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明“阿公,你叫我回来时带一条鱼,我带回来了,是一条鲣仔鱼〔鲣(jiān)仔鱼:种生活在热带海洋中的鱼,身体呈纺锤状,侧扁,嘴尖。〕一哪!”阿苍蹬着一部破旧的脚踏车,一出小镇,禁不住满怀的欢喜,竟自言自语地叫起来。
二十八寸的大车子,本来就不像阿苍这样的小孩子骑的。开始时,他曾想把右腿跨过三角架来骑。但是,他总觉得他不应该再这样骑车子。他想他已经不小了。
阿苍骑在大车上,屁股不得不左右滑上滑下。包在野芋叶里的熟鲣仔,挂在车的把轴上,跟着车身摇晃得相当厉害。阿苍知道,这条鲣仔鱼带回山上,祖父和弟弟妹妹将是多么高兴。同时他们知道他学会了骑车子,也一定惊奇。再说,骑车子回到埤头〔埤(pí)头:矮墙。〕的山脚,来回又可以省下十二块的巴士〔巴士:英语“bus”的音译,公共汽车。〕钱。这就是阿苍苦苦地求木匠,把搁在库间不用的破车,借他回家的原因。
沿路,什么都不在阿苍的脑里,连破车子各部分所发出来的交响也一样。他只是一味地想尽快把鱼带给祖父。他想一见到祖父,他将鱼提得高高地说:“怎么样?我的记忆不坏吧。我带一条鱼回来了!”
“阿苍,下次回家来的时候,最好能带一条鱼回来。住在山上想吃海鱼真不便。带大一点的鱼更好。”
“下次回来,那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
“我是说你回来时。”
“那要看师傅啊!”
“是啊!所以我说回来时,带一条鱼回来。”
“回来?回来也不一定有钱。”
“我是说有钱的时候。”
“那也要看师傅啊!”
“他什么时候才会给你钱?”
“是你带我去的。不是说要做三年四个月的徒弟不拿钱吗?”
“没错,我们是去学人家的功夫。你还要多久才能学会自己钉一张桌子?”
“钉桌子还不简单。早就会了!”
“那你不应该再是学徒啊!”
“三年四个月还没到哪!”
“呃呃!你去多久了?”
“还有一年半的时间。”阿苍叹了一口气:“嗯──,好像一辈子都不会完似的。”
老人家马上警告他说:
“嘘!年纪小小的不应该叹气!”
“为什么?”
“不应该就不应该。”停了一下:“这样子命会歹的,千万记住。”
“阿公。”阿苍稍微抬头望着老人。
“哼?”
“心里很难过的时候,叹叹气倒是很舒服哪。”
老人呵呵地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
“样子倒没看你长大,讲话的口气却长大了不少。”
“那是真的!叹气以后就觉得很舒服很舒服。”
“不要走那边边。这个拐弯地方,前天山脚下的店仔人〔店仔(zǎi)人:闽南方言,指店里的男伙计。〕,上山来讨钱,不小心才滑了下去……”
“有没有怎么样?”阿苍探头往那底下看。
“怎么会没怎么样,竹子刚砍不久,每一根竹头都像鸭嘴,滑下去全身扎了二十几个伤,腿还折断了一只哪!好了!不要多看啦。这个拐弯的地方,一向就不是好东西。”
“谁欠他们钱?”
“山顶的人哪一家不欠山脚下的人的钱!”
他们默默地绕过那个凹弯处。
“你到哪里?”
“没有啊。我送你到山脚。”
“不用啦。我自己会小心。下次回来,我一定带一条鱼。”
“那最好。不过没有也就算了。有时候遇到坏天气,讨海人不出海你有钱也没鱼吃。”
“希望不遇到坏天气。”
走过一处隘口,老人让小孩先走。他在背后望着阿苍说:
“苦不苦?”
“有什么办法?师傅家什么事都要我做。连小孩子的尿布也要我洗……”小孩的咽喉被梗住了。
“那么你师母做什么?”
小孩摇摇头没说话。
“呸!有这样的女人!”老人安慰着小孩说:“没有关系。你不是忍耐过来了吗?”
“开始时你就叫我忍的。”
“那就对了。你必须做个好榜样。你的后面还有弟弟和妹妹。”
阿苍不在意什么地眼望着山坡。他看到羊群在相思林里吃草。
“我们的羊怎么样?”
“喔!我们的羊真好。”
“多养几只嘛!”
“我也这样想。”
“快让它们生小羊。”
“我也这样打算。”
“养那么久了,老是三只。”
“三只都是公的嘛。”
“公的真没用!”
“要是全母的也是没有用。”
“我想我们多养几只羊,以后换一套木匠的工具。”阿苍随手在路边抽了一根管藁〔藁:念gǎo。〕。
“小心你的手。管藁是会割伤手的。”老人忙着转过话来:“你要木匠的工具了?”
