.虽然她的丈夫用尽解数,但仍无济于事,他们始终过着快乐的同居生活.
  他眯着眼一个劲儿地瞅着厨房里的某个角落的什么东西和火炉旁已经破烂的地板.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烫得他眉头一皱,眼睛直眨巴.
  "你是干什么的?"他问我道,"噢,烤面包的工人.怎么一点也不像?为什么?"
  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如只入网的小鸟一样惊慌地望着我.我简单地讲述了我的历史.
  "噢!是这样!"他轻声嚷着,"是这样!......"
  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变得活泼起来了,他问我:
  "你听过丑小鸭的故事吗?肯定读过吧?"
  他的脸立刻变得歪歪扭扭,嗓子里发出令人惊异的尖哑声愤怒地说了起来:
  "多么动人的故事!我象你这么大时也幻想过,我会不会变成一只白天鹅呢?你看看我吧......我该去神学院,却上了大学.我父亲是神父,因此他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在巴黎学习人类的悲剧史......进化论.是啊.我也发表了文章.但是!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他猛然吓人地跳起来,又坐到椅子上.认真地听听房间里的动静,继续说道:
  "进化,它是多么好听的字眼!这是人们发明出来欺骗自己的!人类现有的生活根本就无意义,是不合理的.假如没有奴隶制就不会有所谓的进化,同样没有少数统治者,社会就不会进步.
  "我们越是想改善生活环境,减轻劳动强度,就越会让生活困难重重,劳动也会更加沉重.工厂.机器,此后再造机器,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的事呢?工人越来越多,生产粮食的农民就越来越少,我们需要的就是通过劳动向自然界求取粮食,我们别无他求.希望越小,幸福越大;希望越多,自由越少."
  他当时或许是口不择言,但他的确是这样说的,他的思想是多么不可思议!这种怪论邪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他又发神经了,激动地尖叫一声,又立刻羞涩地望一下卧室的门,静听了一会儿,然后愤慨地轻声念叨着说:
  "人是很容易满足的,我们需要的不多:只要一块面包和一个女人而已......"
  他用一种神秘的语调,和我从未听说过的语言和诗句说起了女人,他的样子就像小偷贝什金.
  看得出来他是个爱情崇拜者,从他的嘴里一下子吐出一连串我感到很陌生的名字:贝尔雅德.非亚米塔.劳拉.妮依......他对我讲述了诗人甚至国王和上述美女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朗诵了几段法国抒情诗,朗诵过程中还不忘记用他纤弱.赤裸的手臂和着拍节.
  "爱情和饥饿统治着世界,"听完他的话之后,我猛然记起这段炽热的语言在一本革命小册子《饥饿王》的标题下出现过,于是我更觉得他的话意义深远.
  "人类追求的是忘记和享乐,却不是知识!"
  他的想法强烈地震撼了我.
  早上六点过几分,我离开乔治家.一边跋涉在风雪晨雾中,一边回想起昨晚的奇遇,乔治的思想触动了我,他的话就如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似的,让我感到窒息和痛苦.我不想回面包坊,也不想见任何人,就任凭自己游逛在鞑靼区的街道上,一直逛到天际放亮,满天的风雪中仍然可见人们身影的时候.
  打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乔治,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此后的日子里我不只一次地听到其他人说出同样的观点,他们中各色人等一应俱全:大字不识的游方僧.四海为家的流浪儿.托尔斯泰主义者以及诸如此类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教堂中的教职人员.造炸药的科学家.主张新生力论的生物学家等等,无论怎么样,我再听到这类想法时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感到无法理喻了.
  就在两年以前,也就是我第一次听说乔治观点后的三十多年的时候,我从一个熟悉的老工人嘴里听到了几乎同样的说法,甚至表达的语言都是这样相近.
  那是我和老工人的一次随便的聊天,他自嘲为政治老油条,并以俄国人特有的坦率对我说道:"亲爱的阿列克塞.马克西美奇,我能告诉你我需要什么,研究院.飞机.科学这些跟我毫无关系,我要的是一间僻静的房子和一个女人,我高兴时就和她亲吻,她的心灵和肉体都属于我,这就够了!您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您喜欢用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您把理论.思想看得高于一切,我甚至感觉您是不是和犹太人一样:活着就是为了礼拜六?"
  "犹太人不是这样的......"
  "鬼才知道他们的想法,这个稀奇古怪的民族!"他一边说一边把烟蒂丢下河,并且一直目送它落到水里面去.
  在那个月光如洗的秋夜,我们坐在涅瓦河畔的花岗岩石凳上,殚思竭虑地考虑着如何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结果是徒劳的,再加上白天一整天的紧张工作,现在我们已经是身心疲惫不堪了.
  "我们人在一起,心却不同,您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他一边思考一边接着说:"知识分子们都不安分守己,他们就爱组织党团来胡折腾,如同耶稣一样,为了大家都上天堂,他就开始胡闹.有些知识分子也都是打着乌托邦的旗号瞎折腾的.只要有一个疯狂的幻想家闹腾起来,那群流氓.无赖等乌合之众就一哄而起和他们结盟.这些人对政府心怀不满,就是由于他们知道生活中没有他们的位置.至于工人暴动就是为革命,他们要争取生产工具和生产产品的合理分配权.假如他们夺取了政权,您认为他们会建立新国家吗?没门儿!到那会儿,人们都做鸟兽状散去,自顾自己找个安生地方呆着......"
  "您说机器有什么好,它只会把我们脖子上的绳索勒得更紧,把我们的手脚束缚得更牢.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机器,我们要的是减轻劳动强度,过安生日子,但是工厂和科学不会给人安静.我们的要求再简单不过了,假如我只需要一间小房,那又何必劳民伤财建一座城市呢?大家集中到城市里,拥挤不堪,还有自来水.下水道.电气等麻烦事.您想一想看,如果没有它们,生活将是多么轻松!嗯!我们这儿有许多多余的东西,都是知识分子们折腾出来的.所以我认为知识分子就是害群之马."
  听这番话,心中很不是滋味.我敢断定,世界上再没哪个国家的人民敢像俄国人这样全盘否定生存意义了.
  老工人笑一笑继续说:"俄国人的思想是绝对自由的,但是请您别动气,我的想法是绝对正确的.千千万万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们不善于言谈......生活都该简简单单,才最舒服轻松......"
  我十分清楚这个人的思想发展史,他可不是"托尔斯泰主义者",也没有无政府主义倾向.
  谈完话之后我不禁想到:莫非千百万的俄国人民历尽千辛万苦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减轻劳动,追求安乐吗?付出最小的努力,获得最大的享受,这话听上去和各种空想主义和乌托邦传说一般美丽,充满了迷人的诱惑力.
  我想到了易卜生的一首诗:
  我是保守派吗?噢,不是!
  我还是原来的我,没有一点变化
  我不愿一个个棋子摆弄
  我要把这棋盘掀翻
  曾有过一次彻底的革命
  它是世上最最明智的革命
  就是世纪初的那声洪水
  大洪水真该把所有一切冲毁
  但是,魔鬼又一次上当受骗了
  诺亚又一次变成了大独裁者!
  噢!假如革命是真实的
  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您快去掀起冲垮一切的洪水
  心甘情愿在方舟下按住水雷
  捷里柯夫的小杂货铺有点入不敷出了,收入太少,需要救济的人太多.
  "必须想点法了."安德烈忧虑地捋着胡须说,他自在地笑笑,又长叹一口气.
  捷里柯夫太苦自己,他就像把自己判了无期徒刑,服服贴贴地给人们做苦工,尽管他很愿意这样做,仍不免痛苦的侵袭.
  我曾多次变着法地问他:
  "您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并没明白我问话的意图,每每都是急匆匆回答"为什么?"他用毫无活力的干巴巴难懂的生硬词藻,阐述着人民生活在苦难之中,必须让他们接受教育.获取知识等原因.
  "你是说人们都在渴望和追求知识吗?"
  "当然了!您不是也这样想吗?"
  是的,这也是我的希望,可乔治的话此时又在我耳边回荡起来:
  "人类追求的是忘记和享乐,却不是知识!"
  这种思想对于十七岁的年轻人是很有害的,年轻人听了这话会黯然神伤,却毫无裨益.
  我有这样一种感受:人们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十分喜欢听有趣的故事.而且故事越离奇,大家就越爱听,他们认为那些充满奇异情节的书才是最好的书.我就像在雾中行走一般.真有些无所适从了.
  捷里柯夫经教研室周密筹划,决定开一个小面包坊,初步计算一卢布能产出三十五戈比的利息.我被委以重任......提升为面包师助手,并以"亲信"的身份,监视面包坊里能发生的偷盗事件:偷面粉.鸡蛋.牛油和面包.
  我呢,也就从肮脏的大地下室升到了这个小而整洁的地下室了,店里的清洁由我来负责,眼前一下子清洁了许多,原来四十人的大作坊,现在却只剩下一个.他是个两鬓斑白,肤色蜡黄,长着一撮小胡子,有一双阴沉而忧郁的眼睛,一个莫名其妙小得如鱼一样的嘴巴的人,嘴唇长得极富特色,丰厚的唇总是聚拢着,仿佛要和人接吻似的.但是他的眼神中却透射出一种不屑的神情.
  他并不脱俗,自然也偷东西,也就在头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施展才能了,他暗暗把十个鸡蛋.三斤面.一大块牛油放在了一边.
  "这些是干啥用的?"
  "留给一个小姑娘的,"他平静地回答我,然后耸了一下鼻子又加上了一句:"一个很不错的姑娘!"
  我试图向他说明,偷人家东西是在犯罪.但看来我的努力是徒劳了,也许是我口太拙,或许是我自个儿都不能相信自个儿,又怎能说服别人呢?
  面包师躺在装面的柜子上,透过窗子看着天上的星星,阴阳怪气地咕哝着说:
  "你还想训斥我!第一次见面就要教训人!我都大出你三倍了,简直是笑话!......"
  他收回眼睛看着我说道: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从前在哪儿干过?是塞米诺夫家吗?要不就是闹暴动那家?都不对?那,看来我们就是梦中相遇了......"
  几天以后我发现这个人有一个特长:睡觉,且功夫相当深,睡觉不分场所不分姿势,甚至站着烤面包时也能睡着.他睡着的面相依旧怪异,眉毛微挑,一副讥讽人的神态,他喜欢讲发财梦的故事.他信心十足地说道:
  "我算看透了这个世界,它就如一张巨大的馅饼,里面装满了财宝:一罐罐的钱,一箱箱的金钱物什.我还做梦到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有一次梦见了浴池,浴池的墙角下面埋着一箱金银器皿.梦醒以后,我信以为真连夜去挖,挖了一尺半,挖出了煤渣和狗骨头!你瞧瞧,我居然还能挖出了这些破烂货!......这时哗啦一声响,窗玻璃撞碎了,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来人啊,抓贼呀!,幸好我逃得快,要不非得挨一顿饱打.这简直是笑话!"
  "简直是笑话",几乎成了伊凡.柯茨米奇.布托宁的口头语,他说这话时自个儿却不笑,只是和颜悦色地眨巴眨巴眼睛,耸耸鼻子,开合一下鼻孔便了事.
  他的梦是日有所思,日有所见,就夜有所梦,因此和现实生活一样的乏味和枯燥.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津津乐道于讲梦,但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他却视若无睹,从不轻易提起.
  一件轰动性新闻:茶商之女因为不满婚姻,出嫁当天就开枪自尽.几千名青年为她送葬.大学生们在她坟前发表演说,警察出动驱散了他们.这时我们在面包坊隔壁的房间里,大家正在为这个悲剧事件争论不休呢.当小铺后面的大房间里挤满了大学生,我们在地下室都可以听到他们愤怒的叫喊声和狂热的辩论声.
  "我看这个姑娘是小时候欠揍!"布托宁发表了他的看法,然后又说起了他心爱的梦:
  "我或许是在池子里捉鲫鱼,一个警察猛然大喊:'站住!你好大的胆子!,我无处可逃,一着急就往水里扎,然后吓坏了......"
  虽然布托宁不关心周围的现实生活,但是,没过多久他还是觉察出了小杂货铺的不同寻常.小店里的服务员是两个爱读书但是很外行的姑娘,一个是老板的妹妹,另一个是老板妹妹的好朋友,高高的个子,粉红色的脸颊,一双温柔可人的眼睛.大学生们是这家店铺的常客,他们每次到小铺后面的大房子里就不住地争辩,或高谈阔论,或小声低语,一坐就是小半天.真正的店老板不大管事,而我却东张罗西张罗俨然店老板一般.
  "你是老板的亲戚吧?"布托宁问我,"要不就是想招你为妹夫,对不对?真是笑话!那帮大学生干吗老来这儿捣乱?看姑娘?......嗯,或许可能......但那两个姑娘可没那么漂亮,说不得......我看,这群大学生吃面包的积极性超过了看姑娘......"
  几乎每天早上五六点钟时候,就会有一个短腿姑娘准时出现在面包坊窗外的街上,她的身体组成十分奇特,像是由一个个小小球体构成的大球体,就跟一袋子面瓜似的.她赤足走到地下室的窗子时,就边打呵欠边喊道:
  "瓦西尼亚!"
  她长着一头黄黄的卷发,如同一串串小圆环挂在圆鼓鼓.红通通的脸上和扁扁的前额上,撩着她睡意朦胧的双眼.她懒洋洋地用那双婴儿般的小手撩开眼前的头发,那样子可真是滑稽!面对这样一个姑娘你该怎么办?我叫醒布托宁,他睁开眼说:
  "来了?"
  "你不是瞧见了吗?"
  "睡好了吗?"
  "当然好了!"
  "梦见什么了?"
  "我记不清了......"
  此时,整个城市都在寂静之中.只有远处传来清道夫挥动扫把的声音,一觉儿醒来的小麻雀欢快地叫着,地下室的窗子也在享受阳光的抚慰,我很钟情于这样宁静的清晨.面包师贪婪地把毛茸茸的手从窗子伸出去抚摸姑娘的光脚丫,姑娘若无其事地任凭摆弄,两只温柔顺从的眼睛甜甜地眨巴着.
  "彼什柯夫!面包熟了,尽快取出来!"
  我把铁篦子抽了出来,面包师从上面抓了十来个小甜饼.面包圈和白面包放进姑娘的裙子里.她把热甜饼从左手倒到右手,又送到嘴边,张开嘴用黄黄的细碎牙齿咬了起来,烫得她边吃边哼哼.
  布托宁痴迷地看着他的姑娘说:
  "快把裙襟放下来,你这不害羞的丫头片子!"
  圆姑娘走后,他又夸起她来了说:
  "看到了吧?多像一只绵羊,她一头卷发.老弟,我还是个童男子呢,我从来不和娘们儿鬼混在一起,只和小姑娘交朋友.这已是我的第十三个姑娘了,她是尼基弗勒奇的干闺女."
  听到他得意洋洋的满足的话,我私下里琢磨:
  "难道我也得这样活着吗?"
  我赶快从炉子里取出烤好的白面包,挑出十块,也可能是十一块,放进一个长托盘里,给捷里柯夫的杂货铺送去.赶回来又紧着把白面包和奶油面包装两普特,提着篮子到神学院给学生们送早点.我站在神学院饭厅口,把面包发给大学生,"记帐"或收"现金".神学院里有个叫古色夫的教授,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持不同政见者.因此我还可以听听他们关于托翁的争论.我有时候还从事一些"地下"工作,在面包下面放几本小册子,偷偷地送到大学生手中,他们也经常把书籍或者纸条塞进篮子里来.
  每星期有一次我得远行,去疯人院,在那儿精神病学家别赫捷罗夫给大学生们上实例教学课.我还记得他讲一个躁狂病人,病人当时已经站到了教室门口,他模样怪怪的,身上穿着白色病号服,个子很高,头上顶着尖筒帽,看见他那样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经过我的时候特意停留片刻,然后瞪了我一眼.可把我吓坏了,我一个劲儿往后缩,好象他那黑眼睛放射的光芒刺进了我的心脏似的.精神病学家捋着胡子讲课时,我一直用手护着像是被火烤了似的脸.
  病人语调低沉,白色病号服里伸出他可怕的细长的手,手指也同样可怕的细长,那样子像是在索取什么.或许是我的幻觉,但我觉得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拉长延伸.他的那只黑手仿佛随时都可以卡住我的咽喉,特别那张干瘪的瘦脸上在黑眼窝里的眼睛,放射出威严.凶狠的锐利光芒.
  听课的二十几个学生望着这个头戴怪帽的疯子,有几个学生笑了,但其他的大多数学生都在冥思苦想.他们平淡无奇的目光根本就没法和疯子炙烈的目光较量.疯子非常可怕,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傲气,他真是太傲气了!
  大学生们一个个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鱼,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教授那清脆的声音在教室回荡,教授每提一问,疯子就会低声喝斥,他的声音像是从地板下,或没有窗子的白墙后面发出来的.疯子的言行举止很高贵,如教堂里的大主教一样给人以舒缓.庄重和威严的感觉.
  当天夜里,我就写下一首描写疯子的诗,疯子的形象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搅得我衣食难安,在我的诗里,我称这位疯子是"万王之首,上帝的贵客".
  我的工作很繁忙,几乎没有空闲时间看书.从晚上六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午后我还得补觉.所以看书的时间就得偷空了,只有当揉好一团面,另一团还没发酵好,面包也已进炉时,我才能拿起书读一读.面包师见我差不多已经入门了,他干得就更少了.他还用和气而古怪的声音教导我:
  "你真能干,再过一两年,你就可以出徒当面包师了,简直是笑话.你这么年轻,可没人听你的,也没人会看重你......"
  他极其反对我埋在书堆里说:
  "我看你还是别读书了,最好是睡它一觉!"他常常这样关切地对我说,但他还没问过我读些什么书.
  他的最大癖好就是做千奇百怪的梦,梦想着地下埋藏的金银财宝,迷恋那个圆球般的短腿姑娘.短腿姑娘常常在夜里和他约会,她一来他就把她带到堆面粉的门洞里,要是天太冷,他就耸耸鼻子对我说道:
  "你出去半小时吧!"
  我一边朝外走,一边想:"他们的恋爱方式和书本里描写的可是相去甚远啊!......"
  面包坊后面的小房间住着老板的妹妹,我经常给她烧茶炊但极力避免和她见面,因为一见到她,我就会感觉到局促不安,很不自然,但是她总是用孩子般的眼睛使人难堪地望着我,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我觉得她的眼神中有一种讥讽我的笑容.
  我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所以看上去显得粗粗笨笨.面包师见我居然能够挪动五普特重的面袋,就有些遗憾地说道:
  "你劲儿大得顶三个人,可一讲到灵便,你就完了,看你长得又瘦又高,但是还是一头又蠢又笨的牛......"
  这时候的我虽读了不少书,也爱读诗还开始写诗了,可我还是说"我自个儿"这句土话.我知道这话听上去非常笨,象没文化似的,可我总觉得用这个粗糙的词语才可以表达出我纷乱的思绪.有些时候,为了反抗那些无法容忍的事情时,我就故意把话说得很粗鲁很野蛮.
  一个曾教过我的数学系大学生曾经这样评价过我:
  "魔鬼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出的哪里是话,几乎就是秤砣......"
  其实,我对自个儿感觉也不太好,这或许也是十五六岁青春期男女的通病,我总觉得自己又丑陋又可笑,就像卡尔美克人般的,长着一副高颧骨,说话自个儿也把握不了自个儿.
  让我们看看老板的妹妹玛丽亚吧,她的样子就像只小鸟,飞来飞去,轻盈.灵活,可是我觉得她动作和她胖乎乎的体态有点儿不协调.从她的举止步态上,我看得出她有些爱慕虚荣.每次我听到她快乐的声调,就想:她是否想让我忘记我们初次见面时她的病态呢?可我忘不了,我对一切与众不同的事物都很关心,我渴望了解.认识可能发生或已发生的非常事件.
  有时候她走近我问我:
  "您都看什么书呢?"
  我简单地予以答复,真想反问她一句:
  "您问这干什么?"
  有一天晚上,面包师和短腿姑娘幽会,他用肉麻的语气对我说:
  "你出去会儿吧!喂!你去玛丽亚那里吧,干吗还傻乎乎地看着?你知道吗,那些大学生......"
  我告诉他住嘴,要不我一秤砣下去砸烂他的脑袋.说完我就去了堆面粉的门洞.我从关得不太严实的门缝里听到布托宁说:
  "我才不和他动气呢!他就知道念书,几乎是个疯子......"
  门洞里一点没法呆,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这里狂欢,面包坊里传来了短腿姑娘陶醉的呻吟声.我只好躲到院子里,外面正悄无声息地飘着毛毛细雨,我的心情十分烦闷,院子里还有一股焦烟味,可能是何处发生了林火吧.
  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面包店对面的房子里还有几间房子闪着昏暗的灯光,里面的人在哼歌:
  圣秆对瓦拉米呵
  头上闪耀着金环
  他们在天空相逢
  忍不住笑开了花......
  我想象玛丽亚会像短腿姑娘躺在面包师膝盖上一样躺在我的膝盖上,可我又觉得这种想法又很荒谬,甚至还有些吓人.
  从黑夜至黎明
  他欢歌畅饮
  但是他呀.哎呀呀
  还干了那件事......
  在这个"哎呀呀"上,他们唱得极其用心和意味深长,我双手扶着膝盖探身子望着一个窗口,透过窗帘的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地下室.蓝色灯罩的小台灯照亮了灰色的墙壁,一个姑娘对着窗子写信,这时候她抬起头来,用红笔杆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她眼睛眯着,满面笑意,像是想一件欢乐的事.并缓缓地折好那封信塞入信封,用舌尖舔着封口的胶边沾好信封,就丢到了桌子上.接着伸出比我的小指都小的食指用力压了几下,又重新拾起封好的信封,眉头紧锁,把信取出来又看了一遍,另装了一个信封,写好地址.为使封口快点干,她举起信封在空中摇来摆去如一面白色旗帜.她拍着手走向床铺,等回来时已脱了外罩,露出了面包似的丰腴肩头,她端着台灯消失到角落了.当你观察某一个人的单独行动时,直觉得(她)就是个神经病,我在院子里边走边想:这个姑娘自个儿生活是件奇怪的事.
