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红儿诗(百首录一)
罗虬
薄罗轻剪越溪纹,鸦翅低从两鬓分。
料得相如偷见面,不应琴里挑文君。
让我们从另一首诗说起:“绊惹东风别有情,世间谁敢斗轻盈?楚王江畔无端种,饿损纤腰学不成。”这是唐彦谦的咏柳诗,它从柳联想到细腰,联想到美人。咏柳说美人,或咏美人说柳,这是一般意义的比方。但咏柳而贬美人(如唐彦谦诗),或咏美人以贬柳,那就不是一般的比方了。这种弱彼以强此的比方,诗家谓之“尊题”(见《升庵诗话》卷八、卷十四)。
《比红儿诗》作者自序说:“‘比红’者,为雕阴(故城在今陕西富县北)官妓杜红儿作也。美貌年少,机智慧悟,不与群辈妓女等。余知红者,乃择古之美色灼然于史传三数十辈,优劣于章句间,遂题‘比红诗’。”既择古之绝代佳人与红儿作“比”,又从而“优劣”之,这也就是不折不扣的“尊题”格。诗共百首,把这种修辞法运用到了尽兴尽致。选其一首,是可以尝一脔肉而知一鼎之味的。
前两句赋写红儿的美丽。“薄罗轻剪越溪纹”,是写其服装。古代越地丝织工艺十分著名,而越女浣纱向为诗人乐道。用“越溪纹”以形“薄罗”,就有一种特殊的、具体的美感。“轻”这个动词也用得惬切,它表现出罗的薄而名贵,是不宜造次剪裁的。“薄”的春衫,又间接熨贴出红儿身段的美来。不从正面落墨,而采取侧面烘托,以引起读者活跃的联想,丰富诗歌形象。
古代少女头梳双髻,称鸦髻(或鸦头),取其色之乌黑。“鸦翅”,也就是鬓发。不说鬓如鸦翅,而说“鸦翅低从两鬓分”,就把对象写活了。写秀发而传达出人的丰神,鸦翅低分,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形象宛然可见。赵执信《谈龙录》提到一个著名比喻,言诗之可贵,在于使人从一鳞一爪而见到“宛然(若)在”的神龙。此诗前两句侧面衬托、写点概面的手法似之。
后两句是在赋红儿之美的基础上,进而引古为譬以“比红儿”。
这里是用西汉著名美女卓文君为比,又从而“优劣”之,说如果司马相如偷看上红儿一眼,就不会费心去弹琴挑逗卓文君了。司马相如之爱文君固然以其貌美,却并不全然为此,同时是因为文君的“知音”,这才有琴挑的韵事。说他看红儿一眼就忘却文君,不亦谬乎?然而看诗要用诗的眼光去看,诗人取喻,往往撷其一点,予以夸张,有时悖乎理反而更为尽情,正所谓“反常合道为趣”。诗人唐突古人,抑卓扬红,却十分有味地写出了红儿美的魅力。
这里我们看到,尊题的写法对于突出主体是有积极的修辞作用的。与“红花虽好,也要绿叶扶持”是同一个道理。此诗运用侧面落笔和弱彼强此(尊题)的手法,比起正面的刻画,不惟省辞,而且使意境轻灵可喜,在艺术上有可资借鉴处。
王士禛、王闿运等著名诗人兼诗评家,对“比红儿”诗都瞧得上,并加选录。但作为数达百首的大型组诗,其写法多数雷同,随举一二:“置向汉宫图画里,入胡应不数昭君”、“神仙得似红儿貌,应免刘郎忆世间”、“阿娇得似红儿貌,不费长门买赋金”……,给人以重床架屋之感。所以管世铭选七绝时宣称只“收其一,此外当付之秉炬矣!”
另有一种传说,说是罗虬广明年间为李孝恭从事,红儿为籍中善歌者。有一次,他请红儿歌唱。李孝恭以红儿为副戎属意,不许她接受罗虬的馈赠。罗虬恼羞成怒,遂手刃红儿。后来又深自追悔,便作比红儿诗替她传名。但从作者自序是看不出追悔之意的,这本事大约出于附会吧。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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