“哼!”小孩子说:“我不但会钉桌子,橱子、门扇、眠床、木箱我都钉过。”
老人愉快地说:
“好!我多养几只羊让你换一套工具。”
“什么时候?”
“不要急,阿公马上就做。我用两只公羊去和山脚下人换一只母羊就可以开始了。”
“要快一点,我快做木匠啦!”
“所以啊!”老人珍惜着说:“目前什么苦你都得忍耐。知道吗?”
“知道。我要忍耐。”
过了相思林,他们都看到远处的埤头停车牌子。他们沉默下来了。当他们真正踏到平地时,老人说:
“吃得饱吗?”
“……”
“他们打你吗?”
“怎么了?不说话?”
小孩低着头饮泣着。
“不要哭了。要做木匠的人还哭什么?”
小孩摇摇头,用手把眼泪挥掉,“我没哭。”但是他还是不敢把头抬起来。
“喏!你还是听阿公的话,把这一袋子山芋带去给你的师傅吧。说不定他们会对你好一点。”
“不要!”
“还是带去吧。”老人让肩上的一袋子芋头滑下来放在小孩的跟前。“袋子不要忘记带回来。”
“不要!他们会笑的!”
“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山芋哪!”
小孩抬起红红的眼睛望着老人摇摇头。
“好吧!”老人气愤地说:“我宁愿把最好的山芋喂猪,也不给碰我孙子一根头发的人吃!”
“阿公你回去啦。”
“好!我就回去,我站在这里休息一下。你快点到车牌那里等车。”
小孩走了几步,被老人喊住了。
“你真的不想把山芋带去给他们吗?”
“我想免了。”
“说不定你下次回来,他们会买鱼叫你带回来。”
“我会带鱼回来的。”
“你过来一下。”老人自己也走近小孩:“有一次阿公担了几十斤山芋到街仔卖了钱。我就想到市场买一条鱼给你们吃。车子来了没有?”
“还没。”
“车子来了你就告诉我。你知道,鱼是比一般的菜都贵的。那一天,我在卖鱼的摊位,不知道绕了几十趟,后来那些卖鱼的鱼贩也懒得再招呼我了。但是,我还是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来。你知道我为什么?”
“想偷一条。”
“胡说!”老人把腰挺起来:“那才不应该。这种事千万做不得。我死也得让他饿死!”他又弯下腰对小孩说:“因为鱼很贵,并且卖鱼的鱼贩子,每个人都像土匪,他们不是抢人的秤头,就是加斤加两的。阿公又不懂得,才问他们鱼一斤多少钱,他们一手就抓起鱼用很粗很湿的盐草穿起来称。你要注意车子喔!来了就告诉我。”
“还没有来。”
“所以我不断绕鱼摊,一方面看鱼,一方面看哪一个鱼贩的脸老实。最后我在一摊卖鲣仔鱼的地方停下来,向那个卖鱼的女鱼贩子挑了一条鲣仔鱼。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要她称得够,千万不要欺骗老人。她还口口声声叫我放心。结果买了一条三斤重的鲣仔鱼,回到家一称,竟相差一斤半!”老人的眉头皱得很深:“一担山芋的钱,才差不多是一条三斤重的鲣仔鱼的钱……”
“车子来啦!我听到车子的声音。”
因为把腰哈得太久,老人好容易才把腰挺直起来,跟着小孩向路的那端望车子。
“只听到声音那没关系。”
“说不定是林场的车子。”小孩兴奋地说。
“那更好。不就可以搭便车了吗?”停了一下。“等一等,我说到哪里了?”
“你说一担山芋的钱,差不多是一条三斤重的鲣仔鱼的钱。”
“你都听起来了?”
小孩点点头。
“他们抢了我一个担头的山芋,这种人简单就是土匪。害得我回来心痛好几天。说老实话,我一直到现在还不敢走进市场的鱼摊哪!”老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唉!……山上的人想吃海鱼真不方便……”
“车来了。”
老人眯着眼望着。
“在那里。灰尘扬得很高的地方。”
“大概是车子来了。好吧,你快点过去。阿公不再送你了。我就站在这里休息一下。”
“我走了。”
“阿苍,不要忘了……”
“带一条鱼回来。”小孩接下去说。
老人和小孩都笑了。
“阿公,我没忘记。我带条鱼回来了。是一条鲣仔鱼哪!”阿苍一再地把一种类似胜利的喜悦,在心里头反复地自语着。一路上,他想像到弟弟和妹妹见了鲣仔鱼时的大眼睛,还想像到老人伸手挟鱼的筷子尖的颤抖。“阿公,再过两个月我就是木匠啦!”