  我说的这个姑娘是玛丽亚,每次那个红头发大学生来找她,我心中就会掠过一丝不悦的情绪,他压低声音和她说话,她呢,好象是害怕的样子,缩着身子两只手放到身后或放到桌下边.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大学生,甚至有些讨厌他.
  短腿姑娘裹着头巾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她嘟囔着说:
  "你能回去了!"
  布托宁一面从橱子里往外掏面团,一面朝我炫耀他的情人多么善解人意,多么让人快活,就是一百年他和短腿姑娘在一起也不会厌烦.我自个儿想:
  "如此以往,我该如何办呀?"
  我有种感觉: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从那么一个角落里飞来横祸落到我头上.
  面包店算得上生意兴隆,捷里柯夫想另找一间大点儿的作坊,还计划再雇一个助手.这是个不坏的消息,我现在的活儿可太多了,每天我都被累得精疲力尽.
  "去了新作坊,你当大助手."面包师许了愿,"我和他们说说,把你的薪水提到十卢布."
  我当大助手对面包师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他不爱干活,我愿意干,身体的疲倦能忘却心情的烦躁,控制我的情欲,但是就没法再读书了.
  "你把书送给老鼠啃吧!"布托宁说道,"你是不是没做过梦?当然了,可能你不肯说!简直是笑话.说梦没事儿,你用不着担惊受怕!......"
  面包师和我说话十分和善,好像还有点敬意.估计是他认为我是老板的心腹,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天天偷面包吃.
  我外祖母去世了,她入葬后的第七个星期我从表兄的信里得知这一噩耗,在这封简短.无句读的信中写道:当外祖母在教堂门口乞讨时不小心从门口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到第八天就死去了.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外祖母靠求乞养活着表兄.表弟.表姐及她的孩子,在外祖母生病时,他们竟然没有请过医生.信中还说道:外祖母葬在彼得列巴甫洛夫斯克坟地,送葬人除了他们还有一群乞丐,外祖父也参加了送葬,他把他们全部赶走,自个儿独自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我得知此事时没有哭,只是打了一个冷颤,夜里我坐在柴火堆上,心中郁闷,想找个人讲讲我的外祖母,她是多么善良和慈祥,就像全世界的妈妈.这个找人倾诉的愿望在我心中埋了很久,始终没有机会,就这样它将永远记在我的心底了.
  许多年以后,我又找回了这份心情,那是我读契诃夫的一个描写马车夫的短篇小说时找回那份心情的,小说中讲到,马车夫是那么的孤独,只好对自己心爱的马诉说了儿子的死的悲惨情景.我的处境更加悲哀,我既没有马,也没有狗,现在只是身边活跃着一群老鼠,可是我并不想向它们诉说什么,虽然面包作坊里的老鼠成了我的邻居.
  我引起了老警察尼基弗勒奇的注意,他如同一只老鹰般盘旋在我的周围,尼基弗勒奇身体健康.身材匀称,一头银灰色短发和修整得很好的大胡子.他嘴里乱咂磨着,看起来好像看圣诞节待杀的鹅一样盯着我一个劲儿瞧.
  "听说你特喜欢看书,是不是?"
  "你爱读哪类书?比如说是圣徒传还是圣经?"他穷追不舍地追问我.
  两本书我都读过,看来我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吃一惊,以致看上去懵懵懂懂的.
  "真的?当然,读这些书非常好,是合法的!我想托翁的作品你也读吧?"
  我的确看过托尔斯泰的书,看来这不是警察们敏感的书.
  "托翁的书和其他作家的作品没什么两样,但是,倒是听说他曾写过几本大逆不道的书,居然敢反搞神父,哎,我说这本书你倒能看看!"
  他说的这本书我早已拜读过了,十分的枯燥乏味,我很清楚在这个问题上不必和警察费力地去争辩.
  和他在大街碰上并边走边聊有好几回了,他请我去他那儿坐坐:
  "到我的小派出所来吧,来喝杯茶怎么样!"
  我心中很明白他的用意,但我还是想去他那儿看看,我这个人对一切新奇的东西都感兴趣.经过和几个识大体的人商量之后,他们决定我去,如果这不是他的善意邀请,等于不打自招,加深他对面包店的怀疑.
  就这样,我成了尼基弗勒奇的座上客.在他的小房间里,座式壁炉就占去了二分之一的地方,还有一张挂花布的双人床,余下空间里放着一个碗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子被他挡得严严实实的.他太太坐我旁边,她是个胸脯丰满的二十几岁的小娘们儿,阴险.狡诈的灰蓝色眼睛镶在粉红色脸颊上,她讲话时特意翘起两片鲜红的唇,用带抱怨般的语气说话:
  "听说,我的干闺女经常往你们那儿跑,这个下贱的丫头."
  "世界上的女人全都一个德行,就是贱!"
  老警察的话明显触怒了他的太太,她特别问道:
  "全都是吗?"
  "没一个不是!"尼基弗勒奇坚定地答道,他胸前的奖章哗哗直响就如马儿摇响身上的鞍辔一样.他喝口茶又兴致勃勃地说道:
  "从最下等的妓女......到至高无上的女皇,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贱的.氏巴女王为向所罗门颂诉衷情不惜跨越两千里沙漠,就是叶卡捷琳娜女王,虽然称为大帝,但她也不能脱俗......"
  他以确凿的证据证明了女皇的风流艳事,他仔细地讲述了一个宫廷烧茶炉的侍者因为女皇一夜风流而飞黄腾达的故事,侍者现在已经高居将军之职.他太太听得入了迷,不时地用舌头舔舔嘴唇,还用桌下的腿碰我的腿.老警察人老了,口齿却十分伶俐,并且思维敏捷,爱用逗人的语言.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他的话题已转到另一个问题了:
  "就以那个大学生普列特涅夫来说吧."
  他太太非常遗憾地叹息一声,就站起来说:
  "可惜他不怎么漂亮,但是人倒蛮不错!"
  "你说哪个好?"
  "普列特涅夫先生."
  "你叫他先生恐怕还为时过早吧.要叫也得等到他毕业以后呀,他现在只是千千万万普通大学生中的一员而已.对了,你说他非常好是什么意思?"
  "他快活,有青春活力."
  "马戏团里的小丑也同样快活......"
  "那不同,小丑们装快活只是为了挣钱,而他不是!"
  "闭嘴!你记住,老狗也曾做过年轻的小狗......"
  "小丑们却如猴子......"
  "我刚才说让你闭嘴!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
  "那不就完了......"
  说服了太太,老警察转过脸建议我说:
  "我说!你该认识一下普列特涅夫,他为人挺有意思."
  我猜想他在试探我,我敢确定他见我们一起在街上走过.我别无选择,只得说:
  "我认识他."
  "你们原来早就认识?噢......"
  他好像十分失望,身子突然地抖动着,震得胸前的奖章又响了起来.我内心十分忧虑,因为我最清楚普列特涅夫正做什么:印传单.
  他太太则继续在桌子底下秘密活动:用他的腿碰我的.她故意逗她的老丈夫,老警察如孔雀开屏似的滔滔不绝地炫耀他的能言善辩.他太太弄得我一点也没法专心听他的话,不经意间,我发现他讲话的声音更深沉动听了:
  "这就如同一张看不见的网,你明白吗?沙皇就是织网的大蜘蛛......"他不无忧虑地瞪着两只圆眼睛对我说.
  "哎呀!你瞧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恐怕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吧!"他太太大惊小怪地叫喊道.
  "你给我住嘴!蠢娘们儿!我这样说最最形象生动,不是蓄意丑化.你这个母马,去准备茶炊吧......"
  老警察眉间紧锁,眯起眼,继续他那生动的讲话:
  "这是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从沙皇的心里出发,通过各种环节:各部大臣.各县长.各级官吏.直到我,有时甚至能绵延到兵士头上.这条条线,密密匝匝地包裹着,坚不可破,正是它维持着沙皇的统治.但是仍有一些被英国女王收买的波兰人.犹太人.俄罗斯人公然在破坏这张网,还打着为人民的旗号!"
  他隔着桌子探身靠近我,压低声音略带点恐怖地说道:
  "你应该清楚,我今天为什么和你说这些话.你的面包师傅对你很满意,他夸奖你诚实.聪明.光棍一条.但是你的面包店里总会聚集一大群大学生,他们在捷里柯夫的房间里整夜谈论.如果是独自一个学生去,那可以理解,但总有很多学生成群结队往那跑就不对劲儿了.我可不敢说大学生什么,他们今天是个普通大学生,明天就能当上检察官.大学生们是好人,就是太多事,再加上沙皇的政敌私下里鼓动他们,你明白了吗?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他的话想必是没法说下去了,他家的房门被一个红鼻子小老头打开了,老头儿的卷发用小皮条束着,手中提着瓶伏特加,或许他喝醉了.
  "咱们杀盘棋吧?"他借着酒劲兴致勃勃地说,他看上去是个挺有趣味儿的人.
  "哦,这是我岳父."老警察沮丧地朝我介绍说.
  几分钟之后,我便告辞了.尼基弗勒奇的妖艳太太送我出来关门时,捏了我一把,有点献媚地说:
  "您看那片云彩,像着火般的!"
  天空晴朗,那片金色云朵,逐渐消散了.
  我不得不给老警察一个公正的评价,我也不是想故意惹我的老师们生气,但我还要说:警察对当时国情的分析更加鞭辟入里.一只大蜘蛛,通过很多条紧密纠缠和约束生活的无穷不尽的线,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我不久就发现了许多许多类似于这样那样的网了.
  晚上关了店我被叫到玛丽亚房间里,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奉命来了解我跟警察的全部会谈情况.
  我一五一十地对她讲述了整个过程,她听完后大吃一惊道:"天呵!我的上帝!"然后她就像只老鼠般地,满地乱转,若有所思,"面包师没向你打听过别的什么吗?原来他的情人是老警察的亲戚!我们得把他赶走!"
  我站起来倚着门框,她的话彻底激怒了我.她说"情人"这个词说得太顺溜又太不负责了,还有就是她干吗要赶走那个面包师?
  "以后您要多加小心!"她说话的方式和以前一样,我的感觉也没有改变,还是那样永远的狼狈和尴尬.此刻玛丽亚背着手站在我面前说:
  "您怎么总是那么郁闷?"
  "我外祖母刚去世了."
  她对这件事好像突然发生了兴趣,于是她面带微笑说:
  "您爱她?"
  "当然.您难道不再问别的了吗?"
  "不问了."
  我离开了老板的妹妹.当晚写了首诗,其中有一句到现在依旧记忆犹新:
  你真够爱慕虚荣!
  从那之后就决定让大学生们少到面包店来,找不到大学生,我的问题就没人解答了,只能把有关问题记在笔记本上,有机会再一块儿问清楚.有一次,我累极了,写着写着就枕在笔记本上睡着了.面包师偷看了我的本儿,他叫醒了我:
  "喂!你写的什么呀?加里波得为什么不驱逐皇上,加里波得是谁?他为何敢驱逐皇上呢?"
  他愤愤地把笔记本扔到面粉橱上,就钻到炉坑烘烤面包去了,他在那里还喋喋不休地说:
  "你说你要驱逐皇帝陛下,简直是笑话!最好丢掉这个念头,你这个书呆子!我记得五年之前在萨拉托夫,宪兵们捉了许多你们这种书呆子!就如逮老鼠似的,哎!你还不知道吧,其实尼基弗勒奇早就开始盯上你了.你以为驱逐皇上像赶只鸽子如此轻而易举吗?"
  他好心好意劝了我半天,我却不能正面回答他,由于店里有令不让我和面包师谈禁区以内的危险话题.
  当时有一本小册子在全城流传,读过小册子的人们纷纷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我让拉甫洛夫帮忙找本看看,只可惜他没有找到.
  "唉!我说老弟,不要抱希望了,早就没了,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个地方近日可能要宣讲这本小册子,到时候我带着你听听去......"
  那是圣母升天之夜,我和拉甫洛夫一前一后相隔大约五十丈远行走在阿尔斯克波尔昏暗的大地上.尽管旷野里人迹皆无,我仍旧按拉甫洛夫说的那样去做,我时刻提高警惕,一边走一边吹口哨,唱着小曲,俨然一副醉酒工人的样子.这时候旷野上昏暗而寂静,黑色的云朵缓缓地飘动.掠过大地上空,金黄色的落月隐藏在云间,水洼地闪动着银灰色和铁蓝色的光,不断发出沉沉低吼的喀山城就这样被我甩在身后了.
  拉甫洛夫就停在神学院后边果树园的栅栏边,我赶上去,越过栅栏,走过杂草丛生的果园.树枝上有露水,一碰就落下来打湿了衣服.我们来到一幢房子的墙脚轻轻扣响窗板,一个络腮胡子打开窗板,他身边一片黑暗和沉寂.
  "谁?"
  "从亚柯夫那里来的."
  "请进来吧."
  这个黑洞洞的屋子里,挤了许多人,可以听到衣服的摩擦声,还有人们的轻咳和议论声,就跟地狱差不多,这时有人划了一根火柴照照我的脸,一下子有很多黑影投在地板上.
  "人都齐了吗?"
  "齐了."
  "挂好窗帘,千万不要让灯光漏出去."
  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谁那么自以为是,居然把我们带到这种鬼地方来开会,要知道,这儿也许有几万年都没人住过了!"
  "小声点儿!"
  屋角亮起一盏灯,房间里到处空空荡荡,只有一条木板架在两个箱子上,上面坐了五个人,就像乌鸦栖息在树枝上一般,小台灯放在一个倒置的箱子上,靠墙处还坐了三个人,窗台上也坐着一个人,这人长发,脸色苍白而瘦弱,除他和那会儿打开窗板的络腮胡子,其他人我都是认得的.
  络腮胡子轻声说,他下面即给大家读那本小册子,它是脱离民主党的普列汉诺夫撰写的文章,名为《我们的分歧》.
  地板上有人气鼓鼓地叫喊道:
  "这我们早已知道了!"
  我喜欢这种秘密的场面,它令我兴奋不已,诗一旦带上神秘色彩,感觉就大不一样了.我感觉自个儿仿佛成了做祈祷的教徒,还联想到古罗马时代教徒们在地下室里秘密祈祷的场面.屋子里到处充满了人们的低语声,但是听得还很清楚.
  "胡说八道!"屋子里不知道是谁又气忿地吼了一句.
  在黑暗的房间里,朦朦胧胧地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可能是件铜器,或许是罗马时代骑士们戴的盔甲,我估计着可能是炉子通风门上的把手.
  房间里纷乱的嘈杂声和朗读声混在一处,也搞不清人们在谈论什么,突然从我头上响起一个嘲讽的声音:
  "咱们还听吗?"
  这是那个长发.苍白的青年在说话.这句话效果果然不错,屋子里立刻沉寂下来,只剩下孤零零的朗读声了.屋子里有许多红红的火光在跳动,后面一张张深沉思虑的面孔,有人大睁着眼,有人用力眯着眼,屋子里乌烟瘴气,硝烟迷漫.
  文章太长了,就连我这个对语言通俗.文词流畅.观点鲜明.情有独钟的人都已厌烦了.
  朗读声猛然停止,马上响起了一声愤怒的叫喊:
  "叛徒!"
  "纯粹是一纸空文!......"
  "这明显是在亵渎英雄的鲜血!"
  "这文章是在喀涅拉罗夫和乌里扬诺夫牺牲以后......"
  那个苍白的青年又开始说话了:
  "先生们,我们用正常的言词的反驳而不用咒骂吧!"
  我向来讨厌人们争论不休,也不喜欢听,再说要想分辨出个所以然来也很不易,再加上辩论者自视清高的傲气劲儿使人看了怪难受的.
  长发青年从窗台上俯身对我说道:
  "您是彼什柯夫?我是弗得塞也夫,我们认识一下好吗?说实话,在这儿呆下去没什么收获,我们离开这儿怎么样?"
  我早就听见过这个名字,他是个沉稳而庄重的小组头目,我很喜欢他苍白而生动的脸和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我们边走边谈,他问了我很多话:有什么工人朋友?读些什么书?闲暇时间多不多?他还说道:
  "我知道你们那个面包店,可令我奇怪的是您怎么浪费大好时光尽去干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呢?"
  我跟他说我自个儿也认为自己这样做一无所获,他听了十分满意.一面紧握我的手,一面发出洪亮的笑声.他告诉我后天他要离开这儿三个多星期,等他回来后再设法跟我见面.
  面包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我自个儿的事情却乱成了一团.新作坊不但没有减轻我的工作量,反而更重了.我现在里里外外的事都得做,除了作坊里的事,就是往外送面包:私人住宅.神学院.贵族女子寄宿学校.
  那些女学生们经常趁挑面包的机会,把一些小纸条塞给我,在那些美丽的信笺上居然写着无耻的词句,尽管字写的很幼稚,但思想好像已经"成熟"了.
  每当那群欢快.洁净.俊秀的贵族小姐们娇喘微微,极尽媚态,伸着粉红色小爪子围着我的面包篮转时,我就想:到底是哪几位小姐写下这样的信笺呢?她们真的不懂她们写的是什么吗?我不禁想起"烟花巷"来,自个儿暗自寻思:
  "难道那条看不见的线从烟花巷延伸到这些贵族小姐身上?"女学生拦住,她很紧张地轻声说:
  "劳驾你把这封信按上面的地址送去,我会给你十戈比."看着她欲哭还羞的样子:眼里含着泪水,紧咬嘴唇,脸和耳朵都红了.我大方地接过信封,没要她的十戈比,把信交给了高院里一位法官的儿子,他脸上的红潮一见就知道是害肺病的,这个身材高大的大学生接过信就打算给我五十戈比的报酬.他细细地数着钱币,我告诉他我不收钱,他放钱币的时候没放进裤兜儿,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五戈比.七戈比的铜币在地上翻滚,用力地搓着双手,使得指节啪啪直响,然后困难地咕浓了一句:
  "怎么办呀!那就这样吧!再见了!我必须考虑考虑......"
  我不知道他考虑出了什么结果,可我只是觉得那个女学生非常可怜.没多久她失踪了.十五年后,我又遇见了她,她在克里木当中学老师,得了肺结核,一谈起社会人生就忍不住地悲愤和心酸.
  来看看我的工作表排得有多么满吧:送完面包睡觉,晚上到作坊帮着烤面包,半夜里要烤好,送到面包店里卖,我们的新面包店在一个剧院旁,夜场的观众常常到店里吃热乎乎的面包圈.除此之外,我还得揉按斤卖的面包和法式面包的面团,这些可是十五到二十普特重的大面团,是一件十分繁重的工作.仅仅休息两三个小时以后,就必须又开始送面包.
  日子就如此一天天过去了.
  好在这段时间我对社会工作充满了热忱,我极其渴望并热切地向周围的人们传播一种永恒.美好的东西,我天生具备优越条件,喜欢和人打交道,很会讲故事,特别擅长把自个儿的亲身经历和所读书本中获得的知识编撰起来,成为挺有趣的故事,自然我的故事里也暗藏着那许许多多"看不见的线".
  我很快认识了许多克罗斯托捕尼柯夫和阿拉甫佐夫工厂的工人,还同织布老工人尼基塔.鲁伯佐夫交上了朋友,他简直走遍了全俄国的织布工厂,这人很有心计,性情活泼.
  "我在世上已混了五十七年了,阿列克塞.马克西美奇!我的小流浪儿,新鲜的小梭子!"他说话声音却总是瓮声瓮气的.
  这个老头有一副极为别致的黑眼镜,是他自个儿做的,他用铜丝把所有有关部位联结起来,因而鼻梁上和耳朵后都染上了铜垢.他的胡子也很独特,并因此而落得一个雅号,他刮胡子时如德国人般的留下嘴唇上的一撮儿和嘴唇下的一块灰白胡子,所以人们称他是"德国佬".他身材适中,胸脯宽阔,老是面带艰辛的笑容.
  "我最喜欢去看马戏",他甩了一甩凹凸不平的光头说:"马原本是个牲口,你说它是怎么被训练的呢?真令人羡慕,由此可见,人也可以训练得聪明起来,马戏团里的牲口是用糖训教出来的,而人需要的糖是善心,而并不是从杂货铺里买来的糖.这个意思就是对人要有善心,我的小伙子,别动不动就想举棒打人,你说对吗?"
  其实他自个儿对人并不好,这些话纯粹是讲给别人听的.每当他和别人争论时,一旦遇上和自己稍有不同的意见,他就态度粗暴,蛮横无礼,盛气凌人,平时和人说话也是常带着嘲讽的笑容.说起我们的相识,还有段故事:我走进一家啤酒店,看见他被一群人围打,而且他已经不幸地挨了两下,我急忙冲过去劝开了他们.
  "您怎么样?"秋风悲凉的夜晚,我们在夜路上走着.
  "呸!这算得了什么?"他一脸的不屑,"唉!你和我说话干吗总是您您的,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呢?"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最初他还经常嘲讽和讥笑我,但是听了我讲的"看不见的网",他一改常态认真地说道:
  "你真的不笨,一点儿也不笨,对不对?......"他对我还真有点父亲的味道儿,而且叫我的时候也毫不客气地加上父称.
  "我的阿列克塞.马克西美奇!我的小梭子!你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可是没人相信你......"
  "您信吗?"
  "我?我和别人不同.我仿佛一条丧家的秃尾巴狗而其他人却是带镣铐的看家狗.他们的尾巴好长好重:老婆孩子.手风琴.棉鞋等等鸡毛蒜皮琐琐碎碎的,看家狗痴迷着自己的狗窝,他们才不会信你呢.那一次我们在莫列佐夫工厂暴动时,出头的椽子先烂,脑门儿可不同于屁股,一但是烂了可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后来他的这种观点有点变化.那是在他认识了克罗托甫尼柯夫工厂的钳工亚柯夫.沙坡什尼柯夫之后,他身患肺病,会弹六弦琴,精通圣经,强烈地反对上帝.亚柯夫谈话是狂热而激烈的,还不时地向地上吐着带血的痰:  "上帝原本就是不存在的,首先,我这个人不是按上帝的形象造的.无论聪明才智还是自身体力,都一无所长,而且我一点儿也不仁慈;其次,上帝根本不知道我生活有多艰难,要不就是他知道而不肯帮忙;最后,上帝并非全知全能,而且,根本就不仁慈,让我说,事实上上帝根本就不存在!上帝压根就不存在!纯粹是人们自己捏造出来欺骗自个儿的."
