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怀古(其二)
皮日休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汴河,亦即通济渠。隋炀帝时,发河南淮北诸郡民众,开掘了名为通济渠的大运河。自洛阳西苑引谷、洛二水入黄河,经黄河入汴水,再循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运河故道引汴水入泗水以达淮水。故运河主干在汴水一段,习惯上也呼之为汴河。隋炀帝开大运河的动机,不外乎满足一己的淫乐,大量耗费民脂民膏,成为他最著的暴行。唐诗中有不少作品是吟咏这个历史题材的,大都指称隋亡于大运河云云。
此诗第一句就从这种论调说起,而以第二句反面设难,予以辩驳。诗中说:很多追究隋朝灭亡原因的人都归咎于运河,视为一大祸根,然而大运河的开凿使南北交通显著改善,对经济联系与政治统一有莫大好处,历史作用深远。用“至今”二字,以表其造福后世时间之长;说“千里”,以见因之得益的地域之广:“赖”字则表明其为国计民生之不可缺少,更带赞许的意味。此句强调大运河的百年大利,一反众口一辞的论调,使人耳目一新。这就是唐人咏史怀古诗常用的“翻案法”。翻案法可以使议论新奇,发人所未发,但要做到不悖情理,却是不容易的。
大运河固然有利于后世,但隋炀帝的暴行还是暴行,皮日休是从两个不同角度来看开河这件事的。当年运河竣工后,隋炀帝率众二十万出游,自己乘坐高达四层的“龙舟”,还有高三层、称为浮景的“水殿”九艘,此外杂船无数。船只相衔长达三百余里,仅挽大船的人几近万数,均著彩服,水陆照耀,所谓“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李商隐《隋宫》),其奢侈糜费实为史所罕闻。第三句“水殿龙舟事”即指此而言。作者对隋炀帝的憎恶是十分明显的。然而他并不直说。第四句忽然举出大禹治水的业绩来相比,甚至用反诘句式来强调:论起功绩来,炀帝开河不比大禹治水更多些吗?这简直荒谬离奇,但由于诗人的评论,是以“若无水殿龙舟事”为前提的。仅就水利工程造福后世而言,两者确有可比之处。然而“若无”云云这个假设条件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极尽“水殿龙舟”之侈的炀帝终究不能同躬身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相与论功,流芳千古。故作者虽用了翻案法,实际上只为大运河洗刷不实的“罪名”,而炀帝的罪反倒更加坐实了。这种把历史上暴虐无道的昏君与传说中受人景仰的圣人并提,是欲夺故予之法。说炀帝“共禹论功不较多?”似乎是最大恭维奖许,但有“若无水殿龙舟事”一句的限制,又是彻底的褫夺。“共禹论功”一抬,“不较多”再抬,高高抬起,把分量重重地反压在“水殿龙舟事”上面,对炀帝的批判就更为严正,斥责更为强烈。这种手法的运用,比一般正面抒发效果更好。
作者生活的时代,政治腐败,已走上亡隋的老路,对于历史的鉴戒,一般人的感觉已很迟钝了,而作者却有意重提这一教训,是寓有深意的。此诗以议论为主,在形象思维、情韵等方面较李商隐《隋宫》一类作品不免略逊一筹;但在立意的新颖、议论的精辟和“翻案法”的妙用方面,自有其独到处,仍不失为晚唐咏史怀古诗中的佳品。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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