卡啦!“该死的链子。”阿苍又跳下车子,把脱落的链子披在齿轮上,再用手摇一只踏板,链子又上轨了。从沿途不停的掉链子的经验,阿苍知道不能踏得太快。但是他始终会忘记。当阿苍拍拍油污和铁锈的手,想上车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鱼掉了。挂在把轴上的,只剩下空空的野芋叶子。阿苍急忙地回头,在两公里外的路上,终于发现被卡车辗压在泥地的一张糊了的鱼的图案。
懊丧的阿苍,被这偶发的事件,折磨了两个多小时,他已不想再哭了。回到山上,远远就看到祖父蹲在门口,用竹青编竹具。他没有勇气喊阿公了。他悄悄地走近老人。老人猛一抬头:“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到。”说着就走进屋子里面。
老人放下手上的东西,想跟到里面。但是从他想站起来到他伸直腰,还有一段够他说几句话的时间。
“阿苍,你回来时在山路边看到我们的羊了没有?”老人没听到他的回答。“就在茅草那里,你弟弟和妹妹都在那里看羊。我替你办到了,你就快要有一套木匠的工具啦!”
阿苍在里面听了这话,反而心里更觉得难过。
“阿苍,你听到了我讲什么吗?”他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他还是没听到阿苍的回答。“你到底怎么了?像新娘子一样,一进门就躲在里面。”他到卧房,到工具间,再转进厨房才看到阿苍把整个头埋在水瓢里咕噜咕噜地喝水。
“噢!在这里。带鱼回来了没有?”
阿苍还在喝水。
“这几天天气不好,市场上不会有鱼的。”老人明知道这几天的天气很好。“不能以我们这里的天气为凭准。海上的天气最多变了。”
阿苍故意把脸弄湿。他想,这样子祖父就不知道他哭了。他把湿湿的脸抬起来说:
“有鱼的!”
“鱼呢?”
“我买回来了。是一条鲣仔鱼。”
“在哪里?”老人眼睛搜索着厨房四周。
“掉了!”
“掉了?”
“掉了!”阿苍不敢看老人的脸,又把头埋在水瓢里。他实在不想再喝水了。一点也不。
“这,这怎么可能呢?”老人觉得太可惜了。以前买鲣仔鱼被抢了秤头的那阵疼痛又发作起来。
但是阿苍没了解老人的意思。他马上辩解说:“真的!我没有骗你。我挂在脚踏车上掉的。”
“脚踏车?”
“是的,我会骑脚踏车了!”阿苍等着看老人家为他高兴。
“车呢?”
“寄在山脚店仔。”
“挂在车上掉的?”老人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很清楚。
阿苍完全失望了。
“我真的买了一条鲣仔鱼回来。它掉在路上被卡车压糊了。”
“那不是等于没买回来?”
“不!我买回来了!”很大声地说。
“是!买回来了。但是掉了对不对?”
阿苍很不高兴祖父变得那么不在乎的样子。
“我真的买回来了。”小孩变得很气恼。
“我已经知道你买回来了。”
“我没有欺骗你!我绝对没欺骗你!我发誓。”阿苍哭了。
“我知道你没欺骗阿公,你向来不欺骗阿公的。只是鱼掉在路上。”他安慰着。
“不!你不知道。你以为我在骗你……”阿苍抽噎着。
“以后买回来不就好了吗?”
“今天我已经买回来了!”
“我相信你今天买鱼回来了,你还哭什么?真傻。”
“但是我没拿鱼回来……”
“鱼掉了。被卡车压糊了对不对?”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阿公完全相信你的话。”
“你不相信。”
“那么你到底要我怎么说?”老人实在烦不过了,他无可奈何地摊开手。
“我不要你相信,我不要你相信……”阿苍一边嚷,一边把拿在手里的葫芦水瓢掼在地上,像小牛哞哞地哭起来。
老人被他这样子缠得一时发了莫名火,随手在门后抓到挑水的扁担,一棒就打了过去。阿苍的肩膀着实的挨了一记,赶快夺门跑了出去,老人紧跟在后追。
阿苍跑过茶园,老人跟着跑过茶园。阿苍跑到刺竹丛那里,急忙地从五六尺深的坎,跳到回家来的山路上。老人跟到刺竹坎上停下来了。阿苍回头看到老人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他们之间已经拉了一段很远的距离。
老人一手握着扁担,一手挂在刺竹,喘着气大声地叫。
“你不要再踏进门。我一棒就打死你!”
阿苍马上嘶着嗓门接着喊了过来。
“我真的买鱼回来了。”
傍晚,山间很静。这时,老人和小孩瞬间里都怔了一怔。因为他们都同时很清楚地听到山谷那边的回音说:
“……真的买鱼回来了。”
注:《鱼》选自《黄春明小说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黄春明,1937年生,台湾宜兰人,小说家。有小说集《锣》《沙哟哪拉,再见》《我爱玛莉》等。其作品多表现乡村小人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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