  "我们的全部生活都是欺骗!"
  直把个鲁伯佐夫听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以至于破口大骂,亚柯夫却不慌不忙,引经据典,说得条条是道,说得鲁伯佐夫低下头沉思,满脸涨红,无言以对.
  亚柯夫的讲话风度简直无可比拟,那样子很怕人,尤其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就像躁狂病人的眼光,他的头发黑的如吉卜赛人似的,脸瘦而黑,猛一望过去,漆黑一片,青色的嘴唇里狼牙齿的闪动,说起话来目光如炬死死地盯住对方的脸.
  告别亚柯夫之后,鲁伯佐夫沉重地说:
  "世界上所有的话我都听过,就是没听过这种话,竟然在我面前诬蔑上帝!这个人活不了多久了,真是个可怜人,他快把自己害死了!......挺有意思,是不是?老弟!"
  但是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没几天工夫,他便和亚柯夫打得火热,快活得都要燃烧了,一直用手擦他的坏眼.
  他笑哈哈地说:"喂!这就是说,罢免了上帝的职!哈哈!我亲爱的小钉子沙皇呢?他不碍事.依我看,问题不在沙皇而在老板身上.我才不管是谁当沙皇,伊凡勒帝当也成,尽管坐下来统治吧!请便!我只要惩治老板的权力就行了!来来来,让我用一条最结实的金链子把你绑在皇帝的宝座上,我要像朝拜沙皇一般朝拜你......"
  鲁伯佐夫看完《饥饿王》之后激动地对我说:
  "这书中写的是没错!"
  他是头一次看这种石印小册书,俏皮地说道:
  "喂!这书是谁给你写的?真清楚!麻烦你对他说一声,小厮这厢有礼了!"
  他对知识的渴求到了贪求到了贪得无厌的地步,他很投入地听亚柯夫糟踏上帝,一连几个小时听我讲书的故事,他经常被逗得前俯后仰,并一迭声地赞美:
  "人真有灵气呀!"
  他由于有眼病,自己读书很困难,可这似乎并不影响他见多识广,他的博学经常让我吃惊不已,记得一回他说道:
  "前不久德国有一个绝顶聪明的木匠被国王任命为参议员了."
  我追问下去后才弄清他说的是倍倍尔.
  "您从哪儿才弄清木匠是倍倍尔?"
  "您从哪儿知道这事儿的?"
  "知道就是知道."他随口一句,手指头烦躁地摸着那个崎岖不平的秃壳.
  亚柯夫对周围的现实生活漠不关心,却跟上帝较上劲儿了,全部心思地要消灭上帝,讥讽神父,一副反叛者的形像.他特别痛恨修士.
  有一次鲁伯佐夫平心静气地问他:
  "喂!你难道就不能干点别的什么,莫非就只会咒骂上帝吗?"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他发狠般地狂叫道:
  "就是这个上帝!我恨他!他让我白白崇拜了二十年,我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缩手缩脚地过日子,由于上帝说凡事不可辩驳,一切由上帝作主,到头来呢,我一无所获,我活得痛苦.压抑.没有自由.当我熟读了《圣经》,我才恍然大悟,这套把戏全是凭空捏造,骗人的!原来就没有什么尼基塔!"
  他气愤地挥动着一只胳膊,似乎要挣脱什么,说话的声音原来差不多成了哭腔.
  "全是因为这个,我年纪轻轻就快要死了!"
  这段时间我还认识了好几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想起来就跑回塞米诺夫面包坊看我的老伙计们.他们都欢迎我去,喜欢听我讲故事,只可惜鲁伯佐夫住海军村,亚柯夫又住鞑靼区,相距五里之遥,我们几乎不怎么见面,他们不来看我,我也不去看他们,关键是我没有能款待他们的场所.
  还有个很重要原因就是新来的面包师是个退伍兵,常和宪兵来往,再加上宪兵司令部的后院和面包店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那样飞扬跋扈的"制服"经常翻墙而过.或是为岗卡尔特上校买白面包,或为自个儿买个黑面包.
  也有人警告我,别太出"风头",以免引起有关方面对面包坊的过分关注.
  我的工作越来越没劲儿了,面包店也快要经营不下去了.最近常常发生些可气的事情.有些人很不自觉,常常拿走柜子里的钱,有时候竟还弄到没钱买面粉的份上.
  捷里柯夫揪起那缕儿可怜的小胡须无可奈何地说道:
  "完了,我们真的快要破产了."
  他的私人生活也变得很糟,娜斯佳怀孕了,脾气大长,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如一头野猫撞来撞去,那双绿眼睛中充满了怨气.
  她用力往安德烈身上撞,故意无视他的存在,此时的安德烈忍气吞声地给他让开路,望着她摇一摇头.
  捷里柯夫也曾向我诉苦:
  "这些人也是有点不像话!太随便了,没有什么东西他们不敢拿.我买的半打袜子只一天时间就全拿没了!"
  他的家庭也遭遇了不幸,父亲由于怕死后入地狱得了精神抑郁症;小弟弟整日喝酒玩女人;妹妹变得冷若冰霜,看来她和红头发大学生的恋爱并没有什么好结果.我常常看见她哭红了双眼.心中更增加了对那个大学生的厌恶.
  捷里柯夫的事业也非常难支撑下去了,从袜子这个小事儿就可以看出,大家是多么不体谅这个善良人的义举呀!他苦心孤诣地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太艰难了,他身边那些得到救助的人们不仅不关心他的事业,反而去摧毁它.安德烈别无所求,他只希望大家能够友善地对待他和他的事业.这个如此可怜的善人呀!
  我感觉我喜欢上玛丽亚了,我觉得我还喜欢面包店女店员娜捷什塔.社尔巴托娃,她有着健康的肤色和妩媚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我确实开始恋爱了.我这可不算早熟,无论年龄.个性还有我"丰富多彩"的生活都逼着我接近女人.我渴望异性的温情,哪怕只是友谊的关心也行.我渴望向人倾诉我自个儿的心事,太需要有人帮我理清楚头脑中纷乱的思绪了.
  有生以来我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那些个把我看成"璞玉"的人们,不能触动我的心灵,我不会对他们倾诉衷肠.如果我讲了令他们不感兴趣的话题,他们立刻就会阻止我:
  "嘿!算了,算了,不要往下讲了!"
  最近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古利.普列特涅夫被捕入狱,被押解到了彼得堡的克罗斯特监狱.
  这个消息是从老警察尼基弗勒那儿得知的.那是个早晨,我们在街上不期而遇,他仍是一副老样子,胸前挂满奖章,庄严的神情就如刚刚走出阅兵场,见了我敬个礼就走了.没走几步他主动停下来愤怒地向我吼道:
  "咋晚古利.普列特涅夫被逮住了......"
  他摆摆手,转过头压低了噪门:
  "他完了!"
  我看他狡诈的眼睛里似乎闪动着点点泪花.
  普列特涅夫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他还不让我和鲁伯佐夫去找他,他和鲁伯佐夫就如和我的关系一样亲近.
  尼基弗勒奇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脚.郁郁寡欢地说: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晚上我去看他时,他刚刚睡醒,倚在床上喝格瓦斯,他太太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口上,好像在忙着给他缝裤子.  老警察搔着胸前的长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
  "是这么回事,他被捕,是由于在他那里搜到了一口熬颜料的锅,你知道他是打算印反动传单用的."
  他吐了一口唾沫,没好气地朝着夫人喊:
  "快把裤子给我!"
  "就好."她头也不抬地答应着.
  "她心疼,还哭呢,连我都可怜他,但是,大学生怎么可以叛逆沙皇呢?"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吩咐太太:
  "我出去一会儿......你烧茶炊,听到了没有?你!"
  他年轻的太太仿佛对他的话无动于衷,雕塑似的望着窗外,当丈夫走出房门,她迅速转身,握起拳头向门打去,还在咬牙切齿地骂道:
  "呸!人面兽心的死东西!"
  她扬起脸我才看清:脸哭肿了,左眼有一道伤痕,眼睛差不多睁不开了.她在壁炉前面准备茶炊.满腹悲愤地咕哝着:
  "我非得骗惨了他不可,我要让他痛哭.嗥叫!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他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想抓你.他就会假慈悲,他才不会可怜谁呢.他只是个渔翁,以打鱼为生,你的事他全部知道,他整天都是一个心思:抓人......"
  他太太靠在我旁边请求我:
  "你亲亲我好吗?"
  我根本就是厌烦她,但是看着她那双充满深仇大恨的眼睛,我忍不住拥住了她,甚至摸了摸她油腻的乱发.
  "近来他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目标?"
  "住在雷伯闪斯卡娅旅馆的那些人."
  "你知道他们都是谁吗?"
  她笑了起来:
  "看看,要是我对他说你都问我这些事了,天啊!他回来了......古洛奇卡就是他发现的......"
  她马上跑到壁炉前面.
  老警察满载而归:一瓶伏特加.果酱和面包.我充分享受着贵宾待遇,玛琳娜和我坐在一起,殷勤地侍候着我,还用那双眼睛望着我.她的老丈又开始教训我了:
  "这条看不见的线深入到人们的骨髓中了,你要斩断它,那是绝不可能的!沙皇就是上帝!他主宰一切!"
  他说着说着,突然发问:
  "嗳!你读过很多书,《新约》四福音书读过吧,你觉得它上面写的都对吗?"
  "我读不懂."
  "让我说,那上面有好多废话.举个例子来说,书上尽写穷人幸福,几乎是胡说八道,穷人怎么会幸福呢.有关穷人的话,真令人难以理喻.在我看来,生来就穷和中途败落变穷的人不是一回事,生来就穷的人一准儿是坏人!中途败落变穷的人却是最不幸的."
  "为什么?"
  他用他特有的警察眼睛望了我一下,接着就严肃地讲出他那个阴险的蓄谋已久的想法:
  "福音书宣传怜悯穷人,我不这样想,我认为花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去帮助穷人或残疾人真是浪费,办什么办收容所.养老院.监狱,精神病院,钱应用在健康的人们身上,以使他们更有可能有所作为.穷人,病人并不因为帮助就变得健壮起来,倒是健康的人反而被拖垮了.这个问题值得探讨,很多问题都需要重新估价.
  "福音书和我们的现实生活相去甚远,生活有它自个儿的轨道.
  "普列特涅夫为何会死?他就是死于怜悯,就是为了这怜悯,而葬送了大学生的性命.
  "这还有没有天理?"
  从这个老警察嘴里听到这样胆大包天的话,真是令人吃惊!以前我也听到过类似的话,但却没有尼基弗勒奇讲的那么鲜明生动.
  七年后我读尼采时,又想起了这一幕.有一点我需要说明的:我在书里获得的知识,差不多都是我在现实生活中所听到过的.
  以"逮人"为生的老头就这样无休无止地朝下谈着,还用手指敲击茶盘打出节拍,残酷无情的脸紧绷着,眼睛盯着能做镜子的铜茶炊.
  "哎!你该走了!"年轻的太太已经很不耐烦地提示他两回了,他根本就不理会,而是顺着自个儿的思路继续说.不知不觉中,他的话一转:
  "小伙子!你一不痴傻呆痴,二又识文断字,怎么就一辈子要当个面包师呢!如果你肯为沙皇效力,就能赚很多钱......"
  我表面上在听他讲话,心里却在琢磨怎么把信儿传递给雷伯内良斯卡娅街上的人们,告诉他们,他们处在危险之中.我知道在那儿住着一个刚从雅布托罗夫斯克流放回来的人,他叫色尔盖伊.梭莫夫,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的有趣故事.
  "聪明人应像蜂房里的蜜蜂一样团结一心,沙皇......"
  "你看看都九点了!"太太催促说道.
  "这可坏事儿了!"
  老警察边站起,边扣扣子.
  "噢,没关系,我坐马车过去.我说老弟!再见了!欢迎你来做客......"
  我走出派出所就下定决心,从今后再也不踏进这个门槛了,即使这个老头儿蛮有意思,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也很有见地,但我还是从心底里厌恶他,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个警察.
  有关怜悯的问题是当时人们争论的焦点,有一个人的见解很强烈地震撼了我.
  这是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他身材高大.魁梧,紫红色脸膛,黑色山羊胡,长着黑人般的大厚嘴唇充满了仇恨.
  我们这次见面是在一个教授家里举办的小型聚会,有很多年轻人参加,其中有一个举止斯文.身材瘦小的神学研究生,他黑色的法衣更映衬出脸庞的苍白俊秀,眼睛里闪动着尘俗的微笑.
  托尔斯泰主义者开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主旨是宣讲福音书中的伟大真理,他极为注重演讲技巧,声音虽略带沙哑,但是铿锵有力,言简意赅,有一种威慑作用,尤其讲话过程中他那左挥右砍的手臂,更是富有感染力.
  "真是太有个性了!"我旁边的角落里人们议论纷纷.
  "的确没错,就是在演戏......"
  我猛地想起这个托尔斯泰主义者像是什么,我刚看过没多久,他像德里波尔写的天主教如何反科学的书中,那些相信爱拯救人类的天主教教士.他们打着热爱人类的旗号,却干着毁灭人类的勾当.
  托尔斯泰主义者的穿着比较独特,里面的衣服肥肥大大,外面却是件灰不溜秋的破旧的小秋衣.突然,他在结尾语中提高了声调:
  "请问,你们相信基督还是相信达尔文?"
  这话真像投石人水,激起了人们心的波澜,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热切地看着他.然后大家都低头沉思这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人们的沉默似乎激起了他的愤怒,他环顾四周,继续说:
  "没有人可以把这个对立面统一起来,除非虚伪的法得塞人,这种人是无耻下流的......"
  小神父不慌不忙地挽起袖口,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很不友善的微笑,伶牙俐齿地开口了:
  "这么说,诸位竟然同意他对法得塞的恶毒攻击了?我说他的看法不仅蛮横粗野,简直是胡说八道......"
  小神父的观点令我很震惊,按照他的说法只有法得塞人才是真正继承犹太人传统的一支,他同时指出犹太人站在法得塞人一边反对他们共同的敌人.
  "你们最好是读读约瑟夫斯的书!......"
  托尔斯泰主义者早已经气急败坏,跳起身像是要挥手砍断约瑟夫的头似的,大喊道:
  "听听!人民一直受蒙蔽.受欺瞒,到今天他们仍在不断地在反对自己的朋友,多么让人痛心呀!你和我提约瑟夫斯干吗?"
  会场上一片混乱,小神父他们的观点早已经支离破碎,没有了争论的价值.
  我被这种热烈的争论弄得头昏眼花,不论如何也抓不住真正的要点,我甚至觉得脚下土地都被他们争辩得晃荡起来了.哎!恐怕我就是世界上最最愚蠢的那个人了.
  托尔斯泰主义者早就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了,汗水顺着脸颊流,他咆啸着:
  "丢开福音书!别再编造谎言!回去把基督再钉在十字架上吧!只有这样才是心诚!"
  我的心中有疑问:人该如何既生活下去又充满爱心呢?既然生活是为了幸福而斗争,而爱心怎么会是斗争的结果呢?
  我打听到托尔斯泰主义者的姓名和住址,第二天晚上就去登门拜访.他叫克罗波斯基,寄住在本城一个地主家,我去时,他正同地主家的两位小姐坐在花园的菩提树下.他的模样和我脑海中的游方僧.传道士形像完全吻合:白衣.白裤,衬衫扣子没有扣,露出大把大把的胸毛,身材高大瘦削,颧骨十分高.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不雅,一面用银勺子舀莓子和牛奶,一面翻动两片厚嘴唇咂摸味道,还有一个臭毛病就是哪怕只是咽一口,也要吹落一次沾在他那撮稀疏胡子上的牛奶汁,一个小姐在身旁侍候他,另一个靠在菩提树上,双手抱着夹子,仰望着昏暗的天空,好像充满了某种美好的憧憬.两位小姐都穿紫丁香色的衣服,长得极其相似.
  他侃侃而谈,友好亲切地谈论着理论,他说人该培养和发掘人类灵魂深处的高尚情操:世界意识和博爱精神.
  "只有这种神圣的情感才可把人心拧成一股!没有爱,不会爱,就不懂得生活.那些人说生活就是斗争,纯粹是胡说,他们注定要灭亡,请记住,火不能灭火,同样道理,丑恶不能剔除丑恶!"
  我们谈得很好,但是当两位小姐勾肩搭背返回房间去时,他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一边眯着眼睛看两位小姐背影,一边问:
  "你是做什么的?"
  听我说完之后,他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又开始了对我的训教:人无论走到哪儿还是人,无需拼命去改变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应该把所有力量用在提高博爱的精神上.
  "人的社会地位越低下,就越能接近真理,越接近生活的最高智慧......"
  我甚至怀疑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我没说什么,我感觉他讲话的兴致随着两位小姐的离去而一落千丈,眼也呈出了厌倦的神情,一再呵欠.懒腰忙个不停,耷拉着眼皮半梦半醒地呓语着:
  "我这是怎么了,有点累,对不起.请你原谅!"
  说完他放下了眼皮,一脸的倦容,还龇牙咧嘴个不停,好像是浑身痛得难受.
  从他那儿出来以后,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厌恶,他整天宣扬爱的理论,我看他完全是说给别人听的,在行动上对人没有一点爱心.
  几天之后我给一个嗜酒的单身教授送面包时,又碰见了克罗波斯基.他看上去非常疲惫,一脸的秽气,眼睛红肿,或许是喝多了.
  他和教授正在演出一幕闹剧:肥头大耳的教授喝酒喝得满脸是眼泪,衣冠不整,手中抱着六弦琴在地板上坐着,他身后一片狼藉:家具.啤酒瓶.外衣.他坐在那里摇摇晃晃大声嚷嚷着:
  "仁…仁爱......"
  克罗波斯基怒气冲天地说道:
  "什么仁爱!我们的路只有一条:死,不是沉浸于爱中死去,就是参与争夺爱的战争死去......"
  他揪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进屋,对教授说:
  "他需要什么你知道吗?你问问他需要仁爱吗?"
  教授抬起泪水涟涟的眼望了我一下,笑着说:
  "他是卖面包的!他需要的是面包钱!"
  他转了身子,从衣服口袋中拿出钥匙递给我:
  "哎!把钱全都拿走吧!"
  我还没接到钥匙,就让克罗波斯基夺过去了,他摇摇手:
  "你走吧!回来拿钱!"
  面包被他扔到了墙角处的躺椅上了.
  幸好他没有认出我,要不我反倒难堪,刚才他发表的言论:人沉浸于爱中死去,更加深了我对他的厌恶.
  后来我听说,他一天之内向寄居的地主家的两位小姐求了爱,当姐妹俩交流这一甜蜜的消息的时候,一下就把他揭穿,所以下了逐客令,这个人从此在喀山城消失了.
  关于爱存在的意义一直是困扰我的难题,最终我才算弄清我要问的问题是什么:
  "爱有什么作用?"
  我从书本中看到的以及与周围的进步人士交流获得的,和真正的现实生活是如此的不同呀.
  一方面是关于人类友好.仁爱的教育,另一方面却是为了一点点个人利益而头破血流的争斗,无论是友好仁爱教育,还是战争,在我面前展示的都是自私.凶残的人的本性.
  在那些车夫工人官员的浩浩洪流中,那些我所尊敬的知识分子们是多么地曲高和寡呀!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遵循着另外一套生活准则,他们卑贱.贪婪.自私.狭隘,在这路大军面前,知识分子的力量太渺小,太不堪一击了!他们的努力只会是徒劳.
  现实生活窒息着我,都快闷死了.什么博爱.仁慈,嘴上说着漂亮话而已!事实上,我自个儿也染上了一些社会恶习.
  生活是如此的艰难呀!
  一天,兽医拉甫洛夫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道:
  "我看,应该放纵人残酷的一面,直到它感到疲倦,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像这个该死的秋天一般,人见人厌的局面."
  那年秋天来得很早,秋雨绵绵,气温急剧下降,瘟疫闯入了这个城市.自杀事件频频发生.拉甫洛夫因患水肿病而自杀了.
  兽医的房东美德尼柯夫裁缝在给他送葬时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给牲口治了一辈子的病,自己却像牲口般的死了!"
  这位房东是个性情极其随和的人,他面目清癯,而且敬神,可以全文背诵圣母赞美诗,还擅于打人:用系着三根皮条的鞭子打了他才七岁的女儿和十一岁的儿子,和孩子们的妈妈的腿肚子.他还不服气地念叨:
  "治安长官非说我的这套家法是从中国人那儿学的,真是冤枉啊!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除了在画片上面见过."
  我们还是来听听他裁缝铺里的工人对他这个老板是怎样评价的吧:
  "我最怕的就是我们老板这种敬神的慈善人!野蛮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可以给人点儿心理准备.但是表面上慈眉善目这类人,看上去不露声色,在你最无防备之时,像条打埋伏的青蛇,冷不丁就给你一口,实在太厉害了......"
  说话人是个整日里愁眉不展的罗圈腿,外号叫顿卡老翁,但他自个儿就很会来事,既友善又圆滑,尤其善于拍马屁,哄老板喜欢.
  他的话是绝对可信的.
  说实在的,我不怎么敢恭维这群识时务的人,他们适应性很强,就像生长在石头上的苔藓一样,照旧可以使石质疏松而开花结果.特别是他们墙头草一般的圆滑和见风使舵的精神,让人望尘莫及,那滋味儿就如一匹病马陷入了牛虻的围攻之中,难受得无以表达.
  那次我从尼基弗勒奇那儿出来,就有过相似的想法.
  那是十月天,秋风吼叫着,一幅凄风苦雨的街景,昏沉沉的天空似乎动着,我看到一个妓女拖着一个酒鬼在街上艰难地走着,妓女拉着他的胳膊,酒鬼的心境大概相当难过,他咕哝几句就哭起来了,妓女不耐烦地说道:  "哎!你的命......"
  我觉得我自己何尝不是这样:
  "就如被什么人拖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让我饱览了大千世界的假.恶.丑.我受够了!
  我当时想的就是这个意思,话可能不是很对.
  就这个悲凉之夜,我的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我感觉身心疲乏,心情沮丧.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开始轻视自己,看不起自个儿,对自个儿的事漠不关心了.
  任何人都是一个矛盾结合体,不论语言.行动,特别是感情上的矛盾,会使入陷入苦恼.我的苦恼于是更加沉重了,我身上特有的矛盾使我对许多事物充满了好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如同只陀螺一般飞快地从女人.书籍.工人.大学之间转来转去,还是一无所获,一无所成.
  亚柯夫病得很凶,我去看他,但晚了.医院里一个歪嘴胖护士,生着一对鲜红耳朵的,轻描淡写地告诉我:
  "他已死了!"
  她见我傻愣愣地站着不动,就开始发怒了:
  "嘿!你做什么!"
  我也被惹怒了:
  "你是只蠢猪!"
  "尼古拉!快赶走他!"
  叫尼古拉的那个人正在擦根铜棍子,他听到命令大叫一声,用铜棍子打在我的后背上,我冲上去抱住他,然后一直把他拖到了医院大门口外的水坑里.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而且还老老实实在水坑里坐了片刻,站起来叫着:
  "呸!你这个疯狗!"
  我没理他,一直来到捷尔查文公园,坐在诗人的铜像旁,一心想干件坏事,好让人们冲上来狠狠打我,我也可以好好打一回.但是没有机会,尽管今天周日,公园里仍然是空旷无人,甚至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只有怒吼的狂风在扫着飘零的落叶,路灯杆上的广告随风飞舞着.
  黄昏时分,天空逐渐阴暗,风更大.天更凉了.我注视着诗人巨大的青铜像,心中暗想:亚柯夫死得多么可怜呀!一个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光棍汉,生前那么疯狂地反对上帝,死后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地无声无息,一样地飘然而逝.我好伤心同时为他的死感到惋惜.
  "尼古拉这个王八蛋,他本该和我好好地打一场架,如果不是,他叫警察把我抓了也好呀......"
  当我精神沮丧地去找鲁伯佐夫时,他正在小桌旁缝补衣服.
  "亚柯夫死了!"
  老头举起手开始发牢骚:
  "老弟呀!这就是咱们的命!咱们都快要归天了.亚柯夫死了,我们这儿一个光棍也要死了,他被宪兵逮了!他还是古利给我介绍的呢.人很聪明,可就是和大学生们关系甚密.哎!你听说大学生闹学潮的事了吗?是不是真的?你给我补一下吧!我真是老眼昏花了......"
  他把衣服递给我,背着手走来走去,不住的咳嗽着,嘴里不停嘟嘟囔囔:
  "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刚有点儿亮光,就被扑灭了,这个日子没法过下去了!这个可恶的城市!趁伏尔加河没有上冻,我得赶快离开这儿了."
  他停下来,搔着头皮自言自语道:
  "往哪儿去呀?俄罗斯我差不多都走遍了,结果只是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而已!"
  他吐口唾沫接着说道:
  "哼!这算什么生活呀!活来活去也没活出点意思来......"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仿佛是驻足倾听.然后大步走向我,在桌边坐下:
  "我的阿列克塞.马克西美奇,你听我说:亚柯夫耗费一生的精力去反对上帝,叫我说上帝也好.沙皇也好,都不是好东西.
  "但是要反对上帝和沙皇,老百姓也得自己好好盘算一下,改变自己穷苦的生活,这是唯一的出路!可惜呵,我力不从心了,做什么事,也只有想的份,没有做的份了,又老又病,不行了!老弟!缝好了吗?谢谢......我们去馆子喝杯茶好吗?......"
  路上,他靠着我的肩,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他低语着:
  "记住,老弟!老百姓已忍到头了,总有一天会爆发的,把这个世界砸烂,彻底改变我们无聊的生活!忍耐已到了极限......"
  走到半路我们正碰上水兵包车去妓院,阿拉甫佐夫工厂的纺织工人们护着妓院大门.
  "一到放假,这儿就有人打架!"鲁伯佐夫眉飞色舞地说道.他一看那些工人是他的老伙计们,就把眼镜摘掉,去参战了,一面鼓动性地叫喊着:
  "我们要战斗到底!掐死这些癞蛤蟆!打死这群小鳟鱼!哈哈哈!"
  这个老头显示出了太多的激越与狂热!看上去有点儿滑稽.他冲入水兵队伍,用肩膀抵挡着雨点般的拳头,自己也战功赫赫,把水兵们撞得一个个四仰八叉.
  这场战争说是一场战争倒不如说是一场快乐的嬉戏,工人们一点也不惧怕,他们信心十足,勇气百倍,他们有的是力量.工人们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挤到大门上,门板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人们都乱哄哄地喊着:
  "打死那个光头官儿!"
  还有俩人爬上屋顶在屋顶快乐地唱起来:
  我们不是扒手
  更不是强盗
  我们是打鱼的人!
  警笛嘟嘟嘟地叫起来了,黑暗中到处闪动着警察制服上的铜扣,警察重重的皮鞋踏着泥泞的土地.
  我们的鱼网撒向岸边
  去钓商店.货栈和仓库......
  "住手!不要打躺下的人了......"
  "老爷子!你要小心呀!"
  我和鲁伯佐夫等五个人被捕,要带我们去警察局,深秋的夜色里俏皮的歌声在为我们送行:
  哈哈,捕到四十只鱼
  刚够做件鱼皮衣鲁伯佐夫赞扬着伏尔加河上的水手们,他情绪激动万分,不住地擤鼻子.吐唾沫,还提示我:
  "你赶快逃吧!一有机会就逃!"
  我瞅准机会跳过一道矮墙,甩掉了高个水兵逃掉了,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活泼.可爱.热忱的老头了.
  朋友们一个个离我远去,我的生活更空虚.无聊了.大学生们真的开始闹学潮了,可是我既不明白学潮的动机,也不理解学潮的意义,只看到他们狂热的斗争.并没意识到这场斗争的残酷或者悲哀.
  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像大学生一般享有读书的权利.如果现在允许我读书,但是每周日必须在尼古拉也夫广场挨顿打作为代价,我想我完全能接受.
  有一天我到塞米诺夫面包坊去,那里的工人竟然想到学校里去打学生.
  "咱们用秤砣打他们!"其中一个工人恶狠狠地说道.
  我极力阻挠他们的行动,最后连我们自己都要打起来了.但是我这样做并不是有意要维护大学生,我甚至找不出什么理由替他们辩护.
  我垂头丧气,很落魄地从面包坊的地下室艰难地走出来,心情沮丧.
  我苦闷到了极点,晚上来到卡班河岸,随手向流水中投着石子儿,投石问路,假如真能找出一条路来也好呀.脑海里充满着一个问题:
  "我该怎么办?"
  没有答案,为了分散精力,我开始学拉提琴.所以面包店里多了一个故事,每天夜里客人和老鼠就不再有安生的日子过了.我对音乐极其偏爱,因而学起来十分狂热,可是偏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有一天晚上,我的在戏院乐队供职的提琴老师趁我出去的当儿,私自打开了我忘记上锁的钱匣,把我的钱装满了他的口袋.这时,我回来了,他从容地把他刮得发青的脸伸给我,说:
  "打吧!"
  泪水顺着他呆滞的脸颊流下来,两片嘴唇颤抖着.
  我真想揍他一顿,怎么可以做出这等下贱事来!我强压怒火,把握紧的拳头放在屁股下面,命他把钱放回原处.这个蠢货临走忽然高声叫道:
  "给我十个卢布吧,求你了!行吗?"
  琴师跟钱一起走了,学琴的事就此告吹.
  这年的十二月份我下了自杀的决心.
  为说明我自杀的原因,我专门写了一篇叫做《马卡生活事变》的文章.文章写得极不成功,内容缺乏真实性,不过也许正是这一点形成了文章的价值.里面描写的事件都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好像这一切又与我毫无干系.哎,不论怎么说,我对自己有一点还算满意:一定程度我能把握自己了.
  我的自杀竟然和我的文章一样拙劣,从那只旧手枪发射出来的子弹并没有穿透我的心脏,而是穿过了另一个部位:肺.这样一来,只一个月的工夫,我就羞惭地返回面包坊的岗位上了.
  我做了没有多久.在三月底的一天夜里,我在女店员的房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霍霍尔.他在窗边坐着,嘴上吸着粗大的纸烟,眼睛看着面前的烟雾.
  "您有时间吗?"他说话单刀直入,连客套话都没有了.
  "只有二十分钟吧."
  "那么,请坐.我们谈一谈."
  他还和从前一样,一副哥萨克人的打扮,金黄色的耀眼的长胡子垂在宽阔的胸前,任性固执的脑门下齐齐的短发,脚下的那双农民靴子发出难闻的臭胶皮味.
  "哎!您想不想到我那儿去?我现在住克拉斯诺维多渥村,顺伏尔加河走大概四十五公里,我开了一间小杂货店,您可以帮我卖卖货,放心!您有足够的时间读我的好书,怎么样?"
  "好吧."
  "真是爽快!那么请您周五早上六点到库尔巴拖夫码头,我乘我们村来的船,船家是瓦西里.藩可夫.嗨.其实用不着您费神,我会在那里等候您的.再见!"
  他迅速结束了我们的谈话,一面伸出大手和我告别,一面拿出他那块笨拙的银表说:
  "我和你只谈了六分钟!对了!我叫米哈依.安东罗夫.姓洛马斯."
  他甩开大步,甩着膀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两天后,我去赴约.
  那时,伏尔加河刚解冻,混浊的河面上飘流着数不清不堪一击的冰块儿.船穿行在这些冰块间,冰块被撞得四分五裂.浪花随风旋舞,玻璃般的冰块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我们的船乘风而行,船上装着许多货物:木桶.袋子.箱子.
  舵手长可是个好打扮的年轻农民,羊皮上面绣着美丽的花纹.他显得挺平和,眼神有点冷漠,不大爱说话,又不大像农民,他的雇员库尔什金倒是个地道的农民.
  库尔什金衣冠不整,发如飞蓬,破旧大衣,腰里系一根绳子,头顶破神父帽,外加一脸的伤痕.他的撑船技艺不是很高明,一面用长篙拨着冰块,一面咒骂:
  "去一边去......向哪儿滚......"
  我和洛马斯并肩坐在箱子上,他轻声说道:
  "农民都痛恨我,尤其是富农!我恐怕会连累了你."
  库尔什金放下长篙,扭过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说道: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们最恨你!神父也最烦你了!"
  "确实如此."潘可夫又加以证实.
  "神父那个狗杂种,他几乎把你当成了卡在他咽喉里的骨头了!"
  "是有许多人恨我,但是也有许多人喜欢我,我相信您也会交上好朋友."洛马斯又这么说.
  三月天依旧是春寒料峭,虽然阳光明媚,天气却并不暖和.河面上浮动的冰块像牧场上一群群的白羊,树枝还没有发芽的迹象,有些沟坎.角落里仍旧有没溶化的白雪,就象梦一般的感觉.
  库尔什金一面装烟斗,一面发表自己独特的见解:
  "就因为他是神父,尽管你不是他老婆也必须按照主的旨意去爱他."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洛马斯有点故意嘲讽般地问他.
  "噢,流氓地痞们干的,"库尔什金满不在乎地回答道,他又骄傲地说:
  "不,不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是炮兵们打我,打得好惨!我都奇怪我今天竟然活着."
  "他们为什么会打你?"潘可夫问他道.
  "你所指的哪一次?"
  "什么哪一次?就问昨天吗!"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们那儿的人就这个脾气,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象长角的山羊一样打起来!打架可是家常便饭."
  "我猜,你是祸从口出,你的嘴太碎了......"洛马斯说道.
  "就算是吧!我这人就是一个毛病:好奇.总爱打听个事,一听到什么新闻,我打心眼快活."
  这时船猛地撞在了冰块上,几乎把他摔下去,他急忙抓住长篙.潘可夫训斥他几句:
  "我说斯契潘,你撑船小心点好吗?"
  "那你不要和我说话了,我可不能一心二用,一边说话,还得一边干工作......"库尔什金拨开冰块,咕哝着说.
  两个人友善地争论着.
  洛马斯回过头对我说:
  "这儿的土地没乌克兰肥沃,人却比乌克兰强得多!"
  我仔细地听他讲,他沉稳的作风和清晰的口齿,让我信服他,我觉得这个人学识渊博,又能掌握说话分寸.
  令我最高兴的是:他从未提及我自杀的事,要是换了别人,早就问了.我恨透了这个问题,我根本无法去回答,连我自个儿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干那样的蠢事.洛马斯千万不要识破我呀,让我怎么答复呢?丢开这件事吧,看!美丽的伏尔加河多么宽广,多么自由!
  船靠右行驶,河水左面一下子宽阔起来,河水上了长草的岸边.春汛已开始了,看着河水的起伏,波浪的光涌上翻下舒服极了.
  晴朗的天空下,几只黄嘴鸦披着黝亮的羽毛正忙着筑巢,向阳的地方使人欢喜地长出了嫩嫩的绿草.空气微寒,但是心却是暖融融的,就像春天的土地孕育着新的希望.春天令人陶醉.
  中午我们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从前我坐船经过这里,就贪婪地大饱过眼福.
  克拉斯诺维多渥村的制高点是建在高山的一座蓝色圆顶教堂,从教堂向下是连绵不断的一幢幢造型别致.又很牢固的小木屋.房顶上的黄色木板就象如花似锦的草丛在阳光下熠熠生光,一派田园风光.
  船靠岸我们开始卸货,洛马斯取货时对我说道;
  "您力气不小啊!"
  然后,他好象又不经意地问道:
  "胸还疼吗?"
  "一点都不疼了."
  他这样细腻.体贴的关怀真令我感激万分,我不希望那些农民知道我辉煌的历史!
  "你的劲儿大得过分呀!"库尔什金快言快语地插了一杠子,"年轻人,你是哪省的?错不了是尼日高洛德的!人们都笑你们是靠水为生的,有一句话说得好:你看今天水鸥向哪儿飞.这就是你们的写照."
  一个瘦高个子农民从山上走来,他打着赤脚,一身衬衣.衬裤,卷胡子,一头帽盔般的红发,在数条银光闪闪的溪水间,踏着松软的土地,阔步而行.
  当他快走到岸边时,他热情地高声喊道:
  "欢迎你们!"
  他向四下里望望,拾起两根木棍,让木棍的一头搭在船舷上,然后轻轻一跃身上船.他对我们说:
  "踏牢木棍,不要让木棍滑下去,再接桶.哎!年轻人,快来帮个忙!"
  他红脸膛,高鼻梁,海蓝色的双眸,很漂亮.力气也不小.
  "伊佐尔特!当心你不要着凉!"洛马斯关切地说.
  "我!没关系!"
  油桶滚上了岸,伊佐尔特上下打量我一番道:
  "你是来当售货员的吗?"
  "你们打一场吧!"库尔什金建议他说.
  "哈!你为何又负伤了!"
  "没办法呵!"
  "是谁打你的?"
  "打人的那些小子们......"
  "唉,真拿你没办法!"伊佐尔特叹了口气,向洛马斯说道:
  "车立刻就到,我老远就看见你们了,你们的船划得棒极了,你先回去,我看着这些货物."
  伊佐尔特对洛马斯的关心是显而易见的,看上去他要小洛马斯十岁,但这好象并不妨碍他以洛马斯保护人的姿态出现.
  半小时之后,我已经进入了一间洁净.温馨的新木屋了,新房子里还散发着木屑的气味.洛马斯从提箱里拿了几本书,把书放到壁炉旁的书架上了.
  一个长得眉目清秀的女人,手脚麻利地,准备我们吃的饭.
  "您住阁楼上可以看到半个村的风景."我住的这幢房子正对着一条山沟,在山沟中的林木中闪出一些浴池屋顶.山沟里到处是果园和农耕地,它们错落有致,一望无际,和远处的一脉森林连接成一片,极为壮观.
  在那个浴池式屋顶上站着个穿蓝衣的农民,他一只手拿着斧头,另一只手打凉凝望着伏尔加河.农村的独特风景:牛车震天地响,牛累得喘着粗气,潺潺的小溪水在欢快地流淌.我喜欢这一切.这时一个穿黑衣的老太太走出小木屋,对着木房门发狠地说道:
  "这群该死的人!"
  原来是两个顽皮的孩子用石块和泥给溪水设置障碍,听见老太太的叫喊,吓得一溜烟跑开了.
  老太太从地上捡起一块木板,在上面吐口唾沫,抛到溪水里,不知她是在举行什么仪式,然后她又用穿着男式靴子的脚把孩子的杰作捣毁,直直向伏尔加河走去.
  "我将如何应付在这里的生活呢?"
  他们喊我下楼去吃饭.楼下伊佐尔特正伸着他紫红色的长腿,在桌边坐着说话,我一出现他马上打住.
  "你怎么想?说吧!"洛马斯眉头一皱对他说.
  "既然大家没什么说的了,我看就这样吧.我们得提高警惕,你出门得带枪,要不就带根木棒.和塔林诺夫说话要当心,他和库尔什金一个毛病:舌头比女人的还长.喂,我说小伙子,你喜不喜欢钓鱼?"
  "不喜欢."
  接着,洛马斯说得把苹果农联合起来,以摆脱大包买的束缚.伊佐特听完后说:
  "如果这样村里的富农土豪们是不会让你有安稳日子过的!"
  "走着瞧吧!"
  "我敢肯定他们是不会的,怎么样!"
  我觉得:
  伊佐尔特就像卡洛宁和斯拉托夫斯基在小说里描写的农民一般......
  我有种预感:是不是从现在开始,我要从事革命工作了,我就要干大事业了?
  饭后,伊佐尔特又叮嘱洛马斯:
  "米哈依.安东罗夫,不要太心急,好事多磨.这些事得慢慢来!"
  他走后,洛马斯若有所思地说道:
  "他这人聪明.能干.可靠.可惜就是不怎么识字,上进心倒是满强的,希望你能给他帮助."
  他这人办事儿真是果断.当天晚上他就开始交待杂货店里各种物品的价格,一边告诉我价格,一边对我说:
  "我们的货,价格低于另外两个店,这件事惹恼了他们,最近他们扬言要教训我一顿.我来这儿不是图舒服或赚钱,而是另有所求,就和你们在城里开面包店儿的意思差不多......"
  我说我猜得八九不离十.
  "迫在眉睫......人民太需要获得知识,都快愚昧死了,你说呢?"
  我们上了门在铺里走来走去,忽然听到外面街上劈劈啪啪的人行走的声音,他一会儿踩踩泥水,一会儿又蹦上店铺的石阶狠狠踏几下.
  "听到了吗?有人在走动!他是米贡,是个专爱干坏事的光棍儿,就象风流女儿爱卖弄风骚一样的.您以后和他说话可要小心!跟其他人说话也一样要谨慎......"
  我们返回他的卧室开始了严肃的谈话,洛马斯背对暖器,喷云吐雾,渐渐进入主题,他简单明了地说,他知道我在荒废青春.
  "您极有天赋,意志坚强,对未来满怀憧憬,您爱读书这很好,但不要让书本成为你和周围人交往的屏障.我记得有个什么名人说过:'经验取之于己.,这话说得好.人直接获得经验虽比间接的痛苦.残忍.但是这样得来的东西可以让你永生难忘."
  下面又开始了老生长谈,我听腻了的一些理论,例如让农民觉醒是首要问题......但是在这些老话中,我听到了更深一步.更具有魄力的思想.
  "大学生们嘴上总挂着热爱人民,不过一句空话罢了,我早就想对他们说:人民不能仅凭空话去爱......"
  他目光犀利,面带笑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神采飞扬地说着:
  "爱如果仅仅意味着宽容.同情.谅解.袒护,对女人可以这样!对人民却不行,莫非我们可以袒护人民愚昧无知吗?难道我们对他们浑沌思想可以宽容吗?我们怎么可以同情他们下贱的行为呢?"
  "叫我们对他们的粗野行径毫无原则地谅解吗?办不到!"
  "当然不行!"
  "你们城市人都好读涅克拉索夫的诗,我说单靠一个涅克拉索夫是不够的.我们该去做农民的工作,对他们说:农民兄弟们!你们这些这么好的人,但过着多么悲惨的生活呀!你们甚至不如牲畜会照料自己.会保护自己,为什么不努力改变现状,让生活变得更美好.更愉快呢?农民并不意味着一无所能,那些贵族.神父,甚至沙皇,追根溯源,都是农民出身,你们现在知道应该怎样做了吧?好了,热爱生活吧,谁也不能糟踏你们的原本应该是美好的生活......"
  他吩咐厨师准备茶炊,接着他让我看他的书架,嗬!真不少呀!大都是自然科学类著作,例如:莱伊尔.哈特波尔.勒奇.拉波克.奇罗.穆宾塞.达尔文等人的作品.
  还有本国人的许多作品:社勃罗留波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冈察洛夫.涅克拉索夫等的大家之作.他用宽宽的手掌抚摸着他心爱的书,怜惜地小声低语着:
  "这全是好书!这本书很有价值,是禁书.你可以看看,从书中您能了解到什么是国家!"
  这本书是霍布斯的《巨兽》.
  "这儿还有一本,也是讲国家的,还有一定程度趣味性呢!"
  他递给了我一本马基张维利的《皇帝》.
  我们吃茶的当儿,他简明扼要地讲了讲自己的过去的一些经历:
  他家是车尔尼郭夫省的,他父亲是个铁匠,他自己在基辅车站做过事,也就是在那里,他和革命者们有了接触,后来他因为组织工人学习小组被捕入狱.
  他蹲了两年班房,出来后又被流放到亚库梯十年.
  "那会批复我和亚库梯人住在宿营地,我都绝望了,那里的冬天真他妈的冷透了,连脑子都冻了,当然了,在那里有脑子也派不上用场.后来我惊喜地遇见了一个俄罗斯人,又一个俄罗斯人,虽说不多,但是总算有了!好像上帝知道我太孤单,专门又派来一些人与我作伴似的.他们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认识了一个大学生叫乌拉苦米.柯罗年科,他现在也回来了,我和他曾经非常要好,但因为有一点意见分歧,我们两个人没能结成深厚的友谊.这个人思想深刻,多才多艺,他还会画圣像,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常常给书刊.杂志撰写文章."
  洛马斯和我谈了很久,直到半夜,我明白他的心思,也感受到了他热切的友情.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多么的恰到好处呀!自从我自杀未遂以后,心境糟透了,虽说人活着,但生活得就象行尸走肉一样,我因为有过这段不光彩历史,很羞愧,觉得没脸见人,失去了生活的航向.
  洛马斯理解我,他细腻.体贴地引导我走出误区,给我展现美好的前程,给我光明.希望和继续生存的勇气.
  这是我生命中值得纪念的日子.
  星期日,小店铺一开门,做完弥撒的村民们就来小铺聚会了,第一个是侠门提马特维.巴里诺夫,这个人全身脏兮兮的,鸡窝似的头发,长臂猿一样的胳膊,奇奇怪怪地长着一双漂亮的女人眼睛.
  他哼哼哈哈地打了招呼后,就顺嘴问了一句:
  "进城有何消息吗?"
  然后并不等人回答,就朝向库尔什金大叫:
  "斯契潘!你那群该死的猫吃了我一只公鸡!"
  他很快地掀动嘴唇,让谎话自动往外流,说什么省长去彼得堡朝拜沙皇去了,他此行的目的是把鞑靼人迁到高加索和土耳其斯坦去.他极力赞美省长说:
  "他可是个聪明官儿!极会来事......"
  "我敢打赌,你说的没一句实话."洛马斯平静地说道.
  "你?我?为什么?"
  "安东内奇!你怎么这么不信任人呀?"
  "哎,我很为鞑靼人担心的,新环境他们肯定不适应!"巴里诺夫有点儿不乐意地反驳了洛马斯一句,又叹息地说道.
  第二个出现的是一个矮干巴老头,身上穿着一件似乎是捡的别人的哥萨克式破旧外衫,菜色脸.黑嘴唇,左眼好象特别犀利,白眉毛因为伤痕被斩成了两截,还不住地抖动着.
  "哎呀,风光的米贡先生,昨晚上又偷了点什么?"巴里诺夫讥讽地说道.
  "偷了你的钱."米贡满不在乎地高声说,一边还向洛马斯脱帽致意.
  这时候我们小铺的房东,潘可夫正走出院子,他还是那么衣冠楚楚.上身短西服,系着红领带脚上一双胶皮鞋,胸前垂一条银链,真有点儿象马的缰绳儿.他见了米贡气不打一处来地叫着:
  "你这个老魔鬼!你敢再进我的菜园,看我不打断你的双腿!"
  "不能来点儿新鲜的吗?老来这一套!"米贡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答复着,然后又无可奈何地说道:
  "我看你不打人就没办法活是不是!"
  潘可夫被气得破口大骂,米贡不紧不慢又加了句:
  "你不能说我老呀!我才只有四十六岁......"
  "但是去年圣诞节你就五十三啦!"
  巴里诺夫发现新大陆般地尖叫道,"你自己说的你五十三了,现在怎么又说谎了?"
  下面出场的是一个神情严肃.络腮胡子的苏斯罗夫和渔民伊佐尔特.至此,小铺已聚集了十几个人.洛马斯低头吸着烟听农民谈天,农民们有的坐小铺台阶上,有的坐小铺门口的长凳上.
  这个季节气候仍有些变化无常,但此时呈现出的村中小景已是十分迷人了.那曾经被严冬冻结了的天空解冻了,几片飘浮的云彩在大地上的溪水和水洼上招招摇摇,形成变幻的云影,忽而明媚照人,忽而温柔可人,令人心情极为舒畅.
  透过小铺门口我看着街上流动的风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惹人耳目地穿过这里奔向伏尔加河河岸,她们跨过水洼时候撩起裙裾角儿,露出了她们笨拙的靴子;小孩们则扛着长长的鱼竿煞有介事地去河边垂钓,也打这里跑过去了;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走过这儿时,往店铺瞅瞅,毫无声息地摘一下头上的小帽子或者大帽子.
  米贡和库尔什金平心静气地分析着一个不大容易解答的问题:商人和地主究竟哪个心更狠毒?他们二人各执所见,库尔什金说是商人,米贡说是地主,两个人越争越发火儿,米贡洪亮的声音盖过了库尔什金不太利索的说话声:
  "有一回,芬格洛夫他爸抓住了拿破仑的胡子,芬格洛夫闻讯而到揪起两人的后脖领子,决心把他们分开,谁知猛一用劲两人脑门儿碰脑门儿,完事大吉,两人全归天."
  "我相信你碰这么一下,也准玩儿完!"库尔什金赞同地说道,接着又坚持自己的观点:
  "还有一点,商人可是比地主的胃口大多了......"
  仪表不凡的苏斯罗夫坐在台阶上抱怨地说:
  "米哈依.安东罗夫!老百姓根本没法活了.从前给地主老爷们做活儿,事情排得满满的,根本没闲工夫......"
  "我看你最好送上一份请愿书,要求复辟农奴制得了!"伊佐尔特抢白道.面对这所有一切,洛马斯只是沉默,他看了一下伊佐尔特,然后在栏杆上磕了磕烟斗里的烟灰.
  我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我认为洛马斯到时候是会发言的,因此就专注地听着农民闲谈.可我觉得洛马斯在故意放弃讲话的机会,他好象无动于衷的样子,坐在那儿望着天空变幻的云彩和地上被风吹皱的水洼.
  这时伏尔加河上的轮船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河边飘着姑娘们尖利的歌声,由手风琴伴奏.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地沿街而行,他又打呼噜又打嗝,手脚忙乱地总往水洼地里走.村民们的争论逐渐地平息了,大家都有点郁郁寡欢,我的情绪也随之低沉.云彩愈积愈厚,风雨来临的前兆,农村生活的沉闷使我不禁留恋起都市生活来了,我想念城市里永不休止的躁动.杂乱无章的声音,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工人们的健谈和他们活泼的天性.
  晚上吃茶时,我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并问他打算何时和农民们交流思想?
  "交流什么思想?"
  "嗯?要是我和他们在大街上讲这些事,准会再被流放到亚库梯......"他认真听了我的想法之后对我说.
  洛马斯装好烟斗,又把自己围绕在烟雾中了,他开始分析农民的处境和心态:
  "农民胆小怕事,他们谁都怕,怕自个儿,怕邻里,最害怕的就是外地人了.
  "农奴制废除还不到三十年,凡四十岁以上的农民一降生就是奴隶身份,他们铭记着奴隶生活,但他们对自由却一无所知.
  "现在你简略地对他说,自由就是按自个儿的心思活着,但是他们会说,地方官老爷时时刻刻在干预我们的生活,我们怎样按自个儿的心愿生活呢?
  "沙皇把他们从地主手中解救出来,自然他们的唯一主人就是沙皇.自由是什么东西!沙皇会颁布圣旨解释的!老百姓们信仰沙皇,他们想沙皇是全国土地和财富的占有者.
  "他们甚至认为沙皇既然能把他们从地主那儿解放出来,就可以替他们从商人手中夺回商店和轮船.
  "他们骨子里是拥戴沙皇的,他们否定所有地方长官,只肯定沙皇.他们幻想有一天沙皇降一道旨:人取所需.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要什么要什么.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忐忑不安地生活着,害怕误了这个大喜的日子.他们还有一种顾虑:狼多肉少,该怎样去拿?
  "话说回来,还有那些如狼似虎的地方官老爷呢,他们痛恨农民,连沙皇也不能例外地痛恨.
  "但是没有地方长官也不成,因为到时候人们抢红了眼,他们只会大打出手的."
  窗外已是春雨正浓,透过窗子望见满街的雨水和灰蒙蒙的水汽,我的心如天气似的抑郁,洛马斯继续他自言自语的谈话:
  "我们要做的就是唤醒老百姓,用知识驱走他们的愚昧,让他们认识到必须从沙皇手中夺取政权,告诉他们选举出来的长官应该从民众里产生,这长官包括:县警察局长.省长和沙皇......"
  "这太漫长了!必须用一百年!"
  "难道您计划革命在圣神降灵节前成功吗?"他十分严肃地说.
  晚上他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大约十一点左右我听到一声枪响,枪声很近.我急忙冲出大门,正看见洛马斯向店铺走来.他坦坦然然,不着急地躲着街上的水洼走着.
  "您如何出来了?我打了一枪......"
  "打谁呀?"
  "有些人提着棍子来打我,我警告他们,他们不听.我只能冲天鸣枪,吓唬他们的,我没有伤人......"
  他在门廊下脱了外衣,拧了拧湿漉漉的大胡子,喘起气来匹马般的.
  "我这双破鞋子穿出洞来了!该换一双了.您会不会擦手枪?帮忙给擦擦,要不就生锈了......"
  我很佩服他那种神态自若.坚定沉着的风格.他走进卧室一边梳理胡须一边警告我说:
  "您去村里可得小心点儿!尤其是节日或者星期天,晚上更危险,他们肯定也打您!"
  "但是,您出门别带棍子,这样一来会激火,再有,可能他们会认为您胆小.也没那么恐怖,您别怕!他们才是胆小如鼠的人呢......"
  慢慢我适应并喜欢这儿的生活了,洛马斯天天都有新消息,我安下心来看那些自然科学类书籍,洛马斯经常在一旁加以指点:
  "马克西美奇!我看最好您先弄懂这个,这儿蕴藏着人类绝顶的智慧."
  伊佐尔特每周有三个晚上到我这儿来,我教他识字.开始他对我抱以怀疑的态度,常常露出轻蔑的微笑,我给他上过几次课后改变了他最初对我的印象,他友好地说道:  "小伙子,你真行!你当正式教师都没问题了......".
  他还突发奇想:
  "看你的样子好像是蛮有劲儿,咱们比试一下拉棍行吗?"
  从侧房找到一根棍子,我们两人坐在地板上,脚抵脚,僵持了半天,谁也没有把谁拉起来.洛马斯在一旁快乐地为我们助兴:
  "啊,好!加油!加油!"
  最后,我承认输了,我和伊佐尔特的关系一下拉近许多.
  "这没什么,你已够棒了!"他抚慰说,"哎,很遗憾你不爱打鱼,要是你喜欢打鱼,咱俩就可以一起去伏尔加河了,伏尔加河的夜色比天堂还美!"
  伊佐尔特学习热情极高,进步也很快,连他自个儿都有些惊异.
  有一回上课,他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用力扬着眉毛,费力地念了两三行,然后有些羞涩地红着脸,高兴地对我说:
  "嘿!真他妈的行!我能读书了!"
  然后他又闭着眼睛背诵下面的诗句:
  就如同母亲呜咽在孩子的墓前,
  —只山鸡在悲凉的旷野上哀鸣......
  "你觉得怎样?"
  他曾很小心地问过我好几回:
  "老弟!你能给我念叨念叨这是怎么回事吗?这些简单的黑线,怎么就变成一句句的话了呢?我也能读懂他们,我知道它们是我常说的话."
  "我怎么会懂呢?又没人一旁小声提示我?要是一张画,看懂很容易,可是这些人们的心里话就这样表现出来了,你说奇怪吗?"
  我没法回答他,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所以他就为此苦恼起来了.
  "这就像魔术!"他不解其惑地叹口气,把书页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他天真.纯洁得像孩子,和许多小说中描写的可爱农民形象很吻合.伊佐尔特有着乡村农民的共同特点:富于诗情画意,纯洁浪漫,热爱伏尔加河,热爱孤独,热爱理想.
  有一次他仰头望着天空,深情而天真地问道:
  "洛马斯曾说过别的星球上可能有我们的同类,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你认为这是真的吗?我说应打个信号给他们,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情况.也许他们生活的比咱们好,也该快活些......"
  实际上他十分知足他已有的生活.他是个孤儿,没有土地,无依无靠,以捕鱼为生,他是那么热爱捕鱼!不知怎么回事儿,他和农民们关系很紧张,他曾提醒我:
  "别看他们表面上随和老实,事实上全是狡猾.虚妄之徒!千万别信任他们,他们刚才还和你要好,一会儿就变了卦,他们很自私自利,就只顾自己,一点儿不肯为公益事业牺牲."
  伊佐尔特也有他性格中的两面性,原本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可是当说起乡村里的土豪时他竟然满腔仇恨:
  "土豪为什么就该比农民富有?由于他们机智吗?"
  "老百姓要是机灵点儿,就该牢记住这句话:团结就是力量!但是你瞧瞧,整个村子给他们搞得分崩离析,像一盘散沙似的.没办法,他们就会瞎胡闹,到头来自个儿害自己.洛马斯他们日夜操劳......"
  伊佐尔特长得挺帅,称得上美男子,又会讨女人的欢心.
  女人们也不给他安宁的日子.
  "我毫无办法,我这样都是让女人们惯的,"他虔诚地自责着,"这确实是对那些丈夫们的大不恭敬,换了我也会生气的.但是女人们又让人怜惜.
  "她们过着怎样的日子呵!没有欢乐.没有温情,过着牛马一般的生活.丈夫们没工夫爱她们,我就得担当重任了.
  "许多女人们结婚当年就挨揍了,我承认我这样干是错误的,由于我和她们有点太出格.
  "我只有一点愿望,那就是:女人们呀,千万别再彼此争风吃醋,我会让你们都快乐!
  "在我眼里,你们都使人怜惜的......"
  他竟然有点羞涩地笑了笑继续说:
  "有一次我几乎勾搭上一个官太太,她是从城里到乡下别墅来.
  "她长得真俊,脸蛋像牛奶一样白嫩嫩的,柔软的浅黄头发,浅蓝的小眼睛.
  "她买我的鱼,我用力瞪着眼睛凝视她,她问我:'你干嘛总看我?,我说:'您自己清楚!,'那好吧,我晚上来你这儿.,
  "她果真来赴约了!但是蚊子太多,咬得她受不了,我们什么也没做成,她带着哭腔说:'受不了了,蚊子实在太厉害!,
  第二天,她的审判官丈夫就到了.
  "这些官太太们太娇气了,一只蚊子就能影响她们的生活......"他无可奈何地把讲话告一段落.
  伊佐尔特对库尔什金评价十分高:
  "库尔什金真是热心肠的大好人呀!谁要是不爱他,才不合理呢!当然了,他时常爱饶舌,可是哪一匹马身上没有点儿杂毛呀!"
  库尔什金是没一分土地的农民,他把仅有的房了租给了一个铁匠,自个儿却住进了浴池,他的老婆子是个卖酒的女佣,人长得小巧玲珑,健壮而且泼辣.
  库尔什金白天给潘可夫家做雇工,他的一大癖好是说新鲜事儿,实在没有话,就自个儿编,然后充满兴趣地一直讲下去.
  "米哈依.安东罗夫!你听说了吗?金可夫区警官决定辞职当修士.据说是他整天打老百姓打够了,不想打了."
  洛马斯郑重地说道:
  "他要真这么想,那全国的长官们都应该弃官而去了."
  库尔什金一面用手摘头发上的麦秸.干草.鸡毛,一面分析:
  "我看,不会轰动全国的长官,只有那些尚有良知的,做官儿还不是够受罪的.洛马斯!你是不是不信良心,假如有谁没了良心,那他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活不下去,好了,好了,我再讲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吧......"
  他讲的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地主的故事.
  "以前有一个恶贯满盈的女地主,连省长也惊动了,并且屈尊到她府上,对她语重心长地说:'太太呀!你还是收敛一下吧!你的恶名都传至彼得堡了.,
  "女地主用美酒佳肴款待了省长大人,但对于他的话,她却不放在心上,她说:'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江山易改,但秉性难移!,
  "但是三年零一个月后,她突然宣布:'我把我的全部土地分给你们,以恕我先前犯下的罪过,我将......,"
  "去当修女."洛马斯接茬儿说道.
  库尔什金惊喜地看着洛马斯说:
  "没错,她当了女修道院的院长!这样说,你也听过这个故事?"
  "从没有.""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
  幻想家先生不平地咕哝着说:
  "你就是不相信别人......"
  库尔什金嘴里的故事,大都是一个模式,凡是那些坏事做尽的人们,幡然醒悟.疲于再做伤天害理的事后,必然远走高飞,音信皆无,而且通常结局是:像垃圾堆一样,这群坏蛋进了修道院.
  他的思维相当活跃,常常有一些奇怪想法,然后眉头一皱脱口而出:
  "咱们不应该镇压鞑靼人,他们比咱们还好呢!"
  人家都对他的话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猛然抛出这一句话以前,我们正在讲怎样建起苹果合作社的事儿,根本就没提到鞑靼人.
  洛马斯兴致勃勃地讲西伯利亚和那儿的富农生活时,库尔什金又愁眉苦脸地念叨了几句:
  "我想要是人们停止捕青鱼,两三年以后,青鱼多得就得把房子淹没了.青鱼的繁殖力特别强!"
  库尔什金被公推为没头脑之人,但是他那个脑袋瓜儿里的奇思怪想却能打动村民的心,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他们专心听他胡话,就像是要从他编造的故事里得到点什么意外收获般的.
  村里那些老实正经的人们叫他"假大空",看来带领带那个讲究打扮的雇主潘可夫对他有一个正确并且隐讳的评价:
  "斯契潘是个迷......"
  库尔什金也有他勤劳善良的农民本色,也算得上是个多面手了:箍桶.修炉.养蜂.木工.养鸟等等样样拿得起来放得下,虽说他干起活儿来老是一副懒洋洋.磨磨蹭蹭的样子,但他做的每件事都很出色.
  他很喜欢猫,在他的浴池里有十来只猫与他相伴,他把它们养得很凶猛,并喂它们吃乌鸦,训练它们捕食家禽,所以,他可得罪了不少人.
  他的猫咬死母鸡和小鸡的事儿经常发生,家庭主妇们气急了就捉住猫打它一顿.所以在他的浴池前常常会有满面愁容的女人叫骂,对此库尔什金处之泰然:
  "傻娘们儿!猫本就是这种天性,它捉东西比狗还强.等着瞧吧,我要把它们训练得可以捕鸟,之后再繁殖上几百只,把它们卖掉去赚一笔钱,到时候把钱都给你们还不行吗?哎,你们这些傻娘们儿!"
  库尔什金天姿聪慧,早年读过一些书,可惜忘得差不多了,他也没有心思再学习了.于是就靠着那点儿小聪明过活,他对洛马斯的话反应很快,并能准确地抓住要点:
  "是呵,是呵,这么说,伊凡勒普并不威胁平民百姓......"他很不情愿地像是吞下一剂苦药似的说.
  晚上常来杂货铺的就是这几个人:伊佐尔特.库尔什金.潘可夫,他们一坐就是半夜时分才散去.他们听洛马斯讲国际形势.讲异域人的生活状况和其他国家人民的革命运动.
  潘可夫就喜欢法国大革命.
  "这才是天翻地覆彻底地改变原有生活呢!"他憧憬地说道.
  下面我们再来谈谈这个潘可夫吧:
  他是富农的儿子,爸爸脖子上长了两个大瘤子,一双令人担心要蹦出来似的鼓眼睛.说起来,潘可夫还是有点叛逆精神的.两年以前他以"自由恋爱"的方式娶了伊佐特的侄女......一个孤儿做老婆,独立门户,同父亲分开住了.
  虽然潘可夫管媳妇管得特别严,但是也让她穿城市人的时装.
  富农爸爸对儿子很不满,每次路过他这里总要吐口唾沫以解心头之恨.
  潘可夫把自个儿儿子的房子租给洛马斯,还建了一个小杂货铺,引起了全村富农们的仇恨,但是他表面对这不屑一顾,只有说起富农时,他才动点声色,对富农除了讥讽还是讥讽.
  他很厌倦这里的生活.
  "但凡我有一技之长,也早就离开这里去城市住了......"
  潘可夫仪表堂堂,又注重修饰,永远的一尘不染,看上去很体面.
  他很有心计并且多疑.
  "你干这事儿是出于感情还是理智?"他不止一次这样问洛马斯.
  "你说呢?"
  "还是你自己说吧!"
  "我不知道!还是你说吧!"
  两个人颠来倒去,最后潘可夫被逼无奈只有亮出自己的观点:
  "让我说当然是出于理智最好.因为经过理智思考的事就可以办好,但只一味地听从情感的支配就不同了.单凭感情用事,容易铸成大错.
  "比如说我如果凭感情用事,就去放把火烧了神父的家,让他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说起神父,他由于干涉过潘可夫父子之间的矛盾,而使潘可夫对他怀恨在心.神父是一个长得如田鼠模样的凶老头.
  在这方面,我对潘可夫也有点意见.记得我刚来这儿时,他对我极不友好,还像主人似的对我吆来喝去,虽然他马上改变了对我最初的态度,但我还是感觉他不信任我,对我有所保留.
  那些日子如此清晰地在我的脑海中,使我永生难忘.我们在一间整洁的小木屋里,放下窗板,点着一盏灯,灯下是那个大脑门.短发和络腮胡子在侃侃而谈:
  "生活的目的就是叫人类越来越远离禽兽......"

  三个聪明俊秀的农民神情专注地听着,各自有着不同的形态:伊佐尔特象雕塑般坐在那儿,似乎倾听着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库尔什金可没有那么老实,他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像是有蚊子在叮他的屁股.潘可夫却手捻胡须,若有所思:
  "就是人民也要有阶级之分呀."
  潘可夫对库尔什金倒是很好的,从没有主人对待雇工的居高临下态度,他很欣赏这个雇工的荒诞故事.
  我为此而感到欣慰.
  每次夜谈后,我就返回阁楼,打开窗子坐下来凝望沉寂的村庄与田野.星星穿过重围发出微弱光亮.它们离我十分远,距地面却很近.
  我的心被大地无边的寂静压得萎缩起来,心灵的野马也开始驰骋了,我感觉在广大的土地上有着数不清的和我的村庄一样的村庄,甚至连它无边的寂静也没什么两样.
  我的心情忽而悲壮,忽而忧伤,情绪波动很大,温暖的夜雾吞没了我,我的心好象有成千上万条水蛭在吮吸,我感到疲倦不堪,一种莫名的恐慌袭上心头,我感觉自己太渺小了......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乡居生活.在别人那儿和书本上得到的知识是:农村人诚实本分,身体健硕.但在我眼前呈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们总有干不完的活,有很多人累得一塌糊涂,身体状况极为不佳,劳动乐趣一点提不起来.
  城市里的工匠或者工人,活儿也不轻,但有乐可寻,不像农村人终日愁眉不展地咒骂生活,其实农村生活也很复杂.他们既要干农活,又要处心积虑地处理邻里和同村人之间关系,我甚至觉得他们是缺少诚实的人.
  村民们现在的生活就如瞎子一样胡乱过,人们整日惴惴不安,提心吊胆,互相猜测,有些人有狼蝎之心.
  更令我纳闷的是,霍霍尔.潘可夫以及我们这群人,为什么招致了他们如此的痛恨呢?我们只是想改变目前混乱的生活而已.
  这样一来相比较而言,城市人就可爱多了,他们明白事理,追求理想,有远大前途或者目标,我经常想起两个人来,他们是:
  弗.卡洛根和兹.涅不依
  钟表工,又修各类器械缝纫机.外科医疗器具等.
  这是块招牌,就挂在一家钟表铺的门口,门旁一边一扇落满灰尘的窗子,每个窗子下面都坐着一个工匠,就是招牌上所写着的那两个人.
  弗.卡洛根脑袋上长着一个大肉瘤,工作时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身体极好,圆脸上总挂点儿笑意,手中捏着小镊子拨来拨去,高兴时也唱歌作为调剂.
  兹.涅不依坐在他对面,黑脸.卷发,一只独特的大号弯鼻子,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和少得可怜的一缕胡须,他骨瘦如柴,像个鬼魂,他也正忙呢,也会突然来一段男低音:
  "特拉—达姆,达姆!"
  他们俩背后乱七八糟地放满了收音机.机器.八音盒.地球仪等.货架上的东西也是金属的,房间里各面都挂着钟.多么好哇!
  我太喜欢这一切了,真想看他们怎样工作一天.只可惜我身材太高大了,遮住了他们的光,因此被他们很凶地驱逐了,但是在我离开时仍然无限向往:
  "一个人假如无所不能就是顶幸福的了!"
  我就欣赏他们这种人,可以修理各种器具,没有什么他们不可以修的,这才是人呢!
  但是乡村里就不是这样,我不喜欢这儿,也不理解村民们的生活:
  女人们见了面就谈自个儿的疾病和生活的艰辛,她们说什么"心发慌",另加"小肚子痛",逢年过节她们或者坐自家门口或坐在伏尔加河河岸,大谈特谈疾病和困苦.
  她们脾气暴躁,一点也不羞,不温柔,常常彼此破口大骂.有时为了区区一个破壶就可以引起几家人的械斗,打断胳膊.打破头的事件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更加让人难堪的是农村小伙对姑娘们动手动脚,毫无礼数,他们在田地里抓住几个风流的,掀起她们的裙裾,让裙角包上她们的头顶,再用菩提树皮做绳扎紧,这个游戏叫"处女开花".
  这些姑娘们裸露着下半身,虽不停地叫骂,但是看得出来,她们并不反感,好像还挺惬意似的.她们真是恬不知耻,还故意磨蹭着向下解裙子.
  更有甚者,他们在教堂里也敢为所欲为,晚祷时年轻小伙子悄悄从后面去捏姑娘们的屁股,好象这才是他们到教堂的目的.
  星期日,神父特意训诫此事:
  "你们这群畜生!不能另选个地方做这种下贱事吗?"
  "这儿的人对宗教不像乌克兰人那么富于诗意."洛马斯说道.
  "我看他们所谓信教,不过是寻求一种依靠或保护,是最低层次上的教民,那种虔诚教民所拥有的对上帝毫无保留的爱,和对上帝美德和权威的崇拜,在这些人心中根本就没存在过.
  "但是,话说回来,这不见得是坏事,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比较容易地走出宗教,请记住!宗教是种毒害!"
  村里的小伙子们还爱说大话,但是那只是嘴上,骨子里却是一群窝囊废.他们和我晚上在街上遭遇过三次了,他们想打我一顿,没成功,不过有一回我不幸被他们的棍子打中了腿.我一点也没把它当事儿,就没和洛马斯说.后来他还是从我的姿势上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哎!您还是被他们打了!我早就警告过您!"
  我没有听从洛马斯夜间不要散步的建议,常常顺着房后的菜园溜达到伏尔加河边上去,坐在柳树下,看着渐渐黑暗的夜幕笼罩下的河对岸的草原,太阳最后的一抹金黄色不遗余力地倾满伏尔加河.河水缓缓地流淌,月亮也无精打采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我一向厌烦月亮,月亮引起我的无限哀思,它是不祥之兆,看它我就想哀号.以后我才明白月亮本身不发光,因为它上面根本没有生命存在,我特别高兴知道这事儿,从前我一直幻想月亮是有生命的星球,在月亮上一切都是铜的,包括动物.植物,人自然也不例外.我设想他们的躯体是由三角形组成,都长着两条圆规般细长的腿,走起路来带着斋戒日教堂钟声一般的轰鸣,它们对人类造成严重的威胁.月亮上没有生命,这真是太好了,但是我心中藏有一个秘密的心愿就是使月亮生光发热,普照人间.
  我喜欢在寂静的黑夜坐在伏尔加河河岸边沉思冥想.河水舒缓地流动成一条蜿蜒曲折闪闪烁烁的亮带,从黑夜里流来,又流向黑暗了.
  这时我的思想才真正变得活跃,白天脑子里纷乱的思绪都被放逐了,那些语言难以表达的想法纷纷涌现.伏尔加河停止寂静.
  漆黑的河面上浮动着一艘轮船,船尾经常发出涓涓水流声,正像一只怪鸟在抖动沉重的翅膀.河对面野草丛生的岸边闪烁着一片灯火,在水面上反射出来美丽的光芒,是渔民点燃篝火在捕鱼,这景象就像一颗走错路的流星坠落河水中溅起无数朵巨大的火花一般.
  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此时变化成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我的心乐此不疲,心灵正经历一场美妙无比的漫游,好象飘动的夜气带着我驶向远方.
  伊佐尔特找我来了,夜色中他的身体显得更加高大魁梧了.
  "你又跑这儿来了?"他似问非问地问了一句,坐在我旁边,很长时间地沉默着,目光凝视着伏尔加河和幽远的天空,手中抚摸着漂亮的金黄色胡须.
  他最后发话了,对我讲着他的梦:
  "等以后我学有所成,读许多许多书,就沿着全国的江河游历,看清所有的一切!我还要教育别人!老弟,你知道吗?能把心里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真是件快乐事!
  "有时和娘们儿说说,她们也能听明白.前不久,我碰到一个娘们儿,她坐在我的船上问我:'人死后怎么样呢?我就不信什么天堂和地狱.,你看她们不是也......"
  他挖空心思寻找一个合适的字眼儿,最后说道:
  "有思想吗......"
  伊佐尔特习惯于过夜生活,对于美的东西他异常敏感,并擅长用轻快柔婉的语调用孩子说梦般讲述人间的美好.
  他信上帝和其他人不同,不是由于害怕和恐怖,他把上帝想像成为高高大大俊美的老人,上帝是至高无上的,是世界的创世主.之所以世间依然有假.恶.丑,是由于:
  "他太忙了,人世间每天都要有许多的新生命降生!铲除邪恶不过是早早晚晚的事,不信就等着瞧!
  "有一点我不太理解,干吗要弄出个什么耶稣来,我真想象不出他有多少用,一个上帝就足够了!上帝的儿子就上不了帐,我觉得上帝是永生的......"
  伊佐尔特一直沉默着想心事.偶尔叹息一声说:
  "噢!原来这样......"
  "你说什么呢?"
  "我没说什么,我自言自语呢......"
  他又举目遥望黑色的风景,长叹一声道:
  "生活是多么美好呀!"
  我很赞同地附和着说:
  "是啊,是很美好!"
  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地静坐在伏尔加河旁,任凭时光匆匆流逝,从黑夜坐到黎明.
  伏尔加河水流在夜幕下如黑色丝绒带般奔流着,和天空上的银河遥相呼应,几颗大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在这个神秘幽远的夜色里,我们陷入了无限的遐想.
  远处草原上的云层呈现出粉红色光辉,朝阳女神已经拉开了大门,展示着象孔雀开屏般的美丽.
  "太阳真奇妙呵!"伊佐尔特不失时机地含笑自语道.
  正是苹果花开的季节,村里处处是一片片粉红色如雾如烟的云团和带苦味的香气,乡村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这种香气,这种香气把那股特有的油烟和大烘味冲淡了许多.
  数不清的苹果树披着节日的盛装,从村里一直延伸至田间,仿佛是在迎接什么盛大的节日.
  习习春风,朗朗明日,躁动了人的心绪,微风掠过花海,花枝轻柔地摇曳出阵阵簌簌的声音,腐化的整个乡村被亮蓝色的海水淹没了,并吹起一片片的涟漪.
  美丽的夜色里少不了夜莺的鸣唱.
  白天的鸟儿们疯狂的啾叫,高空的云雀一展美妙的歌喉.
  节日的夜,姑娘和年轻女人们倾巢出动,在大街上闲逛,她们也像小鸟一样不停地歌唱,脸上露出慵懒.醉人的笑意.
  我们的伊佐尔特也在微笑,却是醉朦朦的,这些日子他瘦削了,眼睛深陷却更清秀俊美,像个神明了.过惯夜生活的他每天是白天睡觉,傍晚才半梦半醒,神情恍惚地走上街头.
  所以,库尔什金粗俗而友好地嘲笑他.他面带愧色.无可奈何地笑笑说:
  "嗨!甭提了!有什么办法?"
  然后又兴奋地说:
  "总的来说,生活是充满甜蜜!你们不知道生活是多么地温情脉脉!语言是多么地沁人心脾!那些美妙的话,让你至死都无法忘怀.要是人能死而复生,你会最先记起这些话!"
  "你就等吧!早晚有一天那些丈夫们会来打你的!"霍霍尔也友善地警告着他.
  "打吧,也该打."伊佐尔特对这倒是有清醒的认识.
  村里每晚的必备节目之一就是米贡那优美动人的嘹亮歌声,他的确是有歌唱的天才!他的歌声伴着夜莺的歌唱,弥漫了整个村庄和伏尔加河天空.
  为他这点儿好处,村民们甚至饶恕了他白天的恶行.
  周末晚上我们的小铺前就会聚一群人,已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了,每周必到的有:苏斯罗夫.巴里诺夫.克洛托夫.米贡等人.他们坐下来一面谈论一面思考,离开几个人,又走来几个人,一般来说都要到半夜时分才肯散去.
  有时候也碰巧来几个醉汉在这儿折腾一通,主要以退伍兵可斯金为代表,他吵得最欢,每次都是捋胳膊.挽袖子,如只好斗的公鸡.虽然他只有一个眼睛和缺了两个指头的左手,但这并不影响他嘎嘎地大喊大叫:
  "霍霍尔!这个混蛋民族!土耳其教!我必须问问你,为什么不去教堂?呵?为什么?你这个异教徒!坏家伙!你究竟算哪种人?"
  大家嘲弄地逗着退伍兵:
  "嗨!米什卡!你干吗开枪打自己的手指头?是不是被土耳其人吓昏了头呵?"
  他气极败坏要冲上来玩命,大家齐动手揪住他,喊一声,再看可斯金早就脑瓜朝下滚下山坡了,嘴里还一声声地喊着:
  "救人呵!出人命了!......"
  等他满身灰尘地从沟里爬上来时,就要求霍霍尔送他一杯伏特加.
  人们询问理由.
  "这还不简单吗!我给你们带来了快乐!"退伍兵的答话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有一个星期日早上,厨娘点好炉子后去院子里,我在铺里看柜台,这时一声巨响,铺里的货架颤抖着,玻璃器皿和窗玻璃都碎了,盛糖的铁盒子滚到地上,一时间唏哩哗啦.乒乒乓乓地连成一片.
  我马上奔向厨房,厨房的浓烟正冒得欢呢,浓烟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哗哗地爆响着,霍霍尔抓住我的肩头:
  "您先不要进去......"
  厨娘吓得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哎!蠢婆子......"
  洛马斯一个人冲进厨房,咣当—声像是撞倒了什么,他怒气冲冲地咒骂着朝门外喊:
  "行了,别哭了!拿水来!"
  我走进厨房,见地板上摆了很多正在冒烟的劈柴,小块儿劈柴的上面还有火苗,炉砖有几块震掉了,炉膛里显然已清理过了,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我在浓浓的烟雾中好容易摸到水桶,浇灭地板上的火,就顺手把劈柴扔回炉膛了.
  "小心!"霍霍尔嘱咐我.
  他拉着厨娘向卧室方向走去,并告诉她说:
  "快把店门关上!"
  又转头警告我:
  "马克西美奇!小心点!还可能爆炸呢......"
  他伏下身仔细审视那些劈柴,把我扔进去的一块随手抽了出来看.
  "您这是?......"我不解地问道.
  "哎!您看呀!"
  他递给我一块炸过的圆木柴给我看,原来木柴里边已经被挖空,这一爆炸把口都烧焦了.
  "您知道了吧?这些狗杂种们居然往木柴里装火药!哼!只可惜这一斤火药的威力没那么大!"
  他一边扔下木柴,一边洗手.
  "幸亏阿克西尼娅没在厨房,要不后果不堪设想了......"
  硝烟渐渐散去,厨房里一片狼藉,一片破败的残局.
  霍霍尔的平静叫人不可理解,对这个险恶的阴谋他似乎并不愤怒.
  街上都是看热闹的小孩儿们.
  "霍霍尔家起火了!咱村起火了!"
  一个胆小的女人吓哭了.阿克西尼娅从卧室穿过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米哈依.安东内奇!他们进铺子来了!"
  "哎!小声点!"洛马斯说着用干毛皮擦了一下他的胡子.
  卧室那边的窗口挤满了一双双惊恐.怪异.表情复杂的脸,他们不顾呛人的烟气争着向店铺里望,不知谁煽动性大声叫喊:
  "把他们赶出我们的村!总是出事情!天呵,一群混蛋们!"
  一个小个儿.红发的农民,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试图爬进店铺,但是他失败了,连同他右手上的斧子也一同跌下去了.
  洛马斯手持一根木柴,问他:
  "你想要干什么?"
  "呵!我要救火......"
  "可是没有着火呀!......"
  农民吃惊地张开了嘴巴,走掉了.
  洛马斯走到小铺门口,手中拿着根木柴对大家说:
  "不知道你们中的哪一位把这根圆木柴塞满了火药,插到我家的柴火堆里了?但是很遗憾,火药不够多,没太大杀伤力......"
  我站在霍霍尔身后,看着门前的人群,其中那个手握斧子的农民不安地说道:
  "你干吗朝我摇木柴啊?......"
  醉汉可斯金又走来助兴:
  "赶走他!这个异教徒!把他交给法院......"
  而大部分人一言不发,盯着洛马斯,他的话使人半信半疑:
  "想炸房子,这点火药可不够,大约得一普特才成呢!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去吧......"
  忽然有人叫喊着:
  "村长呢?"
  "嗯,这事儿必须找村警!"
  人群慢慢散去,似乎不忍离去,没过够瘾似的.
  我们吃茶时候,厨娘阿克西尼娅特别的周到和殷勤,她为每个人上茶,并十分关切地对洛马斯说:
  "您老是不告他们,这等于纵容了他们,否则他们怎么敢这样胡作非为呢?"
  "您一点儿也不为这事生气?"我也不解地问道.
  "我哪来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和他们生气呢?还不如做点别的有意义的事情."
  我暗自佩服洛马斯这样无所畏惧地干自己的事情,有多么好呀!"
  洛马斯说他最近可能要去一趟喀山,问我要捎东西吗?
  我觉得他就如一架机器,它有钟表的性能,只须上发条,它就会永远地运转下去.
  我很敬重他,欣赏他,可我私下里总有种愿望:对什么人发发脾气甚至跳着脚骂大街也行.我知道这不可能.每次遇到直述木柴事件中无耻卑鄙的行为时,他最多只是眯起那对灰眼睛,说上几句严厉的话.
  举个例子谈吧,他说苏斯罗夫:
  "你都胡子一大把了,干吗还要昧着良心做事呢?"
  把个老头说得恨不得白胡子都变红.
  "您知道这样做损人不利己,会令您失去威信."
  苏斯罗夫点头表示赞同:
  "是的,的确没任何好处!"
  事后,苏斯罗夫跟伊佐尔特说起霍霍尔:
  "他是个领导天才,要是让这样的人做官就好了......"
  洛马斯极为简单明了地告诉我,他去喀山后,我应该做些什么,看来他早就把火药事件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如记不得被蚊子叮咬过一样.
  潘可夫跑来看现场,阴沉着脸问道:
  "这样吓坏你们了吧?"
  "嗨,没什么值得怕的!"
  "这是一场斗争!"
  "好了,咱们吃茶吧!"
  "我老婆在家等着我呢."
  "你刚从哪里来的?"
  "渔场,伊佐尔特那里."
  他转身离开.走过厨房时却又咕哝了一句:
  "这是一场斗争!"
  我一直纳闷,潘可夫和洛马斯之间似乎有一种十分深的默契,所以他们说话十分简洁,其他的话不用说他们就心领神会了.
  我还记得有一回,洛马斯讲完伊凡勒帝时代有关的历史故事后,伊佐尔特先发言:
  "这个沙皇真是没劲!"
  "纯粹是个屠夫!"库尔什金脱口而出.
  但只有潘可夫非常坚定地认为:
  "我真看不出他有什么超人之处,他杀掉大地主,让更多的小地主取而代之,还别出心裁地招来一批外国人,这一点特别错误.
  "从某种意义上讲,小地主比大地主更加可恶,譬如苍蝇和狼,狼还可用枪来对付,可苍蝇却不行,它到处乱窜,比狼更让人生厌."
  库尔什金一面提了桶泥砌坏了的砖,一面说:
  "这群坏蛋的主意简直太妙了,连自己身上的虱子都炸不死,还想炸死人!"
  "哼,咱们走着瞧吧!"
  "对了,安尔内奇!你以后不要一下子办回那么多货了,采取多运少货的方法.不然的话,看看吧,再来上一把火!他们现在正在势头上,你又有特别任务,必须小心意外之祸呀!"
  所谓"特别任务"就是我们前面提过的苹果合作社,这事可触怒了村里的富农.霍霍尔依靠潘可夫.苏斯罗夫和其他几个明白人的协助,就快把这事办成了.许多农民改变了对洛马斯的敌对态度,这从杂货店里买东西的人数增加上就能看出来.
  这次活动范围十分广,并得到了大多数村民的认可,就连巴里诺夫和米贡这类无赖之徒,也来为霍霍尔呐喊助威了.
  我越来越喜欢米贡了,尤其爱听他那优美哀婉的歌声,他唱歌时很陶醉和投入,眼睛使劲儿闭着,痛楚的脸也忘了颤抖.
  在没有月亮的浓云密布的夜晚,我经常能听到他那迷人的歌喉.
  一天晚上,他小声邀请我:
  "快到伏尔加河上去吧!"
  等我来到岸边时,见他独自一人坐在船尾,两条漆黑的小罗圈腿悠闲地垂在黑色的河水中,他正在修整已禁用的捕鲟鱼的刺网,他小声嘟囔着:
  "地主老爷们欺负我,我还能容忍,谁让人家比你有钱有势呢?但是咱们自己还窝里斗,我根本接受不了.都是农民,还有什么高低贵贱分别呢?我看区别就在这儿:他们口袋装着卢布,我却只有几个戈比!"
  只要一不歌唱,米贡的脸同样开始抖动,眉毛也活跃起来,他的手指灵活地使用锉子锉刺钩.而后无比亲切地对我说道:
  "我是小偷,没错,我犯过法!但是你看看,内外看看,又有哪个人不像强盗似的活着呀,他们互相吮吸,互相咀嚼.哎!没有办法.上帝不喜欢我们,魔鬼又捉弄我们,我们这些可怜人呀!"
  全部世界一片漆黑,黑的河水.黑的云彩.黑的夜色,就连对岸青草丛生的草原也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了,只有波浪温柔地冲洗着河岸的沙子和我的一双赤脚,脉脉的河水呀!难道你要带我进入那无边的黑暗里吗?
  "人总得生存呀!"米贡叹口气说道.
  远处传来狗吠之声,我象在梦中一般寻思着:
  "难道你就甘心这样一种活法吗?"
  伏尔加河寂静无边,给人的感觉不免阴森可怕,河面上那种湿润的夜色仿佛在无休无止地绵延.
  "他们定会整死霍霍尔,你也不例外."米贡咕哝着.突然他亮开歌喉,打破了夜的沉静:
  想起当年妈妈深深爱着我
  她温柔地告诉我
  哎哟,我的宝贝,我的亚沙啊
  快快成大吧......
  没多久他又习惯地闭上眼睛,说也奇怪,这样一来歌声仿佛也变得更优美.凄凉了,这时他手中活儿几乎要停下来了.
  但是我不听妈妈的话
  唉呀呀!我为何不听......
  这时候有一种奇异的幻觉袭上心头,我感觉脚下的土地仿佛被永无休止的河水倾覆了,我身不由己地滑落进暗无天日的深潭里去了.
  米贡又突然停止放歌,就像刚才他猛地亮开嗓子一般,他一言不发推船下水,坐上船很快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
  "这种人活着干啥呀?"
  我的朋友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了,就连巴里诺夫也成了我的好友.
  他这个人毛病多了,比如说办事马虎.好吹大话.喜爱挑拨离间.整日游手好闲,总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
  他曾经住过莫斯科,一提起在莫斯科的那段日子,他就直吐唾沫:
  "莫斯科和地狱简直没什么两样,虽说教堂有一万四千零六座,但是那儿的人却无一幸免是骗子!
  "他们脏得浑身长疥,不信你就瞧吧,从商人.军人到市民都是一路走一路抓痒痒.这就是莫斯科的城市特征.
  "是的,当然,他们还有一个法宝......'大炮王,,它是彼得大帝专门用来殴打暴动的人们的.
  "甚至有个贵族夫人由于爱情也反对彼得大帝.她和彼得大帝同居七年之后,因为彼得大帝的冷漠终于抛下他和三个孩子.
  "你知道吗?老弟!大炮响一下子就结束了六千三百零八条人命!彼得大帝自个儿都为这辉煌战绩震惊了.
  "他告诉大主教费拉里特封住这门魔鬼炮,之后大炮就真的被封了......"
  "你全都是信口开河."
  我给他的评价他很不满意.
  "上帝呵!你这人怎么这样呀!这事我是从一个有学问的人那儿打听来的,你却......"
  他还去过基辅,到那朝拜.因此提起基辅,他又有一番权威之见:
  "基辅和我们村儿一般地建在山区,也有一条河,我记不得叫什么名了,当然他们的河与我们的伏尔加河比起来,只是条小水沟罢了.
  "那儿的街道高低不平,弯曲起伏,很不整齐.
  "市民吗?大部分都是乌克壮人,和洛马斯可不同,是鞑靼人和乌克人的混血种人.
  "他们喜欢胡说八道,从没正经话,不注重清洁,脏兮兮的,连头都不梳.
  "喜欢吃蛤蟆,那儿的蛤蟆都是特号的,大概十斤重;他们以牛代步,牛长得怪怪的,最小的牛也比我们这儿的大得多,大约重八十三普特.
  "那里教堂最大,共有五万七千个修士,二百七十三个主教......
  "怎么你不信我?这全是我亲眼目睹的,你还没在那儿住过?没有吧.这不得了!我这人就是喜欢准确......"
  巴里诺夫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不讲卫生.头发乱糟糟.衣衫褴褛.他的脸蛋儿真不应该埋没,卷卷的可爱的小胡须,大海般碧蓝的双眸,看上去和库尔什金有某种神似.
  "这么长的数谁会读呵!"
  巴里诺夫还有过一个特别经历:两次去里海捕鱼,他常常无限陶醉地叙述那段美妙无比的日子:
  "老弟呀!没什么能和大海相提并论!人一到了海面前,你就渺小得不值一提了!
  "海上生活是多么美妙呀!吸引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个修道院的院长也跑到海上来了,他竟然会干活儿!还有一个厨娘,她以前是一个检察官的姘头,这运气别人想都不敢想呢!可是她因为对海一见钟情,竟也和检察官分手了.
  "不论是谁只要看一眼海,就算把心交给海了.
  "海.天都是一样广阔无边,任你自由飞翔,没有人会压制你,你能为所欲为,无拘无束!
  "我真想回到大海上,再也不和这些讨厌的人们相处了!"
  我想当个隐秘的帮事,就如米贡用歌声取悦于人一样,他靠讲故事赢得了村民.听到高兴处,他们会说:
  "他真会胡说!但是倒是挺有意思!"
  他的故事常常是被广为流传,他能把莫须有的事儿说得跟真的似的,就连最务实的潘可夫也信以为真了,例如,有一回,这个从不轻信人言的农民告诉霍霍尔:
  "听巴里诺夫说,书本上对伊凡勒帝的描写不够完善,有些环节被省去了.伊凡勒帝本事可大着呢,他会七十二变,最爱变成老鹰的形象,因此后来人的钱币铸了一只鹰,以示纪念."
  这次我感觉到越是虚构的.荒诞的故事越引人入胜,反倒是那些正经教育.带生活哲理的帮事倍受冷落.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霍霍尔,他笑着说道:
  "这只是暂时的!以后人们会慢慢认识到的,什么巴里诺夫.库尔什金呀,他们不同于常人,应归为艺术家或演说家,我想基督大概和他们的品性极为相近.
  "因此我说,虚构的东西同样有美妙的......"
  我接触这么多人,很少听到人们谈论上帝,似乎不屑于谈.
  只一个苏斯罗夫老头还算得上敬畏上帝:
  "全是上帝的旨意!"
  虽然这仅仅是短短的七个字,但我还是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万般无奈.
  多年的乡居生活开阔了我的眼界,我和一些村民关系处得很融洽,也从他们每晚的闲谈中获取了不少知识.
  洛马斯认识问题十分深刻,他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植根于现实生活中的,这些根深蒂固的问题一旦返还现实生活,愈加茁壮丰硕了,结出了无数朵鲜丽夺目的花朵,我感觉我自己便是这沉甸甸的枝头成长起来的果实.也许正是靠了书本中的丰富营养的滋润,我说起来也满怀自信了.
  霍霍尔曾不止一次地夸奖我了:
  "马克西美奇!您进步飞快呀!"
  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他对我的称赞和鼓励!
  除上述一些熟客常来常往我们的小铺外还有一些人造访.
  潘可夫就带他老婆来过,这个女人身材矮小,善良的脸上闪动着一对聪明灵秀的蓝眼睛,和潘可夫一般,也穿着城市的时髦衣服.
  她一般都是默不作声地躲在房间角落里,紧闭双唇,极其认真地听男人们谈话,可她有个毛病就是间歇性地张大嘴巴.瞪瞪眼睛.有时碰到什么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就会含羞地一笑.
  潘可夫一边使眼色,一边解释说:
  "嗳,她明白了!"
  到我们这儿来的还有一些行动诡秘的不速之客.霍霍尔带他们上我住的阁楼,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常常是留宿在阁楼上.
  阿克西尼娅殷勤地伺候他们饭菜和吃茶,当然除我们俩,再没第三个外人知道这事.这个厨娘对洛马斯如狗一样忠诚,崇拜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夜半时分,这些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由伊尔特和潘可夫划船送上过往的轮船,经常则直接送到罗贝什卡码头.
  我高兴地跑上阁楼,目送着小船上离去,河水有时是漆黑一片,有时则如银色波浪,这当然由月光决定了.他们为了突出目标,常常在小船上挂盏灯.呵!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自个儿也参与了这次秘密行动.
  还有一件事需要提提的,就是玛丽亚.捷里柯娃也到我们这儿来了,可是她的眼睛再没有可以激起我痴迷的东西了.她的眼睛和别的小姑娘没什么不同,她的确长得很美,又有一位高个子大胡子男人的热烈追求,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高个大胡子男人对她说话和对别人略有些差别:手捋胡子次数增多;眼光更加温情.
  捷里柯娃的说话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只是声音里洋溢着欢快的音调,她穿蓝色外衣,同头上的天蓝色丝带遥相呼应,小嘴不住地翕合,哼唱着小曲.两只婴儿般的小手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总是要抓住点儿什么似的.
  我不知为什么,她身上的某些东西总能激起我对她的反感,除非万不得已我决不来看她.
  大约是七月中旬,伊佐尔特忽然失踪了.传说是落水淹死的.两天之后,这个说法得到了证实:人们从七里之外发现他的小船泊在河对面杂草丛生的岸上了,船底及船舷都已经破碎.
  人们说法不一,一般以为是伊佐尔特在船上睡着了,小船顺流而下和三只抛锚船相撞,才发生这一悲剧的.
  出事那天,洛马斯人还在喀山.
  晚上库尔什金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跑来,坐在包装麻袋上,他低垂着头,沉默了好一会才又抽着烟,问我道:
  "霍霍尔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
  他用力用手掌搓他那张布满伤痕的脸,小声用肮脏的语言骂着街,喉咙里发出骨头卡住狗脖子般的怒吼声.
  "你到底怎么了?"
  他紧闭双唇,神情严肃.我发现他眼睛发红,下巴在不停抖动,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这副光景真让我担心弄出什么事来.最后,他渐渐平静了下来,冲大街上看了看,断断续续地对我说:
  "我和米贡去看了伊佐尔特的小船,船底明显是用斧子砍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伊佐尔特是被人蓄意杀害的!......"
  库尔什金的痛苦样儿看了就让人受不了,他欲哭无泪,喉咙里不时发出哽咽的声音.他不停地当胸画十字,浑身颤抖.后来他猛地跳起来,极其忧伤地走掉了.
  第二天晚上伊佐尔特事件真相大白.孩子们在河边洗澡的时候,突然在一只搁浅的破船底下发现了伊佐尔特的尸体.船的一端己被水冲上了岸,伊佐尔特就挂在船尾下的舵板上.
  他脸向下,脑壳全空了,脑子早就被水冲走了,显然他是被人在后面砍死的.伏尔加河河水鼓荡着渔人的双腿和双臂,好象最后一次要送他上岸.
  这一发现惊动了村民,河岸上有二十多个富农,一个个都阴沉着脸呈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其他人则下地还没有回来呢.
  面对这一惨境,人们表现出各种的心态.胆小如鼠的村长提着手杖,甩开两条罗圈腿颠过来跑过去,嘴里不停念叨着:
  "作孽呵!真是胆大妄为!完全没人性呵!"
  他可能是由于哀伤,使劲儿吸溜鼻子,并用粉红色衬衣抹鼻涕.
  一个小杂货铺掌柜库兹冥也在这里抛撒着同情的泪,他叉着脚,挺着大肚子,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库尔什金,麻子脸上一副可怜的神情.
  村长的胖儿媳妇儿,坐在河岸的一块大石头上,凝望着河水发呆,颤抖的手不停地画着十字.刀的嘴唇长得象狗一样愚蠢,外加一副大黄板牙.
  小女孩儿和小男孩儿们嬉戏着从山坡上绣球般往下滚,浑身泥土的农民们也陆陆续续往这儿聚集.大家议论纷纷:
  "他原本就是个好事之徒."
  "怎么把他弄成这样了?"
  "嗳!库尔什金,他本来是个喜爱招惹是非的......"
  "不为什么就把人杀了......"
  "伊佐尔特其实怪老实的......"
  "老实?既然你们知道他十分老实,干吗要打死他?你们这群王八蛋!"库尔什金接过话茬就恶狠狠地扑向人群.
  忽然,一个女人歇斯底里似的狂笑声响起,如同鞭子挥动起来重重地打痛了人的心,农民们立刻乱成一团,又挤.又吵.又骂.
  库尔什金趁火打劫地冲到那个杂货铺掌柜身边,照着他坑坑洼洼的脸狠狠地来了一个嘴巴:
  "老乌龟!着打!"
  之后他挥动双拳,杀出一条生路,他从纷乱的人群中冲出来,兴奋地大喊:
  "快走,就要打架了!"
  他还是被追上来的人群打了几拳,尽管他被打得嘴里出血,仍旧快乐地感到一种满足感......
  "你看见了吧?我打了库兹冥一记耳光!"
  这时我们听到混乱的人群中村长尖细细的喊叫声:
  "呸!胡扯!你倒说说,我偏向过谁?你快说!"
  巴里诺夫跑过来,回头胆怯地看着躁动的人群,咕哝了一句.
  "我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朝山坡上走去.
  这时正值炎热的夏季,傍晚空气闷到了极点,几乎喘不上气来.晚霞映射在丛林的叶子上,很远的地方传来打雷声.
  看着伊佐尔特的尸体和他那被水流冲得笔直的.看上去像怒发冲冠样子的头发,我不禁回想起他独有的低哑的音调和他美妙动听的话语:
  "每个人身上其实都或多或少保持着孩童般的天真,不论谁都是如此,就说霍霍尔吧,看上去像一个铁人,但是有时他的心,却和孩子一样天真!"
  我和库尔什金并肩而行,他压抑不住愤怒地说:"他们会把咱们都搞成这样的......妈的,这群混帐王八蛋!"
  又过了两天,霍霍尔深更半夜终于返回来了,看上去他有什么高兴事,对人特别友好亲切.我领他走进屋,他很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说:
  "马克西美奇!你一定睡眠不足吧!"
  "伊佐尔特被杀害了."
  "你,你说什么?"
  他的脸被这意外的坏消息吓得变形了,颧骨高耸起来,胡子在颤抖.他连帽子都忘取下了,站在房间里眯起眼睛.
  "是谁干的?噢,肯定是......"
  他迟缓地走到窗户旁坐下,伸开两条长腿.
  "我早就提醒过他......地方长官来过吗?"
  "昨天县里来了警官."
  "有何结果?哎,自然不会有结果的."他自问自答着.
  我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事情经过.县里的警官仍是例行公事,在库兹冥那儿落脚,他们把库尔什金扣押了,由于那一个嘴巴.
  "这些,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去厨房烧茶炊,我们边吃茶边谈,洛马斯马上开口了:
  "这种人真可怜!也可恨!他们常常干这样的蠢事,杀死对自己好的人.实际上就等于承认了,他们惧怕好人.
  "他们下这样的毒手,原因其实十分简单,就像这儿的农民们常说的一句口头禅:'不投脾气,.
  "我还记得我在西伯利亚流放地遇到的一个犯人,他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他是个贼,他们一伙共五人.有一次其中一个良心发现,建议大家:'弟兄们!咱们干脆洗手不干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呀!,就为了这句话,他们在醉倒之后把他勒死了.
  "他好像十分欣赏这个伙伴.他继续说:'后来我又杀了三个同伴,我一点也不觉得惋惜,唯独对头一个至今仍然很歉疚.他很不错,又灵活,又快乐,心地纯洁又善良.,
  "我问他杀人动机是什么,是否怕他告官?他居然动了气,说:'他可不是那种人,为钱?为什么他也绝不会出卖我们的!,
  "'原因十分明了,就因为我们和他不投脾气了,我们有罪,他倒像个好人,让人心里怪不舒服的.,"
  霍霍尔在卧室里光着脚板走来走去,背着手,嘴上冒着烟,身上穿着一件长及脚面的鞑靼式白睡袍.他小声低语:
  "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人们害怕好人.正直的人,以致于消灭好人.他们一般有两样态度:一是巧言欺诈,最后不择手段残害他;二是顶礼膜拜,崇拜得五体投地.这第二种态度则是极其罕见.
  "学这些好人.正直人的先进思想,好的做法?不行,他们才不肯.不会.也不情愿学呢."
  这时,他端起了放了好久已冷了的茶,继续说:
  "我估摸着他们是很不情愿改变自己的,你想想看:他们费尽心思才拥有现在的生活,他们已习惯了.这时突然蹦出一个什么人来告诉他们:你们的生活是不合理的.错误的.
  "什么?我们的生活是错误的!但我们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到这种生活里了,滚你的吧!少来对我们指手划脚!
  "愤怒的人们抡圆手臂给好人一记耳光.
  "但是他们怎么不想想,好人才说出了生活的真谛.他们的行动在事实上推进了生活进步的历程."  他指着书架说:
  "特别是这些书!如果我会写书多好呵!当然了,我的思想太落后.太迟钝,我根本不配写."
  他双手抱头,胳膊支在桌子上,陷入了深深的痛苦里.
  "伊佐尔特死得太惨了!"
  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他好象想起什么似的说:
  "噢,咱们睡觉吧!......"
  我爬上阁楼挨窗子躺下.天空突然打了个闪,照亮了广阔的田野.村里的狗狂吠着,幸亏有这叫声,否则我真以为自个儿生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
  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雷鸣,一股闷热的气流从窗口袭入阁楼.
  就着闪电的光线,我吃惊地看见伊佐尔特睡在河岸的柳树下,他的脸色冷青.眼睛还像活着时一样明亮,吃惊的嘴巴隐入他金黄色的胡须里.
  "马克西美奇!做人最重要的是仁慈和善良,因此我最喜欢的节日是复活节,由于它就是个善良的节日!"
  伊佐尔特的声音在耳畔回荡.这个渔人的腿已经被伏尔加河的水冲洗得十分洁净,炙热的太阳晒干了他身上的蓝裤子,苍蝇围着他上下飞舞.
  他的尸体此时已开始腐烂了.
  随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洛马斯伏身钻进阁楼,坐在我床上,一只手捻着胡须.
  "我来想告诉您,我快要结婚了!"
  "女人到这里来住,她受得了吗?......"
  他似乎期待着我继续说点儿什么,可我偏偏又找不出什么恰当的词来.
  这时闪电一照,照得满室生辉.
  "我的未婚妻叫玛莎......"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由于我未料到会有人叫她玛莎.
  太逗了!这么亲昵的称呼就连她父兄也没叫过呢.
  "您知道什么?"
  "噢,没什么."
  "您是否觉得我们年龄太过悬殊了?"
  "没有,没有."
  "她和我说,您曾喜欢过她."
  "是的.是有过那么回事,但那已过去了,现在她就要成为你的妻子了."
  "我想是吧."
  他把手垂下来,轻声说:
  "到我这个年纪就不像你们年轻的人那样,潇洒地说声有点儿了,我的确是全身心地投入,根本就无法自拔!"
  他终于禁不住内心的喜悦,咧开嘴笑了:
  "当初盖世英雄安东尼之所以败给凯撒,就是由于他迷恋的埃及女王克里奥佩特拉仓皇而逃,他无心指挥战舰,追随埃及女王去造成的.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了!"
  洛马斯站起身,好像自个儿战胜自个儿似的,说道:
  "不论如何,我要结婚!"
  "马上结婚?"
  "秋天结婚,苹果摘完后,我想那会是个非常好的季节."
  洛马斯低头走出阁楼,我重又躺下,心里寻思,最好在秋天以前离开这儿.他为什么提安东尼的事儿呢?我一点都不喜欢.
  早熟的苹果几乎可以摘了,今年是个好收成,树枝被果实压弯了腰,果园里弥漫着苹果香.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段快乐时光,他们能吃被虫咬过或风吹掉的苹果.
  八月初,洛马斯从喀山运来一船货还有一船筐子篮子.
  早上八点,霍霍尔洗完澡,换上衣服,准备吃茶,嘴上还高兴地说着:
  "晚间行船一定别有一番情趣......"
  猛地他耸起鼻子闻了闻,感觉到什么似的问:
  "怎能有股烧焦的味道!"
  正说呢,阿克西尼娅哭着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起火了!"
  我们冲出院子,见我们小铺的库房还在燃烧,里面装的都是易燃品:煤.柏油还有食用油.
  我们被眼前的灾祸惊呆了,阳光照射下火舌正无情地吞噬着货物.阿克西尼娅提过一桶水来,霍霍尔把水泼在着火的墙上,然后扔下水桶来喊道:
  "真是麻烦!马克西美奇!您快把油桶推出来吧!阿克西尼娅回铺里去!"
  我冲进去把柏油桶滚出院子滚到街上,返身回来转煤油桶,这才发现塞子是打开的,油已撒在地上不少了.我忙着满世界找塞子,可是水火无情,库门已被烧穿了,火苗一个劲儿向里推移.
  房子发出一阵阵爆裂声,我推着不满的油桶到了街上.此时街道已挤满了不少妇女和孩子,他们吓得又是哭又是喊.
  霍霍尔和阿克西尼娅正在搬运店铺里的货,将它们放进山沟里安全的地方.
  一个白头发大黑脸的老婆子在街上举着拳头尖声叫喊道:
  "呀.呀.呀!你们这群十足的坏家伙!......"
  等我再返回库房时,火势更加凶猛了,从房顶上垂下来的火舌如同火帘洞,墙栅栏被烧得就剩个空架了,我被烟熏得透不过气来,睁不开眼睛.
  我凑凑合合把油桶推到了库房门口,但是却被卡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动,火燎了我的皮肤痛得我大呼救命,霍霍尔冲过来的拖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出院子.
  "快走!快要爆炸了......"
  他自个儿返身奔回卧室,我紧随其后,爬上阁楼去抢救我的书,书被我从窗口扔出去了,当我把帽盒也丢下去时,房子猛地震动了一下,我知道这是油桶爆炸了.
  屋顶在燃烧,火舌从窗口闯进阁楼,我赶忙跑到楼梯口,这儿的烟更加浓重,这条路已经封死了.到处是火,是烟,我被包围了,木房子一个劲儿地哔哔剥剥燃烧着,火舌也跃跃欲试想吞噬我,这时我难受极了,一时竟然不知所措了.
  我呆了几秒钟,却觉得有几年那么长了.我看见天窗口里出现了一张焦虑的扭曲的红胡子黄脸人,转眼工夫又消失了.
  房子已变成了火海,万条火蛇穿房而入一般.
  我知道我完了,耳畔只有火在烧的声音,双手虽死命地捂着眼睛,但还是痛得无法忍受.
  求生的欲望驱使我采用了一个明智的抉择:抱着被子.枕头和一大捆菩提树皮,还用洛马斯的皮外衣护着脑袋,自窗口翻身而下.
  等我在山沟上醒来时,见洛马斯伏在我身旁大声呼唤我:
  "马克西美奇!您还好吗?"
  我站立起来,傻愣愣地看着飞舞的火花和快要烧成灰烬的房子,火舌.火花围着房子疯狂地舞蹈,从窗口一大股一大股地涌着黑烟,房顶上的火花随风摇动,如同飘扬的旗帜.
  "嗳!问您呢,好点儿吗?"
  霍霍尔还在关切地喊叫着.他那张被汗水.黑烟.泪水.焦虑覆盖的脸上,一对无限怜惜和担心的眼睛望着我,我被他深深的情谊感动了.
  我的左脚有点疼,我躺下来告诉他:
  "左脚可能脱臼了!"
  他轻柔地抚着我的脚,猛地用力一拽,我痛得差点昏过去,可是几分钟后,奇迹出现了,满心欢愉的我已可以拐着脚把抢救出来的货物运到浴池去了.
  洛马斯松了口气,嘴上衔着烟斗愉快地开腔了:
  "当时油桶一炸,我看见火苗直冲楼顶,就想您准完了,那是一条巨大的火龙,气焰冲天,整所房子顿时间就成了火海,真没想到,您居然还活着!"
  洛马斯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心态,把货物摆整齐,告诉一样狼狈不堪.满脸黑乎乎的阿克西尼娅:
  "您在这儿看着!我来救火......"
  烟雾中飞动着许多白色的纸张,那是我们的宝贝书......
  到目前为止,这场大火已经毁了四栋房子,火势仍然在漫延,亏得今天没什么风.火舌开玩笑似的平平静静地向左右张开嘴,慵懒地伸开红手臂轻轻抓过栅栏和屋顶,不慌不忙地向左向右掠夺和蚕食,屋顶的茸草被吃光了,栅栏眨眼工夫也没了.
  火焰伴着木头的爆裂声欢快地歌舞,它如同个无事妖魔闲来无聊,故意来人间淘气一回,手一扬火星儿飞落东家院.西家院,看着人们奔走嚎哭,为自家的资财忧虑.村里上上下下都在叫喊:
  "水!水!水!"
  水源在伏尔加河那儿,离这儿真太远了.到此时,我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远水救不了近火.
  洛马斯此刻充分发挥自己的组织才能,靠拉和拽将乱得无头苍蝇似的村民集中起来,组成两个小组,之后镇定而胸有成竹地指挥他们拆除栅栏和离火场近的耳房.  他们并没有反抗,反而很听他的指挥,这样一来,大家就成了同心协力共同作战了,至少可以不必整条街地被焚毁了.
  他们这样做时,心中仍有顾虑,犹犹豫豫觉得这么做不是为自个儿谋利,所以缺乏一定的自信心.
  我快乐地投入到这场异乎寻常的战斗之中,我这个人是非常喜欢集体劳动的场面那股热情澎湃的激情的.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精力充沛!
  在街上我看到村长和库兹冥及一伙儿富农,在那里指指点点,咒骂着什么,没一个人参加战斗.
  农民们从田地里骑牛往回奔驰,颠得实在太厉害了,手臂都要高过耳朵了,女人们一见了他们大声哭诉,小孩子们吓得处处乱跑.
  火势仍然在漫延,又一家的耳房起火了,这时只有拆掉猪圈的一面栅栏,才可以防止它的继续漫延.其时,栅栏已飞动着红红火舌了.
  救火小组的农民砍倒木桩时,火花正好落到他们身上,他们顿时吓得夺路而逃.
  霍霍尔鼓励他们不要怕,但收效甚微.他果断地掀掉一个农民的帽子盖在我头上说:
  "您去那儿,我在这边,大家一起砍!"
  我挥动斧子,一根又一根的桩子被砍倒了,栅栏开始活动了,我立刻爬上去,攀到最高处,霍霍尔协助我,用力向下拉我的双腿,轰隆!栅栏倒下了,差点儿就砸了我的脑袋.
  农民挤上来一起把栅栏抬到街上去了.
  "你伤着没有?"洛马斯关切地询问我.
  他越是这样关怀我,我越是觉得自己有无穷的力量和智慧.真想在他面前施展一下才智,因此无论什么事,我都尽心竭力去做,目的却极为单纯:得到他的赞扬.
  我们心爱的书,在天空飞散,如天女散花般在浓烟中起舞.
  右边的火势已经得到暂时的控制,左边的火却还在凶猛地吞噬着农家庄院,已光顾到第十家了.
  洛马斯留下几个农民监视右边的火情,其余的人在他的率领下忙往左边跑去.我们经过那群富农身边时,一句恶狠狠的话传进耳朵:
  "肯定是他们放的火!"
  库兹冥说道:
  "咱们去搜查一下他们的浴池!"
  我被洛马斯宏大的友谊和真挚的鼓舞激动,我玩命地干着,弄得自己疲倦不堪.我的衬衣一定是着火了,后背火辣辣的,洛马斯从后背往我身上浇凉水.农民们围着我,显然是敬佩地低语:
  "这孩子真棒!"
  "他没问题,肯定挺得住......"
  我用头靠在洛马斯的腿上没出息地呜咽起来,他爱怜地抚弄着我湿润的头发说道:
  "好好休息会儿吧,你太辛苦了!"
  库尔什金和巴里诺夫这两个烟熏的大黑脸带着我到了山沟里,不停劝慰我道:
  "兄弟!不用怕!没事了!"
  "你受惊了!"
  但是就当我想躺一下稍事休息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村长竟率领一支富农队直奔浴池,洛马斯在队伍后面被两个人押架着.他脸色铁青,帽子也没了,衬衫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成了好几块.
  退伍兵可斯金挥动手杖疯狂地嚷着:
  "把这个异教徒放到火里去!"
  "打开浴池的门!......"
  "你们自己砸起来,拿根棍子站在洛马斯身边.两个架着他的甲长吓得直往后退,村长也忐忑不安地尖叫:
  "信正教的人都不准砸!"
  库兹冥用手指着我喊:
  "对!还有这个家伙......他到底是何人?从哪儿来的?"
  "沉住气,马克西美奇!他还以为浴池里藏着货物,我们故意放火烧杂货铺的."
  "就是你们两个放的火,你们这两个纵火犯!"
  "砸开锁看看吧!"
  "我们这些是信正教的......"
  "我们是好汉,好汉做事好汉当!"
  "是我们的......"
  洛马斯低语着:
  "我们最好背靠背站着!以防他们从后面袭击!......"
  最后,门还是被砸开了,那伙人一拥而进,又立即返回.在这当口,我把棍子塞给洛马斯,从外儿又抓起一根.
  "没东西......"
  "难道什么都没有?"
  "这几个滑头!"
  有一个胆怯的声音说道:
  "或许是我们弄错......"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几个野蛮的声音截断了:
  "什么搞错了?"
  "快!快把他们扔进火里烧死!"
  "这一群魔鬼!......"
  "他们背地里组织了一个秘密组织叫什么合作社!"
  "这群小偷!"
  "住口!"洛马斯被他们的叫骂声激怒了,"你们听着!浴池你们也已看过了,什么也没有,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我的货就剩这一点儿,其余全都烧了,我总不至于烧我自己的财产吧?"
  "原来他保了火险!"
  这句话像火上浇油,十分暴怒的声音又理直气壮地咆哮了:
  "还傻站着做什么呀?"
  "我们已受够了......"
  我的体力有些不支,眼发昏,腿发颤,红色的烟雾正好把他们龇牙咧嘴的凶狠像映衬得更加狰狞,我真想冲过去把他们痛打一顿.
  愚昧的人群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跳着脚的怒喊道:
  "看呵!他们拿着棍子呢!"
  "什么?居然有棍子?"
  "看来,他们真的要来拔我的胡子了!马克西美奇!跟着我,您也要倒霉了,千万要沉着.机智......"
  "大家看呀!这小子还带着把斧子呢!"
  这是我救火时砍木桩用的斧子,忘记从腰间取下了.
  "看上去他们有点胆怯了,如果他们冲上来......千万别动用斧子!"洛马斯叮嘱我.
  这时一个矮小的跛脚农民,令人作呕地跑来跑去,一面叫喊着:
  "用砖头从远处打他们!我带头!"
  他捡起一块砖头冲我的肚子砸来,我还没回击呢,库尔什金早就像只老鹰般地扑向他,他们扭着一起滚下了山沟.
  从库尔什金后面又冲过来潘可夫.铁匠等十几号人来助战,我们的力量一下子壮大了.
  库兹冥识相地正经起来说道:
  "米哈依.安东罗夫!我佩服你的胆识,不过你应明白:大火快把村民们吓疯了......"
  "我们离开这儿!马克西美奇!去河边的小饭馆."洛马斯果断地说着,随手拿下烟斗往裤袋里用力一塞,拄着差点儿成了武器的棍子,精疲力尽地朝山外走去.
  库兹冥讨好似的和他并肩而行,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只听洛马斯不屑一顾地说:
  "滚吧!你们这些蠢货!"
  回头来看看我们的杂货铺:一片灰烬,目不忍睹.一堆木炭还没熄灭.炉子和没有烧坏的烟囱仍在履行职责冒着一股股青烟,烧黑的门柱子头顶戴着冒着火星的木炭帽,一袭黑衣,像是英武的卫士.
  "可惜呀!我的书!"霍霍尔耿耿于怀的终究仍是他的书.
  灾难之后,孩子们并没受到任何影响,他们快活地忙碌着,随处可见,他们的游戏是把炭或铁桶拖到街上水坑里.
  大人们却阴着脸,拾掇物什,计算灾祸损失,家庭主妇们又开始叫骂了,只是为了争夺一两块已烧焦的木炭.
  苹果园没有受到火灾的殃及,只是叶子被火烤成了黄色,但鲜红的苹果更悦目了.
  我们到河里洗了澡,在饭馆坐下,静静地吃茶.
  "不管如何,苹果合作社我们到底是组织成功了!"洛马斯说.
  这时,潘可夫心事重重地走进来,他今天非常和善.
  "老兄!你看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霍霍尔问他.
  潘可夫无可奈何地说道:
  "我的这栋房子的确是上过保险的."
  大家都被他的话惊呆了,彼此面面相觑似乎不认识对方似的.
  "洛马斯,你目前有什么高见吗?"
  "我必须仔细考虑一下."
  "我倒有个想法,咱们到外面谈吧.
  潘可夫出去时回过头对我说:
  "你真勇敢!你还敢在这儿继续呆下去,他们怕你......"
  我一个人在饭馆呆着没意思就溜到河边,躺在树底下看河水.
  虽说已经日落西山,天气的闷热却没有减退.刚刚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图画般浮现在眼前.我的心深深地被刺痛了,整个地沉浸在悲愤之中.但是没有多久困倦就占了上风,我酣然入梦.
  "嗨!你醒醒!"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喊我,并使劲摇我拖我."你是不是死了?快点儿醒醒!"
  哎,原来是巴里诺夫,此时河对岸的草原上已升起一轮橙色的圆月.
  "我说,快走吧!霍霍尔正忙着找你呢!"
  我们一前一后往回赶,他一路嘟囔着:
  "你真不该找个什么地方倒地便睡,万一有人不小心或是干脆蓄意丢一个石头,你就完了,我的好兄弟!村民可狠毒呢!他们喜欢仇恨,除此外,再没别的什么了."
  河边的树丛摇动起来.
  "找着了吗?"米贡用响亮了声音问.
  "找着了."
  走了十来步,巴里诺夫叹口气道:
  "米贡又去偷鱼了,他的日子的确是不好过!"
  洛马斯见我回来就动了怒:
  "您怎么就必须去散步呢?非得让他们找着您是吗?"
  最后大家都散去了,我和洛马斯开始交谈.
  他愁眉不展地轻声说:
  "潘可夫的意思是您可以留下来,他开一个杂货铺,我火灾上的东西都卖给了他,我决定去弗亚特加去,等我站稳脚,就给您写信,您愿意去我那儿吗?"
  "我必须好好考虑考虑."
  "好吧!"
  他躺在地板上,辗转了几次就又睡着了.
  我通过窗子遥望伏尔加河,橙色的月亮铺缀在河面上,让人不禁联想起那场火.一艘大轮船的轮片鼓动河水发出隆隆的声响.船上的三盏桅灯闪闪烁烁,让人认为是天空中的星辰.
  "您是不是生农民的气了?"洛马斯梦呓似的说,"千万别和他们生气.他们只是因为缺乏知识而有些愚蠢,愚蠢有时表现出来的就是凶狠."
  他的话改变不了我的认识,那一张张粗野.残暴.恶狠狠.凶神恶煞般的嘴脸在我面前闪现,耳畔一直回想起那句令人伤心至极的话:
  "用砖头从远处打他们!"
  我没那么好的涵养,当时的我还没学会忘记不该记住的事情.我有时也觉得很奇怪,单独一个农民,他绝不是恶毒的,他们都是心地善良而没文化教养的人.
  让一个农民如孩子似的天真地笑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他们没有谁不是极为热心地听我讲人类自尊建功立业的故事以及人类为追求理想.幸福而奋斗的故事,他们尤其喜欢独立性,喜欢按个人喜好,以自己的方式,轻轻松松地生活.
  但是一旦他们聚在一起,比如全村大会,或在河边小饭馆挤成灰乎乎一团的时候,他们身上的那些美德就奇怪地消失了.
  他们像神父似的虚伪.道貌岸然,见了有权有势的人就点头哈腰,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那副谄媚的样子真令人见了恶心.
  有时候他们又为了一点儿芝麻粒儿大的小事,便立刻凶相毕露,大打出手,一副没有驯服过的野蛮人形像.
  更有甚者,他们毫无约束,没有一点儿道德和法制观念,昨天还顶礼膜拜这儿的教堂,今天生气了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拆了再说.
  他们还有一种陋习:蔑视智慧.对村里面多才多艺的诗人.艺术家很不尊重和敬慕,有的只是嘲笑和污辱.
  不论如何我必须得离开这里,离开这群可恶的村民.
  我和洛马斯分手那天,我向他说出了心中的苦闷.
  "你下结论未免过早吧!"洛马斯显然是在指责我.
  "我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它是错误的!没有丝毫的依据!"
  他平心静气极有耐心地开导我半天,我仍不识抬举.
  "不要急着下结论去责备他人!这事儿太容易了,你完全没有必要学这些东西.我希望您能全面考虑,请您别忘了:任何事情都是发展变化的,并渐渐向好的方面发展.
  "太慢了?但它却是长久的!
  "您去各处走走看看,亲身去体验一下,千万别垂头丧气!
  "好朋友,再见了!"
  一句话相隔了十五年,他由于民权派事件流放亚库梯区十年后返回到塞德列兹,我们在那儿见的面.
  记得当时洛马斯离开之后,我的心情异常沉重,像只丧家犬似的六神无主,后来我和巴里诺夫搭伙靠给村里的富农打工度日.白天我们打谷子,挖土豆,拾掇果园,晚上便一同回巴里诺夫的浴池睡觉.
  "马克西美奇!我的老弟,像你这样既高傲又孤独的性格,怎么在世上过活?呵?"一个滂沱的雨夜他对我说,"咱们明天去海上吧,这回是真的,呆在这儿真没意思,他们又讨厌咱们,说不定哪天咱们就遭了他们的毒手......"
  巴里诺夫念叨过好几回这事儿.他这阵子也是忧心忡忡的,两只猴子般的胳膊往下垂着,那双迷途羔羊般的眼睛更是让人看了觉得怜惜.
  雨打窗棂,却不美妙.这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暴雨了,不时有几道惨白的闪电划过天际.
  "咱们明天就走吧?好吗?"
  第二天,我们出发了.
  新生活真的正在迎接我们吗?
  ......
  秋夜远航,又满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自然满怀欣悦.船舵手是个全身长毛的傻大个儿,他用手掌着舵,脚丫子在甲板上用力踩着,嘴里还不闲地呜噜噜地怪叫着.
  坐在船上猛一回头,你会看到条黑色丝绸般滑腻闪亮的望不到边的河水.河面上的乌云悠然地逛来逛去,整个世界浸在一片黑暗中,吞噬了大地.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驶向神秘的不可知的存在.
  每到这种情境,我便会陷入到无边的沉思和梦幻之中,我感觉自己像只苍蝇附在大油包里,缓缓滑动,越来越慢,直到停止.
  世界死一般沉寂.
  那个大傻子舵手,身穿破皮衣,头戴羊皮帽,如尊雕塑般屹然不动......"
  "请问您贵姓呀?"
  "你问这干吗?"他非常无礼地回应了我一句.
  舵手看上去就如只狗熊,那天从喀山出发时,我就见到了他的庐山真面目,长得丑极了,脸上一层毛,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他酒量特大,一瓶伏特加一仰脖就喝干了,他胃口还很好,又啃上了苹果.
  轮船起锚时,他一本正经地看一看落日,嘟囔着:
  "愿上帝保佑!"
  这艘大轮船一共有四只拖船,满载着铁板.糖桶和木箱,准备运到波斯.巴里诺夫这时又犯了老毛病,先用脚踢踢大箱,再用力嗅了嗅,估摸着:
  "嗯,这运的准是步枪.肯定是诺夫斯克厂出产的......"
  大笨熊听到他的话给他小肚子上来了一拳,威吓道:
  "臭小子,不该你管的事少管."
  "你是否想挨揍了?"
  我们两个穷光蛋买不起轮船票,只好求人家让我们坐上这只拖船.事实上我们也给他们站岗值班,但是他们还是把我们当叫化子看.
  "我看你们说的什么人呀,也没什么,就是:有本事就骑在人脖子上,没本事的就被踩在人的脚下......"巴里诺夫怨声怨气地说道.
  拖船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桅灯照亮的高耸云端的桅尖依稀可见.傻子舵手一言不发,我来上班,给他做助手,每次拐弯时他就目光斜视地甩出一两句话:
  "嗳!稳点!"
  我马上集中精力,转动舵柄.
  "行了!"
  就这么简单,不是必要的话,他绝不多说一句.我几次努力试图与他讲话,都失败了.
  他以不变应万变,每次我发问,他就回答:
  "你问这个干吗?"
  谁也搞不懂这个大傻瓜在想什么呢.船行驶到卡玛河和伏尔加河交汇处时,他遥望北方喃喃自语:
  "王八蛋!"
  "你骂谁王八蛋?"
  沉默.死一般地沉寂.
  汪汪汪的犬吠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好像黑暗压抑下的幸存者正在软弱无力地最后挣扎.
  "那儿的狗最最凶恶!"大傻子突然开口了.
  "你说哪儿呀?"
  "哪里都一样.我们那儿的狗凶恶极了......"
  "你住哪里?"
  "沃罗格达."
  他的话匣子一旦被打开就收不住了,粗野的话一溜烟儿溜了出来:
  "嗳!你的同伴儿是你叔叔吧?他可真笨得可以,我叔叔可精明呢,他还很有钱.他在西姆比尔斯有个码头,还开了一家饭馆."
  他挺不顺利地说完上面的几句话,就用他那双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凝视轮船上的桅灯.
  "嗳!稳住!......你看上去喝过点墨水吧?你知道他是谁定的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嘟囔道:
  "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有说是沙皇定的,有说大主教定的,还有说是元老院定的.
  "我要知道是谁定的,我就去告诉他:最好把法律定得严格点儿,哪怕是一举手.一投足都不容许才好呢!"
  "最好是用法律严格地约着我,如铁链一样锁死我的心,否则我就得触犯它!我毫无办法控制自己不去触犯它!"
  他唠唠叨叨了半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河面传来喊话声,一样的黯淡渺茫.疲软无力.几盏黄豆大小的桅灯在漆黑的夜色中变得很耀眼,它们不遗余力地发射着极其微弱的光芒.
  头顶上乌云滚滚,水.天.地渐渐汇成一片浑沌的黑暗.
  舵手紧锁眉头抱怨道:
  "他们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我的心都几乎停止跳动了!......"
  我只有一种感受:孤独与凄寂.当时我的头脑中空空如也,仅仅有一个念头:睡觉.
  乌云总算走出黑暗,天亮了.又是一个雾昭昭不见天日的惨淡日子,隐没在黑暗中的景物模糊可见:河岸上的树林.农舍.农民的身影构成一幅亮丽的黎明风景画.
  一只水鸥掀动翅膀飞了过去.
  我们交完货,我就急不可耐地躲到帆布篷里睡觉去了.没多大工夫我就被急促的脚步声同叫喊声从梦中惊醒了,我探出头见三个水手围着那个舵手,好像在阻止他做什么事,同时听到他们叫喊着:
  "彼得鲁!不要这样!"
  "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算了吧!"
  彼得鲁双手抱着夹子,一只脚下踏着包袱,他看了他父亲一下,接着粗声粗气地哀求着:
  "别管我了!让我走吧!要不然我会犯罪的!"
  他看上去已做好了跳船离开的准备,光着脚丫.穿着短裤,脑门全让头发遮住了,那双异常小的眼睛里充着血丝,他企求般地望着几个水手.
  "不行!你会被淹死的!"
  "淹死?不可能!哥们儿,让我走吧!否则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会杀了他!到了西姆比尔斯克就来不及了......"
  "你不该这样!"
  "我说兄弟们呀,求求你们了,就放我走吧,我不想犯罪呀......"
  他分开双臂跪下了,双手贴着船板活像个受难的耶稣,他一遍又一遍请求着:
  "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不能再犯罪!"
  他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哀鸣中有一种十分动人的情愫,双臂伸展开.跪伏在那里,如一个虔诚的圣徒,他们最终被他感动了.
  他站起身,抱起包裹,说了声:
  "谢谢."
  就奔向船舷,以极其娴熟优美的动作跳入水中.
  我被他的异常举动驱使到船舷边,目送远去.他头顶大包袱,如戴了一顶大帽子,向着河岸游去,那边岸上的树落叶飞舞,好像是欢迎他的归来.
  船上的几个人说道:
  "他最后终于战胜了自己!"
  "他是不是疯了?"我问道.
  "当然没有!他是在拯救自己的灵魂......"彼得鲁游到没过他胸脯的河水里,回头挥动包袱向水手们打招呼.
  他们同样回应着说:
  "再见!......"
  一个人担心地问道:
  "他没身份证该怎么办呀?"
  我一直对彼得鲁的行动感到不可思议,一个红发罗圈腿的水手十分乐意地解开了我的疑惑:
  "彼得鲁有个叔叔叫西姆比尔斯克的,他不仅欺辱他,还霸占了他的全部财产,他发誓要杀掉他叔叔.
  "但是事到临头,他又心慈手软了,为了不致犯罪,他强迫自己离开了.
  "彼得鲁表面看上去像个猛兽,心地却非常善良,他真是个好人......"
  这时,善良人已登上岸,消失在树林中了.
  由于这个突发事件,我和水手们越谈越热乎,到黄昏时分我们已经亲密无间了.
  但是好景不长,第二天,他们的脸色变了天,我知道这准是长舌头的巴里诺夫在起作用.
  "你说,你和他们到底说什么了?"
  他讨好似的用他女人般好看的眼睛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说:
  "嗯,只是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你真是!我早就警告过你别乱讲的!"
  "我开始没想说,只是他们要打牌,牌被舵手拿走了,我灵机一动,解解闷儿不行吗......"
  经过我的深究细问,我弄清了巴里诺夫信口开河说了些什么,他在这帮事的结尾加上我和霍霍尔,把我们叙说得如海盗一样凶残,抡着斧子和农民拼杀.
  你根本就拿巴里诺夫没辙,生气没用.他有自己的理论,他的所谓真理全是虚幻的.
  有一次,我们去找活干,走累了便在山沟口的田地上休息,他满怀信心地劝导我:
  "真理得靠自己选!你知道吗?看看这山沟里羊在吃草,牧羊狗和牧人不停地跑,这有什么意思!
  "这根本难以填满我们饥渴的心灵!兄弟呀!这是个冷酷的世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不是善良人,现实就是如此!
  "到哪去找善良人呢?这就要靠想象!充分发挥你的想像力吧!"
  由于巴里诺夫的过失,我们到了西姆比尔斯克就被赶下了船.
  水手们拒绝道:
  "我们不是同路人!"
  上了岸,我们数了数身上的戈比,仅仅剩下三十七个了.
  还可以去吃茶.
  "下一步该怎么办?"在馆子里,我焦急地问道:
  "那还有什么说的,当然是向前了!"巴里诺夫坚定不移地说道.
  我们冒险做了一回"拖儿",先偷渡到撒玛拉,到那儿之后上了一只拖船,替人家做帮工,七天七夜后就如愿以偿地到达了里海地区.
  我们的旅程虽尝到了一些艰辛和苦痛,但总算比较顺利.
  就这样,我们在步尔美克地区的卡布库尔......贝依渔场上的一处渔民合作社开始了我们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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